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字120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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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德莫拉
“叶子,从坎维的克林菲尔离开之后,我来看大海了。这里的大海不是我们在书本上看到的那些干枯的文字,而是大片的、深蓝色的、卷着白色浪花的咸味水域,和坎维的沙漠一样真实,如果你能来到这里,我相信你会爱上这里的。
“喔对了,我想你应该还不知道这里的名字,毕竟‘门’的出现只是一年半之前的事情,而我也仅仅在两个世界略作停留而已,现在这只是第三个世界。
“这个世界叫温斯蒂,这个城市叫作德莫拉,这里有无数漂亮的姑娘,她们抱着灰色白色蓝色的衣服,有些还会在港口向自己出海的情人挥着手帕送别,有些还会流下眼泪——在大海的夕阳中擦着眼泪向爱人微笑告别的少女真的很美,我发誓世界上没有比这更美的景色了,你一定会喜欢的。
“这里的天似乎比德菲卡的要更蓝更高一些,天上有黑色和白色的海鸟,灰色和白色的云在它们头上慢慢地走,和你的头发一样漆黑的城墙高得几乎要碰到那些云朵。他们还酿造一种口味很有意思的甜酒‘淡绿’——它们和你的眼睛拥有一样的颜色,我不会说因为这个我才买它们的,哈。
“现在我正在这里最有名的酒馆‘海市蜃楼’给你写信,用的是某个侏儒小商人做的一种有趣的笔,它不用蘸墨水,而是用一根管子从它尾部注入,补充一次就可以用很长时间。好奇么?等我回去就给你看看。当然,我也买了一支用海鸥尾羽做的羽毛笔,你一直喜欢这些东西,我知道的。
“我真想带你来这里住上一段时间——如果可能的话。
“我很想你,叶子。
“二十年了——二十年了——二十年了——”
然后这一行歪斜潦草的字迹被一道刀痕般坚定的黑色墨迹涂掉,下面是工工整整的另一行结语。
“那么今天就此搁笔吧,港口上的孩子和姑娘们还等着我去讲故事呢。你说我把咱们的故事讲给他们听好不好啊?别介意,我开玩笑的。”
精灵青年缓缓地翻着厚厚的一叠信纸,有时他两三天才写一封,有时一天会写好几封。他想把这些信发往菲薇艾诺,现在也并不是没有在“门”之间传递信件的信使,可他心知肚明不会有人收信,也就只好自己笑笑,将那些信件塞回手提箱的夹层。
从写第一封信以来,自己已经在德莫拉待了很长时间,大概有半年了吧?
他每一天都在海边不同的地方拨着他那把六根琴弦的破琴——对于一个精灵而言,二三十年的时间虽然称不上多长,可对于一把琴来说,已经很长了。他不愿意换掉那把琴,带着它走南闯北,偶尔按着几个简单的和弦唱些支离破碎的歌,有时朗诵些实在是称不上“诗”的短句,可大部分时间他都在讲故事。
是的,不是诗歌,只是故事,最简单、最朴实的故事。
他为这些海边的人讲述德菲卡那一望无际的森林的故事,坎维永远走不到边的沙漠的故事,还有苏古塔那座处于暴风眼中心的城市的故事,总之就是他走过的城市,到过的世界。他们喜欢听他说那些繁茂到不见天日的森林,对坎维干涸的沙漠表达他们的吃惊,而苏古塔的法师学院更是让那些人向往,尤其是现在围在他旁边听故事的这几个孩子。
“那里的人都会魔法么?”有个男孩眨着一双黑眼睛这么问他。
“我想大概不是。”他打着哈哈,作为一个诗人他真的不知道魔法这种艰深的东西那些法师是怎么学会的。
至少现在,他是作为一个诗人。
可是就算作为一个诗人,他今天的生意也还没开张。青年又拨着他那浮雕已经褪色的破琴弹了几首曲子,有瞎编的也有听来的,算是引了几个看起来有点钱的人来他旁边。
在这里靠唱歌弹琴挣钱和在菲薇艾诺差不多难,这里有钱的人大多都见过大世面,没钱的人也因为德莫拉港的原因并不像人想象的那么孤陋寡闻,青年作为一个非职业吟游诗人有点蹩脚的演奏实在博不到他们太多眼球。唯一能挣点钱的门道,只有寄希望于那些游人和冒险者,来听一听他所讲的那些故事。
诗人清了清嗓子,重新挺直腰板,朗朗地唱起家乡的调子——人都是有共性的,能在菲薇艾诺的夜空中回荡的曲子,在这个大海之上的城市里也会同样受欢迎。
这一招在这半年中屡试不爽,今天也一样,更多的人被吸引到了他身边。可是他再怎么说也不是个科班出身的诗人,会的歌毕竟不多,他很知道自己作为一个诗人有几斤几两,便在黔驴技穷之前收了声。
“诗人先生,今天要讲什么故事呢?”有个十六七岁的年轻姑娘这么问他,怀里还抱着一筐散发着腥味的海菜,一阵一阵地刺着精灵的鼻子,凛月忍不住打了个小喷嚏。
周围有人笑了起来,毕竟没人见过有哪个诗人用打喷嚏来回答别人的问话。他在笑声中揉了揉鼻子,又看了看那两个手挽手站在外圈的黑衣姑娘。她们在他唱起菲薇艾诺的民歌时就来了,只不过没怎么接近过他,穿着长衫的银发姑娘看起来是罹患了什么眼疾,一条黑布在眼睛处密密匝匝缠了好几圈;另一个姑娘是一头浅粉的短发,她一直挽着同伴的胳臂,左眼上也戴着眼罩,只是那只单眼里的视线从没有离开过她的女伴。
青年精灵也笑了起来,他从地上站起来,跃到一边的台阶上坐下,一下就比人群高出了一头。那里本来有两只海鸥正在卿卿我我,现在被他忽如其来的打搅吓得拍着翅膀冲进了沙子。
“诸位先生小姐,今天我要讲一个关于高塔中的两姐妹的故事。”
诗人颇有些得意地看了看一圈表情各异的人,开始缓缓地讲述起来。
“那是很多很多年之前的事情,已经久到了未写之年的时代,那个所有的世界还相互联系着的时代。
“在某个世界的角落,有一对同父异母的姐妹。她们是某位帝王疼爱的女儿,姐姐拥有一头月白色的长发和一双蓝天般的眼睛,妹妹则像春日的花朵那样拥有可爱的淡粉色短发和玫瑰色瞳孔。她们天生便带着神奇的魔力,姐姐受到了春之女神的眷顾而得到了‘生命’的能力,她的歌声可以让万物复苏、百花齐放,帝国的臣民们尊重她爱戴她,称她为春之公主;而妹妹出生在边境战乱之时,不知何等神明降下了他的恶作剧,将‘毁灭生命’的能力赐予了这个女孩。与其说这是神赐的礼物,不如说是这个小小的女孩受到的是邪神的诅咒。她还在襁褓中时便表现出那可怕的力量,她所到之处花草树木都凋零死去,连世界都仿佛要陷入无尽的颤抖中,而当她发怒时,甚至能将一个活人生生以她那双玫瑰花瓣那样娇嫩的小手扼毙。人们对她既恐惧又厌恶,更有臣子向皇帝进言,要他处死这个死亡公主,还帝国臣民一个太平美好的国家。
