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奧托教給格倫很多事情,其中第一項是這個:不要一個人出海。
他的解釋是,當你出了意外,沒人能幫你。
然而奧托自己沒有遵守自己的教導。
格倫住的地方跟十四城差不多寒冷,雖然太陽看似很大,但是連陽光都是涼的。那年格倫二十二歲,三天前他淋了雨,於是就感冒了,發了兩個晚上燒,現在還渾渾噩噩。而奧托等不到格倫病好,因為一批鯨魚正經過這個海域。
所以奧托一個人出海了。
他跟格倫的父母不同,他不是死於天氣突變,而是死於另一種意外。
那天對於漁夫來說是非常完美的,刮著微風,也沒有下雨的跡象。奧托將船駛到海中央,他看到一隻比平時見到更大的獵物。如果是平時他自己能夠補到那種大小的魚,但是今天不知道為什麼,或許是那隻鯨魚這天過得很不開心,在奧托第一叉刺歪的時候,鯨魚突然暴怒,就直接撞上奧托的船側。
奧托被甩了下去。
平常的話,如果只是被甩下船還沒什麼問題,他經驗足夠,可以自己爬回船上,然後逃離此處,可是這一次在落船的時候奧托撞到了頭。
就是這樣,沒有人能拉他回到安全的地方,甚至都沒有人知道他發生這樣的意外。
一直到正午,其他的漁夫也出了海,他們發現水上飄蕩着的無人船,有些人認出來這是奧托的,他們在周邊尋找,最後將他打撈上來的時候已經死了很久了。
所以說不要一個人出海。
這個時候格倫還什麼都不知道,他窩在棉被裡,覺得身上很熱但是卻一直在發抖。他想到還要跟奧托出海,可是自己現在這個樣子一定是沒辦法了。
他在腦中模擬奧托會怎麼開自己的玩笑。
晚上——格倫覺得是晚上,敲門聲響起,他很不想去開門,或許是奧托回來了,可是奧托應該有鑰匙,敲門聲很急,於是格倫勉強地從床上爬下來,拖著腳步去開門。
他轉開門把,外面站著的是附近的漁夫,那個人只說了一句話:“奧托死了。”
格倫的內心幾乎是崩潰的。
格倫原本一直都是一個很堅強的人,他很小就失去父母,他很快就走出了悲傷,但是此次此刻,或許是因為生病的關係,他的腦子瞬間轉不過來,他也不管門外還站著人,就直接將門甩上。簡單來說,有幾件事情使他受不了,第一件事就是再一次失去家人,第二件事是現在他徹底的剩下自己了。
第二件事是比第一件事更可怕的東西,於是格倫坐在地上哭。
他想像等一會奧托就會開門,告訴他這一切都只是玩笑。
往後的天都差不多是這個樣子,格倫沒有去參加葬禮,他甚至都沒有出門,許多人來找他,可是格倫將門窗都鎖了起來,一整周,他都像個行屍走肉那樣過生活。他會從噩夢裡被驚醒,然後一夜不睡,他會聽見奧托的聲音,可是人已經不在了。
奧托死後第二週開始了雨季,格倫沒有去把船拖進倉庫裡面,他現在沒有這個心情,事實上他現在心裡什麼都感覺不到,只是麻麻的。風開始越刮越大,吹得房子的窗架搖晃得幾乎像是要破碎,這讓格倫想起他父母去世那天的暴雨,他心裡更加難過。格倫坐在窗戶旁邊,如果奧托還在,這窗子在暴雨前會被木板釘上,奧托總是很小心。
有時候人的想法來的很突然,手腳便會直接跟著那個想法動作,如果不去執行還會感到非常難受,這個想法在格倫的腦海裡形成地異常迅速,格倫幾乎從原本的座位上跳起來。他忽然站起,跑上樓去拿那條紫色的頭巾,接著打開門,衝了出去。木門在他身後隨風一開一闔,發出刺耳的聲響。
格倫跑向停船的地方,他用顫抖的雙手解開繩索,這個時候船上什麼都沒有,只有他們平時會用的那隻鋼叉和兩支船槳,格倫也什麼都沒帶,只有那條奧託給他的頭巾。他將船推離岸邊,然後自己跳了進去。
他從來沒有這麼用力地划船,他的手臂很酸,但是他不是很在意。
一般的漁夫會很慎重地觀察天氣,試圖要避開暴風雨,格倫卻直直地往烏雲下劃去,浪在推著他的船身,他回過頭,看不到海岸,便將雙手一鬆,船槳立刻飄入海中。
格倫躺下,他希望他能就這麼死掉。
格倫並沒有在這裡死,要不然之後也不會遇見澤儂,他躺在船上,任憑船顛簸漂流,浪越發的大,使他還沒有辦法好好躺在一個點上,他的眼角撇到船頭捆著的魚叉,接著又閉上眼睛。
“讓自己保持忙碌就不會難過了。”奧托當時是這樣安慰格倫的。
“不要一個人出海。”他還想起這句話。
