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她想象中更深的黑暗,在她眼前无限蔓延。伊织摸了摸自己所凭依的应为地面的东西,却一无所获。她试着伸手向四周探索,可连滑过指尖的微风都没有触碰到。
真是奇怪。
难道自己正在不断坠落下去么?可是周围如此静谧,她张开口想要呼喊自己的名字,但是竟然没有声音。
这么说来,大概只有一个解释。
伊织想通了一般,用手指拨弄了一下额前的刘海。细碎的恼人的刘海,就和平常一样,只要她稍微出汗,就会贴在她的额头,让她浑身都不舒服起来。她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纤细无力,而且病态地发白。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试图证实自己的脸还是原样。
自己正在做梦。
初次做梦的新奇感超越了来到陌生环境的不安,伊织安静地思考了一会儿,决定保持自己最习惯的坐姿,她将自己和服的褶子轻轻抹平,然后静静地等候着。
在此之前,鹤见伊织从未做过梦。
她读到过很多关于梦的知识,即使自己未曾体会过做梦的感受,她也知道梦指的是什么。有些人很长时间都不会做梦,有些则会连续数日都被梦境困扰,然而这些都是常态,所以伊织认为,从来不曾做梦应该也是常态的一种。
她将不做梦的原因归结为,自己的经历太过乏味。
伊织并不记得婴儿时代反复生病的经历,阳光对她能造成的伤害她也只限于听周围人的讲解。或许是濒死的恐惧遗留在了身体里,她从来没有挣扎着质疑做出这样决定的父母,伊织理所当然地接受了“不能在阳光下外出”的要求,她在十八叠的空旷房间里,呆了很久很久。
鹤见屋的老爷和夫人高薪聘请了愿意深夜来给她上课的先生,也雇了诚实可信的下人照顾伊织的起居,只要伊织想要得到的东西,总会想办法为她搜集到,然后送进这个房间。伊织并不觉得自己异于常人,即使她知道自己确实异于常人。
她并不感到孤独。
只是,果然还是很乏味吧,她不可能知道白天走在江户城的感受,不知道马车经过扬起的灰尘有多么令人难受,不知道待人接物的基本礼数,她不需要知道这些,所以她很乏味。
她写出的那些故事,没有一个与她有关,全部是她在无梦的沉眠之后,用空荡荡的大脑拼命制造的虚幻。
难道说,现在的自己终于有了一些不算乏味的内容,才开始做梦了呢?
伊织刚想哂笑一声,眼前出现了一扇纸门。
轻轻推开纸门,出现在她眼前的妇人,伊织看不清她的脸,却清楚地知道,这是她的母亲。
——母亲大人。
伊织试图呼唤对方,可惜和一开始一样,发出的声音就好像不存在一般从空间里消散了。
“伊织,你不要死啊,你不能死啊,伊织,伊织……”
妇人捂住脸无助地哭泣,而伊织却无法安慰她。
——母亲大人,我就在这里,我不会死。
伊织还住在主宅的时候,时常要这样应付母亲突然的歇斯底里,她会悄悄来到伊织的房间,然后突然对着伊织哭起来,让伊织一时手足无措,不知道要怎样让母亲平复心情。而哭着对已经长大的女儿倾诉婴儿时期遗留的焦虑情绪,伊织认为母亲大人病了。也许这样的想法是不孝,只是伊织经常想对母亲说任性的话,却最后说不出口。
——睁开眼看看我啊,母亲大人,我好端端地在这里。
妇人像轻烟一样在眼前消失,随后是一名高大的男子,他推开纸门,坐在伊织的面前,沉吟良久。
“生了这样的病,不是你的错。”
——父亲大人。
“一定很痛苦吧,一直被关在房间里。但是伊织,你妈妈她,没办法再承受你重病的事情了,所以只能这样对你……没有办法照顾自己的孩子,我真是失败。”男子的声音里有深沉的哀悯,他在平时管看家里生意的时候一定不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父亲大人,我并不痛苦。
——你也不失败。
伊织维持着做女儿的态度,但是心里却有点恼怒。为什么总要觉得她很痛苦呢?她这二十年,只是不能外出,但是对她来说,生活过得很舒适,她没有不满。她从来不觉得得了这样的病是自己不好,也没有想过如果没有这样的病,是不是人生会更顺遂一些,为什么父亲大人不明白呢?她不需要对方反复地道歉。
“害得你没有办法嫁人,伊织,对不起。”
——请不要用怜悯的声音跟我说话,也不要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
“姐姐,我要结婚了。”
父亲消失之后,这次出现在眼前的是两个人。坐在左侧的女子华服鲜艳,右侧的男子亲昵地拉着她的手。
——唯人。
“对方是西霖枫的次女结衣,我跟父亲商量之后,觉得她非常合适。”
伊织见过结衣。她曾经在婚事商定之前,深夜来过一趟伊织的房间,伊织命人斟茶,对方则态度倨傲地看着她,仿佛要将伊织的样子刻到脑子里去,灯火下,结衣的眼睛像打磨锋利的宝石,明亮闪耀。伊织初始对她有些好奇,却不知道怎么开口,两人沉默无言地喝了一盏茶,最后伊织决定无视她,开始练字。在伊织第三次将写完的宣纸揉成一团丢到旁边之后,结衣起身告辞,临走前用有些失望的语气说:“原以为鹤见家少爷时常在嘴上提起的姐姐会更有出息一些。”
伊织觉得她瞎了。
据说唯人向父亲提出跟结衣结婚的理由之一是,看着对方的样子觉得跟姐姐很像。伊织不由思考起自己从小是否对唯人做出过太多欺凌的恶行,还是说在别人眼里自己也是这样傲慢的人。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伊织并不讨厌结衣,只是不知道要怎么跟她相处。
她对弟弟唯人的印象也是割裂的。童年的时候,因为多病,小自己两岁的弟弟从来不会单独出现在她眼前,母亲大人也像是害怕刺激到伊织,一直等伊织七八岁,身体稳定了之后,才让唯人来看望她。
每一次见面,唯人都会比之前要成长一些,什么时候起变成了可以独立承担家业的少年呢?只有一次伊织感到些许愧疚,那是父亲大人第一次向唯人提出继承家业的事情。少年冲到伊织的房间里,愤愤不平地诉说为什么不能先等等让姐姐嫁人再考虑自己的婚事。
伊织很无所谓地说:“我并不想结婚啊,我没有帮忙管理生意的才能,身体也不健康,不管跟谁都是累赘,不如不要出嫁。与其说你希望我先结婚,不如说你其实不想承担鹤见屋的工作,所以想着如果我结婚了,你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吧。”
唯人因为这番话发了很大的脾气,因此被禁足两天,两天后他被父亲押着来到伊织的房间,向姐姐赔礼道歉。
所以说为什么要道歉?过分的是自己吧。
最后一个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是橙红色长发的少女。
“你是,鹤见家的小姐么?”
对方站在离自己三米远的台阶前方,手里是神社净洗的木勺。
“想不到还有跟我一样无聊到半夜来参拜的人哟。”
伊织睁开了眼睛。
角落里的西洋钟表盘上,夜光的指针正指向9。伊织小小地吃了一惊,立刻向门外问了一句:“阿久?”
几乎同时就收到了回音。
“今天阿久不当值,是我阿吉。小姐醒了么?”
说着,伊织的房门被拉开了,隔着纱帐,伊织能看到门外探进来一张小小的脸,身后是院落里的石灯,悠悠地放着光。
原来已经到晚上了。
伊织通常在暮六时醒来,在宵五时用餐,然后开始自己一天(夜)的工作,或者读书或者练字或者写作,睡到夜四时,对她来说,是少有的赖床了。
阿吉进入房间内帮伊织更衣,小声对她说:“今天小姐睡到暮六时还没有醒,大家都有点吃惊,但是,小姐睡得很香甜。”
也许是做梦的原因。
有些记不清梦到了什么,只剩下“居然做了梦”这个印象在脑子里绕了两圈,伊织越想越觉得有些有趣,忍不住在黑暗中轻笑了两声。阿吉当然被吓了一跳,她小心地看了看自家小姐的脸,才继续帮伊织把衣服的后领整理下去。
“阿吉。”伊织用手撑住榻榻米,像是很怀念它的触感,反复摩挲了两下,然后轻巧地站了起来,“我有没有简单的御寒的外套。算了,应该也不会很冷。”
时值江户百年影祸将至之际,鹤见别邸出现了让全府人都为之惊愕的神奇景象。从来足不出户的鹤见大小姐,头发也没有认真梳理,还在不断打着哈欠,只穿着麻叶纹的青色单衣和服,一只脚连足袋都没穿好,就从自己房间里兴致勃勃地奔出来,不顾身后下人的阻止,沿着回廊一路小跑进了厨房。
“感觉很饿,能不能给我点吃的?”
