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字8081
*手撕贝尔
*flag,flag,和flag【。
|14|痛为何物
你们的同伴,已经被“取代”了。
他说出那句话,轻飘飘地。
冷风顺着衣服的后领吹到背上,跑出的一身热汗似乎在瞬间变成了冰。
“你什么意思。”
从我嘴里发出的声音古怪嘶哑到扭曲,不像是人说话的声音,更像是少年残存的灵魂用这具身体的牙齿和舌头摩擦出来的咆哮。
“他们已经被衍冬裔‘掏空’了……和那些人一样。”贝尔的声音变得有些不太真实,像是一张窗户纸那么单薄,感觉随时会被外面呼啸的寒风吹破。
“你不是带人去找他们了么?”嘶哑的声音在继续,“他们被‘取代’了,那你派去的那些人呢?他们也被取代了?还是说,只有我的队友们被取代了?”
“援军还没有赶到,他们就被取代了……”
“你说的是阿伦德尔——那个吟游诗人他们,还是我们的队长?”声带在在颤抖。
“都是。”
“呵。”
少年的声音轻蔑得比风中的冰花还冷。
“我相信眼见为实,在不能确定他们的状态之前,我不会轻易对他们下手。”叙泽特在一边接上了话,显然她知道少年不冷静的弱点,高等精灵似乎是见惯了生离死别,对她的这些友人也只是多了些“眼见为实”的判断而已。
说着走着,城墙已经到了面前。
“他们躲在某个房间里……”贝尔顿了一顿,“如果你们执意要找到他们,那么就只能挨着房间搜查了……”
“你不知道他们在哪里么?”
少年的那些愤怒似乎再度沉入了意识的深海中,现在我的思维竟然前所未有的清晰。
“我需要注意的事情确实有点太多了……所以没有注意到他们到底进了哪个房间。”
“也难免。”我点点头。
“这一带没有你的同伴以外的……”
“他们不是敌人。”我截断他的话,贝尔似乎被噎了一下,不再说话了。
“他们不是敌人,过去不是,现在不是,以后也不会是。”我推开一间房子的门,里面空空如也,就像少年刚刚来到无名之城时那样寂静。
“但是他们现在已经不是你认识的那些人了。”
“我不相信那些那么坚强的人会这么简单就被变成傀儡。”我走进隔壁的房子,里面只剩下些许篝火的残灰,看起来不久以前还有人在里面居住。
“衍冬裔的力量是你们无法理解的……”贝尔似乎咽了口唾沫,“他们把人变成傀儡的方式不是靠意志力就能够打破的。”
“那你也太小看意志的力量了。”我摸了摸胸口,少年的心仍然在痛,一个被半梦妖所占据的身体、一个本应该已经消失的灵魂都能够保持这种感知,被当成傀儡这种事情又怎么会让这些人轻易地失去理智呢。
贝尔叹了口气:“所以衍冬裔并不是依靠暴力把他们变成傀儡的……”
“不管如何,我是不会轻易对他们下手的。”我往街角走去,叙泽特似乎打算往左搜索,“我相信我的队友们。”
“和你们这些武人真是讲不通道理……”
“那就不用讲了。”我转身走过路口。
菲利普短促地叫了一声,拍了拍翅膀。
对面是四个熟悉的人影。
两个高的是诗人和游荡者,稍矮的是战士和风裔德鲁伊。
“你看,他们已经被取代了……”贝尔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就算你去确定什么也只是徒劳。”
“你稍微安静一会。”我咬着后槽牙,贝尔的声音消失了。
他们的表情警惕而犹豫,游荡者反手握着匕首,瑞贝利安在挥舞着剑喊叫着什么,只是被艾丽西亚拦住了。他脸上似乎受了什么伤,一片的惨白淡红,还有水泡似的东西在那右半张脸上成群地肆虐。
好一个惨不忍睹。
淡白的雪花从我们和他们之间飞过,将他的声音截断在层层叠叠柔软的冰晶里。
你们还好么?你们是我认识的那些人么?你们是敌人还是朋友?
无数的问题堵在我喉咙里,如鲠在喉。
艾丽西亚手里抓着瑞贝利安,看看我们,看看诗人,一旁的卡利亚时不时地插句话,他们似乎在商量着什么东西。
如果真的如贝尔所说,他们已经被同化成了衍冬裔,那么现在他们就应该是在商量对付我们的对策。
——但如果不是那样。
诗人终于转过头来,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抿了起来,气氛一时变得比天气还要寒彻骨髓。
六人就这样对峙着,谁也不肯先开口,谁也不肯先动手。
艾丽西亚红榴石样的眼睛里满是悲伤,水汪汪地。
——不对。
中间的小路上传来轻而匆忙的脚步声,有人正从那条巷子里向这边跑来。
——如果她已经成了衍冬裔,怎么还会拥有这么清澈的眼神呢。
“你们这些异教徒去死吧!”
人未到,声先闻。
——不对。
清亮而具有穿透力的声音,说着恶毒的诅咒,却透着一股子的喜悦。
——有什么东西不对。
灰白的小脑袋从巷子里冲出来,奥列格往前扑了两步站住,勉勉强强没滑倒在已经积了一层薄雪的地上,背后跟着一个森精灵的女孩。
“你们这些异教徒!”
他抬头,脸上是难以掩饰的喜悦,看到我们之后却僵在了原地。
——有人在撒谎。
七个人分站三处,风愈发凛冽,空气却仿佛凝滞。
然后诗人拔出了刀。
风声能阻断人的低声交谈,却无法掩盖再轻不过的金戈之声。
他举起手,那刀很旧了,少年还在的时候他就在使用它,只是刀刃仍然锋利,还能在蓝月下反射出明晃晃的冷光。
阿伦德尔向前迈了一步,漫天飞扬的风雪里看不清他帽檐下的表情,叙泽特明显地紧张起来,杀意瞬间喷薄而出。
诗人松手,刀掉在地上,叮的一声轻响。
——缴械,再通用不过的表达和平的方式。
瑞贝利安冲他喊了什么。
诗人没有理会战士,他径直朝我们走来,白雪在他脚下被踏出一个个灰黑的鞋印,他穿过白色的风,走到了这场对峙的中心。
“你这异教徒要做什么!”侏儒睁大眼睛喊叫。
他伸出了手,雪花落在他手上,很快竟然积了一层白色。
“异教徒!”
诗人的帽子被风卷起吹飞,他的脸彻底露了出来。
他面色惨白嘴唇发青,然而那双银河一样坦荡的眼睛一如少年初见他时。
雪落在他身上,他固执地伸着右手,维持着那个握手的姿势。
奥列格跑向他,抓住他的手。
叙泽特快步走去,细长的手指放在一大一小两只手上。
身体不自觉地做了动作,走向前,然后握住了那只带着些微硬茧的手。
一瞬间少年的记忆闪过了大脑。
“他叫奥列格·尤里·谢尔盖。你可以叫他这一串长到反胃的名字,也可以叫他队长。”还是个小少爷模样的阿伦德尔放下了排笛,“我叫阿伦德尔,是个吟游诗人。”
什么东西碎了。
像是从梦中的深海里冒出的气泡,放大,稀薄,然后破碎成泡沫,被海水推向四面八方。
大脑的神经在剧烈地疼痛,抽搐,然后仿佛被切断般出现了瞬间的意识空白。
“你们竟然能够击破我的法术……我的确小看了你们。”
仍然是那个充满磁性的华丽男中音,只是现在那里面没有了我之前所听到的各种情感,只剩下些阴鸷的狠毒。
“所以说谎的人就是你了,对吧。”我按住太阳穴,那里仍然在一跳一跳的钝痛,像是有把小锤在从里面往外一下下地击打,“你到底骗了我们多少?”
“你们觉得呢?”他发出嘲笑。
“不管你骗了我们多少,我们都要把这些几倍几十倍几百倍的还到你身上。”阿伦德尔狠狠地吐出这些字,像是从牙缝里吐出刀子。
泰拉·贝尔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我几乎能想到那个男人笑得浑身颤抖的样子。
“刚刚还被我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家伙,也敢放这样的厥词?”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欺骗我们的!”奥列格抬头,看着白色狂风背后的深蓝天空。
术士又笑了起来,声音黏腻得令人作呕。
“这么说吧,你们这些无知的异教徒来到我所掌控的领域时,就已经成了悲荒之神御座之下愚昧的玩物。我只不过是让你们听到的东西变了一变,你们就相信了我所创造的假象,还听从我的指令杀人,真是一场漂亮的戏——算是我的杰作之一吧?”
“你从头开始……就在欺骗我们?为什么?”奥列格的拳头捏出了些噼啪声,我从不知道这小小的侏儒吟游诗人还有这种力量。
“当然是为了我们崇高无上的神。”声音不再从耳内传来,而是从头顶落下。
我抬头,白色的风雪中落下了灰色的法师,泰拉·贝尔湖蓝的长发在北风中翻卷,仿佛狂舞的毒蛇。
“你为了你的神,连普通人的性命都不顾了么!”侏儒小小的身体似乎装不下那么多的愤怒,那些怒气全部化作了语言从他口中泄出,“没有人,世界还是世界么!你的所作所为,不是为了神,而是要毁了库瑞比克!”
