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 petit mort
KING OF HEARTS
子弹穿过头颅的响动,罗可想,大概就像是咬碎一颗巧克力糖。
地狱之门敲响一刻,六颗糖果应声而碎,歪倒在地,淌出热乎乎、甜滋滋的血液跟椰子酒似的斑白脑浆。这个过程说不上令人魂飞魄散,但也绝不跟愉快沾边。罗可看着地面上。史蒂文中午时与他分享甘草棒,瑞希为他遮掩过五次为约会的逃班;老弗兰克在他的牌桌上从没赢过,总是好脾气地喝着从那个扁平的银酒壶里带来的白兰地。
他头脑中有些许愤怒,些许悲伤,大概是因为他本不完满的生命又加上新的缺口,一局好牌,伙计。但现在有比那更重要的事,只要稍微偏差个几分,他,或者门萨,就会加入地上那一袋子四处滚落的糖果的行列中去。只是个时间问题。
一把枪指在门萨太阳穴。
门萨看着他。
所有人都看着他。
罗可眨了眨眼。
“那么,”他讲,“下注吧。”
从那小子走进那扇金灿灿、闪亮亮的大门,罗可就知道他要倒霉。“神庭”自开业以来,全身上下每个部件无一不被换过,唯一例外是那扇外表俗丽又丑陋的镀金双开门,黄铜轴承,黑铁门销,如同阿特拉斯,无论经历几多劫掠与杀伐,一直屹立不倒。赌场里的人都叫它“地狱之门”。
这名字名副其实。罗可把玩指尖那枚筹码,看着男人被领座员领着从东头走到西头。他之所以引起罗可注意,是因为他的个头很高。罗可在十七岁便已超过六英尺,但那家伙看着就好像要冲破天花板、像动画里海面的鲨鱼鳍一样滑稽地在二楼地板上巡游似的。
他高,且瘦,肌肉薄而结实,肩膀宽阔。罗可看着他的背影,颇不专业地出了两秒钟神。随后他将注意力引回牌桌,对着右手侧在六月天仍坚持包裹一身昂贵皮草的女人露出微笑:“到您了,女士。”
“跟牌。”她说着抛出大把筹码和媚眼。罗可将两样都耐心收下,以悠然心情,翻开第四张牌面。
左边的光头男人已然坐不住,使劲抓着头皮上并不存在的发须:“不跟。”他将纸片倒扣在桌上,指节敲击覆着粗糙绒布的台面。三下。四下。罗可轻巧打开最后谜团,杰克的宝剑似要刺穿顶上人的咽喉。
对面干瘦的男子咧嘴而笑,他脸蛋挺漂亮,只是神情里总有些东西,让人感到吃了苍蝇般不快。“看来今天是我的幸运日啊。”他得意地说道,然而没人提出异议。光头嘟囔了一句什么,看了一眼那个正将筹码堆入自己怀中的“幸运儿”,目光嫉妒而懊丧。他拿起自己剩下的几枚筹码,推开椅子大步走了。
“这是给你的小费,宝贝。”那披银狐皮的女士也输了钱,但并不在意,形容优雅地站起身子,将几张纸钞点在桌上,推往罗可那边。他笑了,将女人保养良好的手拿起放到唇边亲吻:“欢迎您下次光临,夫人。”他甜甜的道,不动声色将钞票收进口袋。不出所料,那下面垫着一张细小纸条,不用想都知道是何种罪恶邀请。
他一声唿哨唤来在场边等候的保镖,护送女人离开。她不曾回头,他也没有目送。目光一转,落往大厅璀璨夺目的灯光掩映之后。两个对语的剪影,攥紧的拳头。隔着整个房间暧昧喧嚣的烟雾与光线,罗可仍能感到一丝不属于他的不安,像滴毒水冰冷地爬上肌肤。他收回了视线。
“今天收成不错。”
对面的男人说道,脸上仍是那副英俊、但说不上哪里招人讨厌的笑容,罗可单手洗牌,另只手举起一指到嘴边,做个噤声手势。他俩的性命都抵不过隔墙一双好耳朵,更何况刚才送走的那女人。她的丈夫几乎拥有半个都城。
男人耸耸肩膀,将一枚筹码在桌上磕磕,离开时对他一笑。牌桌前久违出现一段空档,罗可摘下袖口,准备与接下来的凯特换班。
五分钟后,他已经穿过那道地狱之门,雪茄、粉红香槟和人血的气味霎时褪去,雨水浸满整条大街,将污秽与脏臭的垃圾道包裹在霓虹的梦境之中;同黑暗、反光的柏油路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神庭”倒映在咖啡色苍穹中醒目的十字招牌。罗可想,一个处刑架,多么讽刺,可不算亵渎。
他扭头走进位于砖石建筑左侧的狭窄巷口,屋檐滴答落水,他谨慎不让皮鞋踩入水洼中,感受衣料被雨珠浸湿的下坠感。光与声色渐渐远去了。他独自大踏步地走着。没有一个人、或是一个世界在等着他,因此他并不焦急,享受当下。阴湿的街巷和恼人的雨并不能扰乱这一切。他的手伸进衣袋,摸到了那一小枚筹码,忍不住微笑起来。那人说的没错,今天收成不错。
穿过一条马路,就进入安吉街东侧,这是城内少数未被皮条客、贩卖毒粉和烟卷的“老鼠”和走私商占领的街区之一,罗可并不在此处长大,但最后选择迁居其中,原因倒不是别的,只为从六楼窗口往外看去、越过一道道晾衣绳线和电路的复杂屏障,可以隐约看到中心区教堂尖顶的天使塑像,不知为何,那令他感到平静。罗可这一生从未进过教堂,万能天父像个游离天外的传说,那些细微的、烟缕一般的思想敏捷地钻入大街小巷的角落,在人们身后转了一忽,随后就消失无踪。罗可听凯特说,他们教区的神父喜欢干未成年的女孩。
楼下,几个执球棒的大块头少年围在一块,烟雾从他们鼻孔喷出,你会以为他们脑袋里装了一台小型机车。罗可避开他们,钻进门中。电梯约在文艺复兴时期就坏了。他三步并两步跳上砖阶,指尖在以鲜亮油彩涂抹的脏话上擦过。二楼四号室的房门突然重震一响,仿佛十只地狱犬在门后狺狺狂吠。
“你他妈敢背着我搞那个小嬉皮!我要好好——”
三楼,隔着白灰墙板,他能听见贝司声像一把金属丝撒在火上。“……Yesterday's over/I said okay/That's all right!……”
“尝到自个儿的臭味了吗,婊子?睁开你那双肥眼看着我!”
