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 petit mort
KING OF HEARTS
子弹穿过头颅的响动,罗可想,大概就像是咬碎一颗巧克力糖。
地狱之门敲响一刻,六颗糖果应声而碎,歪倒在地,淌出热乎乎、甜滋滋的血液跟椰子酒似的斑白脑浆。这个过程说不上令人魂飞魄散,但也绝不跟愉快沾边。罗可看着地面上。史蒂文中午时与他分享甘草棒,瑞希为他遮掩过五次为约会的逃班;老弗兰克在他的牌桌上从没赢过,总是好脾气地喝着从那个扁平的银酒壶里带来的白兰地。
他头脑中有些许愤怒,些许悲伤,大概是因为他本不完满的生命又加上新的缺口,一局好牌,伙计。但现在有比那更重要的事,只要稍微偏差个几分,他,或者门萨,就会加入地上那一袋子四处滚落的糖果的行列中去。只是个时间问题。
一把枪指在门萨太阳穴。
门萨看着他。
所有人都看着他。
罗可眨了眨眼。
“那么,”他讲,“下注吧。”
从那小子走进那扇金灿灿、闪亮亮的大门,罗可就知道他要倒霉。“神庭”自开业以来,全身上下每个部件无一不被换过,唯一例外是那扇外表俗丽又丑陋的镀金双开门,黄铜轴承,黑铁门销,如同阿特拉斯,无论经历几多劫掠与杀伐,一直屹立不倒。赌场里的人都叫它“地狱之门”。
这名字名副其实。罗可把玩指尖那枚筹码,看着男人被领座员领着从东头走到西头。他之所以引起罗可注意,是因为他的个头很高。罗可在十七岁便已超过六英尺,但那家伙看着就好像要冲破天花板、像动画里海面的鲨鱼鳍一样滑稽地在二楼地板上巡游似的。
他高,且瘦,肌肉薄而结实,肩膀宽阔。罗可看着他的背影,颇不专业地出了两秒钟神。随后他将注意力引回牌桌,对着右手侧在六月天仍坚持包裹一身昂贵皮草的女人露出微笑:“到您了,女士。”
“跟牌。”她说着抛出大把筹码和媚眼。罗可将两样都耐心收下,以悠然心情,翻开第四张牌面。
左边的光头男人已然坐不住,使劲抓着头皮上并不存在的发须:“不跟。”他将纸片倒扣在桌上,指节敲击覆着粗糙绒布的台面。三下。四下。罗可轻巧打开最后谜团,杰克的宝剑似要刺穿顶上人的咽喉。
对面干瘦的男子咧嘴而笑,他脸蛋挺漂亮,只是神情里总有些东西,让人感到吃了苍蝇般不快。“看来今天是我的幸运日啊。”他得意地说道,然而没人提出异议。光头嘟囔了一句什么,看了一眼那个正将筹码堆入自己怀中的“幸运儿”,目光嫉妒而懊丧。他拿起自己剩下的几枚筹码,推开椅子大步走了。
“这是给你的小费,宝贝。”那披银狐皮的女士也输了钱,但并不在意,形容优雅地站起身子,将几张纸钞点在桌上,推往罗可那边。他笑了,将女人保养良好的手拿起放到唇边亲吻:“欢迎您下次光临,夫人。”他甜甜的道,不动声色将钞票收进口袋。不出所料,那下面垫着一张细小纸条,不用想都知道是何种罪恶邀请。
他一声唿哨唤来在场边等候的保镖,护送女人离开。她不曾回头,他也没有目送。目光一转,落往大厅璀璨夺目的灯光掩映之后。两个对语的剪影,攥紧的拳头。隔着整个房间暧昧喧嚣的烟雾与光线,罗可仍能感到一丝不属于他的不安,像滴毒水冰冷地爬上肌肤。他收回了视线。
“今天收成不错。”
对面的男人说道,脸上仍是那副英俊、但说不上哪里招人讨厌的笑容,罗可单手洗牌,另只手举起一指到嘴边,做个噤声手势。他俩的性命都抵不过隔墙一双好耳朵,更何况刚才送走的那女人。她的丈夫几乎拥有半个都城。
男人耸耸肩膀,将一枚筹码在桌上磕磕,离开时对他一笑。牌桌前久违出现一段空档,罗可摘下袖口,准备与接下来的凯特换班。
五分钟后,他已经穿过那道地狱之门,雪茄、粉红香槟和人血的气味霎时褪去,雨水浸满整条大街,将污秽与脏臭的垃圾道包裹在霓虹的梦境之中;同黑暗、反光的柏油路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神庭”倒映在咖啡色苍穹中醒目的十字招牌。罗可想,一个处刑架,多么讽刺,可不算亵渎。
他扭头走进位于砖石建筑左侧的狭窄巷口,屋檐滴答落水,他谨慎不让皮鞋踩入水洼中,感受衣料被雨珠浸湿的下坠感。光与声色渐渐远去了。他独自大踏步地走着。没有一个人、或是一个世界在等着他,因此他并不焦急,享受当下。阴湿的街巷和恼人的雨并不能扰乱这一切。他的手伸进衣袋,摸到了那一小枚筹码,忍不住微笑起来。那人说的没错,今天收成不错。
穿过一条马路,就进入安吉街东侧,这是城内少数未被皮条客、贩卖毒粉和烟卷的“老鼠”和走私商占领的街区之一,罗可并不在此处长大,但最后选择迁居其中,原因倒不是别的,只为从六楼窗口往外看去、越过一道道晾衣绳线和电路的复杂屏障,可以隐约看到中心区教堂尖顶的天使塑像,不知为何,那令他感到平静。罗可这一生从未进过教堂,万能天父像个游离天外的传说,那些细微的、烟缕一般的思想敏捷地钻入大街小巷的角落,在人们身后转了一忽,随后就消失无踪。罗可听凯特说,他们教区的神父喜欢干未成年的女孩。
楼下,几个执球棒的大块头少年围在一块,烟雾从他们鼻孔喷出,你会以为他们脑袋里装了一台小型机车。罗可避开他们,钻进门中。电梯约在文艺复兴时期就坏了。他三步并两步跳上砖阶,指尖在以鲜亮油彩涂抹的脏话上擦过。二楼四号室的房门突然重震一响,仿佛十只地狱犬在门后狺狺狂吠。
“你他妈敢背着我搞那个小嬉皮!我要好好——”
三楼,隔着白灰墙板,他能听见贝司声像一把金属丝撒在火上。“……Yesterday's over/I said okay/That's all right!……”
“尝到自个儿的臭味了吗,婊子?睁开你那双肥眼看着我!”
他有数过,一层的楼梯数是16个,不算最上面那一级。五楼有19个,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搭楼的人一擤鼻子数错了。楼层之间没有窗户,只有一只暗得像坟地鬼火一样的灯泡。
“……Time moves on/That's the way!”
“……你害怕了?你还有脸跟我说这个?是吗?看看你这副贱样……”
他摸出钥匙,捅进那一个黄铜小锁孔里头去,门开启时铰链发出了不祥的吱嘎声。室内空荡荡的,每样东西都原封不动。房间正中有一张三脚桌,上面扔着些薯片和袋装糖果,靠窗的角落放着一张巨大的床垫。旁边有一个冰箱。就是这些。他将钥匙扔在桌上,随后走到冰箱边,开门拿了罐汽水。呛鼻的白色蒸汽从窗口升起,掩盖了夜色里的星,领带、衬衫和蕾丝胸罩在通路纵横的晾衣绳上随风轻轻飘动。罗可悠闲地踱到窗边,抬起一只脚跨坐在台子上。
“……We live an hope to see the next day/That's all right!”
收银台旁站着一个男人。那个男人。罗可正步走过,不斜一眼,衬衫和心情都如柜内张张绿色整钞般干净挺括。他向橱窗里的小姐点点头。那男人始终低首,视线齐于脚面,流金天堂里一根耻辱柱。
他来到自己的桌子,在台后坐下,装作整理纸牌和筹码,余光在男人身上游移着。一个乌青眼圈,嘴唇肿了,瞧那姿势,起码断了一根肋骨。还算手下留情。罗可想不明白令他们大发仁慈的理由为何,为这小子在市政厅上班的老爹,还是那张撒旦似的漂亮脸蛋?
喔,他转过了脸来。罗可半是玩笑地想后者没准更可信些。
这当儿,老弗兰克一瘸一拐地从老虎机区走了过来,坐到右手边第二张桌子上,“下午好呀,孩子。”他说着拧开一直挂在腰际的一个弧形酒瓶,喝了一大口。
“你该少喝点了,弗兰克,”罗可警告他,“不然你的肝会跟他们在米其林三星里配了洋蓟和紫甘蓝端出去的那玩意儿一样。”
“说得不错,但你不会忍心剥夺我唯一的兴趣吧?”老弗兰克咧开嘴,露出那颗豁牙。罗可忍不住笑了。
“你知道我不能再让你赊账玩了,朋友。”他装作一板一眼地说道。
老头将手插进口袋,摸了一枚筹码出来:“今天就这一次,我还得在天黑前去中心区给我孙女买生日礼物。”
罗可耸了耸肩。“1赔1,老样子,”纸牌蝴蝶般落到桌面上,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里,这是他最为着迷的景象,“顺便祝你孙女生日快乐。”
老弗兰克最终跟来时一样一瘸一拐离开了,带着空空口袋和心满意足的笑容。罗可的目光跟随他到“神庭”大门前,像沉默护卫的兵士。他对自己向来自信。他不能不这么做。这么多欢愉、狂热、为欲望暂时蒙蔽的手和眼睛,这么多年轻与苍老与伤痕累累的心,他一一触摸它们,起初是出于好奇,后来,则是与他们相同的理由使然。
拆解一个人,并不如你所想那样容易。言语、动作和气味都是线索,手中香烟的品牌、眼角的细纹都是门路;笑容,眼神,恰到好处的一次吸气,咔哒,如同用钥匙打开一个装满糖果的箱子,选对正确那把,就能得到奖赏。唉,罗可最喜欢这个。
他转过头去,又不自觉的看起门旁的那小子。他看上去几乎没有动过。光彩夺目的人群在他周身形成一个无形的漩涡。
这只是一瞬间的决定。罗可从座位跳起,将一张纸牌插进胸口衣袋,像别一支香槟玫瑰,随后,他转身走往与大门相反的方向。
“伊妮,宝贝,再给我换些那种1000金筹码。”
他单手撑在收银台那一小块弧形防弹玻璃前,窗中女孩扭了扭她那被黑色假发和金色眼睫毛沉沉坠着的精致头颅,道:“这么快就输完了?”
“半盒就好,谢了。”他微笑应答,目不斜视,突然手下一抛,将一瓶东西扔给站在近旁的瘦长男子。对方一抬手便稳稳接过,先是呆愣一瞬,随后投来疑惑一眼。
很好的反应能力。罗可暗暗记下。或许出手总比思考快一秒。
“这是什么?”男人迟疑地开口问了,罗可瞥了他一眼,脸上礼节性笑容如同夏日的晨雾不散。
“你站了很久,我猜想你可能会口渴。”
女孩熟视无睹地在计算机上打印账单。男人动了动,这回视线完完全全投往他身上。
“我不喝酒……至少不是现在。”
“这不是酒,亲爱的,”他笑得更快活了,“汽水罢了——酒精度超不过百分之五。”
这回对方确凿无言。罗可用个小盒从出币口接他那一份筹码,听着塑料圆片相互击打的愉悦声响。
他走回自己的桌位,纸牌好端端栖在他的胸前,将他的心跳遮蔽在一颗纸片的心后面。这是最安全的做法了。
JACK OF SPADES
流言传得很快,兔女郎艾丽莎告诉了收银小妹,收银小妹说给调酒师巴尼,巴尼又透露给“金手”汤姆——那个瘦长干瘪,同罗可搭伙出千的小男人。汤姆最终在中场休息的例酒中告诉罗可,那站在赌场门口的高个男人是他们新来的保镖,欠了老板一屁股债,具体金额不明。他的名字是门萨。
“可怜人,过段时间他们就要活吃了他,”汤姆闲闲地说道,手指在玻璃杯沿划着,“看他那样子活像刚从杜克大学毕业呢。”
有此想法的不只他一个。同他轮班的荷官瑞希,认为他撑不过五周(“他戴细框眼镜,天哪!”),巴尼觉得他自视清高,故作姿态。艾丽莎窃笑着说,他有个很大的老二。
这话使得众人都以为艾丽莎已和他上过床,标记了地盘,但罗可知道其实没有,她近来交了个地下情人,露水之欢,清早总有绿色玫瑰作伴,晚餐由黄油烤鸡和咸橄榄改为清咖啡。但罗可对那些不感兴趣。他的牌桌设在“爱达荷”区,正对房间另一头的水晶吧台,与大门呈三角态势,那个颀长的黑影就一直恼人地在他视野所及之处来回游移,活像根上锈的时针。
“他总得学会的,不是吗?”他如此说道,算作回应,但没打算得到答案。汤姆嘬住那根不断燃烧的纽宝利香烟,将嘴唇包成一个圆弧,自认为潇洒地吐了个烟圈出来。
“前天那个讨厌的老头——他根本不知道拿人家怎么办呢,只知道傻站在那里,瞅着那老不死的往地上丢纸牌,跟撒金钱雨一样。”
“听上去不错,”罗可三心二意地回答,将手中一叠纸牌举起,“抽一张。”
汤姆半是不耐烦半是难以置信地瞪着他,然后从中挑了一张,扫了眼牌面后插回牌叠中。
“你该把这副态度收收了——还记得上次给‘手指’的那家伙吗,他还有活儿,想让咱们干。”
“老板不会开心的,汤姆,”罗可轻声说道,“上次我是看你的面子。”
“那就再看一回,当我欠你的,老朋友。”
罗可没有回答。他聚精会神将纸牌分为两叠,拿起左边那堆最顶上一张,摊开在桌面。
“这是你选的那张吗?”
“得了吧,我不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再说你那套把戏我早就看腻了。”
“原来你早就厌倦我了,汤米,”罗可作出一副心碎神色,“早知道我就该换个新搭档了。”
“别闹了,”汤姆在桌上俯下身来,软帽檐下的眼睛灼灼盯住他,“干,还是不干?”