——那些人是无辜的。
——精灵少年也是,布衣女孩也是。
——那个痛骂我的男人也是。
——一切都是被扭曲的谎言。
“可笑,为了悲荒之神的再临,区区蝼蚁,死不足惜——不,为了萨玛斐的荣光而死,这是你们的荣幸。”
他挥手,侏儒抱着头跌倒在地,痛呼不止。
“那个半血的卓尔杂种,你真是最狠的人啊,我都没有想到我只是说了一句话,你一个竟然能干掉那么多人。”他朝我笑,皮肤已经不再是我在那楼下看见的白皙细致,而是仿佛无生命的灰色,色彩粗粝犹如无名之城的砖石。
他的话语本该激怒少年残存的意识,那些情感的波动此时却全部消失了。
少年的也是。
我的也是。
“你欺骗了我,让我去杀死无辜的人。”
心中的海洋毫无波澜,仿佛被冻在了比未写之年还要寒冷的深渊。
“那不是因为我欺骗了你,是因为你心中本就有那份残暴——卓尔本性的残暴,小杂种。”
月亮在海面上升起,血一般的污秽赤红。
“他们不愿动手,你却开了这个头。然后你的同伴跟随你杀人,他们的手沾上了他们不愿沾上的血。”
红色的月光将冰封的海面染得仿佛血海。
“然后你带着他们杀人——一路杀掉所有阻碍你们的人,杀掉有可能影响你们行动的人。”
冰面裂开了一道伤口,无底无穷的深渊中仿佛有巨龙在悲吼。
“记住我的名吧,残暴的小杂种!”
他大笑,笑声将冰面震碎,巨龙带着漫天红色的液体,咆哮着飞出深渊,冲向那血红的月亮。
“吾名呼曰,残虐解放——”
|15|跃龙碎月
红月被巨龙绞碎,化作无数火雨流星坠落在浮冰飘零的海面。
光消失了。
有种声音从我身体里缓缓地升上来,像是肺泡被搅乱的喘鸣。最初我以为是过度运动之后的生理反应,它却在渐渐地放大,变成我所不熟悉的悲鸣。
——愤怒。
——是这种感觉么。
——少年的愤怒,还是我的愤怒呢。
那声音冲破我的声带,带着血的味道。
“你愤怒了么?”
他在笑。
“是因为无法接受自己暴戾的一面而愤怒么?”
他在笑。
——不对。
——不是。
——不认可,不正确,不可能。
——本不应该被那些东西影响的。
——辱骂也好,激怒也好,傲慢也好,都是少年的弱点。
——不是我的弱点。
——我不应该出现这种情感的。
“就算你再怎么改变了,你还是一个残酷暴虐的杂种。”
他在我头顶笑着。
“闭嘴。”
陌生的声音从我嘴里发出,不是少年的,也不是我的。
——那是谁的呢。
“残酷的不是我们,是你。”
——是谁在说话。
“你为了你那些变态的爱好和所谓的信仰,利用你能利用的人,让他们替你满足你的杀戮欲。”
——是“我”啊。
“你甚至在利用你自己的信仰。”
——不是少年,也不是梦妖。
“萨玛斐给了你衍冬裔的力量,你就利用它加强你骗人的能力,骗了冒险者们,骗了瓦尔哈拉小队,煽动我们相互战斗,妄想我们自相残杀。”
——是一个活着的,在世界上拥有一席之地的“我”啊。
“是,某种意义上你成功了,非常成功——前无古人的成功。”
——那是不再游离于这个物质的世界之外的感觉啊。
“但是你忽视了我们的力量,我们拥有的你永远也得不到的力量。”
——那是“我”啊。
“我们拥有的力量,叫做信任。”
我终于在这片白色的风暴里看清楚了他的脸。
“你不会理解,因为你永远不会有可以放心地交付性命的人!”
泰拉·贝尔蓝灰色的眼底空空如也。
真正的没有了心的人,是这个法师。
“你的理论我不能理解,也没有理解的必要。”
他收起了笑容,蓝色的晶体生物从他右肩腾起,那小生物身形一瞬间暴涨,半透明的冰蓝双翅遮蔽了半边天空,夭矫的身体弯出完美的弧度。
那是太古时代传说的生物,它们代表着权力、力量和残酷。
——那是“龙”。
“让我的宠物教给你们什么叫做力量吧。”
术士挥手,蓝色的的晶体在空中尖啸,长长的尾巴划破半透明的白色风幕。
“去吧,龙影。”
它向我背后扑去,我听到艾丽西亚本能的惊叫。
“给我从天上滚下来!”
两支铁箭击碎了那被叫作龙影的生物一边翅膀。
“蓝,好厉害!”风裔女孩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次伴着闪电和藤蔓,龙影被她死死捆在了绿色的牢笼中。
利刃出鞘声冷冽如冰,高等精灵剑指天空:“这大家伙很强——是我的猎物。”
电光闪过,龙影发出了哀鸣。
“去吧,去狩猎你的猎物!”叙泽特厉喝。
拇指扣住弓弦,肩背手臂逐步锁死,弓背开满,铁箭飞驰。
——一切都自然而行云流水,和二十年以来无数次做过的一样。
铁质的箭头穿透贝尔的左肩,带着法师单薄的身体向后疾飞,他发出痛喝,龙影似乎想要转头去搭救自己的主人,叙泽特当然不会放任它那样走掉,从剑上生长出的霹雳照亮昏暗的天空。
铁箭嵌入砖墙,深蓝色的血液顺着他的白衣流下。
“你害死了那么多的人,现在我就用你的血去祭奠那些无辜丧命的人。”
又一支箭,干脆利落地穿透法师的右肩,挣扎的男人被结结实实地钉在了墙上。
“你记住,我要在你身上开上一千个洞,给我查好了。”
抬脚,向前一步。
“第一箭,祭被你挑拨而互相残杀的冒险者。”
他想要举起手施法,那只右手立刻被穿透,灰色的墙和灰色的皮肤都被他蓝色的血浸满。
向前,第二步。
“第二箭,祭被我杀死的精灵少年。”
由于疼痛而蜷曲的左手也被穿透。
继续向前,第三步。
“第三箭,祭被我杀死的布衣少女。”
左脚。
第四步。
“第四箭,祭被我杀死的人类战士。”
右脚。
一步,又一步,一箭,又一箭,箭头穿过皮肤和肌肉的声音不绝于耳,世界都在沉默,宇宙间只有男人的惨叫和我单调的计数。
左小腿,右小腿,左膝,右膝,左大腿,右大腿,左小臂,右小臂,左大臂,右大臂。
他的血管里流的似乎不是血,而是流动的冰。
腹部,胸口,喉咙,头颅。
被钉在墙上的已经不再是人,而是一块覆盖着破布的烂肉,箭用完了,刀尖继续穿过他的身体,雪地被染成了恶心的蓝黑色。
连惨叫也没有了,天地间一片静寂,只有刀刃扎进肉体的声音在继续。
继续,继续,继续。
——这是复仇吗。
——还是后悔呢。
——抑或是愤怒。
——这是——
——本能——
——杀戮的本能。
“够了!”
谁在吵闹。
还没有够。
离一千还很远。
不要阻止我。
让我完成——
“够了!停手吧!”
女孩的声音带着哭腔。
不要阻止我。
不要打扰我。
不要妨碍我。
“停下!艾丽已经在哭了!”
有人踢了我肩膀一脚。
为什么能够踢到我的肩膀?
啊。
原来我跪在地上啊。
刀落在地上,全身都带着那衍冬裔之血的腥味。
为什么会这么累呢。
面前是泰拉·贝尔血肉模糊的尸体,头上是天空和月亮。
血滴在地上,在深蓝色的雪水里激出涟漪。
滴答。
滴答。
滴答。
愤怒消失了,悲哀消失了。
“我”消失了。
少年还在带着悲哀怒吼,我却如同置身世外。
我还是那个半梦妖啊。
如同一场笑话。
笑声从胸口闷闷地传出来,带着血和眼泪。
这个世界还是把我排斥在外。
无论我是不是活过。
|16|雪虐风饕
菲利普尖厉的声音穿过愈渐稀薄的风幕。
它在躁动,空气中有什么气息让敏感的雀鹰感到了不安。
狼崽喉间发出低低的呜咽,祖先遗留在它身上野兽的血液似乎也在告诉它危险的逼近,它正用力拽着它主人的鞋子,似乎想要逃离什么。
“好了好了……”侏儒小小的手抓着我的手臂晃动。
有滚雷似的声音从地底传来,膝盖下的地面似乎有些异样的震颤。
“我们走吧……”他拍着我的肩膀,“去别的地方看看……”
天色好像突然黑下来了。
虽然原本那轮蓝月出现之后天色就没有亮起来过,松林里的长夜似乎一直延续到了无名之城,但多少还有些光亮从风雪之间投下来。
只是连那些可怜的光亮也忽然不见了。
地上的雪被风卷了起来,连着衍冬裔深蓝色的血一起。
诗人喊出了声音。
“那是什么……!”