他有数过,一层的楼梯数是16个,不算最上面那一级。五楼有19个,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搭楼的人一擤鼻子数错了。楼层之间没有窗户,只有一只暗得像坟地鬼火一样的灯泡。
“……Time moves on/That's the way!”
“……你害怕了?你还有脸跟我说这个?是吗?看看你这副贱样……”
他摸出钥匙,捅进那一个黄铜小锁孔里头去,门开启时铰链发出了不祥的吱嘎声。室内空荡荡的,每样东西都原封不动。房间正中有一张三脚桌,上面扔着些薯片和袋装糖果,靠窗的角落放着一张巨大的床垫。旁边有一个冰箱。就是这些。他将钥匙扔在桌上,随后走到冰箱边,开门拿了罐汽水。呛鼻的白色蒸汽从窗口升起,掩盖了夜色里的星,领带、衬衫和蕾丝胸罩在通路纵横的晾衣绳上随风轻轻飘动。罗可悠闲地踱到窗边,抬起一只脚跨坐在台子上。
“……We live an hope to see the next day/That's all right!”
收银台旁站着一个男人。那个男人。罗可正步走过,不斜一眼,衬衫和心情都如柜内张张绿色整钞般干净挺括。他向橱窗里的小姐点点头。那男人始终低首,视线齐于脚面,流金天堂里一根耻辱柱。
他来到自己的桌子,在台后坐下,装作整理纸牌和筹码,余光在男人身上游移着。一个乌青眼圈,嘴唇肿了,瞧那姿势,起码断了一根肋骨。还算手下留情。罗可想不明白令他们大发仁慈的理由为何,为这小子在市政厅上班的老爹,还是那张撒旦似的漂亮脸蛋?
喔,他转过了脸来。罗可半是玩笑地想后者没准更可信些。
这当儿,老弗兰克一瘸一拐地从老虎机区走了过来,坐到右手边第二张桌子上,“下午好呀,孩子。”他说着拧开一直挂在腰际的一个弧形酒瓶,喝了一大口。
“你该少喝点了,弗兰克,”罗可警告他,“不然你的肝会跟他们在米其林三星里配了洋蓟和紫甘蓝端出去的那玩意儿一样。”
“说得不错,但你不会忍心剥夺我唯一的兴趣吧?”老弗兰克咧开嘴,露出那颗豁牙。罗可忍不住笑了。
“你知道我不能再让你赊账玩了,朋友。”他装作一板一眼地说道。
老头将手插进口袋,摸了一枚筹码出来:“今天就这一次,我还得在天黑前去中心区给我孙女买生日礼物。”
罗可耸了耸肩。“1赔1,老样子,”纸牌蝴蝶般落到桌面上,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里,这是他最为着迷的景象,“顺便祝你孙女生日快乐。”
老弗兰克最终跟来时一样一瘸一拐离开了,带着空空口袋和心满意足的笑容。罗可的目光跟随他到“神庭”大门前,像沉默护卫的兵士。他对自己向来自信。他不能不这么做。这么多欢愉、狂热、为欲望暂时蒙蔽的手和眼睛,这么多年轻与苍老与伤痕累累的心,他一一触摸它们,起初是出于好奇,后来,则是与他们相同的理由使然。
拆解一个人,并不如你所想那样容易。言语、动作和气味都是线索,手中香烟的品牌、眼角的细纹都是门路;笑容,眼神,恰到好处的一次吸气,咔哒,如同用钥匙打开一个装满糖果的箱子,选对正确那把,就能得到奖赏。唉,罗可最喜欢这个。
他转过头去,又不自觉的看起门旁的那小子。他看上去几乎没有动过。光彩夺目的人群在他周身形成一个无形的漩涡。
这只是一瞬间的决定。罗可从座位跳起,将一张纸牌插进胸口衣袋,像别一支香槟玫瑰,随后,他转身走往与大门相反的方向。
“伊妮,宝贝,再给我换些那种1000金筹码。”
他单手撑在收银台那一小块弧形防弹玻璃前,窗中女孩扭了扭她那被黑色假发和金色眼睫毛沉沉坠着的精致头颅,道:“这么快就输完了?”
“半盒就好,谢了。”他微笑应答,目不斜视,突然手下一抛,将一瓶东西扔给站在近旁的瘦长男子。对方一抬手便稳稳接过,先是呆愣一瞬,随后投来疑惑一眼。
很好的反应能力。罗可暗暗记下。或许出手总比思考快一秒。
“这是什么?”男人迟疑地开口问了,罗可瞥了他一眼,脸上礼节性笑容如同夏日的晨雾不散。
“你站了很久,我猜想你可能会口渴。”
女孩熟视无睹地在计算机上打印账单。男人动了动,这回视线完完全全投往他身上。
“我不喝酒……至少不是现在。”
“这不是酒,亲爱的,”他笑得更快活了,“汽水罢了——酒精度超不过百分之五。”
这回对方确凿无言。罗可用个小盒从出币口接他那一份筹码,听着塑料圆片相互击打的愉悦声响。
他走回自己的桌位,纸牌好端端栖在他的胸前,将他的心跳遮蔽在一颗纸片的心后面。这是最安全的做法了。
JACK OF SPADES
流言传得很快,兔女郎艾丽莎告诉了收银小妹,收银小妹说给调酒师巴尼,巴尼又透露给“金手”汤姆——那个瘦长干瘪,同罗可搭伙出千的小男人。汤姆最终在中场休息的例酒中告诉罗可,那站在赌场门口的高个男人是他们新来的保镖,欠了老板一屁股债,具体金额不明。他的名字是门萨。
“可怜人,过段时间他们就要活吃了他,”汤姆闲闲地说道,手指在玻璃杯沿划着,“看他那样子活像刚从杜克大学毕业呢。”
有此想法的不只他一个。同他轮班的荷官瑞希,认为他撑不过五周(“他戴细框眼镜,天哪!”),巴尼觉得他自视清高,故作姿态。艾丽莎窃笑着说,他有个很大的老二。
这话使得众人都以为艾丽莎已和他上过床,标记了地盘,但罗可知道其实没有,她近来交了个地下情人,露水之欢,清早总有绿色玫瑰作伴,晚餐由黄油烤鸡和咸橄榄改为清咖啡。但罗可对那些不感兴趣。他的牌桌设在“爱达荷”区,正对房间另一头的水晶吧台,与大门呈三角态势,那个颀长的黑影就一直恼人地在他视野所及之处来回游移,活像根上锈的时针。
“他总得学会的,不是吗?”他如此说道,算作回应,但没打算得到答案。汤姆嘬住那根不断燃烧的纽宝利香烟,将嘴唇包成一个圆弧,自认为潇洒地吐了个烟圈出来。
“前天那个讨厌的老头——他根本不知道拿人家怎么办呢,只知道傻站在那里,瞅着那老不死的往地上丢纸牌,跟撒金钱雨一样。”
“听上去不错,”罗可三心二意地回答,将手中一叠纸牌举起,“抽一张。”
汤姆半是不耐烦半是难以置信地瞪着他,然后从中挑了一张,扫了眼牌面后插回牌叠中。
“你该把这副态度收收了——还记得上次给‘手指’的那家伙吗,他还有活儿,想让咱们干。”
“老板不会开心的,汤姆,”罗可轻声说道,“上次我是看你的面子。”
“那就再看一回,当我欠你的,老朋友。”
罗可没有回答。他聚精会神将纸牌分为两叠,拿起左边那堆最顶上一张,摊开在桌面。
“这是你选的那张吗?”
