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年15岁的荷兰人。一年前随父母出海时,所在的商船在小笠原附近遇到海难,目前在一对姓藤原的夫妇经营的荞麦面店帮工。经常被人说“名字难写又难读”所以化用了日文假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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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谷山并不高,却很深。从清州城最高的钟楼上往东谷山的方向看过去,能看到深翠到几乎发乌的密林,沉默地卧伏在伟岸的山脊。
在十月尾和十一月初,偶尔能看到极罕见的风光。温和明丽的黄叶,红到耀眼的红叶,和哪怕到了深冬也依然苍翠的绿叶,叫得上叫不上名字的各类树木,在东谷山的山头汇聚一片,呈现出人力无法描摹的华彩。若寒风从北方而来,气温骤低,山顶会洒一层薄雪,莽莽无垢的白,仿佛充满爱意地在华彩上留下一点痕迹。
这是只有居住在密林深处才有机会见到的美景。
她平静地注视着野松湖的湖水,看着清冽的水面映出蓬松的白云,仿佛羊群一样聚集又散开。
一枚红叶落在水面上,漾起细细的涟漪。
她短促地叹了口气,伸出手去触碰干净的水面。她蹲下身子的时候踩在半截枯枝上,却没有传来咔嚓的断裂声。
“这是你的梦境吗?还是她的呢?”
紫发的神明喃喃自语道,不知道是对着水面那一边的谁轻声地说着话。
在她的手碰到水面的同时,她整个人消失在湖水中。
搓着手的商人脸上是近乎谄媚的商务微笑,不了解他的对手会将他归为没什么见识的市井小民而放下戒心,随后就会被这滑不溜手的老骗子在交易中不知不觉地榨出大部分利益。
这笑容如果出现在谈判桌上,便是理所应当,可若是他一人独处时仍这样笑着,滑稽之余不免让人感到一丝荒诞的恐怖。
石田浩二郎回头望向江户的方向,凝望许久,脸上才慢慢松弛下来。
他所在的这艘大船,装满了此次进京交易得来的钱粮货物,船板的吃水线压得很深,船行得又急,黑黢黢的江水擦过船身,发出不停歇的喧哗。甲板上置满了明亮的风灯,牛油蜡烛不要钱般地彻夜烧着。
说来有趣,影祸一事,百年一遇,人人皆为其所苦,只有犯罪者绝不因此停下脚步。这两个月来,江海之间水贼反而比以前更猖獗一些,本就不想担惊受怕的行商船主们,大都决定歇了这些日子的交易,而石田浩二郎的船照常装货运货,浑然没事一般。
他自然是有百无禁忌的资本。
“针屋……”他沉吟着这个名字,又看了一眼那个方向。
“大人,您的信,她还是不肯看吧。”
新糊好的纸厢门被人用力地拉开,但因为下仆用心地上过油,并没有发出刺耳的噪音。
神情紧绷的结衣快步地走进唯人的房间,默默地在唯人旁边坐下。
她身后跟随的下女安静地退下,将厢门轻轻合上。
“怎么了?”明知道妻子不会回答他,还是照例问了这一句,唯人笑嘻嘻地将手中的信件放到一边,将小书案推开。
回应他的动作是结衣猛地扑到他怀里,她将头埋在唯人的膝盖上,慢慢地,身体开始轻微地颤栗。这会给人一种错觉,仿佛她只是个普通的正在哭泣的女孩。
唯人轻轻地抚摸着结衣的后背,一下又一下,就像人世间千千万万的夫妻一样,直到怀里的人呼吸渐渐平稳。
他的身上因此沾染了结衣衣襟上白色茶梅的香气。
“有我在。”他低声地重复着,“我一直在。”
他想着结衣锋利如宝石一样熠熠发光的眼睛,想着姐姐的挚友怀着些许恶意对他发问的问题。他神情复杂地微笑起来,笑容里没有苦涩。
“我都知道,我一直在。”
坐在鲤对面的少年将酒杯扣了过来。
“已经三杯了,今日不喝了。”
鲤笑着看了看对方的眼睛,伸了个懒腰,将手负在脑后。“好啊,你不喝的话,我一个人自饮也没什么意思。”
对方见怪不怪地学着他的样子,也伸了个懒腰,顺着鲤的目光看向灯火通明的街道,他留意到好友一直凝视的是那处前不久闹出很大动静的剧院时,意味深长地扬了扬眉毛,抛出颇有杀伤力的问题。
“最近怎么不见你继续往那献残屋那边跑?”
鲤勾了勾嘴角,一只手探出来揉了揉自己的鼻子。
“信田君,我最近才突然发现,原来做穷人真的不好。”
“哦?”
“你们有钱人,是不是想做什么都很容易啊……”
“嗯,差不多吧,不过有些时候也不行。”
“是么?”
“遇到不仅仅有钱的人,就还是不行。”
鲤奇异地沉默了半晌,给自己又添了一杯酒,大半的酒液顺着嘴角流下,一直淌进他的衣襟里。
“真的太没用了。”
鲤继续看着那个方向,然后喃喃地说了一句话。不知道在说什么事,也不知道在说谁。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像刚被木桨打碎的月亮。
药师从那扇破旧的门里走出,脸上全无表情的小男孩也随后从他身后的门里闪出来,他完全不想和药师说话,抿着嘴自顾自地转向另一条街道。
药师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腕。
男孩并不试图挣脱,十分平静地回头看着他,依然不发一言。
药师缓慢地蹲下去,让自己的视线与对方平齐。他也在斟酌着自己到底想要说什么,最终深深地呼了一口气,便有白色的雾蒸腾而上,迅速散开。
不是叹气,而是呼气。
男孩有些困惑地晃了晃头,慢慢地,他和药师的彼此凝视变成一桩有些可笑的事情,两个人都微微笑出了声音。
药师将怀中的小布包裹取出来,是三粒用米浆纸包好的金平糖。
男孩更加响亮地笑了一声,听起来像不喜欢套鞍的马打了个响鼻,个中嘲讽之意甚为明显。
佐伯看着男孩的脸,像是回想起一个月之前,这孩子在人流密集的夜市间挥舞着手臂,吆喝着叫卖八卦小报,同时生机勃勃地坑蒙拐骗,期待都写在脸上,仿佛自己和某个人一定能安然度过区区百夜。药师微微扬了扬眉毛,然后他又想到刚才在另一条街道上,他看见橙红色长发的少女,提着灯笼,和他隔着一条亡者安息之路遥望。
他笑着拍了拍男孩的头,将糖果剥去糖纸,送进自己口中。
然后转身,撑伞,离开。
男孩好奇地朝天上看了一眼。
没下雨啊?他想,也没下雪。
伪装的月亮的光辉,也和真实的月亮一样冷吗。目盲的医生起身披了一件衣服,像是有所察觉一般,抬头看向天空。
仿佛永远停在十六岁的少女在药香不散的房屋间安静地坐着,她玩弄着指尖的银针,抿着嘴不发一言,她面前奇特的书卷上,有谁的名字在隐隐浮现。
百兽屋里炉灶前忙得不可开交的萤者,就像是心有所感一样,她突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呆呆地在炉火前颤栗起来,有种别样的寒冷,慢慢卷席了她全身,而她能猜到,这是因为要下雪了。
藤原十五夜抱着圆圆的托盘,靠在荞麦面店内屋的墙壁上,她个子很高,所以不用很费力就能看到天上的月亮,也不用很费力就能想起离开这里很远很远的家乡,有种突然的情绪让她抽了抽鼻子,但不是想家,不是。
“你知道因果吗?”
雪绪微扬了扬头,温顺地表现出恭敬聆听的意味。
她目光锁在暗色调的舞台上,这舞台布置得雅极了,舞台的右侧四位乐师端坐的角落,随着能剧的开场,蓦地亮起了灯光,穿着正装和服的四位乐师,面无表情地演奏起手中的乐器。手鼓和能管的声音配合着乐师几乎语音无抑扬顿挫的吆喝,漆黑的舞台中央,戴着面具的艺者,一板一眼地完成着排演好的剧本。
她一开始心思并不放在剧目上。
她只是在想,这样的所谓的艺术,真的有人喜欢看吗?雪绪没有看过很多书,在东谷山上的时候,认字都算是奢侈的事情,但是她的确有喜欢看的东西,她喜欢看新奇的志怪小说,喜欢看菜谱,喜欢看有内容的,有生气的信息。能剧什么的,离她的生活太远了。
宗像饶有兴味地品着杯中的清酒,闲散得态度仿佛他当真只是被藩主送来江户为质的普通大名。他发问了那句话之后,就不再说话。于是雪绪知道他在等待她的回答。
舞台上第一幕的表演已经接近了尾声。
雪绪又眨了眨眼睛,心想,很奇怪的是另一件事。雪绪很清楚知道自己不喜欢能剧,可是,她完全看懂了,这发现不能不说对她而言很新奇。
故事非常简单。
和这个时代所有的歌舞伎剧本差不多,也是以鬼怪的故事作开场。一名被称作“紫夫人”的女性,因受到鬼魂的侵扰,在九条殿下的后宫中发了疯。九条殿下便是剧本中类似君主一般的人物吧,因开场便默认这故事一切皆是虚构,观众很容易就能接受这样的设定。
紫夫人她抱着一个枕头,坚持说那是一个婴儿,她嘤嘤哭泣着,身姿无比优雅端庄,却毫无疑问地展现出疯狂的迹象。她反复强调着自己犯了错,身负罪恶,却又反反复复不说出到底做错了什么。
即使九条殿下亲至,也无法安抚疯狂的女子,最后殿下下了一个判定,这是宫中有邪祟之物,让紫夫人心神受侵,为之所害。
殿下百般无奈之下,张榜向民间求助,谁能治好紫夫人的癫疾,将后宫中邪祟除去,他就满足那人的一个心愿。
有一名武士,于御前向九条殿下表示,他愿一试。
雪绪心想,这个人,应该就是剧目标题所指的那位隐武士。
她向宗像身后的角落看了一眼。那位声音奇异的随侍,也在同一时刻与她对上了目光。
像针一样让人不舒服,像他的嗓音一样让人忘不掉。
雪绪收回了目光。
“大人如何看呢?在我看来,所谓因果,是咬着自己尾巴的蛇,自因而果,是一道圆环。”
宗像哈哈大笑,并不顾忌这边的动静也许会影响舞台上的表演。
“现在的孩子都这么喜欢胡思乱想吗,我只是想问你,有没有看懂这出剧。”
雪绪骤然松了一口气似的轻拍自己的胸口。
“我总以为高高在上的大人们喜欢考验人,越是这种时候越要随口胡说一些看起来有道理的话才能过关。”
她的声音带着笑意的,听起来像是逃过了上位者的刁难而感到很安心。
怀中那把沉甸甸的匕首,大概确实让人安心了一些。
她有些刻意地点了点头。
“并不是很难理解的剧情,但是,我有点好奇大人未尽之意。”
“看起来是普通的斩杀邪鬼的故事,隐武士的出场却被可以压制得很没有存在感,虽然标题是隐武士,但无论怎么看,他都更像一个普通的工具一样,悄无声息地出场,解决了宫中作祟的鬼怪,又无需九条殿下任何谢礼就悄然离去,从此再无人见过这名武士。”
“我在想,这样的一位武士,真的只是因为性格高洁才离开的吗?会不会是因为,他撞破了九条殿下一些阴私之事,才被借此机会被人谋算了性命呢?那所谓宫中作祟的鬼怪,是不是暗喻那些不该为人所知,却偏偏要揭露出来的,无聊的真相呢?”