伴随着巨物撞击地面的声音。
冰冷的碎片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击中我的背,巨大的冲力带着我向墙上撞去。
胸口被撞在砖石上,一口空气被从肺里挤了出来,胸骨碎裂般地疼痛着。
砰。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建筑被击碎了,地砖出现了裂缝,房顶的碎片落在我面前。
——彻底黑掉了啊。
——光也是,雪也是,尸体也是,同伴也是。
——全都不见了。
感觉有些恍惚,像是被封在梦境中那样恍惚。
少年这么想。
黑色的、冰冷的空气在鼻腔和喉咙里,湿润得有些不自然。
像被埋在雪堆里一样。
——不,自己并没有过这种经历。
蓝猛地清醒。
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有泪水有鲜血,有朋友的笑容和同伴的呼唤,有激烈的战斗和呕血的呼唤,有痛彻心扉的失去和熊熊燃烧的愤怒。
可是总归感觉是个梦,梦里没有一点真实感,自己是个旁观者,什么都做不到。
身下是凸凹不平的地面,少年觉得自己好像还留在那个无穷无尽的长梦里,连呼吸都被阻挡在黑暗中,一丝光也没有,一丝风也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
他试探性地伸出双手,指尖触碰到的是粗糙的墙砖断茬。
看起来是被埋在瓦砾堆里了啊,他自忖。
有一点点的鸟鸣声顺着缝隙漏了进来,非常熟悉,就像熟悉自己的手指。
“菲利普?”他坐起来,却狠狠碰了下头。
“你是说这里面有人啦小鸟?”女孩子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进来,带着些他所不喜欢的调笑。
又是唧唧喳喳的叫声。
这时候不管外面是谁,出去才是第一要事,少年揉着被磕痛的后脑勺这么想。
“外面有人么!”他扯着嗓子喊起来,这才感觉自己很久没说过话了,喉咙干涩,一口带着腥味的空气呛进气管,少年咳嗽得仿佛要把肺翻出来。
“在这里啊……”金属撞击石头的声音响了起来,女孩似乎在用什么武器刨挖那些瓦砾。
有风溜进来了,冰冷的,带着些奇怪的异味。
然后头顶开了一个口子,少年抬头看到的是漫天的星子和蓝色的月光,少女在边缘向他俯身,月光从她后面照来,蓝看不清她的脸,只有那头雪白的长发一直垂到他面前。
“你没事吧?”她发问,像是另一个男孩曾经攀着绳子向他伸出一只带血的手。
“真是够呛啊……”少年站在已经被方才落下来的巨大冰块砸得摇摇欲坠的城头环视无名之城,“太多了,先在这里休息一下吧。”
城墙上本来也站满了傀儡,只是那些脆弱的东西已经被两人接二连三地打下了城墙,十多米的高度把它们摔得碎成了一地冰碴,拼都拼不起来。
“是够呛呢。”紫色的女孩一手掐腰,黑色的雾气在她身边不停涌动,她正踮脚指着中央广场的那根冰柱,“我的队伍在那里——你看到那道红光了么?那是我们的队长。”
从内心来说,也许是因为他由于一半的卓尔血统而受人排斥,蓝一直不喜欢卓尔精灵,甚至到了厌恶的程度,即使他并没有真正接触过卓尔。而当他没有注意到这个女孩的种族时,他倒是完全不讨厌她——也许和这个叫薇塔塔的卓尔精灵刚刚救了她一命有关。
不过,注意到了以后,他也没有讨厌她。
“看起来很强啊……小心。”一支冰箭朝着女孩射了过来,被少年一刀砍成了两半,化作白色的冰尘。
“我们的队长是个脑回路一根筋的家伙呢……”她挥手,数把红黑色的刀枪随着她的指挥击碎了一个跃上城墙的冰傀儡,看起来那家伙就是方才放冷箭的那个弓兵,只是它的行动早就被女孩用神力捕捉到,它的一举一动薇塔塔都已经了然于胸。
“那是夏德娜赐予我的眼睛。”女孩这么告诉他。
弓兵变成了几块碎块,落下了城墙。
“不过,很强,是真的。”她眯起眼睛,像只晒太阳的奶猫。
——不,也许是只幼狮呢。
“真巧啊,我们的队长也是个一根筋的家伙——只不过很弱就是了。”蓝干笑两声,他忽然觉得瓦尔哈拉的那些脸开始变得不清晰,依瑞斯,伊利亚斯,奥列格,阿伦德尔,叙泽特,瑞贝利安,艾丽西亚,都是些无比熟悉的名字,他却怎么都无法把这些名字与面孔对上号,即使经过那么多的事情,都是同生共死过的友人,他还记得几个人坐在篝火边弹琴唱歌的时候,奥列格让他唱唱父亲教给他的猎歌。
然而那些图像似乎在慢慢地消失,纳斯塔的脸也在模糊,只有父亲的脸和川途的脸还深深刻在他脑海里,像是被烙在木板上的图画。
用火在木板上画画的,是谁来着?
他只记得那双手小而白皙,上面有长久干活勒出的红痕。
“说回来,你的灵魂居然还在啊……我还以为你已经被梦妖吞噬掉了呢。”女孩向着城下俯身,那里不知何时多了无法计数的傀儡,虽然很小,但是已经层层叠叠地攀上了城墙。
“这个我不太清楚……不过看起来是完蛋了呢。”少年蹲在城头,敌军像是海浪,前赴后继地拍在城墙上,他们清楚地感觉到脚下的震动,世界似乎在崩溃。
“早知道就不上城墙了……”女孩撅起嘴,脸鼓成了个小包子,“不过这么小小的傀儡,感觉可以一口吃掉。”
“说不定它会在你肚子里大闹呢?”蓝伸手把一个手掌大小的傀儡推下去,这种大小的东西让他感觉甚至有点可爱,菲利普也在飞来飞去地玩着那些傀儡,似乎还相当的欢快。
“哼……”女孩一脚把一只有二十多厘米的傀儡给踢了下去,“咱们还是快点赶到神柱那里比较好喔,他们似乎很吃力呢。”
“首先咱们要解决这群蚂蚁啊。”少年掏出了个火折子,这东西还是奥列格给他的。
橙色的火很快就烧起来了,森林被引燃了,城墙被大火熏黑,傀儡在火焰中发出嚎叫。它们融化,蒸发,空气里都充满了它们的尖叫,萨玛斐好像在通过它们发泄什么愤怒。
+展开----3271字----
血液滴滴答答落在覆盖一层霜壳的地面上,远处,那根憎狞的冰柱闪闪发光。
现在很安静,在阿伦德尔听力所及的地方,只有血滴落下的声音和蓝喘息的声音。随着蓝轻轻喘气,有一种模糊而粗野的笑声从他的喉咙里升上来,伴随着挣扎和泡沫。很快的,在寒冷寂静的无名之城里,蓝的笑声响起来,盖过血滴的声音,随即盘旋而上飘荡流失在有星子的天空里。这种让人不舒服的笑声很快被咳嗽打断,紧促激烈,他的双肩上下抖动。
这个人也很虚弱啊。
阿伦德尔这么想到。
原本想要扮演原本队员的角色,结果没过几天就被发现了。虽然不知道别人看来怎么样,但阿伦德尔觉得:
从各种方面的,让人不舒服。
奥列格往前走了一步,脸上浮现的是对待原本巡林客的关心神色,艾丽西亚更快,她念叨的是治疗的口诀。叙泽特没动,一如既往地冷冷淡淡。瑞贝利安在逗弄小狼——她的脸上受了伤,正积极听从并小心违反艾丽西亚的建议:不要见风,不要乱动。
贝尔已经死了,如果有灵魂的话,应该已经去向他残酷无情的主子诉苦了。他的身上插着数支箭,箭头穿透身体一直没至箭羽,其间还有刀剑划痕和野兽撕咬痕迹。阿伦德尔觉得,如果他们不拦着的话,蓝会用指甲用牙齿将已经成为尸体的贝尔肢解凌迟。
阿伦德尔分不清这是对“正义”的维护,还是将错杀人的悔意加在敌人身上。他低下头,没发言,算作默许。
砖石铺就的街道寂静无声。
“好了,好了,我们走吧?”奥列格拍了拍蓝的肩膀,“再去别的地方看看吧——”
最后一个字是扯着嗓子喊出来的,以变调的尖叫作为结尾。地面又一次剧烈震动,同时天空变得一片漆黑,大量冰晶雪尘蒙蔽视野,阿伦德尔在混乱中想要循着声音找到队友们,有很多次,他听见了艾丽或者奥列格的声音,甚至看见了叙泽特跳起来躲开碎石的模糊影子,但每当他朝着声音影子的方向追过去,看见的都只有断壁残垣而已。阿伦德尔发现地面上有一道巨大的影子,第一反应是后退几步,避开那些摇摇欲坠的高大建筑,但随后他发现了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莫大的恐惧摄住他的心脏,他抬起头,看着有不祥阴影的天空……
无数破开天空而来的冰块以骇人的面孔回敬。
那些冰柱并非无处闪躲,但巨大冰柱以高速撞击地面,破坏了原本的地形,阿伦德尔觉得自己一时半会儿找不到队友了。他怀着一种难以言明的心情,独自在面目全非的无名之城内跑起来。
过了一阵子,地面的震动停止了,巨大的冰块也不再落下,阿伦德尔在冰块间穿行,趁着没有别的怪事发生之前好好喘气。话虽如此,但他除了自己之外也没看见别的喘气的了,那些冰块就如同不远处星港的碎块一样,带有敌意地凝视着这个活着的诗人。
好的,我知道你们讨厌一切有生命的事物,而我也正好非常讨厌你们。阿伦德尔心里这么想着,专心听着任何一个可能代表活物的声音。
突然间,他四肢百骸里被搁置许久的疲惫没有任何征兆地一齐涌上,让他差点一个趔趄跌倒。阿伦德尔以为是地震再一次袭来,然而他靠在冷冰冰的建筑残骸上,周围没有别的变化,发生变化的似乎是他自己。但阿伦德尔没有办法分心思考,奇怪的感觉占据了他全部,他只有很少的几秒钟意识到这有可能是法术效果造成的影响,他只能大口喘气。
随后,就像突然出现一样,那些疲惫消失了,但影响显而易见,他的脖子上出现了一根细线,直愣愣地伸向远方。这根线比曼陀林的弦还要细得多,发着和那些冰块一样冷冰冰的蓝色微光,又在脖子这种要命的地方,可想而知的不是什么好东西。阿伦德尔伸手想要触碰,却发现手指可以轻松地穿过这条线,他寻找线的源头,那条线穿过建筑,穿过冰块,延伸到他看不见的地方。这就是法术创造的线吗?他在心里给自己一个肯定的答案,然后拔出刀子,朝着线的源头走去。
“不管你连着什么,我总要看一看才对……”阿伦德尔心里想着,“姑且把自己当作诗歌里的角色吧。”
那条线的角度会随着阿伦德尔的移动而变化,但都指向同一个方向,他朝着那个方向走,觉得自己沿着线说不定会看见一个古老的雕像,或者是神殿之类的东西——总之是死物。但没过多久,他发现那条线有些变化,好像绑着的另一个“东西”也在移动。这就很尴尬了,阿伦德尔按了按帽子,考虑着要不要继续前进。不过另一端的“东西”没给他更多时间思考,线偏向一边的角度越来越小,然后阿伦德尔听见了轻轻的脚步声。
听起来是人类,一个人,身手不知道怎样,不过能听见脚步声真是个好消息。如果换做叙泽特或者蓝那样一点脚步声都没有的人在另一端,似乎会比较吓人。阿伦想着乱七八糟的可能性,给自己更多的勇气,然后绕过房屋的废墟。
他看见了一个灰色头发的女孩,纤细苍白的脖子上连着线,朝他走过来。
“我是德莫拉的斯林特尔,是个诗人。”
/
“你有什么想法吗?”
