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管了,响应一下,活一下
慈善院在一场大雪中迎来了明和九年。
孩子们尚小,自然不懂明和八年与明和九年有什么分别。大人们则一早就起床,默契地压低了脚步声,穿梭在慈善院的宿舍与会客室之间,希望孩子们能睡个好觉,做个有意义的“初梦”。
信女醒得很早。
按理说,冬天她犯困,不应醒得这么早。但醒了就是醒了,置身于梦话与呼噜之间,也睡不回去了,只好爬起来,慢慢穿好衣服,提溜着垂到地板上的腰带,出了房间门。走廊上,这阵空荡荡的,她左看右看,正想循着去找人,突然一只手从背后伸来,接住她手里的腰带,并顺势缠上去,动作利落地打起一个结。
信女并没有动,仰起头,看见三根竖毛不服输地朝天,眨眨眼问:“诺诺姐,其他人呢?”
“欸,”ののもへ应着,边调整腰带结的位置,边说,“都忙呢。今天是元旦,怎么不多睡会儿?”
“唔,睡不着。”
“睡不着了啊。”
“嗯,睡不着。”
诺诺“哈哈”笑了两声,“那可麻烦了。做什么梦了吗?”
麻烦什么?难道必须在元旦这天睡到日上三竿才算好兆头吗?信女摇摇头:“没做梦。”
“没做梦啊。”似乎有些惋惜,诺诺接着说,“阿梅在厨房呢,你去找她要点早饭吃吧。”
“好哦。”
就这样向诺诺挥挥手,信女去了厨房。阿梅好像刚吃完自己的早饭,见她来,不免惊讶。于是重复了一段与诺诺之间的对话,女孩说今天就想在厨房吃早饭,阿梅自然不会拒绝,但她实在是没料到信女起得这么早,刚过“朝六刻(早上六点)”,还没来得及准备孩子们的早饭,信女便说自己可以吃剩的,这让阿梅难得皱了皱眉头。
信女不明白。元旦不能吃剩饭吗?
正在这时,从厨房门口传来熟悉的女声。
“阿梅大人,在下看日本桥那边卖的鱼新鲜得紧,就买了几条,您给孩子们……信女大人?”
“目目姐——”
信女高举双臂,朝门口的鬼塚目挥了挥。
早饭问题就这样解决了。
许久没和阿梅两人一起挤在厨房里吃早饭了,女孩吃得很满足。可是吃完了又该做什么呢?寝室那边还没有人起来呢。听说小红和春龙胆正在会客室等待各鬼女家族的人来,她便起了心思,踮着脚钻过去,把两人吓得够呛。或许是新年,她们并没有真正生气,只是半嗔怪地戳了戳她的脑袋。
咯咯笑着,信女一屁股坐在客人位上,煞有介事地翘起小拇指,用“空气茶盖”擦了擦“空气茶杯”的杯壁,嘴里发出“噌噌”的声音,最后端起“茶杯”微微抿了一口,掐着嗓子说:
“近来慈善院情况如何呢?”
春龙胆看傻眼了。小红则“扑哧”一声,忍笑问她:“信女,在你眼里,鬼女家族的人都是这么说话的吗?”
“难道不是吗?哦,瑠姬姐姐好像真不是。”信女跳下座位,正了正衣襟,清了清嗓子,故意模仿出瑠姬那微尖微高的嗓音,道,“我来了!辰,去把这些东西分给孩子们!”
这下,春龙胆和小红都笑了起来。没个正经。春龙胆边笑边瞪她。小红正想继续说,话头却被其他人接了过去。
“哎呀,瞧瞧这是哪位小人精在模仿我们年轻有为的殿纳屋的下任家主呢?”
被一只手盖住了头顶,信女下意识伸手去抓。见春龙胆和小红都起身招呼“亚绪小姐”,信女“啊”了一声,激动道:“茗荷谷姐姐!”