雪绪缓缓地吐出这些话来,便觉身后那位随侍投注而来的目光更热切厚重了许多,她吐了吐舌头,依然表现地像是不小心说错了话的小姑娘,慌慌张张地端起身前的酒杯喝了一口。
酒真是不好喝的东西。雪绪这样想着,又喝了一口。
但你们以为我会装傻,我就偏偏要讲破它。凭什么呢?不知为什么,雪绪心里有一种许久没有感受过的委屈,这委屈堵在胸口,诱惑她再喝了一杯。不都知道我是要来做什么的吗,不早就把我能查到的事情都查了一遍吗,干嘛非要假装彼此不清楚各自的底牌呢?
雪绪想了想,有些冒傻气地眨了三下眼睛,嗯,就算是这位大人手眼通天,也还是有一点不清楚的吧。
宗像大人神游天外一般地看着舞台,打了个哈欠。
“你被‘枭’的头领养大,做山贼的滋味如何?”
雪绪没有直接作答,而是挑衅地反问了一句。
“您因为所谋之事不成被放逐到江户,做质子的滋味又如何?”
宗像显然不是那种轻易就被激起某种情绪的类型,他颇感兴趣地对着雪绪看了又看,想明白了这少女刚才在别扭什么,干脆地直接问破。
“你看了浜本诚一留下的信?”
雪绪将杯盏放下,挺直背脊,微微低头。
“是的,您知道我为什么来此。”
宗像不置可否地看着雪绪,最终厌倦地移开了目光。
“你不知道,你不但没有看懂,你甚至没有看出来,自己错了。”
舞台上的能剧已经停了,但是乐师们没有离场,中央燃起的那几盏孤零零的灯火也没有撤下,他们都安静地阖眼,在等待着什么的样子。雪绪怔怔地看着酒杯里映出的自己,她没有抬头,但周围的变化她感受得很清楚,她知道宗像大人突然丧失了兴趣,正准备离席,她知道原本围满了人的剧场,围观者都渐渐离开,整个剧院在被不知不觉地清场,她知道那位随侍时刻盯着她,可能不止盯了这一刻,而是更久更久的时间,她的确不知道宗像指的是什么,但她还是有知道的事情,因为她曾经是好猎手,虽然教导她的人俱已不知所踪。
“我今日来,想将您一直试图掩盖的那位武士的遗存物交给您,换取您的一些信任,换取我想要的一些东西。”
“另外,我今天来,很想杀人。”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桌案上的杯盘碗盏安然无恙,只有那只小酒樽从空中落下,但并没有啪地一声摔得粉碎,而是笨拙地沿着桌面滚了一小圈。雪绪与宗像大人本来隔着数米距离,但此刻她离大人只有一臂之遥。
抽刀一瞬见生死。
+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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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空整天都呈现出灰铁色的春日起风时,雪绪吃过一只鹿。
那是妙鉴夫人带回来的。小鹿被夫人砍伤了一条腿,迫于无奈下跟随着夫人回到了枭的林间驻地。她湿润的眼睛和修长的睫毛,初生的并不美丽的绒毛,被夫人粗暴驱赶时发出的低声的哀鸣,以及一旦有任何异常,就会迅速立起的颤抖的耳朵,这种种都在雪绪的记忆里留下深刻的痕迹。
最终那只鹿作为晚餐的时候,雪绪吃了很多。幼鹿被杀死后,即使只是随意地用水和盐烹调,味道仍然鲜美得让人停不下口。
“鹿又姑娘竟然会在谈论这件事的时候走神?”
也许是逐渐触及到了核心,结衣夫人冷淡高傲的外壳愈发无法维持,先前被她按捺下的讽刺意味不再加以掩饰。与之前结衣冷如冰霜的淡然相反,这种公然的敌意在雪绪可以处理的范围,快要撑不下去的红发少女也因此松了一口气,反而露出有那么一点真诚意味的微笑,对结衣点头。
“因为少夫人突然提到复仇,不由想起一些事情。”
结衣的表情极为不悦,她用含着谴责和些许愤怒的目光无言地注视着雪绪。但对雪绪来说,这种表情她并不陌生,如果不是彼此眼下相当微妙的关系,她能更认同鹤见屋少当家唯人对结衣那句同时引发了两方不满的评价,这位少夫人与鹤见屋还未出嫁的长女在某些地方确有共通之处。
老是被对方带着跑的感觉可不好。这个恍神为雪绪重新争取了和对方平等对谈的空隙。起因在于,否决了雪绪提出的可能性之后,少夫人说了一句有些脱节的话。
“幕府是允许复仇的,鹿又姑娘应该知道这点。”
确实如此,为亲复仇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如果你明确地知晓杀害至亲之人的名姓因由,那么即使用极为残忍的手法将对方解决,上报官府时,御白洲也会严肃慎重地考察是否该为此事给以复仇名义行凶者处罚,甚至复仇本身就是制度,只不过若严格按照条规行事,申请许可的过程复杂到让人头晕目眩,所以戏文中传唱的那些大快人心的复仇剧,没有一个是老老实实先去上报了官府才下手的。
雪绪不奇怪结衣使用这个字眼,尽管她本人并不喜欢这样称呼自己的行动,甚至潜意识在不断否认这件事,但在旁人眼中这行为便是名正言顺的复仇。
或许结衣还试图指责她没有老实地走普通人的复仇之路,而是尝试借助更高一层的借力,“正是你的自不量力指向了使他人丧命的结果”,如果将自己代入到结衣夫人的立场,会更不客气地将这句话直说出口。
复仇这个词对于雪绪而言,触发的是另一个记忆碎片。
她突然想分享这个故事,于是主动讲给了结衣。雪绪讲得很简单,而结衣的脸色则在这三言两语间变得更加难看,她像是不慎看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迅速地瞥了一眼雪绪,然后才开口。
“鹿又姑娘,你在很早以前,就已经扭曲了。”
是这样么?雪绪讶异地自我审视了一下,不过结衣迅速换回意性索然的表情,像是干脆放弃之前准备好的台词。
“也罢,本来还以为这样你能更快理解我想做的事情……你以为原本这场天降祸端罪在党争,所以你要复仇的对象指向很鲜明。我也希望这事可以简单利索地解决,结果翻到了大吃一惊的东西。”
“如果只是因为党争引发的权力交替,然后清理对手的党羽,就很难解释虽然家老大人被软禁后,尾张藩国的权力版图完全没有发生实质性的变动,家老本身就已经到了权力基本架空的暮年,这样的冒进毫无意义。鹿又姑娘,你知道如果你再胆大一点,或许可以看到家老背后的意图。”
结衣看不起雪绪出身,无非是因为她过于市井。但正因如此,雪绪对妄猜高层这件事没有恐惧,不如说正因为查了太久都举步艰难,在心里或许早就隐隐察觉到那个方向。
大胆一点的话,所争夺的就比家臣的地位还要高级的东西。
那不就只有——
“雷畿大火次年,是尾张藩藩主进江户参勤交代的年份,与藩主同行的除了必要的武士和家臣外,有一个特殊的人与之同行,并且留在了江户,这个人在尾张毫无存在感,是一个提到他与此事有关都会让人困惑一会儿的人。”
今代藩主的弟弟。
雷畿大火那年,他才二十五岁,他的哥哥才刚继承藩主之位不满四年,确实有可以撼动哥哥权柄的机会和空间。如果反过来推测,是因为他失败了,而不想因此事败露被追究责任,才用这种手段遮盖证据的话,不得不说他真是非常成功。这位留在江户的大名亲眷甚至有自己的封地,在江户过着不错的生活。
“触及到了这种层面的话,可以迫使浜本大人切腹也不是难以想象的情况。”
结衣初始抽出的那一沓信笺已经烧的干干净净,只剩下手中最后六封信件,这想必就是结衣夫人提到的,浜本大人死后两年内,断断续续寄给结衣的信,也是最终浜本大人得到的确凿的证据。
结衣将那六封信捏在手里,做出要递给雪绪的姿势。她扬起头,用下巴略微抬起的傲慢的样子看着雪绪。眼睛里突然流露出笑意。
“诚一希望我交代给你的话已经讲完了。”
接下来,是私人恩怨。
结衣的姿态完完整整地表现出这一点。
“我不是那种有正义心到哪怕被卷入也誓要追究的人,诚一或许是,但我不是。我憎恨的对象从来只有两个,一个是那引发了这一系列事端,却依然安然无恙的人,一个,是你。”
惊觉到结衣语气里微妙的恨,雪绪警惕地抬起头。
太迟了。
结衣毫不怜惜地将信封直接塞进炭火中。她为了防止雪绪冲上来将没来得及燃烧的信件抢走,冒着被火烧伤的危险也强硬地用双手挡住唯一有空隙取出的铁架。微微发黄的信封似乎在表面浸过油,在已经旺盛燃烧的火盆里迅速地化作扭曲的灰烬,雪绪将结衣一把推开之后将滚烫的火盆推倒,拼命地踩灭已经没有意义的火焰,徒劳地伏在地面上努力将什么也看不出的灰与木炭分离开。
“结衣!”她难以置信地转过身摇晃着结衣的肩膀,“如果恨的话,就让我来啊!夺去浜本大人生命的,我来面对!只要交给我就好了啊,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
结衣心满意足地看着雪绪的脸,但也只有一瞬间。
她的情绪从脸上褪去,胸臆间剩下的转为沉淀的哀伤,好像完成这件事就是她使命的结束,而看到雪绪的表情她就可以放下。她的肩膀从雪绪的手中摔下来,而眼睛注视着屋顶。
“这是,我对你牵连到诚一的复仇。”
——向他乞求原谅吧。
死原来是这样的存在。
那么冰冷,那么空虚,就像做梦一样,可是又比什么都真实。起码,比此刻存在于这里的自己真实的多。
她颤栗起来,平日几乎没有表情的她瞳孔不自觉地扩散了,但沉浸在痛苦中的人类无法察觉,她自己也没有察觉。她站了起来,单齿木屐在溶洞中发出空空的回响。人类抬起了头,只看到她表情肃穆地环视着自己存在了百年之久的洞穴,陷入了思虑。
但不是这样。她只是感到前所未有的期待和喜悦。风熄灭了人类的灯笼,而她仍然能将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或许是与她的欢喜同调,溶洞深处的光辉亦膨胀起来,变幻闪烁。她伸手抱住自己的双臂。
“我来帮你欺骗她。”
人类说了什么她没有在意,她也不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发出幽暗光辉的夜明珠,灰紫色的衣袖,被沉痛击垮的人类,天狗一样的单齿木屐,这段经历将不再存在于她的记忆中。
但是,既然不再存在,为什么会看到。
伊织抱着头发出压抑的惨叫,藤原家的茶杯被她从桌面撞落下来。
好痛,好痛。为什么会这么痛。
那到底是什么,是谁,是什么时候。
为什么会看到,怎么会这样。
好痛啊!