“得了吧,我不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再说你那套把戏我早就看腻了。”
“原来你早就厌倦我了,汤米,”罗可作出一副心碎神色,“早知道我就该换个新搭档了。”
“别闹了,”汤姆在桌上俯下身来,软帽檐下的眼睛灼灼盯住他,“干,还是不干?”
罗可低头凝视桌面上的那张纸牌——二维人物毫无生气的眼睛也凝视着他——“我什么时候畏惧过挑战呀,老朋友?”他甜甜笑道。
有件事说对了,门萨确实不擅于保安工作。诚然,他高大结实,神情也够冷漠英俊——但他就是缺少那么一种气质。他看上去是会帮邻居照看金丝雀的那种人。罗可越是观察他,越是想要叹息。周二一天都不很顺利,客人们专情于老虎机与在旁观看,这叫桌台上的人没太多手段可供施展。然而,门萨在那天受到的责骂令他们的不痛快都有些相形见绌了。他们的经理汤普森有一次甚至将男人叫到后台去谈话。他们都知道对门萨这样的状况来说,“谈话”意味着什么。
那家伙回来时额角破了,正往外渗血。一个服务生偷偷塞给他一块纸巾,他低声道了谢,走回自己位置。没有人注意到他,除了罗可,当然。
“跟。”坐在他左手侧的胖子清了清嗓子,故作悠闲地说道。“跟牌。”罗可对他微笑,“玩家到此下注结束。”
牌底犹如帷幕,揭露一场纵情表演,又一次,胖子敞怀大笑,旁边穿西装的男人却唉声叹气起来。同赢钱的还有一个小心翼翼、每次只押最低价码的中年男人,他将换来的筹码匆匆揣进口袋,快步离开了。胖子在桌旁坐了一会儿,对罗可说着运气和三女神一类的东西。随后,他说自己要来一杯威士忌,便下了桌,像个俄罗斯木偶一样摇摇晃晃走向吧台。
罗可深深呼吸一口灼热的空气——他并不饥饿,但突然觉得胃里仿佛空了一块儿。幸好,口袋里有未吃完的巧克力,他撕开包装,咬了一小口,视线飘向门口那边。门萨仍站在那处,比个忠诚锡兵还要笔直。
罗可很少管人家的闲事,但现在他忍不住猜想,那家伙过去究竟过着怎么样的生活?夜夜笙歌、将黑牌威士忌倒入泳池作乐的生活,他曾见过;没有鞋袜可穿、靠垃圾堆里的披萨边填肚的生活他也司空见惯。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处于两者之间的灰色地带,在这里行走的人们的脸也是灰色的,看不清楚面容和五官。但门萨不属于以上任何一种,不,他像是落在尘土里的糖果纸,你明知道里头什么都没有,却还是忍不住被闪着亮光的颜色吸引。
过后,他送走两个酩酊大醉的年轻女孩(几乎可以肯定伪造了身份证件上的年龄),整理好耐心,抚平了领结。时间刚过八点四十,夜还长得很,他的计划是,洗手台,马丁尼,门萨。
然后他抬起头,与当晚中心思想四目相对。哦。马丁尼可以等。
他穿过两张牌桌、一颗碍事的吉祥树和又厚重又粘稠的空气走向了他。门萨两手背在身后,两眼盯在门口,他似乎因衣料紧绷微感不适,但很有教养的没有表现出来。罗可轻步潜行,几乎带着恶作剧心态,立到对方身后,过了片刻才装模作样清清喉咙。
门萨像撞到车灯前的鹿一样蹦了起来——当然啦,并没有蹦很高——但实在好玩极了。他惊魂未定地扭过头,见到罗可后涨红了起来。“呃,嗨。”他小声说。
“嗨。”
“你是……”“罗可,我在这儿工作。”罗可接过话,对方却摇摇头:“我知道,你的桌子离这里……很近。”
这一句话透露得已经够多。罗可不知道他是存心试探,还是真的坦诚至此:“我注意到你来后我们还没真正的欢迎过你。”
闻言,门萨露出了虚弱的微笑:“欢迎新人必然不是传统,是吧?”
“只是想表示友好。下班了一起喝一杯?”
“哦,谢谢,罗可先生,”门萨说,“可我不喝酒。”
“我也不爱喝酒,我喜欢甜东西。但你可以试试这里的雪莉果汁,味道棒极了,”罗可无害地笑笑,“但千万别接任何兔女郎塞给你的东西,除非你想第二天在垃圾桶醒过来,身上只剩口红印和金色亮片丁字裤。”
这话明显让男人的表情轻松起来,他露出了一个真正的微笑:“我也许……”
他停住了,罗可看见他的瞳孔针尖般缩小,脸上肌肉危险地紧绷。在门萨按住他的肩膀、将他拖向那棵碍事的吉祥树后面之时,罗可脑海中浮现出极其不合时宜的想法:他的眼睛是绿色的。
罗可以前没有注意到这牌桌竟然这么矮——大概是他从没有被两把格洛克逼得起身不得的经验。宾客在第一梭子弹射进天花板时杳然无声,在第二梭子弹打碎收银台玻璃时尖叫四起。罗可期望伊妮没事。然而鉴于她比谁都响的昂然叫骂,他断定她暂时无何大碍。
“老天,你们这儿就是这么一群脓包蛋?”来人哈哈大笑,听上去活像被割了喉的野狗。罗可叹了口气。
“只有三个人,”门萨蹲在他旁边,谨慎地从桌角观察着门口,“那个花衬衫走到轮盘赌的桌子去了,只要绿色头发的转过身我就能过去。”他回头然后看见罗可脸上的表情:“怎么?”