阿伦堪堪躲过能把房屋打成碎块的一拳,背对着斯林特尔。而对方用有些奇怪的语调干笑两声。
就在几分钟前,他们周围的冰块颤颤巍巍地移动起来,然后组成了两只巨大的傀儡,全身均由冰块构成,不规则的冰块看起来想遒劲的肌肉,而代表头部的部分还有一对空洞的眼窝,就像真的傀儡一样。起初,这两只冰傀儡的动作并不灵便,跟人偶师手下的酷似真人动作轻巧的傀儡们完全不能比,但在扭扭关节走了几步之后,这些傀儡的动作突然诡异地灵敏起来,并且,很显然地,充满超越常人的可怕力量。这之后,阿伦德尔和斯林特尔就被它们逼的不得不奔跑闪躲。
“没有。”斯林特尔说,她好像有些不对劲,不过阿伦德尔没心思去想对方怎么了,一只冰傀儡拳风袭来,拳头是比刀片还锋利,阿伦德尔绝望地拿小刀挡住这一击,觉得自己的刀可能要报销了。背后的斯林特尔伸手露出手腕上的弩箭,朝另一只冰傀儡射出几支箭。
“三开!”
阿伦德尔一愣,明白对方是想说散开,趁着冰傀儡换手的瞬间,两人立刻朝不同方向躲开。随后就是快速的战斗。
两位诗人都不是以战斗力见长的类型,于力量上有所欠缺,因此加强了敏捷方面的训练。阿伦依靠的是影舞者的秘传步法,他从冰傀儡身边甚至身上掠过,引来愤怒但很显然还不够快的攻击,让冰傀儡有着可怕刀刃的拳头打在它自己身上。斯林特尔则是身体柔软灵活,能够做出许多复杂的动作,她似乎找准了这些傀儡的弱点,反复攻击它们的关节处。
如果能保持这样的状态,或许能消灭这两只傀儡?阿伦德尔心底冒出近乎于欣喜的感情。在无名之城的这段时间,他经历的惊吓与挫败都太多,如果再不找点什么东西给自己欣喜快乐的话,或许就要完全垮下来了。在解决完这些事情,回到队友身边之前继续当那个收集诗歌的阿伦德尔之前还不能掉链子。他迅速躲开冰傀儡的攻击,朝冰傀儡另一只手臂的方向跑去,然后在那另一只手臂做出反应前一秒跳开,心里想着诗歌,收集诗歌,还有找回队友。
一只冰傀儡的左边手臂重重地挨了来自它右手的一击,刀一样薄而利的拳头卡在左臂关节里,它没有痛觉一样把右手拔出来,半个左手臂掉在地上,轰然一声巨响,然后化为冰块。
没错,只要一直这样继续下去就好,他还有体力……
但是斯林特尔却呆呆地站在道路中间,仿佛最好的活靶子。她对付的那只傀儡变成了两个较小的个体,正冲向那个活靶子。
刚刚不是这样的,在几秒前阿伦还能从余光看见斯林特尔在战斗,女孩娇小的身影在冰傀儡激起的雪尘里有些模糊,像刚才消失不见的叙泽特。他听见冰块落地的声音,应该是女孩的攻击有所成效。但不过几秒钟,斯林特尔就变成了呆呆不动目光呆滞的这幅样子,比起眼前的敌人更像傀儡或人偶。阿伦急匆匆朝她跑,与身后独臂冰傀儡刀刃般的右拳仅差数寸。
也因此,他拉起斯林特尔的时候,独臂冰傀儡正好打在了一个小型傀儡身上,后者瞬间碎成粉末,死得不能再死。
“你还活着吗?”阿伦拎着斯林特尔,他害怕下一秒这个女孩也变成冰雪然后碎成雪尘,女孩咳嗽两声,回到了世间。
然后阿伦听见了女孩的低声喃喃,他感觉身边的空气被驱赶,风被放牧,这是操纵风的人,他以前知道艾丽西亚可以影响风,他从来没见过如此大规模的风的漩涡,而漩涡的中心就是他手上拉着的女孩儿。在狂躁的风中,阿伦觉得呼吸变得困难,但斯林特尔面色没有改变,甚至享受地张开双手。
阿伦将她放在平坦的地面,女孩眼睛似乎看不清……或者干脆看不见,但她仍旧能操纵风,很强有力的风。因此在这之前,他要暂时抵挡一大一小两只冰傀儡。
“不过是矮子和残废罢了……”
他转身迎上两只冰傀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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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着被领导发现然后打死的风险写完了。
————
“闭嘴,不要说话。”斯林特尔疲倦的说道,“不然信不信我把琴拍碎在你脑袋上。”
陆仁哑然。他想说自己没说话,但那些话确实已经到了嘴边,就像是箭在弦上,却一下子被折断了。
他能看到女孩儿作为琴师应当干燥稳定的双手沾满了尘土和污秽,这双手抓住了已经损坏得相当厉害的斗篷边缘,一下子把兜帽拉上了。那些深色的布料变成了一种奇怪的形态,这让斯林特尔看起来比以往更像是人形的乌鸦。
获得翼翅的鸟类不会在一处永远停留。
他看不到的是在那些布料的遮掩下,诗人的双手无处安放,正在不稳定的颤抖着。
沉默者们如他们的名讳一般沉默着。他们缀在人群的边缘,松松散散的聚在一处:萨米尔像捏着块油脂似的捏着他的花栗鼠,那不安的动物从他一只手的掌心不断滑到另一只里;里德反常的用匕首修着他的指甲,看起来还是极其紧张;吉泽尔嘟嘟囔囔的说着关于被碰坏了的指甲之类的话,备受打击的坐在一边。
在城市的中心,那巨大的冰柱里的东西都被大家很默契的忽略过去了,总觉得多看上几眼,就会蹦出什么污染精神的东西,由于他们无法获知的原因,这一过程让人觉得犹如在切掉巨大八爪鱼的每一只触手并且把它按在灼热的铁板上加入香料。
陆仁想要发表意见,却发现诗人的手已经握住了琴颈。他把所有想要说话的冲动化为抬手摸了摸鼻子的动作,心说明明杀戮(陆)意愿向来犹如一碗蛋奶甜羹的斯林特尔居然也能散发出这种气势。
“不。”她简单的说,“否则我会把你的骨头抽出来磨尖来杀死冰柱里的东西。”
没有诗人这个从心底里热爱篝火的人试图营造放松氛围的情况下,沉默者的聚集地由于多方面的原因充满着与气温无关的寒冷。这种可怕的宁静持续的很长一段时间,所以当神柱震动天地色变的时候,他们都不由得暗自松了口气。
无名之城向来能够令人心安的天空开始燃烧——说是燃烧并不恰当,像是从无尽的寒冰里投射出的扭曲光影像是魂灵般遍布城市的上空。压抑在冒险者们中间传播着,但显然所经历的一切给了他们冷静的权柄。那些狂乱的阴影与魔鬼并无什么不同,十秒钟那么长的未知恐惧如同利剑一样悬在众人的头顶。可怖的尖啸和形体扰乱了空气,紧接着那些仿若从时间之外到来的混沌化为了明确的形体:未知化作的利剑成为真正的利剑,堪称粗砺随意的巨大冰柱从天而降!