大小姐用力拉开厨房的门,对因为吃惊而忘掉言语的人们这样说。
伊织还在赖床的时候,府里已经给她备好了白粥和鲭鱼段,此刻还在炉子上温着。伊织直接坐在炉灶边将早餐吃干净,还额外吃了一碟奴豆腐,最后从橱柜里翻到一盘平时伊织完全不碰的仙贝。
伊织端着那盘仙贝,左右看了看,坐到了走廊里。阿吉怎么劝她回房间都没用,只好从房间里拖出一条薄披风,给伊织披着,又替她把足袋和木屐穿好,然后绕到她身后帮她把乱糟糟的头发梳理起来。旁边早有其他人沏了热茶装在托盘里搁在伊织旁边,茶梗在杯子里起起伏伏,不知道有没有恰好立住。
这时,传来若有似无的箫声。
伊织居住的北三丘町和雪绪住的东町相隔不远,中间隔了一条小桥,两边氛围却截然不同,雪绪那边晚上有各种各样好玩的小间物屋和酒楼茶馆,在夜间还在营业,而伊织的住所附近,过了暮六时就安静起来,连卖小点的摊车都不会往这里推,夜间空荡得让人有些忧郁。这种寂寥的气氛下,听到箫声让人多少感到有些奇怪。
伊织咔嚓咔嚓小口地吃起仙贝,若嘴角边沾了渣子,就轻轻伸舌头舔掉。阿吉在她身后替她将发饰端正地带好,忍不住问道:“小姐今天心情这么好?难道说,做了什么好梦?”
伊织摇摇头。
“虽然不记得梦到了什么,不过,感觉并不是很舒服的梦。”
阿吉便不敢再多问,闷闷地退在伊织身后。伊织吃了一片仙贝,又嫌口干,端起茶杯啜了两口,一不小心差点烫到舌头。她对着春夜的小院里认真地观察,发现院角的樱花开了,石灯的光线很温和,院子里架设的惊鹿,隔一会儿就会啪地往池塘里倾一次水。
“难怪无论是母亲,还是父亲,都觉得我拼命想要出去。”伊织披着风衣,倒也不觉得冷——她知道如果是过去,光从房间里随便跑出来都有可能让她发烧,但今天她觉得自己身体很好。
“小姐想出去看看么?”
阿吉小声地问。
伊织点点头。
“不出去也没什么关系。但是,出去看看,应该很好玩。”
那箫声一直在持续,吹的似乎是哪个藩国的小曲,并非江户常听到的类型——只是对伊织来说,二者也没什么差别。她皱着眉毛又慢慢听了一会儿,木屐一晃一晃,最后终于没好气地把木屐踢了出去。
“什么嘛,吹得相当糟糕啊。”
用来应付一般人是够用了,旋律完整,音韵也流畅,但是,对于认真学过一段时间乐器的伊织来说,无论是吐气还是指法都没有章法,感觉吹奏者完全心不在焉,或者过于随心所欲了。伊织站起来,一蹦一蹦地去够甩出去的那只鞋,站在樱花树下,对阿吉招招手。
“把我的笛子拿出来。”
伊织学过两年的竹笛,初始原因也与别家女子为了抬高身价去学习不同,她是为了治病。医馆的医师说,吹奏乐器需要中气雄厚,让她试着练习一下,对身体可能也有好处。伊织练了两年,发现哪怕她指法熟练,说到底还是差在了运气上,最后又慢慢搁置起来。
“经常有人在晚间吹箫么?”
“偶尔吧,也会有醉酒的人在晚上唱歌……”
感觉确实错过了很多好玩的东西。伊织有些好笑地这样想。
她接过阿吉匆匆忙忙从房间里翻找出来的,尘封许久的长笛,摸了摸熟悉的笛身,吸了口气,缓缓吹了个音。
第一声走音得有些惨烈。
换别人可能会尴尬地把笛子一丢了之,偏偏伊织不在雪绪面前,就万万不知道难为情是怎么回事,她面不改色地调整了一下呼吸,试着回忆了方才箫声的旋律。
手指轻动,如丝的旋律如同樱花,悠悠地自高空落入池水,缓缓顺着涟漪推开。
根本是欺负人嘛。
月下桥边,戴着巨大斗笠的男子无可奈何地停下了手中的箫。他推了推快要滑到鼻尖上的墨镜,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
对方第一声挑衅非常滑稽地失败了,于是他还紧跟着吹了一段当看笑话,可是随后那一曲,无论是音色还是旋律都恰到好处无可挑剔,不,非要说的话气息要弱一些,可能是女孩子吹奏的曲子?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样就好像被人教训了一番似的,吹歌的兴致也没了。
“女孩子哇……”男人捏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嘴角有丝说不上含义的笑容,“说不定是个美女呢。”
他从怀里上下摸了半天,凑出来六七枚钱币,在手里耍把戏一样朝空中一丢,然后默念着一二三四五六,又将钱币悉数收进口袋里。
姑且吃点热乎乎的东西将就一夜。
好像并不担心明日的生活如何着落,银白头发的男子背着永不离身的斗笠,哼着方才吹奏的偏远地区的曲子,就这样顺着桥大咧咧地朝东町还在开着的夜市走去。
————
惊鹿就是日式庭院里那个被不断滴水最后哗啦一下倒过来再恢复原状的那个竹管拼的东西。
好像这么一解释更奇怪了。
以及虽然没有出现姓名,但是这确实是跟一只鲤桑的互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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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助三郎将手中的狐面掷向对面的影子,却只听得一声怪笑,灰白色的浓雾不知不觉已经弥漫在整片树林。浓雾中伸出的那只修长的手,将食指与中指交叠,那明艳的丹蔻,分明是助三郎送给阿吉的礼物……”
“我说——”伊织满脸阴云地抬起头,手里的毛笔也在纸上顿了一顿,“哪有一边催稿一边这样打扰的?”
正在津津有味地读着作家“丹吹和夜”最新作品的鹿又雪绪,一边将手中的书卷高高举起防止被伊织一把夺去,一边用拿在右手的折扇轻轻敲了一下伊织的书案,口里悠然地催道:“笔不要停,明天早上就要交出去让人排字刻版了,之前已经延了日子,再不出一本新书,你这新星作家就该被淘汰了。”
紫色切发的大小姐恼恨地“啧”了一声,继续笔走游龙地誊写起来。
“但你不要再念了。”
“不念的话我看得会很慢,况且这是你自己的文诶。”
“所以才说不要念了啊!”
鹤见别邸今晚特意多燃了数根百号蜡烛,让这房间更明亮,若此时雪绪将手中书卷稍稍移开一些,便能看到一贯表情阴郁的鹤见此刻脸颊泛着微红。
“哎呀,莫不是害羞了?”
说罢,雪绪将手中书卷向左一歪,正好挡住伊织朝雪绪脸上丢过来的纸团。
本应在三刻前就告辞离开的鹿又雪绪,却还停留在鹤见府内不走,而且看架势可能要逗留整整一晚。她将身体舒舒服服地斜靠在本是鹤见大小姐使用的靠枕上,翻看着伊织已经誊写完毕的书稿,而伊织却头绑着表示鼓起干劲的头带,奋力把之前东一页西一页记得到处都是的小说誊写在本子上。
伊织写作的习惯不甚好,想到了什么,她会随便找到一张纸开始写,不满意就会发脾气把稿件撕得粉碎,到头来就算写完了,也需要费好大功夫整理一番才能拿去刻版。雪绪本来提议把所有文字收集起来出去雇人抄写,伊织却执意要自己来,于是,今夜雪绪就留在鹤见别邸“监工”。
鹤见家今晚守夜的侍女阿久在帮忙研墨,只是入夜已深,她虽然手还在机械地动作,头却像小鸡啄米一样,因为困意而来回摇晃。伊织与雪绪说话声音稍微大了一点,她会猛然清醒一会儿,半晌又变得迷糊。
雪绪和伊织同时看了看她,又彼此对视一眼,伊织冷淡地将阿久唤起来。
“今晚不用熬着了,有雪绪这个讨人厌的家伙陪着我,总不会有什么事的,你回去休息吧。”
阿久有些慌乱地揉了揉眼睛,嘴里说着“不行不行”的时候,拉门外又传来声音:“小姐,宁宁姑娘在厨房准备得差不多了。”
闻言,雪绪将手里的书稿往身旁的榻榻米上一放,随后起身抽走了伊织手中的毛笔。在伊织刚要皱起眉毛说点什么的时候,雪绪笑嘻嘻地伸出一根手指挡住她的嘴。
“你看你家阿久都这么困了,按照你的作息,现在该吃午饭了。剩下的,吃完再誊就好。”
宁宁今晚准备的是牡丹锅。
鹤见家守夜的仆从还没拿着沙盘赶过来,宁宁就一个人提着硕大且沉重的铁锅从厨房走到了伊织的房间,让众人大惊失色,叫唤着“宁宁姑娘等一下”“不能直接放在榻榻米上”的时候,宁宁则爽利地表示:“没事儿,你们先布置,我提着就行。”
看起来娇弱的少女提着跟她身段完全不符的铁锅,伊织托着下巴,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就这种时候特别不像人类。”
“本来就不是人嘛。”
宁宁这样抗议了一句,伊织摊开双手做出认输的姿态。
雪绪看着阿久他们慌张地将沙盘和炭火推进室内,顺口提了一句:“我昨儿见她一个人扛着一整只野猪回来才叫惊吓,而且是她自己打的。”
“野猪?”