現在整個海域裡只有格倫一個人。
雨瞬間下得鋪天蓋地,每一顆雨水都像石子一樣打在格倫身上,他覺得痛,可是並不在乎,他身上濕了,他背下面的船底也濕了,船底下面的海面捲起白色的波浪,每一個都彷彿在努力地要吞噬格倫的船。
格倫卻在船上睡得安穩——他已經好幾天沒有睡了。
聽著,商人領隊說的那個故事是真的,在禁海裡住著人魚一樣的生物,它們不會去侵擾周圍的人,也不喜歡自己被外來的人侵擾,很少人見過那些東西,所以逐漸的禁海的生物成為傳說,但是禁海還是沒有人敢去闖。有些傳聞說那裡沉了無數條船,以至於船的桅杆在海中林立。
格倫睡醒的時候發現自己置身於一片陌生的海域,天是灰色的——但隨後又讓格倫覺得那不是天。他看見遠處豎起的一根根桅杆和上頭破碎的帆布。格倫沒有感覺害怕,只是很失望。
他以為自己會在暴風雨裡翻船。
他頹唐地趴在船的邊上,思索起接下來該怎麼辦,他也想著如果奧托在的話他會怎麼辦,不知不覺格倫又難過地哭了。
“你是誰?”一個模糊的聲音在格倫面前響起,格倫不情願地睜開眼,嚇了一跳。他看到一個人從水中浮出,魚鰭一樣的頭髮在海水里飄散,發出異色的光,那生物沒有眼白,它的眼睛像是兩個深坑。
“你進入了不該進入的地方。”那個生物說。
格倫的船忽然劇烈地搖晃,他覺得是有一千隻利爪在刮擦他的船底,他什麼都說不出來,但一部分的他又很高興自己遇到這類事情,或許這些生物會殺死他,將他變成自己的食糧。
那個跟格倫說話的生物躍起,落在船上的時候卻沒有重量,這時格倫看清楚了,那東西身上覆蓋了鱗片,和薄紗一樣的東西,它伸出細長的爪子,將尖甲頂在格倫的額頭上面。“這是你的懲罰。”它說。
格倫當時沒有理解那是什麼意思。
接著一切都在格倫眼前消失——那些桅杆,船底的利爪,奇異的生物,灰色的天空——彷彿它們從未存在過,都只是格倫自己的幻想的產物,格倫回過神來,巨浪已經襲來。
船被打翻,木頭被撕扯開來,格倫在海浪裡翻滾,失去了方向。
這樣就好,他如果還能思考的話會這樣對自己說。
格倫還看到捕鯨的鋼叉,那個可怕的武器也在海浪裡翻滾。
此時此刻格倫才感覺到恐懼。
但已經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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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澤儂來到十四城最靠海岸的那一個城市,那個城裡正在發生一些事情,那對澤儂來說並不是很重要,但是對帝國來說很重要。比如說,幾個月前軍隊鎮壓了一次暴動,這是幾年來叛黨最大的一次動作,軍隊搜刮出來的物資被懷疑是盜竊了原本要送到巢的物資,所以十四城現在戒備森嚴,甚至有巢的士兵在領導巡邏。
要認出巢的士兵很簡單,他們看起來異常粗獷野蠻,根本不像是士兵,當然也有例外,不久後澤儂就會認識一個。
商隊進城的時候被攔下檢查,澤儂因為不是商隊的一員所以被留下問話,商隊領隊還有事務要辦理,就跟澤儂告別,臨走時留下一張筆記,告訴他哪裡可以找到那個蠟燭師傅。
澤儂很感激,他把筆記好好地折好收在口袋深處,確保絕對不會丟失。
前面說過,澤儂一直都是一個很小心的人,他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小心翼翼,但是基於他記不起幾個月前發生的任何事情,他也並不打算追究。
事實是,澤儂有這麼樣一個特性:只要他不走心,就一定會發生壞事。
這是很重要的一點,他在一個人進入學院不久前發覺的,所以才會事事都很謹慎。
那個詢問他問題的士兵叫作以瑟,他就是那個看起來不像北境士兵的北境士兵,這個時候以瑟還能說話,他剛剛被派來支援,是夜巡的人員之一,他在城裡很受女孩子歡迎,可是他自己不是很在意。這樣說吧,以瑟跟澤儂幾乎是同一種人,他們在人群中是特別安靜的那一個,總是人很好,待人很圓潤,如果不出意外說不定他們還能當朋友,以瑟給澤儂的印象很深,他是一個舉止帶著點文雅的士兵。
可是他們並沒有來得及成為朋友。
以瑟問了澤儂幾個問題,比如:
你是誰?