“伊织……伊织!”
谁在叫自己的名字?
无数个问题闪过,还没有余力去进一步思考就换做更新的问题,一片混沌中,身体被人果断地抱起,她感觉自己踢翻了藤原家的椅子,好像还被不少人惊愕地注视着。这样不行,鲤,太显眼了。她脑中残存的理性还在试图把握住现状,重叠的虚影又尖叫着覆盖掉张嘴说话的欲望。
雨似乎停了,身上感到凉凉的潮湿气息,鲤的脚步声中偶尔混合了踩中水洼的声音。
让人感到安心的轻微颠簸使得少女缓慢睁开眼睛,平常颇不正经的鲤专注地朝前方疾走,看起来很不可靠的双臂正可靠地抱住伊织的身体。身体的不适在渐渐消失,只要再清醒一点,刚才瞬息抓住的幻影就将逝去到未知的地方。
“安心。你家就快到了。”第一时间察觉到怀里少女的变化,鲤低下头,稍微放缓了步速。伊织沉默着,缓慢地伸手抓住鲤的衣襟,像是想尝试从他怀里下来。
“别勉强自己。”语气似乎比刚才要严厉一些,伊织扬起头,正好看进鲤关心的眼。
对方清澈的瞳孔中,映出少女发髻散乱的影子。
意想不到的惊愕感让她瞬间停止了呼吸。
她牢牢地盯着对方眼中的长发少女,就像从未在镜中审视过一般认真端详。但是方才所见的一切都像指间碎沙,散去后只留下用力握攥的痛苦。
“那是,谁?”
雪绪和夫人从林区归来的时候,被鹿袭击了。
在山中生活,与意料之外的凶兽擦身而过是难免的事情,雪绪也曾在清晨沐浴的时候,用强迫性的自我坚定与不远处潜藏在草丛中的生物分享同一个湖泊。善意未必能有效传达,恶意也未必一触即发,无论与什么动物相遇,在互相都存在伤害对方的可能下,双方都会更慎重地思考行动。
那只完全不顾忌彼此实力差距,以超越了动物本应存在的畏惧之心向雪绪和夫人发起攻击的生物,是一只体型较大的雄鹿。
以町人浅薄的想象,鹿应该是更温和柔顺的生物,但是习惯于在山中生活的雪绪很早就知道不可以这样轻视野兽,结实的角配合矫健的蹄可以拼接出的强大破坏力,修行多年的武者也未必能胜,正如赤羽很早对她的训练一样,遇到这种突发事件,她会选择避让,以自保为优先。
她完整地看到了让她感到吃惊的一幕。
患有表象为杀戮的病症的夫人,和雄鹿展开了搏斗。妙鉴夫人的杀戮从不因对象而改变立场,她对任何战斗都拼尽全力,但奇异的是那只鹿同样倾尽全力。
在绝不会有第二结局的前提下,鹿依赖的是另一种雪绪不甚明白的蛮横,在颈血如喷泉一样喷出之后,依然不懈地在夫人侧腹留下了撕裂的伤口。
“就算是这样也赢不了,蠢物就是蠢物。”夫人对此很不屑,但雪绪在事后帮夫人清理缝合伤口的时候,依然感到惊讶。
这便是复仇。就算明知道赢不了,依然不惜一切地要搏一把,自身已经不重要了,不以自己全部为赌注而做出的复仇,就不应叫复仇。
“所以才说你早就扭曲了。”
分歧只在这里。
“我眼中的复仇,若不能让对方体会到痛苦,就只是一厢情愿。鹿又姑娘,以为可以得到的东西一夕被毁的感受如何呢?”
从身后传来细微的响声,声嘶力竭地朝结衣发泄过无用的怒火后,雪绪面无表情地看着结衣。
雪绪没觉得自己无辜,但愤怒的情绪还是在脑中上行。
她固然知道对方恨她,却也无法接受结衣这般决绝地销毁浜本大人的一切,只为了当着自己的面把希望踩碎。
左手传来被人抓住手腕的触感,雪绪才发觉自己下意识地抽出了短刀。
有趣的是,她知道这次是谁,所以没有扭头去看来人。
“好了,结衣,接下来我来处理。”
对方的话语虽然语气温和,现在在雪绪耳中听来就跟结衣一样目中无人。他扶起结衣,拂掉自己妻子身上因为刚才的争执而沾染的灰烬。他腰间的铃铛和结衣悬挂的一模一样。想来也跟花店的小森店主所说的一样,两人身上有一样的香气。
“唯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因为跟伊织交好之后,在伊织面前就不再拗口地称呼唯人叫鹤见屋少主,只是这次雪绪是故意的,她在结衣即将走出门口的时候粗鲁地叫住唯人,不难想象少夫人脸上会浮现的表情。
鹤见屋少当家自然地点头回应了,然后才呆了一呆,像是才意识到这人并没有资格这么亲昵地称呼自己,他有些为难地歪头笑了一下,仿佛刚才没看到自己的妻子被几日前与姐姐绝交的昔友拔刀相向的场景,在两个气氛难受的女人中间,显得格外开朗。
这种表情比起结衣的敌意,不知为何让雪绪更为厌恶。
“鹿又姑娘有何指教?”
“这么说来,少当家是早就知道结衣夫人和浜本大人的事情了么。”
没别的意思,只是突然想到这一点于是就问了。
——才怪。
唯人似乎并不能理解这种恶意,他拉住身体微微一抖的结衣,笑着低头对妻子说了两句话,然后拍拍她的后背,为她提起灯笼递到手中。
“嗯,我很早就知道了呀。”
在结衣的身影还没有离开雪绪视线的同时,少当家响亮地承认了。
毫无疑问毫无余地的惨败。
甚至这句颇为恶意的提问本身也没有价值,只不过越发显得自己恼羞成怒。结衣就这样堂堂正正地在她眼前销毁了浜本大人留下的佐证,雪绪不知道自己还留在这里有什么用处,她几乎要发出笑声。
唯人大概是苦恼于这被弄得狼藉的小屋,自己思考了一会儿,取了竹帚把洒落一地的炭灰木块收起来,重新安置好。之后他不自在地站了一会儿,似乎觉得自己站着太不合适,就盘腿坐了下来。
“我说,鹿又姑娘。”
鹤见屋的生意在逐渐转交给唯人负责,老当家虽然还在壮年,就已经有了退休的念头,也可能因为儿子表现得很能干,加上儿媳的辅助,出色表现让老当家很放心吧。跟伊织迥然不同,唯人开朗爽快的性格很容易给人留下好感,些微的莽撞和少年心性导致他相处起来,也比那批泡在商场里油滑一身的老油条让人舒服。
但这招今天是不可能有用的。
“可能我这么讲太不知道轻重,还是想说,不要怪她。”
雪绪脑中有一万句话可以甩到唯人的脸上。
“因为结衣她必须要这样做,不然她过不去这个坎。我无论如何不希望她禁锢在这个执念里,她需要这样干脆利落的报复。就算她很清楚鹿又姑娘没有错。”
必予对方以痛楚,不然就只是一厢情愿。
雪绪伸手捂住自己的脸。
“我也说过她,痛苦从根本上是不可能理解的,结衣她就是……放不下。说一句很不知好歹的话,我很庆幸鹿又姑娘此刻真的还在江户。”
“就为了让她彻底对浜本大人的事情死心,好以后跟你过幸福快乐的生活?”
唯人的表情严肃起来,但是过了片刻还是露出笑容。
“她必然会过得幸福快乐。这些说到底都没什么意思啦,鹿又姑娘请跟我来,结衣烧掉的那些是她手抄的复本,浜本大人的正本在另一个地方。”
唯人自己先站起身朝门外走了两步,又很尴尬地停下来回过头看留在原地不动的雪绪,像是在疑惑对方为什么不跟上来。
雪绪突然没脾气了。
“你们……”她摇着头吐出这两个字,然后不以为然地合上眼睛。
先是告诉她手中的证据,然后当着她的面销毁掉,再让本以为一无所知的少当家来告诉她证据的真本还保存着。好,好得很,倒要看看今晚还有什么好让她更吃惊的。
大不了就是到了地方再告诉她不好意思又把正本搞丢了吧。
雪绪跟在唯人的身后,慢慢地到达他所说的角落,并且理所当然地,她留意到了唯人希望她留意到的东西。
她再一次沉默了。
红发的少女整个身体都发起抖来,她忍无可忍地抓起唯人的衣襟。
“你们耍人耍够了没有!伊织可是你的亲姐姐!”
鹤见唯人唯有此刻的目光彻彻底底的冷静下来,像是在迫于承认一件早就应该承认的事实。
“就如你所说的这样。鹿又姑娘。”
他从眼前的墓碑旁边抽出一块青砖,在空心的砖块里取出六封书信。
“结衣也认为只有这样是最好的办法了。鹿又姑娘,我将浜本大人的信件给你,作为交换,请你救救我姐姐。”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始终没有看着雪绪的脸,而是默默地盯着墓碑。
这块墓碑特意安置在陵园里相对偏僻的角落,没有送进鹤见家自己的墓园,但是显然一年四季有人来打扫,暴雨过后也没有显得过于狼狈,那是一块有些年头的墓碑,上面写着一个很熟悉的名字。
鹤见伊织。
因骤雨而突然多起来的客人就会像骤雨一样突然离去。藤原荞麦店的荷兰少女忙过了一阵之后,现在已经只剩下擦擦桌子这样的小活。她多少有些担忧方才的事情,丹吹小姐好像很痛苦的样子,不由让她想到百夜狂化之类的传说。希望没事啊……
话说回来那个鲤好像叫她,伊织?