“只是你听上去……太过经验丰富了些,”罗可低声道,“用我干什么吗?”
“不,你留在这儿。”门萨果断地说道。这回罗可的脸色就没那么轻松了:“在警察来之前别想着逞英雄,小混蛋!”
“你叫警察了?”
“没有,等着吧,”罗可说着,也探头看了看那边的动静,“像我们这种街区,一个月不来这么两回都不好意思开门接客。”
“那你也没理由担心我,”门萨说着伸手到桌面上摸了起来,“你有没有什么长的、坚硬的……能当武器的东西。”
如果不是当下情景限制,罗可能开出一串荤段:“我玩德扑和21点,能给你最硬的只有5000元筹码。”
“那也行。”
罗可熟门熟路地掏出那盒花花绿绿的塑料圆片,感觉像万圣节分发奇装异服孩童们以美味糖果。门萨一手抓了一把,有些失望地说:“我以为会有铁做的。”
“我们不是那种店,”罗可说,“你真有把握搞定他们?”
“呃,怎么了?”
罗可瞪着他:“要知道这一星期来我们遇到最接近恐怖袭击的事件,是一个老奶奶用雨伞狠打你的头。”
“那位女士吓人极了!”门萨斥责道。
“我挺好奇的,你后来真的把她扔到街上了?”
“……我送她回家,还在路上给她买薄烤饼来着。”
罗可险些笑出声,门萨的脸似乎红了。他猛地站起疾冲,看上去就像有人那么大的黑豹扑向猎物。罗可刚刚从桌边看出去,便听到一声凄惨的大叫。
那个拿枪的疯子已经倒在地面上,像只鼻涕虫一样蜷成一团,塑料筹码洒了一地,门萨正抓住绿头发的枪口往上抬。这是个极其危险的动作,枪走火了。罗可很确定一排子弹将将贴着门萨的衣襟射了出去,但他力度丝毫未减,半条枪管径直撞上侵入者的鼻子。鼻骨断裂的声音似乎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和嘈杂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第三个——那个花衬衫,好像根本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甩着一根球棒冲了过来。但门萨已经闪到一边,罗可看着对方往那傻蛋的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让男人和他的同伴们堆成叠叠乐一样的形状。这回他是真的笑出了声。
金色大厅内一片死寂,几个脑袋伸了出来,惶恐地注视着眼前的景象。天花板上一盏巨大枝形吊灯由于方才打到轴承,此刻终于不堪重负,一声巨响落到了下方的威士忌酒架上。与此同时,他们的经理冲进房间,大叫:“这他妈都是怎么一回事?!”
事实证明,门萨不仅仅是个被迫劳工、无辜还债的可怜小孩,据悉他来自维克德城,哦不,这不只是个名字奇怪发音阴险的古怪地方,维克德城是偷窃者的朝圣坛,众叛亲离者的迦南地,罪犯梦想的最高天堂。门萨的父亲就从那儿来,很遗憾的是他不够明智,在梭哈牌桌上输掉了口袋里金钱与幸运。
罗可陪着一干服务业人员滞留清理场地,天花板上的洞一时半会儿时没法修了,经理再次痛骂了门萨一通,让他下次多管闲事前不如先将那个“笨的出奇的大脑袋”送去浸茅坑。罗可知道对方的服役期限大约也就是在无尽刑期中多加了一百年,因此不太担心。他倒是揪住了想要趁乱开溜的汤姆留下做工,对方哀声连天,被指使拿了拖把去擦洗厕所(尽管厕所屁事没有)。
他趁着无人注意,穿过两排老虎机,抄后门溜出死气沉沉的大房。后院刚清扫过垃圾,一只虎斑猫蹲在围墙上,机警注视来人,罗可伸出手指想逗逗他,那小兽却舔了舔爪子,跳下矮墙,不见了。
他信步走向旁边的小巷,星空在他头顶低语,讨论一个个缥缈潮湿的梦。他瞳孔不曾适应黑暗,因此在差点撞上另一个人时猛地一惊,对方却率先伸出手,安慰似的低声说:“嘿,嘿!是我”
罗可眨着眼睛,感觉阴影一点点漏进眼角,形成模糊轮廓,他先从那声音认了出来。“你在这儿干嘛?”他学着对方放低声音,感觉像避着校长在角落偷偷抽烟的青少年。
“出来透透气,”门萨说,“何况杰科先生好像见到我就要心脏病发作。”
罗可轻笑起来:“我倒觉得他挺喜欢你的。”“哦,他可不喜欢我,但也在意料之中啦。”门萨含糊地说,似乎并不关心,手中摆弄着什么东西。罗可这才发现他嘴角叼着一根香烟。
“你抽烟?”
“你不抽烟?”
门萨低着头问,眼睫半垂,将打火机凑近嘴边;橙色的光焰腾起时,他翠绿的虹膜里罩上一层金雾,如同融化琥珀般流动。随后火熄了,他的脸孔重又回到黑暗里。但那只让罗可感到一阵隐秘的冲动咬住脊骨,他已经半硬了,所幸小巷里光线晦暗,门萨大概不会发觉。
他说:“我不喜欢烟草,那……很苦。”
对方歪了歪头,似乎没料到这一答案。“啊,对了,你爱吃甜东西。”他恍然大悟地说,在这昏暗的光线中笑了起来;笑容里没什么恶意,似乎只单纯觉得有趣。
罗可浅浅笑了:“你真的从维克德城来?”