自她在慈善院生活起,茗荷谷亚绪就经常造访慈善院,和孩子们也都玩得开。自从有身孕后,和儿童们走得更近了,浑身上下简直散发出一种母性的光辉——当然,前提是忽略那母性之下越发浓烈的鬼气。不过信女不在意,她本就和茗荷谷是同种族,茗荷谷身上的气味越浓烈,她反而越高兴。转身抱住茗荷谷的身体,得到身后春龙胆和小红的惊呼,以及茗荷谷稳稳的回抱,信女总觉得,或许生母的怀抱也是如此温暖可靠。
就这样挨着茗荷谷亚绪,信女一边听三人聊最近的宵禁和夜密廻动向,一边又觉得无聊起来。她不大喜欢听这些,听着费脑筋,不然去把大家都闹起来吧,大家起床了就好玩了。正这么盘算的时候,茗荷谷正好说起了水天宫,说什么今天水天宫热闹,“初次参拜”的人非常多。
信女探头问:“什么叫‘初次参拜’?”
“就是一年伊始去拜一拜神仙,祈祷一整年的好运气。”
“啊哦,为什么我们不去呢?”
“因为我们是鬼女。鬼女不信神,只信真蛇大人。”茗荷谷摸了摸信女的脑袋。
原来如此。信女点点头。但她其实对真蛇大人没有特别的想法。
“不过这几天水天宫门外会有非常多的摊子,你要是闲得无聊可以过去玩玩,记得按时回家就好……唉,这孩子!话都不听完就跑走了。”
春龙胆叹了口气。
“有这样的活力是好事。辰巳夫人若是泉下有知,也会高兴的。”
提起陌生的姓氏,茗荷谷亚绪感慨地摸了摸自己日渐鼓胀的腹部,缓缓喝了一口茶。
女孩跑得很快。
她自负体能比常人好,腿脚自然也利索,一路跑出路口,跑过大街,跑进商店之间的入口,歇了口气,这才不客气地敲了敲面前“里长屋”的其中一间的大门。
这个地方她不常来,却莫名其妙记住了位置。附近进出的邻居见一个陌生女孩来,都不免多看两眼,其中不乏偏下流的目光,这令她有些恼火。终于,房间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接着障子门被打开,从门里探出身来的人看见她,惺忪的睡眼立刻睁大了,惊讶地问:
“信女?你怎么来了?”
“‘初次参拜’。”
“嗯?”
“去吗?”
“去……去什么?”
女孩更恼火了。这人平时就像根木头,非要她说明白才听得懂。磨了磨后槽牙,她一字一顿地说:
“水,天,宫!初,次,参,拜!去,吗!不去算了!”
“啊啊啊我去我去,你别走啊,你等我收拾一下……”
好在少年及时抓住了她的袖口,挽留住了她。
“可是一个鬼女和一个鬼之子去水天宫参拜人类的神也挺奇怪的。”
收拾完毕,晴出了门。两人走在街上,他忽然说道。信女不以为意,回他:“你拜就行了,我不拜。”
“为什么?”
“因为我信真蛇大人啊。”
女孩昂首挺胸,对自己的“有样学样”颇为满意。街上人来人往,并不会有人对两个孩子的闲聊信以为真,晴却没忍住笑了一声。被他笑得发窘,信女瞪他一眼:“你笑什么?你本来就是研究这些的,难道不知道我说的是正确的吗?”
