我要被我气死了,很多内容都很唐突,就,就这样了啦555555
凤尾船之歌
一、
第一次见到音帆的时候,她正独自站在广场中央。她应当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了,厚厚的积雪已经在她的高跟鞋周围堆了起来。探索小镇的人们已经各自散去,绝大多数成员开始向当地的居民寻求起信息来,也有人选择自行在这片区域的周围寻找新的发现,还有一小部分人放弃了即刻展开行动,按照出发时的远路线回到天使们为大家安排好的住所。我正是在往回寻找那些木屋的时候遇到的她。
那是刚才没有出现在队伍里的陌生面孔。她咬着下唇,似乎在思考究竟该做些什么才合适,她或许在这里见到了别的天使,或者瞧见了那只嗖的一下掠过森林的猛兽,我见她几次想要迈开步伐,却又挑不出一个明确的方向。这是极其正常的反应——被带到这儿的人们抱着相同的疑问,相同的迷茫,相同的恐惧。就算已经与那六枚羽翼的天使会过面,这样的感受也无法随之减轻,更何况这本就不是天使轻轻一拍翅膀就能驱散掉的东西。
比如说我,我也正是因为各种各种不那么温和的情绪掺杂在一起,才会选择此时此刻独自在外面闲逛。我这么想着,主动走到了她的身边,同她打了招呼。
“您好……?一个人在这里吗?”
她听到声响,很快便回过身。“您好,啊,是的……我突然在那边的小屋里醒来……”
她向我介绍了自己的经历,听上去与其他人别无二致。醒来发现自己身处陌生的房间内,身边仅剩下失去意识之前携带的东西。不过比起其他人,她少了结伴外出探索的后续,也自然没能见到那名为丝维特的天使。
“出门时我看到了脚印。”她这般提到,“所以我知道这里一定有其他人在,我试图赶上去,却被一只突然飞过的奇怪鸟类吓了一跳……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动物。很惭愧,接下来我就是你现在所见到的这个状态啦。对了,我叫音帆,我们可以认识一下吗?”她对我露出笑容。
“当然……!”我也把自己的姓名报给了她。音帆小姐在这种地方踌躇不决的原因果然就是那头巨大的猛禽——毕竟其他人也一度被吓得不轻。“啊,原来音帆小姐没有来得及去见天使呀……这有点可惜了。”我想自己应该带她去见见那请求我们在这里表演的对象。
“天使?”她偏过脑袋,有些不明就里地眨了眨眼。
“对哦,天使——虽然非常可疑,但翅膀和光环的确都是真货。有些事情我觉得应该由她来向你解释会比较好,毕竟我自己也没能明白透彻。”
她点点头,同意了我的建议。在转身准备为她带路之前,我瞥到了她微微泛红的指尖,看来先前的哈气取暖作用不大。“这里虽然有花和小动物,但还是非常冷——不过不碍事!”她察觉到我在盯着她的双手,便带着几分腼腆把它们往背后藏了一下。
我在脑内清点了一下自己身上可以被勉强称作行李的物品,其中并没有能用来抵御低温的好选项。“如果……如果不介意的话,你可以握着我的手。虽然有点自夸的嫌疑,但这是一对一年四季都非常温暖的好东西——不过夏天就没什么优势了。”我想起以往的那些个冬天,自己牵着中野睦的那小小的手掌走在回家路上的样子。
“可以吗?非常感谢!”
“啊……”
“怎么了?”
“——在这之前,我需要说清楚一件事情。”在伸出手的时候,我才想起来还有不得不提前解释清楚的事情,这令我马上感觉到了窘迫。“对不起……其实我是男人。因为一些原因所以每天都会穿成这样……不过我不是要对音帆小姐做什么才提这种建议的!哎……可是被女装的中年男人邀请手拉手确实很奇怪……总之,真的很对不起。”
我不再捏着嗓子说话,然而我越是想向对方解释清楚,说出来的话语内容却越是不能让我满意。面对着那双带着惊讶和疑惑的漂亮眉眼,我一时不知道究竟该不该把胳膊抽回来,于是只能让它就这么尴尬地停留在两人之间的半空当中——但片刻之后,它便被一双冰凉的手主动抓牢了。
“没有关系户塚先生,我不介意的!不如说真的很感谢。”她露出友好的笑容,那感觉真令人安心。“我的手指几乎快失去知觉了……冻疮的愈合也很麻烦不是嘛,而且都不知道这里有没有药……”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我觉得这些话语她是说给自己听的——这么想来她可能没有同陌生的异性进行过这样的接触,但既然她没有提起,我也就决定不去多问。我握习惯了睦那对小小的手掌,而音帆带给我的感触是完全不一样的,我没有办法完全将它包裹起来,又不敢贸然把手指扣紧。我不想冒犯到她,而且与此同时,我想起组里的家伙曾说过被我抓握住的时候经常会感到疼痛,于是我决定把手指的力量再放松一些,现在我感觉自己像是正轻轻地托着一只柔软的小雀。
“这样的力度可以吗?会感觉到不舒适吗?”我们从最初打算的一前一后,变成了此刻并肩前行的状态,但应该没有关系,反正这儿的道路宽阔得很。
“完全没有问题——对了,我说,户塚先生是不是没有还牵过女孩子的手呀?”
我见她眨了眨眼睛,又勾起嘴角,这才意识到是我自己先行漏了破绽出来。真是一次精彩的先发制人,真是位狡黠又不可思议的女性,我不得不佩服。“也不算是这样,我有天天都手牵手地接送我的女儿哦!但是我总不能用带小朋友的方法来对待你吧?”
“也是,”她的声音倒是带着暖意,“原来户塚先生已经有家庭了?”
“女儿是领养的……说起来有些丢人,虽然我确实想给她一个家,但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真的达成这个目标。”
“哇……很辛苦。”她走在我的身侧,“女儿应该很乖吧?”
“对哦,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小公主!”
我们一路想到什么便聊起什么,最后在剧院附近找到了丝维特,音帆安分又耐心听对方介绍完这个地方以及自己需要完成的任务,反应倒是比大部分人平静得多——她甚至向对方讨要了两罐热咖啡,并且真的如愿以偿。“既然是天堂的话,这种小要求总能满足我们吧?”她向我这般解释。
“户塚先生,您会表演吗?刚才没好意思向天使小姐坦白,其实我一点都不懂表演这方面的事。”直到我们回到广场,她坐在长椅上,这才抱着咖啡,又微微皱起眉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当然不会,我不是演员,也没有任何表演的经验。”
“哎……那么我们是一样的啦,其他人呢?”
“我不太清楚——但我想我的室友也不是。”我回想了一下最初聚集在一起的那些人,里面确实有几位把现状当成了是事务所的安排而开口抱怨。“有真正的表演者,不过只是少数。”
音帆听闻后,作出松了口气的模样。“那看来……这里的观众对演出的评判标准并非在于演技,至少演技应该不是重点,我有些放心了。”
我认为她的推论是有道理的,便应了一声。我想到她口中提起的观众,心里不免有点发憷。但凡看到那些家伙的模样,就不再会觉得这是一桩是集体诱拐事件或者恶作剧了。天使说要让观众们看到情爱,怨恨,纠葛与抉择——可他们真的明白这些感情吗?那难以捉摸的不稳定的心绪,那将人们彼此联结到一起的原因……若他们真的渴求这种东西,我则会认为这里根本就不是伊甸,至少不是我认知中的那个纯粹到不应该存在情爱的地方。
退一万步说,即便他们的心里真的存在着一杆秤,可我呢?我又如何呢?
直到感觉手臂被小小的力道碰了一下,我才意识到自己在对话中走了神。现在音帆正带着几分担忧和疑惑看着我。“户塚先生?您不要紧吧。”
“啊,没什么。对不起,我擅自想起心事来啦。”
“也难怪……这种状况下所有人都会不安吧。”她用手指捏住下巴,似乎同样陷入了思考,不过很快她便重新抬起头来。“那么我有一个办法!”
“办法?”
“对,虽然不是什么从这里逃脱的办法,但是是能让你我都能稍作放松的好方式——那就是暂且把表演啊天使啊什么的扔掉,现在让我们来聊聊关于自己的事情。”她说完重新露出了笑容,“我们大抵要在这里呆很久了,所以我认为熟悉是很有必要的。话虽这么说,以前工作的时候很少带着私人性质地同别人聊天……如果冒犯到户塚先生的话,请一定要提出来。”
“原来音帆小姐已经在工作了?”
“我早就过了学生的年纪,不过您的误判令我挺高兴的,我喜欢自己年轻有活力的样子。”她噗嗤一笑,“工作的话是危机公关……您可曾了解过?”
“我只知道一点,类似于……解决问题?”
“嗯……还有些区别在里面。”她挑选起了浅显易懂的语句。“比方说,一家食品公司在产品流向市场之后,才发现里面混杂了一批检验未合格本应被销毁的问题食品。当然食物本身要全部召回——但是在那之前,怎样将这件事情在最短的时间内公布给大众,怎样回应客户和合作方包括社会政府的问责,怎样将必然出现的信任垮塌和客源流失程度缩减到最小,又怎样承担起责任重新将这份信任建立起来?这些在户塚先生看来也许就全部都是所谓的善后工作……但事实上,危机是能被预见到的。”
“能被预见吗……你是指,在未曾出现过问题的对象也进行分析,列出可能存在的危机?”
“对,分析,这很重要。其实这种事情并不少见不是吗?如果能事先观察和分析出一件事情背后可能存在的隐患,并且先定好相应的制度,那么待到哪一日真正发生的时候,就能及时将它实施下去啦。”她将手里仅剩的那点儿咖啡一口气喝完,“是一桩或许能将达摩克利斯之剑重新拽回人们头顶的不得了的成就呢。哎,这么说来……其实我睡醒之前还有一份分析报告没有写完的。”
那是给予和人同集体一定机会的温柔工作,我见这心思缜密的女性因为现状而困扰地垂下脑袋,急忙试着将话题拉扯了回去。“音帆很喜欢这份工作呀。”在话语出口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真的如她所说,在这场交流和聆听之后成功地放轻松了下来。
她听罢用力地点了点头,“是的,我很喜欢。并不是所有的企业都能独立扛过危机,被一次突如其来的危机直接击溃的公司不在少数——不只是普通的公司,这对政府来说也很重要,或者说后者更应该注重这些。世界上不存在永远坚如磐石的东西,正常的弥补和修复是必须的,我想我的工作能重新给予它们生机,也能让大家安心。”
“在我看来也确实很了不起,音帆能看到很多其他人看不到的东西。我就是个只知道看着眼前利益的家伙,听你这么解释之后不由地有点羡慕。”事实上不止这些——还会为了回不了的过去懊悔,可这话我就没法说出口了。
“也不能这么说,其实大家都在各尽其职,所有的工作都存在意义。”音帆偏过脑袋看着我,“对了,还不知道户塚先生平时做些什么呢?如果不介意的话,您也可以和我说说呀。”
“普通的公司职员罢了,不是那种需要分析将来的岗位,而且我才得到这份工作不久,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地方。”
“我可以猜猜吗……是为了女儿才选择了这份工作?”她的话语令我的思考停滞了片刻。我并不想告诉她更多,便马上考虑起应该撒个什么样的谎来——然而她又在我作出回应前自行做了补充。“对不起,我说出口了才意识到这是一种冒犯。我只是觉得户塚先生有一点点特殊……唔……和您的装扮没有关系,只是您身上的感觉和以前我接触过的对象都不一样……”现在反而是她有些窘迫。
“没关系的,不止你这么觉得。”于是我顺着她的话接了下去,“你没有猜错,我以前倒确实没有什么正经工作,天天在外游手好闲。”
“这样吗?我感觉也不像。”
“音帆这么想知道我的事情吗?”
“是的……!啊,不是……我……哇这个问题有点狡猾!”
看着她的反应,我觉得自己终于扳回了一局,小小的成就感令几分得意爬上了我的脑门,但片刻之后我转念一想又发现过于油腻。那灯红酒绿下的男女试探之词竟然在此刻被我搬了出来。“抱歉,是我提了个为难人的问题——那么,我可以换个内容重新来过吗?”
“当然!”
“说起来我还不知道音帆是从哪里来的呢。”归功于这所谓的伊甸,我能听明白所有人的口中所言。这感觉十分奇妙,被带到这里来的人们明明各自拥有截然不同的五官和肤色,然而在我听来他们却清一色地用我所熟悉的语种交流着,包括我身边的音帆也是如此。不过反过来对于他们来说,我念出来的也一定不会是什么日语吧。
“我是中国人哦,不过现在我确实正在对你说日语。”就在这个时候,一只蝴蝶从我们之间经过,恰巧轻盈地落到了音帆的指尖上。她看起来很喜欢这个漂亮的小家伙,惊喜地轻叹一声之后,将手指抬到了自己面前,一边打量这位突如其来的旅客,一边继续同我对话。“我学习过一些他国的语言,所以日常交流上是没有问题的。”
“居然一直都在用日语吗……真的很厉害。如果换做是我,我就会选择直接用母语和对方交流了。”
“没有那么夸张,”她的话音里带着笑,“其实我喜欢用外语交流——以孕育了自己的文字为起点出发,然后在不同的文化之间畅通无阻,这能令我得到不小的成就感。”
“这样吗?这对我来说倒是有点难度。”
我想起自己带着睦刚刚来到纽约的那段时光。虽然学习和适应英语没有花费太多时间,但每当我们回到住所,便总会默契地换回日语交流,直至我离开她的那一天都是如此。那是习惯,也是记忆,更是失去了血的联系、放弃了爱与恨以后那片故土留给我们的最后一份珍贵礼物——我知道睦会有这样的感觉,因为她曾在某个傍晚告诉过我,她时常觉得在新居楼顶所看到的日出日落没有她以前与阿将一起见过的那样漂亮,并会为此小声啜泣。当时我只能抱住她,一边告诉她公司批准了我明天的休假,我们可以去领养中心接她选好的毛茸茸朋友回来,再一边给她唱一些古老或者说过时的歌,直到她的乡愁被期待和满足感暂时赶跑为止。
不过我很清楚,虽然这感情会令睦忧伤痛苦,但睦是发自内心地珍视它的。我不希望这感情一直都是渗着血水的伤口,便寄望于时光——直到时光将它愈合,直到它慢慢转变成漂亮的刺青。所以无论睦是否已经习惯了新的语言和文字,只要她用那植根于她脑海深处的语言向我开口,我一定也会用相同的语言去回应。
“等哪天真的干不动了,就带着小睦躲到大洋对面去”——阿将以前这般说过,所以我付诸实践。我曾试图顺着睦的话语和眼泪,努力地回忆过自己逗留了许久的街巷,我闭上眼就能看见歌舞伎町的灯火,但我终究酝酿不出像她那样多而纤细的念想,富士山与喀斯喀特山在我眼里也没有什么不同。我认为自己不如睦那样执着,如果她不在我身边的话,我或许就会逐渐抛弃那五十个音节的排列组合。读书的时候我就意识到,我对自己一直以来使用的文字无法产生感情;后来我又发现了,即便是普及到了全世界的语言也仍然成不了我的归处。
而现在有人站在我的面前,笑着告诉我漂泊感能令自己感到充实。她看起来有点像是一位跨越了千山万水的旅人,在沿途栖息的时候发现了我,又快活地拍了拍我的肩。
“我自己是会觉得陌生的那一类。倒不是说交流上存在障碍,只是偶尔会感觉像是从别人手上借来的工具那样……”我试图对这位相识不过半日的友人描述我的烦恼。因为一旦我们熟悉了彼此,我想我会再也说不出这些话来。
“这种感觉我倒是未曾体验过,不如说我反而经常被动地随自己听到的语言去思考。”对于我的疑惑,音帆眨了眨眼,“也许因为我只注重使用。”
“使用?”