这么看,丹吹小姐居然对自己用化名。这个想法让十五夜有点受挫。
“小姑娘,没想到你家的荞麦面味道还不错。”
突如其来的搭话让她有些拘谨,特别是注意到开口的是之前骤雨时分进到店里的武士。十五夜并不像鹿又雪绪那样见多识广,但是武士因为长期佩刀而形成的大开大合的步态,她还是认得出的,何况对方的衣物也显出其身份高贵。
所以虽然她心里想着觉得味道不错不过是因为你们平时吃的都太好,嘴上还是要露出笑容表达感谢:“多谢您夸奖。”
“到戏台要开始表演的时候,说不定还能来吃到,可不要退步啊。”
对方语气里的高高在上让十五夜轻笑了一下,随后是他身旁的另一位武士掏出了钱币。他一口气付了大约是三倍的价钱,十五夜连忙想把多出来的部分推回去。
“不用找了。我也很中意这里。”
付钱的那位武士的声音让十五夜轻轻皱了皱眉,入耳听来声音尖利,却带有厚重的鼻音。
十五夜想了想,似乎从对方的话语中察觉到什么,又多问了一句。
“那个戏台,跟二位大人有关么?”
前一位武士什么也没说,笑了笑就挑开暖帘出了门,后一位武士也笑了一下。
“稍微有那么点关系,我家大人对此很期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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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写的我累死,也是来回改了好几次。
怎么样是不是又吓了一跳呢,自然开始收线以来剧情好像在云霄飞车上拼命地跑。
嗯,这次没什么特别的废话想说,大家自己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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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织扬起头认真地看着挂在藤原荞麦店梁上的菜牌,她两只手支着下巴,以深思熟虑的架势思考起要点的食物。几日不见,她头发长得更长了,如果说短发的时候伊织看起来尖锐阴郁,头发长长之后反而变得优雅端庄起来。坐在她旁边的鲤则大咧咧地一只手揽住伊织的椅背,整个人松懈地向后靠着。
藤原十五夜的嘴巴快弯成了“八”字。
“丹吹小姐!”她将茶杯不客气地放在两人的桌子上,引得旁边正在上菜的老板娘瞪了她一眼。“你这,已经是第四次来吃荞麦面了!还,还照例是跟这个家伙!”
鲤无辜地扬了扬眉毛。
“如果是不想吃家里的饮食,去百兽屋看看也好啊,还有,都好久没有见你和鹿又小姐在一起了,你们真的吵架了吗?吵架了的话好好说说……应该就可以解决吧。”
“啊,请给我甜醋小章鱼、茄汁脆皮豆腐和天妇罗荞麦面不要面。”猛然出声打断了小姑娘的唠叨,伊织一副终于决定好了的表情,将视线从菜牌上收回来,满意地喝了一口热茶。
十五夜不得已地停止了刚才还想说下去的话,不情愿地转向一只鲤:“那你呢?”
“请把大小姐不要的荞麦面和沾酱给我。”鲤看也不看菜牌,对金发碧眼的荷兰少女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
围着围裙的荷兰少女朗声向里间报了这边点的菜单,然后欲言又止地瞅了瞅伊织。伊织也正好抬起头,与她目光相交。与前几日听到鹿又的名字就明显沉下脸的态度不同,伊织脸上的神色看起来依然平静,留意到金发少女无比纠结的样子,才慢慢开口:“那个红头发的家伙嘛,我确实很久没有见过她了。”
“那就去百兽屋……”
“不要。”
“为什么啊!”
伊织不满地垂下眼帘。
“显然是那家伙做错了事,既然是她错了,应该是她哭着回来找我,跪下跟我认错,然后求我见她。这样才对。”
藤原十五夜的嘴巴张得大大的,目测能直接丢进一个橘子。鲤则突然向后靠得更厉害,头仰得更高,专心致志地回避着这边的对话。
等十五夜小姑娘开始在店里跑来跑去地上菜时,鲤才带着全新认知的揶揄目光凑近伊织,小声地在她耳边说:“想不到大小姐竟然是这样的人。”
伊织用手指将茶杯推开一截,同样小小声地回答:“是这样的人真是不好意思呢。”
“这真让人怀念那个在我怀里哭哭啼啼的……”说到一半,注意到大小姐投来目光的鲤安分地闭上了嘴巴。
等来了身边人的安静,大小姐大概是回想到那个可憎家伙的样子,恨恨地握紧了手中茶杯。
“鹿又那个混蛋……”
“既然还是觉得不爽干嘛要在人前装洒脱。直接去见她啊。”
鲤感到好笑地注视着伊织的后颈,少女明显长长的紫色头发随着她细微的动作不断地顺着她的肩膀滑动,这一幕看在鲤眼中,突然让他产生奇妙的干渴感。他从怀中取了一柄梳子,伸手将伊织肩膀摆到另一个方向。
并不知晓他要做什么的大小姐乖乖地转过身背向了他,任由他简单地梳理起长发,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她要这么做的话,一定有她的理由。她如果觉得这样比较好,或许相信她才是对的。”
什么啊,原来是因为在想这件事才那么听话。鲤不以为然地随便用发簪把伊织的长发固定了一下,而浑然不觉的少女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一方面觉得,如果相信她那么现在这样是最好的,但是另一方面又真的很生气,她就不肯好好跟我说么?”
店外传来了重物坠地的声音,随后就能听到施工队不爽的嘈杂声。
伊织皱了皱眉,像是很不高兴好不容易提起的这个话题被打断。十五夜在帮隔壁桌子送完荞麦面之后,径直走到门口掀开暖帘确认了一下外面的情况。
大概是几天前,藤原荞麦面店对面的旧戏场被雇了一批工人重新装修,似乎在为半个月后的什么表演做准备,雇主似乎是很着急的样子,施工队几乎是日夜不息地在工作。这才几天就逐渐有了规模。类似刚才那种大型工程必然伴有的嘈杂,这段时间里荞麦店的客人已经对此相当熟悉了。
谁会在这个时候搭台准备表演啊……不可思议。然而鲤从大姐头那里似乎也听闻了有关这方面的消息,有人在雇用熟手艺人紧急排练剧目。有钱人总是让人无法理解。鲤支起下巴想要跟伊织说些什么,余光却瞥到十五夜端着托盘朝这边看过来,小姑娘的嘴巴又扁成了八字。
“刚才,刚才看到,鹿又姑娘提着一桶白花走过去了。”
这下糟糕了。
这固然不是陷阱,但与公开处刑又有什么区别。结衣手中的灯笼如同鬼火一样指引着路途,那青黄的火焰透过了和纸该是什么颜色,在雪绪眼中全然辨认不清。她不发一言地跟随着结衣,还有些微凉的夜风擦过她的脸颊,但她只觉得身体越发火热。
就像要从内到外都烧起来。
“进来吧。”结衣熟练地将掩在陵园丛林中的木屋的门锁打开,自顾自走了进去。
为什么大家一定要在屋子里讲话,在屋子里就会更有安全感么。雪绪疲倦地正坐在结衣对面,随后目光停留在结衣从柜子里抽出的一沓写满了字的信笺上。
像是被催眠了的信者,雪绪的目光再也无法从那沓信笺上移开,而结衣明知道她在看,却像炫耀展示一样缓慢地将信件取出,在雪绪面前浏览起来。
“鹿又姑娘不用坐得再近一些?”结衣读完一封,就将一封丢进火盆中,雪绪看着浅草纸被火苗瞬间吞噬,烧成灰烬,就觉得胸口更加滚烫。
“现在已经是晚春时节,这房间,对我来说太热了。”
“我疏忽了,鹿又姑娘毕竟是经历过雷畿大火的人,与我这种对此无感的人不一样。”
现在连呼吸都开始感觉到灼热。
“听别邸的仆从说,鹿又姑娘与夫君的姐姐几日前不欢而散。”结衣还在看着手中的信件,她手里那沓信笺,纸张墨色新旧不一,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字迹皆为一人。
“她太麻烦了。”一开口就知道落了下风,雪绪有点后悔。
“遗憾,要是鹿又姑娘两年前就有这种,自己的事情绝不拖累他人的温柔,何至于需要与我在诚一墓前相遇。”
自己现在是不是面无血色呢?雪绪甚至无法抬起头看结衣的脸。
“结衣夫人大费周章地托化野传信,如果只是想在浜本大人墓前羞辱我——”
“如果我说是,你难道就转身走出去么。”结衣依然语气平静地打断了雪绪。被堵住了话语的雪绪喉咙轻轻动了一下,忍耐住了继续说下去的冲动。于是木屋内又安静下来,只有火苗发出舔舐木炭与信纸的剥裂般的暗响。
她没有选择。
“对了,我不擅长像诚一那样有条理地把情况一一列出告诉别人,关于我信上提过的事情,鹿又姑娘有什么想问的话,请直接问吧。”
雪绪稍微思考了一下。
“那么我失礼了。”
她微微颔首。
“结衣夫人在信中提到的,浜本大人生前搜罗到的关于大火一事的证据,就在那沓信纸中么。”
“你不用担心。”结衣将手中的信封在胸前举起来,展示给雪绪。信封上明确书写着给结衣的字样,随后这信封也照样投入火中。
“你想要的东西就在这个房间里,但这些是我自己的信。所以鹿又姑娘不要用那种可怕的目光盯过来。”
原来不仅面无血色,还有可怕的目光。雪绪扬起嘴角,为自己多少显得难看的行状感到滑稽。
“就像你在江户查你要查的东西一样,我也调查了你很长时间。就像你会担心夫君的姐姐而与她断绝往来一样,诚一担心我过早卷入其中,所以他最后的信,分了整整两年寄给我。我不知道他死前托付给了谁,但是每过四个月,就会收到与此相关的密信,直到上个月,我才终于将诚一最后挂念的事情整理完毕。我没有那种气量知晓一切还能忍耐两年才找你对话,诚一了解我的性格,所以故意这样布置。他最后一封信中说,如果鹿又姑娘打消了继续追查的念头,或者就此回到尾张,那么这份东西就销毁吧。”
质性高洁,德才兼备,这是浜本大人昔日在江户的风评。
“在接到他死后的信件之前,我只知道诚一他与尾张的一名名唤鹿又雪绪的女子有书信来往。当初刚刚发现这点的时候,我还以为诚一后悔了与我的约定,曾经为此暗自伤心,回想起来,真是天真愚蠢的烦恼。”
“我既不是武家之女,也不是富商的女儿,结衣夫人当年多虑了。”
“谁说不是呢。”
结衣冷淡地回应,因为太冷淡了,连嘲讽的意味都淡到可以忽略不计。
“诚一那种身份的上士,以我的出身,是不能与他共结连理的。但诚一与我父亲商议,想让与他交好的中士认我为养女,这样勉强有了武家的身份,或可以侍妾的资格嫁入浜本家。诚一还很认真地向我告罪,认为如此安排是我受了委屈。真是,我哪有心气这么高,就算目空一切也该有个度,即使不论与诚一的感情,町人女子可以嫁进上级武士的家门,对我娘家也是不得了的人脉。”