“对不起,嗯,对,没错。”晴掩饰着嘴角,但不掩饰话中的笑意,那双不知是继承自谁的眼睛里盛满了晶亮的光,“我只是觉得你好可爱。”
“……”
这都什么跟什么!信女翻了个白眼,忍不住往前多走了两步。
但去初次参拜的人早已汇成了一条长龙,想多走几步都不容易。坐落在日本桥的水天宫平时也人多,这天更是成了个“香饽饽”,江户城里的每家每户似乎都想赶在这两天讨个好彩头,把信女和晴挤得在队伍外干瞪眼,最后只能跺跺脚,作了罢。
可是约都约出来了,总得做点什么吧?还没到午饭时间呢。
信女正这么想时,晴对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跟上去。她满脸困惑,但不疑有他,跟随少年穿过七拐八弯的小巷,走啊走,不知何时竟走到了城郊。信女频频回头,查看自己钻出来的巷子口,又看向少年的背影。当城里人山人海时,城郊自然空荡得只剩路途,以及半化不化的雪水,积出了一摊又一摊。
两人一前一后又走了片刻,晴才终于停下来。他微微向后退,好让信女看清他身前的东西——原来那是一尊没有她膝盖高的地藏石雕,端坐在路边,总是笑眯眯的眉眼里攒着星点残雪,又被少年拍去。
“既然拜什么都无所谓的话,那拜一拜地藏菩萨也可以吧?”晴说。
“唔,话是没错。”
少年便蹲下来,闭上眼,十分虔诚地向地藏菩萨双手合十。
“我本来也不信神,从没想过会参加初次参拜。小时候过年了,姐姐们会带着我在院子里玩,母亲也难得会露出闲适的笑容,就好像忙活了一年终于能喘口气了。到了饭点,她们会特意给真蛇大人准备好各类贡品,再祈求真蛇大人保佑新一年的平安,不过不准我拜,所以我只能在旁边看着,哈哈。”
信女沉默了一下。
真傻。她心想。出生在那样一个受歧视的家庭里,却对歧视自己的鬼女毫无恨意。从没见过这么傻的人。
但是。她又想。但是……
女孩撩起最外层的衣摆,在他身边蹲下,盯着地藏菩萨看,不合掌也不闭眼。
“那,从今年起,你每年都可以去参拜了。就说我允许的。”
“好啊。”
少年不假思索道。
+展开
※谁能想到我请假的理由是去打宿傩结果过了一周才打了一半不到,别人都在开玩笑只有我是真的在打宿傩啊我靠,算了先销个假吧
※轻轻消费一下死者,谢谢一华=3=
信女已经记不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得知河原一华死亡的了。
这件事发生得过于突然,就好像她只是抱着心爱的花盆出了一趟远门,在知道她死亡的那几天里,信女总会觉得她还会再回来,对,轻轻踏进慈善院的大门,像一朵不惊扰任何人的花。
“信女?”
女孩抬眼,才发现刚才进门来的是春龙胆。比河原一华矮一个头,却远比河原一华盛开得更加烈然。倘若一华只是一朵花,那么春龙胆便是满树盛樱。
“老师好。”信女站起身来。
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春龙胆皱着眉头打量她片刻,悄悄拽了拽信女的袖口,轻声说:
“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心事都可以和老师说。老师会永远在的。”
骗人。信女心想。她还曾经和一华约定要“永远”当好朋友呢,可结果呢?
但女孩只是摇摇头,说:“我没事呀,老师。”
春龙胆的眉头攒得更紧了。
信女本想先离开,但春龙胆的话头抢先一步。“你还记得‘小雪’吗?”眼神有意向后院瞥了一眼,“是你来慈善院后养的第一只小动物吧?你说它的皮毛像雪一样,所以给它取名叫‘小雪’。”
“记得的,老师。”信女眨了眨眼,不知春龙胆为何要提起这个话题。
“‘小雪’死的时候,你哭了很久,但你坚持要把它亲手埋在水井边,你说这样它下辈子还会回到你身边……”
顿了顿,春龙胆哀伤地笑了笑,“虽然老师没办法让你亲手埋葬一华,但是老师想,一华一定会和‘小雪’一样,下辈子还会来到你身边的。”
信女沉默了。显然,她的默不作声被春龙胆视为“思考”。在慈善院,老师们是很鼓励孩子们思考的,无论是思考如何减缓江户城的风沙,还是思考鬼女和人类的同与不同。
随即,她摇摇头,又点点头,沐浴在春龙胆关切的目光中,这才真正走远了。
不。她边走边想。不一样。怎么可能一样?
“小雪”是被她自己咬死的。这个秘密她只告诉过一华。
……这怎么可能一样?
那天晚上,她做了个梦。
梦里一切都是模糊的。模糊的夜色,灯笼的光圈像夏夜星点的萤火被放大千万倍,一会儿飘来,一会儿又飘走。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好像是在看星星。冬天的星星怕生,喜欢躲起来,因此更需要凝神细找。她找啊找,找得脖子酸了,肚子也饿了。
奶奶说饿着肚子对身体不好,她想着吃饭,于是不一会儿,一圈灯笼光飘了过来,在她面前停下。
这样的梦她做过好多次了,但这一次,她放弃了吃饭。
没由来的疲惫令她张不开嘴。那圈灯笼光也显得异常刺眼。她不想吃饭了,甚至还有些生气。
她想,凭什么?