“可皇帝很爱他前后两位皇后,也很爱这两个女儿,他不想失去任何一个孩子。于是他命令帝国最好的匠人和法师们修建了一座直穿云雾的高塔,塔里有花园,有玩具屋,有一个女孩会喜欢的一切东西。他以他自己的血在塔上设置了封印女儿的法阵,将死亡公主锁进了这座高塔里。”
他停了一下,那两个黑衣姑娘并没有走,单眼的姑娘和盲眼的姑娘咬了咬耳朵,而后者只是摇了摇头。
“可是以一位父亲的血所设下的法阵,能够困住二女儿,却困不住大女儿。春之公主一开始只是怜悯这个小她两岁的妹妹,便会悄悄地溜进塔内找死亡公主去玩。谁曾想到这样拥有截然不同力量的两个孩子竟会相处得那样融洽,她们在这座高塔里度过了无数的日夜,而和春之公主在一起时死亡公主的毁灭之力也似乎被抑制了,塔内的生灵在十多年里竟然都毫发无损。
“时间过得很快,春之公主已经到了择婿的年纪。有一位王储听说了春之公主的美丽和善良,还有她神奇的力量,跋山涉水来到这个遥远的帝国与她相见,当他见到她的一瞬间便被公主的美征服了,他为了她甘愿放弃王储之位,只为与她共度余生。而春之公主与这位年轻英俊又勇敢有为的王储也是一见钟情,他们很快便陷入了热恋,迅速定下了婚约,皇帝更是为他们举行了盛大的订婚舞会,谁都知道这对恋人将是舞会上最耀眼的中心,再过几年,他们也许会成为这个世界最为耀眼的中心。
“死亡公主那时年方十六,只知道已经很长时间春之公主一直没有去塔里再看望她,她问起来那些人却全都支支吾吾,女孩佯装要发怒,有个小女仆吓得战战兢兢,便说出了春之公主已经与邻国王储定下婚约,来年春天便会结婚的消息。
“听到这个消息,死亡公主呆住了。她知道一旦春之公主与那个王储结婚,她就将成为一个有家庭的女性,每天与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待在一起。而她将再也见不到她的姐姐,她的身边会只剩下那些厌恶她的人,还有那些她永远无法触碰的生命。
“‘你们为什么要剥夺我唯一拥有的东西?’她这样呼喊着,哭泣着。还是个孩子的死亡公主绝望了,她小小的心中只剩下了嫉妒、悲伤和愤怒,这些负面的情绪滋养着她‘毁灭’的能力,那可怕的力量愈来愈强,最终爆发了。”
青年满意地看了一眼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的几个孩子,提高了些声音继续讲下去。
“神赐的毁灭之力打破了皇帝设下的法阵,高塔隔绝公主力量的整个魔法网被她从中心摧毁了。死亡公主十六年来第一次踏出了这座高塔,她淡粉色的头发变成了黑色,像下雨的夜空那样混乱的黑色,一双玫瑰色的眼睛变成了血一般的猩红。她经过的地方连大地都死了,来不及逃走的人们纷纷变成她双手上的斑斑血迹,死亡公主就这样踏过了无数人的尸体,走进了她姐姐春之公主盛大的订婚宴会。
“乐师和吟游诗人们都吓坏了,他们不顾一切地向舞厅外逃去,却纷纷成了死亡公主手下的冤魂。王储——现在应当叫王子了——王子挥舞着他被夏神祝福过的长剑向他未婚妻的妹妹砍去,春之公主惊叫着拦住了他,而死亡公主则趁这个机会将她的手伸向了王子。”
那个问过他魔法学校的男孩忍不住插嘴了:“王子死了么?”
诗人摸了摸他的脑袋:“没有死。王子拥有兀烈卡卡的祝福,公主的毁灭之力没能杀死他,却使他失去了持剑的右臂。”
男孩倒吸一口凉气,捂住了嘴。
“于是死亡公主将重伤昏迷的王子扔在一边,踏着皇宫卫队的尸体、带着她最爱的姐姐回到了那座高塔。她将自己和姐姐一起囚禁在了塔里,并且毁掉了姐姐的眼睛。”
男孩又问了起来:“她不是最喜欢她姐姐了么?为什么还要毁掉春之公主的眼睛?”
“马上就讲到了。”青年好脾气地笑笑,“死亡公主这样对她的姐姐说,‘这双眼睛让你看到了那个王子,使你离开了我,于是我便将它们毁了。’
“‘为什么?夏佩拉?为什么你要这么做?’春之公主哭泣着,‘为什么你要放任自己的力量,使我不幸,使大家不幸?’
“死亡公主笑着回答她的姐姐:‘因为这个世界要令我不幸,要从我的身边夺走我拥有的唯一,那么我就毁了这个世界,从它手中夺回我的唯一。’
“两位公主就这样生活在了高塔里,春之公主每天都在思念与哀伤里哭泣,死亡公主对她的姐姐则非常温柔,好像世界上只有她的姐姐一人拥有存在的价值。高塔已经不再能够抑制死亡公主的能力,而春之公主似乎也在渐渐失去她的生命之力,这个帝国仿佛失去了神明的眷顾,它破落了,原本郁郁葱葱的王城变成了一座废墟,只有无数的荆棘玫瑰还缠绕着那座高塔,仿佛代表着春之公主的后悔与悲伤。
“许多年之后那个与春之公主定下了婚约的王子又来了。他带着一支被兀烈卡卡赐福的军队,而他自己则冲锋在最前面。他们突破了一层又一层死亡公主设下的阻碍,留下了一位又一位勇士的身体,最后的最后只剩下了王子一人,可是他冲上了高塔,以他持剑的左手打开了塔顶那扇紧锁的门,终于看到了他深爱着的春之公主。”
精灵停下了,轻轻拨弄起他的六弦琴来。人们静静地等着这个诗人以一段小诗结束这个显得幼稚而不切实际的故事。
野蔷薇枯萎,女孩在哭泣
春天到来,无声无息
群鸟都飞走了,伴着红色的风
神的影子在水中摇晃
古钟鸣响了第十六次
世界的翅膀在她眼中飞翔
他们听到,云中有歌
诗人结束了最后一个音符,除了那群无所事事的小孩子以外,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面前的手提箱上只留下了几个铜币和银币。
精灵叹了口气,想要好好的睡上一夜,看来还是比较困难。
对于他而言,诗是一种晦涩的东西,总是充满了谜团,于是他觉得充斥了谜团的话便是诗了。然而人们似乎并不买他的账,每次他唱起自己写的诗来总是会把好不容易招揽来的人给赶走。
知音甚少,精生不易,青年这么想着耸了耸肩,开始收拾自己愈发干瘪的钱袋。
“刚才的故事,结局是什么?”女性有点冷的声音从他对面传来。
诗人有点惊讶地抬起头,看到那个银发的盲眼姑娘站在几个孩子背后。
她似乎是觉得他没听清楚,又问了一遍:“刚才的故事,结局到底是什么?”
他看着这姑娘,忽然有些想笑。
“故事的结局分两种,人们会喜欢听的,和真实的,小姐想要听哪个?”青年把钱袋塞进斗篷里去,啪地合上了箱子。
银发姑娘沉吟了片刻:“真实的。生活不是童话。”
“真实的故事讲起来很麻烦,而且不适合给孩子们听。”他这么说着用下巴指了指那几个不想离开的孩子,忽然意识到这姑娘看不到他们,便蹲在了几个小朋友面前:“今天的故事讲完了,你们该回家了吧?”
“才不回家,回家就要被喊去干活……”提起家来那个问题最多的男孩气哼哼的,“而且平时你至少讲两个故事,今天只有一个。”
另一个红发的小女孩也抱怨起来:“而且刚才的故事我们都听不懂结局!春之公主怎么了?王子怎么了?”