“对,使用是对语言文化的一种妥协,而学习则是……一种反抗!用自己的母语与之进行碰撞……我的目的是掌握特定的语种,并不是研究语言本身,后者才真正令人寂寞难耐,所以我的反抗在学生时代结束后也就基本落幕了。”
“那么……我有点好奇,现在音帆听到的我的话语,究竟是哪一种呢?”
“是日语,我认为这是好事。打个比方吧,大多数鸟类都拥有四种视锥细胞,琵琶虾甚至多达十六种,就连这样的小家伙也有五种。”她对我表现出来的诧异报以微笑,接着抖了抖手指,于是蝴蝶很快就拍着翅膀飞远了。“它们能看到人类无从想象无从命名的色彩,我认为不同语言之间的差异也与之类似,都有各自的意义。我喜欢人与人能在顺应和反抗的交替中相互理解,或者说窥见彼此世界的一角。这样很浪漫,但是……”
“但是,来到这里以后这样的浪漫就消失了。”我想了想我们现在身处的地点,以及那位身披羽翼的天使。“这里是神创造的乐园,巴别塔还留在地上。”
“不过既然连语言的隔阂都消失了的话……我们是真的已经死去了吗?”她有些颓丧地叹息起来。“糟糕透了,工作也没交接,家人也会很痛苦——天哪我都在做什么。”
她的话令我想起了不知现状如何的中野睦,我没办法给她更好的解答。“但我想,既然我们还能思考,就一定也会有能去做的事情。比如天使交给我们的表演,比如表演之外还可做的其他事,我想一定是有的。”
“啊……啊,你说得对,户塚先生。”她点点头,又换回了遇到天使之前的那副笑容。“我没能整理好心情,对不起,让你见笑了。不过……我可以再拉着你的手嘛?”
于是我朝她伸手,在她的指尖钻入我掌心的时候,我看到她原先紧绷着的肩膀终于也放松了几分。就这样将她送回住所倒也不坏——我一边这般计划着,一边找起了新的话题。
二、
子弹卡在了肋骨的碎片之间。我没有携带任何工具,所以无法自行取出,只要稍作呼吸便能感觉到疼痛,只要动作幅度稍许大一些血就会从伤口里渗出来。我有点庆幸,幸好长裙是黑色的,幸好没有造成贯穿伤,幸好这种程度的疼痛我还能忍耐。
然而不及时处理的话内脏被扎破也是迟早的事情——我没有办法光明正大地去医院,全套治疗和必将到来的盘查比现在麻烦得多,好在教会的老家伙擅长这种活计。我想,既然帮他们送了那么多次枪械出去,他们应当会帮我这点小忙。现在时间还早,我必须赶在睦放学之前把一切都处理完,换掉这身衣服,休息个把小时,再到学校附近去接她。
我承认这是我应得的报应。即便到了与新宿毫无瓜葛的地方,我也仍然无法抛弃这些东西。虽然找到了安定的工作,但对于刚刚开始的生活来说那点薪水远远不够,结果我又想方设法与这里的一些组织接上了轨,经验和能力让他们允许我通过劳动拿取一小部分他们的收成。
将来仍旧有人会直接或间接地被我害死,我这么思考着,回想了一下打中我的人的模样——是个少年人,比睦高一个肩,至多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这样的人能够进入黑帮家族,能得到枪,其中一部分的原因自然也在我身上,所以我无从责怪他。
至少先离开这儿,身体以痛觉来提示我。
可不知为何,今天稍许走上几步身体就变得沉重起来了,光是为了看清路面我就费了很多功夫,明明平时受过更重的伤,走过更多的路。我低头仔细打量了一下,地上也没有我的血。我计算了片刻我将要死在这条小巷里的可能性,又马上把这个念头从脑海里赶了出去。明明——明明一切刚刚开始!在我还拥有很多东西的时候,我可以从容大方地赴死,可是现在有人还在等我回去,有人除我之外别无他物,不活下去不行。
“不活下去不行?”我感觉自己的思考从大脑皮层的各个区域里渗了出来,开始在我耳畔嗡嗡作响。
不是这样的,我想活着呀!
“是不是如果没有她在身边就好了?这样我大可以就地闭上眼睛,我不是有过这样的想法吗?”
我没有这么期望过,我真希望自己能永远保护她……!
“最初想要逃离的人不就是我吗?”
我……
疼痛和恍惚将我撕扯成一段段碎片,我想选出正确的那些拼凑起来,结果却只找到了令我恶心作呕的部分——我捂住嘴,避免自己真的把这些念头和血一起吐到外面。我重新支起身体,却听到后方传来了呼唤。
你想逃到哪里去呢?逃进宗教?逃进知识?但凡抓住任意一条你所知晓的思想,你便要把它当成归宿之一吗?
“——你还打算逃到哪里去呢?”
当我有力气睁眼的时候,我看到失去了半边脑袋的男人站在我的对面,似乎刚才就是他在向我发问。我看到血块和脑组织液汩汩地从颅骨的裂缝和豁口处滚到他的衣领里去。“为什么会是你?”我不由觉得有些烦闷。
“这得问你自己。”他朝我干笑,“总比中野将臣好,不是吗?不如说,你羞于同他相见,所以才选择了我。”
“你说得对,现在我没办法见他。”我想起来了,我真的抛下中野睦。“我会想办法离开的——我可不相信这里是什么死后世界。”
“这样啊,那么你要怎么做呢?想完成单元剧的话……难不成你要拙劣地去模仿你曾经守护的那家人吗?你能做到吗?”他发出嗤笑,索性坐到地上。“要我说,就这样什么都不做,等天使或者恶魔来处理掉你就行了。当年要是没有中野将臣,你就会这样选。”
“……什么也不做的话,与我搭档的另一人可能会被连累。”我摇摇头,“我不知道该如何表演,如何体现,但现实就是我仍有能做的事情,我是这么认为的。”
“说什么呢,明明那么多人死在你的手上,明明你可能已经死去。”他咧开嘴,向我张开双臂,“身上开着洞,凄惨地倒在无人问津的死胡同里,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发现。即便那恶魔说世上存在比死亡还要可怕的事情……我想对你来说一切都不过尔尔,没有什么比你仍留存着意识这点更恐怖了。”
“您可真是了解,我恨我的思考。”他当然了解,我知道,这不过是我在说服自己不要停止行动的过程罢了。或许人的灵魂从来就不是一个整体。“但总有忍耐的办法的,总会结束的,总会开始的。就和睁开眼后仍能见到太阳一样,难熬却又普通。”
他没有再接应我的话,只是歪着脑袋,用他那只已经落到眼眶外面,满是淤血的眼球盯住我。“……本来我是想教你变得轻松快乐的办法的。”最后他耸耸肩,看起来认输了的样子。
“不必了。其实就在刚才我想到了——比如,您现在告诉我您将要伤害小睦的话,那么我一定会忘记环境,不辨真假,抛下现实,一心一意地来致您于死地,无论那是多么没有意义的事情……我想,促使我做出这行动的根据,就是我将会交给那些观众的答案。”
“这就是你的感情咯?”
“应该不是的,不,一定不会是这样的,但是会有人热衷于献身的,会有人热衷于看到献身的,相信感情就是献身的动机,献身是感情的一种体现……就连我自己都曾因此自我满足。”有那么一瞬间,我产生了想要同对方握手言和的念头。“这是场非常有用的交谈,劫匪先生,我的第一位死者,我要向您表示感谢。虽然已经无从确认,不过若您在现实里真是这样的家伙,我也许会后悔杀死您的。”我伸出手,手里握着枪。“希望下次来纠缠我的人别再是您了。”
他仰着脑袋,对我不怀好意地笑笑。
——打碎了他仅剩的半边头颅之后,我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了人在死亡降临后仍会做梦。我感慨着坐起身,去浴室将洗手池的龙头开到了最大,我把脑袋整个送到向外喷涌的水流里去,令它同自己额头与脊背上的汗液混到一起。
第二次见到音帆的时候,她已经开始直呼我的名字了,这令我感觉到几分轻松。我们在天使和龙的带领下,简单地观览了一下小镇。
在郊游一般的活动结束后,我拜托天使带我和音帆回到那位龙族少女的店铺,帮我们购置了一些水果。我们带着食物,来到前些日子拜访过的剧场。不凑巧的是当下正好有人借用了这个地方——想必是在为了即将正式开始的演出做准备,放弃进门的我们便直接坐到了剧院门前的阶梯上,分享起袋子里的果实来了。无论是我还是音帆,此时此刻都没有想要回到住所的念头,也没有再酝酿出继续了解这伊甸的兴趣。
“据说蛇引诱夏娃吃了能够辨别善恶的果实,夏娃又将这果实分给亚当。”在我将苹果递到音帆手里的时候,她轻声地说道。
“但可惜人吃了果实以后并没有真的和神一样目明,而我们手里这个也只是普通的苹果罢了——要是能借用这里的厨房该多好,我可以把它们切成兔子的模样。”我掂了掂手里的果实,干脆地咬了一口下去。充满口腔的生涩口感是所我喜欢的,那微不足道的甜味对我来说正好。“唔,我建议音帆还是带回去稍微放几天会比较好哦?”
“这样吗?好可惜,明明两个人一起吃会比较开心的。”
她捧着苹果,似乎开始想起了心事。而我看着她,也开始揣测一些或许不怎么必要的事情——虽然仔细想来是与我无关的事,但我还是十分在意,面前的女性究竟会同怎样的搭档一起演出?究竟会如何同他人面对面研究爱与恨,研究那些纠葛和苦闷?“对了,音帆的搭档是怎样的人?”最后我按捺不住问出口来。
“您说柯林先生?唔,其实不太好形容呢。”她有些困扰地用手指绕了几下发梢,做出了总结,“一位很厉害的魔术师……就是这样吧。”
“是神秘又吸引人的那种感觉吗?比方说……嗯,气质?魔术好像是在女孩子们心里很加分的技术。”我原本还等着她再说下去,结果她却在这句简单的描述结束以后便再也没有添加其他的内容了,我只能一边努力去回想曾经在街头见过的几场魔术表演,一边继续这个话题。
音帆摇摇头,“世上的确存在容易对未知和神秘怦然心动的人,可惜我不是。本以为是因为我已经过了那个渴求新鲜的年龄,但仔细回想了一下,就算在能被称作少女的时候,我也没有产生过这种感情……想来与我这种人一起排练的话,科林先生也应该非常为难。”她朝我露出一个带着苦涩的笑:“我连一个合格的魔术拍档都做不了。”
“怎么会呢!”我感到不可思议,“我和音帆的交流就很愉快呀,我喜欢和音帆聊天。”
“谢谢,但还是不太一样。我能发誓自己会真诚地对待所有人,但是真诚无法演变成感情——不如说,无法酝酿出感情才是我的诚意。如果只要台词没有背错就能合格那该有多好。”她似乎忘记了我的提议,说着将手里的苹果送到了嘴边。“哇……很甜!”
她也在困扰,她也有烦恼。一定不会有事的,我相信她的演出不会如她所担忧的那样——我看着她从因表演产生的忧愁到为了一颗甜蜜的苹果而小声惊呼,心里悄悄地想。
“——要不要尝一口?”这时她忽然靠近我,并把她咬过的苹果递到了我面前。“常世刚才的那颗不太美味对吧?”
“可以吗,不是说这叫做间接亲吻吗?”
“是的,所以当然……不行!”她噗嗤一笑,自己接着享用了起来。“因为你看起来在想心事的样子——你要记好了,和我对话的时候得全神贯注,这倒不是说我注重礼节,只是……该怎么说好呢……”
“是因为任何人都会在和你的交谈中卸下防备。”
“嗯,你说对了。当他人交付给我的真挚全都变成工作的一环,当我把赋予别人的真诚全部拿去构筑了另外两方的关系以后,我不由地想,把敞开心扉当做工具的我究竟还能否区分清自己的想法?”她收敛起快乐的神色,重新安静地坐回到原位抱起膝盖,淡淡地继续开口:“爱情自然需要双方坦诚,但我又觉得它应当是更加特殊,更加耀眼的,至少和我做的不一样……因为这一点,我以前还从没能爱过人。”
“以前?”
“对,以前。”她抬头看向我,“我不喜欢放弃,所以我还在试着得到答案……常世,如果我说,我能够在你身上得到我所想要的,你又会怎么想呢?”
三、
第一场表演结束后的某一日早晨,我在醒来时看到了音帆熟睡的脸。我手足无措了许久许久——我们捧着苹果蹲坐在剧院门口交谈的那天,我没能给出音帆答案;然而没过多久便发生了更出乎我们想象的事态。
接二连三的变故令我差点儿失去正常与她交流的能力,音帆却比我表现得自然得多。研究剧本,背诵台词,包括现在来到剧院借用场地排练,也是她主动地安排的。我只是跟着她的身后,替她完成一切她所想要办好的事情——我当然喜爱她,可我一想到不知状况如何的人间,一想到无法窥见任何方向的未来,我就会害怕。我总是避免不了背叛自己最重视的人们。
“其实啊……我既想更多地和常世相处,又不是那么想和常世一起演戏。”现在她正抱着演出服,闷闷地说道,“一来我的表演水平真的很一般,二来我只想和常世说我自己真正想说的话。”
“台词也不可以吗?”
“对,台词也不可以……诶?”
她话音未落,排练厅却骤然昏暗下来,与此同时我听到电闸的方向传来啪的一声。我大概还记得她所在的方位,便摸索过去,我担心她会因为一时间无法适应黑暗而摔倒。“抱歉,我可以……”
“我可以握住你的手吗?”她快速地说出了我嘴里那句犹犹豫豫不敢往外冒的话——于是很快我们重温起了在广场初次见面时的状态,只不过上次是满眼的白雪,这次面前漆黑一片。“我觉得我们之间并不用那么小心翼翼,毕竟我们已经有过了更亲密的……嗯……接触和对话不是吗?”