凭什么你就活得好好的,一华就不得不死?
凭什么我还能见到你,却再也见不到一华了?
凭什么要撤走一华的被褥,收起一华的衣服,凭什么要让新来的孩子睡一华曾经睡的地方,凭什么……
“凭什么……”
复杂的情绪像被点燃的薪柴,她转而死死咬住面前的光,随即温热的液体畅快地流淌进来,浸润她干燥无比的喉咙。
真好喝啊。
就像那年冬天她下嘴咬住“小雪”的身体,虽然刚开始一嘴毛让她有些烦躁,但那红彤彤的液体令她极为欢喜。谁也不知道是她咬死了“小雪”,那两个牙洞似乎极为寻常,据奶奶说,就是“说不定是哪个外面的山女碰巧饿了”。
这件事就这样揭了过去。直到有一天,她拉着一华跑到水井边,有些恶作剧地,又有些迫不及待地说,“小雪”其实是被她咬死的。
河原一华一愣。
没有任何嫌恶或不解,一华轻轻问:
“味道怎么样?”
她便咯咯笑了。
那时,她与一华都才经历初潮。
第二天,信女醒了。
迎接自己的是自下体汩汩流出的腥黏的血液,以及脸颊边莫名干涩的感觉。她抬起手,却发现自己手里抓着一张手绢,黑底白花,质地上等。
“晴……大人?”
她曾数次见过这张手绢,可这次偏偏到了自己手上,难不成,昨晚化作般若时又碰见他了?
来不及回忆昨晚的梦,远远传来小红的呼喊,预示着大家该起床了,新的一天又到来了。
信女没有动。不单是生理上的疼痛令她浑身酸软,还有些说不出来的……
孩子们互相帮忙穿衣服,摇醒身边人的动静打断了她的思考。直到大家都走得差不多了,过了一会儿,又有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信女,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信女抬眼,看见了阿梅。她沙哑地叫了一声“奶奶”,说:
“我想妈妈了……”
+展开※第一次有意识地在互动里塞了好多人,塞得很急很没有章法,请见谅(狂磕头
※字数:5k3
※时间线应该在小信认识小晴之后(https://elfartworld.com/works/9563718/),清河离开慈善院之前(https://elfartworld.com/works/9564219/)。因为这次没给小信设置主线,所以写到哪里算哪里
※再次感谢我奈子的大院全员图
红叶女童慈善院坐落在一条僻静小巷里。
江户的晴天宛如白面妆容的俏女郎,丝毫看不出风沙摧残的迹象。跨过大杂院的前门,经过一条条或敞或闭的长屋,踢踢踏踏的木屐熟练地避开地上的污泞,一路向更开阔的大街跑去。头顶掠过修屋顶的工人“叮叮咚咚”的落锤声,耳边拂过略掺鱼腥与海潮的风,女孩总算来到街边,却又不得不停脚片刻,等待武士大人与他忠实的随从自面前经过。
“热闹”是江户城外的一贯写照。从日本桥本町起首,各式各样的商贩、店家,形形色色的路人,以至于路边乱窜的猫猫狗狗,混杂不息的活力久久延伸至浅草以北。
面对武士投来的一瞥,信女歪头笑得乖巧。她不愿为陌生人的注视浪费时间。又不是某个动不动就溜出门抓虫捉鱼玩草的九岁小毛孩,既然做了出门登记,轻重缓急还是分得清的。
于是,擦过随从的背后,她一个拐弯,朝相反方向跑了出去。街上慢悠悠走路的人居多,跑起来的要么是抓人的“自身番”或“同心会”,要么是被抓的各路小偷小摸和虚无僧,当然,若是哪里起火了,也能看见扛着各式工具的“町火消”浩浩荡荡地远去。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个无缘无故跑得飞快的小女孩自然引起了不少注意。人们纷纷侧目,有人口中还喊着“看着点儿人嘿!”——但实际她并没有撞着任何人,灵巧地穿梭在人身与扁担之间,直直跑出了一条街那么远,才总算刹住脚步,微微喘气,抬手拂去额角汗珠,朝面前的方桌俯下身,脆生生地说:
“阿伯,我想买这个。”
太阳还没上三竿,这就有客来了。桌后的中年男性抬头看了看今天第一个客人,“啊哟”一声,说:“犬张子吗?行啊,这个三十文。”
三十文。信女默默记下了数字,并不急着掏钱,而是指着另外一款道:“那这个呢?”