“真是贪心不足的小鬼,我是个吟游诗人,可不是讲故事的魔法机器。”青年刮了刮男孩长着小雀斑的鼻头,“那么再讲一个,故事机今天就要打烊咯?至于那个结局,你们可以自己去想象也没问题的。”
“你先说说看人们喜欢听的吧。”那粉发的单眼姑娘忽然出了声,声音在喉咙深处还带着甜润柔美,话说出口却变得低哑而冷漠,“这样下去会耽误我们的行程的,伊格想要吃的鱼就要吃不到了。”
“没什么的莉芙,多听个故事有时候能比过吃鱼呢。”银发姑娘向她的女伴那边偏了偏头,单眼姑娘又变回了那副专注于透过那圈蒙眼布观察银发姑娘睫毛的神气。
些许幼稚,些许爱意。
更多的是狂热。
诗人长出了口气,重新将六弦琴从背后摘下,流水般的旋律从他手指间流出。
“这是关于,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的一生的故事。
“没有人知道男孩从哪里来,他出现在一个新月正明亮的夜晚。男孩坐在树上吹着树叶捏成的笛子,吵醒了住在林间小屋里的女孩。女孩十五岁,有着淡绿色的眼睛和墨黑色的头发,是个尚不成熟的德鲁伊,身边只有头刚断奶的小鹿作伴。她问他是谁,他摇摇头,只是笑。女孩又问他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他还是笑着摇头。最初女孩认为他大概有些傻,是偷跑出来才迷路到这里的,可后来她才发现,他听不懂她的语言。
“于是女孩开始教男孩说话写字。出乎她意料的是,男孩的字写的很好看,有一种她怎么也模仿不来的流畅。他很喜欢在林子里四处乱跑,每次都需要女孩去林间喊他回家。渐渐地男孩会说话会认字了,开始更多地离开女孩的视线。他会到林外的村子里去拜访那些有学问的人,将他所听到的一字不落告诉女孩,然后由女孩来解释他所不懂的部分。”
精灵深紫色眼睛里的神情开始变得恬静而温柔,好像在讲述一个世界上最美好的故事。
“她很喜欢唱歌,经常唱歌给男孩听,也教给他各种各样的歌,每一次她都很耐心地纠正他的发音,不过他的调子倒是没有错过。女孩不喜欢去村子里,因为村子里的人不喜欢看到她。男孩倒是很喜欢这里,林子也好村子也好,他都很快地了如指掌了。村里的人认为他是某种走失的妖精,有些不熟悉他的人甚至认为他拥有魔法,能够将河里的水纺成金子,还有人传说他身边有个只有在特别的光线下才能呈现出一点柔和轮廓的小女孩——然而认识他的人知道,他只是个男孩而已,和每个还没长大的孩子一样。
“后来男孩学到的越来越多,不再需要女孩的解释便可以与那些博学的人对话,还交到了更多的朋友,甚至有人教给他弹琴和写诗,他们称男孩是‘黑森林来的小客人’——唯有这一点男孩始终听不懂,可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问题不可以问女孩,而要他自己去寻找答案。可是他也始终没能找到答案。
“十年过去了,当初和男孩一起玩耍的孩子们都长大了,那个在林间小屋住着的小女孩也变成了漂亮的大姑娘,只有男孩还是那个样子,他的时间似乎停止了。他去村庄里的时间越来越少了,那些博学的老人都去世了,还在的人也对他的存在失去了印象,男孩的脸似乎从那些人的记忆中被抹去了。再往后他便不再去那个村庄,因为已经没有人记得他了。只有变成了少女的女孩还对他一如往常,总是像是看着弟弟那样看着他。十年间他似乎长高了些,也长壮了些,但是那张娃娃似的脸还没变化。男孩开始愣愣地看着女孩,阳光中周身飞着蝴蝶时也是,月色下缓缓抚摸那头已经变成了老鹿的小鹿时也是。”
诗人笑了,他睫毛很长,眼睛眯起来时像是两把小扇子盖在眼皮上。
“然后他对女孩说,我觉得你是世界上最美的人。女孩笑了,她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他停下了,眼睛里的神色似乎穿过了他面前的人,直接望向了海的另一边——甚至是另一个世界。
“后来呢?”男孩开始拽着他的斗篷催促。
诗人似乎被男孩的声音拽回了现实,笑了笑继续讲了下去:“后来他们在森林中生活,幸福地过了一生。女孩变成了老婆婆,男孩变成了男人,虽然他一直那么年轻,可是他一直很爱她。最后,变成了老婆婆的女孩去世了,男孩就消失了。在那里再也没有人见过他,当然他们本就不记得他了。”
“这个故事真没意思。”男孩翻起了白眼。
大他一点的女孩嘟着嘴戳起他脸来,她和男孩长得很像,大概是他的姐姐:“你们男孩子懂什么,这个故事这么美好!我也想要一个这么爱我的男孩!”
“你们女孩又懂什么!头发长见识短!”男孩拍开女孩的手,两人吵吵嚷嚷地干起架来。
“不吵了,下次我给你们讲冒险者们拯救世界的故事,好么?那可是我在另一个世界听到的故事啊!”青年笑着揉了揉两个孩子的头,将眼睛转向两个黑衣姑娘,“你们该回家啦,接下来我的时间属于这两位小姐了。”
“那么请说一说吧,真实的故事。”银发姑娘摇了摇头,不知是对那些正在散去的孩子还是对他。孩子们都走光了他才发现银发姑娘身边还趴着只棕红色的大狗,现在跟着主人的样子还挺乖,只是不知道秉性如何。
诗人抬眼看了看日头,将琴背到了背后:“小姐不觉得热么?太阳这么高了,会晒黑的。”
“我不在意。”银发姑娘淡淡地道。
“啊哈,那就当我在意好了?”诗人有点尴尬,这姑娘比看起来的要难对付得多,“说了半上午的故事,我也口渴了。咱们不如去‘海市蜃楼’喝一杯,再继续说完这个故事吧?”
单眼姑娘立刻变了脸色。
银发姑娘似乎早就知道了单眼姑娘会有的反应,她轻轻捏了捏女伴的手:“可我们也没有多余的钱。”
“没问题,今天我钱袋里的存货还够我喝杯酒的。”诗人哈哈大笑起来,“我只是想换个凉快点的地方坐着,而且酒馆说不定有喜欢听我讲故事的人呢?”
银发姑娘似乎被笑声感染了,也微微翘起了嘴角:“如果只是一杯酒,大概我们也还是可以请得起的。”
青年诗人笑着,一把提起手提箱:“我给两位小姐推荐这里独有的‘淡绿’,味道真的很迷人。”
海市蜃楼永远不缺顾客。
两个黑衣姑娘和一个精灵在这个地方真的不算什么稀客,不过他们一进门老板便招呼起青年来,全因为这半年来这诗人几乎成了这里的驻唱,每天都会在这里待上半天,讲故事,唱些重复的民歌,还有他自己写的那些意味不明的诗。
“三杯‘淡绿’,老地方。”青年笑眯眯地回应老板,“麻烦您啦。”
诗人常待的位置是挨着窗户的墙角,从他坐的地方正好能够看到远处黑色的城墙,总是会有白色的水鸟在上面打盹,有时它们还会在那里筑巢安家。也有些翼人从城墙上面扑下去迎着海风起飞,有些怀里还会抱着小孩子,似乎这也是他们提供给游人用以谋生的娱乐活动之一。
桌子不算多大,但坐下一个小巧的精灵和两个人类姑娘已经绰绰有余了。浅绿色的酒在玻璃杯里散发着甜香,只不过有闲情逸致去品尝的人只有青年诗人而已,两个姑娘对这饮品似乎不怎么感兴趣。
“真实的结局总是不适合人听的,毕竟大家都喜欢美好的故事,皆大欢喜的结局。”诗人慢慢嘬着杯中的甜酒,眼睛跟着城墙上的飞鸟移动,“那个故事,最后讲到哪里了?”