在提及拉吉蒂尼亚洋馆的经历时,她的声音轻了下去。我感觉到她将些许重量交托到了我的身上,与其一同靠近的则是洗发水和香水的味道。它们先钻进衣服的纤维之间,又渗入我的皮肤和血管,而后随着我心脏的每一次跳动,被血液输送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里去。
我害怕自己的感受被她察觉,努力地将话题拉扯到现状上面。“我想应该只是一件小事故……停电之类的事情在日本也不算罕见,别担心,我稍微适应一下就能去开门。”
“——不要,”可她很快就制止了我的提议,并且声音急促,好像怕我真的立马动身。“就这样,就这样让我待一会儿……其实,我的手机还留着不少电量的。”
我这才明白她的意思。“对不起,是我不解风情了——我本以为音帆不会喜欢这种突发情况。”我想找一些新的话题,却久久没有等到回应。
“……嗯,对,我不喜欢。可我接下来想说的是一些不能在敞亮的地方高谈阔论的事情。”她在几轮深而缓慢的呼吸之后重新开口。“常世,我很害怕。”
她说出了我始料未及的话。
“每每想到自己可能已经死去,我就会感觉到恐惧……记不记得以前我抱怨过工作没能交接,也没有好好和家人朋友告别?”
“我记得。”
“可事实上,令我夜不能寐的是另一件事实——我逐渐抛下了那些本令我焦虑的事情。”她挽住了我整条手臂,接着轻声说道:“我连自己是否还活着都无法确认,却已经抛下他们,选择只看着眼前的你。这绝不是一桩光彩的事情,其实你没能在游览小镇的那天给我回应,事后我反而松了口气——我本打算不去细想这些,老老实实地完成表演,但你那天的话让我再也没有办法对自己的丑陋视而不见。我越是想回应你,越是渴望沉浸在你的告白当中,就反而越是会意识到我做了怎样自私的选择。”
若不是因为当下发生的事故,她也许永远都找不到机会来倾吐这些想法。我知道音帆是怎样的人,善良而敏锐,温柔又敏感,稍许有些强势,同时不喜欢寂寞。现在她将她最柔软的思考展露给我看,我清楚是什么正令她痛苦,它们也曾撕开我的血肉,一次一次地诘问我的内心。
“对不起,我明明知道这会给你带来怎样的影响,却没能忍耐住。”
“道歉会令我难过的,常世。我们的想法如此一致,你却要否认它吗?”她松开手,凑到我跟前来,令我面向她。“其实今天向你坦白这些想法,是因为我想再确认一下……你的想法也没有改变,对吧?”
我看着她的眼睛,点了点头。
“那么,若是让你将它换成更直白的句子表达出来,你能做到吗?”
“我爱你,音帆。”
“太好了,我也是。”她噗嗤一笑,撤掉了先前严肃又紧张的态度。“谢谢你……也许我在那个堆满积雪的广场上就动了心,我想了无数个理由来说服自己,也找了很多事情用来逃避这个问题,结果都不如来自你的一句回答——现在我有些能够忍耐我对自己的苛责了。”
我看着她脸庞的轮廓,回想起了她在我怀里毫无防备的模样。
“这些伤是……?”记得身处洋馆的时候,她用指尖拨开我的衣领,去触摸那几条平日里用布料遮挡住的伤疤。我本以为她绝对不会乐意往粗糙又扭曲的皮肤上多看几眼,但现在她却表现出一副在意极了的模样。
它们究竟是在何时,又是如何出现在身上的,我自己也早已就不清了,我至多分辨一下哪几道是刀伤,哪些是弹痕。或许是为了保护组里的谁,或许是不慎被敌人找到了破绽。我本也没有用心去记。“很以前的事情了,对不起。”我突然感觉到了几分羞赧。
“不,我不是想听你道歉。”她摇摇头,“我只是觉得它们看起来很疼……常世,我一直都想更了解你。”
“它们都已经愈合很久了,我想以后也不会再出现新的。”
“真的吗?”
“真的,我向你保证。”我吻了她的额头,“如果你愿意听的话,以前的事情我也会同你说。”
听到我的答复后,她她在我的臂弯当中点了点头,难得的看上去有些拘谨。我伸手抚摸她的脸颊,能感觉到比以高出些许的温度,随着稍显紊乱的呼吸落在我的耳旁。我觉得此时此刻自己应当也是同样的,我很清楚,我触碰了一团点燃我灵魂的火。
“没什么好担心的,毕竟婚礼都进行过啦。”音帆盯着我的脸,好像生怕我会将视线移开那样。“抱歉,只是开个玩笑,变成现在这样也是因为……”
“其实,音帆。”我觉得这应该是相识以来自己唯一一次打断她的话语,因为我实在不愿意把这颗心会被灼烧的缘由归咎于其他东西。
“怎么了?”
“我想,我现在的选择本就和恶魔无关。”
我决定将自己的想法全盘托出。她惊讶地眨了眨眼睛,又张口似乎想说什么的样子。我能看到昏暗的灯光在珊瑚色的眼里被晕开,长而密的睫毛微微发着颤。这令我没能等到她把话说出来——话语,嘴唇,舌尖,唾液,甚至呼吸,我俯下身去,将它们全部变成了我一个人的所有物。本就稀薄的空气在片刻之间被升温加热,我们就像是只能从交叠触碰的唇齿间吸入氧气一般,我担心这近似于掠夺的行为会招致她的反感,万幸她在短暂的沉默后,同样迎了过来。
是不是在最初那场仪式时就该这么做了。我有些懊悔地想着,感觉她的双手落在自己的后颈和肩膀上,它们不久前还在描摹那几条伤口的轮廓。她的身体贴了上来,那是柔软到我甚至不敢多作回应的感触,我褪下那些将彼此隔开的衣物,转而在她的脖颈和胸口的皮肤上留下痕迹,我的意识早就在那血肉下咚咚作响的心跳声里融化,而哪部分是她,哪部分又是我自己,连肉体的轮廓变得暧昧不清起来,或许这正是我所期望的,我渴求这场交媾,我想和她产生更多更多的联系。她默许我去触碰她隐私又敏感的部位,任由温热湿润的体液顺着我的手指淌落到床单上。曾经卸下过我所有的防备,代替神饶恕了我的声音,现在因为我的欲求变成了细碎的只字片语。我听到呻吟和喘息落在自己耳边,像是对我这肮脏又可怜的念头的一种肯定。
在行将进入她身体的时候,我听到对面轻微又短促的呼吸声,“请继续吧……我没有做过这种事,自然会紧张,不必在意。”她轻声细语地解释着,又对我微笑。“现在想来,用魔法什么的当做借口可真多余。”
我这才醒悟过来,原来她所想的和我一样。
“——即便那时候我们彼此做了这种程度的告白,现在却仍会心存顾虑。”音帆靠在我的身边轻声感叹,我能想象她脸上苦涩的笑容。“我承认了自己的感情,又对这份感情的正确性抱有疑问……你知道吊桥效应吗?算是恋爱心理的一种。”
“只了解过一点皮毛,这种程度可以吗?”我重新牵起她的手。
“当然可以。将自己在险境下产生的生理表现归咎于错误的原因——最简单的例子就是我在刚刚来到伊甸,最孤立无援的时候遇到了你。虽然听起来不太美妙,可我觉得,就算我们并非出于本意心生情愫,可它将来开出的花叶仍旧是真实的。你收留了我无处可去的心跳,这是事实。”
“嗯……你希望我只考虑现在,只看着此刻?”实际上我也无比渴望自己能做到这一点。
“对。常世总是会考虑更多的事情,总是会顾虑更多关于伊甸和单元剧以外的问题。我觉得这是好事,并且发自内心认为,来到伊甸后第一个遇见的对象是这样温柔的人真是太好了。”她忽然站起身来,从一旁的拎包里取出手机。“所以如果常世能稍许爱上一点现在——只需要一点点就可以,如果你能因为我们的相遇从而觉得在这里度过的时光有那么几分美好,那我会感到非常高兴……我想这就是我找到的,对爱意的认知。”
她打开手里的光源,在我的注视下走到剧场的出口处,接着转动门把,在发现没有上锁后,便向我莞尔一笑。她没有急于推开大门,而是靠在它的边上,张口歌唱。
“生命苦短,恋爱吧,少女。
在朱唇褪色之前,
在热血冷却之前,
明天就没有这样的好时光了。”
她用我所熟知的语言悠悠地吟唱,轻盈干净的歌声回荡在剧场的每一个角落里——巴别塔曾存在于我们之间真是太好了,我忽然回想起了初次见面时聊到的话题。我一边悄悄地思考,一边祈求这样的时光能稍微再维持得久一点,一秒钟都好。
四、
没过多久便有人察觉到了剧场内部一片漆黑——他们打开门的时候,还抱怨了几句明明门根本没锁,我和音帆跟在后面,没有做任何解释。脱离那个密闭世界的我们并不打算早早回去,在其他人离开以后,我们悄悄地溜回了原处。
“那么,现在我想倾诉一下我没能告诉你的事情。”我随她来到剧场的天台。看着她自在又舒畅地拥抱迎面而来的微风,又朝我投以温和的笑容,我终于犹豫地将自己的困惑提了出来——在日光灌入剧场的时候我想起来,她对我犯过的罪行一无所知。“我既杀过人,又没能保护好该保护的人。有人曾说过,我永远都无法摆脱这个事实,永远要带着这样的梦魇活下去。他说得很对——即便离开日本,被带到伊甸,我仍然会时不时想起这些过往。”
“我猜到啦。”她回过头来,双手背到身后看向我,将我脸上的错愕一览无余。“你身上的伤口大都是想要夺走你性命的那一类,所以我想你也一定对别人做过相同的事。”
“那么你应该明白,这不能和一般的情况相提并论……”
我知道她的答案,不过我还是想将它们说给她听。这是我从未体验过的感受,我从未如此渴望有谁能亲口告诉我,自己愿意收留这污秽又粘稠的我的过往,愿意去拥抱这组成我的一部分。
“对,我明白的,但同时我还知道——户塚常世温柔又敏感,表达好意的方式比较笨拙,偶尔会有些残忍,但那份残忍却源于温柔。我没有你所顾虑的那般正直自律,我也不介意和你一起背负点儿什么……不如说我正希望这样。如果你感觉到痛苦的话就说给我听,如果你有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就把我抱紧。”她的眼睛弯起,变成漂亮的弧度,“如果你真的爱我,那就务必这么做。”
她突然三两步来到天台的边缘,跳上外围那圈高出些许的砖石。我下意识地追了上去,意图抓到她的手腕——她故意向我伸手,又在我即将触碰到她的时候躲开了。
“我想最后确认一件事情,”她快乐地向我发问,“你会保护我的对吗?”
“我会。”
“那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她的声音和发梢被风吹向我所在的位置,她既享受身处于高处,又担心自己的声音会被气流声吞没,便抬高了音量。“我被户塚常世所吸引,同样和任何魔法,和任何剧本都没有关系。从今以后无论是顺境或逆境,富足或贫穷,健康或疾病,我们彼此爱护,彼此珍惜——”
我随着她一同念完了祷词。没有捧花,没有戒指,没有圣经,没有神赋予的权柄,存在于此时此地的只有我们二人。这场婚礼比我们在拉吉蒂尼亚洋馆中完成得还要简陋,但音帆看上去满意极了。
“直至死亡……不过,即便死亡降临,我们也不会分开。”
她说完便轻盈地跳下来,落在我的怀里。我抬起头正好能瞧见她洋溢着快乐却又些微泛红的眼,她支起身体,又弯下腰来,使得我们之间仅仅相隔半指的距离。“不过可以的话,我还是想要漂亮的戒指。”
“这点我也和你想得一样。”
“等将来有机会来补上,来日方长,不是吗?”她对我眨了眨眼,“不要厌恶过去,不要畏惧将来,其实只要你愿意就能抓住——不敢说能抓住一切,但仅仅是我的话,你应当绰绰有余。”
“无论明天会如何。”
音帆笑了,她说就是要这样想才行。我明白她的意思。在黑发染上白霜之前,在心灵的火焰熄灭之前——
我抬起头,刚好吻到了她的唇。
是谁杀了谁,是我杀了我,太差劲了建议……算了
春告鸟的遗骸
一、
我是被一声声急切的呼唤给吵醒的。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似乎现在已经时值深夜,除了挂在夜幕中央的那轮月亮,我没能找到任何光源。我隐约看到了大片树木以及其之上枝叶的轮廓,我身下铺着的也是石子和泥土,而夜风在我的耳畔呼呼作响。
可是我为什么在这种地方睡醒?
与此同时,我感觉到有什么温暖的,柔软的,又带着点湿润的东西拂过了我的手。我顺着那温度的方向看过去,找到了一只正眯着眼舔我手心的三花猫咪,它身后则是一名高大的男性——我还第一次在影视作品之外见到头发留得这样长这样漂亮的人,刚才应该就是他在喊我。
可我没想到他在我开口提问的下一秒,便毫不客气地张开胳膊扑了上来。“您终于醒了……!我好担心您会一直睡下去。”
“这里是哪儿?”我躲过那过于热烈的拥抱,自顾自检查了一下身体,好在没有摸到血,也没有瞧见哪里留下了伤口。没能和我亲密接触的青年好像有点失落,但还是安安静静地等我查看好自己的状态。
“唔,是后山的神社!”
“我怎么会在这里睡醒?”
“……这我不太清楚,我找到这儿的时候,您就已经躺倒在地上,昏迷许久了。”
我明白过来,在他眼里我应该是个莫名其妙昏倒在山里的观光客。事实上我不记得任何来到这里之前的记忆,现在正值暑假的末尾,我近期也没什么特别的打算,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应该是计划最后几天就这样窝在家里一动不动才对。
啊不对……好像我确实答应过母亲,要在盂兰盆节的时候来神社这里给她拍几张照片。“抱歉,您知道现在是几月几日吗?我好像睡昏头了有点恍惚。”
“我不知道哦。”他的回答令我诧异不已,“但我知道,今天不是盂兰盆节……!时间还早得很呢。”
他竟然知道我在思考的事情!我管不着自己的模样是否狼狈难看了,就这么坐在地上往后挪了好几步。“先生,您这样看起来很可疑。”
“那么来自我介绍吧——我叫阿露,这只小猫是阿米。”他说着把三花猫抱到我面前,让我也摸一摸它。我向来喜欢小动物,便抬手揉了揉它的头顶和下巴,它看起来非常满意我的抚摸,没一会儿就主动爬到了我的臂弯里呼噜起来。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醒过来,但真的很感谢你们。”我抱着猫咪,向对方表达谢意,“你在神社工作?”
他摇摇头,“神社?怎么可能,我根本不是人类呀。”
“咦……?”