“我在那里长大,”门萨的嘴唇轻轻包裹在滤嘴上,一下,“那里的人们都很好,对我也很好。”
除了他的父亲。罗可心知这一点,然而并不愿在此提起。门萨并没注意到这个,转而问起罗可的家乡。罗可有点想告诉他“神庭”就是他的伊甸,他在这里打牌,赌博,行骗,学会了一切,做过了一切。但他最后只是简简单单地说:“我在这里长大。”
“哦。”门萨点点头,不再说话了,闷头吞云吐雾;他的动作小心,刻意不让烟气飘往罗可这边。罗可感到有些好笑,说:“给我也来一根。”
“什么?”门萨抬头看他。
“我不喜欢,不代表我不会抽,”罗可朝他伸出手,“经过刚才那个,我感觉自己迫切需要来点刺激的。”
“哦、哦,好的。”门萨从口袋掏出香烟,抽出一支递过去。他低头想拿打火机,但罗可已经凑过去。黑暗里他们的呼吸在缥缈的烟雾里缠绕,热度只有一刻,罗可却感到自己的心在跳,太热,太接近。他将嘴中烟头凑上门萨的火光,燃起刹那,对方眼中熔石几近溢出,罗可恍惚中想只消探出舌尖,便能品尝到他滚烫的虹膜。
他退了回去,门萨看了看他,又低下头了,神情有些赧然。罗可心中暗笑,说:“你知道——我们的老板,在你把钱还完之前是不会放你回去的。”
“我知道,”门萨说,“我不在乎。”
罗可本可以轻巧戳破那个谎言。但他只是将烟头按灭在肮脏的墙砖上,转过头来仔细看了看门萨的脸。
“把那眼镜摘了。”
“为什么。”
“那让你看起来像个乖小孩。相信我,你不会想让所有想打坏你那口漂亮牙齿的人怀抱这种想法的。”
门萨没有回答。罗可走向巷子尽头,指尖仍萦绕烟灰的苦味,他没有回头,也无从知道对方是否在背后看着他。该死。他对自己说。该死。但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第二天,门萨来上班时仍戴着眼镜。他一直戴着。
“如果你确实有兴趣的话,就该去约那可怜人。”
汤姆将两条腿横在员工休息室——一间长九米、宽八米的绿色地下室——唯一一架长沙发的扶手上,沙发丑陋无极,覆盖着酱紫色天鹅绒。从九月初,他便突然消失,过一阵子又悄无声息出现在休息室的沙发上,从袋子里吃着洋芋片,对罗可的生活评头论足。
“这是休息时间,拜托放我一马。”罗可好脾气地说道,眼睛紧盯着半张报纸背后的填字游戏。汤姆发出了那像鸭子一样粗哑的笑声。
“这是什么愚蠢的‘不问不说’原则吗?”他边嚼碎薯片边说,“我从不知道你恐同。”
“我更害怕笨瓜,比如你,”罗可说,“猫王在1972发行的专辑是什么名字?”
汤姆没得及回答。“《祂触动我》,”门萨从活板门那儿下来了,衬衫袖子挽至肘部,“嗨,汤姆。”
“晚上好,伙计。”汤姆懒洋洋地抬了抬手。门萨看了看他和那条被占据的沙发,选择走到罗可旁边:“我能坐下吗?”
“当然,亲爱的。”罗可快活地说,他刚刚完成了所有的竖行,转而向横排进攻。门萨先去倒了些柠檬水,将其中一杯放到罗可的报纸旁边。他甚至给汤姆也倒了一杯。随后他坐下来,双手握着杯子,似乎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放轻松些,门萨,”汤姆从后面说道,“要洋芋片吗?”
“不了,谢谢。”
“明智的选择,膨化食品会毁了你,它们会让你的血管里充满油脂,最后像只癞蛤蟆一样炸开,”汤姆塞得满嘴鼓鼓囊囊的,说,“你知道垃圾场的菲林吗?不知道?罗可,我能给他讲垃圾场的菲林的故事吗。”
“别听他的,门萨,他的话还没癞蛤蟆可信。”罗可平静地说。但门萨已经开口问:“那是什么?”可能是出于礼貌。汤姆露出得逞的笑容。
“那是挺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候这地方还没建起来,只是一个垃圾处理厂,整个城里的垃圾、污水通过卡车和管道运到这里来。但有一次,那卡车运来了别的东西,一个婴儿被他的老爹老娘遗弃,抛在卡车上,可能是想让搅拌机把他给搅了。可是当然啦,那个婴儿奇迹般地掉了出去,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可他就是活下来了,并且长大成人。他一直待在那垃圾场里,靠吃老鼠和腐烂的食物过活。晚上的时候他就睡在成山的垃圾里头,别人都不知道他在这里,他们还以为这地方进了狼或者什么大型动物哩。
“但是后来,那孩子就开始改变了——他开始吃人,或许老鼠、蟑螂和猫什么的满足不了他了,他想要些更大、更新鲜的东西。那个垃圾场原先是有守卫的,一个老头,无依无靠,别人都说他是疯子,因为他总是嚷嚷着这个地方有魔鬼。
“不久之后他就不见了,政府不在意,以为他老死在了什么地方,就派了新守卫过去,可同样不见踪影。运送垃圾的卡车在场地里停滞,司机却不知去向。你想想,那么多的垃圾,没人能看见藏在其中的骨头,从尸体里流出来的血。
“直到一年后才有人发现他,司机们都不敢自己开车进入,于是都搭伙上班,那家伙也就没法动手。但有一天晚上,月亮又圆又大,几个晚班的工人在成堆的塑料和厨余里看见了,那个人影全身长满了水泡,似乎流着脓水,就像只巨大的癞蛤蟆——”
“如果你这么有闲心在这儿讲恐怖故事的话,不如先去理一理自己的账单,”罗可及时打断了他,“你不该把账单地址填到我家来的。”
“得了吧,朋友是用来做什么的。”对方撇了撇嘴,似乎对罗可破坏他最有成就感的时刻这一举动颇有微词。门萨握着水杯的指关节已经发白了。
“那人后来死了吗?”他问道。汤姆耸了耸肩:“谁知道,这只是个故事。”他见到门萨这幅情状,好心递来铝箔袋:“洋芋片?”