“王子冲上了高塔,见到了春之公主。”银发姑娘似乎有点不耐烦,“还有,我不想听模棱两可的诗句。”
“对,到这里了,王子独身一人冲上了高塔,见到了他心心念念的春之公主。”诗人没注意到自己脸上一直带着的笑容不见了,“可是他看到了一个怎样的春之公主啊,她蓝天那样的眼睛像是两颗玻璃球那样没有一丝生机,虽然还是十八岁时的样子,可她看起来是那么枯槁、那么憔悴,和多年前的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完全不同了。
“王子多么后悔啊,他后悔当年没有保护好他的爱人,后悔当年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被神之力所诅咒死亡公主带走了她。他扔掉他的剑,用那只单臂将春之公主抱进怀里,他对春之公主说,没事了,我亲爱的,一切都过去了。
“可是春之公主不说话也不动弹,她就像一具失去了意识的人偶。王子这才意识到,春之公主早就已经被她的妹妹所毁灭了。他流着泪拿起剑,黑发的死亡公主就站在他背后,她还是十六岁的样子,那双不属于十六岁少女的猩红的眼里正闪着疯狂的光。王子用剑指着她说,你毁了你的国家,毁了你的亲人,你何至如此?
“无论王子问她多少问题,死亡公主却只反问他一句话,她一遍又一遍地问他,你是来带走我姐姐的么?王子说,是的,我要将她带走,带到一个没有悲伤没有苦难的地方去。死亡公主笑了,她说,这世界上没有这种地方,如果有,那一定是姐姐在我身边的时候。说着她便伸出手去,她仿佛鹰爪的手指眼看就要插进王子的心脏,而王子也发出了愤怒而悲伤的吼声,那柄充满了夏神之力的剑也即将穿过死亡公主的身体。”
诗人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他眼中已经没有了坐在对面的两个姑娘。他像是站在剧院的舞台上那样展开手臂,如同一出戏剧中那个激情澎湃的旁白者:“那是一场怎样的恶战啊,死亡公主的指爪与王子的剑碰撞,塔顶的一切都被毁了,精致的瓷玩偶在地上撞成碎片,美丽的织锦被割成破布,彩色的玻璃窗溅上了刺眼的鲜血。他们谁都不曾退后,谁都不曾倒下,公主的指爪一次又一次扎进王子的身体,王子的剑一次又一次割破公主的皮肤,连春之公主白得耀眼的头发都染上他们的颜色。
“最终王子将充满了夏神之光的剑刺进了死亡公主的心脏,十六岁模样的公主在眩目的神光中发出尖叫,整座高塔的玻璃都被她的声音震碎。王子在神光中看到十六岁的少女正在迅速地衰老下去,她的脸变得如同耄耋老人那样满是皱纹,黑色的长发褪色成苍苍的雪白,只有那双眼睛里的颜色还是血一般猩红。
“死亡公主疯了一样大笑着,双手抓住王子的剑从自己身体里拔出来,王子蓦然发现,自己的力量竟然无法与她那双干枯瘦削的手抗衡!”
诗人放下手来,重重地叹了口气。
“死亡公主喘着气,血从她胸前背后涌出,她跪在春之公主面前,将剑刺入了她最爱的姐姐单薄的身体。少女的鲜血顺着她月白的发和雪白的衣流下,她默默地抱住了杀死她的妹妹,那个毁了她自己、毁了她们的祖国、也毁了春之公主一生的妹妹。然后她那双早已了无生机的眼睛终于缓缓地闭上了。她死了。
“死亡公主在姐姐的怀抱中笑起来,她对王子笑着,她说,你看,这就是我的姐姐,至死她心中最重要的都是我,而不是你。然后她也在自己癫狂的笑声中死去了,和春之公主不同,这个十六岁的少女死去之后仍在继续干枯下去,最终变成了一具枯骨。
“死亡公主死去了,笼罩着这个国家的毁灭之力便消失了。人们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只是再也没有人踏入皇都一步,只有一个男人还在那里守着一座高塔,守着一双少女最后的坟冢。”
诗人终于讲完了有些冗长的故事,端起酒杯将剩下的半杯甜酒喝了下去。
“就是这样?”银发姑娘微微歪起头来。
“就是这样。”诗人微微笑着。
“没什么意思。”少女啜了口甜酒。
“是啊,我用五分钟编出来的故事当然没什么意思。”诗人哈哈一笑。
“那大家喜欢听的结局是什么?”
“当然是王子战胜了邪恶的死亡公主,救出了无辜的春之公主,两个人过上了幸福美好的生活。”
“更没意思了。”
“是啊。”
气氛有些难言的尴尬,直到银发姑娘再次开口:“那个你讲给孩子们的故事也不是真的吧?”
“不是,可我倒希望那个故事是真的。”诗人摇头。
“能把真的故事讲给我听么?”她眼睛的位置正对着诗人,虽然她裹着蒙眼布,可精灵却觉得银发姑娘的目光正穿过那层黑布看着他。
“这个……”他踌躇起来。
“如果讲给我听,我待会可以请你吃午饭。”她少见地露出了有点好奇的表情。
诗人有些犹豫,一个姑娘的浅绿瞳孔和幸福的笑容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然而他的犹豫却没有持续多久。
“我们将会点‘无尽海底’最大的鲽鱼。”银发姑娘又加了一句。
于是诗人毫不犹豫地站起身来,朝着隔壁正吵吵闹闹地划拳喝酒的那群海员喊了起来:“兄弟们能安静些么?”
这群人从早上开始就在这里了,大约是从那艘凌晨靠岸的商船上下来的人。这一路他们的收入似乎不少,从他们桌上的各种鱼肉就能看得出来。最壮实的那个家伙正举着个有诗人的脑袋那么大的杯子——里面的麦酒大概是从克林菲尔买来的,那里面散发出的香味早就飘到了精灵的鼻端,却被他有意无意地忽略了——此时这足有两米高的大汉正斜睨着眼珠子看他,在精灵里个头不算小的诗人在他面前却显得瘦小孱弱,活像是面对巨龙的人类勇者,气势上先就矮了半截。
“兄弟们声音可以小些,大概误不了什么事吧。”诗人堆上了满脸的笑容,“这两位姑娘是我的贵客,我想环境安静些——”
“你们听到了没有,他让我们安静啊。”那斜眼看他的汉子转过头去大声笑起来。那四周都是被晒得黝黑的健壮劳工,他们似乎因为诗人的话愣了一愣,随即似乎被感染了那样一起爆发出堪称嘈杂的大笑。
诗人清楚地看到银发姑娘的眉头皱起来了。
“我的客人需要在安静的环境下听完我的诗歌!”他往前走了几步提高了嗓门,想要压过那些人的笑声。
“诗歌?诗歌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酒喝?”汉子已经从脖子开始泛起醉酒的酡红,他朝诗人打了个酒嗝,酒精和肉的臭味直接喷在精灵那张还能算得上帅气的脸上。
诗人的笑容变得僵硬起来,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手臂已经开始抖动:“所以,对我而言,诗歌就是我的饭碗,兄弟们能不能……”
“可以啊,你们随便谁来给大爷们陪个酒助兴我们就给你们‘安静’!”另一个海员挥着手中的叉子这么笑道。
诗人几乎能想象到背后的两个姑娘脸色该有多么吓人。
“我奉劝你一句,该停嘴的时候就别说话了。”银发姑娘的声音不高不低地从他背后传来,“否则会死得很难看——别怪我没有警告过你。”
那个挥着叉子的家伙似乎愣了下,然后砰地将叉子扎在了桌上:“你们两个小丫头片子也来教训我们了?”