“这个啊,四十。”
“这个呢?”
“五十。”
女孩不禁抬眼。“阿伯,您这是在欺负小孩子吗?”哪有一个比一个贵,还贵得这么平均?
“瞧你说的,阿伯啥时候欺负过小孩子啦?三十文这款呢,是最普通的;四十文这款呢,身上的纹路都要精细些;五十文这款可就更细致了,你瞧,有鼻子有眼的,脑袋上还顶着笸箩呢!”
抬袖捂嘴,信女暗暗盘算。红伞盖下,一双眼睛时细时圆。
“那,”她问,“这些我都要,能便宜点吗?”
“这不也才五个嘛,你这小丫头,是要叫阿伯做亏本生意啦?”
“我还能买。我要买……”她伸出双手比划,“这么多。能打折吗?”
“这……”
“哦,原来您家没这么多啊,那是我打扰了。”
犬张子在物件摆设里绝不算贵,通常是夫妻用于顺产祈愿或保佑孩子平安长大,虽说不嫌多,但也没有一次性买这么多的道理。饶是见多识广的中年人也不由打量起面前的女孩来:白白净净,文文弱弱,年纪不大,说话倒利索得紧,不知要这么多是做什么用。
见她转身要走,中年人慢了半拍,这才叫住,面显难色道:“有有有,当然有,唉,你可是今天的初客,怎么能说走就走,这不败了我一整天的生意嘛!来来来,价钱好商量,都好商量!”
罢罢罢,要做什么都不关他的事,开张大吉才最重要。
于是,一番讨价还价后,信女拎着包袱踏上了返回的路。刚走出几步,从旁便凑上来一个稍高的身影。女孩脚步一顿,看清来人后暗松一口气,笑盈盈地说:“晴大人,多谢您雪中送炭的‘善款’,昨天您想从后门进慈善院的事,我就权当没看见啦。”
黑发瘦身的少年在她面前站定,听闻她的“道谢”,挠了挠后脑勺道:“我只是想去找你呀,信女。昨天去的时候前门正好被堵住了,我又着急——你瞧,这是昨天飞到我家外院墙上的独角仙!足足有我的手掌这么大呢,送给你!”
信女震惊了。
到了这种年纪,总会从大街上、话本子里无师自通一些男女之事,虽然她识字不多,看书费劲,也不妨碍她听慈善院里的老师们闲来讲述花前月下、郎情妾意。男性向女性送礼,不该送的是胭脂、发簪这类的装饰物吗?再不济,送花花草草也是人之常情啊,他怎么会……
细看那趴在掌心的独角仙,犄角硕大,躯壳光滑,若是寻常姑娘,早被他吓得尖叫。但她毕竟不一样,尽管心里有千百个问号,也不至于看见虫子就一惊一乍,要说小夏那孩子平时抓来的虫子可不少,千奇百怪,单拎一只出来都可以吓一吓擦肩而过的陌生人。因此,她只是虚虚捂嘴,看了一眼虫子,又看了一眼他,笑道:
“好意我心领啦,这么帅的虫子,还是您自己留着欣赏吧。”
少年眼睛一亮:“是吧?你也觉得它帅吧?”
“……”
“它可是我这一个月来见过最大最有型的独角仙了,肯定是角斗的一把好手!”