你從哪裡來?
你是做什麼工作的?
你為什麼要來十四城?
諸如此類。
他最後檢查了澤儂的行李和商人領隊給他的紙條,就放人離開。這不是澤儂最後一次見到以瑟,但是以瑟所不知道的是:澤儂會成為他的救命恩人——或許不是恩人,因為以瑟不會感謝自己活了下來。
但這又是另一個悲劇,同時也是以後的事情了。
以瑟最後看了澤儂一眼,這是個讓他印象很深的一個人。
事情是這樣的:
一年後,元帥會全盤接受十四城,於是以瑟就會成為十四城的正式駐軍,這對一般的人來說是件好事,因為比起巢十四城簡直是天堂,到此以瑟都還是一個幸運的人。
然後再過一年,以瑟向往常一樣在城裡夜巡,那天他回到營隊之前捕獲了一個可疑的人,是個年紀上校的少年,也很湊巧的是叛國者首領之一的兒子。
以瑟將捕獲的人帶回營隊交差,這件事就沒有下文了,以瑟還是如往常一樣照時間巡邏。但是對叛黨首領來說這可不是一件很隨便的事情,在打聽了一段時間以後,找到目擊者說以瑟當時抓到了那個孩子。
於是以瑟就此遭殃了,他在城外落單的時候被綁走,然後被施以可怕的刑罰。
以瑟真的不知道叛黨首領的兒子在哪裡。
最後,那又是快要一年的時間了,那個可憐的孩子被找到了,叛黨首領決定將以瑟脫手,走之前挖去了他的聲帶和舌頭,便放著讓他自己死掉。
這個時候,帝國的士兵已經快要到達他們所在地的門口了。
事情是這樣的:
澤儂後面會養起一只烏鴉。他有一次到城外的森林裡散步,烏鴉就在他的肩膀上,那天天氣正值回溫的時期,樹也開始長葉子,所以本來荒涼的森林看起來更濃密了許多。
他走著走著烏鴉開始不安分起來,接著就看到一個男子背著斧頭向他走來,看起來像個樵夫,但是又有點不像。澤儂跟那人打招呼,但是那人顯然沒有這個心情,他對澤儂說這裡是私人領土,他不能繼續走下去。
於是澤儂就回城了,在城裡遇到了平時熟識的士兵。
澤儂是一個守法的好公民,他跟士兵提起了森林裡面的遭遇。士兵覺得有些蹊蹺,因為森林裡並沒有私人領地,除非是有人違法佔地,所以他們問清方位就去調查。
猜他們找到什麼?