“伊格生气了吗?”单眼姑娘温温软软的声音这么问着。
“并没有。”银发姑娘的声音依然没什么起伏,“莉芙专心喝自己的饮料就好了,别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别这样,大家各退一步,都好说话。”诗人听着背后两人的对话,感觉有汗从自己脖领里面冒出来。
“那你们快滚蛋,老子不找你们的事。”那举着酒杯的汉子朝诗人扬了扬手,麦酒从杯子里泼出来,从诗人前襟浇了下去,泛着泡沫的酒液立刻便顺着精灵红色的斗篷流了下来。
青年蓦地放松了。
“我不喜欢生气,也不喜欢冲突。”他仍然笑着,走近那些海员的桌子,两只手按在泛着烟熏般黑色的原木桌子上。
“你干什么?”那个挥叉子的家伙正在把叉子从桌子里拔出来,看见诗人不自觉地暂停了动作。
诗人两手紧扣住桌沿,微笑着环视那些海员:“可是我现在生气了,因为有人侮辱我呀。”
然后他猛地发力,桌子在他那双看起来白净修长的手下被掀了过去,围在桌旁的人都被泼了一身的酒液和菜汤。
“你要找麻烦?”那浇了诗人一身麦酒的大汉腾地站起来,此时他身上也都是酒菜的残汁,比起诗人来甚至要更狼狈些。
“而因为我现在生气了,所以只好揍你们一顿来解气了。”精灵咧嘴笑着,他身上本就没有多少诗人的气质,现在这一脸流痞般的笑容下,那点好容易做出的儒雅更是一点不剩了。
汉子眼前一花,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在他喉咙前面一闪而过,之后冷缓缓变成了热,热得他痛呼出声。
大汉双手掐住自己的脖子,血顺着他肌肉的纹路流了下去,就像从诗人斗篷上滴落的麦酒。那道伤口浅而长,却恰好破开了他的某根血管,若是稍深一分这人大概已经说不出话了。
“放心好了,我不喜欢杀人。”诗人的声音从另一个方向传来,那头耀眼的金发现在出现在挥舞叉子的人头上,青年诗人蹲在卡座顶端,手中的餐刀还滴着血,“你们谁也死不了,但是谁也逃不了。”
接着那人捂着脸大叫起来,青年把那柄餐刀捅进了他的脸颊,血从他指缝间喷出来。
“下一个。”
又有谁惊叫起来,那支扎在桌上的叉子不见了,转而插在了另一人的头顶,有细细的血流从他发际流下。
青年一连伤了三四人,才终于有人反应过来,跌跌撞撞逃离青年的攻击范围,扯着喉咙叫起人来:“老板!老板!治安队呢!去找治安队啊!”
下一秒他说不出话了,稍带弧度的长匕架在他喉间,不知何时青年站到了他背后,精灵带着那股“淡绿”甜味的呼吸就喷在他耳边。
“真是机灵的人。”他笑,刀尖在那人脖子上划下一道血痕,“我还是在治安队到达之前跑掉比较好,你说对吧?”
然后青年松开惊魂未定的男人,回到他总是坐的地方,拿起了自己的六弦琴和手提箱。
“你叫什么名字?”银发少女忽然发问,她在整场骚动中动都没动,只是喝掉了面前杯子中的半杯甜酒,“我就知道你不是个诗人。”
“凛月,凛冽的凛,月色的月。”诗人将琴背回身后,那柄长匕被他收回了不知哪里,“敢问姑娘芳名?”
银发姑娘抿嘴:“伊格,伊格·斯图亚特,和莉芙。”
“那么,美丽的伊格小姐和莉芙小姐,咱们有缘再见,到那时我大概会把那个故事的真相讲给你们听。”诗人在一片混乱中向他们鞠了个躬,正好躲过不知谁向他扔来的盘子和木棍,那些东西撞出门去,从传来的叫骂声听来似乎是击中了哪个路过的倒霉蛋。
精灵站起身来,噌地蹿出了门,消失在街上躁动的人群中。
“好险好险……长得矮有时候是种优势啊。”有个声音从精灵刚刚消失的门口传来,听来是个女声,“这次我又迷路到哪里来了?‘海市蜃楼’?这是德莫拉么?等等,我不是想去暗月城的么?”
然后声音的主人从门口转到了这个不起眼的角落。
“伊格?还有……莉芙?”淡棕短发的狗妖精瞪大了眼睛。
“你好呀,黑德汪汪?”粉发的单眼姑娘朝狗妖精挥了挥手。
“叶子,你要是知道我干了什么,肯定又要骂我了。
“我从德莫拉跑了,如果不跑大概会被那些野人揍成肉饼。关于到底为什么嘛……只是因为我久违的生了一下气而已,哈哈。
“我现在在‘暗月城’,据说这个城市两年前发生了一场拯救世界的战斗,对于这个我也有所耳闻,还和两个拯救过世界的英雄攀谈过呢。现在我有和他们一样的机会啦,虽然不是拯救世界,但是把各个世界联系起来也是不错的任务,你说对么?
“我还认识了两个挺漂亮的姑娘,叫伊格·斯图亚特和莉芙——别吃醋嘛,她们现在对我而言只是两个见过面并且认识的人而已。为了赔礼,我打算去给你买些头饰之类的小东西,来这家旅馆的路上我看到了一家店,里面卖的东西我想你会喜欢的,那家店叫‘花下之女神’。
“我暂时搁笔啦,现在为了连通世界,我要去召唤自己的队伍了。
“回头见,叶子。”
+展开
字数3176
Part1
伊格·斯图亚特的人生,在当事人看来很莫名其妙。
比如莫名其妙的被前世寄生,莫名其妙的被神选中,和很多坏人打了不少场莫名其妙的架,其中还包括某个纠缠不清阴魂不散的亡者,然后莫名其妙的瞎了眼。
最后莫名其妙的睡了个长觉,醒来后发现,自己喜欢的人变得莫名其妙。
思考其中是否有合理性存在本身就是一种谬误,她决定放弃思考,任凭莫名其妙的命运之手拨弄。
“最差不就是死吗?”
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对。
但当死神真的迎面而来之时,心底仍有从角落处翻涌而出的不甘。
和对生的眷恋没有太多关系,亦和对死的恐惧无关。
果然还是放心不下莉芙。
讨论性取向是件很失礼也很愚蠢的事情,伊格一点也不想解释为什么自己喜欢的是同性,刨去乱七八糟剪不断理还乱的因缘,剩下的只有单纯的“喜欢”二字。
所以她不想死。
起码在看到莉芙被幸福包围人生无忧无虑之前,是这样的。
她开心就好,但是伊格醒来后一直弄不清如何才能让她摆脱由自己的愚行所造成的阴霾。
可惜好像并没有什么起色。
而且剩下的时间,似乎也不够了。
——下辈子再来补偿吧。
弩箭穿胸而过的痛楚掐断了思考。
而命运,并没有给予她将这盘棋掀翻在地胡搅蛮缠要求重新开局的机会。
一手臭棋仍在继续。
得救,也是很符合其经历中本人认为的莫名其妙这一特色。
谈论起那场冒险前的事,伊格恍若隔世,以至于她花了一阵功夫才能想起这个自称温斯顿的老者是何人。
应该是养父兼导师奥连的好友,一个毕生致力于搓火球搓大火球搓巨大火球的法师。
而除掉莉芙,奥连是她平生第二对不起的人。
虽然没有养女防老这一观念存在,但伊格已能想到,自己在半休眠期间的所作所为,无疑是给他清白名声平添的一笔巨大污点,更何况后来的不告而别,亦是称得上不孝不义。
要是奥连果断宣布断绝关系,她肯定不会觉得意外。
而更为讽刺的是,这些举动对现状来说没用半点改善。
综上所述,伊格觉得自己的人生简直是一团糟,无数的烂摊子等着她去收拾,而且时不时会有古怪的追兵冒出想要取走性命。
“嘿你这小兔崽子年轻轻的不学好,奥连收到那封信后急的眉毛都要秃了!”