罗可低头凝视桌面上的那张纸牌——二维人物毫无生气的眼睛也凝视着他——“我什么时候畏惧过挑战呀,老朋友?”他甜甜笑道。
有件事说对了,门萨确实不擅于保安工作。诚然,他高大结实,神情也够冷漠英俊——但他就是缺少那么一种气质。他看上去是会帮邻居照看金丝雀的那种人。罗可越是观察他,越是想要叹息。周二一天都不很顺利,客人们专情于老虎机与在旁观看,这叫桌台上的人没太多手段可供施展。然而,门萨在那天受到的责骂令他们的不痛快都有些相形见绌了。他们的经理汤普森有一次甚至将男人叫到后台去谈话。他们都知道对门萨这样的状况来说,“谈话”意味着什么。
那家伙回来时额角破了,正往外渗血。一个服务生偷偷塞给他一块纸巾,他低声道了谢,走回自己位置。没有人注意到他,除了罗可,当然。
“跟。”坐在他左手侧的胖子清了清嗓子,故作悠闲地说道。“跟牌。”罗可对他微笑,“玩家到此下注结束。”
牌底犹如帷幕,揭露一场纵情表演,又一次,胖子敞怀大笑,旁边穿西装的男人却唉声叹气起来。同赢钱的还有一个小心翼翼、每次只押最低价码的中年男人,他将换来的筹码匆匆揣进口袋,快步离开了。胖子在桌旁坐了一会儿,对罗可说着运气和三女神一类的东西。随后,他说自己要来一杯威士忌,便下了桌,像个俄罗斯木偶一样摇摇晃晃走向吧台。
罗可深深呼吸一口灼热的空气——他并不饥饿,但突然觉得胃里仿佛空了一块儿。幸好,口袋里有未吃完的巧克力,他撕开包装,咬了一小口,视线飘向门口那边。门萨仍站在那处,比个忠诚锡兵还要笔直。
罗可很少管人家的闲事,但现在他忍不住猜想,那家伙过去究竟过着怎么样的生活?夜夜笙歌、将黑牌威士忌倒入泳池作乐的生活,他曾见过;没有鞋袜可穿、靠垃圾堆里的披萨边填肚的生活他也司空见惯。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处于两者之间的灰色地带,在这里行走的人们的脸也是灰色的,看不清楚面容和五官。但门萨不属于以上任何一种,不,他像是落在尘土里的糖果纸,你明知道里头什么都没有,却还是忍不住被闪着亮光的颜色吸引。
过后,他送走两个酩酊大醉的年轻女孩(几乎可以肯定伪造了身份证件上的年龄),整理好耐心,抚平了领结。时间刚过八点四十,夜还长得很,他的计划是,洗手台,马丁尼,门萨。
然后他抬起头,与当晚中心思想四目相对。哦。马丁尼可以等。
他穿过两张牌桌、一颗碍事的吉祥树和又厚重又粘稠的空气走向了他。门萨两手背在身后,两眼盯在门口,他似乎因衣料紧绷微感不适,但很有教养的没有表现出来。罗可轻步潜行,几乎带着恶作剧心态,立到对方身后,过了片刻才装模作样清清喉咙。
门萨像撞到车灯前的鹿一样蹦了起来——当然啦,并没有蹦很高——但实在好玩极了。他惊魂未定地扭过头,见到罗可后涨红了起来。“呃,嗨。”他小声说。
“嗨。”
“你是……”“罗可,我在这儿工作。”罗可接过话,对方却摇摇头:“我知道,你的桌子离这里……很近。”
这一句话透露得已经够多。罗可不知道他是存心试探,还是真的坦诚至此:“我注意到你来后我们还没真正的欢迎过你。”
闻言,门萨露出了虚弱的微笑:“欢迎新人必然不是传统,是吧?”
“只是想表示友好。下班了一起喝一杯?”
“哦,谢谢,罗可先生,”门萨说,“可我不喝酒。”
“我也不爱喝酒,我喜欢甜东西。但你可以试试这里的雪莉果汁,味道棒极了,”罗可无害地笑笑,“但千万别接任何兔女郎塞给你的东西,除非你想第二天在垃圾桶醒过来,身上只剩口红印和金色亮片丁字裤。”
这话明显让男人的表情轻松起来,他露出了一个真正的微笑:“我也许……”
他停住了,罗可看见他的瞳孔针尖般缩小,脸上肌肉危险地紧绷。在门萨按住他的肩膀、将他拖向那棵碍事的吉祥树后面之时,罗可脑海中浮现出极其不合时宜的想法:他的眼睛是绿色的。
罗可以前没有注意到这牌桌竟然这么矮——大概是他从没有被两把格洛克逼得起身不得的经验。宾客在第一梭子弹射进天花板时杳然无声,在第二梭子弹打碎收银台玻璃时尖叫四起。罗可期望伊妮没事。然而鉴于她比谁都响的昂然叫骂,他断定她暂时无何大碍。
“老天,你们这儿就是这么一群脓包蛋?”来人哈哈大笑,听上去活像被割了喉的野狗。罗可叹了口气。
“只有三个人,”门萨蹲在他旁边,谨慎地从桌角观察着门口,“那个花衬衫走到轮盘赌的桌子去了,只要绿色头发的转过身我就能过去。”他回头然后看见罗可脸上的表情:“怎么?”
“只是你听上去……太过经验丰富了些,”罗可低声道,“用我干什么吗?”
“不,你留在这儿。”门萨果断地说道。这回罗可的脸色就没那么轻松了:“在警察来之前别想着逞英雄,小混蛋!”
“你叫警察了?”
“没有,等着吧,”罗可说着,也探头看了看那边的动静,“像我们这种街区,一个月不来这么两回都不好意思开门接客。”
“那你也没理由担心我,”门萨说着伸手到桌面上摸了起来,“你有没有什么长的、坚硬的……能当武器的东西。”
如果不是当下情景限制,罗可能开出一串荤段:“我玩德扑和21点,能给你最硬的只有5000元筹码。”
“那也行。”
罗可熟门熟路地掏出那盒花花绿绿的塑料圆片,感觉像万圣节分发奇装异服孩童们以美味糖果。门萨一手抓了一把,有些失望地说:“我以为会有铁做的。”
“我们不是那种店,”罗可说,“你真有把握搞定他们?”
“呃,怎么了?”
罗可瞪着他:“要知道这一星期来我们遇到最接近恐怖袭击的事件,是一个老奶奶用雨伞狠打你的头。”
“那位女士吓人极了!”门萨斥责道。
“我挺好奇的,你后来真的把她扔到街上了?”
“……我送她回家,还在路上给她买薄烤饼来着。”
罗可险些笑出声,门萨的脸似乎红了。他猛地站起疾冲,看上去就像有人那么大的黑豹扑向猎物。罗可刚刚从桌边看出去,便听到一声凄惨的大叫。
那个拿枪的疯子已经倒在地面上,像只鼻涕虫一样蜷成一团,塑料筹码洒了一地,门萨正抓住绿头发的枪口往上抬。这是个极其危险的动作,枪走火了。罗可很确定一排子弹将将贴着门萨的衣襟射了出去,但他力度丝毫未减,半条枪管径直撞上侵入者的鼻子。鼻骨断裂的声音似乎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和嘈杂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第三个——那个花衬衫,好像根本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甩着一根球棒冲了过来。但门萨已经闪到一边,罗可看着对方往那傻蛋的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让男人和他的同伴们堆成叠叠乐一样的形状。这回他是真的笑出了声。
金色大厅内一片死寂,几个脑袋伸了出来,惶恐地注视着眼前的景象。天花板上一盏巨大枝形吊灯由于方才打到轴承,此刻终于不堪重负,一声巨响落到了下方的威士忌酒架上。与此同时,他们的经理冲进房间,大叫:“这他妈都是怎么一回事?!”
事实证明,门萨不仅仅是个被迫劳工、无辜还债的可怜小孩,据悉他来自维克德城,哦不,这不只是个名字奇怪发音阴险的古怪地方,维克德城是偷窃者的朝圣坛,众叛亲离者的迦南地,罪犯梦想的最高天堂。门萨的父亲就从那儿来,很遗憾的是他不够明智,在梭哈牌桌上输掉了口袋里金钱与幸运。
罗可陪着一干服务业人员滞留清理场地,天花板上的洞一时半会儿时没法修了,经理再次痛骂了门萨一通,让他下次多管闲事前不如先将那个“笨的出奇的大脑袋”送去浸茅坑。罗可知道对方的服役期限大约也就是在无尽刑期中多加了一百年,因此不太担心。他倒是揪住了想要趁乱开溜的汤姆留下做工,对方哀声连天,被指使拿了拖把去擦洗厕所(尽管厕所屁事没有)。
他趁着无人注意,穿过两排老虎机,抄后门溜出死气沉沉的大房。后院刚清扫过垃圾,一只虎斑猫蹲在围墙上,机警注视来人,罗可伸出手指想逗逗他,那小兽却舔了舔爪子,跳下矮墙,不见了。
他信步走向旁边的小巷,星空在他头顶低语,讨论一个个缥缈潮湿的梦。他瞳孔不曾适应黑暗,因此在差点撞上另一个人时猛地一惊,对方却率先伸出手,安慰似的低声说:“嘿,嘿!是我”
罗可眨着眼睛,感觉阴影一点点漏进眼角,形成模糊轮廓,他先从那声音认了出来。“你在这儿干嘛?”他学着对方放低声音,感觉像避着校长在角落偷偷抽烟的青少年。
“出来透透气,”门萨说,“何况杰科先生好像见到我就要心脏病发作。”
罗可轻笑起来:“我倒觉得他挺喜欢你的。”“哦,他可不喜欢我,但也在意料之中啦。”门萨含糊地说,似乎并不关心,手中摆弄着什么东西。罗可这才发现他嘴角叼着一根香烟。
“你抽烟?”
“你不抽烟?”
门萨低着头问,眼睫半垂,将打火机凑近嘴边;橙色的光焰腾起时,他翠绿的虹膜里罩上一层金雾,如同融化琥珀般流动。随后火熄了,他的脸孔重又回到黑暗里。但那只让罗可感到一阵隐秘的冲动咬住脊骨,他已经半硬了,所幸小巷里光线晦暗,门萨大概不会发觉。
他说:“我不喜欢烟草,那……很苦。”
对方歪了歪头,似乎没料到这一答案。“啊,对了,你爱吃甜东西。”他恍然大悟地说,在这昏暗的光线中笑了起来;笑容里没什么恶意,似乎只单纯觉得有趣。
罗可浅浅笑了:“你真的从维克德城来?”
“我在那里长大,”门萨的嘴唇轻轻包裹在滤嘴上,一下,“那里的人们都很好,对我也很好。”
除了他的父亲。罗可心知这一点,然而并不愿在此提起。门萨并没注意到这个,转而问起罗可的家乡。罗可有点想告诉他“神庭”就是他的伊甸,他在这里打牌,赌博,行骗,学会了一切,做过了一切。但他最后只是简简单单地说:“我在这里长大。”
“哦。”门萨点点头,不再说话了,闷头吞云吐雾;他的动作小心,刻意不让烟气飘往罗可这边。罗可感到有些好笑,说:“给我也来一根。”
“什么?”门萨抬头看他。
“我不喜欢,不代表我不会抽,”罗可朝他伸出手,“经过刚才那个,我感觉自己迫切需要来点刺激的。”
“哦、哦,好的。”门萨从口袋掏出香烟,抽出一支递过去。他低头想拿打火机,但罗可已经凑过去。黑暗里他们的呼吸在缥缈的烟雾里缠绕,热度只有一刻,罗可却感到自己的心在跳,太热,太接近。他将嘴中烟头凑上门萨的火光,燃起刹那,对方眼中熔石几近溢出,罗可恍惚中想只消探出舌尖,便能品尝到他滚烫的虹膜。
他退了回去,门萨看了看他,又低下头了,神情有些赧然。罗可心中暗笑,说:“你知道——我们的老板,在你把钱还完之前是不会放你回去的。”
“我知道,”门萨说,“我不在乎。”
罗可本可以轻巧戳破那个谎言。但他只是将烟头按灭在肮脏的墙砖上,转过头来仔细看了看门萨的脸。
“把那眼镜摘了。”
“为什么。”
“那让你看起来像个乖小孩。相信我,你不会想让所有想打坏你那口漂亮牙齿的人怀抱这种想法的。”
门萨没有回答。罗可走向巷子尽头,指尖仍萦绕烟灰的苦味,他没有回头,也无从知道对方是否在背后看着他。该死。他对自己说。该死。但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第二天,门萨来上班时仍戴着眼镜。他一直戴着。
“如果你确实有兴趣的话,就该去约那可怜人。”
汤姆将两条腿横在员工休息室——一间长九米、宽八米的绿色地下室——唯一一架长沙发的扶手上,沙发丑陋无极,覆盖着酱紫色天鹅绒。从九月初,他便突然消失,过一阵子又悄无声息出现在休息室的沙发上,从袋子里吃着洋芋片,对罗可的生活评头论足。
“这是休息时间,拜托放我一马。”罗可好脾气地说道,眼睛紧盯着半张报纸背后的填字游戏。汤姆发出了那像鸭子一样粗哑的笑声。
“这是什么愚蠢的‘不问不说’原则吗?”他边嚼碎薯片边说,“我从不知道你恐同。”
“我更害怕笨瓜,比如你,”罗可说,“猫王在1972发行的专辑是什么名字?”
汤姆没得及回答。“《祂触动我》,”门萨从活板门那儿下来了,衬衫袖子挽至肘部,“嗨,汤姆。”
“晚上好,伙计。”汤姆懒洋洋地抬了抬手。门萨看了看他和那条被占据的沙发,选择走到罗可旁边:“我能坐下吗?”
“当然,亲爱的。”罗可快活地说,他刚刚完成了所有的竖行,转而向横排进攻。门萨先去倒了些柠檬水,将其中一杯放到罗可的报纸旁边。他甚至给汤姆也倒了一杯。随后他坐下来,双手握着杯子,似乎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放轻松些,门萨,”汤姆从后面说道,“要洋芋片吗?”
