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奥尔嘉。一个流浪者,一个幸存者。我的故乡曾是博兹雅,我的血脉来自掠日之民。年轻时,我是加雷马的士兵,站在他们的队列里,跟随他们的战号行军。有人说我是叛徒,也有人说我是走狗,我不做辩驳。现在,我已不属于任何一方,也不再举起武器为谁而战。
没事干,存一下,省得哪天弄丢文档了不知道上哪哭去
《自白》
“我是奥尔嘉。
“故乡?
“我更愿意说它一直在我的肩上,如同一只伴飞的鹰隼在我的头顶。
“不过还是谈及实际存在故乡吧。也许我的故乡是博兹雅,行省博兹雅,又或是那个与族长的名字一样,叫做芝尔玛的氏族,她们说在一切到来之前我们曾经住在一条名叫采拉的河边,河已无觅处,但我喜欢这个故事,所以我是采拉的奥尔嘉。
“我是芝尔玛的女儿。她死于博兹雅堡垒蒸发事件,我当时远望着都城,而她被困在城中已数十年。我想象着火光中她的眼神,她临终时会不会遥望了我一眼,就像我从前在院子里拨弄杂草时她的眼神那样呢?
“母国?不,谈论国家只会带来仇恨。一个国家也许会宣称拥有她的国民,可为什么我不能宣称拥有我的国家?‘拥有’是没有排他性的。
“我可以拥有芝尔玛,拥有博兹雅,拥有行省博兹雅,也拥有加雷马帝国。我拥有我的故土和我的文化,就像我拥有博兹雅语、通用语和加雷马语,而不是它们拥有我。
“我的身边没有族人,但并非不能有。如果你愿意,你可以现在就宣布成为我的族人。”
掠日之民咧出一个带着尖牙的微笑。
“我成年后选择去服博兹雅行省的兵役。
“我不能说讨厌那段生活,但是那里充满了意识形态教育,反而让博兹雅人的态度更敌对。
“我可以放弃拥有氏族的远景,远离我原本应在的位置,接受迥异的文化,只是为了得到自由行动的权利。但他们无法要求我的族人像我一样接受。
“她们策划了袭击,一次又一次。我的同胞,我的同袍,她们重复着叛变,自杀或被俘然后被杀死,不只一人死前向我投来憎恨的目光。而我仍然随派遣军队前进,我清楚记得自己执行的每一项任务,记得每一个人,记得每一种感觉。
“有时我会消极反抗,这并不显眼,那时所有人都会这么做。几乎从没有人被发现。
“直到我们接到命令返回首都。在途中,在博兹雅堡垒城外千里,我目睹了那一瞬间——”
《狮的诞生》
奥尔嘉出生时,博兹雅的夏季已经结束。她的啼哭声和遥远的噩耗一同盘旋在首都上空。很神奇地,她对一切都有印象,对那片灰暗而干燥的天空,对那天从保育室接她回家的芝尔玛。
奥尔嘉学什么都很快,唯独不理解什么是“战争”,就像她同样不理解什么是“和平”。她的天空里无一日不有飘散的硝烟,她身边的脸孔无一日不惶恐。她生于战争,不觉得这些事情有什么不和谐。
“我需要一个孩子,”芝尔玛总是这样说,“我需要你,我不敢独自一人在注定沦陷的故土上苟活,我无法独自面对这种恐惧。这就是我带你来世上的理由。”
她说这一切时很平静,因此奥尔嘉便知道,恐惧也是可以克制的事情。
她总是出神地望着芝尔玛的尖牙,此后人人都说她们很像,但他们并不真的明白,她们的相似与血缘无关;芝尔玛愿意说些什么,那么奥尔嘉就会变得像什么,她们之间的联系是用细细密密的语言织成的。芝尔玛过去的所有生活,她认识世界的方式,她未能解决的困惑……她说给她听,就像浇灌一棵无辜的苗。
《狩猎》
食肉动物会抓活的猎物训练幼崽,她们用送来用做伙食的动物练习狩猎。
《投降前夜》
——加雷马人当然希望她们叛变。二十五年来,博兹雅从未真正沦陷,在这片叛乱的枪声没有停止过哪怕一天的土地上,有某种让信奉铁与血的北方帝国都畏惧的东西。
他们在逼迫她们屈服这件事上,寄托了彻底征服一个民族的野心。女性领袖的态度能影响大片博兹雅人对帝国的态度,也能影响叛乱组织的号召力。说到底,在帝国治下生存并不比在博兹雅原本的贵族统治下生活更难——帝国要的是自上而下的伏倒,而博兹雅人宁愿在同胞的统治下住贫民窟,也不愿在敌国的统治下按月份领社会福利;宁愿让自己的孩子在家里每日躲藏,再随便教几句博兹雅话,也不愿让她们去上那些加雷马人开的,不收学费但只许说加雷马语和通用语的学校。
奥尔嘉想起那些飞快落成的教室、福利院和廉租屋,以及建起它们的发光的魔导机械;想起她读过的旧博兹雅年代的经济学者的论文,关于少数的人掌握了大多数的财富的惊人的统计数据;想起之前会议中(被软禁的领袖们各自有获取外界信息的渠道,她们定期聚在一起,互通情报,研究局势,这就是每个月的例行会议了。有时,这些会议会是奥尔嘉的课堂。)关于多玛前线的消息:多玛的君主利刃海燕带领整个国家投降,换取了沦陷区前所未有的优待,加雷马人甚至允许他们继续用多玛语教育他们的孩子。