谈不上熟悉的斥责声引得她差点哭了出来。
原来自己还未被彻底放弃。
温斯顿是被奥连所拜托,来寻找这两个让人不省心的家伙。
他几乎太久没在老友的脸上看到过这副愁怒交加的表情,最近一次大概是听闻伊格父母意外遇难的消息。
魁梧的大汉可笑的蜷缩在椅子里双手对着脑袋一通乱挠乱抓,眉宇间更是纠成硬邦邦的疙瘩,往常他引以为傲的耳朵尾巴突然一下无影无踪,老温斯顿猜测是不是由于打击太大让他忘了把这些玩意变出来。
虽然奥连失去多余的装饰后看上去像个正常男人,但他还是出声阻止老友的焦躁举动,他可不想让奥连的脑袋变成光滑油亮的圆润去壳蛋。
“老耗子啊,我……”
实在没眼看他那张吊着甩来甩去鼻涕泡泡的蠢脸,没等奥连陈情完毕,老法师就在一片唉声叹气中答应了他的请求。
谢天谢地,老温斯顿来的还不算晚。
Part2
“如果你打着我会全心全意当人生导师的念头,还是洗洗睡吧。”
老法师耷拉着眼皮慢悠悠点上烟斗,和香气无缘的辛辣味道缓慢在小屋内扩散。
眼看一斗烟叶即将告罄,才听到来自蜷在墙角处伊格闷声闷气的回答:
“嗯,没那么想过。”
能得救本已是意外之喜,她从不会奢望太多。
而且无论如何,哪怕之前的举动足以称之为愚蠢,但太过私密之事伊格并不喜欢别人以旁观者的角度横插一脚指指点点。
虽然此举很大可能性是出于善意。
温斯顿亦没有继续攀谈的打算,对付这种嘴硬分子,他一向是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他作为长辈的义务仅限于替他们收拾一部分烂摊子,和在其闯出弥天大祸之前将死小孩们绑回去好好修理一顿。
这次的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还算是没有超过他和奥连的心理底线,起码若是真的惹怒后者,他肯定会第一时间跑过来质问这俩小鬼然后将她们打的妈妈都认不出。
哦,她俩都没妈。
神游天外的老法师叼着烟斗吧嗒吧嗒嘴,他本已做好了当倾听者的准备,正兴致勃勃的等着人大倒苦水而后以师长的身份批判一番。
找茬永远比开导来的有趣,无论是一脸不甘的咒骂还是萎靡不振的反驳,都是无趣生活中不错的调剂,就像他和奥连的拌嘴大部分是出于好玩一样,看着老朋友兼死党气得跳脚比寒冬喝上几大杯热牛奶都来得痛快。
结果没想到碰见的是个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的闷葫芦。
最初的几日内他来往频繁,但只要不主动提起话茬,哪怕抽到烟叶变味伊格都一声不吭,静静的充当着几乎不存在的透明人,若不是偶尔还能听到挪动身体时衣物摩擦发出的悉索声,他都要怀疑这家伙是不是突然一下伤势恶化咽气了。
——简直是完美继承了其父的无趣。
温斯顿悻悻收起烟斗离去似乎成为了日常的一部分。
伊格一点都不想和他交流感情,除了道谢和讲奥连的糗事外,二人的话题永远找不到交集,她似乎不想让自己干涉到任何人,同时也不愿意让任何人影响到自己。
大概还是没走出某些事情的阴影吧,老头百无聊赖的将培根那张毛脸搓扁搓圆,这只畜生比它的伙伴乖巧多了,起码在知道一人一狼实力差距后就不再呲牙咧嘴而是任期逗弄。
另一个难缠的小鬼看上去有些疯疯癫癫,不准备充当心理导师的他决定在狂躁症自愈之前让莉芙好好睡着,反正一觉醒来也能吃能喝胳膊腿俱全。
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升级版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老头对此烦躁不堪,他在得不到令自己满意的答案之前是不会把这俩麻烦放出去,更勿论按照奥连所说给伊格一点“小小”的帮助。
一星期后。
一老一少就这样面面相觑消磨时间,好似进行一场谁先开口谁就输的比赛。
输掉的是温斯顿。
他不得不坦诚面对自己在耐性上完全输给一个小孩子的事实。
“听着小鬼,我没空和你在这里大眼瞪小眼……”
“嗯,我错了。”
“……嘎?”
老法师发出了类似野鸭被卡住脖子时的声音,事情的发展和他所想背道而驰。
在奥连的描述中,伊格俨然已成为一个对杀戮恶行放任自流乃至开始推波助澜的角色,虽然在传到他耳中时,事实真相可能已被一通添油加醋后掩盖到七七八八,但这丝毫不妨碍奥连焦急到坐卧不安。
“人们就喜欢这样的故事,没错,一定是这样,这种被邪神引诱后堕落的故事他们最喜欢了!”
在奥连的人生中,天真从未随着年龄增加而抹去。
——我才没他那么傻,世上永远不缺被蒙蔽双眼的人。
老于世故的温斯顿做好了教训屡教不改的恶党的准备,然后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轻飘飘的。
“我不该纵容莉芙。”
藏在阴影处的德鲁伊长长吐出一口气,也不知是说给眼前的老者,还是自我反省。
温斯顿感觉哪里不对,可是又说不出来。
不过在二人昏迷时偷偷用的侦测法术说明,眼前的小鬼还没有坏到闪出邪恶灵光的地步,这大概可以使奥连老怀宽慰。
“即便莉芙会因此生我的气也是一样。”
法师得到了满意的答案。
这也意味着,他终于可以让二人离岛。
Part3
天气晴朗。
面色阴郁的青年手拄木杖,俯下腰一点点摘下伙伴身上勾住皮毛的苍耳。
“伊格能看见啦?”
“算是吧。”
伊格直起腰,朝着莉芙温和一笑,不出意外的,对方亦以笑容作为回应,熟悉的弧度令她隐约想起二人初见时那个无忧无虑的笨蛋,那个神色不掺阴霾到令人侧目的呆牧师。
来自温斯顿的馈赠让她能和蝙蝠一样不依靠双眼观察这个世界,基本没有谁会想到看上去颇不起眼的蒙眼布居然被施加了法术,酷似雕版画凹凸不平的世界也没什么不好。
能“看”到自己一直渴求的东西,这就足够了。
——希望你一直这样笑下去,莉芙。
“莉芙不会生气吧,我让你放过那几个强盗的命。”
浮雕中的人点了点头。
——哪怕你会不满,会不快,会厌烦,甚至最终离开我都没关系。
“说起来德莫拉有家餐馆的海鱼做的很好吃,不去试试吗?”
伊格努力制造着二人间的话题,从最初的只会蹦出毫无意义的冷笑话到现在的有模有样,所耗费的时间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长。
提议理所应当的收到了赞同的回应。
“路上不许胡闹,我生气了可是会扭你耳朵的。”
故作凶恶的比比划划只是用来唬人,到时候能否下的去手都是未知数。
而她亦不清楚,这种对待孩童的态度是否会招致眼前人的反感。
时间应该还很充裕,一点点弥补自己所犯的错误大概还来得及。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展开*字数2566
*黑魂3太好玩了啊完全写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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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1
被理应是正确路标的灯塔所引导,船只毫无缘由的触礁将四人带到了某个荒岛。
“这地方有去无回!”