“对不起,刚才没来得及告诉您,我的身体死去很久了,所以出现在您面前的不过是一条徘徊于世间的鬼魂罢了——顺带一提阿米和我一样哦。”
“鬼魂……鬼魂……这有点超出我认知的范围了。”我仔细端详了一会儿青年的样子,发现还真能瞧见月亮的轮廓从他的胸口和肩膀位置透出来,可即使如此,我也没能铁下心肠把阿米从自己怀里甩出去。“那也没关系?就算只有魂魄,你也是叫醒我的大恩人……我还从来没发觉自己能通灵,啊哈……”我觉得我的嘴唇有点儿不受控制。
“啊,我可不是什么温和的鬼魂,我杀过自己喜欢的人……那便是您,新三郎大人。”他弯下腰,把我的脸捧起来,柔软却冰凉的感触令我打了个寒颤。
总之我知道了,在后山捡到我的人是个怨灵。并且他把我唤作一名叫做新三郎的男性——据他所说他现在这幅模样,曾经也是属于我的;而他自己则是没能同恋人结为连理,最终思念成疾病逝的女孩,之所以我现在见到的他会是这幅模样,是因为他害怕有朝一日忘记自己恋人的模样所致。小猫则是常年陪伴在他身边的侍女阿米,虽然不知为何现在完完全全变成了猫咪,但它确实能听懂我们在交谈的内容。
这倒是令我对上了以前听过的故事——名门望族的大小姐和身为浪人的男子相互倾心,但因为身份悬殊他们不可能走到一块儿,而后来女孩和侍女在故去之后化作鬼魂点着灯笼来寻找过心上人,但后来被发现了自己是鬼魂的事实,反而被对方所抵触和恐惧。
令她心生绝望的应该是那些男人贴在自己家门上的符纸,最后她假借别人的手揭下了它们,亲自了结了男人的性命——故事我清楚得很,但现在问题是我好像变成了主角之一,而且还是我自己也不太待见的新三郎。
“但你怎么知道我就是你的恋人转世啊……我自己都毫无印象。”
“我当然知道!”他情绪有些激动,几乎铆足劲儿向我解释,“因为我一直,一直都留在这里呀……您与我的因果从来没有消失过,更何况您现在遇到了危险。”
“唔,那么现在你又找到了你曾经爱过又恨过的人,你打算做些什么呢?”
这个问题问住了他。显然他对我这个学生的性命没有太大的兴趣。“我想想……比如,我送您回家,可以吗?”
“……我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我不由得笑了出来,弄得他怪不好意思的。于是为了化解尴尬我便主动伸出胳膊,请对方拉我一把。“我的名字是新,如果你愿意尊重我一点的话,就不要喊那个以前的名字了。”
二、
我打开门锁,不出所料家里空无一人。近年来这间房屋对于我们一家人来说和旅店没什么区别——即使他们在家也无所谓,经过一路上的观察,我发现也只有我能瞧见自己带来的客人们。我这么思考着,回头示意阿露小姐带着猫咪一起进来。
“打,打扰了……”他把脸埋得很低,背都有些驼起来了,这么一副大个子摆出这样的模样,令我觉得有些可爱。
“紧张什么,这里没别人。”我抬手拍了拍他的脑袋。“你应该不用换鞋吧?”
“噢,噢!不用您费心!”他的回应总是让我产生怀疑——他压根就不像自己所说的怨灵。因为只要我主动对他说些话,或者去触碰触碰他,他就会变得非常高兴。不过我转念一想,这应该是对他的新三郎大人限定的,和我本人没有什么关系。“我不会弄脏您的住处——我还可以帮您打扫!”他摸了一把玄关的鞋柜,不出意料地粘上一手灰,;阿米跳到柜子顶上,倒是顺便留了几朵梅花形状的脚印在上面。
“不用了,我休息几天就要回学校,暑假也快结束了。”我查看了下家里的电器,见它们都能正常运转,便松了口气。
“暑假……您是……嗯那个该怎么说?住宿生?”尽管我说了不必打扫,他还是自发地把扫帚和簸箕拎了出来。大小姐终究还是大小姐,虽然他一腔热忱,但拇指朝上的正手握法根本不可能扫到多少灰尘。于是我打开还留着些电的扫地机器人,接着一头栽到沙发里面开始研究他对着高科技的冲击惊叹不已的模样。
“对呀,我一般都会住在学校。我的父母经常出差,留在日本的时间很少……过年或者盂兰盆节的时候会回来,不过今年应该是指望不上了。”我想起他们在暑假刚开始的时候就打来电话,说今年年底之前都不会回国——但这种事情对于我来说不是特别重要。“阿露小姐,其实我有些疑问:如果你真的是怨灵的话,不是应该更加缠着我一些嘛?”
“我当然是怨灵。”在我提问的时候,他正好把猫咪放到了扫地机器人上面。“最初您就是被我杀死的,其实我很后悔……”
“这个不是重点啦。只是,我觉得……!如果你对我——对新三郎真有那么深的感情的话,你应该一直看着我的生活才对呀。”事实上这个说法不太正确,因为这看起来就好像我在抱怨“你爱我为什么不多看看我”那样。
“……对不起。”他忽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朝我道歉起来。
“哎呀我不是要听这个——那我可以问问,你一个人在那么长的时间里都做些什么吗?”
“什么都不做哦。”
“咦……?”
他有些紧张地坐到我的身边,用那双冰凉的手握住我的手腕。“什么都不做的话,就可以陷入类似于睡眠一样的状态——季节流转,年岁更迭,所有的事情都不会和我产生联系,不用去看,思考也是朦胧的……这是我在长久的时间里掌握到的技巧,这是我还能被称为生者的最后几天内的状态,我把它重现出来。怨灵不是什么容易成佛的东西,既无法消失,也无法遗忘,我其实不喜欢这个能看到您,能停留在您身边的状态。”
“怎么会——”
“新,我害怕。”他没再喊好几百年之前的名字,“我知道解脱的办法,可是我做不到……我爱您啊,我怎么可以放开对您的感情?如果忘记您的话……那就是背叛,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啊。”
我记得小的时候自己因为体弱多病住过很久的医院。忙于工作的父母为我安排了独住的病房,他们偶尔会抽上一个小时来和我聊聊天,给我带我想要的礼物。现在我已经习惯与孤独共处,但我没有忘记我曾经也害怕寂寞和沉默,那短短的一个小时就是支撑着年幼的我度过一个又一个八万多秒的支柱。
那么他又究竟一个人徘徊了多久?又一个人熬过了多少年月。我不敢去细想。
我——或者说,新三郎是他存在于此处的最后的理由,我们都已经得出了结论,只要放弃爱情和愧疚,他就能逃离现状。那因爱而生的一瞬间的恨意,真的需要支付如此沉重的代价吗?我甚至一时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对他紧追不放的,时时刻刻扼住他咽喉的亡灵。“不要逼迫自己去爱谁啊……我已经不记得你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个人已经哪里都不存在了呀。”我知道他的身上没有一丝温度,却还是忍不住给了他一个拥抱,根本来不及去纠结他嘴里那个爱的对象到底是过去还是现在的自己。
“我……我不知道。”
“难道不是吗?”我按住了他的肩膀。这个行为吓了他一大跳,他下意识地往后躲闪了一下,却忘记了沙发的靠垫并没有摆正——结果他摔了下去,而我整个人等于跨坐到了他身上,但这不重要。“你明明知道的,放下我,放下过去的那个我。阿露小姐,唯一能够原谅你的人已经永永远远地没有了,你求而不得的结果,反而那个人已经得到了,他才真正的消失了——你想要大哭一场的话也可以,但是能不能在此之前先听我一个建议?”
他抬头看向我,眼角的泪正好顺着他的脸颊滑进他的长发里面。可恶,我明明最讨厌看别人哭,难道漂亮的人就算示弱哭泣都会惹人喜欢——我猛地晃了几下脑袋,接着盯紧了他的脸,我不希望他显露出拒绝或者逃避的表现,好在他最后只是老实安静地点了点头。
“你试试看……爱我?”果不其然他的眼里满是讶异,于是我继续解释。“我知道这个念头很不正常!明明我们昨晚才第一次见面,但是该怎么说,我觉得你不必继续令自己难受,我相信记忆和信息才是一个人存在的证明……就稍微试一下吧!如果你能对我这个名叫新的普通女学生产生喜爱,如果这份崭新的感情能盖过你对新三郎的爱意,我想你就可以摆脱存在带给你的痛苦了。”
“啊……可是为什么?而且我只是亡灵,这样一来的话,您自己……”
“非要我说理由吗——其实,就,因为你真的很好看。”我知道那是一张几百年前属于我自己的脸,但是我又不可能告诉他,我也曾和他一样因孤独而恐惧。“你什么时候想通了就什么时候离开,成佛也行转世也行,别在意我——顺带一提这不是背叛,初恋定终身这种说法早就过时了!在一次次恋爱当中摸爬滚打,你就会发现现在的我明显比过去更好。”
他一时间没有再做回应。我便告诉他可以慢慢考虑,可能是因为察觉到了我们之间的气氛不太妙,阿米从扫地机器人上蹦了下来,又一下子窜到我怀里来了。阿露没有体温,小猫却非常温暖,据说这是那小侍女自己的选择。
接下来我们在这里无所事事地度过了几天。对我来说生活并没有发生太大的改变,但这确实是我从小到大经历过的最充实的假期了——呆在家里什么都不做,或者看阿露研究家电,或者带着小猫结伴出门逛街,总之我觉得我的生活变得热闹了起来,这应该不是坏事。
“那是什么……?艺术品展览?”有一天在路过市中心的展览中心时,他被场馆门口的告示牌吸引了注意力。
“就是把绘画啊雕刻啊工艺品啊什么收集起来,装点在很大的展览厅里,让四面八方的客人们来欣赏。”
“我知道了,类似于见世物小屋?”
“才不是那种奇怪的东西!”为了向他好好解释,我决定和他一起去打发一下时间。我们两个人买了一张门票,阿米在我踏进展厅时蹭地跳到了我的肩上。检票口的大叔狐疑地盯着我和她看了半天,最后给我们放了行。我这才知道原来猫也能带进展馆。
但我们谁也没能料到,我们会在这个地方找到一盏用于展示的纸灯笼。虽然上面画的不是牡丹,但也足够我们两人——或者说三人原地呆愣好久了。“虽然您已经忘了,但当年我们就是一见钟情。”最后是阿露先找到了话题,同时他仗着自己无法被别人瞧见,挽起了我的胳膊,弯腰贴在我的身边。阿米趴在我另一边的肩膀上,用尾巴蹭了蹭我的脸。
“哇……对不起。”我试着酝酿起一种愧疚感,但很快就失败了,所以我向他道歉。
“不用道歉,我只是顺口一说。其实您要是记得的话,我反而会感觉到困扰……想想看,见到了杀死自己的凶手,这该有多么尴尬。我又不是为了再杀死您一次才接近您的。”
他放开我,老老实实地低下头,朝我深深地弯腰。我看到长发从他的背后滑落到肩膀前面,几乎要垂落到地面上,依旧一副深闺大小姐的模样。
“那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当然!只要是我所知晓的,我都会回答!”
“倒不是说你知不知道……是关于你的想法,我有点好奇。”我抬头看向那盏上头画着浅粉色花瓣的灯笼,仔细地回忆了一下曾经读过的文学作品——一如既往什么感想都没得到。“前些日子和你做出约定的时候,我也还没能想到这个问题:虽然我们成了家喻户晓的故事,可我根本不记得那些经历,就算你告诉我……对我来说那也不过是一个流传了很久的怪谈。阿露小姐,您因为思念我才试着变成我曾经的模样,但是现在我日夜看着它,心里也生不出任何感触。”
“这一点我能理解,我没有责怪过您。”
“啊,不,其实我想确认的是,我应该不止转世过一次,并且每一次都应该没能回忆起你的事情——可事实上,我应该能像现在一样看见你的才对?你既然能感知到我,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呢?”
他罕见地沉默下来,有些局促不安地将双手握紧。“我曾考虑过的……最初是为了求得原谅。”他的声音微微发颤,“重新见到您的时候,年号变更了三次,天皇也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一位。我庆幸您不再是武士先生——出生在失去了刀的武士家庭里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不过您比我们最初相识的时候还要年轻,我不想惊扰到您,就一直独自观望您的生活,打算将来鼓起勇气,挑一个合适的日子与您见上一面。”
“这你可没告诉我……那,那见到了吗?我原谅你了吗……?”这时候我倒有点儿紧张起来了,我既希望故事有个好结局,又忐忑不安得很。他既然现在依旧出现在我面前,那极可能是我自己把事情给搞砸了——仔细想来新三郎那家伙,一听说心上人只是鬼魂就害怕得要死!我一边抱怨着几百年前的自己,一边试着安慰起对方来。“没有吗?也对哦!毕竟我以前都不记得你,性格也应该都不一样……真希望我没对你发过脾气……”
“不是这个问题。”他摇摇头,“您所提出的问题我也曾料想到过,而当时我也没能积攒到足够的勇气。我想过,如果做不到当面道歉,那么看着您和您所爱的人们过完一生,我也应当能感觉到满足。但是后来……”
他说到一半却戛然而止,转而变作一副正在酝酿如何继续开口的模样。我看着他绞着自己袖口,忽然猜到了几分。
“难道……我很早就死了?在你还没能下定决心的时候?”
他一言未发。
“没关系,生老病死是人间常态。其实我现在身子骨也很弱,所以你说我是武士什么的,我根本想象不出来。”虽然我自己毫无感触,但他的表情看起来过于伤心了,我便想方设法让他忘记那些不愉快的过往。
“不只是那一次……对不起,我之前对您确实有所隐瞒,现在请听我说下去吧。”
我同意了他的提议,不再随便开口,可他接下来的话却令我没法再同几分钟之前那般轻松愉快地去应对了。
据他所说,事实上我除了这次之外,在以往的几次人生中我并没能得到与他对话和接触的能力——文明开化之后我曾出生过两次,先是裁缝,再是教师。一次死于咯血不断的顽疾,最后一个人离开家痛苦地咽了气;一次则是在桥上失足跌落,后脑正好砸在湖边的岩石上。
在浪漫主义被海风带入的时候,他也再度见到过我。那时候默片电影正是风靡,我也受到了吸引成了一名演员,结果一把大火结束了我初露头角后的人生。
至于后来,在那些与今日越来越近的年代里面,我也总是短短地耗尽自己的寿命,似乎最长一次成功活到了三十岁。阿露说他曾寸步不离地跟在我身边,可一次一次他只能看着,什么都做不到,他的话也传不到我的耳边。后来他便很少再来寻找我了,他用他掌握的能力令自己陷入昏昏沉沉的状态,只在我诞生的时候睁眼醒来,又迷迷糊糊地睡去。在我死亡的那日他也会突然惊醒,从名为孤独的噩梦里醒来,去面对独自一人的现实。
“能记得这么久远的事情其实十分糟糕……很寂寞,也很痛苦。我不知道是亲眼看您消失的时候比较难受,还是等待您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的这段时间更为煎熬。”他见我表情僵硬,伸手抚摸我的脸,“这是我无法放下您一个人离开的另个一理由,不过我认为这次是个转机——至少此时此刻,我们正面对面说着话,我会想办法的……我会按照之前的约定努力爱上您,让您放心,同时也会尽我所能保护您,您可以信任我一次吗?”