“说起来也是老套,我与诚一的结识,起源于我十四岁的时候被选中前往武家奉公,初始我还颇看不起口口声声心心念念想着通过武家奉公鱼跃龙门的其他人,但与诚一相处过后,自己也情不自禁冒出或许可以这样的想法。他真的,几乎全无瑕疵。也许让身为往昔爱人的我讲这句话听起来没什么可信度,但是鹿又姑娘,你也是见过诚一的人,多多少少可以理解我的想法。”
武家奉公,恍如隔世的名词。结衣也确实是同辈中极为出色的人,可以被选进武家奉公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一直絮叨自己的事情,鹿又姑娘会感到不耐烦么?”照例完全没有等待雪绪回答的意思,结衣就继续说了下去,“来谈正事好了。鹿又姑娘当初对雷畿大火的臆测是怎样的呢。”
雪绪依然在盯着结衣不断往火盆里丢的那沓信笺,她能看到,有六封信被用丝带绑成一束,稳稳地安放在那沓信笺的最下方,此刻露出了半截。
“既然结衣夫人已经都知道了,我就直说了。”
其实没什么好说,结衣必然看过全部的信件,浜本大人所触及的真相,她也不会一无所知。她只是想再一次用这种强迫雪绪自审的方式,重新看待她的无能为力。完全是报复嘛,但是,是很合理,而且在预料之中的报复。
“那有高度可能是被灭口的两户商家,与尾张藩当年的笔头家老有密切往来,一家曾与家老进行过大宗的金钱借贷,一家则疑似为不明渠道的钱财做过清洗工作,家老在雷畿大火之后不久就告老退休,说是告老退休,其实是软禁状态的闭门思过,雷畿大火次年,是尾张藩参勤交代的一年,浜本大人提到过,此事与幕府派出的御庭番或有关联,那么,模糊的指向只能想到,那一年,高级藩士间有过权力过替的纠纷,恐怕牵涉过于广博,甚至有惊动藩主的可能,为了避免败露,在参勤交代之前要将相关证据销毁,以免幕府涉足,才命人放火灭口。但我想不通那名御庭番的位置,他本身前往尾张的意图就很奇特。我觉得我漏掉了一些东西,只是我查不到了。”
已经是死路了。
“辛苦你了,鹿又姑娘。我想诚一当初也是以这个思路在进行调查的吧。”
结衣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起伏,她像宝石一样锋利的目光牢牢注视着雪绪。
“可惜你和诚一都错了。”
藤原荞麦店不是以其他食物著名的店铺,不过送上来的甜醋小章鱼、茄汁脆皮豆腐和天妇罗依然色泽鲜美,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只是鹤见大小姐吃起来的样子过于文雅,稍微有点打击到藤原老板与老板娘的积极性。
伊织用筷子慢条斯理地将小章鱼夹起来,正要往嘴里送,筷子举到一半就停了下来。
“这个时候提着白花,只能是去祭扫。这个时候,在江户,她有什么可以祭扫的……”
冷不防,嘴角被鲤用手指轻轻擦掉了她没察觉到的醋渍,伊织因从未见过阳光而格外白皙的脸上,蓦地浮现出绯红的色泽,但她自己毫无察觉,只是睁大了眼睛扭头看向鲤,嘴巴不客气地抿了起来。感觉仿佛要发怒,但是落在鲤眼中就化为了格外不同的意味。
鲤原本坐在离她一个身位远的旁边位置,此刻突然整个人靠了过来,在伊织因骤然距离改变而愣住的瞬间,顺势吃掉了差点要从伊织筷子上掉下来的小章鱼。
“吃饭的时候还想东想西就会吃不进去,这个道理没人教过你么?”鲤伸手戳了戳伊织的额头,“鹿又小姐想要去上坟的话,什么时间都好吧,就算是朋友,也不一定知道她所有事情,用不着为这种事情自寻烦恼。”
“不是,她重要的关系大多在尾张,她在江户哪有需要去祭扫的对象?而且这个时间,怎么想都很不对劲吧。……另外,我才不是她朋友。”明显不快的伊织虽然没有提高音量,音调却扬了起来,仿佛在对鲤宣布不要随便下结论。鲤则看着她亮闪闪的眼睛,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口是心非有什么好处?要我给你算一下这段时间你提过多少次鹿又?”
伊织深深地注视着鲤,仿佛能仅用目光就把对方英俊的脸烧个洞出来,最后却还是自己把脸转到旁边,慢慢将剩下的食物吃光。她捏着筷子忍耐了一会儿,又主动转过了头。
“关于祭扫什么的,我一次也没去过鹤见家的陵园。要不要趁这个机会……”
“你想跟踪鹿又。”
“不是!就是,我真的一次也没去过……”
“你想跟踪鹿又。”
“……我要生气了。”
“哎呀?那么,你一次也没去过陵园,想要去么?大小姐对陵园那种阴森森的地方真的有兴趣?”
鲤虽然喜欢以调戏的态度对待伊织,但一旦大小姐稍微强硬一点表现出反对的意见,他就会出人意料的顺从她。伊织因此从来也没有适应过这家伙的节奏。那一瞬间自己心里冒出来的情绪的滋味,大概是三分之一的不愉快与三分之一的“有点开心”,另外三分之一则是因这随口一问而产生的思考,就像是破旧的布团一旦被人揪开一个线头,就可以一口气扯到底。
伊织因为这个问题,被成功地转移了注意力。
“会好奇,但也没有那么想去。不如说我本来就觉得,墓地这种载体是自欺欺人。”
她将筷子束起来,像是透过这个意象重温了自己思考过无数遍的命题。如果不是此刻稍微有些特别的气氛和场合,她会更乐意于与亲密的友人谈论它。
墓地并不重要,隐藏于墓碑、祭扫这些事物之后的东西,是死亡。
二十一岁的鹤见大小姐,虽然比雪绪年纪更大,但与她二人有所接触的人都能明白,鹤见大小姐更接近懵懂的妹妹那类角色,在理解人与人之间简单的细节上显得笨拙。
可这样的她对死亡真的再熟悉不过。
多少次与死亡擦肩而过,反复在病痛中勉力支撑,但是伊织并不理解自己对活下去这件事的内动力来自何方,她不觉得自己想要死掉,但也不觉得自己应该活下去。她对死亡并不存在强烈的恐惧感,反而长久以来都用自我的理解解构出那个词语,那不过是一切虚无的归所,因为虚无,所以悼念毫无意义。
“我对鹤见家的先祖没有概念,另一个意义上,也缺乏尊敬,如果彼此的联系仅仅建立在他们的骨血通过这样的方式与我连接,那我是理解不了,也感受不了的。如果父亲大人让我去做拜祭的事情,我就只能欺骗他,因为我没有办法真诚地相信,对着墓碑说话声音可以传到那个所在。而且, 这不是我阅读之后才逐渐形成的想法,反而像是很早之前,就已经坚定地这样相信了。”
店外的空地远远又是哐当一声,跟不久前一样,泥瓦匠的咒骂声立刻响起,但马上叫喊起来的声音就不止那一处地方。有更窸窣的声音从店外传来,很快变成让人吃惊的巨大响声,敲击着屋顶和地面,还有沿街摆放的消防桶。
骤雨突降。
看架势还不是一场小雨,方才还在外面行走的人若不带伞,恐怕要头痛地在别人家檐下站着守一阵子了。藤原荞麦店也一瞬间多了好些客人,纵然都是进来躲雨,大家的神色也迥然不同,伊织特别留意到有两位武士装扮的大人,虽然身上淋了雨,也毫无狼狈之气,不紧不慢地推开门迈进来,在离窗最近的位置坐了下来。十五夜也显然注意到对方大概是上士,稍微用比往常更拘谨一些的态度给对方倒茶。
想不到这场雨倒给藤原荞麦店额外增了生意,只是现在接近伪影时分,大家还是早点回家比较好。
伊织转过身,想拽一拽鲤的袖子,催他一并回去,心里还在想着方才提到墓园的事。虽然自己确实那样想,但是还是趁着可以出门的时候,去拜祭一下先祖比较好?另外也应该趁机多见一见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之前都没将这些事放在心上,未免不孝。
突如其来的耳鸣不可思议地制止了她的动作。
“————————”
奇怪。
本应绵延不绝的雨声在伊织强烈的耳鸣中,逐渐凝缩为水滴缓慢滴落的声音。而本应被几盏不大的行灯勉强映得昏黄的荞麦面店,在伊织眼中化为寒意逼人的溶洞。
这是哪里。
她听到有人在说什么,但她听不清楚,只是她似乎意识到,那个在她面前低声讲着话的中年人,是她认识的人。
“死者不能复生,您请回吧。”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合着溶洞中细细的水滴声,冷淡地在溶洞里回响。但奇妙的是,溶洞中分明有光,并不明亮,却绝非黑暗。而那个苦苦哀求的中年人,抬起了头。
是父亲大人的脸。
她摊开手向前触摸,指尖一片冰凉。
就是那一次,她触到了死亡。
-tbc-
一个作者吃饱了撑的闲的无聊的问题……鹤见说“不要。”这句是雅达还是雅得斯呢。
其实本来预计是一章解决,结果看篇幅还是要拆成两章,不过好处是标题可以改成对称的两句,这一章叫初见幽灵现真身,下一章自然叫始知其为枯芒草。跟之前说好的剧透完全不一样了呢!本来想揭晓一下上次剧透的时候说好的章节标题但是既然这一章还没有讲到核心部分,只好留到下一章里再讲,嗯……差不多就是这样。
关于武家通婚的问题,一般来说武士只能跟武家女儿结婚,所以结衣如果要嫁给浜本,的确只有被认养然后改换身份这个道路,应该也可以想见浜本在离开江户之前可能也确实说了flag这样的话就是等我回来就结婚这样。
另外虽然用了双线并进的写法,但是参考上两章应该能看出鹤见这边其实比鹿又那边要早发生一点。
+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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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枚五元的钱币被掷入赛钱箱中,箱底明显已经有不少积累,钱币落下时发出撞击的闷响。
唯人双手合十,严肃地闭上眼睛。
作为商人,唯人最常去的是稻荷神社。童稚时期陪着父亲去稻荷神社祈求诸事顺遂,也是一板一眼诚心实意,到了自己逐步独立的如今,却少有这等真心去参拜了。毕竟商人之中,相信事在人为非神所佑者,不在少数。
四月初,鹤见屋的少当家鹤见唯人,携妻子结衣来永暗神社参拜。鹤见家雇来的轿子停在鸟居下方,沿着前不久修缮完毕的山路向下看,能看到若干个光点谨慎地向上前进,应该是正在上山准备参拜的来访者。
唯人合眼祈愿的时间比平日去稻荷神社要长。虽说永暗神社并不管辖商贸平安,还是照旧替双亲和鹤见屋祈愿,但最重要的是最后两句。
“愿家姐身体安康,万事无忧……”唯人轻声自语,站在他旁边的结发妻子在他还没说完,就已经动手摇晃了悬在箱上的铃绪。见丈夫扭过头看着她,低声说:“我许完愿了。”
“你啊……”看着说完话就转身想走的结衣,唯人一把拉住她的手。
嫁到鹤见家一年的结衣早已不是不懂规矩的新婚新娘,但做事一如既往地只遵从自己想法。她垂着头,面向下山的路,右手被唯人牢牢握住,才没有立刻走向轿子那边。
唯人只能看见她的侧脸和雪白的后颈。