瑟瑟发抖的船长及其子钻到破船内开始想办法制造木筏逃出生天。
到底是被莉芙“不过来就干掉你们”的威胁吓到,还是已被误入有海员墓地之称的孤岛吓破了胆就无人可知。
根据岛上的树木所说,这座岛上唯一存留着人类活动痕迹的只有远处的灯塔——那座将无数人诱导到此地的不详建筑,从没有走兽的描述基本可以推断出岛屿从未和大陆相连,也未曾有较大的船只搁浅于此,否则最起码也会有老鼠之类的随船生物在此安居。
原本就颇为可疑的灯塔在此刻和人为陷阱紧紧挂钩。
到底是何人所建,那人将船只诱导到此处的目的究竟如何。
一切都是未知。
若是以往,伊格铁定要刨根问底将事情弄得一清二楚,但她现在只想快些熄灭灯塔的火焰离开此地,发掘真凶之事留待后日或是他人来做。
原因无他,仅是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仍处在和“良好”二字无缘的状态。
尤其是后者,前者只是需要复健而已。
伊格说不清具体原因,但是她能感觉到自己开始出现原因不明的“走神”,甚至那种古怪的状态是否是真正意义上的“走神”她都无法确定,不过起码在旁观者看来,的确像是伊格被他事所分神,心不在焉的呆愣片刻后才回到原本状况。
万幸的是,目前为止,这种莫名其妙的呆滞还未在冲突中出现过,否则莉芙肯定会发觉伊格的异常之处,这究竟会引起怎样的连锁效应伊格还未深入思考,但放在此时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就是。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这个看起来毫无规律的不安定因素一日未解决,她就无法确保自己不会成为莉芙的累赘。
转述完树木的话语后,二人继续动身前往不远处的灯塔。
和原本预想的有人维护不同,这栋建筑物从外观上来看已经无人照料很久,先不提被各种蔓生植物及苔藓爬满的墙体,光说是腐朽到一推即倒的木门,便可知其中并没有什么管理人员,毕竟其再不负责,也不会让灯塔破败不堪到连个结实的门都没有。
探索的过程没有意想中那么顺利,建筑内部和灯塔毫无相同之处。
迎接访客的迷宫不知道困死了多少误入其中的船员,随处可见的人类尸骸令培根有些不安,棕狼警惕的竖起双耳东嗅西嗅,呲出犬齿对着墙壁连连低吼。
幽魂鱼贯从迷宫墙壁中冒出,死于此地的船员们阴魂不散,半透明的灵体眼窝空洞伸出干枯嶙峋的双手,半张着嘴无声泣诉哀嚎想要将路过此地的活物全都留下陪伴它们长眠。
伊格目不能视物,她只是本能的感觉到周围气氛瞬间多了些原本没有的阴冷,还未有进一步行动便被莉芙拽至身后。
“不要怕。”
伊格的手被紧紧握住,力道之大以至于有几分生痛。
她很想说她一点都不怕,但某种程度上俨然已成为负担的自己,似乎没有什么资格来强调这个事实。
她现在所能做的,只有站在莉芙身后被其庇护,在无法用嗅觉追踪的目标面前,就连辅助也变得困难起来,视力没有半天恢复的迹象,那日忽然出现的“网”也彻底销声匿迹,一切的一切都糟糕透顶。
不光是无法解决莉芙的问题,照顾自己竟都存在障碍。
——活生生的累赘。
光芒轰在墙体上石屑横飞,被炽红圣光所慑的亡者们纷纷退去,仿佛它们从未出现过一般。
“安全了哦,伊格。”
“……嗯。”
盲者将领子高高竖起,掩藏住其下的不甘。
那是对无能无力的自己的怨愤。
Part2
许德拉笨重的躯体重重砸在地面上,尘土飞扬。
闲不住的培根舔舔爪子,一口咬住墙角牲畜尸体的脖颈拖到旁边大嚼特嚼。
伊格的疑惑更深一层。
手心泛出治疗术的光芒,她开始为被吐息波及的二人进行简单治疗,顺带思考下眼前形势。
按照船长所说,这座岛无人能逃出。
其余触礁的船员肯定第一时间和他们一样建造木筏试图逃离,但最终还是不得不走进塔内葬身于迷宫,显然背后有某种力量使得他们原地打转无法离开这片海域,目前看来问题只可能出在这栋建筑内。
从一路上的结构来说,这里不仅不想让外人进来,也不想让其内的东西出去。
“视线”不由得游移到培根旁边。
棕狼反馈出来的信息有些令人意外,送来作为饲料的牲畜被宰杀的很干净,显然是熟手所为,而且岛上并没有饲养任何走兽,这些补给显然是通过地上的魔法阵传送过来——可惜伊格和莉芙都对此一窍不通,伊格最终也只能解除掉这个法阵,以免幕后主使察觉异常传送些危险东西过来。
现在看来,这个灯塔并没有被彻底废弃,起码还有人定时送口粮过来喂养此地的生物。
至于屠宰者是否清楚宰杀的牲畜会到何处,伊格一时间无法做出回答,或许他只是个普通的屠夫,仅是遵从买家安排定时定量提供处理好的牲畜而已。
接下来的旅程谈不上愉快。
像是炼金师工作室的地方布满了乱七八糟的绘画和笔记,其内所用的文字二人均无法辨识,除了能看出有人曾在这里进行过某种实验外一无所得,伊格只得收好酷肖日记或是实验笔记一样的东西继续往上行走。
盘旋向上的螺旋阶梯似是走不到尽头。
塔内所见的生物显然不是这座小岛所能孕育出的,有人精心收集齐它们饲养在塔内,充当卫兵的同时还提供足够的素材进行目的不明的试验。
除掉将雕像当做巢穴的大蚂蚁后,莉芙还意外的从蚁巢中获得了看上去价值不菲的财物,这让伊格再次确定了自己的判断——建造这座塔的人或是人们,一定不缺乏资金和武力上的支持。
——又来了。
寒气拂面,伊格脚步停驻原地。
她又不得不被迫“发呆”了。
意识切断坠入黑暗的感觉没有持续太久,那种仿佛身体被割离的情状再次袭来。
伊格,成为了彻底的旁观者。
若不是无法做出任何举动,她说不定会很喜欢这种状态。
起码她能“看见”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后悔,比预想中来的要快一些。
上次出现这种情况,是在酒馆内的屠杀现场,伊格好歹还来得及留下类似不要赶尽杀绝的嘱咐,而这次可没有那么幸运了。
她只能眼睁睁的瞧着莉芙将冰块内的生物,一个接一个的碎至粉末。
不带喜悦不带感伤,她表情平静的走至可能还未死亡的冰雕面前,以手中的爪刃在其上重重扣下。
收割生命,现在已平常到如同只是在做像是呼吸这种发自本能的动作而已。
大概,任何可能对伊格造成威胁的存在,都已自动被她划分到必须立马抹消的范围内。
伊格不想迁怒于人,她不会也不愿意于之后责备莉芙,莉芙做的,是她认为她应该做的事情。
然而伊格无计可施,她只能寄希望于脱险后的谈话会有结果,若是之前的莉芙,估计会一五一十的交待清楚原因和对策吧。
但这并不是之前那个笨笨的、连朵花草都不忍伤害、会开心的和陌生人打招呼、以笑容面对所有困难艰险的小牧师了。
——这一切都是你的错啊,伊格。
情绪波动时的例行祈祷没有起到半分作用,只让她在名为自责的泥潭越陷越深。
+展开
*3069
*并没有什么刀子请放心观看
*不保证没有坑
*然而坑没人看出来那就不叫坑
*当然强迫症肯定会填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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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1
留给伊格迷茫现状的时间并不多,哪怕她彻头彻尾都不清楚到底在莉芙身上发生了什么。
就连询问状况在此时也成为了一种奢侈品,因为事态的走向在无法预测之余也不给她留下半点空隙。
她的记忆时点仍停留在那个下午,那个被莉芙剖开肺肋用手握住心脏的下午。
之后即为一片黑暗,以及随之而来的无尽坠落感。
深渊的底部为双一闪而逝的异色双眸。
复苏的媒介同为浓厚的血腥气,只不过是来源于他人。
盲者从自己无法察觉的浑浑噩噩中清醒,足下遍布断肢残骨。
伊格想发问想说话,想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却发现自己的口咽僵硬似乎已暂时性忘掉语言技巧,这种情况她只在那些昏睡多年后清醒的病患身上见过。
衣服的触感和原本的皮甲不同,大约是接近于宽大布袍,扎起的头发也被放下,长度早已超过自己修剪后的适中范围。
似乎亦有织物遮盖住双眼,这点倒是和其他盲人相同。
茶砖在远处狂吠示警,而伊格也本能的想离开这处透着古怪不详气息的地方。
前提是找到莉芙。
死亡伴生于身侧,沉默的杀戮仍在继续。
小小的林中回荡着的仅有不时的惨叫,衬着肢体撕裂的闷响。
经由神术辅助后的嗅觉异常灵敏,伊格所寻找者的位置赫然存在于战场中央。
——浑身溅满他人鲜血。
胸前早已愈合并烙下疤痕的伤口一阵灼痛。
她不愿细想莉芙现在扮演的是何种角色,但直觉却隐隐约约的告诉她,眼前的这一切全是由莉芙造成,而导致莉芙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很有可能正是自己的轻率举动。
残破的脉络需要时间理清,但不是现在。
渴血的荆棘从地面钻出,深深扎入意图劫持人质者的血肉。
“人偶,人偶动了!”