我点点头,不知道该为他难过还是应该为自己的将来担忧。猫儿在我的肩上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踏出展厅的时候,我本准备告诉阿露无论将来会发生什么我都不会责怪他,想要打消他的顾虑。可就在我回过头的那一刻,我发现眼前的人影和景象都扭曲了起来,眼前所见到的一切变成了融化的颜料,很快被搅拌到了一起,只剩下灰黑一片。我下意识地想喊阿露,却惊恐地察觉到自己忘记了发声的方式——仿佛我的声带也融成了一滩水;我伸手想扶住墙壁,同样什么都没看到,我的手臂也消失了。
说起来我原本到底是怎么站立,又是如何行走的来着?
在我这片恍惚的思考也即将被冲散的时候,阿露终于发现了我的一场——我听到他大声地喊我的名字。而与此同时我的知觉也逐一回到了自己身上,我本打算开口让他放心,却又根本使不上力气。但是万幸——万幸我听到了,从他嘴里出来的音节是新,这实在是太好了。我独自感叹着,沉沉地睡了过去。
三、
“……我觉得你应该在最开始就把这件事告诉我的。”
恢复意识的时候,阿露已经带着我回到了我的住处,我并不太清楚我到底昏迷了多久,但我瞧见对方在我睁眼时从眉头紧锁到几乎喜极而泣的样子,推测出我应该睡了挺长的一段时间——更何况,在这段时间里我也花了点功夫把现实给缕清了。
在我的意识险些沉到水底的时候,我回想起了一些事儿。倒不是关于我和他的过往,而是关于我在不久前遭遇的事:数日前我想去神社拍些照片,却不料一脚踏空,从山路上滚了下去——虽然没有受什么外伤,但我的后脑似乎磕到了台阶上,这和我在过去某次的人生经历区别不大,不过这一回得益于现代医疗技术,我似乎勉勉强强保住了性命——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的身体现在就躺在中心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面。我的父母听闻这件事情倒真的赶了回来,日夜不断地守在病房外头。
我在展览厅上倒下之后,迷迷糊糊地听到过各种声音。父母的哭泣,医生的说明,点滴架的滚轮,仪器的电子音。我想用眼睛去看看,却只能被大块的黑灰包裹,这感觉着实不好受……这或许就和人类的阿露弥留之际的那几日的感受一样。
而现在的我和他一样只是灵魂罢了。肉体被及时地搬进了救护车,灵魂却没能被带走,恍惚地在这里停留了几个晚上,直到阿露他察觉到我出了事。
“你都知道了呀?”他局促不安待在我身旁,不敢抬头看我的眼睛——我能想象他脸上的愧疚模样,就好像他才是害得我在山上摔倒的罪魁祸首。他会把发生在我身上的,任何他所没能阻止的不幸都归咎于他的错。
“你啊,是不是担心我会恐慌?”
“对。”他点头承认:“我想到了解决的方法的……我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怨灵,想要做一些干涉这个世界的事情,必须依靠外力。过几天就是盂兰盆节,我打算在那个时候帮你打开通路送你回去的。”
“那么方法是?”
“依靠那天的灯笼——其实这个办法也是偶尔看到了展览以后才想到的。虽然原来我拿过的那一盏肯定早就找不回来啦,不过只要有人知道这个故事,信仰就会聚集在它上面。”
很快阿露所说的日子便来到了。他说我要在黄昏时分结束之前,带着那盏牡丹灯笼走过神社的鸟居。鸟居拥有净化污秽的力量,能令我在回到身体时不受外力的影响。为此我们还真的自己动手糊了一盏灯,阿露将骨架和灯面贴合起来,我在上面画了红色的牡丹。
我本想待到盂兰盆的祭典完全结束再做这件事情,但阿露不允许。“那可不行。”他难得看起来非常严肃,甚至带着点凶样。“过了时间就回不去啦,我可不能保证你的身体能不能支撑到下一次机会出现。”
于是我只能妥协——但好在我成功地说服他最后陪我在街上游玩一会儿。虽然肯定赶不上烟花大会了,但好歹还能在庙会街逛上片刻。我翻出成年礼时穿过的和服,把它披到身上。阿米执拗地要爬到我的肩头,我也只好同意——阿露向我坦白,如果没有这位小侍女的寸步不离,前些日子里的我根本没法被人瞧见。难怪在展览馆的时候偶尔会有人用奇怪的眼神盯着我看,可能那才是传闻里真正的通灵能力。
我们像真正的情侣那样逛完了庙会上所有的摊位,又目送人们将各自准备好的,写着至亲至爱姓名的灯笼轻轻地放到河里。我看到灵魂随同灯火一起,沿着河流渐行渐远了。“它们要去哪儿呀……”我坐在阿露身边,苦恼地托着下巴,明知道自己脱离了肉体,可此时此刻我仍然感到寒冷。
“我不知道,但是你不会随他们离开的,我发誓。”他眯起眼睛对我微笑,让我不要恐惧——但怎么可能不恐惧呢?我要真的被那条亡魂的队列带走也就罢了,可如果我醒来后变得和从前一样无法见到他的话,那我该如何是好?阿露应该明白我的顾虑,但他不想提,应该也不敢提起。
明明是值得珍惜的最后的时光,我们却都一时想不出可以倾诉给对方的话语。
“时间到了。”直到夕阳即将完全下沉,他牵着我起来,走到神社的鸟居跟前。“拿好灯笼穿过这里,就能回到医院。现在是生死的交界最为模糊的时候,再晚就会错过机会,也可能反而会引来危险。”
“可是,我还没看到烟火……”我回过头,心里有点委屈,这可能是我这场人生中最后一次同他见面了,却什么有意义的事情都不能做。阿米从他身后钻过来,蹭了蹭我的腿。
”还有机会的。下一年,下下一年,我都可以陪你,我不会离开。就算真的无法再像这样见面,我也会遵守我们的约定。”
他突然压低了声音,我无论如何都想听完他的话语,便直接凑过去听——下一刻我看到和服长长的袖子下摆在半空中扬起,像一只巨大的蝶张开翅膀,无所畏惧地落在我提着的灯火上面,而它们的主人反过来给了我一个吻。他的亲吻也是冰凉的,可我感觉自己像是将要灼烧起来一样。
“在你平平安安地过完这段人生以后,我也会离开……也可以说不得不离开了。”
“啊……”那就是,那就是说,他真的对我——
“可能我的心真的被你吸引得不轻,也可能如你所说的那样,我本就不该对曾经的事情过于执着。无论如何都是你赢了,现在你才是将我留在这里的原因。”
“真希望更多是因为前者。”我把脸埋在他身上,含糊不清地吐露想法。
“我也是。其实我曾经见过你,那时候你好像正一边掉泪,一边把冻死的鸟儿买到泥土里面。我无论如何都想让这样温柔的人不再哭泣,结果却连你脸上的眼泪都触碰不到分毫。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时候我心里所想的应当也不完全是新三郎大人了。”
……他的话令我诧异地抬起头,但他没再给我留下作出回应的时间。他轻轻地推了我一把,正好将失去平衡的我送到了鸟居的另一侧——这是我第二次看到视线内的景象模糊成色块,又被融合到一起的模样,唯一的区别是这次我的心里没有恐惧,因为肯定有人正等着我。
四、
也许是因为我已经习惯了灵魂的状态,我从病床上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觉得手脚发麻,脑袋里面更是混乱得一塌糊涂,就好像千斤的重量按压在上面,让我根本没办法好好思考。不过我本来就不用多做思考,我从恢复视力的那一刻起就在拼尽全力寻找阿露——没过多久我如愿以偿地找到了一双宽大的手掌,它们正覆在我自己的手指上面,也只有他能越过病房的墙壁,第一时间出现在我眼前了。可惜的是我的知觉尚未恢复,没办法马上体会到那冰凉又令人安心的感触。
“你看,我们都遵守约定了。”我无比担心的事情并未发生,而他又在我跟前哭了出来,我爱极了他这幅模样。皆大欢喜,皆大欢喜——我这般感叹起来。很快我们周围传来了其他响动,应该是另一边察觉到我恢复意识的家人正在向我搭话,可我实在没有力气去一一让大家安心了。我的想法只有那同我十指相扣的灵魂才能读懂,而在其他人眼中我所做的至多不过是在医生和家人带着欣喜的交谈声中,慢吞吞地抬了一下眼皮而已。
“——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按照约定,你该放下过去了。”出院当天,我一边摸着怀里的三花猫儿,一边为难正在帮我打点行李的灵魂。
“我……那,万一以后你又遇到危险……”
我见他语无伦次地想要反悔,忍不住笑出声——结果在后仰时我不小心碰到了脑后缝过针的伤口,疼得我不得不老老实实安静下来。“呜,算啦……”见他紧张地放下手里的活凑过来,我决定主动提出违约。“我也舍不得你离开。见过我所有狼狈的模样,陪我度过生死的人除了你也许不会再有第二个了——回到身体里再见到你时,我才知道什么叫做心跳过速。”
“那,那么!”
“再陪我一段时间好不好?几十年后如果能一同离开这儿,那也许下一次你我还能在同样的时代相遇,也许还能生出和现在一样的感情哦——不过这都不是重点,重要的是,你现在喜欢的是我这个女学生,我也说什么都不想你走……”我说着说着,感觉到脸颊有些发热。“不要让我一个人全部说完啊。”
“我明白,重要的是现在。”他坐到我身旁,将我拥入他的臂弯当中。“曾经煎熬着度过的那些年岁,也许都是为了现在能和你相见而做的等待。”
“对,一定是这样的,就应该这么想!”听到他这么说,我觉得自己终于能彻底安下心来了。
阿露说得没有错,拥有记忆真的是一件寂寞又痛苦的事情。所以我不能把自己记得长期以往所有轮回的事实告诉他。
神明对我们两人都降下了责罚。她长久而孤独地存在着,我则带着永远无法消弭的悔恨和愧疚一次又一次地活着。这是非常合理的,因为畏惧亡者的我才是叛徒。她曾经放弃一切,鼓足勇气来寻找我,结果我却在得知实情之后选择闭门不出,甚至动用了阴阳师的结界将对方拒之门外——那时的她该有多么愤怒,多么痛苦,多么绝望啊。
我记得我一次次的人生中所经历过的事,可我再也无法见到她了,我明明知道她在,她一直都在。
但后来我发现了……只要我去触碰死亡,我就能如愿见到她的身影,每次她都在为了我的死去哭泣。即便是这样也行——于是我在我的住所点过火,也曾主动从高处落下。这一次能够在濒死昏迷的状况下同她度过这段时光,是我用数十次的自毁换来的奇迹。
所以当她出现在我的眼前时,当她紧张又兴奋地同我搭上话时,我险些直接抱着她放声大哭——我们彼此的模样作出怎样的改变都无所谓,阿露永远都是阿露,我也永远都不会改变。
可是与此同时我又认为,阿露不能再爱上新三郎了。这样下去她仍旧只能做一个被困于过去的亡魂,我仍旧得带着新一轮的遗憾开始生活。所以当那天——当她无言地在我的注视下落泪的时候,我就决定了:既然无论如何我们都无法踏上同样的道路,那我便亲自实现她的愿望。我没有欺骗她,我只是隐瞒了一些会影响她得到幸福的不重要的事实,我知道这卑鄙至极,但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事情。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等同于将现在的阿露彻底杀死,但至少现在,至少这一次我们的心意终于能够交融在一起。那些回忆带来的苛责,那些因存在而生的苦痛,只需要一个人记得就足够了。轮回转世,爱上与我无关的其他人,去享受绚丽多彩的人生——在她亲吻那个自称早已忘怀过去、同时大胆地向她求爱的勇敢的少女时我就知道了,这才是她想要的,这才是她应当得到的。
这是我直至这条性命消耗殆尽也不会说出口的事情——名为新的女学生十四岁的时候,在回家路上捡到过一只黄莺的尸骸,她突然感觉自己长久以来的人生就像一场无法终结的寒冬,春天永远都不能降临了,于是一边哭着一边将小鸟埋到土里。当时她日日夜夜所想的那个人就蹲在她的对面,一遍遍地试图擦掉她的眼泪。
所以——现在我就要杀死将来所有可能会到来的春季,将它的使者们埋葬下去,只为了将眼前的霜雪尽数消融,因为我实在是等得太久了。
“怎么了?”
“没什么!我在想要不要唱歌给你听,是我从以前的电影里学来的。”
我见他满怀期待地点了点头,便尝试着回忆起来——那是在过去的某一世中,我作为尚未出道的歌手无数次练习过的最喜欢的词曲。“生命苦短,恋爱吧,少女……”我满足地躺入他的怀里,慢悠悠地哼唱起来。
意思就是本内容可能并不会在正片中出现【你!
“虽然您已经忘了,但当年我们就是一见钟情。”他仗着自己无法被别人瞧见,挽着我的胳膊,弯腰贴在我的身边。阿米趴在我另一边的肩膀上,用尾巴蹭了蹭我的脸。
“哇……对不起。”我试着酝酿起一种愧疚感,但很快就失败了,所以我向他道歉。
“我不是想听您道歉呀,只是顺口一说。其实您要是记得的话,我反而会感觉到困扰……想想看,见到了杀死自己的凶手,这该有多么尴尬。我又不是为了再杀死您一次才接近您的。”
他放开我,老老实实地低下头,朝我深深地弯腰。我看到长发从他的背后滑落到肩膀前面,几乎要垂落到地面上,这下我终于能把他同深闺里的大小姐联系起来了。
“那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当然!只要是我所知晓的,我都会回答!”
“倒不是说你知不知道……是关于你的想法,我有点好奇。”我抬头看向展品里画着牡丹花的灯笼,仔细地回忆了一下曾经读过的文学作品——一如既往什么感想都得不出。“虽然我们成了家喻户晓的故事,可我根本不记得那些经历,就算你告诉我……对我来说那也不过是一个流传了很久的怪谈。阿露小姐,你说自己因为思念我才试着变成我曾经的模样,但是现在我日夜看着这张脸,心里也生不出任何感触。”
“这一点我能理解,我没有责怪过您。”
“啊,不,其实我想说的是,对于你来说我已经什么都不是了,这些天来你也未曾向我谋求过什么,为什么你仍然坚持要跟在我身边呢?”