以瑟。
他們很久以前就已經放棄尋找以瑟了。
現在澤儂走後就在街上遊蕩。十四城是很老的城市,之間沒有經過非常嚴謹的規劃,所以街道房屋參差不齊,也是各種人都走在街上,他既看到貴族的馬車從身邊駛過,也看到年幼的孩子偷了東西溜到巷子的陰暗處。天氣也比南邊冷了很多——可以說是寒冷了,畢竟雅國是個連夏天都會涼的地方,澤儂在上岸的時候便穿上了自己唯一的大衣。
他按照手裡的筆記找到蠟燭師傅的工作室,就位於城鎮邊緣,港口附近的地方——這個港口就是當初商隊領隊目睹大浪的港口,現在已經恢復原本的熱鬧。那個工作室是一個兩層樓的獨棟建築,看起來比澤儂還要老上個三四倍,一樓整個向外敞開,可以清楚地看到各種模具和煮鍋。澤儂在外圍就能感覺到溫暖的爐火,他很希望能夠好好地將身上暖暖。
這時候老師傅正在外面煮蠟,澤儂用袖子罩住鼻子,擋住那股奇怪的味道。
聞起來像動物。
他站在還能感受熱度的圈裡看老師傅忙進忙出,那似乎是一個很有趣的工作,事實上澤儂覺得大部分的工藝都很有趣。
“你要什麼?”老師傅停下來問,以為澤儂是一個客人,他的面罩使他的聲音聽起來像被蒙在布裡。
澤儂有點遲疑地走到老人面前,煮鍋在他左手邊燃燒,他很快就會被那個鍋子燙到,不止一次。澤儂將紙條遞給老人,“聽說你需要學徒。”
老人接過紙張,又看了看澤儂,又看了看紙張,這樣重複了很多遍。
最後他哼了哼,轉身面向工作室,手指在空中比劃了一下,澤儂覺得是要他過去。
“都幾歲了還當學徒。”老師傅抱怨道。
沒過幾天這位蠟燭師傅就不會抱怨了,儘管他還是希望自己能收個十二三歲的徒弟,就如其他所有的徒弟一樣,可是澤儂學習的速度飛快,跟其他十二三歲就開始當學徒的小孩差不了多少。
並且澤儂已經是成人,他不會偷懶或者胡鬧,還能幫著做一些搬運的工作。
澤儂的故事在此暫停,接下來發生的都沒有那麼重要。
比如:
老師傅很中意這個學生,但是他永遠都不會說出來。
澤儂的師傅是這樣的一個人,他一輩子都在十四城,打死他他都不會願意離開,他見證過三代元帥的管理,見證過三代王的統治,當然都不是他選的。他的父親是做蠟燭的師傅,他的爺爺也是,以此類推。他曾經有過兩任妻子,四個孩子都不願意做蠟燭,兩個參了軍,被派到帝國的另一端,還有兩個死於疾病。他一直抱怨他的孩子都不把自己放在心裡,現在把澤儂當成了第五個兒子,還是一個特別乖特別順從的兒子,他便不抱怨了。
還有澤儂在市場上買了一隻烏鴉,那隻烏鴉不會飛,只會拍翅膀。
還有澤儂發現自己很擅長游泳。
諸如此類。
+展开
——第二章——
要知道,有時候壓力會讓人變得很奇怪,如果現在有一個醫生,他也會這樣評論澤儂的情況。事實是,在澤儂遠走他鄉之前,他認定自己沒法成為眾所期待的那種人,但是他必須要是。澤儂是個不怎麼喜歡交際的人,儘管他還算是擅長,他更喜歡自己一個人待著。
他在學院裡沒什麼朋友,只是認識許多人。
也僅僅是認識而已。
這就是為什麼澤儂最後會變成一個壓力鍋。他覺得很為難,但是既不能跟家人說,也沒有朋友好到可以分享這個秘密。
澤儂一直以來都覺得自己能夠處理這些事情,但事實上他並不能。
很多人都會高估自己的能力,但事實上他們並不能。
澤儂在驛站搭上了商隊的便車,他幫商人算賬,他們提供他吃住代步。商隊的人很喜歡這個安靜的年輕人,他會默默地做好很多雜事,卻不會抱怨。
這個商隊從更南部的地方往上走,他們賣的都是些貴族會買的奢侈品,比如說精緻的絲布,還有高級的蠟燭,他們往十四城走,不是為了買賣,而是要進貨。