冰,冰,冰,冰,冰,冰,冰。
灾,灾,灾,灾,灾,灾,灾。
在流光般的瞬间后,那些巨大冰柱所投下的阴影已经放大到了不可接受的地步,带着一种古怪的宁静和熙熙攘攘的死寂,悄然的降临。
“斯林特尔!”陆仁尖叫,琴和骨头都被他抛却在了脑后。比话音更快的是他的行动:佣兵一下子抓住了诗人的衣领带走,甩离了阴影的范围。直到他脱手了才觉得有什么不对⋯⋯之前在幻境中那个和他长得很像的弓手也是这样被另一个自己救下,然后在那无尽的沉默螺旋中⋯⋯
自己和斯林特尔也会成为那样的搭档吗?他的另外一部分疯狂的诅咒着,同时也很佩服自己能够在这种时候思考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冰柱就要砸上来了啊?他提醒自己。
佣兵的目光还残留在被他丢出去的女孩儿身上,她看起来都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诗人的脸上还残留着愠怒和惊愕,鲜艳的颜色从她的口里溢出,在永远以黑白灰为主色的女孩儿身上娇艳得如同无限荒原上盛开出来的花朵。
听糖糖说过有一种在恋爱的人身上会出现的疾病,染病的人会从口中吐出花来⋯⋯陆仁的思维已经跳脱去了奇怪的地方,他的手尖叫着,却悬在刀上迟迟不动。时间在这一刻无限的拉长,像是烧融的玻璃坠下的细丝。
冰柱已经砸上来了。佣兵的脑对他说,我现在考虑从你蠢笨的头骨里跳出来爬走是不是太晚了?
冷却的玻璃细丝被扰动折断了,陆仁抓住风火连城。
————
诗人跌坐在地,在爬起来迅速躲开另外一片冰柱碎片的间隙里擦了下脸上的血。紧接着那些袭来的阴影越来越多,让她不得不连续的变换方向以躲开攻击。她花了半秒钟低头看了一眼显然是连到自己脖颈上的蓝色细线,结果不得不把累赘的衣物扯掉才得以脱逃。在冰柱开始落下的时候,一阵尖锐燃烧着的冰冷扯紧了她的咽喉,像是强行在身体的某个内部塞了块爆炸的冰,内脏都被推开了。
那些更大的,爆炸的冰如诸多墓碑一般矗立在土地上,在冰与冰的间隙之间,是废墟和冒险者们休憩的残迹,但是她没有看到大量的血,只有奄奄一息的零碎木头在燃烧着,推测它曾经是篝火的某部分。
诗人的耳朵里嗡嗡作响,她显然是被冰溅落时候的巨响砸到了脑袋。未明的愤怒填充了她,在冰柱之间,她依稀可以看到诸多冒险者的身影在不平整的冰面上扭曲的光景。
“白痴。”她骂道,自己也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原本同伴的位置已不可考,多次的转向和翻滚已经搅乱了她的方向感,如今最为明确的线索只有一个——
诗人颈项上的细线像是某种法术造物,不被物理上的障碍所阻挡。它从冰柱里穿了过去,指向三点钟方向。她用手盖住自己的耳朵,感觉到那种可怕的嗡嗡声已经开始减弱了⋯⋯但同时她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那么多年她所信赖的记忆力似乎在这时候打了个瞌睡。
■■呢?你把他给忘了吗?他怎么样了?■■不是救了你吗?
谁来着?你说的是谁啊?诗人询问着自己,她的脑一副茫然的样子。她的脚挪向细线所指的方向,自发的绕过那些障碍物。花了大概可怕的三五分钟,线的另一端连上了一名棕发的青年。
“你?”斯林特尔的声音问道。
“你。”他的颈上也缠着段蓝色的线,仔细一看,像是冬天里会凝结在光滑表面上的冰花,“遗都的阿伦德尔向你致意。”
说起来,遗都这个地方听起来有点耳熟。但在斯林特尔的家乡⋯⋯似乎并无这一地区的样子。说不定是在哪个路过的城市里听过这个地方吧,她的感性这样安慰着自己。
“德莫拉的斯林特尔。”女孩儿咕哝一声,“诗人?”
“正巧,诗人。”
斯林特尔决定还是不要走得太近为妙。虽然的确是曾经在无名之城里见过这面孔,但是鉴于之前发生的种种事件⋯⋯不,其实主要的原因是对方太高了,最近才又长高了丁点儿的女孩儿站在他身边,恐怕还是会显得很可(般)笑(配)。
闲谈还没有开始,某种不祥的声音就从他们身边的冰柱中传来。在千分之一秒内,冰柱的形态发生了变化——它们融化了,冰冷的融化、生长成了冰制的魔像,这一进度如此缓慢又迅速,以致无从应对,但又带来了充分的无法解释和恐惧。两名诗人最少用了十二种不同的语言痛骂了无名之城中心那个巨大的老冰棍儿,斯林特尔把外套甩在地上,细细的皮带交叉缠在她的身上,同时固定住了她的琴、小弩和沉重的双刃猎刀,和一些小小的储物皮囊。
她也不太记得这些是听了谁的建议做出的改进,这时候她十二万分的感谢那位少年的明智。诗人用惯用的左手反握着猎刃,木弩架在小臂上。
(这些是谁教的呢?)
她瞥了一眼阿伦德尔,发现对方也取出了柄掌许的小刀。他们的背脊在这一刻都如同紧压到几乎崩溃的弹簧,焦急沸腾着⋯⋯两名诗人背靠着背,在绝望的前提下做着战斗的打算。
(你不适合战斗。)
魔像用虚假的眼窝注视着两人。明明是冰却浓墨似的荆棘从里面生长出来,将原本就不真实的人形变得更加不合逻辑。她们的手腕上链接着纤长的薄刃,此刻,那些黑色的荆棘正在观察着诗人们。
“如何?”
“没有。”
胜算是无限逼近无。两只偶人窸窸窣窣的绕着两人行走,仿佛在举行什么仪式。紧接着斯林特尔发了一声试探性的声音,她的耳中再次充斥了嗡嗡声,然后飞速的远去,化为了一片寂静;阿伦德尔却无法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应当紧握的刀上毫无反馈而来的触感,他不由得低头看了一眼以确认——
魔像尖啸着将替代手臂的巨刃舒展开来,朝着两人攻了过来!阿伦短刀一迎,生生格住了对方的冰刃。但触感的消失让他不必要的浪费着力气去紧握短刀;斯林特尔自知力量不够对抗那冰制的傀儡,但阿伦就在她的身后,她不能躲开。女孩儿飞速的一抬小弩,准确的击中了对面兵刃的刃口,将它弹开。
(发挥你的长处。)
“散开吧!”她听不到自己发出的声音,也不知道自己说出的语音是否准确,但青年显然是理解了她的意思。斯林特尔就地翻滚,和阿伦错开了站位,飞速的上了一支新的弩箭。她用弩箭将对方的进攻化解,但魔像的刀顺势一旋,以舞蹈似的姿势将刃口重新对着女孩儿斜斩而下!
她来不及重新上弩箭了,只得用猎刀去迎,沉重的力道压得她几乎要跪下了,只好转动手腕,在自己退开一点的同时将冰刃向下引导。即便如此,她的手腕还是一阵疼痛,差一点就将刀脱手了去——斯林特尔从没想过战斗是一件如此痛苦的事情,她已经开始喘不过气,肺叶像是着了火一样。魔像的冰刃陷进了地面,女孩儿丢掉了小弩,轻盈顺着刀侧滑过,用双手和全身的力道把猎刀砸向魔像刀与手臂交界处。
那总算是有了点儿成效。冰应当是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声响,断裂了开来,但那断裂的截面仍然是致命的。女孩儿匮乏的战斗经验令她忽略了这一点,而且她现在几乎用尽了力气,无法立刻躲闪。
她几乎要绝望了。但就在此刻,另一柄冰刃忽至,将魔像切成了团碎冰!阿伦靠着他的短刀和步法将另一只魔像的刀刃引来,斩却了它的同伴。没有时间松上口气,斯林特尔起身,伺机同阿伦并肩解决剩下的偶人。
两人合作毕竟是强上一些,同样是力量不足的诗人,都形成了轻盈灵巧的战斗方式,意外配合得不错。他们把魔像逼得步步后退,就等着找个机会将其毁坏。
斯林特尔体内身为德鲁伊的部分开始尖叫起来!她感觉到风在警告她⋯⋯女孩儿推了一把阿伦德尔,发现那已经被斩为碎冰的魔像重组成了两个较小的个体,那从眼窝里生长出来的荆棘一闪一闪的,仿佛在嘲笑他们两个。
紧接着斯林特尔感觉到了一阵强光。她眼中的冰的颜色迅速的扩散,变成了一整片致命的白色。
她看不见了。
阿伦德尔见女孩儿忽然就这么茫然的停下来了,不由得想要出声警告对方。他能感觉到气流从他的声带处流过,但并没有发出声音。时间不够他去细想些什么了,阿伦抓住女孩儿往侧面一带,紧接着他也看到了对方茫然的灰绿色眼睛。
他用第六十二种语言大骂,忘记了自己发不出声音。 斯林特尔被他捏的生疼,才算是回过神来。阿伦拉扯着女孩儿,勉强保证两人都不被由二化三的偶人击中。只是换了三五招,就已经累得不行。
这或许是斯林特尔出生以来所经历过的最大的恐慌和悲哀。她无法看见、也无法听见,除了阿伦不知轻重抓着她的手和魔像们凶狠的刀风,外面的世界已经静悄悄的与她隔绝开来了。
■■■■,你做了些什么,自己还记得吗?