“她的料理铺,既然不做海产,那么主料的肉类就是畜肉。”雪绪伸手帮宁宁把铁锅牢牢架好在沙盘的炭火上,“食材全部都是她自己回郊外的山上搞定的。”
伊织看着铁锅里正在沸腾的汤料和旁边盘子里摆成牡丹形状的山猪肉片,脸上一时露出了难以形容的恍惚表情。
“那,今天怎么有闲心来我这里做牡丹锅。”
“因为雪绪本来说要在我那里请客!”宁宁两眼放光,飞快地把平菇片从锅里夹出来。
“是啦,但是对方今天托人带了信,说路上耽搁了,可能还要再一日,本来都准备好的食材,总不能浪费了,干脆一起送到你这儿来了。”
伊织不悦地从雪绪的筷子上把煮好的肉抢下来:“别把我这儿当想来就来的地方啊。”
“哎呀~别这么小气嘛。”雪绪笑容不减,在捞锅里的油豆腐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递给伊织。
“今天白天,从书店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你的读者。”
这说的正是白天偷偷跟随雪绪的白发少年。
从稻荷神社出来就有被窥伺的感觉,和西霖枫的掌柜交谈完毕出来后这感觉依然存在,雪绪才能确定绝对不是精神过敏的错觉,对着桥下的河流喝令让对方出来,其实只是想警告对方自己已经发现了。不想居然真的有人乖乖从荞麦店旁边转出来,是一名穿着白发点眉,感觉很不好说话的少年,而且,雪绪见他第一眼,就清晰地知道——
这绝对不是人类。
有毛绒绒的耳朵,想来鼓鼓囊囊的衣服里面塞了毛绒绒的尾巴,为了避人耳目他竭力将耳朵缩进乱七八糟的头发里。或许对自身存在的少许困惑,正是他躲躲藏藏没有直接跟雪绪说话的原因。
他一副很不好意思的表情,揉着脑袋上的杂毛慢慢靠近,真的仿佛一只在思考怎么应对陌生环境的小动物,雪绪多少有些恶趣味,采取了面对东谷山的小兔子时才会使用的行动模式。她大踏步地朝对方走去,趁他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呼哇”地大叫了一声。
对方果不其然地吓了一跳。
后续结果,雪绪被吓了更大的一跳。
就算是萤者,会飞也稍微有点过分了吧。
雪绪目瞪口呆地看着腾身而起的白发小动物,而离地半米的少年呆滞了三秒,趁来往的行人还没注意到这里,飞快地降回到桥面上。
“啊啊啊对不起对不起!”
结果反而是他先道歉起来,语无伦次地解释起跟踪的目的,手里还挥动着从神祠拿过来的油豆腐。
“那个那个,你是丹吹先生的代理人对吧!我呢,我注意你很久了!那个,因为一直有看丹吹先生的书,很喜欢!只不过……稍微有点……有些地方是不对的啦,想要告诉他……所以,写了信带过来!”
生怕被当成坏人而拼命解释的样子十分认真可爱,连比划带解释第讲了小半天,雪绪好不容易明白过来,这孩子是稻荷神社狐火化成的萤者,正如宁宁是蜉蝣,灯里是灯九十九,这个白发小狐狸,是夜明神。
如果不是萤者的话,可能在年纪相当的人类中会成为十分有人气的存在。不,即使是萤者也很可爱。
“嗯,我大概明白了。所以说,你叫什么名字?”
“伏木稻荷。”
……有够偷懒的名字。
伏木正是那家稻荷神社的管理者的姓氏,雪绪去那间神社参拜的时候,偶尔能遇到伏木家的人无言地清扫鸟居前的落叶。
雪绪将稻荷恭敬递来的信封拿在手上,轻轻一嗅,还能闻到信封上还残有一丝油炸豆腐的味道。
“我可一直以为狐狸爱吃油炸豆腐是讹传而已。”
“确实是讹传啊……”稻荷讪讪地提起手中的油纸包,“只不过,你们来的时候都只给油炸豆腐……”
“那个,”雪绪严肃地看着对方,“油炸豆腐,是给稻荷神的。”
稍微理解了一下,稻荷手中的油纸包啪地掉到了地上。
稻荷慌慌张张地赶回去意欲在稻荷神发现之前将油豆腐放回去的样子是可以让雪绪微笑一整个下午的美好场景,当然路人看到跑起步来仿佛要飞起来一样的兽耳少年而万分惊愕的样子,也相当值得记录。
“居然连萤者都在看丹吹先生的书啊,想到此,有没有让你更有些许动力写作呢?”
讲故事完全不影响雪绪吃东西,她和宁宁一人一双筷子,在伊织刚刚吃完半碗的情况下就飞速地消灭了大半锅,伊织有些着恼,最大的反抗也只不过是从雪绪筷子底下抢走一次两次肉,眼看着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赶上雪绪与宁宁的速度,伊织愤愤地将碗搁在一旁,先把稻荷的信拆开了。
她捏着油豆腐味道的信封,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嫌恶表情。
“对读者来信这个态度是会遭报应的,丹吹先生。”
稻荷的信共两页,第一页还写得工整,仿佛神社里神签的字一样井然有序,第二页就开始龙飞凤舞,需要努力看半天才能全部认得出来。
据稻荷自己说,第一页是清醒的时候写下的,第二页则是不小心喝多了酒,于是开始胡闹。只不过就算是胡闹,也写满了对丹吹先生的心意,便索性厚着脸皮一并送过来了。
“理直气壮地说对男人抱有心意,这稍微有些可怕啊……”
雪绪在一旁笑开了怀。
不过伊织看完了信之后,情绪好似突然降落到了地裂深处,让仆从将吃剩的“午饭”统统撤下,一言不发将已经誊写得差不多的那本丢到了一边。
“等等,你该不会是要重写……”
“是这样没错。”伊织一脸不快,用力地抿起嘴唇。
雪绪反应很快地将罪魁祸首的那封信捡了起来,慢吞吞地看了一遍,哧地一声笑了出来,在被伊织用怨恨的目光杀死之前,她用力对伊织合掌道歉:“对不起!我应该把这封信留到你交稿了再给你看。”
“说什么傻话!”伊织更加不快地瞪了雪绪一眼。
雪绪狡猾狡猾地指了指大小姐手中的笔,示意她加快速度。
稻荷的信里提到的是在前几册就写到的,狐的故事。
丹吹和夜的怪谈并不以有前后因果的故事为主体,不如说,毫无因由,只述怪异的故事才是伊织爱写的类型,一个一生循规蹈矩的江户人也有可能在某日深夜被不知名的灯火所吸引,从来没有做过坏事的人会每夜听到天花板上有水滴落的声音。她的故事篇幅虽然短小,有时候能让人读后感到后背发寒,不过伊织本人是一个跟怪谈彻底无缘的人,笔下的一切,全部来自她独自身处黑夜而自然萌发的想象。
伊织很少写狐,但是在上一册和这一册里,狐出现的频率稍微有所上升,出现了戴着狐面的少年,向路过的少女讨求浴衣的狐狸,偷走木屐匠人新作的雪馱的狐狸,以及,狐火的故事。
稻荷在信中提到:丹吹先生,我非常喜欢你所写的各类怪谈故事,不知为何,虽然我明明知道那绝非丹吹先生亲身经历,仍然能从文字中感受到恐惧,那种超越想象的极致,从虚妄中诞生的真实感,实在是让人敬佩不已,只不过,关于狐的事情,丹吹先生真的错了。
他在信中细细列举了诸如狐狸的叫声,狐狸的爱好以及狐狸的一些行动所代表的含义。硬要追究都是无关紧要的小细节,可是对略有强迫症的伊织来说,她会立刻厌恶起自己已完成的作品。
伊织让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的阿久回去休息,命人给吃完牡丹锅就开始打盹的宁宁拖了一床被子,周身散着幽光的少女盖上被子后,在朦胧的睡意中还颇为愉快地擦了擦嘴巴,不知道是梦到吃了什么好吃的。
雪绪则负责给伊织研墨。
好在修改的工作量不算大,就算重新誊写也不用再反复斟酌,差不多又花了两刻的时间,两个人都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以此宣布今夜的工作彻底结束。雪绪将整理完毕的《丹吹夜话·肆》收进随行箱子里,随后伸了个懒腰,与伊织一时无言地互相凝视。
伊织伏在自己的桐木桌板上,毫无形象地打了个滚,发出一种奄奄一息的声音。
她房间角落里放置有一架半人高大小的西洋钟表,是鹤见屋数年前高价从大阪运回的,传闻有大名想要购买,也被鹤见屋婉拒,此刻钟表的指针指向数字5,再过不多时,江户的清晨就要来临。
“鹤见小姐。”雪绪也有些困乏地用左手盖住自己的额头,“我今天,不,应该说是昨天了,见了西霖枫分店的掌柜。”
“西霖枫?啊,那间药房。”
“嗯,更确切地说,是现在跟鹤见家关系密切的药房。”
伊织从鹤见主宅搬出来的原因与西霖枫不无关系。伊织并非鹤见屋的独女,家中有一位比她小两岁的弟弟,在去年年中的时候成亲了,对象正是西霖枫的小姐。弟弟既然已经成婚,意味着他将全力接起祖上的事业,而未婚的长姐还留住在鹤见主宅,可能会带来不利于他的矛盾摩擦,所以伊织从听到消息开始,就不顾母亲的劝阻,执意搬了出来。
伊织扭头看了一眼雪绪。
“西霖枫有什么财政的问题了?”
雪绪多少有些疲惫地摇了摇头——她并不擅长熬夜,平常也是早早就寝的作息——随后起身拿了伊织的茶杯,将微凉的残茶喝干了,又替她续上了热的。
“只是分店有些问题,不算大事,但是,稍微让我有些在意……”
伊织将眼神移开。
“我虽然不出门,有些事情也还算了解,听说西霖枫以前有过与江户武家贿赂事件纠缠的先例。”
“大小姐啊。”雪绪隐秘地瞥了一眼睡得正香的宁宁,随后极为少有地,像是在懊恼什么似的发出喟叹。
“——总觉得,这次快要捉到了。”
像是在害怕捉到的并非自己期待之物,又或者并不敢肯定自己在期待何物,雪绪倚靠在伊织的暖枕上,用左手挡住自己的双眼。
“如果真的跟西霖枫有关怎么办呢,如果跟西霖枫毫无关系怎么办呢。感觉如果再没有个结果,我就快要忘掉为什么了。”
“雪绪……”因为极少见到友人做出这样举动,伊织也尝试着放软语气。
只是,还不等她说些什么,另一个响声止住了她的话语。
是肚子发出的咕嘟咕嘟的响声。
雪绪将左手放下来,支起半个身子,难以置信地看向同样震惊的伊织。
鹤见家大小姐的脸逐渐红得仿佛要滴出血。
“天哪……”雪绪害怕把宁宁弄醒,忍住笑手脚并用地爬到伊织的桌板前,而伊织则飞快地用手边的书卷挡住自己的脸。
“刚才那是你肚子饿发出的声音么?是么?是吧!”