“不了,谢谢。”
“明智的选择,膨化食品会毁了你,它们会让你的血管里充满油脂,最后像只癞蛤蟆一样炸开,”汤姆塞得满嘴鼓鼓囊囊的,说,“你知道垃圾场的菲林吗?不知道?罗可,我能给他讲垃圾场的菲林的故事吗。”
“别听他的,门萨,他的话还没癞蛤蟆可信。”罗可平静地说。但门萨已经开口问:“那是什么?”可能是出于礼貌。汤姆露出得逞的笑容。
“那是挺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候这地方还没建起来,只是一个垃圾处理厂,整个城里的垃圾、污水通过卡车和管道运到这里来。但有一次,那卡车运来了别的东西,一个婴儿被他的老爹老娘遗弃,抛在卡车上,可能是想让搅拌机把他给搅了。可是当然啦,那个婴儿奇迹般地掉了出去,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可他就是活下来了,并且长大成人。他一直待在那垃圾场里,靠吃老鼠和腐烂的食物过活。晚上的时候他就睡在成山的垃圾里头,别人都不知道他在这里,他们还以为这地方进了狼或者什么大型动物哩。
“但是后来,那孩子就开始改变了——他开始吃人,或许老鼠、蟑螂和猫什么的满足不了他了,他想要些更大、更新鲜的东西。那个垃圾场原先是有守卫的,一个老头,无依无靠,别人都说他是疯子,因为他总是嚷嚷着这个地方有魔鬼。
“不久之后他就不见了,政府不在意,以为他老死在了什么地方,就派了新守卫过去,可同样不见踪影。运送垃圾的卡车在场地里停滞,司机却不知去向。你想想,那么多的垃圾,没人能看见藏在其中的骨头,从尸体里流出来的血。
“直到一年后才有人发现他,司机们都不敢自己开车进入,于是都搭伙上班,那家伙也就没法动手。但有一天晚上,月亮又圆又大,几个晚班的工人在成堆的塑料和厨余里看见了,那个人影全身长满了水泡,似乎流着脓水,就像只巨大的癞蛤蟆——”
“如果你这么有闲心在这儿讲恐怖故事的话,不如先去理一理自己的账单,”罗可及时打断了他,“你不该把账单地址填到我家来的。”
“得了吧,朋友是用来做什么的。”对方撇了撇嘴,似乎对罗可破坏他最有成就感的时刻这一举动颇有微词。门萨握着水杯的指关节已经发白了。
“那人后来死了吗?”他问道。汤姆耸了耸肩:“谁知道,这只是个故事。”他见到门萨这幅情状,好心递来铝箔袋:“洋芋片?”
他俩都谨慎选择了拒绝。罗可清了清喉咙,说:“经理一会儿会来查班,你最好在他看见你以前回去。”
“好了好了,我可不想对你们搞破坏,”汤姆站了起来,将空薯片袋揉成一团,向垃圾桶做个抛投。纸团在边沿弹开了,他哼了一声,在经过桌边时拍了拍罗可的肩膀:“别忘了我和你说的事。”
“别再把账单寄到我家。”罗可回敬道。小个子男人笑着爬上梯子。活板门发出一声轻响。屋里只剩了他们两人。
门萨看了看他,不知道是否该发表议论。“他就是一混蛋,别在意,”罗可安抚他说,“那垃圾场故事是我们这里骗小孩睡觉的睡前故事,这赌场之前是个脱衣舞俱乐部,后来老板嗑药被抓了。”
门萨点点头,说:“汤姆似乎不常在这儿露面。”
“他不该露面。他是我们的‘特聘’员工,平常在场里装成顾客。他不能表现得和我们太熟络。”
“他挺有意思的。”
“是啊。你知道吗,从他寄给我的账单里居然包括口塞、马鞍和‘黄金十分钟’,”罗可边说边写下最后几行(“尼泊尔首都:加德满都”和“拿长扫把、黑猫、火焰和舞蹈:女巫”),“我都不想知道那些到底是什么。”
“我想这里应该是无齿翼龙,”门萨在一旁指出,“这样字数就合上了。”
罗可向他道谢并改正过来。他们又讨论了一会儿“让人迷惑不清”指的是“幻觉”还是“错觉”。最后,每个单词都好好待在了自己的位置上。罗可满意的抬起头,对着门萨露出笑容。对方正温和地看着他。
那个问题再一次不受控制地溜了出来:“下班以后去喝一杯?”
门萨盯着他,有些惊讶,随后笑了:“只要这次没有拿机关枪的歹徒出来闹事。”
一阵奇异而愉悦的情感顺着他的血管游下,鸟儿般在他胸膛唱起歌来。“噢,亲爱的,”他眨眨眼睛,“我向你保证。”
罗可发现,同门萨说话十分容易。他好像对你说的任何东西都有兴趣,低着头,像只温顺的巨犬,安安静静听着。如果换做别人,大概总会让人觉出假装之意,但门萨的姿态神奇的真诚,毫无伪态。
他们度过了极为愉快的几个喝酒的晚上——大部分时候罗可在说,门萨听着,但经过一番努力,他还是设法从对方口中撬出了一些关于自己的信息:他母亲去世了,没有兄弟姐妹;他并非天生高个,据他原话,“到17岁以后才像韭葱一样疯长以来”;他最喜欢的电影是一部奇怪的科幻恐怖片,罗可从没听说过,但他却热烈地要他去看;他不喜欢花生,并非过敏,只是不喜欢那东西的味道。
还有,他没有同任何人交往。
罗可和平常一样随意地提起这个话题。而门萨立刻轻笑了起来:“不,还没有——曾经有过,但她甩了我。”吧台的灯光暧昧晦暗,他的脸有些发红,之前罗可借兴叫了些金酒给他俩。罗可将玻璃杯放置嘴边,但没有喝,感觉玻璃的寒气浸入下唇。
“艾丽莎很喜欢你,”他说,“她之前和我提过。”
“那位戴兔耳朵的小姐吗?”门萨说,“她没跟我说过话啊。”
“她挺可爱的,是不是?”
门萨只是喝了些酒。罗可转过头去看他,那双绿眼隐在阴影之后。但他的耳朵发红——经过这些时候的观察,罗可知道那是什么的表示。
他说:“你喜欢魔术吗,门萨?”
“呃,我想是的?”对方和他视线相对,笑容在他嘴角集聚:“那么你会喜欢这个的——看着我。”
他拿出随身牌叠,在吧台磕磕,单手洗好。门萨目不转睛看着他的动作,看着他,不曾移开目光。
他将那一叠牌在对方面前扇形展开:“选一张,但别告诉我。”
门萨犹豫片刻,随后点头,告诉他已经选好。他又将那牌洗了一遍,说:“平时这时候该让你吻这纸牌一口,但你大概不会情愿,那么笑一下就好了。”
对方依言露出微笑,罗可跟着弯起唇角:“如果我选对了,那么你就要和我出去吃饭,我来选地方。”他不管男人脸上讶异,自顾自将一张纸牌夹在指间,问出那个他早已知道答案的问题:“告诉我,亲爱的,你刚才选出的是否是这一张?”
艾丽莎至少说对了一点。事实上,他们并未交谈过,罗可只在无意间听到女孩们的谈话。他们平时互不干涉,装作彼此都不存在于同个空间之中。罗可从卫生间出来时看见艾丽莎正和她的女伴修饰妆容,见他来到,未有任何表示。
他弯下腰洗手,女孩却在这时说起话来。
“你说的不错,那新来的模样挺讨人喜欢。”
“他看着根截长木头似的。”
“他确实很高,是不是,”她对着竖在公共洗手台的肮脏阔镜前补画眼线,旁边的金发兔女郎使劲正撕扯蓬蓬裙摆上一根线头,“我有经验——长手长脚的男人那话儿往往短不了。”
“你会和他上床啰?”另个女孩边笑边说。艾丽莎嘟起嘴来:“我可比这要有追求的多。”
罗可从纸巾盒里抽出一张面纸,细细擦干手,装作没在倾听这场对话。他看着镜子里自己的样子,凹凸不平的光面使他的脸孔扭曲作怪。
他走到那金发女孩面前:“让我来吧。”他边说边伸出手去,干净利落地扯断了那一小根丝线。金发女郎懒洋洋道了声谢。艾丽莎用余光飞给他一眼。
“但如果是我,就不会花费太多心思在上面,”她声音冷硬地说道,“你救不回急于溺水的人。”
他们选定的餐馆距中心区不远,离“神庭”两个街区之隔,灯影突然沉落,只有马路行车偶然经过,投下拉长的光束。天色欲晚,沿街点亮橱窗,如同绽放金色花朵。他们并肩走至餐馆门口,同接待的侍者确定预约,最后被引至靠窗一张小桌落座。
正值晚餐时间,店内弥漫着饭菜欣人的香气,空间不大,但气氛轻快温暖。罗可很快定下当季的煎小羊排配土豆泥,门萨则要了鲈鱼作为主菜。侍者接单后对他们表示歉意,因客人较多,上菜速度也不得不随之减慢。
罗可笑着说无妨,多些谈话,当开胃菜,他觉得这样不错。侍者离开后,他转向门萨说:“我擅自叫了酒,希望你喜欢干白。”
“我怎样都好。”门萨看着他,露出小小的笑容。罗可竭力忍住在桌下将足踝蹭上对方小腿的冲动。
“他们这里的甜点味道很好,”他边摆弄叉子边说道,“核桃派更是一流——可惜今天没有。”
“没关系,”门萨说,“也许下次我带些自己烤的曲奇来给你尝尝?”
“你会做饭?”
“不,不……只是烘焙,做正经菜我从来不太行,上回还把半打鸡翅弄焦了,楼下的猫都不愿吃。”对方露出苦笑,罗可被他的表情逗乐了:“我厨艺的最高水平就是用微波炉弄热方便食品,但我向你保证汤姆比任何人都糟糕,他曾经用烘豆和牛蒡一类的东西弄了个杂烩菜出来,凯特吃过以后腹泻了一天。”
“凯特是那位短发女士,”门萨说,“你们是朋友?”
罗可装作神神秘秘地压低嗓音:“可别告诉别人,我们的关系理当维持地下。”
对方轻轻笑着,眼角漾起柔和的纹路。细细密密的嗡鸣像温暖的蜂群包裹他们,足尖在桌下若有若无触碰。突然间,他的胸膛里好像吹起一只气球,胀得越来越满,就要飞上高空。
食物上桌的速度比他们所想的要快。用餐时两人都十分安静,偶尔,只是偶尔,会在抬头之际撞上目光,罗可付以一笑,门萨却有些脸红似的,匆匆忙忙低下头去分解鲈鱼。
餐至半途,罗可对门萨的沙拉产生了浓厚兴趣,于是同他交换了那盏番茄汤。门萨说到小时朋友对番茄过敏,曾因误食薯片而胀成圆球。据他说那可怜孩子的脸就像个狒狒屁股一样。
从他谈起那些事的语气,听不出任何对那座城镇厌恶的意味,罗可不知这是愚蠢或是天真,或许两者皆有。门萨吃东西的模样极其普通,并不想旁人所会肖想的、如饿犬扑食般大快朵颐,但也算不上什么骑士姿态。他只是像其他任何人一样,认真享受自己的食物。投入其中的享受意味或许比不上罗可,但说实在的,于此方面,极少有人比得上罗可。
甜点是酒渍果酱布丁和苹果挞。浇布丁的树莓酱中加入了朗姆酒和肉桂,触到舌尖便即刻化开。罗可为这美味冲击几乎掉泪。门萨见状,分了些水果挞给他,牛油与蛋奶交融的滋味确实无与伦比,苹果饯的甜度也恰到好处。两人用完饱足一餐,互相看看,都忍不住微笑起来。
离开餐馆以后,他们沿着东十字街长长的下坡道缓缓散步,呼吸在寒冷空气中凝成白雾,拖着长长光轨的轿车驶过他们身旁。
“你家住在哪里?”门萨突然问道,他将大半张脸藏在深绿色围巾中,罗可只能自偶尔的灯光中看见他闪烁的绿眼睛。他微笑起来:“你想上去喝杯咖啡吗?”
“不,呃,我很乐意,但我不是这个意思,”门萨有些拘谨地说,“我想,也许我应该送你回家。”
“我们都有老二,”罗可指出,“没必要非得一个遛另一个回家。”
“哦,哦,”对方的脸突然涨得通红,看这么个高大的家伙红脸还是件挺新鲜的事情,“抱歉,罗可先生……我只是看书上说该这么做。”
罗可看着他,咬住嘴唇,默不作声。过了半晌,门萨扭过脸来。
“我是说,这是个约会,对么?”他有些不确定、有些期待地说着,镜片后那两颗绿石如金翠,在人造的烈日下熠熠生光。罗可屏住呼吸,然后说,过来。
他拽住门萨的围巾将他按进一个急促的吻里,他们的嘴唇在冬日寒气中湿润地交缠,白雾从细小呻吟里漏出,消散在路灯光下。
他和门萨最终在离他家一个街区之外分手。门萨礼貌地同他道别,笑容却足够亲热狎昵。随后,他转身离开。罗可站立原地,目送他瘦长的背影,周遭的流光,使得他的身影格外沉默、毫不惹眼。他也从不是什么惹眼的人类。然而,罗可站在那里很久,直到双腿因寒气失去知觉,他才缓缓向家迈开脚步。
他的指甲一直掐在掌心,尖锐的疼痛混着麻木的暖意。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何对这奇怪的蠢人生趣了,他没有拆解他,恰恰相反,门萨已经将自己坦坦白白敞开在他面前,他直露的思绪,他美丽的眼睛,他坚韧的骨骼,他安静的、脆弱的、羞涩的心(被罗可碰触时,它还会轻轻跳动一下),没有什么可以变化与量度的,但对于罗可来说,他又比宇宙、金钱骗局和54张纸牌更为神秘玄妙,比千万个人、千万个陈腐的来来去去的生命更令他着迷。
他爱上他了。
ACE OF HEARTS
这种感觉有些特别——当你看着一个人,你是否觉得心脏发抖、如同风中落叶,言语和思绪是否从你大脑中溪水样流走,五颜六色的星星在眼前裂开成千万碎片;你是否会贪婪着将他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尽收眼底,斟酌说出口的所有字句,期望他不会注意到你的失态,你的不安定,又期望他能抬起头,看看你。
罗可掌控全局,以全然旁观者的姿态,戴金戒指的女人持有一个对子,一看就是官僚模样、脑满肠肥的老头除了高牌不会有更好点数,中间那个青年倒是运气颇佳,差个A便能凑齐同花,他决定推他一把,年轻人总是禁不住诱惑。
已到最后一轮,女人选择盖牌,青年盯着自己的牌面,满脸通红,似乎孤注一掷,将纸片亮出。罗可亮了牌,视线飘向正门边,果不其然,同花。青年喜滋滋地又压上一把筹码。
门萨正在执勤。自从上次意外事故,分给他的工作时间也“意外”增加了不少,罗可乐见其成,起码他能从最佳角度欣赏对方的屁股。他低头洗牌,对年轻人露出微笑:“您玩得十分出色。”
“我是新手,或许是运气好吧。”对方搓着手说道。罗可耸耸一边肩膀:“我很少相信运气——也许在它们消磨光之前撤手比较好。”
“得了吧,你嫉妒我要把你的钱全赢走了,”对方哈哈笑了起来,“我妈妈说我是她的幸运星!”