无言注视他片刻,见他无意收回手,信女只好重启话题,假借“现在忙”,推辞他“去看毛毛虫的蛹”之类更进一步的“邀请”。好容易摆脱这个莫名其妙黏上来的鬼之子,女孩不再留意他是否会因被留在原地而伤心,继续向慈善院跑去。
至于为何会认识他——
时至今日,信女仍不清楚个中缘由。
沿着来时路跑回慈善院前门,隔过一人高的围墙,隐隐能听见里面传来的声音。信女平复呼吸,无需担心头上的发钗发簪有没有歪掉,因为京桥家的阵五郎总会免费替慈善院的姑娘们梳最牢靠的发型。
再三确认包袱没有漏、东西没有少,她推开门,沿着石子路走进待客室,再沿着七拐八弯的走廊,进入平时起居的长屋。此时,住在慈善院的大人小孩们方才吃过早饭,或忙着收拾或互相打闹,眼见帮忙端碗去厨房的松岛燐脚下一歪,信女还没叫出声,旁边便悄然伸出一只拦截的手,稳稳地扶住了少女,随即,手的主人淡淡地说:
“信女大人,您的早饭还没吃。”
“咦?”
望着鬼塚目那只稍显奇特的眼睛,信女奇怪道:“我明明都让奶奶这几天不用帮我准备了。”
“但人是铁,饭是钢。”
信女“噗嗤”笑了:“目目姐什么时候会说这样的‘俏皮话’了?”
“……咳,这是小红大人的原话。”
“那好吧,麻烦你帮我留一下,我现在不急着——”
“小信姐,包袱里装了什么?”
送走松岛燐又钻进一个朝天辫。奥山惠奈顶着蘑菇伞盖似的发型,从鬼塚目与信女之间探出头来,不住地打量着信女手里的包袱。
“哦,我刚才出门,”本想把包袱放在地上,可见地板上还有散乱的食案和碗筷,心念一转,信女摸了摸惠奈的脑袋,“先保密。想知道里面有什么,那就和我一起先收拾吧。”
奥山惠奈点点头。
面对这样的场景,鬼塚目并没有阻拦。慈善院的规矩之一就是“自食其力,量力而行”。于是信女牵着惠奈的手也加入了队伍,不一会儿便和大家一起把房间整理得干干净净。前后脚走下廊缘,慈善院的孩子们在院子里排好队,由小红和春龙胆挨个儿点名。确认没有人无故迟到后,远远听见本石町传来巳四刻(早上十点左右)的钟声,小红准备招呼孩子们去上课——这时,信女从队伍边上探出身来,边挥手边打断了小红还未出口的话语。
“信女,怎么了?”春龙胆问。
她“嘿嘿”一笑:“在今天上课前,我有‘好东西’想送给大家!”
一听“好东西”,小孩子和大孩子都按捺不住好奇,纷纷跑了过来。春龙胆本就个子矮,这下更是不得不挡住几个动作灵活的高个子小孩,所幸有小红在旁及时稳住了秩序,她才得以收起锡杖,象征性地敲了两下地面。“安静一点!”春龙胆作严肃状,“信女,你今早出门就是为了这个吗?”
“对呀,”信女把包袱抱在胸前,“大家不要挤,都有份的,等我分一下。”
既不说东西是什么,也不回答为何要突然送礼,总之她挑了个石墩,把包袱解开。里面摞在一起的犬张子滴溜溜地滚落下来,被另一根朝天辫捡了个正着——“这什么啊,小信姐,猫?狗?”小夏拿起一个,举到眼前打量。
“这是‘犬张子’吧?”见包袱里的东西“溜走”好几个,水无清河帮忙捡起,还给信女,又见小夏一头雾水,就随手在半空中划拉了几笔,“是小狗形状的工艺品,拿去水天宫,还能请神官巫女们赐福,保佑孩子健康平安。”
“对对对,就是这个。”信女不住地点头,“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全江户的犬张子都自己动了起来,到处喊着‘吃孩子’‘吃孩子’,在街上乱窜。”
春龙胆和小红相视一眼,彼此都露出了困惑的神色。
“那不就危险了吗?吃孩子啊。”不知何时走来的“ののもへ”毫无惧意地笑问。
朝诺诺招了招手,信女嘴上继续说:
“就在这时,巽大人从天而降,用他那把两人高的大刀——‘哗啦’一声,把绝大多数的犬张子砍得稀碎!”