伊织痛苦地做着内心挣扎,最后躲在书卷后轻轻点了点头。
“对。稍微有点,饿了。”
雪绪差点沿着整个十八叠的房间滚一圈。
这实在太好笑了。雪绪认识伊织两年多,这是第一次见到吃饭如猫一样的大小姐,因为肚子饿了而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
“听阿久说,昨天你穿了外套要出门,偷偷走到门口了才被侍女拉回来,这两次来见你,你胃口也好了很多,就好像一夜之间,身体突然好起来了。难不成你也是妖怪,到了百夜时期反而活跃了?”
难为情归难为情,伊织听到这样刻意取笑的话还是会反击:“要真是妖怪倒方便了,直接走出去让影祸吃了,不是少给大家添很多麻烦?”
雪绪忍着笑,从随身箱子里取了一方小小的食奁,丢到伊织的桌子上:“原本是宁宁想买的,结果她高估了自己,剩了一半,正好,拿给你垫垫。”
装着的是东町的樱花大福,虽然放了半夜有些失水,闻起来竟然还有香气。
大小姐别扭地扭过头,执意不肯理她。雪绪笑够了之后,凑上来将大福夹起来,哄孩子一样对她说:“乖啦,张嘴,啊——”
伊织气鼓鼓地熬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扭过头吃了下去。
“好啦,再过一会儿到朝五时,我就把宁宁喊起来回家去休息。”
伊织脱口而出:“不如跟我一起休息好了,我让下人再拿被子来。”
雪绪笑嘻嘻地靠回到暖枕上,又用起那种“大小姐你是白痴么”的语气:“你真的不知道还是怎么样啊,鹤见家的老爷和夫人,时不时会在白天来这里看你。”
伊织握着茶杯停了一停。
“有时候鹤见家少当家也会来,你啊,你可是被他们爱着的人。”
“虽然我不是需要被警惕的风流男子,被抓到直接在鹤见小姐处留宿也不好。身份有别,这点你总该也是知道的。”
伊织手里的杯子慢慢没了温度,她慢慢地叹了口气。
“所以啊,你看,我并不是妖怪。”
“嗯?”
“生为萤者,是因影祸之故,从无到有,要重新寻找愿意庇护自己的人。我就算仿佛妖怪一样,多病任性,给周围添了这么多麻烦,终究,还是一直有人爱我的。”
明六时的钟声响了起来。
雪绪推了推睡得迷迷糊糊的宁宁,和鹤见家晨起的下人们打了声招呼,悄悄地从后门离开了。回到自己居住的长屋,雪绪倒在床榻上,回想起伊织吃到樱花大福的时候,又生气又有些开心的表情。
有件事她并没有告诉伊织。
遇到稻荷的时候,稻荷除了托付信件拜托她转交,还对她说了这样的话。
“总觉得,丹吹先生有点阴暗。虽然知道他写的是怪谈,阴暗一些也很合理,但是,一直这样不太好吧。是因为只喜欢呆在房子里不出来么?我看过他登在瓦版小报上的回读者信,觉得丹吹先生有点过于压抑自己,多出来走走会好很多。而且,这么好的江户阳光,再不出来看可就看不到了。嘛,当然我身为夜明神这么讲好像也不太对就是了……”
这么好的江户阳光。
雪绪再一次闻到清晨长屋里各家各户在准备早饭时熬小鱼汤的味道,再一次听到小贩叫卖新鲜蛤蜊的声音。她用手挡住眼睛,而透过指缝,依然能看到化为红色的阳光。
什么时候能看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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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第四章的时候会做一个目录整理【
以及,感谢阅读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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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东谷山居住的那段时间里,雪绪每个清晨都会比所有人醒得更早,她会赤脚踩过简陋的回廊,有意地绕开会发出吱嘎声的木板,踩过长了青苔的巨大石块,踩过湿润而有些寒凉的草地,朝野松湖奔去。在日出之前,春日能嗅到山间不知名的野花香气,夏日会有不安分的虫鸣,秋季要小心凝了夜露的地面会打滑,冬季能在雪地上看到不知是野兔还是别的什么动物留下的,幼弱的足迹。
她要在赤羽首领以及其余所有人正式醒来之前,在野松湖旁完成晨间沐浴。
为什么今日会梦到东谷山?
虽然是梦中,雪绪却自顾自地产生了疑惑,就在这瞬间,曾与她每日相见的野松湖的幻影,就如泡沫一样自她眼前消散。
在明六时的钟声敲响之际,雪绪睁开了眼睛。
日本桥本石町的时之钟被敲响的时候,比太阳升起的时间还要早。鹿又雪绪并非勤勉的人,唯独在起床这件事上异常严格地约束自己,在清晨的阳光照射进她那九尺二间的小巷长屋前,她已经用昨晚打好的凉水简单擦洗了身体,并一丝不苟地穿好了和服。
江户人都起得很早,雪绪将发带打理好的同时,已经有赶早的小贩在挑着新鲜食材沿街叫卖,她推开窗户丢着阳光伸了个并不雅观的懒腰,楼下相熟的小贩便扯着嗓子笑话她。
“雪绪哦,既然醒了可别没干劲啊。喏,新鲜的蛤蜊和蛏子,江户前现捞的,要不要买点烧高汤啊。”
雪绪将垂下的长发拨到耳后,笑着朝对方大声回应。
“好哟,老规矩,帮我留两份。”
之所以特意叫住雪绪向她推销,是因为住在这片的人们都知道,这姑娘平日是以卖关东煮为生的,到下午,众人工作暂歇,倦意升起,这小丫头就推着自己那辆推车,沿着街道叫卖自制的关东煮了。不过,鹿又雪绪非常爱偷懒,喝了点酒就索性不出摊了也是常态,所以偶尔会被周围的人笑话,是“没干劲的雪绪”。
平常她大都向小贩们买点豆腐和味噌,随意地做粥或者茶泡饭打发早饭,到午饭的时候则将高汤熬好,各色材料一应备全,吃罢午饭再休息一刻,就会推着小车出门“讨生活”。
但这几日她并不用一个人吃早饭。
雪绪提着竹筐,踩着木屐啪哒啪哒下楼,整幢长屋都能闻到各家做早饭溢出来的香气,白天会在长屋屋顶晒太阳的三花猫,此刻也悠哉地在走廊里穿梭,偶尔将头探进纸门微开的人家,可怜可爱地喵喵叫几声,希望能撞到贪玩的小孩丢给它一点小鱼干。
这样的温馨时光不会有几天了。
雪绪心里小小算了一下百夜将至的时间,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其实就是这样平常的日子,也能看出与往日不同的征兆,与她相熟的农家在她采买的时候,神神秘秘地告诉她地里的作物长势非常不正常,原本应三月才开的樱花,也提前了一个月就开了。
传说中在影祸来临之时,负责维持万物平衡的永暗一族,早早发了各类相关异状的通知,告诉江户子不用太过担心,只是对雪绪而言,她实在不习惯那么久的黑夜。
不过,总该有办法撑得过去。
雪绪买了两块豆腐,两份蛤蜊,稍微奢侈地买了一点新鲜昆布,沿着街道拐了两三道,停在交叉路口处的一件小店,门口的暖帘显然是新制的,摸起来还挺括得很,与普通店家画家纹或者店名的习惯明显不同,这家的暖帘上,用漂亮的线绣了两伞蘑菇。
雪绪伸出手去一掀,惊讶地闻到奇特的香气。
并不是在煮高汤,也不是蒸米饭的味道,而是更鲜明一些,更特别一些,让她一瞬间能回想起东谷山的味道。
蓝色瞳眸的少女宁宁,在小小的烤架前朝雪绪露出笑容:“早上好~刚做的烤菌,要不要尝尝?”
“一大早就开烧烤,真是有够任性。”雪绪将竹框递给她,不轻不重地说了埋怨的话,宁宁吐了吐舌头,一面将框子提到后厨,一面不忘对雪绪加以叮嘱:“现在有些烫,你可以沾着酱吃。而且我有煮汤哦。”
宁宁自己想必是烤好之后直接吃的,但是雪绪留意到桌上有装着调料的小碟,她从膳箱里抽出筷子,蘸了一点品尝。刚好能凸显烤菌的鲜味,又能加重口感的蘸料,是用芥末调了味噌,然后洒了炒好的白芝麻做成的酱。
还不错嘛,比起两周前哭丧着脸询问为什么大家都不爱吃菌,现在已经知道如何加以改进了。
雪绪脸上不自觉地浮现出笑容,两周前的晚市上,与宁宁初遇的场景,她可是印象深刻。
那日生意不错,天刚刚暗下,便已经卖到只剩下一碗,雪绪熄了车内隐藏的炉子,不再加热剩余的汤汁,随后靠在自己的推车前小小地打了个盹儿,脑内盘算了一下明日要谈的几桩事情,一回神,刚才还在自己摊前吃关东煮的客人已经把钱结在了板凳上,碗和筷子都仓促地往她推车上一搁,像是看到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一样落荒而逃。
啊嘞?