他罕见地沉默下来,有些局促不安地将双手握紧。“最初是为了求得原谅。”他的声音微微发颤,“重新见到您的时候,年号变更了三次,天皇也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一位。我庆幸您不再是武士先生——出生在失去了刀的武士家庭里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不过您比我们最初相识的时候还要年轻,我不想惊扰到您,就一直独自观望您的生活,打算将来鼓起勇气,挑一个合适的节日与您见上一面。”
“那,那见到了吗?我原谅你了吗……?”这时候我倒有点儿紧张起来了,我既希望故事有个好结局,又忐忑不安得很。他既然现在依旧出现在我面前,那极可能是我自己把事情给搞砸了——仔细想来新三郎那家伙,一听说心上人只是鬼魂就害怕得要死!我一边抱怨了几句可能是我自己的那个人,一边试着安慰起对方来。“……没有吗?也对哦!毕竟我以前都看不到你呢,想来前几世也可能……”
“不是这个问题。”他摇摇头,“您所提出的问题我也曾料想到过,当年的您也确实无法同我对话……我想如果做不到当面道歉,那么看着您和您所爱的人们过完一生,我也应当能感觉到满足。但是后来……”
我忽然猜到了几分。“难道我很早就死了?”
他一言未发。
“没关系,生老病死是人间常态。其实我现在身子骨也很弱,所以你说我是武士什么的,我根本想象不出来。”虽然我仍觉得恍恍惚惚,但他的表情看起来过于伤心了,我便想方设法让他忘记那些不愉快的过往。
“不只是那一次。”他看着我,抓住了我的肩膀。“请听我说下去吧。”
我同意了他的提议,不再随便开口,可他接下来的话却令我没法再同几分钟之前那般轻松愉快地去应对了。
文明开化之后我曾出生过两次,先是裁缝,再是教师。一次死于咯血不断的顽疾,最后一个人离开家痛苦地咽了气;一次则是在桥上失足跌落,后脑正好砸在湖边的岩石上。
在浪漫主义被海风带入的时候,他也再度见到过我。那时候默片电影正是风靡,我也受到了吸引成了一名演员,结果一把大火结束了我初露头角后的人生。
至于后来,在那些与今日越来越近的年代里面,我也总是迅速地耗尽自己的寿命,似乎最长一次成功活到了三十岁。阿露说他一直都跟在我的身边,可一次一次他只能看着,什么都做不到。
“所以说,记得这么久远的事情也不太好……很孤独,也很痛苦。我不知道是亲眼看您消失的时候比较难受,还是等待您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的这段时间更为煎熬。”他见我表情僵硬,伸手抚摸我的脸,“不过我想这次是个转机——至少此时此刻,我们正面对面说着话。这次我会想办法的……您可以再信任我一次吗?”
我点点头,不知道该为他难过还是应该为自己的将来担忧。猫儿在我的肩上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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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郊游一般的活动结束后,我拜托天使带我和音帆回到那位龙族少女的店铺,帮我们购置了一些水果。我们带着食物,来到前些日子拜访过的剧场。不凑巧的是当下正好有人借用了这个地方——想必是在为了即将正式开始的演出做准备,放弃进门的我们便直接坐到了剧院门前的阶梯上,分享起袋子里的果实来了。无论是我还是音帆,此时此刻都没有想要回到住所的念头,也没有再酝酿出继续了解这伊甸的兴趣。
“据说蛇引诱夏娃吃了能够辨别善恶的果实,夏娃又将这果实分给亚当。”在我将苹果递到音帆手里的时候,她轻声地说道。
“但可惜人吃了果实以后并没有真的和神一样目明,而我们手里这个也只是普通的苹果罢了——要是能借用这里的厨房该多好,我可以把它们切成兔子的模样。”我掂了掂手里的果实,干脆地咬了一口下去。充满口腔的生涩口感是所我喜欢的,那微不足道的甜味对我来说正好。“唔,我建议音帆还是带回去稍微放几天会比较好哦?”
“这样吗?好可惜,明明两个人一起吃会比较开心的。”
她捧着苹果,似乎开始想起了心事。而我看着她,也开始揣测一些或许不怎么必要的事情——虽然仔细想来是与我无关的事,但我还是十分在意,面前的女性究竟会同怎样的搭档一起演出?究竟会如何同他人面对面研究爱与恨,研究那些纠葛和苦闷?“对了,音帆的搭档是怎样的人?”最后我按捺不住问出口来。
“您说柯林先生?唔,其实不太好形容呢。”她有些困扰地用手指绕了几下发梢,做出了总结,“一位很厉害的魔术师……就是这样吧。”
“是神秘又吸引人的那种感觉吗?比方说……嗯,气质?魔术好像是在女孩子们心里很加分的技术。”我原本还等着她再说下去,结果她却在这句简单的描述结束以后便再也没有添加其他的内容了,我只能一边努力去回想曾经在街头见过的几场魔术表演,一边继续这个话题。
音帆摇摇头,“世上的确存在容易对未知和神秘怦然心动的人,可惜我不是。本以为是因为我已经过了那个渴求新鲜的年龄,但仔细回想了一下,就算在能被称作少女的时候,我也没有产生过这种感情……想来与我这种人一起排练的话,柯林先生也应该非常为难。”她朝我露出一个带着苦涩的笑:“我连一个合格的魔术拍档都做不了。”
“怎么会呢!”我感到不可思议,“我和音帆的交流就很愉快呀,我喜欢和音帆聊天。”
“谢谢,但还是不太一样。我能发誓自己会真诚地对待所有人,但是真诚无法演变成感情——不如说,无法酝酿出感情才是我的诚意。如果只要台词没有背错就能合格那该有多好。”她似乎忘记了我的提议,说着将手里的苹果送到了嘴边。“哇……很甜!”
她也在困扰,她也有烦恼。一定不会有事的,我相信她的演出不会如她所担忧的那样——我看着她从因表演产生的忧愁到为了一颗甜蜜的苹果而小声惊呼,心里悄悄地想。
“——要不要尝一口?”这时她忽然靠近我,并把她咬过的苹果递到了我面前。“常世刚才的那颗不太美味对吧?”
“可以吗,不是说这叫做间接亲吻吗?”
“是的,所以当然……不行!”她噗嗤一笑,自己接着享用了起来。“因为你看起来在想心事的样子——你要记好了,和我对话的时候得全神贯注,这倒不是说我注重礼节,只是……该怎么说好呢……”
“是因为任何人都会在和你的交谈中卸下防备。”
“嗯,你说对了。当他人交付给我的真挚全都变成工作的一环,当我把赋予别人的真诚全部拿去构筑了另外两方的关系以后,我不由地想,把敞开心扉当做工具的我究竟还能否区分清自己的想法?”她收敛起快乐的神色,重新安静地坐回到原位抱起膝盖,淡淡地继续开口:“爱情自然需要双方坦诚,但我又觉得它应当是更加特殊,更加耀眼的,至少和我做的不一样……因为这一点,我还从没能爱过人。”
新型大垃圾,看不懂的地方不要问,因为我自己也看不懂
果实
一、
神父在走过小麦田边的时候捡到了一把镰刀。
镰刀的主人名叫法比奥,是在这座小镇里生活的年轻农夫。去年春天的时候他与这里公认最漂亮的女孩儿莉莉安娜结为了夫妻,神父曾为他们做过见证;今年夏天这对夫妇平安得到了一双儿女,神父曾为孩子们行过洗礼。
镇里无人不羡慕法比奥。受大家喜爱的年轻人,每年都会和他的几位朋友亲自赶着马车,将收割好的小麦送去东面的大城市里,再用收来的报酬与商人交换物资。时常他们的身影还未出现在小路的尽头,赞美天主的歌谣便会先一步飘过来,为他们伴奏的马蹄叩击着地面咚咚作响——每当这样快活的声音自远处响起,小小的村镇便能热闹上好几日。他们带回从契丹国交换来的布料,让镇上的裁缝缝制成漂亮又牢固的衣裙;他们将从未见过的食材和香料包裹紧实,又根据记忆编写了食谱,把它们卖给当地的厨师和酒馆;他们翻出行李最底下的小布包送到镇里的医者手上,好让在这里生活的人们不再畏惧伤痛与疾病。当他们打点好了货物和酬劳,终于能够各自踏上回家的路途时,最后再悄悄地将一枚镶嵌着宝石的胸针塞给自己的妻子。
可在初秋小麦开始播种之前,法比奥却染了病。那是在他的孩子们将将出生的时候,于托斯卡纳的大城市里悄然传播的疾病。他们进城没过太久便发现了异常,随后急匆匆地做完了交易赶了回来,但没能来得及——于是今年他带回来的不止生活和故事了,小小的瘢痕抓住了他衣袖的一角,随着赞美诗一起传了回来。
往年神父也会随他们一起到城里去,同各处的司铎们交流一年所获。而后他们一同面见教皇,聆听那离神最近的仆人的带来的指示。今年他被一场风寒打断了行程,没能一同前往——结果三天前法比奥在他的祷告中合上了眼,现在正安睡在修道院后的墓地里。与他同行的人们也无法幸免于难,木匠抓挠着泛红的胳膊,抱怨为何最近的棺椁一具又一具。
这片可怜的麦田还没来得及得到播种,便失去了自己的主人,到了冬天就只会剩下空荡荡的一片。他不知道天主为何要早早地将这位善良诚实的年轻人召回到身边去,只留下家里无力耕作的妇女和幼童。唯一令神父心生慰藉的是,修女昨日在晚祷后来了一趟,说给莉莉安娜和孩子们做了检查,他们身上并没有出现那些斑驳的黑紫。
神父替逝者拾起了镰刀,继而轻轻叹息起来。深夜他来到墓地,将农具丢进干枯的秸秆中间,又取来了火石。他相信火焰能烧死疾病,可是他又无法告诉这里的其他人,法比奥的尸体被自己用这方式处理过,现在墓地中的棺材内只存放着燃烧过后剩下的灰土,还有几块烈火也无法完全消化掉的骨。
“——把你们对待异教徒的方式用在这么善良的孩子身上,真是难为你了。”
突如其来的话语令神父险些弄丢了手里的打火石。他惊惧地回过头,看到陌生的男性站在自己身后,朝着自己和自己身后枯草上的火苗眯着眼笑,看起来十分满意。神父不知道男人是什么时候来的,他们之间仅留有两步的距离。而平日里除了行脚商和行吟诗人,鲜少会有人唐突造访这里,男人裹着鲜亮夸张的华服,既不似这片土地的人,却也同那大城市的住民大相径庭。
“你是什么人?还是说……是恶魔?”他借着火光,看到一对犄角从男人的浅色的发丝下支棱出来,卷曲成令人一眼看上去便能感到舒适的弧度。他曾在与其他城市的司铎们交流时听闻过些许传说,但他一直以为那是本应只在教典记载内出现的存在,无论是他还是他的同胞们都未曾真正地遇上过。
“你看,这不是一猜就中了吗?不过不要慌张,我是来帮你的。”男人笑着对神父伸出手,在露出长长而尖利的指尖后,又在片刻之内恢复了与人类的手掌相同的模样。
“你不必蛊惑我——我不需要恶魔的帮助。”神父摇摇头,“回到你该回的地方,我不希望在这里进行驱魔仪式。”
“唔,蛊惑,好吧,神父先生你说是便是。”恶魔轻快地说着,“你想驱赶我我也不介意,但我只是很单纯地认为我能提供你需要的一切,所以才特意来和你打个招呼。”
“我需要的?我只需要对主的信仰之心,主时刻在看着,他会——也只有他能够给予我所有我需要的东西。”神父握住了胸前的十字架。他自己都无法确信曾经学习过的驱魔仪式和祷词能不能奏效,但他仍旧紧紧地抓着它,仿若它是世上最锋利的武器。
“可是你的主正在放任优秀的年轻人一个个死去……啊,要说主在看着倒也没问题。”见到神父的反应,恶魔没有表露出畏惧,反而饶有兴趣地向前。他进入了神父只要伸手便能够着的范围内,“哎,对不起,一开始我不该用那种话和你打招呼——我不是来苛责你的。其实你做得很对,木头棺材可封不住瘟疫,不如一把火烧掉倒也干净。”
神父没有回应,他想将手里的银制品刺入对方胸口,让对方在主的审判下化为灰烬,可在漫长的沉默和僵持结束后,他颓丧地掐灭火焰,绕过了恶魔身边走回去。他知道恶魔有一条擅长为自己辩解的舌头,它能将任何违背伦理道德的恶行正当化,他须要分辨清楚,须要进行反击。
只是他忽然想起了葬礼时那持续了的长久沉默,这令他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道理去反击了。
“你若想慢慢地考虑也无妨,我的耐性比人类的性命顽强得多。”恶魔的声音自他身后再度响起,悠悠地飘到他的耳旁。
疾病肆虐的脚步越来越快。他听说很多人从城里逃了出来,正四处寻找住处。他想试着收留,却发现任何一位医生都对这传染病无能为力——终于在某一日,医生自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地方,而神父在桥洞下找到了来不及处理和掩埋的尸体。
“神父先生,神父先生……无论如何,请您向主替我们传达我们的祷告和请求吧!”
莉莉安娜带着她的孩子们前来祈祷。曾经笼罩着她的光芒不再,只剩下一张苍白憔悴的脸;她的嘴唇也皲裂开了,血液仿佛随时都会随着她说出口的话语滴落下来。
“请不要害怕……主定不会抛弃你们。”
然而在他将襁褓中的幼儿们交给莉莉安娜的时候,他忽然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给攥住了——他看到熟睡的女孩小腿上出现了一块小小的红斑,修女在给他们做检查的那一日还不曾见到过。他僵硬地维持了一会儿递还的姿势,又赶在年轻的母亲察觉到异常之前回过神来,将他们送回到她的臂弯里,他花了很大的功夫才按捺住哭泣和呕吐的冲动。他怀疑那是染病的前兆,他害怕这疾病会从这一小块瘢痕转变成吞并他们一家所有人的泥沼,他憎恨没能把这个事实告诉莉莉安娜的自己。
他送他们离开,继而垂下脑袋,又握紧了自己拳头,指甲划破了他的手掌,又嵌到他掌心的肉里面去。主啊,您带走了那三人的挚爱,现在又要将他们也陆续地迎回天上吗?为何您会选择这样残忍的方式呢?若是法比奥曾犯下过罪孽,那就由未能察觉到的我来替他忏悔,请不要将责罚落到那干净懵懂的幼儿身上!他哀伤地请求着神,却得不到答案。他就这么在圣母像跟前站着,几近呆滞地从清晨等到了夕阳西沉,就连小修士们喊自己动身做晚祷的时候他都没能发出声音,仿佛失去了答复的能力。
直到信者们悉数离开了教堂,而修士修女们也各自回到了自己房间,他才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就像是用尽了浑身上下仅剩的那一点儿力气。现在这里终于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犹豫着分开几乎黏连到一起的嘴唇,发出嘶哑的声音:
“恶魔,你在的吧?”