跟著商隊旅行很悠閒。
商隊的首領很好奇澤儂為什麼要去十四城,如果要去找工作的話那還不如想辦法去首都附近,也不可能是要去學習之類,因為學院在別的方向。十四城是這樣的一個地方:雖然說是很多大城鎮,但是同時也有很多惡類躲藏,無論盜賊搶匪,海盜叛黨,都是數一數二的多,如同老鼠一樣無法清理——更正:其實是可以清理的,只要國王有心。
但陛下並沒有這個心。
那天晚上商隊的人都準備睡了,領頭出來檢查馬車,卻看到澤儂正在檢視馬匹的拴繩。澤儂一直都是一個很小心的人。
“你不去休息嗎?”領頭問道,這是他自從澤儂入隊以來第一次主動跟他說話。
“馬上就要去休息了。”澤儂回答,這是他自從入隊以來第一次跟人說話。
澤儂的語速很慢,不大聲,跟那時將花吹到地上的風一樣柔軟。
“你喝酒嗎?小子?”領頭又問。
“一點點。”澤儂又回答。
於是領頭就邀請澤儂去他的車上喝酒,澤儂並沒有拒絕,但是他不打算喝超過一杯。領頭的車很新,他會向澤儂炫耀裡面的裝飾,是用了雷納西南部最高級的木頭製成的,裡頭放了帝國四處收集的古貨,無論是真是假,都讓他看起來是個很富有並且有品位的商人,這在跟貴族打交道的時候非常好用。
澤儂會學會這個道理,他會跟貴族打很多交到,可是他不會擁有一輛馬車,也不會買任何古董。
“你不愛說話。”商隊領頭點出,“你看起來像是個學生。”
他說的是對的,他有很準的直覺。
澤儂點點頭,他承認自己不喜歡說話,但是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個學生,不過既然醒來在學院裡,那就當作自己是個學生吧。
“怎麼了?你看起來有心事。”商人喝了一口酒,一邊將斟滿的杯子遞給澤儂。
那是一個銀質的杯子。
澤儂猶豫了一下,想說如果自己不說點什麼就是辜負了對方的好意,於是思索了一下,“我不記得了。”他說,希望對方不要覺得自己是騙子。
“不記得?怎麼樣不記得?”商人似乎沒有很驚訝,卻是非常興奮,或許是期待著可以聽到一個精彩的故事,“你知道我認識很多人,他們……也會‘不記得’過去發生的事情,你懂的。”接著他用手肘頂了一下澤儂。
澤儂不懂,但是他覺得商人說的跟自己的情況不太一樣,不過商人很堅持他懂得,所以他默默地接受。
“所以你要去十四城究竟做什麼?”在問這個問題的時候商人已經跟澤儂講了很久的話了,大部分時候都是他一個人在說,澤儂只是點點頭。他說了一個關於禁海的故事,事情是這樣的,這個商人的領隊跟太多人打過交道,從逃犯到舊貴族,總之是各種人。那一天他向往常一樣在十四城交易,然後突然一陣大浪打進港口。“那陣浪,”他形容道,“幾乎像是一道牆。”許多小船被淹沒了,士兵驅散了港口邊緣的人們,但是商人自己還留在周邊的店舖裡面,他親眼看見士兵從海裡撈出一條大魚一樣的東西,但是那東西有腿和手臂。人們說禁海裡面住的都是這玩意兒,所以船才駛不過去,但是帝國的人樂見禁海的存在,這樣外國就只能從北邊的山壁入境,而那裡坐鎮的有元帥。
之後他去詢問周圍的人,有沒有見過那個人魚一樣的東西。但沒有人記得,所有人都只記得一陣大浪。
僅此而已。
“我還不知道。”澤儂回答。
“哦……噢。”商人頓了一會,似乎對這個答案很失望,他的臉和鼻子因為酒精而泛紅,“這樣啊,我有個朋友,他是個做蠟燭的師傅,一直沒有徒弟,你有興趣當學徒嗎?”