雪绪觉察到有什么人来,朝自己左边看去,就和那双天蓝色的眼睛撞个正着。
那少女走在昏暗的街灯下,周身却隐隐有着幽蓝色的光辉,那双眼睛,更是格外奇特的明亮,不经意间看到,可能真会觉得是三途川回返的幽灵。
雪绪也吓了一跳,左手下意识就探入怀中。按到熟悉的刀柄的同时,猛然想起这半年间断断续续知道的,关于百夜影祸的传言。登时,头脑就冷静下来。
这,大概是“萤者”吧。
现在想想把一切不合常理的东西都归类为萤者这个思路有些乱来,但当时雪绪只是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正想给“客人”一个安抚的笑容,对方就自顾自地说起话来。
“老板娘。”对方声音有些闷闷的,像是受了什么委屈,“为什么你的关东煮这么受欢迎,我做的菌大家却看见就跑呢。”
但是随后她声音便开朗起来,大大方方地朝雪绪的推车指了一指。
“肚子有些饿了!能不能给我盛一碗呢?”
那日只剩了萝卜、蒟蒻、一两颗丸子和一枚海带结,雪绪第一时间想到了这位客人也许没有钱,却还是笑盈盈地给她盛出来一碗,那孩子尝了一口,突然就露出为难的神色。
“江户人,都只爱用鲣鱼煮的汤做为底料的食物。可是,我觉得,美味并不是只有这一种,来尝尝不同的东西更好啊。”
这孩子自称月咏宁宁。想要在江户城内开间小铺,问及她主打的招牌,她便自豪地发出一个短促清脆的音节:“菌!”
“雪绪!早饭做好了哦。”宁宁托着食盘从后厨跑出来,打断了雪绪的回想。她洋洋得意地给雪绪看她做好的早饭:简单的茶泡饭,汤是意料之中的鲜菇汤,小菜是炸豆腐,还配了一撮自腌的野菜。
两个人一齐将筷子放在虎口,双手合十对着食盘颔首,同时说道:“我开动啦。”两人一起热热闹闹吃起早饭,雪绪一边把她刚烤好的蘑菇蘸着酱料吃掉,一边对宁宁提了一件事。
“宁宁,蛤蜊和蛏子帮我泡在盐水里吐泥,我中午回来做成佃煮。另外,你不是进了新鲜的野山猪肉?昼八时之前把里屋那个包厢收拾出来,我要订一座。”
宁宁初时还没意识到雪绪这番话的意思,但她很快明白过来,蓦地睁大了眼睛。
“什么什么什么,这是说,有人要来这里吃饭么?”欣喜之情强烈得能从她脸上揭下来,“可是雪绪你不是说,江户人不惯吃畜肉,所以恐怕很难有生意什么的……”
“凡事总有第一回嘛。”雪绪把自己碗里的山葱偷偷夹出去,理所当然地对对方说,“而且是我来招待客人,你这里清静一些,对我比较方便。”
放着宁宁自己苦思冥想自家小店的第一桩订单上的菜色,雪绪吃罢早饭,将两条油炸豆腐用油纸包起来,兀自出了门。
距离她带着宁宁去跟伊织谈开店的事情已经过了三日,鹤见家行动雷厉风行,伊织答应下来之后,隔日便帮忙找了合适的店面。只不过,可想而知,生意并不好,不如说,根本还没有生意。
一来,宁宁不肯料理水产相关,这在江户城内就已经失了先机,江户人忌讳吃畜类的肉,猪肉一度是在药店里贩售的,江户前打捞上来的新鲜海产,是人们餐桌上最重要的常客,普通庶民常买小鱼干和蛤蜊之类,大户人家则能吃到伊势龙虾和黑鲷这类高级海产。不管怎么说,肚子饿了优先会考虑尝试的食物,还是围绕着海物展开的。
二来,宁宁终究不是人类。
就算永暗神社反复强调百夜期间人类与萤者彼此协调方能生存,对异类的排斥感是天生的,要大家接受宁宁的这间小店,包括接受宁宁,包括接受要有一百日与这些非人共生的事实,也许还需要更长的缓冲期。
雪绪还记得那天送她们离开鹤见别邸时,鹤见家下人有些畏缩的目光。她不由笑了起来,这目光对她而言也很熟悉,雪绪十三岁离开东谷山,回到尾张试图重新开始正常人的生活时,周遭也常见这样的目光。
“总之……”雪绪喃喃自语,“得想办法推一把才行。”
她穿过了三条街道,又拐了个弯过了一座长桥,路上跟町木户的番太郎打了个招呼,走到她此行必经的稻荷神社,雪绪停下了脚步,站在鸟居前,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这一处与雪绪居住的那片町区氛围截然不同,虽然雪绪并不真的相信神社有神明倾听,还是会为神社里特别的气氛所吸引,古朴的神狐塑像,干干净净的净手水槽,以及风吹过时草丛发出的莎莎的响声,从第一次拜访开始,她就会走进神祠祭拜祈愿。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今天总觉得有什么人在看着她。
四处寂然无声。
雪绪每次去书店的时候都会经过这间神社,是以如果预定要来书店,就会提前备一份油炸豆腐,做为给神狐的贡品,这次也不例外,她照常净手,祭拜,祈祷,合眼的时候,那种被人盯着的感觉更强烈了。
雪绪猛地回身看了看,只有带着笑意的神狐雕像,静悄悄地蹲踞在神祠前。
大概是精神过敏了吧……
雪绪吸了口气,拍拍衣服上的灰,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今次出行的目的地是巽家的书店。
一年前,伊织被雪绪怂恿着,化名丹吹和夜写了两三本《丹吹夜话》,不知何故大受欢迎,第一本发行了两个月后,收到了热情的读者来信。一开始是直接寄给书店老板,老板找雪绪诉苦说不知该发往何处,托雪绪收去再转交给伊织,伊织的回信则交由雪绪拿去刊发在瓦板小报上。第一封信得到这般待遇后,来信不减反升,尤其不可思议的是,明明伊织的回信大多态度恶劣,却让丹吹先生的人气更加高涨了。
“鹿又姑娘。”走到书店门前,坐在门外藤椅上安闲看书的老板巽勇马便轻轻唤了一声。
巽先生年纪与鹿又相仿,听说他开这间书店并非谋生,纯属兴趣,家里也有闲钱由得他这样胡闹,故而挑选店址时特意选了比较幽静的街道。雪绪喜欢来这里并不仅仅是因为询问丹吹和夜的书,另一方面,这家店由于老板比较懒于经营,租书的宽限期会很长。
出乎很多人意料的一件事是,雪绪非常喜欢读书,但是阅读的速度很慢。如果是别家书店,算给她的租书费要高出一成,但是这边就没有这样的顾虑。雪绪朝勇马打了声招呼,小心地从行囊中取出完好的两册书,交还到对方手上。
“品相保存不错,这次的租金……”对方慢条斯理地说到一半,雪绪已将备好的钱币放在店主身旁的小茶几上,对方看了一眼,也不清点,就起身将其收好。小老板的单片眼镜在阳光照射下,折射出漂亮的光。
“丹吹先生对这次影祸一事有什么想法么?”
雪绪刚想进书店里找找看这次想租借的书,陡然被店主询问了这样的事,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反问:“巽老板怎么想到要问丹吹先生的意见?”