他俩都谨慎选择了拒绝。罗可清了清喉咙,说:“经理一会儿会来查班,你最好在他看见你以前回去。”
“好了好了,我可不想对你们搞破坏,”汤姆站了起来,将空薯片袋揉成一团,向垃圾桶做个抛投。纸团在边沿弹开了,他哼了一声,在经过桌边时拍了拍罗可的肩膀:“别忘了我和你说的事。”
“别再把账单寄到我家。”罗可回敬道。小个子男人笑着爬上梯子。活板门发出一声轻响。屋里只剩了他们两人。
门萨看了看他,不知道是否该发表议论。“他就是一混蛋,别在意,”罗可安抚他说,“那垃圾场故事是我们这里骗小孩睡觉的睡前故事,这赌场之前是个脱衣舞俱乐部,后来老板嗑药被抓了。”
门萨点点头,说:“汤姆似乎不常在这儿露面。”
“他不该露面。他是我们的‘特聘’员工,平常在场里装成顾客。他不能表现得和我们太熟络。”
“他挺有意思的。”
“是啊。你知道吗,从他寄给我的账单里居然包括口塞、马鞍和‘黄金十分钟’,”罗可边说边写下最后几行(“尼泊尔首都:加德满都”和“拿长扫把、黑猫、火焰和舞蹈:女巫”),“我都不想知道那些到底是什么。”
“我想这里应该是无齿翼龙,”门萨在一旁指出,“这样字数就合上了。”
罗可向他道谢并改正过来。他们又讨论了一会儿“让人迷惑不清”指的是“幻觉”还是“错觉”。最后,每个单词都好好待在了自己的位置上。罗可满意的抬起头,对着门萨露出笑容。对方正温和地看着他。
那个问题再一次不受控制地溜了出来:“下班以后去喝一杯?”
门萨盯着他,有些惊讶,随后笑了:“只要这次没有拿机关枪的歹徒出来闹事。”
一阵奇异而愉悦的情感顺着他的血管游下,鸟儿般在他胸膛唱起歌来。“噢,亲爱的,”他眨眨眼睛,“我向你保证。”
罗可发现,同门萨说话十分容易。他好像对你说的任何东西都有兴趣,低着头,像只温顺的巨犬,安安静静听着。如果换做别人,大概总会让人觉出假装之意,但门萨的姿态神奇的真诚,毫无伪态。
他们度过了极为愉快的几个喝酒的晚上——大部分时候罗可在说,门萨听着,但经过一番努力,他还是设法从对方口中撬出了一些关于自己的信息:他母亲去世了,没有兄弟姐妹;他并非天生高个,据他原话,“到17岁以后才像韭葱一样疯长以来”;他最喜欢的电影是一部奇怪的科幻恐怖片,罗可从没听说过,但他却热烈地要他去看;他不喜欢花生,并非过敏,只是不喜欢那东西的味道。
还有,他没有同任何人交往。
罗可和平常一样随意地提起这个话题。而门萨立刻轻笑了起来:“不,还没有——曾经有过,但她甩了我。”吧台的灯光暧昧晦暗,他的脸有些发红,之前罗可借兴叫了些金酒给他俩。罗可将玻璃杯放置嘴边,但没有喝,感觉玻璃的寒气浸入下唇。
“艾丽莎很喜欢你,”他说,“她之前和我提过。”
“那位戴兔耳朵的小姐吗?”门萨说,“她没跟我说过话啊。”
“她挺可爱的,是不是?”
门萨只是喝了些酒。罗可转过头去看他,那双绿眼隐在阴影之后。但他的耳朵发红——经过这些时候的观察,罗可知道那是什么的表示。
他说:“你喜欢魔术吗,门萨?”
“呃,我想是的?”对方和他视线相对,笑容在他嘴角集聚:“那么你会喜欢这个的——看着我。”
他拿出随身牌叠,在吧台磕磕,单手洗好。门萨目不转睛看着他的动作,看着他,不曾移开目光。
他将那一叠牌在对方面前扇形展开:“选一张,但别告诉我。”
门萨犹豫片刻,随后点头,告诉他已经选好。他又将那牌洗了一遍,说:“平时这时候该让你吻这纸牌一口,但你大概不会情愿,那么笑一下就好了。”
对方依言露出微笑,罗可跟着弯起唇角:“如果我选对了,那么你就要和我出去吃饭,我来选地方。”他不管男人脸上讶异,自顾自将一张纸牌夹在指间,问出那个他早已知道答案的问题:“告诉我,亲爱的,你刚才选出的是否是这一张?”
艾丽莎至少说对了一点。事实上,他们并未交谈过,罗可只在无意间听到女孩们的谈话。他们平时互不干涉,装作彼此都不存在于同个空间之中。罗可从卫生间出来时看见艾丽莎正和她的女伴修饰妆容,见他来到,未有任何表示。
他弯下腰洗手,女孩却在这时说起话来。
“你说的不错,那新来的模样挺讨人喜欢。”
“他看着根截长木头似的。”
“他确实很高,是不是,”她对着竖在公共洗手台的肮脏阔镜前补画眼线,旁边的金发兔女郎使劲正撕扯蓬蓬裙摆上一根线头,“我有经验——长手长脚的男人那话儿往往短不了。”
“你会和他上床啰?”另个女孩边笑边说。艾丽莎嘟起嘴来:“我可比这要有追求的多。”
罗可从纸巾盒里抽出一张面纸,细细擦干手,装作没在倾听这场对话。他看着镜子里自己的样子,凹凸不平的光面使他的脸孔扭曲作怪。
他走到那金发女孩面前:“让我来吧。”他边说边伸出手去,干净利落地扯断了那一小根丝线。金发女郎懒洋洋道了声谢。艾丽莎用余光飞给他一眼。
“但如果是我,就不会花费太多心思在上面,”她声音冷硬地说道,“你救不回急于溺水的人。”
他们选定的餐馆距中心区不远,离“神庭”两个街区之隔,灯影突然沉落,只有马路行车偶然经过,投下拉长的光束。天色欲晚,沿街点亮橱窗,如同绽放金色花朵。他们并肩走至餐馆门口,同接待的侍者确定预约,最后被引至靠窗一张小桌落座。
正值晚餐时间,店内弥漫着饭菜欣人的香气,空间不大,但气氛轻快温暖。罗可很快定下当季的煎小羊排配土豆泥,门萨则要了鲈鱼作为主菜。侍者接单后对他们表示歉意,因客人较多,上菜速度也不得不随之减慢。
罗可笑着说无妨,多些谈话,当开胃菜,他觉得这样不错。侍者离开后,他转向门萨说:“我擅自叫了酒,希望你喜欢干白。”
“我怎样都好。”门萨看着他,露出小小的笑容。罗可竭力忍住在桌下将足踝蹭上对方小腿的冲动。
“他们这里的甜点味道很好,”他边摆弄叉子边说道,“核桃派更是一流——可惜今天没有。”
“没关系,”门萨说,“也许下次我带些自己烤的曲奇来给你尝尝?”