到现在,芝尔玛已经无力掩饰她的惶恐,她从前用来在战术沙盘上布下棋子的手指,如今拿起笔都会颤抖。可奥尔嘉不认识从前的芝尔玛,在她看来,现在这种生活没什么不好,她从有记忆的那天就天然地适应了这一切。芝尔玛从小就允许她去上加雷马人的学校,因为如果不去上学,她就没有任何外出的机会了。可她的确不愿意听她说学校里的事情,尤其不愿意听她说通用语和加雷马语。
在软禁刚开始时,芝尔玛还会每天在院子里找点事情做,侍弄她从前没工夫关照的花草,为她们两个做新家具,以及在她的小维修间细细地研磨水晶制成晶壤,即使她已经不再有用到它们的地方。她做这一切时奥尔嘉就在旁边看着,从她还需要坐在摇篮里,一直到她长到六星尺高,能和芝尔玛一起做她的工作,只要她能待在她的身边,她就在那里看着。
她的坍塌是缓慢的,奥尔嘉看在眼里,也没想出什么帮她的好办法。芝尔玛看见了自己的未来:归顺她民族最大的仇敌,接受征兵,成为臣服的表率,或是她亲手终止这种未来——以终止自己生命的方式。
奥尔嘉看在眼里,那晚她也许终于可以想出一个好办法。她可以代表芝尔玛去服役,让她可以不用去面对她不肯承认的事实,待在她们的院子里等到一切结束后的自由,或是永远困在这里,让她赖以生存的一切本事慢慢腐烂。
“妈妈。”
“妈妈,投降吧。那样也许不光荣,但所有人的处境都会比现在更好。”
芝尔玛居然没有反对。她没说任何话,只是深深地看了奥尔嘉一眼,如同看着自己的身体纵裂开来,一半向着未敢涉足的深渊里行去,而她是留在崖边的另一半。
奥尔嘉走的那天,芝尔玛把她从前上战场时最顺手的一把枪刃交给她,连同她在这几年间做的大量晶壤,她早已同她们对练过,知晓如何用它战斗,如何贮存魔力,如何维护枪筒的运转。她们教她这一切,似乎早已明白她终有踏上战场的一天。只是她走向的,并非是她们希望的那一边。
《一捧灰》
她在离开博兹雅的国土时,洒下一把晶壤。芝尔玛尸骨无存,她没有为她砌坟墓,晶壤颗粒在奥尔嘉掌心里互相摩擦,像是一捧骨灰。
她此后再也不用晶壤战斗,于是她的枪刃——这把为抵抗侵略的将领而打造,却又成了投身于帝国军队里,最小单位的侵略者手中屠刀的武器——永远地在她的包裹中沉默,在老化粉碎的皮革里不见天日。等到达下一个目的地,她已经变成一个精于剑术的冒险者了。那些用剑的准则和使用枪刃的技巧出奇的相似,而她不需要剑术师们常在决斗中用的盾——当年的老师们只教她带队前进,她被期待成为的不是该考虑如何掩护的那个角色,出于天性和理智,她已经辜负了其它所有期待,却又阴差阳错地遵守了这一条。
……
硌狮族不出远海。她走向港口,那里仍有铁炮与硝烟的烙印,她们落后的战船斜插在浅滩,龙骨上破了个大洞,桅杆早已朽坏蛀空,帆布还破烂地挂着,像肉架上挂着牲畜下水,像渔网上缠着的藻。奥尔嘉走向它们投下的、横七竖八的影子,穿过刚送走一船难民的码头,跳下又湿又硬的脏沙滩,直到她的靴子浸入水中,才看清被砍了头的船首像。那是博兹雅历史上的一代女王,石雕的皮毛昭示了她是硌狮族,脖颈的断面上,苔藓在滴水。
硌狮族不出远海,奥尔嘉想。五十年前她们就知道博兹雅注定战败,但现在已经不再有人忌讳出海了。内乱之际,没人还会宣誓要守卫故土,她手上的船票千金难求,因为想要逃离此处的人越来越多,无论它被称作博兹雅、行省、王道乐土或是“那片三不管的废墟”。和战争的恐怖相比,恐水只是微小的易于克服的困难,与她们的文化、传统或是身份认同都不再有关。
……
临时找来的剑并不趁手,她身上的伤口深深浅浅,没有一道能危及她的性命,但却都让她不太好受。
“你生来就注定成为领袖。硌狮族的领袖,不能只懂得坐着打仗。当族人们走上前线,你应当是跑在队伍最前的那个人。”
她无言地走在平原上,独自一人,这里的夜比北方更寂静,连风声也没有。
“你要牢记自己的民族,记得战争和耻辱,记得你的技艺是从何而来,记得你身上戴着高贵的血,它使你终生都要为祖国服务。”
她躺在草芽稀疏的硬砂土地上,看着夜间的云在高天上散去,没有一丝湿润的气息降落到地面上来。
“我不会做到,”她动动嘴唇,“我不会记得。”
……
在平原上,铁匠为她占卜,草绳烧成一捧灰。
铁匠说,你这样很快就会弄断你的胳膊,再也拿不起任何武器啦。
铁匠说,如果一条能拿起我做的武器的手臂就这么废掉,我会被遗憾折磨死的。
铁匠为她打造了沉重的手铠,起初她戴着它们时如同戴着镣铐,后来就好了。后来其实来得很快,她让那点重量融入自己的身体的过程几乎要比柳树抽芽还快,铁匠于是又抱着她的胳膊啧啧称奇,铁匠没见过硌狮族——奥尔嘉沉默着心想。我并不特殊,只是她没见过硌狮族。我是我民族里并不出挑的一个,我不是天生的领袖,我不是反抗者,我甚至不是“真正”的博兹雅人——我都没见过真正的博兹雅,只见过沦陷后的。
《终末以后/撤退以后》
她去过小萨雷安,应该想到,那些人更早学会如何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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