罗可保持着微笑,低头洗牌。
下一轮,青年又大获全胜。在开出同花顺的时候他简直不能相信,大叫着亲吻前来送酒的女郎脸颊。罗可在围观者的赞叹声中无奈地说:“好吧,也许你确实是个幸运星。”
他不紧不慢将筹码堆积,欢呼和大笑像节日彩花般围绕他们,轻飘飘的、金灿灿的泡沫将一切推向狂欢的浪巅。“不,不,跟牌!”“这一次悬呀,老兄!”“哎,看他那小山似的筹码!”年轻人转头朝着莫名喜悦的人群喊:“下一轮我请你们喝香槟!”
密密麻麻的肚子和胳膊挡住了罗可的视线,他被厚实荷官西服覆盖的肢体已经布满汗水,但他甚至不能伸出手去松松自己的领子。又一张牌,又一块砖垒堆叠,香槟喷薄,鼓励的话语漂浮,罗可凝望这热烈天国,伸指轻触。这就足矣。热闹的音乐突然停了下来,人群渐渐平息下去,纸牌王国倾覆。
那天直到凌晨两点半、最后一个客人被半掺半扶出去,耀目的白日灯光渐次暗下之际,他仍保持着高涨的愉快心情。留下清扫的小女生已经跑出去和男友讲电话,空旷大厅只剩他一个人。他活动肩膀和手臂,从一日端坐的疲惫中解放出来,而后开始将散落的椅子摆回桌面。
“今天人真不少,是不是?”
门萨从他身后走过来,学着他将椅子放好。他刚刚劝说一位酒醉不满的客人停止在公共场所解开裤带,并把对方以最高限度的礼貌姿态送了出去。他对付这些家伙倒是别有一套办法,罗可说不上赞同,但觉得他特别讨人喜欢。
“待会儿有什么打算?”他随口问道,为对方整了整衣领。门萨的眼眶因缺少睡眠发红、布满疲惫血丝。他决心在放假时要带他去个清净地方好好玩玩。
“我不知道,或许回家去,”门萨答道,眼睛专注盯着他,“但要是你想留在这里的话,我就陪你。”
他笑了。“那就陪着我吧。我们可以玩些游戏。”
“比如?”
拜托,他是真傻还是作假。罗可撇了撇嘴,说:“黑杰克、德扑,要是你愿意,我们可以玩一会儿那些愚蠢的老虎机。凯特上次教过我一个能转出同色的法子。”
门萨环顾四周,不确定地往旁边走了几步。“台球呢?我一直想学学。”
“当然可以,亲爱的。”罗可说着随他走至台球桌区,一盏特别刺眼的射线灯架在头顶,他想关掉,然而找不到开关。
“我知道一些基本的,比如要用白球打其他的球,对吧?”门萨已经拿起一柄长杆,往上涂抹壳粉,抬头认真询问。
他叹了口气,走过去为对方讲解了些技巧规则,领着他瞄准球心。
“你来试试。”罗可说道,门萨低头观察着球的位置,仔细比对着角度。这里的空气何时变得如此灼热?门萨松开了之前扣紧的衣领,袖口也解开了,看上去轻松自在。
他盯着对方的领口,那下头一抹锁骨显得格外刺眼,沿着胸线往下,如同一个高热的梦。门萨舔了舔嘴唇,弯下身将杆头对准红球,罗可随意看了一眼,料定他不能中。
他的判断果然没错。红球旋转着撞上桌壁。门萨抬起头苦笑。
“打球不像打人,大个子,”罗可教育道,“肩膀别绷得那么紧,不容易着力。”
“我知道,我知道。”门萨说着把杆放下,脸有点红了。罗可看着,心里有种暖乎乎、像是烘热了的棉花糖一样的感觉。他拿起手里的杆子,涂上壳粉:“过来,我来更正你的姿势。”
对方闻言乖乖过来。尽管平日里他几下就能打翻二十个男人,在朋友们面前还是温顺得像只小狗。罗可递给他球杆,让他弯腰。
他嘴上说了几个常犯的错误,手放在对方大臂肌腱上方。若是只看门萨消瘦、安静的外貌,大概不能料到他身体中蕴藏着如此大的力量。那副厚重的眼镜之后必是个神明。他将另只手臂环上对方肩背,假装没注意身下肌群突然的紧张。门萨的身体很热。罗可漫不经心想。他凑在门萨耳边,轻声说:“现在。”
黑球如矢箭般飞往对面,在边沿弹回,准确无误落入网中。罗可笑了。这一刻,他注意到门萨的耳郭通红,侧脸的线条僵硬。他没说话。他也没有。
有那么一秒,他想要抽身离开,就像以前他无数次所做的那样。不要麻烦,不要多余的旁枝末节。但他伸出舌头舔了一下那一小块通红的皮肤。男人惊讶地喘息了一声,想要扭过身来。罗可搂住了他的脖颈,这回用上牙齿,啮咬软骨,呼着热气。他的手划向前面,覆上对方脖颈到锁骨,紧接着,他亲吻门萨的脸颊。
门萨终于回过头来——不知为何,他闭上了眼,嘴唇却迎上他的亲吻。一开始有些尴尬,柔软却潮湿,门萨的下唇饱满,罗可吸吮着,一点舌尖舔进嘴唇;对方的手十分让人安心地托住他的后脑,他们的胸膛贴到了一起,心脏在两头跳荡。
他的舌头像条柔软的鱼,亲吻时出了一点响动,门萨喉咙里呻吟着,听上去急切又无助,他想要,他想要,一如罗可多日来的渴求。罗可觉得头颅里装了一台蜂鸣器,嗡嗡嗡不住鸣响,头脑晕胀。嘴唇亲得肿了,又被咬得发痒,分开时舌尖连出一丝唾液来,门萨还闭着眼,颧骨上一抹红潮。罗可几乎窒住呼吸,又在他下巴咬了一口。
他想要说些什么——什么都好,说些什么打破这沉默、这该死的令人昏醉的——“那么我先走啦,罗可先生!”
他俩同时惊得回过头去,罗可飞快站开一旁。是那个负责清扫的女孩儿,她好像没注意这边发生了什么,欢快地跳跃着出了大门。罗可斗胆抬眼望向门萨,对方脸色仍然潮红,不知怎的,似乎看起来挺失望的样子。
他看着他,突然有了主意。“员工休息室现在没有人,”他飞快地说道,“你先过去,我很快就到。”
门萨怔怔的看着他,最终,表示信任的那一边占了上风,男人点点头,离去了。罗可马上走向大门的方向,他越走越快,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他满脑子只有一个眼下最为迫切的念头:街角那家21小时超市最好有该死的避孕套。
几周后,汤姆看着他从酒杯里拈起一枚橄榄,放入口中咀嚼。这时正值圣诞假期的末尾,他们按惯例早一天回来收拾场地。门萨和其他人一起在上面整理酒杯,汤姆不知什么时候溜了进来,透过众人间隙对他使个眼神,于是他借口出去,来到后院旁的小巷深处,手中还拿着之前巴尼调给他的那杯马丁尼。
“又有什么事?”他开门见山说道,外面很冷,他仅穿一件夹克,着实有些吃不消。
“还能有什么事,”汤姆有些暴躁地说道,他平时很少露出这种状态,“听着,老兄,最近我觉得有些不对头。”
“什么不对头?”
“那边的态度挺奇怪,我不知道,我听见有人说关于偷钱什么的事情,我直觉不太好,罗可,真的。”
“嘿,嘿,”他抬起手试图安抚对方,“没事的,汤姆,你真的听到他们这么说?”
“是啊,但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哦,老兄,我不知道,也许这事儿不对,也许我们是时候退出——”
“不能是现在,你自己也知道的。”
对方安静了下来,在黑暗中眼睛瞪得大大的:“你在说什么?”
“无论他们说的是什么,我们越轨只会显得更可疑,”罗可说,感觉寒气越来越阴冷地侵入他的骨头,“更何况我们从来没做过什么错事,没必要自己吓自己。别担心,好吗?”
他想递过手中那杯酒让汤姆稳定心神,但对方脸色惨白地笑着,表示不必。“说的对,我们没做什么错事,”他虚弱的说道,“我现在开始觉得自己有点蠢了。”
“很惊讶你居然到现在才发现这一点。”罗可说着将酒杯收回唇边,抿了一口,酒水冰冷了他的喉咙,却在他胃里烧起一团火来。他漫不经心,又开始想起门萨来。
“所以,这边最近怎么样?”汤姆问道,“很久没听那个混账老头对我瞎嚷嚷,感觉着实怀念。”
“经理也十分想念你。”罗可微笑说道。
“你和那眼睛仔呢?他还没摆脱你吗?”
“很抱歉让你失望了,”他有些得意地说道,“他上周给我做了他妈妈拿手的核桃派。”
“怪不得你一副恶心的快活样,”汤姆上下打量着他,“你胖了几磅?那腰带快撑不住你的体重了吧。”
“没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罗可却已经踩着残雪往回走去了,后院明亮的灯光出现在视野角落,汤姆突然在后面叫:“很高兴看到你这么快活,罗可!”
他摆了摆手。我也很高兴。他本想这么说,但最终只是回应:“谢啦!”
这种感觉有些特别——当你看着一个人,你是否注意到你们之间相隔的距离,近只一指、有时却如宇宙另端般陌生遥远,你是否意识到时光流逝、青春不再,白发和皱纹终会添上那张你深爱的脸孔,而这一秒太过短暂,你恨不得让它无限拉长直至永恒;你是否会被突如其来的恐惧袭上,恐惧你们终会老去,生病,忘掉过去,无法行走甚至自己呼吸,或者,有一天你们将被比那更大、更沉重的东西分离。
当身体抽搐的轻响、暴雨般绝望的呼声从场中褪去之时,罗可首先想起的是门萨头一次来他家的那个晚上。不是他俩初夜、避孕套的包装不慎破裂引起一阵大笑的时刻,不是在日内瓦湖边他们慢慢亲吻、在暮色中低喃爱语的时刻,不是和汤姆还有凯特在员工休息室里玩牌、彼此默默不语只偶尔交换温柔目光的时刻。不,他想起的是那个寻常的、算不上多么甜蜜多么完美的四月夜晚,他们提着影碟和外卖穿过街巷,进入那所摇摇欲坠的公寓楼中。楼下的换了音乐——某种贝司和叫床混合的金属乐声。当他把门萨沿着楼梯往上领、将言语踏碎在台阶间的时候,对方似乎有些尴尬。
“我本来想买些饮料,但最近冰箱坏了,”他轻松地说道,一步跨上两个台阶,“没冰块的可乐喝上去就像马尿一样。”
“我觉得还好,”门萨说,“小时候我妈给我煮过姜汁可乐。”
“好喝吗?”
“喔,可怕极了。”对方笑了笑,罗可从高一层的扶手空隙间快速的瞥了他一眼。这天门萨穿着衬衫配无袖毛衣,看上去活像个中学老师,但无所谓,罗可只想看见那身衣服从他身上层层剥除的样子。
他们来到罗可家门前,罗可在兜里翻找钥匙,感觉对方高大的身形几乎从后面整个罩住自己。“怎么了?”他回过头,却落入一个轻如燕羽的吻中。“没什么。”当他们分开后,门萨这么说道。开门的整个过程中,他脸上都忍不住挂着微笑。
室内安静,有些微凌乱,但不到要先捂住对方眼睛数123的程度。罗可将袋子扔在茶几上,走去打开窗户,让温暖的晚风徐徐贯入。
门萨却已经坐在床垫上,迫不及待地从袋子中掏出几盒影碟:“我们该先看哪个?《太空虫族》还是《死亡的终结》?”
“按你喜欢的来就好。”罗可说道,一屁股坐到他身边,抓起一袋薯片扯开包装。他当然没有告诉门萨——房中唯一一台电视是他一周前专程买回来的,他还叫了汤姆充作苦力,作为对方将账单地址“不小心填错”的惩罚。汤姆一路大呼小叫,声称到目的地后命都没了半条,罗可不得不给他小费好打发他走。
门萨最终选择了《太空虫族》,高兴地跑去摆弄影碟机。罗可懒洋洋盯着他的背影,为他们只能在床上进行电影而不是性爱马拉松感到些许布满。这时,门萨已经回来了,扭头说:“你会喜欢这一部的,我保证!”
罗可笑着点头。接下来两个小时,他们互相依偎着,将零食送入对方口中,观赏屏幕上奇怪的外星怪物大战。这部片子似乎讲的是地球应对嗜血虫族侵犯的,有许多老式的特效场景,片中主人公还爱上了敌军的公主,最后在悲壮音乐中将枪口对准爱人眉心。
“我以为会是个大团圆结局。”片尾字幕出后,罗可有些惊讶地说道,他刚才看得确实非常入神。
“人类确实胜利了呀,”门萨解释道,“斯坦利和公主两情相悦,但他们之间的确相差太多了。”
“我的意思是,我以为你喜欢大团圆结局。”
“我当然喜欢,不过这是电影,悲剧应该算是艺术表现之一?”
“很有意思,”罗可评价道,“接下来是什么?”