月光下,结衣脸上似有眼泪抑不住地往下滴落。
显然不愿被丈夫看见这样的表情,结衣用力想要挣回被唯人拉住的手。但唯人毕竟是个男人,并不是那么容易被挣开的。
他温柔但坚定地将结衣拉到自己的怀里。
“吉川惟足在《神道大意注》中写道,在天云神,在人云心,神人一体,故以神为心者是为人也。这是我还能缠着姐姐的童年时期,姐姐有一次讲给我听的。她说神与人本是一体,人的心就是神灵的魂魄,所以神明本与人共生共依。这段话我记住了很多年,却从来没思考过它的含义。直到刚才参拜的时候,我才突然有所感触。我想,姐姐真是天资聪颖,如果她能自由行走外出,我一定倾尽全力也无法追上她的步伐。”
自顾自说着完全无关的话题,任由任性的妻子在怀中偷偷用巾帕拭去眼泪。唯人抬着头,静静地跟结衣讲起自己的姐姐。
“结衣,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位,留给我的印象深刻足以盖过姐姐的女人。”
用余光确认结衣的表情已经恢复如常,唯人牵着妻子的手,一同慢慢朝鸟居下方的轿子走去。
“不管发生什么,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你不用不安。”
送妻子进入轿中之前,唯人向随从确认购置的物品。四月是大祸之月,如果未能及时做好准备,会出现意料之外的损伤。随从向唯人展示了数枚铃铛与一奁香料,少当家轻轻点头,还未说什么,结衣突然伸手取过一枚铃铛,亲手系在唯人的腰带上。
唯人略微惊讶了一下,他低头想仔细看对方的眼睛。
“你啊……”他笑起来,又一次低声这样说了一遍,也取过一枚铃铛,同样系在结衣的腰带上。
在一旁目睹了少当家与少夫人这般举止的鹤见屋仆从,均露出习以为常的表情。
坐在矮小的轿子里,唯人将被结衣打断的那句祈愿在心中默默补完。
愿我的妻子夙怨消解,此季平安。
女孩将袖子收紧,两眼放光地盯着大份食盒里盛装的东西,却装模做样地轻轻咳了一声,抬头傲慢地向雪绪点头:“既然你执意如此,那我就不客气了。”说完,她就拈起食盒旁附的筷子,迫不及待地夹起食物来。
雪绪用一只手撑住下巴,有些没精神地观察着对方大快朵颐的样子。
她此番带来的食盒,盛了外皮轻轻煎过后又浸汤煮过的鱼块,因为长久熬煮而边缘显得圆润可爱的白萝卜,油豆皮包起的章鱼团子和四枚不同馅料的肉丸。特别是章鱼团子,晨起用鲣鱼煮高汤的时候,还给雨花红吃了一枚。对方察觉到油豆皮那种温醇朴实的味道和夏季小章鱼的柔韧生脆彼此交织,呈现出的奇特的口感时,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鹿又姑娘,用不着这样特别送来。”虽然没有太阳,却还是在藤椅上闲散坐着看书的巽老板巽勇马,就着旁边高挂的行灯检查着雪绪交还的书籍和两张书凭。他说话的时候,女孩已经把食盒里的东西吃得干净。
“小鬼,你不给我买东西也就算了,这可是别人主动送给我的回礼,就不要唠唠叨叨。”巽老板家的灯九十九灯里姑娘,除了会老气横秋地管巽勇马叫小鬼之外,最大的特点是脑袋上那根长长的灯芯,据说可以点着。雪绪看着少女的脸,脑袋里勾勒起她顶着火苗的样子。
“这次劳烦灯里姑娘帮忙查证线索,一点礼物是应该的。”
距离伊织大发雷霆地将书本撕碎已经过去将近十天,阴暗无光的三月悠然过去,雪绪照旧闲散地开着关东煮摊车在街道上叫卖,有时候会强拉着雨花红做她的人形广告。如果不是每晚都要认真读书到深夜才熄灯入睡,看起来就好像雪绪全不把那件事当回事。
“我读到的时候也很惊讶,两本书付印上架的时间非常近,大概差了三天左右。”几天前,巽老板收到原本应该来自藤原荞麦店那位荷兰少女手中交来的书凭时,脸上惊讶的表情也只维持了一瞬。他平静地告知雪绪应付的书费,然后主动聊起这个话题。
“题材相似并不奇怪,但是主要几篇的故事构架都基本一致,就算是仿作也太明目张胆。还以为是哪家想要跟风的小作者,仔细一看,后出的居然才是丹吹先生的书。”巽老板说这话的时候,灯里从三架书架后面露出小小的脑袋,腋下夹着四五本书。
“小鬼,你真是阅历不足。就像你说的,如果只是题材故事一致,那丹吹夜话抄袭良夜大概就盖章定论了,但是恰恰连笔风架构都维持一致,这反而说明丹吹的清白。”
被自家的灯这样抢着说了原本要说的话,巽老板露出一丝苦笑。
“正是,丹吹夜话第四本的文风结构与之前几本没有任何区别,那么,也就说明良夜也是这种风格。只是如果良夜才是正本,那么为何作者为他人的良夜,风格也与丹吹先生的文字保持一致呢。”
“嘿,谁说良夜风格与丹吹夜话保持一致,那本在改动的部分上显得相当仓促。怎么看都是匆匆赶制的作品。对了,鹿又姑娘。”灯里将腋下夹住的书递给雪绪,“那个事情暂且不论,自从发现了那两本书高度雷同的事情之后,我一时无聊比对了这个月江户出版的书,发现了些奇怪的地方。我稍微做了点记录,你愿意顺便帮忙调查一下么?”
说是帮忙,灯里当时的语气可一点也没有客气的意思。
一贯不愿插手麻烦事的巽老板,见状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作出无可奈何的表情。
关于丹吹夜话与良夜谁是正本的猜测,别人自不用说,雪绪心里当然有所判断,在看到良夜的第一晚就大概想到了几种解释,不过,灯里提出的最近的书都有些奇怪的地方,是她意外收获到的线索,当下,便笑笑说着“乐意效劳”,要了书凭然后抱住带回家研究。
这一趟雪绪带着食盒过来,是已经理清了所有思路,特意前来致谢的。
“不过,其实这事跟丹吹的书没有关系。”
灯里的脚不安分地晃了起来,披在她膝盖上挡风的短被被她踢落,露出相比正常和服要短一大截的下摆。雪绪联想起初次见面时,灯里表现得十分不耐烦衣服这种冗赘的东西,不由弯起嘴角。
“灯里姑娘发现的那批书,都是近一个月,更具体说,是近半个月出版的,虽然名目不同,但都是非常常见,经常印刷的日常用书,比如《豆腐百珍》这样的料理书,在这类书上留有特别的记号,其实是山贼喜欢的手法。”
巽老板手拿着书卷,朝这边看了一眼。
“山贼散入城町中,不想多次聚集商讨来引人注意,往往会用类似这样的手法来传递信息。任何人只要走进租书铺就可以借阅这样的书籍,然后在适当的时候归还即可。而且这批书内的记号留得非常隐晦,如果不是灯里同时找到了三四本书,一般人绝对不会注意到这是刻意留下的。于是拿了那几本书去见了同心大人,得知奉行所最近确实在调查一些诡异的事情,可能与那有关。似乎从三月底开始,有人在有意识地绑架萤者。”
灯里明显地不悦起来,她用鼻子发出不屑的哼声。
“真有心做这种事情,人类怎么这么蠢啊。”
要说理由其实很容易想到。对百夜的恐惧催生的行动无论是什么她都不会太惊讶,研究的目的也好,绑架来求解救的目的也好,如果雪绪一直处在无法与萤者建立友好关联的情境下,她也会适当考虑用交易之类的方式做保险,而实施绑架的人只不过跨越了线采取了更强硬的手段。不过不知为何,雪绪最后给了一个不甚理性的回答。
“这个嘛……”雪绪将黄色的发带解开,脸上是有些疲倦的笑容。
“因为黑夜太漫长了吧。”
长久见不到阳光一定会影响到人类的精神状况。对雪绪而言这点特别明显。她喜欢阴天,但是如果连续一周都是阴天,情绪就会变得很坏。中午的阳光会很热辣,傍晚的阳光会很温柔。夏日的阳光会让人喘不过气,秋日的阳光则清爽舒适。骤然中断了阳光这类存在的感触,即使第一个月还勉力觉得一切无恙,第二个月差不多也该是有异动的时候了。
人心会崩坏并不仅仅是指受到影祸的影响。
从书店归来,雪绪提着空空的食盒站在桥上,注视着桥下轻缓流动的河水。
好累。能早点结束就好了。
最近冒出有这种想法的频率开始变多了,怎么看都不是好事。是不是该跟鹤见家的大小姐好好学习一下终日生存在暗夜里的方式啊。
果不其然地想到挚友的名字,雪绪不耐地用力踢了一脚栏杆。
周遭往来走动的人,身上的铃铛发出悦耳的响声。雪绪在自己发带上也系了一枚,不过老实说,那声音听久了稍微有点烦人。抬眼看见按照约定时间来到这里朝她挥手的夜明神,雪绪朝对方迈出脚步。
拥有蓬松毛发的夜明神稻荷,自称是狐火,他手中的灯笼的颜色也与雪绪的灯笼稍有不同,夜明神的腰间还挂了一只酒壶。
“鹿又姑娘。”他彬彬有礼地向雪绪打招呼,耳朵迅捷地抖动了一下,“给你,这是答应帮你整理的东西。要一起喝酒么?”提到喝酒时,语气明显昂扬了起来。
酒鬼狐狸什么的,人不可貌相。当初在桥头小心翼翼地吃掉油炸豆腐,说着要给丹吹先生送信的白发少年,听说丹吹先生陷入了微妙的盗版危机之后,做出义不容辞的神情,撸起袖子表示要帮忙。他不会是理解成要将哪个坏蛋揍一顿这样的帮忙了吧。几日前雪绪送他一张丹吹先生的亲笔签名,请他帮忙将雪绪自己整理出来的两本书的异同加以核对。
“大部分差异就在那几处关于狐的部分。”
夜明神爽朗地说出雪绪拜托调查的事情,他用手在交给雪绪的本子上指出自己画出来的部分,随后转身将面前热腾腾的荞麦面捞起,用力吹凉。
“跟我想的一样……这事可以结束了。”雪绪翻看着稻荷交还给她的那份小簿子,皱着眉,抽出筷子,正要下箸,才留意到送上来的荞麦面与自己点的不一样。
雪绪引领着夜明神在附近最熟悉的荞麦面店吃饭。狐火化身的夜明神理所当然地要了油炸豆腐的汤面,而雪绪照例要荞麦素面,端上来的那份却撒了海苔粉和贝柱。
“这是冰雹面,请你吃。”端着盘子穿着茶屋围裙的荷兰少女抿着嘴做出“请”的姿势。
雪绪犹豫了下,最终还是点头接受了。
她的神态变化没有逃过十五夜的眼睛。
“明明听起来事情解决了,鹿又姑娘好像一点也不高兴的样子。”这时候店里也不忙,十五夜也不走开,就站在这一桌旁边笑着看她。这孩子年纪不大,高挑的身材却隐隐有无法忽视的压迫感。
“有么有么?是出了什么事?”后知后觉的夜明神有些狼狈地跟滚烫的荞麦面作着斗争,忙不迭地抬头看了几眼。
“本来就没有特别要解决的必要……事情本身很简单。”
雪绪含糊地解释了一下,十五夜却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啊!说起来,好像刚才看到丹吹小姐独自从这边走过去了,通常不都是鹿又姑娘陪着的么?感觉好奇怪哦。”她这几句话说的饶舌,让人能听明白却觉得有些别扭。藤原十五夜本来就不是日本人,说话会有些颠三倒四,但是这几句格外含混得让人恼火,很难说到底是不是故意这般讲话。
雪绪基本已经放弃掩饰自己心情不佳,她用筷子不断地翻转着面条,最后苦笑着看向少女,换了个话题。
“四月不安分呢,你们店里怎么打算的?”