“这个嘛,因为他写灵异怪奇的东西,也许会对这种事情比较感兴趣。而且,我也是他的读者,稍微有些好奇。”巽老板还是不紧不慢,冷冷淡淡的样子,完全看不出他有什么所谓的“好奇”。
想了想三日前见到伊织时,大小姐不耐烦地把写好的部分又撕破,然后统统堆到角落里,雪绪笑了起来。
“丹吹先生其实对什么都很感兴趣,但是,似乎觉得如果表现出对什么都很感兴趣的样子会被大家说‘没见识’,所以一定要故意表现得一点也不感兴趣。关于影祸百夜,我还没跟他讨论过,不过我想,他已经有几个故事凝在笔尖,只要有个契机就能一口气写下来了。”
“经常跟怪谈打交道的人,看待这种事情角度也跟我们普通人不太一样吧。”
“如果是以怪谈做为依据,那倒不一定。不过如果是以那个人做为依据,倒是可以赞同这句话呢。”
雪绪绕着手指讲完这句话,巽老板像是理解了,又像是并不关心,微笑着点点头,对雪绪说“请随便看”,随后就坐回到自己位置继续看书了。
雪绪往书店内里深处走去,这间书店的装潢相当简单,只是对着排了两排两米高的书架,上面摆着的书大多是出于巽先生自己的喜好挑选的,有一部分与雪绪的口味很合,也有一部分是她完全不会碰的类型。
在她刚准备踮起脚取下位于高处的一本小说,从屋里深处传来一声有些高高在上,但是音色分明十分甜美的呼喝:“小鬼,我肚子饿了。”
雪绪就维持着踮着脚的姿态朝里屋歪了歪头,看到一位分明比她年纪还要小好些的小女孩,揉着眼睛从里屋走出来,身上松松垮垮不成样子地随意披着茶叶沫色的羽织,就好像睡醒之后随便找了件衣服挂在身上意思一下一样。
想着自己怎么也近二十岁了,远不是该被人叫小鬼的年纪,雪绪感到有些好笑,正在想要怎么回话,却看见坐在店门口的巽老板深深叹了口气,面有难色地站了起来。
“灯里,不要在有客人的时候这样啊。”
一贯给人以冷淡印象的巽老板,快步走进内堂,替那个少女把衣服轻轻整理妥帖,还不忘给雪绪一个歉意的笑。雪绪这才反应过来,那声“小鬼”指的是巽老板。
此刻三四种臆测在雪绪脑海里回旋。
情妇?年纪也太小了。妹妹?那称呼也很奇怪啊。而且不知为何,总觉得那女孩身上有什么东西很奇特……
“那边那位客人,你喜欢看情爱小说的话,这本可并不怎么样,是我家这小鬼喜欢的寡淡的品味,要我说,更推荐你拿旁边架子上的另外两本,年代是久远了一些,但是笔力和情节都要比你挑的这本好太多啦。”
被小老板推搡着回去里屋之前,被唤作灯里的少女突然探出头来,对雪绪补了这一句。
“不要不信哦,我看过的书,可比这小鬼写过的字都要多得多。”
“灯里……”小老板无用地挣扎了一下,而雪绪稍微思考了一下,已然明了。
这女孩想必也是萤者。
传闻中,萤者有三类,如果本体是有生命的发光生物,如萤虫如水母,所化萤者名为“浮游”,如果本体是发光器物,如烛台如灯笼,所化萤者名为“灯九十九”,还有一类,是自天然光辉现象而生,如闪电如磷火,所化萤者名为“夜明神”。
宁宁是第一种,而这女孩,怕是灯九十九那一类的吧,如此一说,她身上所有的那种让人感到有些困惑的气质,便也得到解释了。
雪绪挑了原本要看的书,顺手又取下方才灯里推荐的一本,等到小老板收拾完毕,从内屋走出来,雪绪假装没看到他因为尴尬而隐隐有些脸红,和往常一样约定了还书的时间与价格,准备出门时,出于恶作剧的心态,雪绪朝小老板说了这样一句话。
“下次再来,还想请巽老板家那位阅历颇深的小姐,评价一下丹吹先生的书呢。”
看着巽老板一下子被噎住的样子,雪绪感觉租金涨了一成都值得了。
离开巽老板的书店,雪绪行囊里多了两本书,她一面计划起看书的时间,一面想着找机会去跟伊织讲讲刚才发生的事情。随后,她伸出手将快要垂到地面的发带拉起,把散落的头发在脑后盘成一个髻。
然后,雪绪轻轻吸了口气,向前方那条更繁华、更市井的街道走去。
值得一提的是,她经过的第一间大店,正是鹤见屋。
不过雪绪并非要去这里,而是更前方的沁茶斋,见她走过去,便有殷勤的下人帮忙将暖帘掀开,可见来人已经等了很久了。
真正邀请她相谈的客人,避人耳目地在内房包厢内,只是焦急地露出了半张脸,看到雪绪出现在视野里,便大大松了口气。等雪绪落座之后,对方毫恭恭敬敬地向雪绪递出一份文件,然后小声地说:“针屋,这次这件事情着实有些棘手。”
是也,在某些时候,没干劲的雪绪不再是鹿又雪绪,而是被称作“针屋”的居间人。
雪绪来到江户是两年以前的事情,不到半年,她已经和当地街坊关系好得仿佛自己是个道地江户仔,可以做到这个地步,仰赖的是她一流的记忆力和情报收集能力,能在第二次见面就叫出别人名字的人,很容易给人留下好感。
而一旦给他人留下了好印象,想要进一步获取信息就变得更方便。
十三岁从尾张开始,雪绪就在不断构建自己的情报网,总会有些时候,有些商户因为信息渠道不畅而陷入困扰,能及时嗅到这类商机,并加以介入解决,既是雪绪自我修行的一部分,也逐渐为她前往江户铺设了道路。
而当她切实身在江户之时,她已经为自己留下了坚固的后援支撑。
今次搓着手与她商谈的这位,是大药房西霖枫分店的掌柜。对方说,去年就订下的一张砂糖的单子,因为清账的时候有所疏漏,等到货物运到,遣人去查问时才知对方已经破产,这批砂糖已经积压了小半个月没办法回转资金……
雪绪翻开文件看了很久,将手腕轻轻一压,示意对方不用说了。
“西霖枫经过的大单子不少,能大到让贵店一时周转不开的程度,我不信事前没有保证金。而且订下这单的商户破产居然能让西霖枫一无所觉,这等说辞实在难以置信。”
掌柜像是早知道瞒不住,但是也实在不好说,眉宇间全是苦笑。他伸手蘸了点茶汤在桌面上轻轻写了个藩字,指给雪绪看,随后跟雪绪说:“进京这样的事,总是难免有这般那般的争斗,浑水是我不该趟,但是纰漏已经下了,如果让本家知道此事,恐怕整个分店连同我本人都将被断臂以自救,这事,不知针屋能否有办法周旋一二。”
藩国为政权争斗,总是会有诸如贿赂贪污这样的事情随之发生,栽赃陷害的时候也需要做类似的形迹,若说西霖枫的分店与某个藩国的政治争斗扯上了关系,对方却失败了,此时也只能临时赶出这么一个粗劣的谎言。
雪绪将手缩回去,慢慢地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她看着那个藩字的水迹慢慢干掉,然后静静地问对方。
“积了多少?白砂糖?掌柜的试过推销到哪些地方?其余的药房?”
“是,一时只能先这样做。差不多有半船那么多。”
“掌柜的脑筋未免太不灵活了。”
被雪绪这样批评了一句,对方也只能苦笑。
“毕竟对方也多少猜得出这边为什么这么急……很多时候不好商榷。”
“掌柜的吃过长崎蛋糕么?”
“不……”
“我还在尾张的时候,曾经有人带过大阪的长崎蛋糕给我。那是需要大量砂糖的甜品,只不过,日本缺乏制造纯白砂糖的能力,当时吃过的长崎蛋糕是用黑砂糖制作的,虽然我不知道用白砂糖可以提升蛋糕本身的风味到什么地步,但是不难想象,对一个料理人来说,期待用最好的材料完成它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但是。”
“就在上个月,大阪的风月堂,虽然不是我吃过的那家,却是我知道的做长崎蛋糕最有名的一家,来江户寻找合适的店址打算开业了。对非常依赖砂糖的风月堂来说,半船砂糖还算可以消耗得掉的范围。跟对方好好交涉,强调自己货物的品质,赶在他们与砂糖问屋交涉之前参与进去,就是有希望的。”
“……您说的这些我也有想过,只是,我想不出对方非要买白砂糖来制作的理由。”
“没有理由就制造理由就可以了。”
雪绪默默地停下不再多说,直到掌柜的将一小布袋压在茶杯下,才伸手取了过来,掂了掂,放到自己怀里。
“幕府的老中非常喜欢甜食,也听说过风月堂的长崎蛋糕,这件事您知道么?制造压力和动力就是了,舆论也好,谣言也好,让对方产生上层可能会对自家产品产生兴趣的联想,然后推动这件事的发生,那么为了被肯定可以进献给老中,消耗多少白砂糖都是存在可能的。”
“另外最大的教训是,如果没有能力收拾好退路,地方藩国愚蠢的争斗请不要轻易陷入。这话原本轮不到我这种身份的人跟您讲,但实在是让人看不下去。这件事您所支付的酬劳远远不够,但是我想这教训对您已经足够了。”
不知为何,雪绪对跟地方藩国权力争斗相关的事情会特别敏感,她严肃地看着对方的脸,然后喝干了自己杯中的茶,说完之后,朝对方鞠躬行礼,走出了门。
针屋这个名字就是建立在无数次这样的交易上而达成的。对针屋来说,从中获取的利益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依存这样的交易获取的信息和人情。普通的债容易还,而人情债不易还,这个微妙的道理,只有在寻获特别的目标时会格外有效。
“说什么想要开始新生活,雪绪,不要骗自己。”离开东谷山那年,赤羽首领的话语又一次浮现在雪绪耳边。
没有骗人,没有说谎,就算目的是假的,但是,也真的是新生活。
雪绪将自己发髻解散,对着熙熙攘攘的街道伸了个懒腰。
突然就想吃甜的了,早知道刚才应该讨一点白砂糖的优惠……
不过眼下这不重要。
雪绪朝回家的方向默默走了一条街,在过桥的时候,她兴致勃勃地趴在桥边上,低头看向波光粼粼的河面。
“我说,你都跟了我一路了,能不能现身出来跟我好好说说啊。”
在她大声对着河面这样说了之后,过了一小会儿,一名白发点眉的少年,十分不好意思地从躲藏的荞麦店旁走了出来。
这个从稻荷神社起就默默跟着她的少年,将是雪绪认识的第三位萤者。
附注:
明六时: 相当于中国古代的卯时,江户时期全天分为十二刻,两小时为一刻,早晨明六时开始,按顺序分别称为明六时、朝五时、昼四时、昼九时、昼八时、夕七时、暮六时、宵五时、夜四时、夜九时、夜八时和晓七时。为了方便江户居民确定时间,幕府在江户设置了九处时之钟,每隔一次就会撞一次,撞钟人会向能听到钟声的町收取管理费和撞钟费。
里长屋,江户时代典型的庶民用房,宽九尺(2.7米),进深两间(3.6米),故也称九尺二间,面积为六叠。
町木户:把江户干线道路按街道隔开的场所。番太郎:町木户的值班人,负责各街道及木户的管理。
老中:江户幕府的职称,直属于将军,负责统筹国政的常设职,本身并不是一个正式的名称,而是约定俗成的尊敬名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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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稻荷,因为实在是写进来会影响架构,决定挪到下一章,但是因为确实出场了,所以还是关联了角色
还请见谅w
构想的是一章一章连载一样铺开自家两个妹子的故事的同时跟上企划的进度,所以如果对这篇感兴趣然后去看了之前的部分的话会非常感谢。
三章之后会做一个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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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封字迹并不算工整的信递进鹤见屋的时候,掌柜正在为核算上一个季度的账簿对新来的伙计大发雷霆,看到那信封之后,掌柜竟然奇异地闭上了嘴,将之前手头上的事情忘了个干净一般,优先询问起这封信的事。
将信拿进来的新手伙计多少有些害怕被骂,迟疑着说,是一名橙红色长发的姑娘送来的。
对了,她的黄色发带很长。伙计这样补充道。
掌柜没有多问,挥挥手示意他继续回去干活,于是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伙计,很快将这事忘掉了。
只是依稀记得,送信来那姑娘笑起来蛮可爱的,不知为何就让人有帮她一把的冲动嘞。
这封信从鹤见屋的正店送到了后堂,又辗转了一路,到了晚上华灯初上,才被正主很是不耐烦地扯开。
不够漂亮的字体印在漂亮的花草纸信封上,写着“鹤见小姐敬启”,有点像还在寺子屋习字的孩子的字,一圈一划有些幼稚,笔尾还荫了一点墨。拆开这信的人歪了歪头,轻轻地哼了一声,不知是在笑还是在不屑,之后随手将信封丢到一旁的纸堆里。
没错,就在她端坐的位置右侧不到两叠之处,已经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纸稿,有不少是写了一半随后被粗鲁地撕开作废,也有一些是染了多余的墨水于是被人团成一团,总之,仅从这一角光景看来,这写字的人脾气是不太好。
被她拆开的信件内容是这样的。
鹤见小姐敬启
月前一见已过数日,时值春意初回,樱时将至,望能今夜与君一聚。
鹿又
附:会带早点。
鹤见伊织将这封短笺看罢,还不待她将这封信也丢进旁边的纸堆,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已经清晰地向她表达这个事实——写这封信的人已经来了。
“今天又是什么事啊?”听到掀开帘子的声音,紫色切发的大小姐便很不客气地扭头,用几乎可以算得上呵斥的语气对来人这样说道。
结果与她对上视线的却是完全不认识的人。
水蓝色的明亮眼眸此刻正睁得大大的,像是完全没想到一进门就被人这样不客气地训了一顿,穿着月白色和服的黑发少女露出有些无辜茫然的神色,向前又走了一步。
这不由让伊织也有些尴尬,她无意识地按住自己的茶杯,朝对方微微颔首,但马上又意识到自己才是这房间的主人,刚才的少许尴尬和挫败感化成名为“不满”的利箭,朝从水蓝色少女的身后走出的那人尽情宣泄。
“鹿又雪绪。”确认了紧接着走进房间的确实是与她相识两年有余的损友,伊织一字一字地念出对方的名字,已经不是暗示而是明示地要求对方对今晚的状况给个解释。
“啊呀鹤见小姐,今天感觉你精神很好嘛。”回避了伊织方才的问话,名为鹿又雪绪的少女熟门熟路地走进这个房间,随后懒散地坐在了伊织的对面。她橙红色的长发长度刚刚好在她正坐坐下之后轻轻覆在榻榻米上,而原本就长出一大截的黄色发带被她整理到身旁。
“我来介绍一下。”鹿又让那名不认识的女孩子也在旁边坐下,然后带着足以作为武器的,明媚可爱的笑容朝脾气恶劣的鹤见小姐比划,“她叫月咏宁宁。”
连丝毫停顿都没有,她顺畅地说了下去。
“是一名萤者。”
萤者这个词带来的效果在这小小的房间里引发了奇特的涟漪,那名叫宁宁的少女听到介绍自己时有些紧张地攥住自己的袖口,刚想解释一下,却被这奇特的气氛滞了一瞬,错失了开口的时机。她求助般地将目光移向坐在自己旁边的雪绪,对方却只执意盯住伊织。
鹤见家的大小姐轻轻扬起下巴,露出一丝自己没有察觉的,有些晦暗的笑容。
“萤者啊……听起来很像我要取材的对象呢。”虽然这样说着,伊织却像是在确认对方身份的同时就对对方丧失了兴趣一样,不再偷偷观察那位并不认识的少女周身散发的蓝色荧光。她伸出手轻轻拍了两下,朝坐在自己对面的雪绪简单说道:“我要吃早饭了。在我吃完之前把要讲的事情讲完。”
此刻屋外已经是满街灯火,在正常人的时间观念里,早饭这个词实在是很不对头。进屋以来一直还未说话的宁宁,不自觉地说了出来:“现在这个时间,怎么也不是早饭吧……”
“是我的早饭。”伊织看着候在门外的侍女将食盘和小桌子送进房间来,并不对自己晨昏颠倒的作息多做解释。
宁宁乖乖地闭上了嘴巴。
江户城在上层别负盛名的鹤见屋,是一家运营高档礼品买卖的献残屋[ 献残屋,江户特有的一种类似当铺的高级礼品买卖商店。],鹤见家育有一子一女,鹤见家的少爷去年已经和同为江户大商家的药坊西霖枫的女儿成亲,但是比少爷年纪还要大一些的鹤见家长女鹤见伊织,已经年过二十依然无人提及她的婚嫁,这等怪事当然是有原因的。
与鹤见家身份不符的上层和下层姑且不论,与之门当户对的店家无人不知,鹤见家的女儿身上有疾。
仿佛被什么恶灵诅咒了一般,鹤见家的大小姐从出生起就一直高烧不退,呼吸困难,一直到一岁半的时候,极偶然的情况下,鹤见家才发现,她只有处在完全不见日光的情况下才能安然无恙。鹤见家的夫人曾经许愿说哪怕用鹤见屋所有珍贵的宝物交换也希望女儿获得健康,最终却对这病无计可施,万般无奈之下,为她修建了一间丝毫不见光的暗室。
二十年来鹤见小姐都在暗室中长大,极少出门,最终养成了这样昼伏夜出的习惯,倒不值得大惊小怪了。
雪绪看着鹤见伊织拿起了筷子,突然装模做样地轻轻咳了两声,伸手阻止她掀开盖碗。
“由着你把这顿早饭吃完的话,我今天可就白来了。不是说了会给你带点心么?”雪绪扭头朝宁宁抬了抬下巴,对方正怔怔地盯着伊织的食盘看,像是在研究里面的料理,突然被鹿又这般看过来,先自顾自地愣了一下,然后才手忙脚乱地从身后取出一个不大的食盒。
将食盒里的东西一份份小心地摆上伊织的桌板,宁宁谨慎地调整了一下坐姿,以前所未有的严肃和热情加以介绍:“这份是用蘑菇和蔬菜做馅的豆皮包子,这份是茶巾蘑菇鸡蛋,这份是蘑菇切碎做丁和味噌同煮的鲜菇汤。”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闪着蓝色幽光的眼睛一眨一眨,“本来还想打听一下鹤见小姐的喜好,但是雪绪说……”
“我说不要考虑你喜欢吃什么,只要是好吃的你都喜欢,事先给了范围反而缩手缩脚的,所以让她放开手做了。吃吃看?我觉得手艺相当娴熟,如果是处理海鲜水产那类,足以跟八百善[ 八百善,江户高级料理店的代表,在落语中时常出现的茶泡饭要金一两二分一句,便是八百善的一段故事,以此形容其料理的精致及昂贵。]的料理相提并论呢。”说完,雪绪回过身对轻轻拽她袖子的宁宁笑了笑,“好啦好啦,我知道你不料理水产,只是想夸你一夸。”
“山珍类的料理啊。”伊织眼珠轻轻转了一圈,飞速地瞥了一眼雪绪和宁宁,后者明显地露出有些异样的神情来。那神情与其说是紧张,不如说是好奇,好奇伊织吃下去的反应。
看起来这位萤者对自己的手艺非常自信。
伊织把那枚精致小巧的豆腐皮包子搛起来看了看,就着室内明亮的灯火,看起来非常诱人,她一时被这个吸引了注意力,专注地吃了起来。与此同时,雪绪微笑着看着贪食的大小姐,慢吞吞地开始讲这几日的见闻。
“这第一桩大事就是,幕府的‘大江户八百八町[ 大江户八百八町,与大坂的八百八桥同样只是个概数,为“有众多街道”之意,这个照明计划也理所当然是杜撰。]夜明计划’已经落实完毕了,各大干道尤其以东海道、中山道和日光街道为重心,架设了充足的长明灯,据说为了灯油的消耗,跟很多藩国做了很久的交涉才调到足够的资源。”
“你在江户与其他藩国斡旋的时候,也趁机做了生意吧。”用袖子掩住嘴巴将豆腐皮包子吃下去,伊织冷淡地指出她这位挚友热衷营利的天性。
雪绪露出在旁人看来因为腼腆而显得可爱的笑容,对友人的话语完全不加否认地点了点头。