在第四部电影的中途,罗可的头顶感到一阵间断而轻柔的触碰,他小心抬头,发现对方已经沉沉睡去,眼镜半挂在鼻梁上。他就那么注视着门萨的睡脸好一阵子,然后回过头去,继续看那部演到一半的老电影。
门萨坐在他的斜前方,三个人将他扇形环绕,一个危险的半圆。他强迫让自己不要表现得太过在乎。“如果有什么不满的,您尽可以跟我说呀。”他圆滑地说道。对面一头刺猬式短发的男人露齿而笑。
“我们合作有多长时间了,先生?”那个男人——菲利普——问,“三年半了,或许四年?告诉我,在之前的工作之中,有发生什么让你感到特别不快的事情吗?”
“不,不,我想没有。”
菲利普凑近了过来,他有双鼬鼠般狡猾的小眼睛:“那么,你知道现在你面临的是什么问题吗。”
“听我说,菲利普先生——”
“你和小汤米偷了我的钱,这就是问题所在,你们在我眼睛下面做手脚,还妄想着不会被发现。这就是问题所在。”
他的喉咙中仿佛流进了熔化的铅水。汤姆。该死的。“不管您听到了什么,我保证——”
“你往外拿了,就必须往里还回来,这是规矩,老弟。”
“我可以告诉你我的银行账号和保险箱密码。”
“不,不,不是那个,”菲利普开口道,以那种特有的慢悠悠、知道自己才是一切主宰的语气,“我们都知道你最擅长什么,先生。”
他将下巴往旁边指了指,衬绿色天鹅绒牌桌上,散落纸牌如鲜血挥洒,罗可笑了一声。
“你觉得这很愚蠢吗?”菲利普说,“我知道,你是这一方面的大师,戴着你金碧辉煌的小钻石王冠,我说的对吗?可是那样有什么意思呢,先生,为何要玩些我们都知道结局的游戏,毕竟,人生正是因为未知才如此有趣。”
他说着举起他手中那把枪的枪口——门萨发出闷窒的喊叫,挣扎着想向前挣动,旁边人的手始终按在他的肩膀上——那是把很不起眼的枪,老式左轮,皮质枪托,经过长久磨蚀的金属在灯光下闪着喑哑的光泽。菲利普将弹膛推开,向罗可展示了一下,是空的。
而后,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枚子弹,同样特意展示了一下,然后推进那空膛之中,合好,拇指用力一弹,弹膛转了起来,活像狂欢节上的幸运彩球机一样。
“这才是有意思的地方,”菲利普轻飘飘、甜腻腻地说道,“我俩玩21点,如果你输了,”他说着将枪口指向门萨的头,“就往他眼睛中间打一下。但如果你赢了,”他又把枪口转了回来,直对额头,毫无感情,“就往你漂亮的眼睛里打两下。”
罗可看着他。门萨在一旁,似乎想要引起他的注意,但他的注意并不在对方那里。“一直到枪响?”
“一直到枪响。”
血液和肢体围绕着他们,注视着他们,提醒着他们。老弗兰克的酒壶碎了,浓烈的白兰地气味伴着脑浆的腥臭,他却突然清醒过来。
“你明白的挺快,聪明孩子。”菲利普说。
“无论活下来那个是谁,你都必须放他走。”罗可的眼睛一眨不眨。门萨已经停止了挣扎。他看着他。他们都看着他。菲利普似乎是觉得他愚蠢或是什么,笑着点了点头。
他听见自己说:“那么,下注吧。”
纸牌,是一种艺术。
罗可很久以前就明白这点。每个点、每个数字,都是一门晦涩难解的语言,手掌大小的方形纸片之上,无数人作此舞蹈,或许跌断颈柱,葬送一生,也有的将它变成金钱、爱情、生命。人们想要解读却迷失自我,想要攫取却白白失去。纸牌是一个人所拥有的一生。
曾经,他熟悉这些牌叠如熟悉自己身体,手指和眼睛都不能比它们更加轻灵。他用这东西换来自己衣食无忧的半生,换来信任与欺骗,换来太多他不能有而偏偏想要得到的东西。从某些角度来说,他用纸牌换来了门萨。
菲利普善于玩牌。甫一上手他便明白了这一点,干这一行的多半会玩这个,无论出于娱乐或是威胁挖出一个人的眼睛。菲利普出牌像是牌叠后面长了眼睛似的,他始终不慌不忙笑着,只在说“拿”或是“停”的时候出声。罗可的手心冒着细细密密的汗珠,他的心却像在海上航行八十一天的桅杆,没有什么可以撼动。
第一局,罗可赢了。菲利普除了点点头以外没有任何表示。门萨再次发出了濒死野兽般的喊叫声。
“履行你的诺言。”罗可只是这么说。
面对枪口,他突然想起汤姆曾说过的那个愚蠢故事,垃圾场里的菲林。在月光下,那些将死之人看到那可怖的食人怪物之时,是否也是现今一般心情?他仍在想着,对方却已经扣动扳机。
一声轻响。罗可眨了眨眼。
“哎呀。”菲利普说,然后又扣动一下。
大厅里的光线从未这般亮过,他一阵晕眩,金色与白色的光斑在他眼底交替出现,他不得不握紧了拳头,让指甲嵌入肌肤。这感觉如同已在天国游了一遭,而复又被召往人间。在刺痛之中,菲利普笑道:“看来还得接着玩呀,老弟。”
警察不知何时会来。罗可伸手发牌时清楚地意识到。或许永远都不回来,或许整个警局都已经被他们搞定了。外面也许有人听见动静,但决计不会进来。他冒险将头往门萨那边偏了几公分,只为能从眼角看见对方的举动。门萨也正看着他,一动不动。他不曾移开目光。
菲利普开始拿牌,周遭一切安静,他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牌,红色,黑色,那颜色刺痛了他的眼。他计算出自己至少还需要8点。8点。门萨的生日在8月,他喜欢草莓蛋糕,重奶油,但不要花生碎。
门萨仍然看着他。透过眼角的青肿,他的目光出奇地冷静。“拿牌。”菲利普叫道。他又摸了一张。6点。
相信我。门萨的眼睛说。
“你知道,”菲利普边看着自己手中的牌边说,“我曾经对付过像你们一样的小孩儿,年轻气盛,以为占一点小便宜、偷鸡摸狗不会受人注意,太自我中心。你们觉得自己厉害,但我不那么觉得,先生。你们或许挺聪明,但始终欠缺一种东西。”
他抬起头,那双冷厉的小眼睛看着罗可:“你知道你们缺的是什么吗?”
罗可拿了一张牌,漠然不语。于是他自顾自说下去:“忠诚,我的朋友。你们从不对彼此报以忠诚,自我中心,对吗?你们从不把别人的命当回事儿。但我的人,他们忠诚于我,他们不会眼睁睁看着我被绑在一张椅子上,一把枪指着脑袋瓜,还被逼着玩他妈的纸牌游戏。”
“停牌。”罗可说。
“你确定吗?”菲利普问道,“别那么着急,我还没跟你说起汤姆的事情呢。说来羞愧,我还没抓到那小混账,但我很清楚抓到他以后该做些什么,我会剥了他的皮,打断他所有的骨头,把他吊在房梁上喂我那两只圣伯纳犬。”
门萨看着他。相信我。他说。
罗可说:“我确定。”
“那么,就来看看谁能得到‘大奖’吧。”
他倾过身去看罗可手中的纸牌。明明白白。数字和花色骗不了人。它们曾是罗可用以设下骗局的一个个陷阱,但现在,他得用它们说一场真话。
“在我看来很明白了。”菲利普大笑起来,“真可惜,我以为你会撑得更久些。”
相信我。
菲利普举起枪。
对着门萨的额头。
没人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只有罗可看清了一切,毕竟,只有他知道门萨的动作可以有多快。
按在门萨肩膀的那双手突然消失了,就像罗可无数次演示过在门萨鼻子下消失的那些纸牌,这一次重新出现的并非硬币或花束,而是货真价实、无比凄厉的惨叫声。三个大汉倒在地上,痛苦地捂着手臂或是下体,接下来遭殃的是正对罗可的那几个——近乎无声地,他们已经捂着脸大吼起来——门萨以手指插进他们的眼窝,将眼球生生挖了出来。
直到这时,枪声才终于响起。罗可猛地转头,看见左后方的罗马柱已经被轰掉一大块,连忙低下头躲避。可是菲利普的手已经抓住他的头发,将他生生揪了起来,那把枪正抵在他的下巴上。“站起来!”他在震耳欲聋的枪声和惨叫声中大吼,骨骼断裂的脆响如同仙乐般悦耳。
他感受到金属的冰凉,菲利普的手如同铁钩,抓得他头皮生疼。“你这个无耻的、恶心的——”菲利普咬牙切齿地叫着,那副目空一切的神气却像退潮的海滩一样顿时变得空荡荡的,于是罗可明白了。“没卵蛋的娼妇,我要把你们……”
“您知道,”罗可轻声说,他对上菲利普的视线,不顾一切的疯狂在那针尖般瞳孔中燃烧,但还有些别的东西,罗可已看过那神情无数次了,他所擅长的并不只有纸牌而已,“您同样欠缺些东西,不是吗?但我想我们已经把这东西还给你了。”
撞针的轻响在他下颌轻轻磕动,那紧抓着他头发的手松开了,菲利普往后退去,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盛满绝望,满满当当,多么美妙。
这一次,他没有犹豫。枪响使他耳中灌满白噪音,眼前人像一堆瘫软的水泥倒了下去,一颗可爱的、圆滚滚的巧克力糖。
“喔,”他说,“看来‘大奖’终究给了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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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升之屋
阳光在变好。自三月以后,那种薄薄的、冰片似的冷阳终于浓厚起来,积存在他们红木的屋脊上,如同蜂蜜粘稠地滴落。罗可的心情半好半坏,鉴于他奶茶中糖块的比量已由三块减少到了一块半。门萨用分茶饼的小铜锤将糖块砸开,当着他的面丢进浓郁茶汤,在他悲叹时从镜片后抬头,投过一个这些年来他已经熟悉得能蒙上双眼以指血画出的眼神。“你知道这对你有好处。”门萨曾就这个问题如此表态。他在宠坏罗可并放任他得脂肪肝与“宝贝拿走他的奶糖巧克力!让他狠狠地恨你!之间权衡利弊,几近残忍选择后者,马拉松性爱与限量版圣经也没能让他改变想法。抛却个人因素来讲,罗可认为这点十分可敬。
他们得给屋檐除冰,不然滴水会在门口的石板成洼,或者弄糟罗可十分喜欢的那块小地毯。他们讨论过雇个工人来做,顺便修修屋顶的瓦片、掏掏烟囱什么的。罗可发誓他在阁楼听到过鸟雀刺耳的鸣声,门萨则怀疑那是他们的暖气管漏水导致。无论如何,只是讨论,两人都未上心到付诸实践。近来门萨在南开斯特区的跳蚤市场找到一个不错的二手书批发点,使得他在进新货的同时好好充实了一下自己的书库。罗可坐在柜台后的时间只好比他们原来商议得多出了那么一点点。当然,并不是说他多么介意。在这些时间里,他只是靠在那张足够结实也足够舒服的藤条椅上,围着一条大毛毯,桌上摆着糖块和杏仁一类的小点心,一本旧书在他左手边摊开着,纸张的苦涩气息混着茶香。下午的阳光在人行道上一点点移动,他一直看着,直到那光束退至斑马线旁的邮筒,给火红漆面涂上灿金,那时候,门萨就会回来。
罗可也喜欢门萨坐在那柜台后的样子,总是一副温文雅致、彬彬有礼的样子,他笑起来嘴角显出法令纹。罗可知道自己也是。但那并没让门萨的魅力减少半分。他亲切地招呼每一位推门而来的客人,为他们找书,提供些阅读上的建议。他们的卧室里添了新书架,木头是罗可选的,温暖厚实,能用一百年也不会坏——当然,那个木匠是这么跟他们保证的。门萨一有空就把之前堆叠在地板上的书本分好类,一层层码到书架上去。这些书有门萨的,也有罗可的,本来他们想做两个架子分开摆放,不知怎的就稀里糊涂摆成一团,罗可的《闪灵》紧挨门萨的《洛夫克拉夫特作品选》,一本属于门萨的《欧洲植物学》和明显是罗可的《如何照顾你的柠檬树》挤在一处。琳琅的书目就如同他们的生活在木架上交织。偶尔,他们搞混了这一本书和那一本书都是属于谁的。“这本《传教士位与咖啡豆》绝对不是我的,因为我根本不喝咖啡。”罗可蜷在床上,抱着膝盖,以一种装模作样的纯洁语气说道。门萨手里抱着一套三本的《利未记》,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而且,我也不是特别喜欢传教士位,你知道的,”罗可翻过那本书读着封底的简介,“对腰不太好。”
“唔,其实我还蛮喜欢的。我喜欢看你的脸。”
“我知道。魅力这种东西真是没办法,对吧?”