在无限的寂静中,邪神对着她的脑低声絮言。
有风就够了。阿伦听到女孩儿变了形的耳语,紧接着他几乎抓不住斯林特尔:女孩儿猛然挣脱了他,某种不言不语的东西悄然升起——
“阿伦德尔!”她清晰的说,全然不像是个失去了听觉的人。阿伦飞快的闪开,从女孩儿的手心升起的,不再是那些无害的笔记碎片,而是那些真正轻薄银亮的凶器。
柳叶儿似的刀刃飞扬起来,琐屑的闪动着,几乎有某种星河的影子。斯林特尔把自己的眼镜扯了下来,她不需要这个,甚至不需要眼睛。陆仁说的没错,作为斯林特尔,她的杀戮倾向只值碗蛋奶甜羮,但是它的某一部分,寄居着狮鹫般凶暴的灵魂!
女孩儿无声的咆哮起来,风从她张开的手指间穿过,阿伦德尔呼吸的风,偶人冰刃旋动的风,穿过冰屑和土地穿行的风——斯林特尔的世界充满了寂静的风,犹如一个世界的缺口,所有的一切都向着这永恒的伤逝奔涌。
奇怪的絮语被风声所覆,在这乐曲中消失殆尽。
她又一次能够看见了。流动着的世界,燃烧殆尽的世界,无限空寂的世界。即便这眼睛只能作为两颗灰色的装饰,也就已经够了。这大概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阿伦德尔想,看着已经睁开双眼的人再次睁开双眼,用默罕雪妖风声般的语言对他说话。
“想点办法,阿伦德尔。”她如同歌唱般的声音说道。女孩儿身上多余的装备都已经丢弃了',只能寄希望于阿伦德尔有些什么机灵的点子。那些银亮的叶子正卡在冰傀儡的关节处,冰和金属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阿伦德尔用废墟里的木头围住那些魔像的时候,她没有说话,他点起火灼烧那些冰偶的时候,她还是沉默着,似乎在想什么比世界毁灭重要太多的事情。
“呼⋯⋯”阿伦德尔松了口气,魔像正融化着,那些黑色的荆棘尖叫似的扭动看的让人有点不舒服,他尝试了一下,发现自己可以正常发出声音。“那⋯⋯”
“你在点火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们吸入了这些水汽会怎么样?”女孩儿忽然打断他,“进入了我们的胸膛,然后重新凝结成冰?”
她轻松的笑着,似乎不是在谈论死亡的可能性。
阿伦德尔耸肩,慢悠悠的说道:“那我们就死了呗。”
两名诗人对这种情况都有谜样的从容认知,或许是靠着这一堆临时的篝火。火中的魔像无声的悲鸣着,渐渐融化失去的形状,那些黑色的荆棘消失殆尽,大部分的冰也蒸发了去。
“等一下。”阿伦德尔注视着火堆,“有个东西没有融化——”
——————
“斯林特尔!”陆仁忽然有种想把刀丢掉的冲动。那女孩儿和阿伦德尔站在一起,在一堆篝火前停留。土地被绞成了苹果派,显然是被什么东西犁了个遍。他看着女孩儿被细皮带勾勒出的身形,忽然意识到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在沙漠里抓着他的袖子的诗人了,长大了,或者是某些地方发生了改变。
阿伦德尔正偏头看着女诗人在做什么,火光温和,女孩儿白色的衬衫显出某种透明的质感。她正托着一个比人类稍大,看不出是什么生物的头骨,仔细的敲掉边角,做出一个特意的形状。
陆仁忽然之间明白了她在雕琢什么⋯⋯是一个面具。这个半透明的物件没有给眼睛留出位置,而是将它空茫的眼窝朝着另一个方向,看上去和鹿有几分关系。女诗人回身看着他,抬手将那个面具戴上。在头骨交错的利齿下,陆仁最后看到了一眼她灰色的眼睛。
不论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与一撮灰烬别无二致的眼睛。
“斯林特尔?”
女孩笑了笑,没有对这个名字做出反应。
+展开
到被打晕为止3699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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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完晕倒醒来之后的部分后,总字数7533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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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梦妖先生,半梦妖先生……”奥列格低声呼喊着回到无名之城后莫名昏迷过去的队友,语调中带着显而易见的不安。
他们已经失去过太多伙伴了,松鸟关于逝者的凄厉质问还回响在耳边。
“那两个女孩可以不用死的,你们一同上路,并肩作战,只要你更加细心,只要你当时注意到她们掉队了,她们本可以不死——”
“那个半卓尔当时明明就在那棵树上,你们却没能找到他!把他一个人晾在那里那么久,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难受吗?活该!活该!”
这两句话好像一根刺直插入奥列格的心里,而且这根刺不但拔不出来,还时不时硬生生地搅动两下,将本该愈合的伤口重新撕裂开来。
虽然这位半梦妖占据了蓝的身体这件事情让奥列格对他的感觉十分复杂,但他还是不希望这个人出什么事情,不希望周围再有人因为他的失误而死去。
但是,没有想到。
“……队长。”
“队长,我是蓝。”
“我回来了。”
醒过来的人,是“蓝”。
奥列格震惊地盯着他。
“……是蓝?真的是蓝?你真的是蓝?”反复地确认着。
眼前的蓝依然是过去让人熟悉的样子,抿了抿嘴,似乎对奥列格不断重复问题有些困惑,但是还是认真地回答了。
“……是我,队长。”
他的“长”字还没有落下,奥列格就踢开凳子冲出了房间。
“蓝回来了!!阿伦!艾丽!大家!蓝回来了啊!!”小小侏儒少年的嗓音有些哽咽。
以为已经在旅途中失去了的重要伙伴,竟然又回来了。
这样的事情怎么能不让人欢欣鼓舞,怎么能不让人喜极而泣呢?
瓦尔哈拉的队员们都开心极了。当然,他们也没有忘记问既然蓝醒了过来,那半梦妖又如何了,但是蓝也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的样子。
“大概轮到他睡着了吧。”他不确定地皱眉。
梦妖毕竟是一个很少能见到的种族,诗篇里对他们鲜有记载,所以就算是阅览过许许多多诗篇的阿伦德尔也不太知道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所以现在他们也只好相信蓝所说的话,希望蓝和半梦妖都没事——这也是皆大欢喜的结局。
——然而故事还远没有到结局。
“好多猛兽哇!!蓝你离它们远一点!注意安全!不要受伤哦!”奥列格连声叮嘱着。
蓝应了一声,翻身跳上屋檐,手中握弓将弦拉满。只听“嗖嗖”几声,周围的巨兽应声而倒。
奥列格被卡利亚提起来塞到了队伍后面:“毫无攻击力的你才是需要注意安全的那个吧?”
“唔哈哈……”奥列格挠挠头。
不过,蓝好不容易回来了,可不能让他再受什么伤。奥列格躲在不易被攻击到的位置,开始弹奏轻柔舒缓的安魂曲平静那些野兽。
这些野兽也没有看起来的那么难以打败,虽然体型大了一些,但正因此它们的行动也受到了体型的限制。以艾丽围绕在大家周围的藤蔓为盾,一路边打边前行,但是在踏入另一条街道的瞬间,他们明显感觉到,这里的野兽更加狂暴。
“吼——”一只猎豹闪电般地向他们袭来,瑞贝利安因为护着艾丽躲闪不及被划上了一道血痕。他立即将艾丽往队伍中心塞过去,对着猎豹一脚飞踢,巨剑挥下,鲜血四溅。
艾丽紧紧咬着下唇,似乎因为流血而有些不安。
“前面有好多人!”因为没在战斗而有空闲观望远处的奥列格喊了起来,“大家加油啊!一起加油!我们也过去帮忙吧!”