他话音刚落,视线就被骤然现形的人影挡住了,恶魔与他相对而立。现在他看不到耶稣,也看不到圣母像。“我说过,在耐心耗尽之前我都会随叫随到的。”恶魔说罢对他友好地挥挥手,“看来经过这段时间的思考,你已经做好决定了?”
“……我可否认为你一直都看着这里发生的事情,并以此为乐?”
“这么说听起来有些无情。我是想避免自己的行动被你全部当做引诱,所以才打算等你亲自行动。顺带一提,虽然我十分期待你的呼唤,但我没有低级到拿这种事寻开心。”
“那么恶魔,我需要药。”神父缓慢地开口说道,他的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一边剐蹭着他的咽喉和舌尖,一边艰难地从血肉里爬出来的。恶魔这才发现他没有带着平日里从不离身的十字架。“药草,巫术,什么都可以……如果你能给予我治好这恶疾的能力,我就和你交易。”他的声音微微发着颤,“我的性命,我的灵魂——你只要能做到,这些东西你尽管拿去便是。”
这名人类的语气僵硬无比,却透露着决绝,这令恶魔觉得有趣极了。他先是挑起眉毛,又挡住嘴唇,似乎想要维持住体面——但很快他就放弃了,最终当着神父的面快活地放声大笑。“不要那么严肃,我未来的好伙伴!我当然,当然能教你如何应付那白马的骑士,不过我并不需要你所说的那些回报,太沉重了,太沉重啦。”他忽然握住神父的双手,像是一名正与其推心置腹的友人。“我渴望长久的、持续的交易……你若是早早地死去,我会感到非常困扰。”
“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别着急,现在我们就来谈谈交换的内容——”恶魔漂浮在半空中,低头看向神父,他的情绪藏在双眼漂亮的弧度后面,故意让神父无从解读。“我想要的是联系……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或者说情感也可以。”他见神父没能理解,很快作出了补充:“朋友之间流淌的情谊,父母灌溉给孩子的亲情,令恋人们如胶似漆的爱……这些东西就是我的食粮,并且能令我身心舒畅。顺带一提我个人比较青睐的,是血亲之间无私的奉献和给予。莉莉安娜女士的身上就有我寻求的东西,它促使她在任何情况下都会保护自己的孩子们,我想得到它,将它一口吞下。”
听闻这个要求,神父沉默了许久许久。他像是在试图理解,像是在权衡利弊,又像是在酝酿反驳的语句。“……只是这样就可以了吗?只要把她和孩子们带到这里,让你带走你想要的东西,我就能得到治好传染病的药吗?”
他的话令恶魔始料未及。
“当然,我向你保证,不然我们今后的合作从何谈起呢?”恶魔快乐地眨了眨眼睛,“不过刚才我听到你说‘只是这样’对吗?神父先生,你认为这是一场廉价的交易吗?”
“不是这样的。”人类意图逃离恶魔的凝视,却没能做到。“我只是觉得若换做我,我一定愿意牺牲这份感情,这不是很艰难的决断。”
“哪怕你拯救的人们将与你再无关联,你们之间再也无法萌生任何爱意?”
“可这样我爱过的他们便能活着。”恶魔的话语反倒令他坚定了起来,“人因原罪降临到地上,历经洗练,赎清罪过,肉体的枯朽只是短暂的别离,圣洁的灵魂终将在大爱里相会……可是我……恶魔,我忽然有一点理解为何你会找到我了。或许比起万能的主,我更爱在这里活着的生命,我不想过早地和他们分开。”他看着恶魔的眼,感觉豁然开朗。
二、
在户塚常世念完最后一段台词的时候,尼洛正好也合上了自己的剧本。“有点僵硬。”他点评道,“所有的行为和语句都像是有人用枪指着你去完成的,我认为这种表演不会令我们的观众高兴。”
“我不是演员,就连祷告的时候都是一边回忆以前家附近的教堂,一边有样学样。”常世把肩头的绶带一把扯了下来。“更何况,我根本不想演。”
“哈,后半句才是真心话。”尼洛似乎并不着急结束这场交流,反而找了个舒适的座位坐了下来,并且朝自己的搭档莞尔一笑,“你既然能在生活里永远扮演女性,为何却不能暂时地演一会儿剧本里的角色呢?”
常世当着他的面换下长袍,又将女式衬衫和连衣裙套回到身上。尼洛耐心地等待搭档重新打扮好自己,一副毫不介意的模样。“其实您可以直接把我看做女性的。”最后常世将长裙的拉链拉到顶端,再把滑进领口的长发捋到背后,这才与他相对而坐。
可尼洛听罢却轻轻摇了摇头,“那不行,我见过真正的女性的内心,你身上的那一颗和她们完全不一样。这是不可以随意混淆的东西。”
“……尼洛先生,今天的排练已经结束啦。”
“我也没有在念台词呀。”黑帮首领一脸无辜。
户塚常世打量着对方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他非常想直接离开座位回去休息。他并不擅长应付尼洛这样热情洋溢又自在快活的家伙,就像剧本里的神父只能在恶魔热烈的邀请下节节败退那样。显眼的伤痕攀附在尼洛的右眼睑上,倘若那刀伤再往深处去一点,这整颗眼球就会被彻底摧毁掉。想要在这样的位置留下痕迹并不容易,那须是舍弃了所有的防守,将整条性命豁出去才可能会得到的东西。
他对尼洛这个男人经历过什么兴趣不大,但他试着想象了一下,即便这个男人的半张脸庞都被鲜血覆盖住了,也一定能无所顾忌地对他人展现笑容。比起逆来顺受,那更像是无所畏惧。而现在龙也好天使也罢,演出也好死亡也罢,这个男人仿佛不会被世间的变故所撼动那样。常世想了想,觉得自己倾尽一生都没有办法做到,他突然感觉到有那么点羡慕。
“其实我觉得我们可能挺相似的。”尼洛见常世沉默着,忽然主动提出了自己长久以来的揣测。
“您说我们很相像?这到底是指……?”
“嗯,比如我们都一样,无法毫无顾虑地走在阳光下面——你身上有我们那边的味道。烟草和香水都遮盖不了硝烟和血。”
他的话令户塚常世下意识地绷紧了手臂。谨慎的用词,柔软的动作,被压低到极限的警戒心——明明一切都与自己日常的表现无异。“我不明白您在指什么。”他眨了眨眼睛,使自己尽可能看上去耐心又和善,“而且,屋外不就是阳光吗?”
“这样吗……看来是我排练得累了,说了一点胡话,请你原谅。”好在尼洛没有继续对这问题深究下去,常世忽然意识到对方可能是在寻自己开心。“不过我有点在意,这个地方让你很不安吗?”
“当然会。不如说,丝毫没有动摇的您才让我感到不可思议。”
“唔……常世以前有没有见过蚁馆?”尼洛忽然捏着下巴,说起了与现在的话题毫无关联的内容,“就是那种……准备一个足够宽敞的玻璃缸,把完整的蚂蚁巢穴搬进去,再以泥土,砂石和一定的苔藓和植被堆成与外界地下类似的环境。”他见常世有些茫然,便用胳膊向他比划了一个较大的四方体模样。“只要定期照看和投食,就能得到很不错的回报——从个体的生存模式,再到整个族群的兴衰更迭,缸外的你我能将它尽收眼底,我觉得还挺有趣的。而且通常情况下,也没有人会突然脑袋一热将整个玻璃缸砸毁,收拾起来非常麻烦。”
“您是指,现在我们被当做蚂蚁一样饲养是一件好事?”户塚常世明白了过来。
“当然不好,但至少目前不坏?”尼洛笑了,他从自己的腰侧取出一件物品,将它丢到常世跟前。“因为我总是容易陷入危险的事情嘛,所以一直保持着带枪的习惯。可当我在这里醒来的时候,里面本应装满的弹夹已经消失了;我又听说有人来的时候带着小匕首,结果现在它连一段完整的苹果皮都削不下来。这儿的住民夺走了我们所有的自卫手段,却对我们礼貌相迎,这代表我们存在一定的价值。”
“价值?”
“对,”男人点了点头,“记不记得天使说我们是作为审判的素材——我想在达到这个目的之前,只要我们这些素材自己不做出格的反抗,他们应当会珍视我们的。”
“这个说法有点残忍呢。”户塚常世这么说着,却不由得笑了出来。“尼洛先生认为,即使自己被这样看待也没有关系吗?”
“我当然没有那么好脾气,也没有你想的那样坚强无畏,这只是一时的妥协。在摸清楚所谓的观众和管理人的底细之前,当一名乖巧的小演员是最安全的。”尼洛将台本和手枪收了起来,“虽然刚才用蚂蚁来举例,但毕竟我们不是真正的昆虫,幸运的是我们只被要求演戏,而不是相互厮杀。蚁馆总比斗兽场要好。”他想了想,又添上一句:“更何况你我也不会真的成为昆虫,对吧?”
三、
在莉莉安娜凝神祈祷的时候,神父向恶魔讨要了三件物品。
神父以她对法比奥的思念换来了治愈瘟疫的草药。他把得到的药物描述成了来自远方教会的恩赐,将它们送到每家每户。于是本应在镇里掀起惊涛骇浪的疾病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神父又以她对男孩的关爱换来了一把烈火。他让恶魔在深夜的时候点燃了所有因传染病丧命的人们。原本烧上整整一晚后仍留下不少骨骼的尸体,现在于顷刻间便化作一蓬干净轻盈的灰烬。
神父最后以她对女孩的爱怜换来了一包种子。他替永远都无法再拿起锄头的和镰刀的人们将种子深深地播种到地下。现在田地上已经泛出了浅浅的一层嫩绿,待到明年夏秋的时候,丰收的快乐便能让所有人忘记今日的苦痛。
然而这片土地重新活过来的时候,那名被他选作牺牲的女性再度找到了他。
“神父,我认为我有罪。”莉莉安娜在他面前忏悔,“我知道,一切都变得好了起来。大家的身体在慢慢康复,地里的作物也长出了新苗,如您曾经所说的那样,主真的没有抛弃这里!可是……可是啊神父先生,为何所有人都幸福地生活着,唯独我被排除在外——我变得不再爱我的孩子,这让我如何是好。”
神父听闻后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知道年轻母亲那温暖柔软的爱早就成了恶魔的食物,他也知道现在恶魔就在他的身后看着,同时为他挡住了主的目光。“不再去爱吗……那么,你会憎恨他们吗?”他向莉莉安娜发问。
“不,我没有。”她摇了摇头,“事实上比这更糟!我无法向他们倾注任何感情,亲吻和拥抱他们的时候,我会感到生疏和痛苦,仿佛自己在触碰两个与自己毫无瓜葛的陌生人。可是怎么会这样?他们就是我和法比奥的孩子呀……啊……对了,最近在想起法比奥的时候,我竟然无法流下泪来,明明我应该更……”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最后彻底安静了下来。“无法爱人的人生,究竟还有意义吗?救救我吧,神父先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求您为我告解,求主宽恕我的罪吧!”良久以后,她猛地抬起来头来,哀伤而疯狂地向神父请求。她下意识抓紧了神父的手腕,神父感觉到困惑和恐惧随着她的力量蔓延上来,几乎直直地逼入他的心。
“请不要害怕,”他只能安抚对方,“法比奥和你都是虔诚的信者,这只是一道小小的试炼。我会为你祈祷,将来你们一定能够再度相会的,待到那时世间最纯净爱和灵魂便会归还于你……无论如何都请不要放弃。”
他做了一同漫长而虔诚的祷告,这才送别了莉莉安娜。在刚刚把门关严的瞬间,恶魔的声音便出现在他的耳畔。“你明明很擅长嘛——我是指说谎这件事。”他回过头,看到恶魔给自己递来了一颗新鲜的苹果。“刚刚从果农那里买来的,别担心,我有好好把翅膀和额角收起来。”
“我别无选择。”神父没有搭理恶魔的示好,自顾自找位置坐下,仿佛耗尽了力气。“恶魔,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你尽管问,我很想被你了解。”恶魔撇撇嘴,把果实丢到一旁的角落里。
“为什么你如此执着于人类之间的联系?”
“我想想……其实是因为这儿。”他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确实我也可以像其他同胞那样,完成契约以后直接带走你的灵魂……背弃了神的灵魂会成为我们力量的源泉。可我很早就发现了,再强大的力量也填填补不了我们的内心——就算我能颠覆世界,把天上的神拉入地底那又如何?最后我仍只是一具空壳,这很无趣。”
神父摇头,他无法理解恶魔的烦恼。“人类是欠缺的,有罪的,正因如此我们需要补完自己才能回到主的身边。你们明明不需要变得完整就能存在下去。”
“你好像很羡慕?”恶魔坐到他的身旁,修长的手指没入到他的长发里。恶魔喜爱一些肢体上的接触。“这是我自己的喜好。我能实现你们人类的任何欲望,却满足不了自己——甜美的感情可以果腹,却无法真正地令我充实。而且恶魔之间通常都是相互嫌恶的,所以我们也不会以自己的同类为伴。看在我这样可怜又孤独的份上,就原谅一下我的挑食吧?”
“有人把自己和重要之人的联系看得很重。”神父将自己的双手紧扣,闭着眼回想莉莉安娜的模样。“我本以为大家都能活下去是最好的结果,可她今天的模样……她看起来很痛苦。我为了他们离开我的神,现在我不确定了,这对他们真的好吗?”
“不要这样想,我的朋友。你拯救了这里的所有人,他们对你的感谢是发自内心的,他们都需要你——以前是,现在更是,将来自然也是。”
“需要?”神父抬起脑袋。
“对,传不到天上的祈祷,你听到了,天主没能给予的恩惠,你代为伸了手,你才是这救世主。他们的生命,他们的幸福都在你手里。如果实在烦恼的话,就让我给你出个主意吧……对了……你仍可以用爱以外的东西满足他们!”
“爱以外的东西?”
“对呀,”恶魔快活地拍了拍巴掌。“比如金钱,比如青春,比如力量,比如才华——要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变成人人向往的乐土,变成富足兴盛的王国,而你就是这里的主人。”
神父想了想,觉得自己不想当王。于是恶魔推开修道院的窗户,让他探出脑袋去看。那漂亮的光景令神父几乎要落下泪来。“那么恶魔啊,只要我支付足够报酬,你就能满足我所有的要求吗?你能让我永远都被人们所需要吗?”