“你会做饭?”
“不,不……只是烘焙,做正经菜我从来不太行,上回还把半打鸡翅弄焦了,楼下的猫都不愿吃。”对方露出苦笑,罗可被他的表情逗乐了:“我厨艺的最高水平就是用微波炉弄热方便食品,但我向你保证汤姆比任何人都糟糕,他曾经用烘豆和牛蒡一类的东西弄了个杂烩菜出来,凯特吃过以后腹泻了一天。”
“凯特是那位短发女士,”门萨说,“你们是朋友?”
罗可装作神神秘秘地压低嗓音:“可别告诉别人,我们的关系理当维持地下。”
对方轻轻笑着,眼角漾起柔和的纹路。细细密密的嗡鸣像温暖的蜂群包裹他们,足尖在桌下若有若无触碰。突然间,他的胸膛里好像吹起一只气球,胀得越来越满,就要飞上高空。
食物上桌的速度比他们所想的要快。用餐时两人都十分安静,偶尔,只是偶尔,会在抬头之际撞上目光,罗可付以一笑,门萨却有些脸红似的,匆匆忙忙低下头去分解鲈鱼。
餐至半途,罗可对门萨的沙拉产生了浓厚兴趣,于是同他交换了那盏番茄汤。门萨说到小时朋友对番茄过敏,曾因误食薯片而胀成圆球。据他说那可怜孩子的脸就像个狒狒屁股一样。
从他谈起那些事的语气,听不出任何对那座城镇厌恶的意味,罗可不知这是愚蠢或是天真,或许两者皆有。门萨吃东西的模样极其普通,并不想旁人所会肖想的、如饿犬扑食般大快朵颐,但也算不上什么骑士姿态。他只是像其他任何人一样,认真享受自己的食物。投入其中的享受意味或许比不上罗可,但说实在的,于此方面,极少有人比得上罗可。
甜点是酒渍果酱布丁和苹果挞。浇布丁的树莓酱中加入了朗姆酒和肉桂,触到舌尖便即刻化开。罗可为这美味冲击几乎掉泪。门萨见状,分了些水果挞给他,牛油与蛋奶交融的滋味确实无与伦比,苹果饯的甜度也恰到好处。两人用完饱足一餐,互相看看,都忍不住微笑起来。
离开餐馆以后,他们沿着东十字街长长的下坡道缓缓散步,呼吸在寒冷空气中凝成白雾,拖着长长光轨的轿车驶过他们身旁。
“你家住在哪里?”门萨突然问道,他将大半张脸藏在深绿色围巾中,罗可只能自偶尔的灯光中看见他闪烁的绿眼睛。他微笑起来:“你想上去喝杯咖啡吗?”
“不,呃,我很乐意,但我不是这个意思,”门萨有些拘谨地说,“我想,也许我应该送你回家。”
“我们都有老二,”罗可指出,“没必要非得一个遛另一个回家。”
“哦,哦,”对方的脸突然涨得通红,看这么个高大的家伙红脸还是件挺新鲜的事情,“抱歉,罗可先生……我只是看书上说该这么做。”
罗可看着他,咬住嘴唇,默不作声。过了半晌,门萨扭过脸来。
“我是说,这是个约会,对么?”他有些不确定、有些期待地说着,镜片后那两颗绿石如金翠,在人造的烈日下熠熠生光。罗可屏住呼吸,然后说,过来。
他拽住门萨的围巾将他按进一个急促的吻里,他们的嘴唇在冬日寒气中湿润地交缠,白雾从细小呻吟里漏出,消散在路灯光下。
他和门萨最终在离他家一个街区之外分手。门萨礼貌地同他道别,笑容却足够亲热狎昵。随后,他转身离开。罗可站立原地,目送他瘦长的背影,周遭的流光,使得他的身影格外沉默、毫不惹眼。他也从不是什么惹眼的人类。然而,罗可站在那里很久,直到双腿因寒气失去知觉,他才缓缓向家迈开脚步。
他的指甲一直掐在掌心,尖锐的疼痛混着麻木的暖意。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何对这奇怪的蠢人生趣了,他没有拆解他,恰恰相反,门萨已经将自己坦坦白白敞开在他面前,他直露的思绪,他美丽的眼睛,他坚韧的骨骼,他安静的、脆弱的、羞涩的心(被罗可碰触时,它还会轻轻跳动一下),没有什么可以变化与量度的,但对于罗可来说,他又比宇宙、金钱骗局和54张纸牌更为神秘玄妙,比千万个人、千万个陈腐的来来去去的生命更令他着迷。
他爱上他了。
ACE OF HEARTS
这种感觉有些特别——当你看着一个人,你是否觉得心脏发抖、如同风中落叶,言语和思绪是否从你大脑中溪水样流走,五颜六色的星星在眼前裂开成千万碎片;你是否会贪婪着将他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尽收眼底,斟酌说出口的所有字句,期望他不会注意到你的失态,你的不安定,又期望他能抬起头,看看你。
罗可掌控全局,以全然旁观者的姿态,戴金戒指的女人持有一个对子,一看就是官僚模样、脑满肠肥的老头除了高牌不会有更好点数,中间那个青年倒是运气颇佳,差个A便能凑齐同花,他决定推他一把,年轻人总是禁不住诱惑。
已到最后一轮,女人选择盖牌,青年盯着自己的牌面,满脸通红,似乎孤注一掷,将纸片亮出。罗可亮了牌,视线飘向正门边,果不其然,同花。青年喜滋滋地又压上一把筹码。
门萨正在执勤。自从上次意外事故,分给他的工作时间也“意外”增加了不少,罗可乐见其成,起码他能从最佳角度欣赏对方的屁股。他低头洗牌,对年轻人露出微笑:“您玩得十分出色。”
“我是新手,或许是运气好吧。”对方搓着手说道。罗可耸耸一边肩膀:“我很少相信运气——也许在它们消磨光之前撤手比较好。”
“得了吧,你嫉妒我要把你的钱全赢走了,”对方哈哈笑了起来,“我妈妈说我是她的幸运星!”