惊慌失措的尖叫声刺得她耳膜生痛。
最终,莉芙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即便有满肚子的疑问,伊格还是一股脑将其全部塞回肚里,同时选择以尽量正常的态度对待所有的异常。
比如为什么会被追赶,为什么面对这些无意取二人性命的追兵莉芙会痛下杀手。
如是等等。
伊格迫切的需要某件事情来转移注意力,她怕她哪天忍不住出言询问事情原委以至于刺伤对方,哪怕导致此种后果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她不想错上加错。
原因或许不止这些,伊格自己完全没察觉到,她所逃避的不但是莉芙的改变,还有对方在被盘问后可能会漠然的叙出“这一切全都是你的错”。
而伊格也的确找到了件迫在眉睫的事。
茶砖老了。
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
诱因或许是和那些莫名其妙追兵的战斗,也或许是多日昼夜颠倒不眠不休的赶路。
就这样忽然在某个清晨,伊格没有被小狗湿漉漉的舌头舔醒。
她摸索着抱住毛绒绒的小动物揉弄双耳,若是往常肯定会有示意不许停手的吠叫回应,而不是现在这样仅是有气无力的哼哼几声作罢。
试探性的伸手到小狗嘴中,牙齿也不出意外的出现松动。
抱养茶砖大约是七八年前的事,具体日期不详。
伊格只记得那是个下雨天,她正和往常一样对着天花板发呆——森都的雨季带来的不仅是过量的雨水,还有能让人脚面都陷入其中顺带粘走拖鞋的大片泥泞,她毫无加入门外摔泥巴炮孩子大军的想法,因为她可没有尽职尽责的家长来清洗弄脏的衣物。
走街串巷的小贩倒是很乐意碰见这种天气,某些爱干净的精灵们也不愿意冒着大雨出门弄脏他们的鞋子,头戴斗笠身披雨衣的商贩们会热心提供上门叫卖服务,顾名思义,就是用小车推着堆用桐油布盖住的生活必需品从市集赶回村落,一路上叫卖吆喝吸引顾客。
当然价格肯定也是高了点,不过不想当字面意思上的泥腿子也只能捏着鼻子乖乖掏钱。
“茶砖”就在这时被当做购买茶砖的赠品送到家中。
那时的它似乎就已经不小了。
——大约……比现在小上那么一点?
凭借触觉丈量大小的手在茶砖身上胡乱游移,后者抬了抬眼皮又沉沉睡去。
她还记得二人结为伙伴后,已不再年轻的小狗经常挂在嘴边的愿望——想回家。
茶砖无法表述清楚自己从何而来,它只知道自己出生在附近有片又咸又苦水域的地方,人类都管那摊巨大的水塘叫“海”,刚睁眼没多久的它即被买主抱上旅行马车随着商队四处迁徙,直至遇上下一个买主伊格。
原本在时光冲刷下被逐渐淡忘的闲谈蓦然浮出脑海,连带着还有提到故乡时茶砖兴奋到叫个不停的模样,老态顿显的小狗已无足够的精力继续长途行走,就连白昼时也基本保持着半睡半醒的状态,终日懒洋洋的缩在伊格怀里一动不动,若不是还能触到腹部的起伏,伊格定会误认为它已离世。
像和所有老去的生物相同,每每交谈时它提起往事的时段越来越长,絮絮叨叨阵后没了力气复又打着哈欠沉沉睡去。
奥连的多封来信被莉芙一一收好,但对方似乎不甚情愿念给她听。
“……被骂了吗?”
莉芙低低的“嗯”了声。
“信中还说,回菲薇艾诺会有危险,伊格家周围经常出现被不明身份鬼鬼祟祟的人,奥连先生没法把他们全部赶走。”
顺带有意无意隐瞒掉奥连受伤的事情。
耷拉着耳朵假寐的茶砖突然抬头咬住伊格袖脚,口中呜呜作响。
它想家了。
不是仅存于记忆中支离破碎的出生地,而是它渡过大半生命时光的菲薇艾诺。
故乡太过不可企及,它只是希望在自己熟悉的地方安度晚年。
只要茶砖还是伊格的动物伙伴一刻,它即无法享受到应有的安宁。
伊格没有多说什么。
将由莉芙代笔的信件托付给路过鹰隼,她抱起垂垂老矣的茶砖开始为它最后一次梳理皮毛,附加了神术的信应该会送达养父那里,这应该是唯一一个能满足茶砖愿望的办法。
它太老了,老到连是否能独立回家都无法保证。
“我们去德莫拉吧,那里应该有海。”
——至少啊,我想在你死前,去见识下你口中念念不忘的景色。
盲人轻轻开口。
茶砖没有半点反应,解除友人关系的二者,已不能像平日那样不借助神术自由沟通。
莉芙无条件赞同。
“能在这里多停留一天吗?我有点事情要做。”
莉芙没有提出反对意见。
林中微风拂面树叶沙拉作响,就像和茶砖初次交谈的那天一样。
——喂喂喂,咱可是出生在海边的狗啊,海边啊海边,你个小毛孩肯定没去过的。
活泼的小狗尾巴一甩一甩,脸上写满了得意洋洋。
而当时的伊格只顾着疑惑,为何被感召而来的是自家饲养多年的小胖狗。
即便双目不能视物,在祈祷时她还是习惯性的闭上双眼。
恍惚间浮现于目前的却是从未目睹过的景色。
伊格“看”见条鲜血与白骨所织成的道路。
宛如红毯。
新伙伴是只棕红色的狼,虽然是看起来很像狗的那种。
“它叫培根,父亲是狗母亲是狼。”
伊格走出树林的时刻比原定时间晚了些,二十四小时不眠不休的祈祷后神色间难掩倦意。
不过唯一的在场者不会质疑她的起名品味。
被口述景色的旅程正式开始。
Part2
腐朽的死亡气味异常浓重,这是二人路过的第一个村庄。
莉芙掉头就走。
伊格愣了下紧随其后。
她不是没有感到过困惑,她只是努力的对所有异常试图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装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或许真的就能什么都不知道。
自我欺瞒不知还会持续多久,随着时光缓慢推移伊格甚至觉得这样也不错。
在需要交涉时出面交谈,其余时间默默听着莉芙讲述周围见闻。
至于大开杀戒什么的,管他呢,莉芙开心就好。
反正目前为止撞上来的都是些找死的家伙,既然莉芙想解决掉那怎样都无所谓,要怪就怪他们运气不好得了。
伊格不知道自己的心态变化是好是坏,但她现在看着横尸遍地的场景已毫无罪恶感。
她只关心莉芙有没有受伤。
从不忍斥责变为不愿斥责,最终归为熟视无睹,不得不感叹惯性的力量太过强大。
偶尔也会诧异于为何自己转变的如此之快,但好像除了“莉芙会变成这样这都是你的错”之外得不出任何有用结论。
伊格目前没有挽救错误的方法,她曾试过道歉但却莫名惹哭了莉芙,这让她“不在谁对谁错上提出任何意见不说多余话”的方针更加坚定。
时间或许能抚平一切吧。
盲人神色恍惚。
第二个村庄,碰到了个长吁短叹的老板。
伊格不清楚到底该不该管这桩闲事,但她又摸不准莉芙此刻到底心态如何。
“……请问,有什么事吗?”
口中话语先于思考结果而出。
——又说多余话惹上多余事了,莉芙肯定会不开心的吧。
不过结果并没有想的那么糟。
大概。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