“当然,只要是你能想得到的一切,我都会送到你的手上。我正是喜欢贪得无厌的人——不要露出悲伤的表情,这不是坏事。”恶魔捧起人类的脸庞,“正因为我们的内里一样空虚一片,所以才能心灵相通。”
从那之后,奇迹便真正地降临在这座小镇里。开裂的土地上长出了作物,行将就木的老者脸上恢复了血色,金币挤满了镇上的仓库。人们作出洋溢着幸福与快乐的诗歌,让它们随风飘远,从这片国土的一头穿透到另一头。恶魔以言语说服神父,神父再以言语替他取来人心。信者从四面八方用来,于是他们替神将信仰和爱全部收下。
想要得到恩泽的话,就去修道院向神祈求吧。若有人产生质疑,就一起往他的身上点一把火!恶魔时常在夜深的时候快乐地唱。
曾经可怜的莉莉安娜不再是唯一的牺牲品,越来越多的人们自发为恶魔提供起食粮来了。当神父重新和她说上话的时候,对方已经拾回了快乐。她重新对自己的孩子绽出了笑容,重新为他们提供了无微不至的照料,只是她的喜怒哀乐再也不会因为他们而生罢了。若是再来一场灾难,她定会放任那两条脆弱的灵魂离开自己。
可又有什么关系呢!神父想,只要自己代为取回他们的性命便好。
人们不知晓何为亲爱,何为情谊,又有什么值得叹息的呢!神父想,总有其他能够重新填满他们的替代物。
四、
尼洛在空旷的剧场幕后,以上扬的语调念着诗。
“我即是那个精灵,它惯于否定!
但也有理;因为万物既然生成,
理所当然也有毁灭;
所以最好全然无所生成。
你们所谓罪过啊、破坏啊,
简言之,被称为恶的一切,
正是我的本质特性。”
他读完一段,便走到自己搭档的身边寻求意见,“你说这种感觉如何?我知道这里有真正的恶魔存在,但是我想即便把人类臆想中的东西搬给他们看,效果也应该不会太坏。比如天使小姐,她就很喜欢人类的故事。”
“‘老想作恶却总把善促成’吗?可以是可以,只不过与之对应的神父却永远成不了浮士德。”
“哎呀,原来你知道。”
“正巧以前看过。”户塚常世把剧本端在手里,回想曾经读过的字,接着又抬头看向尼洛。“平庸而空虚,知晓善恶却选择随波逐流。即便真的被众人簇拥着坐上神的位置,即便他也同那赌注一样克服了一次又一次的障碍,他也不会去赞美这人生,他想要的东西只能从恶魔身上才能得到……尼洛先生,为什么虚无中还能生出爱呢?我无法理解生命如此执着于牵绊和爱的理由,拒绝完整真的是错误的吗?”
户塚常世认为比起恶魔,神父反倒更令他感觉不适。在背诵剧本的时候,他总会想起中野睦的模样——如果当时自己没有选择带着她离开,那么歌舞伎町就会成为他的乐土;如果当时自己选择留在原地,那么现在至少不会让她真正的失去一切。这样的想法让他时常在排练中走神,又在短暂的恍惚中惊醒。
“从剧本上来说,他们只是在想方设法填满自己的心——这么说的话,用梅菲斯特作为原型去想象可能也不正确……不过我突然有点好奇,你有重视的人吗?”尼洛反问,“比如光是想想便令你心生满足的存在。对于一些人来说,这是他们生存于世的信念,我觉得这挺重要的。”
“当然有——我清楚这一点,所以才时常觉得痛苦,明明没有这种东西会更好,不是吗?”常世边说边把玩起演出服上的十字架坠饰,耶稣受难像被雕刻得惟妙惟肖。“我想,这里一定不是真正的伊甸。”
“你是指?”
“神需要的爱会是这样的东西吗?若没有蛇引他们吃下那颗识善恶果,若没有被逐出乐园受难,亚当和夏娃真的会相爱吗?伊甸和梅菲斯特一样,都是只存在于人间的故事里。”
尼洛垂头思考了一会儿,像是得出结论那般作了回复:“真是深刻的问题。”他笑道,“难怪你这般不擅长演戏……真可惜,我没能在地上与你相识。”
“没关系,其实我在地上不太讨人喜欢。不过,刚才您倒是提醒到我了——尼洛先生,您说这儿的观众会喜欢悲剧故事吗?”他忽然夺来尼洛放置于一旁的手枪,将它抵在太阳穴的一侧。
“——祝我旅途愉快。”他说着扣下扳机,格洛克发出轻轻的咯啦一声,最后什么都没能点着。他见对方朝自己伸出手来又僵在空中,想必已经想起弹夹里没有子弹的事实。“这样的戏码我倒是可以给他们演上成千上百次。”
“可这样的玩笑教人怪难受的。”尼洛摇头,“你甚至还没能与绿蒂相遇。”
“我只是觉得有点疲惫。更何况我不可能遇上自己的绿蒂,即便遇上了,最终我还是得以一首诗篇和一枚子弹收尾。而这里甚至没有子弹。”他向尼洛道了歉,将手里的武器递还过去。
五、
疯狂的小镇终于引来了教廷的目光,然而每一位前往那里察看情况的司铎,最后都不再回来——他们给教廷回了信,说这里一切正常,所有人的生活幸福又富足,仿佛主的荣光照耀,他们自己也选择留下。于是听闻这传说的人们都寻了过来,他们一边赞美着神,一边向这里唯一的神父忏悔告白,渴望自己也能分到些许的荣耀和祝福。
如恶魔所许诺的那般,神父真的得到了自己的乐园,除了无法相互珍视和奉献以外,定居于此的人们得到了自己渴望的一切。这不止撼动了教廷,也令皇室侧目。最终将神父召去的不是神的代行,而是王国的士兵。他们带着银质的器皿,催促神父同他们一起离开。恶魔无法跟在他的身边,可他倒不认为自己遭到了抛弃,反而觉得这样正好。
“这不是恩泽,”主教将神父唤到跟前,让一群信徒挡住他的去路。“这是恶魔的巫术,你是背弃了主的罪人,我能看到你脚下的地狱。”
“可是,罪人能给予人们您永远都给予不了的东西。”神父的语气平静,任由自己的咽喉被长枪和剑刃所指。“我的能力有限,只能守着自己那片小小的土地,但周遭的变化我也清楚得很。主教陛下,您一定有想得到的东西,您一定有正在烦恼的事情。无论是张贴论纲的流派,还是擅自译了教典又到处传播的人们,只需要一些微不足道的牺牲,我就能实现您的愿望。再也没有人会妨碍到您,妨碍教廷的权威。”
他见对方开始犹豫,便进一步接近了过去。就同曾经恶魔与自己初识的时候一样。还差几步呢——他一边迈出步伐,一边悄悄地数。他把恶魔的模样从记忆里抹去。
“我能将这时代的激流填埋。”
他话音刚落,忽然感觉胸口一阵刺痛。终于——终于抵达了——他循着痛觉低下头,看到银质的匕首没入了他的身体,令他的呼吸变得越发困难起来。这并非那腐朽老人的旨意,他往四周看了一眼,投出武器的人果然长了一张年轻的脸。逐渐剧烈的疼痛和窒息感令他维持不住站立的姿势,很快往后倒落下去。可最后他没有摔在地上,好像是被一双手接住了。他知道总有人不会抛弃自己。
再度睁开眼的时候,主教也好信徒也好,他们都消失在了他的眼前。“你应该会有更好的办法才对呀。”他听到自己唯一的支持者惋惜地感叹。“为什么会这样呢?”
“忤逆他的意愿,我就会被名正言顺地定罪;甘愿为他所用的话,我就会被鲜活又正直的灵魂消灭。无论如何我都会到此为止,好在这时候没有人会跑来说要赦免我的罪。”
“你早就想到了?”
他点点头,觉得眼前一片昏暗,几乎快要看不清恶魔的轮廓。时有暖流从胸口的伤口中自由地往外奔涌,但他懒得去在意这种事情。“你也不该来。虽然内里糟糕得一塌糊涂,可他们的仪式仍是货真价实的。”
“确实如此,可是我重要的朋友在遭难。”恶魔仍旧带着轻佻的笑容,诚实地给出了回答,“总有办法能离开的,不过在那之前我很想知道你打算如何处置你自己的灵魂,是变作我的一部分,还是去那炼狱赎罪,想方设法回到你本该回的地方?”
“这我倒没想过,随你高兴就好。你若不喜欢这条灵魂,就放任它去。”他看到自己的血流淌到恶魔身上。“对了,最后和我做个交易如何。”
“我当然是愿意的,不过将死之人还能给我什么呢?”恶魔垂着头,柔声对他发难。
“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交易的时候我问你讨要过哪些东西?”
“我也当然记得——治疗瘟疫的草药,烧掉所有尸体的烈火,还有给人们带去温饱的种子。”
“对。草药我已经不需要了,火焰也只能点燃一次,但是种子,唯独种子我还留着。”
“你仍留着?”恶魔偏过了脑袋。
“留着。我好好地留了下来,然后辛勤地,小心地耕种培养到今天。”他对恶魔报以微笑,“现在我就把它结出来的东西还给你,作为交换我要你为我做最后一件事:拿着它,永远存在下去吧。”
他知道恶魔是聪慧的。说完这些后,他就发现自己又能够辨清对方的模样了。恶魔安静地站在原地,黑色的翅膀破开脊背猛地张开,几乎要将整个世界都笼罩起来。就这样——就这样为他永远挡住那些被爱的人类,挡住高高在上的神,他看着难得沉默的恶魔,忽然心生快意。
审判总有一天会降临下来,愚蠢的人类和孤独的恶魔最终都会消失在信仰的洪流里面,他的乐土无法亘古不变,一切都和他曾设想过的情形相差无几。时至今日他仍觉得爱意远没有生命来得重要,可未曾拥有过的话又谈何舍弃?未曾爱过谁的话,自己又要以什么去成为最后的筹码?意识到这点以后,他便开始了播种。明明是如此简单的道理,他却着实花了很久才想明白。
“我还是第一次品尝到如此苦涩的东西,真是不得了的报复。”
恶魔的声音听起来与以往稍微有些不同。神父本以为自己还能再聆听一会儿那自在快乐的上扬音调,又很快意识到了并非事事都能如愿以偿。“被你发现了,谁让你一边说无法离开我,一边又不愿意为我结出果实呢?”他心怀遗憾,伸出手臂,似是打算与以往同样给予自己唯一的同伴一个拥抱,可他的指尖在将将触到对方手心的时候便垂落了下去。
恶魔独自回到了他曾经给予神父种子的地方。被夺走了爱的人们已经听闻风声逃离,脚步稍慢的家伙则被统统当做恶魔的奴仆带走。主教派人点燃了一把大火,把这里的一切都烧得干净。这样才好呢,恶魔坐在修道院的屋顶上,支着下巴想。
他在原地一边回味,一边独自思考了很久很久。直到原本独一无二的至高教义都被分成了好几份,直到整个国家的轮廓都变了模样,他才等到了第一位重新造访这片废墟的人类。
“我是恶魔,自然能满足你的所有欲望。”他来到年轻人跟前,热情且友好地将对方的双手紧握。“但是作为交换,我需要你给我带来许多许多甜美的感情——顺带一提,恋人间的爱慕是我的最优选。因为多年以前我曾尝到一颗人类交还于我的果实,时至今日我仍觉得舌尖微微地发苦。”
六、
户塚常世倚在住所的门外,接连把一颗又一颗的薄荷味硬糖塞进嘴里,再用牙去嚼碎它们。他们今天结束了一次表演,被这里的观众允许得到一段时间的休息,可他自己毫无睡意,便只能在深夜一个人跑到外面。他久违地感觉到有些难耐,又想起自己刚刚戒了一整个月的烟草,现在他手边除了晚餐时顺手抓了一把的糖果之外什么都没有。
这时他瞧见尼洛的身影,便主动开口打了招呼。“去看帕特里斯了吗?”
“对,他好像还挺适应的样子,这令我放心不少。”他朝常世招了招手,忽然变魔术般地丢了一根烟出来,“虽然可能不是你喜欢的牌子,不过还是来一支如何?薄荷糖其实没什么太大的作用。”
“……来这儿之前我刚戒掉。”常世露出苦笑,却稳稳接住了对方的馈赠。“不过多谢,恶魔先生。”
“入戏了?”尼洛把打火机也交给了他。
“入戏倒说不上,只是有感而发。我可不想和自毁一般的爱情共鸣起来。”他看尼洛也暂时没有回屋睡觉的念头,便让了一点位置给对方。“其实我有那么点羡慕您。”
“是吗?这话怎么说?”
“即便是这种情况,您仍旧没有从您的孩子身边离开。”
“可这说明我们父子也许都已经死了。”尼洛玩笑似的说出了沉重的话题。“我倒是宁可自己一个人到这里来,忧伤地去揣测帕特里斯独自在世上是否安好。”
“对不起,尼洛先生。”常世看对方耸耸肩,一副完全不介意的样子,便继续说了下去。“去年夏天结束的时候我收养了朋友的女儿……年纪才到帕特里斯的一半。来到这里以后我一直都很担心她。”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剧场,他们白天在那里完成了第一次的演出。“不少人都认为这里是死后的世界,天使也没有给出过明确的答案。”
他明明答应过中野睦,自己永远都不会抛下她。现在他食言了,甚至还没能看到对方成人。他想起自己的父亲坠楼之前还握着自己的双手说他们全家会一直在一起,常世不爱自己的父母,可那女孩子不一样:她那么的爱自己的双亲,却被迫与他们分离;她好不容易被带离了那片粘稠沉重的空气,却再度失去了依靠。那该是多么的绝望——常世光是这么想想,就觉得脑后开始隐隐作痛。
“那么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不知道。或许他们的揣测是正确的……我最后的记忆是自己中了一枪。”他见尼洛有些诧异地挑起眉毛,便向对方示意了一下自己肋骨下靠外侧的位置。“差不多在这个位置上,按照以往的经验我本以为不会出什么大事才对。”
“以往的经验?也就是说,我之前的猜测是正确的?”
“看在烟的份上我承认,您是对的,我确实不擅长演戏。”他暂时放下了一年以来培养出的所有习惯与讲究,就这么原地蹲下。他想稍微喘一口气。“只是这着实令人不甘心——明明我才决定要好好地生活。在这里每一次迎接白天的到来的时候,我都会感觉有点失落,若生命的归宿真的是永恒的虚无,那该有多好。”
“但即使你真的成功地逃进虚无,那女孩将要孤独面对生活的事实也不会改变。”尼洛说着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他的手肘搁在了木质的栏杆上,又将大部分的重量按压到上面。有那么一瞬间,户塚常世觉得自己把这个身影同中野睦的生父重叠了起来。“我不是想指责你,只是现在就绝望是不是有些为时过早——对了,我忽然发现这里的雪地上竟然能开出花来,在这里也不能说全都是坏事,等以后哪天我们真的回去了,你就可以和小姑娘说说这里发生的事情了——这么想想是不是觉得快乐了几分?”
“确实,希望一切如您所说。”他应了一声,掐灭了烟草上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