這就是為什麼澤儂會成為蠟燭師傅的徒弟,而不是屠夫或者鐵匠。
與此同時,澤儂的同學們已經開始發現澤儂從他們的生活裡面消失,他的家人和老師也開始覺得奇怪,他們花了比平均還要長的時間發現這件事情,畢竟澤儂是一個沒有什麼朋友也沒有什麼存在感的人。
他們會有各種猜測,或是他因為不及格而逃學了,或是他有了一個秘密的女友所以私奔了,或是他加入了叛國者的行列——當然這些都不是真的,澤儂從未不及格過,他也沒交過女友,更是一個奉公守法的好公民,將來他會成為貴族的好交易夥伴,帝國的人都喜歡他。
與此同時,格倫在國界的另一邊已經是一個獨當一面的捕鯨人,那天出海後,他用魚叉叉住了一隻灰藍色的小型鯨魚——他們這樣的船也只能夠補這種鯨魚。那隻魚叉很重,是實心的鋼叉,直直的刺入鯨魚的眼睛,那隻魚在海水里留下一灘血,格倫和奧托在鯊魚趕到之前就從那一區逃走,將漁貨處理好拖到市場去賣。
有一件事倒是很值得提起,在市場上他們看到了一個特別的人,那個人的眼睛跟格倫所知的很不同,在國界的這一邊,人們的瞳孔外圍會有一個環型的黑斑,但是國界的那一邊並沒有。
奧托用眼神示意格倫往那裡看,那個外國人正在打量告示板上的選舉宣傳單,一邊皺著眉頭,似乎那是很奇怪的東西。
奧托小聲地跟格倫說,“聽說啊,國界的另一端是一個很大的帝國,被同一個家族統治了上千年。”
格倫沒有辦法想像到底是什麼樣的家族能夠統治一塊地上千年,這得多好才能讓人每一次都選他們當統帥——或者他們根本就是很壞,讓所有人必須要選擇他們的人。
格倫馬上就要知道,隔壁的國家的統帥並不是人選出來的,是血統選出來的,而且他們雖然很壞但是並不差勁。
但那是以後的事情了。
那個外國人慢慢地走到他們所在的魚鋪前面——他們沒有自己的店鋪,但是一直以來都跟特定的商家合作,商店的老闆也總是給他們很好的價錢。那個外國人打量了一下陳列出來的魚,點點頭,就離開了。格倫有些失望,他很想跟外國人講講話,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會想要去國界外面看一看,畢竟那裡被同一個家族統治了上千年。
“怎麼了?”奧托問。
“你不會想看看鄰國是什麼樣子的嗎?”格倫歪歪頭,“其實國界離這裡很近。”
“我知道啊。”對方笑了,他隨意地拍了拍格倫的頭,將他深棕色的頭髮弄亂了,“但你不會想要過去的。”
格倫永遠都不會知道為什麼,就算他真的到了國界的另一邊,他也不會知道為什麼。
可是他也沒有多少機會問奧托為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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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時興起寫的,也不知道會不會寫完,但是會不定時添新章吧,不會很長,想到多少寫多少】
——第一章——
澤儂睜開眼睛看到的是一個地下室的天花板,他覺得他應該要知道為什麼自己睡在地下室裡,但是事實與想的相違。他的腦中一片混亂,彷彿記憶被擊碎,成為無數的碎片,然後被膠布簡陋地貼了起來。
澤儂慢慢地下了床,拾起衣服,也是他很陌生的衣服,但是穿起來卻剛剛好。
“喂,你怎麼還沒起來啊。”他回頭的時候看見一個人站在門口,頭上綁了紫色的頭巾,藍色的眼睛裡比他熟悉的人的樣子多了一道黑色的環,是鄰國人嗎?他歪了歪頭,他不記得認識任何鄰國來的人。
那個人走向他,一邊嘆氣,一邊無奈地拉著自己的袖管,“快點啦,都快要中午了。”
澤儂沒有走,他的心裡除了疑惑還是疑惑。
他輕輕地開口:
“請問……我們認識嗎?”