门萨扭过头,对上他伴侣那自认为最光芒四射的笑容,终于也忍不住笑起来。
“来吗,神父?”罗可伸出一手,将走过来的门萨拉入怀抱。就在他要到对方耳边低语自己的下一步邪恶计划的时候,门萨语调不稳地说:“停、停一下。”
他从两人肚子之间拽出那本《传教士位与咖啡豆》,把它扔到地板上:“现在好多了。”
他们同时大笑出声之际,罗可觉得自己还挺喜欢传教士位的。
一个叫玛蒂尔达的姑娘来托门萨找一本旧书。“我祖母总是提到那本书,”她揪着衣角,神情局促不安,“她得了病,很严重,快不好了,我想在她走之前为她找到那书,读给她听……”
罗可从旁边瞅着那小姑娘,看她苍白憔悴的脸色和纤细手臂上青色的血管。她之前大概受过不少苦,想来她祖母亦然。他想说这种半个世纪前就快绝版的书籍实在寻无可寻,但看到女孩脸上的表情,还是把那话咽了下去。
“我找遍了城里每一家书店,我不知道还有哪里可以找的,拜托你,先生,这是我祖母最后的愿望。”
门萨望着她,镜片后的目光平和,没有一丝敷衍的伪态:“我们会尽力,小姐。”
那女孩嗫嚅着道了谢,随后离开了,走上那金色的人行道时回眸一望,隔着玻璃的反光看不清表情。罗可嘬了一口他仅放一块半方糖的奶茶,道:“或许你不该给她希望。”
“每个人都值得希望。”门萨说,神情中仍看不出其他端倪,突然他抬头,对罗可一笑,“就像你当初对我做的那样。”
罗可看着他,感到几乎酸痛的爱意在胸口泛起。你何尝不是予我以希望。他心中几乎狂乱地想道,最终,付诸一个小小的、甜蜜而哀伤的吻。那过去似乎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他看着门萨推开门,黄铜铃铛大响特响,门萨伸手止住铃声,向他笑笑,摘下颈间羊绒围巾,把大衣拿到门边的衣帽架挂好,抚平褶皱。“今天如何?”他用带着笑意的声音问道,拿下眼镜用纸巾擦拭其上的雾气。罗可笑着看了他一会儿才回答。
“很好,”他说,扬了扬手中的书本,“看完了一本书,喝了三杯奶茶,每杯都按照你的标准,一块半方糖。”
“听起来不错。”
“有你在更好。”
门萨咧嘴而笑,眼角漾起讨人喜欢的深深纹路。他俯下身亲吻罗可唇角,金边眼镜当啷一声撞上柜台。哦,说起来这眼镜还是罗可送给门萨的四十岁生日礼物,镜框是极轻的合金材质,外面则镀了一层货真价实的熔金。门萨收到这礼物的时候着实惊讶了一番。
“这太贵重了,罗可,”他拿着眼镜的样子像是一下子回到二十岁,“你知道你不用给我买这么好的眼镜……”
“我想给我的丈夫好东西。”罗可回答,轻轻捏着他的肩膀。为此他一直存钱,苦恼了一月,才在门萨生日前一星期敲定。他当然不会告诉门萨这个,看着他喜悦的表情就足够了。
这礼物换得的比他所想要好,晚上他俩在洒满橘色灯光的卧室做爱,门萨从后头上他,一手握在腰窝,一手向上摸索直至覆盖罗可汗湿的手背,他的节奏平稳但有力,每一下都狠狠楔进他脆弱穴肉里,绞出透明爱液,淫如蜜汁。在此之前他给罗可口交,用上最大热情和最好技巧,仿佛罗可才是那个寿星似的。事实上多年来他俩做爱门萨都十分卖力,极力取悦罗可,给他懒洋洋亲吻,那姿态真是诱人极了。罗可这么想,也诚实说出来。门萨吮着他的腮帮微微陷下去,脸色像粉红柠檬水一般可爱,罗可在射之前抽出去,尽数洒到男人脸上,沾染那副漂亮的金边眼镜。门萨没摆出多么不赞同的神情来,只是无奈地笑了笑,伸出舌头舔舔粘在他嘴角的一点精液。
别告诉别人,但他们确实在这栋房子的每个角落做过:书架旁、楼梯下、落着灰尘的窗框、暖烘烘的卧室、放满绿植阳光灿烂的厨房、干净光洁的洗手间,还有一次等他们关了门、把百叶窗全放下之后,竟胆敢在柜台后的那张躺椅来了一发。罗可坐在门萨大腿,慢慢摇晃着,感受门萨细长的手指顺着脊骨抚弄。在那个狭窄的、屋顶斜下去的小阁楼上,他们布了许多塑料藤蔓和彩灯,一些杂物和书本乱糟糟散落在地板上,他们就那么做了,门萨除了裤链拉开其余衣物都好生穿着,罗可倒被剥个精光,抓住手腕按在地面。他十分享受这种感受,叫得肆无忌惮。叫声或许惊飞了屋顶上几只小鸟,他不是特别在乎。
我们竟也行至此处。他转头,看着同他一起躺在阁楼地板的门萨平静的睡脸,想道。
光芒爱抚他爱人脸孔纹路,那些精致线条,都是岁月所为的印刻,如同时间走过一只美丽钟表。他想伸手去触碰,一时竟有些于心不忍。门萨看上去那么年轻,与他们初见时别无两样。
门萨睁开眼,看向他。金色如朝阳初升般的光中他微笑,口唇张阖,拼凑出“我爱你”。
罗可知道他最近很累了。他一直为玛蒂尔达寻找她祖母小时的爱书,多日来东奔西跑。女孩又到他们店里来过两次,询问近况,更多的是为他们搬动书籍,处理些要紧不要紧的账单。罗可告诉她其实不必,她有些紧张地露出笑容,看上去像只从他手掌攫取葵花籽的小松鼠:“我只是真心想帮忙,先生。”
罗可叹气,给她账单和铅笔,在她停下工作按揉眉心时拿来奶茶和糖果。他与女孩各占一张躺椅,在柜台后头一待就是整个下午。他们谈谈书,谈谈城里发生的有趣的事情,偶尔谈谈罗可和门萨。女孩似乎对他们有些兴趣,但碍于礼貌并未明显表达,他心中暗笑,想着年轻也是这么好的一件事情。
“亲爱的,”有一次罗可忍不住和她提起,“关于那本书……我们一直在努力,但时间实在太久,如果我们真的没法找到的话……”
她的目光黯了黯:“我明白,先生。”她低下头将手搁到膝盖上:“我的祖母是个好女人,她一直非常开朗,照顾着我们全家人。自她生病以后,家里一下沉闷了好多。我是个会计,你知道,不挣多少钱的那种,没法为她做些什么……我想我只是想让她开心起来。”
“我相信只要她知道你的心思,就一定会感到很开心的,”罗可温和地说,“别给自己太多压力,好吗?”
“谢谢你,先生。”
她看上去脆弱又无措,几乎令罗可生出怜悯来。他往女孩手里塞了一块糖,看着她道谢,剥开糖纸,将糖果扔进嘴里,一边腮帮子因咀嚼满满鼓起。他还想着要说些什么来安慰她,这时门萨从二楼走下来,手里还拿着一沓清单。
“我要去买些杂货,一会儿回来。”
“好的。”罗可说,闭眼享受他俯身在自己面上一吻。玛蒂尔达站起身,拿过自己的外套:“我正好也要走了——我陪你一起去吧,门萨先生。”
“不用麻烦了……”门萨似乎本想拒绝,但在看到罗可的眼神后,有些犹疑地同意了。他帮女孩穿上大衣,让她挽着自己的手臂,在经过门口那摊积水时体贴地让她当心些(“这屋顶一直在滴水,我们总是忘了找人来处理”)。从背影看他俩有点像对父女。罗可在感到荒诞的同时竟不可抑制觉得有趣。
他去给自己泡了杯奶茶,倒水时瞥见茶筒旁边咖啡罐,为那想象中的苦味瑟缩了下。方糖罐半空,他捡出两粒,想了想,还是拿起黄铜小锤,将一颗砸成对半,合着完整的一块丢入杯中。他吮吮手指头,还能尝到上头的甜滋味,不禁对自己嘲讽地笑了。能忍受痛楚,却不能忍受变苦的味蕾。
他盯着糖块在浅棕色的茶水中慢慢化开。
屋顶上的鸟叫声又响亮了几分。现在他们几乎可以确定那是鸟儿的声音了,没有一种暖气管能发出大小三种不同的尖叫声。所幸它们不在半夜闹腾,不然罗可定会因为神经衰弱去掀了那愚蠢的屋顶。老天,坐骨神经痛就已经够烦的了。门萨看他气恼的脸,温柔地笑开,把他拉倒在自己身边:“你还记得我们刚到这里来的时候吗?”
他当然记得。他怎能忘记。他俩那是那样鲜润、美好、绝不无辜的年轻,无比破碎却又完整着彼此。刚开始很艰难,住地和吃用都靠他们断续打些零工,后来门萨被一家花店看上,给他们运送货物,罗可则在报亭找到一份叫卖期刊的工作。他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公寓,连带着有了上司、同事和熟识的朋友,有了正常的生活圈。再后来,他们卖掉公寓,用攒下来的钱买了一座旧屋,稍作改造,一楼当作书室,二楼则是卧房,装上橱窗与招牌,把它变成一家书店,一个家。
门萨握着他的手,放到嘴边吻吻,眼神未曾离开他的面庞半分:“这么多年来,这个想法从没变过——能和你一起来到这里,是发生在我身上的最好的事情。”
“我也是,亲爱的,但我的版本有些不同,”他靠过去,让他们的额头碰在一起,像两个孩子密密絮语,“你就是发生在我身上的最好的事情。”
他们颇有默契地知道不用再多说什么,温情脉脉地接吻。从门萨舌头上罗可尝到咖啡清苦,又湿又暖缠绕着他的唇舌,他发现自己无心抱怨,只在两人分开后半开玩笑半是真心地抱怨了一句:“我真希望伟大的主能让屋顶上那窝鸟赶快飞走。”
不知是否为回应他的祷告,到了周二,沿着水管传来的爪子挠抓声与叽叽喳喳的吵闹不知所踪,阒然从世界消失,罗可几乎怀疑之前那些都只是自己错觉罢了。他有些担心是否屋顶上的融冰终于把那窝小鸟冻死了,那可不是什么有益于身心健康的发展。
玛蒂尔达来到他们的店里,身边还带了个身材粗大的男孩,她向他们介绍这是她的哥哥,是个建筑工人,这次是由她请来帮忙除掉屋顶上的融冰。罗可与门萨忙不迭道谢,那粗壮汉子已经架上随身的梯子,敏捷地爬上屋顶去了。罗可在下头仰头看着,漠然地想他会不会穿过那脆弱的瓦片直接掉进他们的卧室里去。
门萨在一旁询问玛蒂尔达她祖母的情况。“她已经走了,”那年轻脸孔流露出一丝哀伤,但眼神坚定平和,罗可有那么一瞬发现那眼神惊人的熟悉,“我……我们到最后一直陪着她,她走的十分安详,十分幸福。”
“很抱歉,我们没能找到那书。”门萨轻声说。
“不必抱歉,先生,我早该想到,对她来说,我们才是更好的慰藉。”这次她微微笑了,望着罗可,“幸好不算太晚。”
罗可对她回以笑容。一个脑袋突然从屋檐边探出头来:“我已经修好屋顶了——先生们,这烟囱旁边还有一个鸟窝,要我清掉它吗?”
“鸟窝?”罗可叫道,立刻想起整个不得安静的三月份,“什么鸟的?”
“呃……我想是知更鸟,先生,真稀奇,竟然能在城市里见到知更鸟,”男人的手伸出来晃了晃,“瞧,这有片羽毛呢。”
他松开手,那片羽毛轻忽落下,降落在罗可手中。他和门萨同时凑上去看,一片棕色的羽毛,靠近尖端有一片浅浅的白色斑纹,看上去没什么特别的。但他们都微笑了。
他们竟也行至此处。
“劳驾留下那鸟窝吧。”门萨说,“没准他们还会回来。”他们的目光对上。罗可知道,待会儿回去以后,他将会把这片羽毛夹进一本书里,做成一张特别漂亮的书签,然后等待着,等待金色阳光照上人行道,春天终于来临。
END
+展开从沙洲蜿蜒而来的高速公路,
凉而黝黑的风吹起了我的头发;
大麻甜蜜的幽香——
大麻闻起来可不见得香。门萨关上了收音机,沙哑的男音在夜色中戛然而止。他将车子熄火在看起来摇摇欲坠的马棚边,打开车门迎接平原的夜晚无孔不入的寒风。面前低矮的旧屋,挺着大肚子四平八稳地坐落在内布拉斯加西部广袤的草原上。它敞着红漆剥落的木门,模糊了字迹的招牌吊着一个角儿在荒凉的夏夜中昏昏欲睡,一点儿也看不出对远道而来的客人有什么热情。
门萨早对这地方一如既往的懒散习以为常。他穿过大门,裹着细沙的鞋底在吱呀的木地板上落下清脆的节拍。凌晨四点早已不是赌客聚集的时间,一张又一张牌桌扬着都上了年纪的老脸安静地站在大厅里。没有遇见他熟悉的人声鼎沸,但门萨觉得很满意;独自驱车穿过这片寂寞的荒原,他既不是来找乐子,也不是为了消愁。
四号桌是老板侄子在坐镇,小伙子那时候还老是紧张,所以只敢接接熟客;三号桌属于小雀斑,她偶尔还出现在二楼的吧台;二号桌呢,啊,是我们的“末日”小姐,在她手下可别想耍花样。最后,一号桌,有个让人又爱又恨的家伙,总能叫你输得心甘情愿……
他仍站在那里,同两年前的模样一般无二,即使是空无一人的寂静也没有将他的华丽掩盖分毫。门萨保持着他前进的步伐,天知道他真是尽了最大努力让落下的每一脚听起来平稳如常;幽绿的瞳孔收紧了圆润的轮廓,迫不及待地要将面前低着头擦拭镀金袖扣的人在脑子里印得再深一点。
在头顶汽灯暖橘色的光线里罗可侧过了脸,一瞬间他纤长的眼角张大了几寸。我的天哪,门萨的心里叹出一声愉快的苦笑;岁月没有在他的脸上留下任何瑕疵,这幅面容还是像太阳一样——他张开双臂,稳稳地接住了一跃而起的罗可,还被他莽撞的力度震地朝后晃了一下。
兴奋至极的始作俑者根本没有丝毫礼节概念,下巴已经从门萨的肩胛胡乱磨蹭到了锁骨,扬起一股熟悉的威士忌淡香。门萨迟疑了两秒,环住怀中男人简直恨不得长出尾巴来摇晃的腰窝,听着肩头传来咯咯的笑。
“哎呀呀……我还在想,还要等多久才会吃到花生味的棒棒糖?”