“用以前的人情转卖了一批质量相当好的菜籽油[ 菜籽油,是行灯的常用油之一,但是菜籽油就已经不是平民百姓用得起的油了,普通百姓最常用于照明的油是沙丁鱼油。],另外以前滞压的百号蜡烛也顺利出手了,四国地区[ 四国地区的伊予地方以出产优质黄栌树果实而著称,黄栌树果实中提炼的木蜡是是蜡烛的重要原料。]这次可是跟幕府做了一趟大的交易。还有之前纸坊制坏了的那批纸,虽然不堪书写,做灯罩恰恰合适,为他们牵了这个线,也抽了点小钱。”
宁宁看似认真地听着雪绪的话,眼神却定定地看着伊织的食桌,而伊织看似专心地在吃东西,却时不时抬眼看雪绪一眼。
“第二桩事就是,一个月前左右,萤者开始大量地出现在江户的市区,幕府紧急考虑了管理对策,现在大部分新来的‘人们’已经有了落脚处,据说与‘影祸’的平衡有密切联系的永暗神社,近日参拜的人也络绎不绝,听说连将军都曾经偷偷去过了。幕府趁机笼络了一些可以为其所用的萤者,啊,将军在这种时候也显得格外惜命,这样想想有点好笑。”
映射在雪绪眼中的烛火,仿佛在配合她的笑意一样轻轻摇曳。
“你都大大方方带着萤者进我的大门了,与这个相比,将军去参拜这事也算不上稀奇。”伊织用袖子朝宁宁的方向轻轻点了点,然后又低头开始消灭茶巾蘑菇鸡蛋。
茶巾鸡蛋是江户很常见的料理,宁宁做的这份茶巾蘑菇鸡蛋一来是用来煮的高汤加入了鸡肉和蘑菇,二来是洒上了调味用的海苔粉和蘑菇碎,伊织在品尝的时候并没有说什么,从另一个意义来说,大概确实蛮合她的胃口。
“第三桩事呢——”雪绪轻轻打了个哈欠,故意吊人胃口一样顿了一顿,“今早我去了三处书店,问了问《丹吹夜话》的行情。”
“哦?”伊织的语气仿佛对此完全不感兴趣,雪绪却突然两眼放光地一口气说了下去,“老板们都知道我是丹吹和夜的代理啦,有人跟我说丹吹先生这套怪谈笔记意外地受欢迎呢,还问我丹吹先生年龄几何,是否婚配,我只好推脱说对方对成家完全没有意愿,而且性格恶劣脾气糟糕,实在不方便出现在世人眼前才拜托我这样的人代为交涉,还请诸位不要被文字中透露出的那点文雅感欺骗了。”
伊织将筷子重重地按在筷架上,发出清脆的声音,这下连一直听得云里雾里的宁宁都看得出,鹤见小姐对雪绪这番话十分不高兴。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次收到了《丹吹夜话》这本书的利润,除去雇人誊写的费用,余下来的部分比我想象得多很多,正好是足够开一间小小的料理铺的起始本金。”
伊织将装有鲜汤的小碗慢慢放回到桌板上。
“所以,你觉得这份早点味道如何?”雪绪漫不经心地玩起了自己的头发,好像是不经意提起这个话题似的,“要不要投资给宁宁开店啊。”
将鹿又雪绪和月咏宁宁送出门后,鹤见别邸的仆人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宁宁周身散发的幽蓝色光辉,半是畏惧半是好奇地合上了大门。
虽然说经过半年的口耳相传,百年一次的影祸所带来的影响和异变已经为大多数人所了解,但是亲身与这些非人相处,心理上全然没有抗拒也是不可能的。可能再多些相处时日要好一些,但是眼下,起码上层阶级的人们对这些异类抱有不相往来的隔离态度。
宁宁对此一无所觉。
她推着雪绪空空如也的关东煮小推车,眼睛睁得圆溜溜的,颇有些兴奋地对雪绪说:“想不到鹤见小姐竟然真的很喜欢那些早点,我还有好多料理想试着做给她尝尝呢。”
说完,她自己又陷入了小小的纠结:“但是,感觉鹤见小姐并不太想资助我啊。”
确实,在雪绪提出那个稍微有些僭越的提议之后,鹤见伊织少见地发起呆来。
她发呆的样子看起来非常阴暗,淡紫色的眼眸会变得毫无光彩,仿佛对这个世界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连照在她脸上的烛火也变得叵测。看着友人露出这样的表情,雪绪却心无芥蒂地维持着笑容。
“怎么样呢,如果资助的话,宁宁会定期送你没有吃过的神奇料理给你,我也省得要每天来见你一次确认你是不是好好活着,这笔钱也不会让你白出,算是她用厨艺做为抵押,向你申请的借款,百夜漫长,多一个萤者照料,总要让人安心一些。”雪绪也跟着发起呆来,像是在说给对方听,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一样轻声呢喃。
“……真是的。”
半晌,伊织将方才放到一边没有吃的自备的“早饭”挪到自己面前,恶狠狠地把稍微有些凉了的茶泡饭送进口中,这个行为让雪绪也露出了讶异的表情,她尝试着提醒对方如果吃多了会肚子痛,却被伊织恶狠狠地瞪了回去。
“没有吃饱。”伊织这样说着,然后将平时轻易不碰,只是作为摆设的茶点也吃掉了。
雪绪更惊讶地扬起了眉毛。
将超出平时饭量的食物尽数消灭,紫色切发的大小姐斜睨着端坐在她面前的两人,冷冰冰地发了一通脾气。
“你以为我是小孩么?影祸啊百夜啊,这种事情用不着你操心吧。若鹤见家都无法让我活过这长夜,你又能做什么?你在担心百夜会影响到我么?好笑死了,对我而言,过去的二十年,没有一天不是百夜。”
这脾气发得有些突然,一时间房间内外都安静得有些异常。
宁宁夹在两人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雪绪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做出一副“太好了”的表情。
“你再不发脾气我都要以为你生病了,或者是别人假扮的了。好啦,既然这样,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不理会伊织的表情,雪绪拽着宁宁向伊织行礼,“从下周起,宁宁的料理小铺基本打理好之后,我会定期带宁宁来看你的,鹤见小姐。”
雪绪抬起头,朝对方露出完美无缺的诚恳笑容:“有任何事情只管吩咐,愿为效劳,自当竭力。”
回想起刚才这一幕,宁宁有些不明所以地歪了歪脑袋。“雪绪的意思是说,其实真正目的是希望我多去看看她么?”
“嗯,是啊。”
雪绪没有提灯笼,在昏暗的夜色里,橙红色的长发十分显眼,黄色的发带随着她的步伐荡来荡去。
“总觉得……鹤见小姐确实并不需要我去看她吧,我是说,你看,她家很有钱,也有很多人负责照顾她,比我这样的外汉人要好多了……”
“但是呢,你是萤者,这一点,比别的条件要重要得多。”雪绪顿住脚步,将推车从费解的少女手中接过,“就算是你,对影祸这个概念到底意味着什么,也并不是全然了解的吧。”
“嗯,只是突然就有了化为人形的能力……”
“像鹤见那样的家伙,是最容易被盯上的。”
“诶?”
雪绪用手指拨弄起自己的长发,脸上是轻松的笑意:“就算听到的传闻里有一半以上都是谣言,只有这件事是确信的。叫做影祸的那个东西,与其说妖怪呢,或者说成是现象更合适,它在百夜期间会以萤者做为食物,另外,内心缺乏力量的人类,会被影祸影响而失去为人的资格。”
“确实是这样没错啦……”
“所以说啊,鹤见那家伙,是最容易被盯上的。正如她自己所说,过去的二十年人生里没有一天不是长夜,她内心里积压了多少压力呢?虽然身为鹤见家的长女,却不能为自家贡献任何力量,甚至只能仰赖比自己还要年幼的弟弟肩负家族的事业,那家伙应该相当不甘心吧。甚至不去考虑这些,光是二十年没有见过日光,都是足以让人发狂的痛苦了。”
“她弟弟结婚的那天,她非常郑重地跟我说——‘从今日起,我终于可以坦然去死了’,那是怀有相当的觉悟才能说的话,虽然并不想死,但是也认为或许自己死了对周遭更好才会说的话。”
雪绪饶有兴趣地突然凑近了宁宁,细细打量她的容颜,这个举动让宁宁小小吃了一惊,身上的光乍然亮了一瞬。
“只靠我一个人的话,也许是不够的吧,不,肯定不够的。所以想要依赖传闻中能带给人‘光’的萤者,不过如果你不愿意做这样的工作,也没关系,我还可以再去拜托别人。”狡黠地说出欲擒故纵的话语,雪绪这样的表达强烈地激发了宁宁的好胜心,她鼓起嘴巴,像是要做出什么保证一样用力点头:“这个工作可以交给我的,没关系的!”
“而且我也有私心就是了。”
在街角巷口分手之前,雪绪最后说的这句话,让宁宁稍微有些费解,但是她最终决定不去思考了。
橙红色长发,名为鹿又雪绪的少女,在月下露出依然完美无缺,却有些寂寞的笑容。
“与黑暗相比,我更害怕火光,所以,如果能跟萤者打好交道的话,也许也能稍微疗愈我一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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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注:
献残屋,江户特有的一种类似当铺的高级礼品买卖商店。
八百善,江户高级料理店的代表,在落语中时常出现的茶泡饭要金一两二分一句,便是八百善的一段故事,以此形容其料理的精致及昂贵。
大江户八百八町,与大坂的八百八桥同样只是个概数,为“有众多街道”之意,这个照明计划也理所当然是杜撰。
菜籽油,是行灯的常用油之一,但是菜籽油就已经不是平民百姓用得起的油了,普通百姓最常用于照明的油是沙丁鱼油。
四国地区的伊予地方以出产优质黄栌树果实而著称,黄栌树果实中提炼的木蜡是是蜡烛的重要原料。
因为是企划文,所以有很多与实际江户时期有所冲突的地方就模糊处理了【
总之,希望能将这个小系列漂亮地完成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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