“巽先生在你的梦里也这么英勇呀,信女。”
千代萤火笑道。水无月秋夜则点点头,表示“这正是巽哥一贯的作风”。
“‘绝大多数’?”一直安静听聊天的河原一华敏锐地捕捉了字眼。
“对!独独有一只犬张子侥幸逃脱,逃进了水天宫——”
“然后呢?”众人问。
“然后……然后我就醒了。”
“嗐!”众人叹。
“所以你才着急忙慌地出门去买了……这是买了多少啊?”小红忍不住俯下身数起来。
信女想了想:“三十来个?把阿伯的家当全掏空了。”
小红闻言皱眉:“你的钱够吗,信女?”
“够呀,我平时又不乱买乱吃,攒下来的钱刚好够呢。桔梗!桔梗——这里——”
飞快地跳过这个话题,信女把站在最后面的桔梗叫住,送出了第一个犬张子。这是一只黑墨多过白身的小狗,送给长发乌黑的桔梗再合适不过了。接着,她拿起另一只脖子更长、嘴筒更尖的犬张子,塞进了诺诺的手中。诺诺自然惊讶,“怎么还有我的份?”对此,信女只说“每个人都有份”。给奥山惠奈的是脑袋圆圆的犬张子,给河原一华的是雪里带墨的小狗,给小夏的是表情灵动的一只,给萤火和秋夜的则分别是笑眯眯的犬张子和神情严肃的犬张子……
至于大人们,她送给小红的是头顶笸箩的那只,送给春龙胆的则是带着粉色调的犬张子。音乐课在下午,所以送给樱老师的还得留着。今天并没有语言课的安排,或许送给戴维爷爷的还得小心保管到明天。
刚把顶着小灯笼的犬张子送给春濑炎奈子,余光便瞥见阿梅和我奈子一前一后地走了过来。信女跳起身,把早就捏在手里的两只犬张子放进二人手中。我奈子木讷讷地收下,对着黏土小狗左看右看,似乎很有兴趣。阿梅则收到了小红及时的“前情提要”,在管事人的“不知道她哪里来的这么多钱”感想中,沉默地思考起来。
小摆件送得差不多了,可信女仍不知足。在她的想象里,此刻应有身长九尺的巽乖乖坐好收下她的礼物,但今天风平浪静,也没有武术课的安排,如何才能让想象成真呢?
女孩瞥见了正把犬张子搭在“石头一郎”壳上的南林小菜惠。灵机一动,她悄悄凑了过去,小声说:
“小菜惠,我听说明天的菜单是‘石头一郎炖汤’和‘烤大将军’。”
六岁的小姑娘正与自己的“小伙伴”玩得正欢,迟了两拍才抬起脑袋。
“后天的菜单是‘烧烤队长和花切’。”
小菜惠睁大了眼睛。
“大后天的菜单是……”
听见“小伙伴”一个个都要被迫跳进慈善院的大铁锅,小姑娘瞪大的眼睛顿时像冲开了闸,眼泪先于话语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在信女添油加醋的叙述中,小菜惠扁着嘴,颤音逐渐升高,化作最标准的哭啼。众人自然被小姑娘突如其来的哭声吓了一跳,唯有羽鸟三时将全程看在眼中,毫不犹豫地指摘:
“是信女姐姐把小菜惠惹哭了。”
“……信女!”
正当小红准备生气时,一团“乌云”忽从头顶掠过。顷刻间,花草弯腰,林叶飕飕,大家的衣摆纷纷在“乌云”压顶中纷飞起来。明明黄昏尚早,“乌云”却“轰隆”一声落了地——长发长身,背负长刀,那竟是一个身形魁梧的男人。
“巽?!”春龙胆惊讶道。
“巽,听见,有人哭。”自称“巽”的巨人不甚流畅地说。
“老师,我来。”信女得逞地笑着,上前几步,伸长手臂朝他招了招手。
他看了看呜咽的小菜惠,又看了看面前的信女。
“有小孩,哭。”他重复道。
“小菜惠是吗?你等一下再过去。”信女继续招手,“巽大人,低一下头。”
“头。”他呆滞地重复最后一个字,把头低了下去。
“不够不够,再低一点。”
“一点。”
再低就不能保持直立了,于是他像街上的狗那样双腿向外弯,双手撑在地,似蹲似坐地放低了姿态,并将发型奇特的脑袋尽量低到信女能接触的程度。确保自己能摸到巽的头顶,信女笑了,一边说着“不要动哦,就这样,不要动”,一边将最后一只犬张子轻轻地,轻轻地——放在了他向天突起的那只“角”上。
“……”
一时间,所有人都看呆了。
“怎么样,刚好能放上去!”