“……内布拉斯加西部属大平原区。除河谷地带、中南部以及锅柄地区大多是平地外,其余大部分地区是略有起伏的草原。中北部和西北部的砂岩丘陵地带无树林,仅有杂草覆盖……”
这就是故事发生发展的地方,一个热的时候不怎么热,冷得时候老烟枪都不乐意拿出烟斗的地方。穿过没有树荫没有青草的荒原,会看到一个四四方方的大屋子悠哉悠哉坐在公路旁,木头外墙和黄沙无二的颜色一看就是副心宽体胖的模样。然而谁也想不到,这个看起来在荒野中打瞌睡的老房子,是内布拉斯加最大的私人赌场。
“舅,舅舅,四号桌加,加筹码……”涨红着耳廓的年轻男人在一片喧哗中试图引起老板的注意,围着他的牌桌聚集的老牛仔们抽着雪茄,也不着急催他。
“今天输了的人,可要去二楼点一杯金汤力哦。”亚麻色卷发的小个子姑娘盘腿坐在凳子上,鼻梁两侧的雀斑都生得是快乐的样子。
“发牌,现在开始下注。”明明是个美人儿却有一副气势汹汹的剑眉,冷言开口时一枚骰子从她纤长的指间飞出,不偏不倚打在牌桌另一侧正偷偷从袖子里摸黑牌的客人手背上。
“哎呀呀——头一次来就赌这么大,输了我可要心疼的呀!”唯有在大厅最里边窝着的那张桌子,总是挤满了人,总是发出最热烈的喧哗声。拨开围观的人群,绕过座无虚席的牌桌,罗可就坐在高高的荷官椅上,发出夸张得像咏叹调一样的大小惊呼欢迎着他的拥护者们。戴着黑皮手套的右掌托着腮,棒棒糖在口中从左边骨碌到右边,在脸颊上凸起可爱的半圆。直到最后一个赌客也报出了筹码,他将左手摁在桌面上开牌,纸牌整齐地码出一道干净的弧线,同他上扬的嘴角一模一样。
内布拉斯加公馆有这样一个快乐的美男子坐阵,从来就不缺人气;有钱的没钱的小姐姐们络绎不绝,有从傍晚卯到午夜金项链都押上了桌的,也有央求着啤酒肚的老板允许破格赌个一美金,只要能在牌桌旁坐上那么一坐的。
世上没有白来的饭(虽然这是罗可毕生的愿望),自然也有冲着罗可那张笑里藏刀的脸蛋去闹事儿的,比如眼下这时候;“老板,这个还是放在马棚?哦好的。”刚了结一号桌的骚动,一手握着眼镜一手提着小流氓后衣领的门萨下巴上还挂着一条淡淡的血痕。看热闹的人自动给他让出了一条路,目送着灰衬衣背影踩着有节奏的步子,毫不留情地把不省人事的败将丢出门去。
“哎呀呀……”这是罗可的笑声,像在赞赏公馆打手的好功夫又像是不好意思;说笑了,当然不可能是后者。他当惯了麻烦制造者也并不打算收敛,因为门萨从未让他占地为王的一号牌桌缺了哪怕一个角,他的花生味棒棒糖也从来没有中断供应过。
但后来,罗可的棒棒糖还是变成了最普通的水果糖。
“明天就要走了?”仲夏夜的风依旧有着内布拉斯加特有的凉意,罗可靠着窗沿打量房间里的零零落落的衣服和门萨的地理杂志。这个对一人来说太大对两人来说拥挤的房间,第一次在门萨搬进来后如此满地狼藉。罗可把目光从雨花石边框的挂钟上一路引到他经过再三央求终于能够放在床头摆零食的矮几,他第一次觉得内布拉斯加有点冷得过分了。
门萨叠好最后一件造型古板的衬衫,合上了行李盖子。他站起来朝罗可走过去,和他并排靠着朝屋子里灌风的窗。老旧的木头窗棂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响,仿佛一首难听的道别歌,缺失了所有欢快的音调。他稍稍侧过身去,没了镜片加工的视线里是罗可平静的面容;并不清晰,也没有微笑。
罗可也转过脸,而后伸手去抚摸门萨轮廓分明的下颌骨。指尖所经那道已经快看不见的伤疤,他倾身过去,把嘴唇贴在门萨被夜风扫得发凉的下巴上。
“母亲的病,应该没有大碍。”门萨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恋人的亲吻间艰难地响起,“我把她照顾好了,就回来。”
“有人打坏了我的桌子怎么办?”
“索要赔偿。”
“有好看的妹妹说要嫁给我怎么办?”
“礼貌婉拒。”
罗可几乎要绷不住笑,他把胳膊绕到门萨的后颈,掌心贴着薄薄的黑发懒洋洋地打转。“那没有人给我去隔壁镇子买花生味的棒棒糖了,怎么办?”
被质问的人愣了一下,万年不变角度的平直眉跳了一下,弯成门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温柔模样。
“在下一根花生味到来之前,要麻烦你用别的味道凑合一下了。”
门萨在第二天的清晨离开了,开着他很是担心会半路抛锚的旧车。从内布拉斯加一路朝东,路过邻镇时他看到糖果店的老板已经在镇子口上架起了他的糖果摊,浮夸的五颜六色在铁灰色的公路旁很是显眼。他把车子停下来,瘦高老板一看到他就招手,告诉他今天也带足了四大罐花生味棒棒糖。
“谢谢您,我只要一根。”忍住了心底对老板强烈的愧疚,门萨用他最后的五美分零钱换来一支糖。车子重新行驶在目无一物的西部公路上,开过稀稀拉拉的农舍,熙熙攘攘的玉米地,开过没有内布拉斯加公馆后,这边土地真正的寂寥。
我果然还是很想他,门萨想。他把手中的烟头灭在收音机下小小的烟灰盒里,拨开在没有了罗可撒着娇的祈求后,他买下的第一颗糖。
“所以,妈妈呢?”罗可坐在公馆地下室废弃的台球桌上,睁着一夜没睡依旧亮晶晶的双眼,朝门萨笑。
“不是什么大病,我把她照顾好之后……”被迫接受甜蜜的审讯的人有些窘迫,“她开始给我张罗姑娘家,实在走不开,就耽搁了。好在父亲没多久就回来了,带着母亲又去什么地方旅行,我这才脱身。”
门萨心说我真不是故意的,你别再盯着我了;还有也别笑了,鱼尾纹都要出来了。但横竖罗可也听不到他心中的小九九,那笑容甚至更灿烂了,还带着点幸灾乐祸的揶揄。
“所以呢?就这样来了?空着手?”罗可显然不打算放过叫门萨吃瘪的机会,穷追猛打。“礼物呢?家乡特产呢?纪念品呢?好歹也该有张明信片吧?哦是啊,走了这么久,连个信也不带写的?”
门萨叹了口气,勾着罗可腰的手收回来,直接把咄咄逼人的审讯官摁倒在桌上。他没办法说,因为不忍心让母亲失望,他一直找不到借口离开;因为不敢对罗可许诺自己都无法确定的归期,他甚至没有铺开信纸的勇气。无数个难以入眠的午夜,他想着他的心要何时才能建起铜墙铁壁,不被无用的思念侵扰;但同时,门萨又觉得他隐约是向往这种令人恐惧的坠落感,因为自由落体的终点,说不定就是破破烂烂,其貌不扬,又载歌载舞彻夜欢腾的内布拉斯加公馆;这个住着他毕生所求之人的地方。
罗可也不抗拒,大剌剌躺在硌着后背的台球桌上。微微垂下的淡金色睫毛,将面前在梦中反复过千千万万遍的脸刷上一层浅浅的微光。“虽然我知道你肯定是太想我了,踩着油门过来的……”他当然知道,他怎么会不知道他深爱的人,有着畏手畏脚的多虑,同时坚如磐石的忠诚。“——但我还是想要礼物,真的。”
这还有没有完了。门萨真觉得他读过的小说里,那些情意绵绵感人至极的重逢场面都是糊弄人的。他听到楼上传来胖老板敦实的脚步声,想必是太阳已经升起,该把门口的招牌修一修,迎接第一批结束打猎前来喝酒的牛仔,高喝内布拉斯加公馆是怎样美妙——
他低下头,从灰衬衫前襟的口袋里掏出一支棒棒糖,学着每一次罗可制止他抽烟时的理直气壮,朝笑眯了眼的恋人塞了他一嘴花生甜香。
Fin.
[附注:内布拉斯加是美国中西部Nebraska州,开头歌词翻译自歌曲《加州旅馆》,文章插入的地理描述来自百度百科内布拉斯加州词条。依旧是送给亲爱的龙王,希望食用愉快!]
+展开
1.
“我将它称为魔法,它是世界最真实的样子。”
昏昏然的黑暗,视野间还闪烁着老电视信号不稳时细密的雪花。门萨不知道自己在这样的浑沌中站了多久,他猜他是在梦里,也可能他并没有来得及想到这一点——四肢皆被束缚着将他的身体悬空固定,他尝试了挣扎;但除了周身一穷二白的寒冷,门萨感受不到其他。
然后他听到细微的风声,倏地一下,像是他曾接受来自一个谁的亲吻那样,短暂却明亮……但门萨也记不得给予他吻的人是谁。紧随着风而来的是一个清脆的声响,什么东西落在离他的身体很近的地方;眼前出现了几点模糊的白,在远处缓慢舞蹈。
直到被固定的身体随着身后支撑物的牵引开始旋转,落在肢体周遭的撞击声越来越密集,门萨才意识到他听到的耳语是什么意思。因为重心倾斜而隐隐发热的双眼勉强看清那两朵跃动的白是一双白手套,还有立在指节间明晃晃的刀刃;那手一朝上,门萨的肩头咔哒一下;那手一向下,他的左脚边又是一声脆响。
——他被当作了人偶,捆缚在转盘上。只能祈求魔术师的刀长了脑子,不会傻兮兮地扎到他身上。
“知道吗,它会将你的心一分为二。”
不我不知道,而且最好别这样。即使在瘆人的黑暗中被随意摆布,门萨还是保持着理智到令人发指的心态,无奈地对自己的处境表达了抗拒。唯一可视的两只白手套离他越来越近,他甚至隐约能够捕捉到刃光飞舞而来利落的直线轨迹。这不科学,门萨又对着空气无声地提出异议;魔术师应该站得越远越好,这样才能给观众展现飞刀技术——
他还没来得及在心中编辑好他的论点一二三和综上所述,那双不按常理出牌越靠越近的手就落在了他的脸上。
身体还是被禁锢着,重心依然倾斜;呼吸间还是无孔不入的寒意,但脸颊两侧浅浅的热源让门萨没有被黑暗和刀刃恐吓到的心跳,打了个趔趄。
他突然有些明白了什么叫魔法。
手的主人摸索了一阵,包裹在漆皮手套里圆润的指尖从门萨微微颤抖的睫毛上拂过,那前一秒还因为持着刀子而叫人忧虑的指节,温柔得像杨柳在三月初新抽的嫩桠。
当魔术师的吻从他发冷的鼻梁滑到嘴角,门萨有些没来由地想,这个人一定有着比熟麦子的颜色还要温暖的头发。
2.
当光线不再刺眼得吓人,日头也开始西斜的下午四点五十一分,罗可拎着他的西装外套出了门。
阳光恰恰好停在白色的帽檐边儿上,戴不戴似乎没有太大帮助还凭空闷热了几分——但没关系,他想;罗氏格调当然美观第一,实不实用倒很其次了。
他压根没有考虑到在大太阳下戴个白帽子所制造的反光让周遭行人有多难堪。
好在步行的距离不过是两个街区,罗可的目的地是今晚会举办个小派对的私人公寓。左转朝着黑顶红砖梁上有小天使的屋子走,前行时记得会路过许多洋甘菊,在被熏头疼之前面朝咖啡店的橱窗右转;他在心里默写朋友之前规划好的路线,还没到说好的咖啡店已经顺手掳走了好几朵无辜的小花。
纵使放浪到欺负公物,站在公寓缓缓上升的电梯里的罗可也坚持着他的美学,没有摘下几乎把脑袋闷出细汗的帽子。一声叮咚后金属门向两侧打开,他的一只脚已经抬了起来,自流线型帽檐下兴奋上扬的目光——
而后撞进了一双翡翠色的眸子里。
他和穿黑衬衫的男人擦肩而过。左手食指微微抬起的第二个关节在陌生的手背上一掠而过,陌生的黑框眼镜随着主人的步伐闪过转瞬即逝的浮光,他甚至来不及挪一下眼球瞥一眼那陌生的黑发被行走的气流所带起微不可察的优美拂动,两人就自近在咫尺的距离间经过。
站在静谧的走廊中听着身后电梯门闭合时又一声叮咚,罗可停下了本该朝友人房间迈出的步子。就像许多歌儿里唱的,那只是个一眨眼的瞬间,短暂得都来不及反应出一句嗨,但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那个瞬间,从他别着洋甘菊的胸口,撕开他自诩华丽至极的白西装,闯进了心房。
就像魔法一样。
他还伫立在铺着印花地毯的走廊,左边的挂画右侧的圣母像都是金碧辉煌;但罗可感觉自己正在一汪深潭里沉没,潭水是他一秒前有幸邂逅的眼眸中,世界上最纯粹的玉的颜色,虽然他觉得这说不定只是大脑被那该死的帽子闷糊涂了——
他转过身,摁了电梯朝下的按钮。
3.
上唇与上唇相贴时皱褶的摩擦,下唇和下唇相接如同风在一望无际的沙漠中悠扬——事情到底怎么变成了这样,门萨完全搞不明白。
他的手扶着男人的腰身;是男人的身体,他很确信,掌纹所经的结实筋肉传来阳刚而剧烈的心跳。与此同时男人的手已经从他紧绷的后背侵略到起伏的胸口,像是拨弦的吟游诗人,将两人原本服帖的衣服拉扯出无比暧昧的声响。
门萨弄不懂自己平日里引以为傲的清晰逻辑此刻都去了哪里,他在另一个雄性延绵不绝的抚摸下温顺得一言不发。男人的触摸裹藏势不可挡的情欲,从他一阵阵收缩的下腹到因急促呼吸而哽咽的喘息,卷席而来想要更多欢愉的渴求。门萨能感觉到男人明显的讨好,那个锲而不舍挤过来的膝盖,一边解衣扣一边打抖的指尖,以及抵在自己腿根上无法忽视的……先生,麻烦把你的那什么收收好啊。
但比起赤裸肢体交叠所带起的热烈情愫,他在心底的抗议简直就像段哑剧;门萨感觉到自己被朝后摁在一片柔软上,亲吻接踵而至从他瘦削的颈窝缱绻到微微凸起的髋骨。上帝啊,在已经灼烧成浆糊的脑海里他喊出了平日鲜少出口的叹息——为何我的心跳得这么快,快得让我恐惧,生怕它破碎成了两半?