可是等他们稍微靠近之后,才发现了情况的不对劲。
那些气势汹汹的冒险者们不但与野兽们战斗着,同时也在攻击着自己周围的人们。
冒险者们在攻击着彼此。有几个人奥列格还记得是同一个队伍的成员,此时却兵刃相向。
满地、满地都是血,野兽们的、冒险者们的、全都混在了一起。
“等等啊,怎么回事?你们在干什么?”奥列格茫然地看着他们,试图以言语制止,“你们冷静一点!不要打自己人啊!”
他的话语确实起到了效果——那些互相缠斗、厮杀的冰冷目光瞬间聚集到了他的身上。
“又来了一群邪神的信徒!”
他们异口同声地嘶吼着,声音从四面八方排山倒海般地压来,满溢的冷漠和傲慢让他们几乎喘不过气来。
“怎、怎么回事……”艾丽缩了缩脖子,惊慌地看着那些突然盯过来的人们。
回到队伍中进入近战模式的蓝以刀防御着:“大概……是被衍冬裔影响了吧。”
奥列格试图安慰艾丽不会有事,但是他的话刚说到一半,周围的冒险者就一齐向他们冲了过来,而且他们的攻击毫不手软,招招向着致命处出手。
阿伦德尔用小刀硬抗了几下:“……要跟他们战斗吗?”
“要,要和冒险者战斗吗?”艾丽西亚不知所措地看着四周,连藤蔓的力道似乎都受到她心情动摇的影响变弱了。
“……艾丽你不要紧张,”奥列格知道艾丽从来没有见过死亡,但是紧要关头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去安抚她,只好随口讲了个冷笑话,“就假装那些人其实都是黄瓜白菜南瓜……”
从阿伦德尔无力的“喂……”就知道,这招实在一点用也没有。
奥列格把自己会的曲子全都试了一遍,但他发现无论是安魂曲还是迷魂曲,都没能对周围这群人造成一丝一毫的动摇。最后他索性收起了乐器,掏出弹弓对准攻击者们的膝盖打了起来。
绵软温柔只进行防御的藤蔓,只能给人起到小小困扰的弹弓,因为不想伤人性命而束手束脚的攻击……情况变得越来越危急,其他冒险者都对他们毫不留情地下了杀手,而他们中呢,除了叙泽特之外却全都只是在进行防御,甚至就连向来无法无天的瑞贝利安,大概是顾及到了艾丽西亚在旁的缘故,也没有大开杀戒。
这样下去可不行啊……
但是,是否真的,要对这些也许是被人迷惑了的冒险者下杀手呢……
大家的心中都如此想道。
就在这个时候,仿佛听到了他们的心声一般,一个声音凭空在奥列格的脑海中响起。
“刚才那些人,已经被衍冬裔‘掏空’了。”
奥列格吓了一跳,转头看到艾丽西亚又惊又怕的视线和卡利亚微微皱起的眉毛,明白大家都听到了这个声音。
“虽然外表上他们还是原来的样子,但是实际上已经不是原来的人了,请杀死他们吧。”
奥列格确定自己以前绝对没有听过这个声音,可是不知为何,却觉得这个甚至不知面貌的人的声音令人信赖而且怀念。
也许是因为那语气就像小时候爷爷述说自己的冒险经历时那样淡淡的、仿佛在说“无论你信不信这都是事实”。
奥列格犹豫着,有些相信了。那些衍冬裔确实都有着常人无法想象的能力,将冒险者们的心灵吞噬,化为牵线木偶……听起来也不是什么绝对不会发生的事情……而且若只是普通的操纵,他的曲子怎么会对他们一点用都没有呢?
他转头去看其他人的视线,发现大家的想法也大致如此。
“那……”奥列格顿了顿,但是情势已经容不得他们多想,“……你们加油。”
大家这次都下了狠手,虽然其中的大多数依然只是被打晕过去,但也有陌生的冒险者被蓝的利刃刺中。
鲜血四溅。
蓝用袖子抹了抹脸。
奥列格瞪着眼睛盯着眼前的情景,用他的幻术把血化为了鲜红的花瓣,虽然这并没有减轻艾丽西亚的惊恐。从来没有杀过人、甚至没有目睹过杀人的风元素裔少女怔怔地看着那些飞扬出去的花瓣,眼睛里含着泪光。
“艾丽……交给其他人就好了。”奥列格垂着头,“……也是红色的。他们的血,也还是和我们一样的红色啊……”
被割开了脖子的冒险者缓缓倒向地面,眼睛始终没有闭上,狠狠地瞪着蓝和其他人。但是他最终还是倒下不动了,就如同任何一个被杀死的人类那样。
“你们这些家伙,居然阻碍我们!”
一个被打倒后被用绳子捆绑住的人愤怒地大喊。
蓝凑了过去,好像要试图套出些话。
如果是平时,奥列格怎么都会注意到“真正的蓝”不是会主动做这种事情的人。但是现在他实在无暇顾及这些了。他在不停地用路边随手能捡到的杂物,比如从坏掉的房子里掉出来的木棍和铁片,去扔那些与他的队友们战斗中的陌生冒险者,让他们的性命更快地被收割。
从他们所在的地方,很难听清凑在对方耳边小声说话的蓝在讲些什么,但是被他问话那个人显然很激动,每一句回答都是在大喊大叫。
“阻碍我们攻下这里!”
“你是要我与你们这些人为伍吗?”
“我绝不会和你们这些邪教徒为伍!”
“不需要和你这种异端解释,要杀就杀吧。”
似乎真的完全没有办法沟通的样子……
“絮絮叨叨原来只是想让我信你们的邪神吗。”
“这还需要确认吗?”
蓝站了起来,一刀抹了那人的脖子。
“以防错杀。”他说。
奥列格回头一看,周围那一圈人都已经被蓝抹了脖子了。
周围的人全都或死或晕,他们也总算能够继续前行了,但是还没走出多远,刚才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
“你们的前面有一队邪神信徒,可以走右边巷子绕开。”
队员们互相看了一眼,蓝翻上屋顶去确认,很快又翻了下来:“确实有人,我们绕开,走右边。”
在接下来的路上,那个神秘的声音又出现了几次,每次都帮他们避开了危机。
阿伦德尔忍不住嘀咕:“那个声音到底是谁啊……”
“大概是第五季吧。”蓝随口回道。
阿伦德尔回头看了蓝一眼,犹豫了片刻,欲言又止。
奥列格感觉好像哪里不对劲。但是奇怪的是,他好像并不是很想去思考到底哪里不对劲这件事。
那个脑海里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前面的敌人会比较强,但是右边的巷子很窄……而且有一些邪神教徒在附近,可能会被夹击——我建议走右边。”
蓝皱眉:“前面的敌人很多么?”
“我能看到五个,视线死角里面可能还有。”
“走右边吧。”蓝做出了判断。
他刚说完这句话,奥列格就一边喊着口号一边一马当先向着右边的巷子走了过去,仿佛要依靠速度来甩开心中的某些疑惑似的。
“队长你慢点……”阿伦德尔无奈地跟上。
这条巷子确实很窄,他们只好列队行进。眼看着前方就是巷子的出口了,菲利普展翅高飞似乎是想探探外面的路——
——异变就发生在这时。
随着“啪”的一声轻响,一阵浓稠的深灰烟雾吞没了所有人的视线。
奥列格只觉得后颈一疼,就失去了意识。
奥列格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是冰蓝色的天空和直插入天际的冰柱。他转动了一下酸涩的脖子,发现自己躺在路边的地上,鼓鼓的背包正在他的脚边。
“你醒了?我刚想拎着你的衣领赶路呢。”
他看向说话的人,那是一名纤瘦的女森精灵,手中还拿着长刀警惕地防御着四周,看向他的神情有些漠然。
“我这是……”奥列格困惑地回想着自己为什么会倒在地上,随即想起了那片突然出现的浓烟,“糟糕,他们……”
女森精灵打断了他:“你的同伴现在很好,是心灵术士泰拉·贝尔叫我来救你的,因为你刚才被一群萨玛斐的信徒绑架了。我的名字是加西亚。”
意识到自己刚才落入了敌人陷阱,奥列格有点心虚。不过“泰拉·贝尔”这个陌生的名字却让他很在意,是哪个陌生人无缘无故地拜托另一个陌生人来救他呢?
“你不知道?”加西亚两条细长的眉毛紧紧地皱了起来,“你没有听过那个一直在心里引导和帮助你的声音吗?”
“原来是他!我听过,只是之前一直不知道他的名字。救了我真是太谢谢你了,要是还在他们手上,我就算醒来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我的名字是奥列格·尤里·谢尔盖,很高兴认识你!”