这说的是伪影一事。
永暗贴出布告说,四月为大祸之月,有不祥之物将于每日酉时化为幻影,诱骗萤者与人类。那东西会化作万千形态,最常见的,会化作人们内心最想见到的人,诱使行人与之交谈,倘一发声,就踏上黄泉之路了。永暗神社制作了大量的祝铃贩售,这个铃铛可以用来驱赶伪影,更有钱的人家则拜请购买了可以不让伪影近身的安息香,价格高到让人咋舌。
“我们家又不是夜鹰荞麦店,用不着贪晚上那点生意,实在不行酉时之前就打烊,平时多小心就好。诶,鹿又姑娘要走了么?”见雪绪起身,十五夜连忙收住问了一句。
“钱付了哦。”随着铃铛的响声,平时一直都活力十足的少女颇有些倦意地从荞麦面店走了出去。
“果然是吵架了吧。”
十五夜抱着托盘,对着虚空自言自语起来。
“跟丹吹小姐吵架了所以才显得心情很糟糕的样子,一定是这样没错!从第一次见到丹吹小姐就觉得她和鹿又姑娘超搭的!啊,明明彼此心里都有着对方的影子却在百夜奇怪的氛围里不断发生摩擦终于到了无法回头的尴尬局面,这份绮丽的少女恋情要走向什么样的方向真是让人拭目以待……”飞速地冒出一大串旁人听不懂的模糊话语,荞麦面店的小助手显然陷入了矫治不善的狂乱妄想中无法自拔。
稻荷在她旁边专注地发出吃面条时吸溜吸溜的巨大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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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雹面:荞麦面上铺上一层冰海苔,再洒些仙贝柱,比拟早春时节的冰雹。
断在这里稍微有点吃力的感觉,实际上想再多写两个情境来着。姑且当作过渡章看吧。
下一章应该是清明节【
啊,发现灯里的角色已经关闭了,稍微有些困扰啊【【你们就是自杀也不要随便关掉角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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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兽屋的宁宁被雪绪评价为“元气笨蛋”。
对各种事情都很想得开,但是也说不上是真的想得开还是说,只是不明所以的随波逐流。从灯颊鲷化为人形之后,既没有太在意影祸的事情,也没有太在意寿命的事情,只是一心一意地想要让江户人体会到山中野味的美好,可能一定程度上也在向雪绪所说的口味造成的不可逾越的界限挑战,想要做出即使不合口味也让人由衷感到好吃的东西。
她大概没有特别在意的事情。雪绪这样认为。
但是她错了。
宁宁会留意熟客的食物癖好。
一个月的时光说久不久,在朝夕相处的月咏宁宁眼中,鹤见小姐,雪绪,还有新来的打工少女雨花红,在食物上的分歧一目了然。
雪绪姐自己就会下厨,对烹调的理论基础比宁宁还要扎实一些,她吃宁宁的食物时态度相当随性,有明显不合适的搭配才会指出,大部分时候都很平静,一定程度上让人感到挫败。只有在烤物上,雪绪姐才会跃跃欲试想要一尝。不过,雪绪姐不吃辣,一点点辣味都能让她眼泪唰一下掉下来。
雨花红被雪绪评价为另一种意义的笨蛋,她也绝不挑食,好吃的东西会带着好奇和满足的表情慢慢吃光,而且似乎对“吃饱了”这件事本身就缺乏感受力,非要吃到肚子撑起来才慢半拍的反应过来,然后脸上会浮出不好意思的表情。可能因为一直挂在桂花旁边,雨花红是典型的甘党,甜味的东西相当吸引她。
至于鹤见小姐。
虽说她不习惯与人亲切地讲话,表情也一直很冷淡,但是她品尝宁宁烹制的食物时一概会露出认真的神色,那对宁宁来说,是等同于直接表达“好吃”的赞誉。
鹤见小姐不挑食,与虽然也会烹制食物但是基本不能吃辣的雪绪相比,鹤见小姐对辛辣的东西怀有强烈的兴趣。听说鹤见小姐一直体弱多病,从医者的角度考虑,一定有医嘱要求她对某些事物忌口。初始确实如此,只是有一次宁宁试制的辣味吸物被鹤见小姐品尝之后,她就打开了饮食的新大门。
这次,看到出门参加什么什么会的雪绪姐和鹤见小姐回来,似乎还带了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宁宁听她们说,好像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她给看起来肚子饿了的鹤见小姐准备了山葵盖饭。
热乎乎的米饭上铺了一层烟熏过的山猪肉的肉松,说是肉松其实达不到那种疏松的程度,只不过是切得更细更碎而已,在红褐色的肉松上又盖了一团新鲜研磨的莺茶色的山葵,就算在烛光下也显得视觉效果很好,宁宁自己回忆着鹤见小姐的口味,用酱油和味霖调配了酱汁,沿着碗口略微浇了一圈。芥末的辛辣味感与烟熏过的山猪肉的味道混合米饭的香气,让宁宁自己端上去的时候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想这样的食物一定会让鹤见小姐很高兴吧!
确实,鹤见小姐和雪绪姐凝神听那位荷兰少女讲话的时候,她也一直没有停下进食,甚至放弃了筷子,像儿童一样用勺子不断地舀起米饭和山葵与肉松拌匀,然后送进嘴巴。但是听着听着,她表情慢慢就变了,最后在接过那位荷兰少女从包裹里取出的书翻阅时,连手都开始抖动起来。
曾经有人说吃了山葵,性格也会变得辛辣火爆,宁宁对此说法嗤之以鼻,因为新鲜研磨的山葵味道清淡温柔,并不会过于呛口。
但是眼下的情景让她也目瞪口呆了。
很少有激烈情绪的鹤见小姐,在百兽屋“砰”地拍了一下桌子,站起身用力地撕坏了正在翻阅的那本书,大声地发出了也许是平生第一次这么用力喊出的诅咒。
“去死吧!小偷!”
“诶?这位客人,这孩子给你添麻烦了吗?”藤原荞麦店的老板娘是年近五十的江户大嫂,说话爽利又热情,一如这个年纪的其他町人一样略微发福,布满皱纹的手能看出多年来工作的辛勤。她一眼看见金发少女,赶紧拢一拢袖子赶过来问问清楚。在她身后的半开放厨房里,藤原荞麦店的主厨老板也从热气弥漫的锅灶前抬起头,朝这边看了一眼。
“没没,她不但没添麻烦,还帮了我一点小忙。想着现在百夜期间,小姑娘一个人出门有些危险,就顺便送她回来。”
听陌生的女性关心了自家的小孩,老板娘展现开心的笑容。
“那个……我想跟她讲会话,店里我先不帮忙了。”金发少女小声地跟老板娘这样请假。这时旁边又有客人喊着要加点酱菜,老板娘就用力拍了拍同雪绪一同进来的少女的肩膀,迅速地端送小菜茶水的同时还不忘响亮地吆喝一声。
“有事就招呼我!”