男人在他身上律动,贪心地索求他再重一些,再激烈一点,同时源源不断地将炙热的甜蜜馈赠回来。门萨侧过汗涔涔的脸,他看不清自己身在何处,眼前像是化开晴空的闪电,耳畔隐约有滚雷沸腾的闷响;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里涌动着一个巨大的风眼,扫荡而过所有一板一眼锱铢必较的谨慎心思,只想将那个耸着肩伏在他身上,咬着嘴唇一边叹一边笑的男人吞没。
他伸出手,颤抖着攀到男人后背隆起的蝴蝶骨上。他动得太快了,门萨有些害羞地想;手心一双月牙形的骨头随着男人每一次腰肢的摇摆上下翕动,简直像下一秒就要破出一双翅膀……不,不,请你别离开。他被自己没来由的臆想吓了一跳,双手不由自主地摁住男人的肩胛;突如其来的压力迫使男人的身子朝下一沉,发出一声绵长的惊叫。
我大概被施了魔法,否则绝不会这么幼稚得像小娃娃一样。门萨有些懊恼地抬起头,小心翼翼地去瞧被他弄得叫出了声的人。男人也在这时垂下前额,一滴不知是汗还是泪的滚烫液体,温柔地落在他的脸颊。
4.
睁开眼时,门萨的视线里首先跳进来罗可安静的目光。
他在那抹活波的紫罗兰色里弯了弯眼角,“你也醒了。”
罗可毫不掩饰地露出大大的微笑,手已经探到门萨的鬓角去撩拨他的碎发。“做了个梦,刚醒呢。”
“梦见什么了?”
“呃……”罗可觉得他总不能说我梦到你了还不敢在梦里叫住你,灵机一动眨眨眼用无比虔诚的笑容反问回去:“你肯定也做梦了吧,我睡着的时候感觉你老动来动去的。”
是啊,好些梦呢,乱七八糟的。门萨垂下眼睑点了点头;他突然记起在梦境的开头,那个谜一样的声音:“我将它称为魔法,它是世界最真实的样子。”
他把手臂绕过去,用指腹摩挲怀里人微微凸起的,月牙形的蝴蝶骨。你相信魔法吗?他突然很想问问罗可——但这个问题真是比妄想恋人一天只吃三顿还要幼稚;于是他保持了沉默,安静地抚摸那块他在梦中唯恐长出翅膀的骨头。
罗可在柔软的爱抚中配合地哼了几声。晨曦将至的黎明,一切都是万籁俱寂。就在他被摸得又要迷迷糊糊睡过去时,他调皮的第六感朦胧间捕捉到年轻的爱人心中呢喃着的疑问。
他像在门萨的梦里愈行愈近的魔术师那样抬起头,直直盯着和他自己的梦里一摸一样的,翡翠般独一无二的眼眸;他听到了从那条种着洋甘菊的街呼啸而至悠长而甜美的回响——
“你就是我的魔法,你说我信不信呀?”
“And if you were to ask me,
After all that we've been through,
Still believe in magic?
Oh yes I do.
Yes I do.
Of course I do.”
Fin.
(附注:结尾英文台词出自coldplay的歌曲《magic》。送给龙王大人,第一次合作还有很多不完善的地方,希望日后能够产出更好的故事^_^)
+展开《甲龙、三明治和华尔兹》
日常向丨学院PARO丨给我龙的生贺。爱你一辈子QWQ
“嘿,门萨。”
他又迟到了。哦不、为什么他要来,周围的人都偷眼瞅他们两个,低声窃笑,后座的男生拿出了手机,放在桌子上头录像。
罗可趴在窗口,满脸是笑,嘴角还留着早餐一点面包渣,身上萦绕巧克力香。他的头发又没束好,门萨忍不住想伸手去为他整理。还好忍住了。“你来干什么。”他窘迫地小声道。
“正好路过,来看看你啊。”
又是一阵低低的、意有所指的笑声。谁都知道三年级的教室在教学楼另一头。门萨的头埋得更低了。
“你都迟到了,快回去上课!”
“是,是。”尽管正被一个比自己年纪小的同性指责,罗可仍然一副笑嘻嘻的模样,朝他比了个海军敬礼的手势,起身跑开了。旁边的同学冲着门萨调笑,他支支吾吾,把脸埋进书本里。讲台上一把胡子的老师这会儿终于听见异动,艰难地转过身,告诉他们不要吵,不要吵。
中午,门萨本来不想理罗可,也不想和他一起吃午饭。拜托,世界上根本没有“必须和同系学长一起吃饭”这种蜜汁校规。但罗可告诉他有,还让他给自己带八个腌牛肉三明治。不要金枪鱼的,他对海鲜过敏。罗可自己也会买午餐,通常是汉堡,有时候吃点中餐,但食堂定量供应的那点套餐根本不够他吃的,因此他利用门萨在咖啡馆打工的职务之便,强迫他为自己开小灶。
门萨坐在他对面看着他以一种极不人道的方式吞食那几个三明治,感觉自己这会儿食欲全消:“你怎么每天都能吃下这么多东西?”
“我在长身体,亲爱的。”罗可慈爱地说。放屁。
门萨当然不会说这么没教养的话,他决定换个话题,“所以,你是哪里的人?”
“汉弗顿。接下来你会说你来自曼城,然后问我家里有几个姐姐,答案是一个都没有,我是独子,我妈死了。然后我问你初中时候交过几个女朋友,顺便一说我对你的答案一点兴趣都没有——我之所以说这些,是因为,与其在这里说些有的没的,为什么不交流一下你更喜欢棘龙还是似鸟龙呢?”
哇哦。
恐龙,是门萨为数不多的G点之一。对着那玩意儿他能滔滔不绝谈上一整天。他的梦想是考入历史系,去喜马拉雅地区考古。
罗可又露出了微笑。这次门萨还是没能忍住,伸手去把他嘴边的牛肉屑抹了。
周二,罗可陪他去逛博物馆。
门萨站在一架架巨大的、完美的、闪着耀眼的白色反光的骨架子中间,心花怒放。罗可站在他身旁直打哈欠,初春的清晨仍然很滞留着冬寒,他穿着厚实的焦糖色毛衣,深红色的羊毛围巾在脖子上绕了一圈又一圈,看上去毛茸茸的。
他们转过一个又一个馆区,门萨对每一种恐龙的种属都了如指掌,罗可虽然不如他那么熟悉,却也表现出了相当大的兴趣。尽管他有三次将窃蛋龙和疾走龙搞混了。“那不是侏罗纪公园里那个玩意儿嘛。”
门萨告诉他不是的。罗可盯着他,笑了:“你比我想的要奇怪多了。”
门萨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但罗可接着说:“也有趣多了。”
门萨脸红了。他使劲装作那是因为看到完整的雷龙门齿而感到太过激动。
小孩子在他们脚下跑来跑去,年轻的女孩子们互相挽着手,叽叽咯咯笑着给小恐龙蛋的模型拍照;门萨给自己买了咖啡,给罗可买棉花糖。罗可饶有兴味地看着那机器运作,最后买棉花糖的男孩把糖丝为他卷成花型的时候他高兴地笑了。
“他大概是把我当成女孩子,”走开后,他边往嘴里卷棉花糖边说,“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门萨闻言看了他一眼。罗可面貌端正,鼻梁生得很俊秀。“我觉得你长得很英俊。”他说。
罗可点点头接受了这个夸赞。他们站在主厅高而旷远的天顶下,用尼龙绳夹好的翼龙模型在变幻的蓝色晴空下翱翔,正对大门的仿真丛林中,一只梁龙的头慢慢垂下,衔了些草叶,用那大而温柔的眼睛看着围在旁边、惊奇不已的孩子们。
门萨渐渐能够接受罗可那些半是强迫半是撒娇的要求了,为他带午饭,带牛奶,送书本之类的。奇怪的是,罗可似乎只针对他一人这么做。其他同级生也有同他熟识的,只是没有好到能为他带东带西的程度。
“你好像对他好过头了。”他后座的男生这么说道,露出了看上去几乎是奸诈的笑容。
的确。但门萨得说罗可也对他不错。他功课出乎意料的好,经常为门萨做课外指导一类的。有的时候他会送些小玩意儿给门萨,钢笔、糖果和小恐龙钥匙扣,都说是顺手买的送给他。门萨怀疑这是他追女孩子的手法。问题是他不是女孩子,他身量高,那玩意儿也不小,扎扎实实是个男人。
这就很奇怪了。作为回礼,他也时常给罗可带些自己手作的点心,曲奇、甘纳许一类的。他还记得罗可头回吃自己带给他的点心时脸上的表情。“这是你做的?”他说,然后惊奇的笑了。
那表情不知怎的让门萨感到很愉快。于是他接着这么做了。他花了些心思钻研罗可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比如闻到抹茶他会皱起脸,但杏仁类的坚果绝对能让他笑逐颜开。巧克力,草莓酱,恰到好处一点大黄馅。罗可的胃口似乎很容易被满足。
“我感觉自己的腰带又紧了。”一天他这么告诉门萨,满足的摸着自己的肚皮,像一只餍足的猫。
门萨看了看他。“我感觉你看上去不错。”他实话实说。
“我真不相信你之前一个女朋友都没交过。”罗可道,拂去自己衣领上一点饼干渣。门萨推了推眼镜:“事实上,我连初中舞会都没参加过。”
“什么?”这下那对金色眉毛皱起来了,“你在开玩笑吧。”
“童叟无欺。”
“为什么?”
“我不想去,没多大意思。更何况我不会跳舞。”
罗可发出一声类似于嗤笑的声音,似乎那是什么天大的丑闻。“这可不行,”他突然站起身,向下看着一头雾水的一年生,“今年的毕业舞会你非参加不可,人生不能一次舞会都没参加过。”
“今年?但那是三年生的舞会,我们不允许进去。”
“我会给你找个好舞伴,保证你能顺顺利利混进去,”罗可挤了挤眼睛,“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确保你能完完整整跳一曲华尔兹。”
门萨想拒绝他,想爬起来赶紧逃走。但罗可这会儿认真起来了,叉着腰,居高临下看着他:“起来,童子军。”
门萨乖乖爬了起来,垂头丧气地站到他旁边。
“首先要学起势,”罗可说,走近了些,“我来跳女步。抓住我的手。”
门萨照做了。罗可又让他把另一只手放在自己腰上。然后,似乎还是不满意似的,调整了好几次才作罢。
“这是起步。”他说,引着门萨踏出足尖。他告诉门萨,华尔兹里头一向由男方主导,门萨必须温柔、体贴,像个绅士。
但门萨只是个喜爱烘焙和恐龙、偶尔打打篮球的怪胎。他很怀疑自己最后能不能学成。他对罗可的教学功力倒是毫无置疑。
将近暑假的时候,门萨参加了一支往柬埔寨丛林考古的大学生探险队。他的哥哥和带队的人一同参加过海军,百般请求才终于能带上门萨。
他们乘完飞机又乘火车,然后是汽车,坐小舟经过深水河流,最后坐牛车到了扎营地。
孟夏酷暑,东南亚的湿地荒草长得犹如巴别塔,其中隐藏着无数致命的毒蝎、虫子和蛇。门萨刚去的时候被蚂蟥叮了好几次,到最后,他已经能面不改色地把那东西从脚髁揪下去,丢进火堆里看它劈啪作响地烧。这里是地狱,但也是神秘学与历史的天堂,他们在当地人的村庄中挨家探访,听奇异的故事和诡谲的传说,老人们干枯消瘦的手指蘸着泥土,划下一个又一个遗迹,古老而恐怖的山洞与森林。
有一次,他找时间在村庄唯一一部付费电话给罗可去了个电。电话用了好长时间才接通,而在那期间他的心就一直那么悬着。他有一点愚蠢的想象,生怕在这段时间里,罗可会和他生疏了,甚至不记得他了。
然后对方熟悉的声音从听筒里传了过来,背景音嘈杂,能听见一点安静的音乐。门萨想,兴许他在和什么姑娘约会。
“谁?”
“是我,”他说,感觉自己有点蠢,“门萨。”
那边安静了一会儿。
“你到哪里去了?”
“柬埔寨,我在这里参加一个……”
“够了,我不感兴趣,你还好吗?你一直没给我打电话,我给你打了差不多有上千个电话发了上百条短信——”
他喋喋不休的说着,语速越来越快,门萨几乎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他想插嘴,但觉得还是算了,就在那里安静听着罗可渐渐平静下来,声音渐消。
他们这里正处黄昏过后,夜晚的幕在天空张开,星座闪耀,一个蓝莓之夜。门萨听见罗可说,赶快回来吧。
然后电话就被挂断了。
回露营地的路上,门萨一直在想是什么让他在罗可这里变得如此特别。罗可是个广受欢迎的人,他会画画,功课好,还会跳华尔兹。他有着完美的金发和紫色眼睛,笑起来那么好看。没什么理由他会在门萨这么个人身上花费如此多的心思。
门萨自觉是个凡人,他会有平凡的一生。他喜欢恐龙,有那么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它们是来自远古的神秘生物,美丽又强大,统治着整个荒蛮的星球长达几千万年。即便它们现已灭绝,门萨仍觉得那神奇不已。
罗可曾经问他,你喜欢什么恐龙。
门萨回答他是甲龙。
为什么,它们长得很丑。
甲龙有厚实的大铠甲,它生着背刺和角,尾巴上有以脊骨结合而成的棒槌。它食草,但那些铠甲、角和刺保护它不受伤害,让它得以在肉食动物中存活下去。
但它们仍然会被霸王龙吃掉的。
罗可的语气中没有恶意。门萨只好承认:是的,它们的确会。
别总想着把你自己藏起来,大家伙。罗可轻声道。有大铠甲和刺可没法跳华尔兹啊。
那时候门萨没搞清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现在他走在夜空下的泥泞小道上,四周是草的清香和溪水鸣吟。他渐渐有些明白了。
他决定明天一早,便从这里出去,坐牛车、大巴和飞机,回到他熟悉的那座城市。那些随手送出的小礼物,面对他的甜点的笑容,清晨的一声早安。他们跳舞时,罗可靠在他肩头,轻轻地、轻轻地哼着一支不知名的舞曲。到了这一刻,他终于全部明白。
现在还不晚。他会去到那舞会,穿着他最好的礼服走到罗可面前,伸出手,请求他与自己共跳这第一支舞。只此一次,也是一生的邀约。他料想罗可不会反对。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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