尽管奥列格兴奋地说了一长串话,加西亚依然神情冷硬。
“我们现在是要回去吗?”奥列格看了看远处的巨大冰柱,又看了看周围的建筑,发现自己已经几乎是在无名之城的边缘上了。
加西亚小心翼翼地环视四周,半晌才“嗯”了一声。
“咔擦咔擦……”
有很轻的摩擦声从近在咫尺的地方响起,两人都是吓了一跳。
加西亚用奇怪的目光望着奥列格,奥列格困惑地回望,但随即他感觉到自己随身的包里有东西动了一下。
“咦……是什么?”他的思维停滞了一瞬间,然后突然回想起来,“啊啊啊……”
他飞快地打开背包,这个包里放着一些制作物品时会用到的小工具——还有一颗带着浅蓝色花纹的蛋。
这就是那颗在圣木鸟巢里发现的不知品种、甚至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动物留下的蛋,即使是见多识广的阿伦和叙泽特也从未见过它。在发现它之后奥列格一直时时将它随身携带,没事的时候还同它说说话,或者在它上面画画图……咳这不是重点。
这次因为蓝醒来让他太过激动,接下来又很快遭遇了袭击,他一时忘了还有这么一颗蛋存在,令人意外的是,它竟然就在此时出现了动静。
前天阿伦还说这也许是一颗死蛋,建议炖了吃呢,哼,等一下一定要好好嘲笑他一番。
他紧张地盯着那条在蛋上出现的裂缝,看着裂缝越来越长、越来越多,像蜘蛛网一样布满了整个表面。
会是什么动物呢?会长成什么样子呢?鸟?蛇?天马?龙?
一小块壳掉到了地上,就好像天空缺了一角,然后从天空之外的漆黑宇宙中伸出了一个小小的、尖尖的嘴巴,紧接着是更多天空的脱落,以及从宇宙(蛋壳)中来到这个世间的、毛茸茸湿漉漉的一小团。
那是一只雏鸟。
小鸟睁开黑豆般的眼睛,站起来抖了抖羽毛。
“啾。”
“啊,它……”
奥列格正想和加西亚解释两句,突然他的脑海中响起了泰拉·贝尔的声音:“前方左侧的小巷里有五六个萨玛斐的信徒正走过来,建议走右边的小路绕开。”
加西亚斜视了那只小鸟一眼,毫不犹豫地转向右侧走去,奥列格连忙小心翼翼地把这只刚刚出生的小鸟拿起来捧在手心,轻手轻脚地快步跟上。
“你都不看看情况再走进来吗?万一右边也有敌人……”
“不会的。”加西亚斩钉截铁地回答。
“我不是指他故意隐瞒不说,我是说,万一有他也没看到的……”
“废话真多,能闭嘴吗。”
“……”奥列格安静了几秒,还是开口,“你真相信他啊。”
“他刚才救了我,又何必在此刻骗我。如果有他没看到的,我也能够解决。”
“嗯,是啊。”奥列格回想起自己的队友,心中担忧起来。
希望他们一切都好。
他抬头看了看远处的冰柱。
希望第五季也一切都好,虽然他现在怎么看都处境很不妙的样子。
两人沉默不语地向前行走着,因为泰拉·贝尔指引一路避开了许多敌人,即使有漏网之鱼也被加西亚顺利解决,奥列格发现这位森精灵的战斗力确实很强。
“如果遇到衍冬裔你也能打倒吗?”他好奇地提问。
其实他也知道如果有那么容易就能到倒衍冬裔,无名之城里也不至于那么多人苦战那么久了,不过现在他一想到队友们就心里发慌,只想找话题多说说话,就算被加西亚嘲笑两句天真也没关系。
令人意外的,加西亚,那位始终神情淡漠的森精灵闻言抖了抖耳朵,转过头来,她用碧绿的眼睛紧紧盯着奥列格,神情悲伤,眼神中一瞬间流转过复杂的情绪。
奥列格被她看得更加慌了:“……怎么了?”
“很难。”加西亚一字一顿地发着音,她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古井无波,奇怪的是表情看起来却十分哀怮,“他们很难被打败。”
奥列格又产生了那种哪里不对劲似的感觉,但是他也说不上来,也许只是面前这个人的性格比较奇特,擅长把表情和语气分开。世界上怪人很多,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他们依然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话,小鸟时不时歪着头蹭蹭奥列格的手,弄得他手心痒痒的,前行的气氛倒变得有些轻松起来。
奥列格看了看周围,觉得建筑开始变得眼熟了,仔细一想,回忆起以前在无名之城整休的时候来过这里,他松了口气。
但是突然之间,变故发生了。
就在他举起的脚将要落到地上,一层薄薄的灰土被从地上吹起,风触及到了他的指尖,怪异的鸣响在远方嘶叫——他突然打了个寒噤,浑身发冷。
泰拉·贝尔的声音再一次从心底里响起,这一次他带来的不是稳妥安全的道路,而是让人无法相信的噩耗。
“你的同伴,已经被‘取代’了……”
他倒抽了一口冷气。
“你说什么?”
“抱歉,刚才我也遭到了一些袭击,所以没能及早发现……现在别去我刚才说的地方了,快点离开吧,否则非常危险。”泰拉·贝尔诚恳地说道。
奥列格神情空白地呆站了一会儿,加西亚拍拍他的肩膀:“……节哀,现在恐怕城里大多数的人都……我的队友们也是……”
没等她说完,奥列格便冲了出去。
远处的高塔中,心灵术士露出了阴谋得逞的笑容。
“呼……呼呼……”
要赶上呀。奥列格一边喘着粗气一边以身体能达到的最大极限奔跑着。
他不相信,他不相信他们会被掏空!不亲眼看到,亲自确认,他绝对不会相信!
他已经失去过伙伴,那两个沉睡在了法师塔中、安静温柔的少女,那个寡言的弓手少年——不过他又回来了,这简直是奇迹——不能再失去任何一个伙伴了……
他照着泰拉·贝尔刚才告诉他的地方跑去。
“——那里有一片低矮的房子,他们就藏身于最西侧的那一间——”
奥列格跌跌撞撞地向西侧跑去,手中的小鸟似乎因为奔跑形成的风而瑟瑟发抖,他只好拢了拢手帮它挡风。
——看到了,看到那间房子了。
——门开着。
——叙泽特和蓝站在门口。
——啊,其他人也都在室内!
——都还活着!!!
拼命跑来的奥列格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两列人一同回过头来,警惕地盯着他。
——警惕?
奥列格在他们不远处停下了脚步,上气不接下气地向他们挥手大喊:“你们……还好吗?回答我!回答我!”
对面的人神情都是一变,躺在床上的瑞贝利安举着剑跳了起来,但立马又捂着伤口倒了回去。
……伤口?
奥列格愣了愣,发现在场的大家或多或少都挂了彩,下意识地开口。
“伤口严重吗?你们还好……吗……”他的声音越来越轻。
为什么他们都用敌意的眼神看着自己……
难道说真的,真的……
叙泽特和蓝先后开了口。
“你们这些该死的异教徒。”
“怎么还没有死。”
奥列格仿佛坠入了冰窟。
“你们、你们真的……这不可能啊?这不可能!你们,回答我啊!”
艾丽西亚看了过来,她的眼中还含着泪水。
“艾丽你……”
“去死吧。”她用难过的表情说道。
…………
好奇怪。
好奇怪好奇怪好奇怪啊!
这怎么可能啊他们怎么可能被、怎么可能会被——这太奇怪了,这绝对太奇怪了!
明明他们的表情和动作都还和原来一样啊!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们就会说出这些话来啊?
所谓“掏空”,到底是对他们做了什么啊……
室内的气氛僵持着,没有人先出手攻击。
奥列格觉得有什么地方非常不对劲,直觉告诉他一旦动手才真的没有挽回的余地了——虽然仔细想想他也只有用小弹弓弹射别人膝盖这点战斗力而已。
也许他们马上就会出手,也许自己马上就要死了。没有其他人在的话,他可完全保护不了自己。
真难过,还有那么多地方没去看过呢,还想听听那些在遥远地域流传的故事呢。
他不想死在……这些人的手里。
他垂着头,计算起在叙泽特的剑接触他的心脏之前跑出攻击范围的可能性。幻术恐怕用处不大,因为叙泽特能听到他的脚步声。
“啾!啾!”
小鸟躺在他的手心里,盯着他。
“抱歉,你才刚出生我却没能好好照顾你……明明是我非要一直带着你的……”
他叹了口气。
意外的是,第一个动起来的却不是叙泽特,而是阿伦德尔。
他拔出腰间的小刀——然后,微笑了一下。
“哐啷。”
小刀落在了地上,银色的刃上反射出他的双眼。
奥列格发着怔,不知该作何反应了。
阿伦往前走了两步,空着的右手稳稳举起,在半空中做出一个虚握的手势。
奥列格知道这个手势,在圣木下的村庄休息的时候,阿伦德尔告诉过他一些在故事里提到过的手势。
“这是‘结盟’的意思,后来泛用之后也可以用来告诉别人‘自己没有恶意’。虽然现在这些手势都很少有人用了……不过如果是在不方便说话的环境里还是能用上的吧。”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啊。
奥列格呆滞了几秒,欣喜跃上他的心头,他向前迈步,向着阿伦德尔走去,向着他伸出手然后握上。
空气中传来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奥列格眨了眨眼睛撇去一丝不适感。
一切恢复了正常。
身旁蓝色的球状物跳动了一下,心灵术士皱起眉,“啧”了一声。
也就是说,从一开始那个心灵术士就是个骗局。
奥列格突然又感到发冷。
也就是说,他们之前杀死了同样无辜被骗的冒险者,他们杀死了不该死的人。
没有时间去找加西亚了……要快点打败那个骗子,不然一定还会有更多人陷入这个骗局无辜身亡……
奥列格转过头,突然发现蓝的眼睛里折射出让人陡寒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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