看了看这间小店,雪绪职业病发作,伸手摸了摸桌子。虽然擦得干干净净,边角处还是不可避免地有一丝黏腻感,想来这店年代久远。此刻如果按平时作息,正是晚间的饭点,这间店的客人虽不多,但看他们言谈都很随性,可见大部分是熟客,老板与老板娘人际关系应该不错。
她回头看了看同她一路走过来的那名少女,对方笑起来,为她拉开了一条椅子,然后熟练地倒了茶水。
“刚才把你的书撕掉了,真是抱歉,我会把钱补给你。”
对方摇了摇头,和老板娘一样将袖子挽起,洗净双手,径自替雪绪拿了一屉荞麦面,也不顾她推辞,直接放到了她面前。
“先尝尝。好不容易来一趟。”
雪绪用筷子挑了一下荞麦面的韧度,瞬间确认了这家店的优良品质。
“那这份荞麦面也请给我八折优惠。”
“那当然啦。”
发出了大概是荷兰语的怪异音调表示愉快,对方最后露出了严肃的表情。
——请告诉我,关于那本书,到底是怎么回事。
虽然日语说得有些颠三倒四,她脸上的表情和心里的想法显然就是这个意思。
这名金发蓝眼的荷兰少女,自称藤原十五夜。
“是化名。”
在百兽屋的时候,她解下斗笠,周遭的就多了很多好奇的目光,自报了名称之后,除了雪绪,其余几人都露出了诧异表情,于是做出这样的解释。与她讲其他句子时生涩的日语相比,“藤原十五夜是化名”这句说的流利又标准,可见这些日子来不知道说了多少次。
“总之总之,她好像是说说她要见丹吹和夜的代理人鹿又小姐……”
“啊,我曾经见过她没错呢。”那是刚入夜不久时候的事情。
江户城的外国异人少见得很,不远处的町区有一家藤原荞麦面店,店主夫妇年近五十膝下无子,在一年前收养了因为船难流落江户的荷兰少女,这件事一时之间弄得很有名气。随着那位少女逐渐适应了在荞麦面店的生活,慢慢甚至成为招牌一样的存在。
不过,倒没想到这次她跑来是为了什么,特意指名说要找丹吹和夜的代理人……那么是关于书的事情么?
雪绪当下扫了一眼十五夜努力护住的那个包裹。
将这位少女引进店里的雨花红,不知何故一提到那位金发少女就会脸上泛起红晕,叽叽咕咕地讲了讲刚见到她时是什么样子,就逃跑一样站到门口继续担任看板娘的工作。雪绪和伊织看百兽屋里客人不多,就在角落里挑了张桌子先休息,顺便听听这位指名要见鹿又雪绪的荷兰姑娘有什么事情要说。
十五夜小姐她的日语勉强能达到与人交流的程度,但是一着急就会冒出完全听不懂的荷兰话,大家只能耐心地等她说完,然后再一点点地让她重复。讲述此行目的的时候,她的双手也用力比划,可见她心情有多激动。
伊织刚才在乌月馆没吃什么东西,在听的过程中时不时看一眼远处客人的伙食,于是本来就听不懂干脆放弃听懂的宁宁起身给她准备了一碗山葵烟熏肉松盖饭。伊织也不管十五夜在讲什么,貌似无礼地用勺子大口大口吃起饭。
“请别在意。她有在认真听,你说是关于丹吹和夜的事情,这位小姐是丹吹和夜的妹妹丹吹早久夜,所以我想让她听一下应该无妨。”
十五夜好奇地看了一眼大口吃饭的伊织,似乎也在心里暗暗揣测对方的身份地位,雪绪用手指轻轻弹了弹桌子,她便继续讲了下去。
“丹吹先生的书我每次都会买。”她从包裹里取出几卷书,从装订线的磨损上能看出她大概反复看过很多遍,但是封面依然保存得很干净。
伊织用力地把山葵烟熏肉松盖饭拌匀。
“所以这次看到书店有进最新的一本,自然买了回来。还为了这件事向藤原老板娘借了钱。”少女比划着讲完这句话,雪绪也颇为感同身受地扬了一下嘴角。雪绪比起一般町人,手里如果有进益,那笔钱是很可观的,只是少不得很快又要花出去,是以她在买书方面也很拮据,所以很能理解十五夜这样讲的原因。江户百姓,大部分是租书阅读的。
伊织向宁宁讨了一碗味噌汤。
“但是,除了丹吹先生的书之外,我也会看别的新奇小说。有时候还会被老板娘教育……啊,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丹吹夜话第四卷,我在读的时候发现,里面的内容,跟另一本书重复了。”
瞬间就意识到这句话的意思,雪绪轻轻吸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伊织被山葵呛到了,她一面用手巾挡住不住咳嗽的嘴巴,一面用异常锐利的眼神死死盯住那位初次见面的金发少女。
“重复了?能给我看一下吗?”
十五夜用力点了三下头,从包裹里取出放在最下面的一本书递给伊织,然后想将前不久发行的那本丹吹夜话第四卷也递了过去,伊织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不需要那本。”
拿在她手上的那本叫《良夜奇诡本纪》,黄色封纸,伊织从第一页开始,用大概是她最快的阅读速度读了起来。
一时之间没有人说话,角落里的这一桌笼罩在奇特的氛围里。
一直到最后伊织将那本隶属于藤原十五夜,不,确切说隶属于租书铺的书撕了个粉碎之后,都没有别人发出声音,雪绪用一只手支住下巴,像是在想着什么,十五夜小姐看看伊织,看看雪绪,发现自己完全阻止不了对方撕书的行为,安静地选择喝茶,宁宁用袖子挡住了嘴巴,一副不清楚发生什么事情的表情。
最后打破安静的是从一开始就想溜走却被伊织抓进百兽屋的一只鲤。
他拽了拽伊织的袖子,示意她坐下,还将散落在她衣服上的纸片轻轻扫掉。然后冲十五夜小姐挥了挥手里的木屐,在大家聊天这段时间,他闲着没事已经将十五夜那双木屐带断掉的木屐修理好了。
“这样就没问题啦。”他将木屐搁回到土间,像是浑然不觉刚才气氛有多糟糕,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
“你们该不会已经忘掉我还坐在这里了吧。”
半晌,补了一句话。
伊织恨不得立刻找到那本书的作者和对方拼个你死我活。她的表情明白无误地传达着这种信息。
雪绪当然不会放任她,何况她压根找不到对方,总之请一只鲤送她回去。
“宁宁,也麻烦你一块陪着去。只有这家伙的话,我不放心。可以的话等会你给她重新收拾一下衣服。”鹤见别邸应该也不会放心。大小姐只不过去了一趟书豪笔斗会,就碰到狂化什么的……已经够难解释了,衣冠不整地被不认识的男性送回去这种事雪绪不想想象后果。
无视了那个叫一只鲤的家伙发出的“我可是好人诶”这样的辩解,雪绪先捡了个笤帚把扯碎一地的纸片收好。撕掉的书自然要赔偿,而且还有更多细节想问一问十五夜。打着这个主意,雪绪决定自己送荷兰少女回藤原荞麦面店。
藤原家的荞麦面口感很好,和常见的街外小摊一样,用的是两成小麦面粉和八成荞麦面粉的二八荞麦面。雪绪没有像别的客人那样要求加配菜,而是直接尝了本味素面,褐色的面条嚼起来很棒,让雪绪情不自禁地发出了吸溜吸溜的声音。
“曾经有人说,确定荞麦面的品级一定要尝一次竹屉冷面,因为汤荞麦面会因为汤头的巧妙和配菜的味道修补面本身的缺陷,而竹屉荞麦面全靠自身揉制时的手感来获得肯定,所以想要看师傅的手艺,要先试试冷面。”
说起来,讲这番话的那个人,是赤羽。
也许是因为早上书豪笔斗会亲眼目睹永暗斩杀事情的影响,也许是因为下午在鬼吉处收到那封信的事情,已经很久不会再为东谷山的事情有什么特别情绪的雪绪,在意识到这份回忆属于赤羽的瞬间,眼前就出现了首领寡言的面孔,她甚至恍惚间又一次想起赤羽在她身后拔刀出鞘的凛冽寒意。
好了好了,有的是机会缅怀过去。
雪绪将这点情绪和荞麦面一起迅速塞进肚子里。
“不过我这次来也不是为了吃东西。藤原姑娘,那本《良夜》,是在丹吹夜话第四卷发行之前就出现在书店里的,这件事情你可以确认么。”
雪绪谨慎地挑选着用词,确保对方能理解自己所说的话。
她点了点头。
“就是因为之前看到过。才很惊讶。”她简洁地回应,充满感情地轻轻抚摸了自己买下的丹吹夜话的书籍封皮。
“丹吹先生,应该不是那种人。”
“他不是。”可以体会被自己喜爱的作家背叛的心情,雪绪不假思索地加重了语气,向对方强调这一判断。
“他没有抄袭,这点我可以肯定。不过,我自己还没来得及看那本书,更具体的判断要等我看过之后才能下结论。既然他没有抄袭,自然是对方抄袭了他,可是这本书又在丹吹夜话刊印前就问世了,感觉有些奇怪。我想,我这边还要做更多调查才行。”
“那个,丹吹先生的妹妹,她没事吧……”
金发蓝眼却用着日本人名字的少女认真听雪绪讲完这一大段话,冷不防地问到了伊织。
“受到很大的打击就是了。”想了想临走前伊织一副这个世界就是地狱的表情,雪绪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一下。
“不知道丹吹先生对这件事会有什么想法……”
“这个嘛,应该跟他妹妹差不多。”
藤原十五夜深深地看了雪绪一眼。
“鹿又姑娘,你今天有点没精神呢。刚才也一直很容易发呆的样子。”不知为何,她笑了起来,像是松了一口气,眼里闪着微妙的欢欣。
“还以为你无时无刻都跟初见时一样,是无所不知对什么情报都相当了解的怪人。”她站起身,收走雪绪面前的空屉,笑容如同恶作剧成功一样非常活泼,“一直那个状态的话,给人精神压力很大啊。”
初次见面那次有显得很怪吗?完全没有吧。
雪绪晃着茶杯,抬头看向对方,蓦地伸手抱住藤原十五夜的腰。
在明明比自己年纪小,个子却比自己还要高一截的金发少女险些尖叫出声的瞬间,雪绪懒洋洋地靠着她站了起来,小声地对少女耳语。
“你真可爱。”
调戏完小姑娘,雪绪心满意足把十六文钱排在桌子上,问十五夜要了租书铺的书凭。
正好,差不多也该还书了。雪绪看着手里这份书凭,回想了一下上次借书的时间。之后的安排现在可以定下来了。
这份书凭倒是简单,正面列明了租借的图书品类名目,背面则清清楚楚写着一个字:巽。
只是。
她背对着荞麦面店的灯火,捏着那张书凭,脑子里想到的却是下午在化野烧掉的那张纸。
被人说有点没精神,有这么明显么?这样未免不太好。
在鬼吉递过来的信里,那位号称掌握了所有她想要线索的人,在那张纸上列了两个名字。只是两个名字,就打消了她怀疑对方诈欺的可能性,因为那确实是对这件事有所了解的人才会列出的线索。
浜本诚一,藤村友惠。
不要问我江户有没有新鲜山葵这种问题……【IDTK
有位美少女说想看宁宁做山葵盖饭,于是写了【
八折优惠梗见野人桑的初遇篇
关于书籍的封面,我一直没决定好到底用什么颜色,所以随便写了一个鹤见的代表色,实际上怪谈类,若按照想说百物语的印象应该是黄纸封面。
我想吃竹屉荞麦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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