唯有信女十分满足地转过身,在鸦雀无声中向大家展示起了自己的“杰作”。
“……胡闹!”春龙胆第一个回过神来,又气又笑地抄起锡杖戳过信女的脑门,“这也不是你惹哭小菜惠的理由!”
“欸,疼!”信女捂着额头,“我错了嘛,老师您别生气,我这就道歉。”
夹着尾巴凑上前去,信女诚心诚意地向小菜惠道歉,并保证再给她捉——哦不对,是带来新的小伙伴,实在不行,还可以助她爬到巽的身上,登高望远解解气。春龙胆一听更来气,心说这是把巽当山了吗,结果小菜惠似乎更偏好后者,挂着眼泪就要往男人弓起的背上爬去。这时,从男人背后的长发里钻出了另外两个脑袋,一个短发,一个长发——月见灯里和平野蒲兰不知何时早就爬了上去,纷纷朝小菜惠招起手来。
场面彻底乱了套。
而亲手制造出这个场面的“罪魁祸首”本人——信女却十分骄傲。梦因犬张子而起,自然要以犬张子结束。纵然现实里的黏土小狗并不会张嘴大喊“吃小孩”,但将这个梦寄托在犬张子身上,再分发给慈善院里的大家——或许有朝一日,梦真有可能变成现实呢?
“小信,”趁大家几乎忘了信女还在,阿梅终于走上来,拉走了女孩,有些忧心地问,“你告诉奶奶,买犬张子的钱到底是怎么来的?”
看见阿梅,信女便也不再隐瞒,大大方方地承认道:“我把平时的零花钱凑了凑,剩下那部分就是晴大人给的了。”
果真如此。猜想得到了印证,阿梅的眉头却不见舒展:“你没有答应他什么事吧?”
“嗯?没有呀,这不是我借的,是他捐给慈善院的‘善款’。”
阿梅终于松了口气。
“下次可别再这样了。”
“嘿嘿,很好玩嘛。”
拉着阿梅的手臂,信女笑嘻嘻地说。
她心想,真成现实也不怕。
因为慈善院永远会在这里,守护每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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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极巨化延迟的评论) 开头的场景描写好动人啊!!!有种日常的松弛感,读着感觉耳边已经响起舒服的白噪音了…… 怎么还cue小夏啊wwwww!信女是个稚嫩但又比同龄人稍微早熟一点点的孩子啊……恰到好处的天真又圆滑,大概是有点小聪明的别人家孩子的那种类型吧(哎?)真可爱wwwww 说着轻重缓急什么的怎么跑去买犬张子了!紧迫性在哪里?! 好可爱啊信女和晴的互动www太早熟和太晚熟的孩子之间的对话www看起来小晴和小夏大概会很合得来wwwww 啊啊啊啊啊犬张子这么可爱,每个人的犬张子都很有特色啊……真可爱……把自己存的钱拿来给慈善院买礼物的信女也好好T T明明年纪也不大已经肩负起姐姐的角色了耶……原来慈善院是犬张子院啊(萌)(萌)………看到水天宫赐福就会忍不住想起巳巳共那里碎了一只T T(喂)太坏了巳巳共…………读着读着发现信女的梦好像是纪实啊!!! 哎呀哎呀一旦慈善院的大家聚在一起氛围就好温馨哦,哈特暖暖……把犬张子放在巳巳共头上好可爱啊!!!看起来像头上放了橘子的细狗.jpg 阿梅奶奶担心信女被晴做了什么的样子有种左右手互搏感,萌(喂。)让我们感谢小晴赠送的三十只犬张子!!!(?)大量犬张子听起来像给主播打的sc一样(?) 可爱的画面太多了完全数不完!? 像梦一样戛然而止了我还没吃够……给我再吃点好吗(扒拉)(扒拉)……T 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