對方愣了一下,驚恐地看向他。
這是故事的結尾,看起來並不是什麼很快樂的結局——它的確不是,澤儂沒有想起來任何關於地下室或者格倫——也就是剛剛那個綁著紫色頭巾的人——的事情,而格倫死在了海上。澤儂並不會為此哭泣。
整件事情要從很久以前說起,當時新國王才登基不久,格倫也才成為一個能夠獨立的捕鯨人。而澤儂,可憐的人,那年他二十歲,就快要從坎伯璃的大學院畢業了,他成績很好,待人處事也很成熟圓潤,所有人都期望著他能為帝國工作,或許還能當官。
澤儂沒有畢業,也沒有為帝國工作——應該是說他為帝國工作了,但是不是所有人都期待的那樣做一個文書官。
那天是初春的早上,他也像開頭那樣睜開眼睛,他看到的是學院宿舍的天花板,天花板有些老舊,還能看見幾些裂縫。
他也像開頭那樣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自己又為什麼在這裡。
他也像開頭那樣穿起陌生的衣服,一個陌生的人走進來,叫了他“澤儂”,於是他才知道自己的名字。他困惑地跟那個人打了招呼,心裡卻覺得自己應該離開。
就這樣,澤儂簡單地收了行李就離開學院。
他走在學院大門前的石板路上,道路周圍的老樹都開了花。
坎伯璃終年吹著風,從狂風到微風,總是不停,就連此時此刻也不例外,於是樹上的花便一直被吹到地上,經過行人的腳步,變成鑲嵌在石板上的彩色圖樣。
澤儂覺得這裡只有自己不正常。
一路上還有許多人跟他打招呼,都是他不認識的人,多到讓澤儂覺得有些不自在——他想他從來都不喜歡跟人群相處,可是他還是微笑著回應。
他跟那些前來關心的人說他想回家一趟。
那是一個謊,無傷大雅的謊,澤儂不記得家在哪裡,也不記得任何家人,或許他一直以來都是一個人,他對自己說,只是自己不記得了。那些人聽過後雖然都有點懷疑,但是隨後聳聳肩就接受了,直到一個多月後再也不見澤儂他們才會想起來此時聽到的謊,可是到那個時候,澤儂已經在北邊雅國的十四城成為一個蠟燭師傅的學徒。
但那是以後的事情了。
澤儂走出學院大門,他深呼吸一口氣,感覺自己很自由。
與此同時,在國界的另一邊,那便是從澤儂所在的地方,一直往北,一直往北,北到帝國的最北端,然後左轉,走上被冰雪覆蓋的高原,那裡有一座被冰刺包圍的要塞,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巢——這同時也是要塞的名字——巢蓋在兩座冰壁的縫隙裡,堅守著唯一能通過的關口。穿過巢,跟帝國的元帥打個招呼,然後就能夠去到國界的外面。
再繼續向西,看到礦場的時候停下來,再次往左轉,這一次向南走一點點,不久就能聞到海風的味道,那裡有個漁村,可是目標並不是漁村,而是再往南一點的海灘上那座小木屋。
十八歲的格倫就住在那裡,他的父母都死在海上,那是個悲劇,那天他們出海,本來還是晴空萬里的天氣,瞬間就下起了暴雨。
這場暴雨在四年後也會被格倫遇上,那也是一個悲劇。
他現在正跟一個好朋友一起捕鯨,這樣不用出海很多次就能夠維持生活,捕鯨人並不多,他們是很珍貴的人才。
格倫的好朋友叫做奧托,他的父母也是漁夫,已經退休了,他們將所有的技巧和漁具交給奧托,讓他這個年輕人去做這幸苦的工作。
但是奧托樂在其中,他也教會格倫樂在其中。
格倫和奧托關係很好,如同兄弟一般,奧托長了他七歲。
格倫向往常一樣,背著一整卷的麻繩上了船,他今天要是憑自己的力量捕獲一隻鯨魚,他就能成為獨當一面的捕鯨人。
“準備好了嗎?”奧托粗糙的手拍在格倫的背上,讓格倫向前傾了一下。
“等很久了。”格倫笑著回答,他一直都是這麼陽光的人,至少在悲劇發生之前都是,但那是以後的事情了。他準備要解開船的繩索,卻被奧托打斷。
格倫回頭,想說對方是不是發現什麼不妥的地方,奧托一直都是一個很小心的人。
“有件事情我一直想說。”奧托說,伸手撥了撥格倫右眼上的劉海,“你一定要這樣留著嗎?”
格倫皺了皺眉頭,撥開對方的手,有些不快的意思,“怎樣?”
“感覺很礙事啊……”
接著奧托讓他等在這裡。
格倫不知道他要做什麼,只是看著奧托跑回木屋,自己卻站在大太陽底下,手裡握著船的繩索。
奧托沒有離開很久,回來的時候手裡拿了一個紫色的頭巾,看起來很新,也是很好的料子,他將格倫的劉海向上撥然後系起來。格倫不是很高興,因為這樣他很不習慣,但是還是默默地接受了。
“這樣比較好啊。”奧托這樣說,“以後就這樣綁著吧。”
這就是為什麼格倫綁著紫色的頭巾,他會一直留著這個頭巾,就算不記得到底是為什麼。
在這個故事裡,有很多事情被忘記了。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