罗可保持着微笑,低头洗牌。
下一轮,青年又大获全胜。在开出同花顺的时候他简直不能相信,大叫着亲吻前来送酒的女郎脸颊。罗可在围观者的赞叹声中无奈地说:“好吧,也许你确实是个幸运星。”
他不紧不慢将筹码堆积,欢呼和大笑像节日彩花般围绕他们,轻飘飘的、金灿灿的泡沫将一切推向狂欢的浪巅。“不,不,跟牌!”“这一次悬呀,老兄!”“哎,看他那小山似的筹码!”年轻人转头朝着莫名喜悦的人群喊:“下一轮我请你们喝香槟!”
密密麻麻的肚子和胳膊挡住了罗可的视线,他被厚实荷官西服覆盖的肢体已经布满汗水,但他甚至不能伸出手去松松自己的领子。又一张牌,又一块砖垒堆叠,香槟喷薄,鼓励的话语漂浮,罗可凝望这热烈天国,伸指轻触。这就足矣。热闹的音乐突然停了下来,人群渐渐平息下去,纸牌王国倾覆。
那天直到凌晨两点半、最后一个客人被半掺半扶出去,耀目的白日灯光渐次暗下之际,他仍保持着高涨的愉快心情。留下清扫的小女生已经跑出去和男友讲电话,空旷大厅只剩他一个人。他活动肩膀和手臂,从一日端坐的疲惫中解放出来,而后开始将散落的椅子摆回桌面。
“今天人真不少,是不是?”
门萨从他身后走过来,学着他将椅子放好。他刚刚劝说一位酒醉不满的客人停止在公共场所解开裤带,并把对方以最高限度的礼貌姿态送了出去。他对付这些家伙倒是别有一套办法,罗可说不上赞同,但觉得他特别讨人喜欢。
“待会儿有什么打算?”他随口问道,为对方整了整衣领。门萨的眼眶因缺少睡眠发红、布满疲惫血丝。他决心在放假时要带他去个清净地方好好玩玩。
“我不知道,或许回家去,”门萨答道,眼睛专注盯着他,“但要是你想留在这里的话,我就陪你。”
他笑了。“那就陪着我吧。我们可以玩些游戏。”
“比如?”
拜托,他是真傻还是作假。罗可撇了撇嘴,说:“黑杰克、德扑,要是你愿意,我们可以玩一会儿那些愚蠢的老虎机。凯特上次教过我一个能转出同色的法子。”
门萨环顾四周,不确定地往旁边走了几步。“台球呢?我一直想学学。”
“当然可以,亲爱的。”罗可说着随他走至台球桌区,一盏特别刺眼的射线灯架在头顶,他想关掉,然而找不到开关。
“我知道一些基本的,比如要用白球打其他的球,对吧?”门萨已经拿起一柄长杆,往上涂抹壳粉,抬头认真询问。
他叹了口气,走过去为对方讲解了些技巧规则,领着他瞄准球心。
“你来试试。”罗可说道,门萨低头观察着球的位置,仔细比对着角度。这里的空气何时变得如此灼热?门萨松开了之前扣紧的衣领,袖口也解开了,看上去轻松自在。
他盯着对方的领口,那下头一抹锁骨显得格外刺眼,沿着胸线往下,如同一个高热的梦。门萨舔了舔嘴唇,弯下身将杆头对准红球,罗可随意看了一眼,料定他不能中。
他的判断果然没错。红球旋转着撞上桌壁。门萨抬起头苦笑。
“打球不像打人,大个子,”罗可教育道,“肩膀别绷得那么紧,不容易着力。”
“我知道,我知道。”门萨说着把杆放下,脸有点红了。罗可看着,心里有种暖乎乎、像是烘热了的棉花糖一样的感觉。他拿起手里的杆子,涂上壳粉:“过来,我来更正你的姿势。”
对方闻言乖乖过来。尽管平日里他几下就能打翻二十个男人,在朋友们面前还是温顺得像只小狗。罗可递给他球杆,让他弯腰。
他嘴上说了几个常犯的错误,手放在对方大臂肌腱上方。若是只看门萨消瘦、安静的外貌,大概不能料到他身体中蕴藏着如此大的力量。那副厚重的眼镜之后必是个神明。他将另只手臂环上对方肩背,假装没注意身下肌群突然的紧张。门萨的身体很热。罗可漫不经心想。他凑在门萨耳边,轻声说:“现在。”
黑球如矢箭般飞往对面,在边沿弹回,准确无误落入网中。罗可笑了。这一刻,他注意到门萨的耳郭通红,侧脸的线条僵硬。他没说话。他也没有。
有那么一秒,他想要抽身离开,就像以前他无数次所做的那样。不要麻烦,不要多余的旁枝末节。但他伸出舌头舔了一下那一小块通红的皮肤。男人惊讶地喘息了一声,想要扭过身来。罗可搂住了他的脖颈,这回用上牙齿,啮咬软骨,呼着热气。他的手划向前面,覆上对方脖颈到锁骨,紧接着,他亲吻门萨的脸颊。
门萨终于回过头来——不知为何,他闭上了眼,嘴唇却迎上他的亲吻。一开始有些尴尬,柔软却潮湿,门萨的下唇饱满,罗可吸吮着,一点舌尖舔进嘴唇;对方的手十分让人安心地托住他的后脑,他们的胸膛贴到了一起,心脏在两头跳荡。
他的舌头像条柔软的鱼,亲吻时出了一点响动,门萨喉咙里呻吟着,听上去急切又无助,他想要,他想要,一如罗可多日来的渴求。罗可觉得头颅里装了一台蜂鸣器,嗡嗡嗡不住鸣响,头脑晕胀。嘴唇亲得肿了,又被咬得发痒,分开时舌尖连出一丝唾液来,门萨还闭着眼,颧骨上一抹红潮。罗可几乎窒住呼吸,又在他下巴咬了一口。
他想要说些什么——什么都好,说些什么打破这沉默、这该死的令人昏醉的——“那么我先走啦,罗可先生!”
他俩同时惊得回过头去,罗可飞快站开一旁。是那个负责清扫的女孩儿,她好像没注意这边发生了什么,欢快地跳跃着出了大门。罗可斗胆抬眼望向门萨,对方脸色仍然潮红,不知怎的,似乎看起来挺失望的样子。
他看着他,突然有了主意。“员工休息室现在没有人,”他飞快地说道,“你先过去,我很快就到。”
门萨怔怔的看着他,最终,表示信任的那一边占了上风,男人点点头,离去了。罗可马上走向大门的方向,他越走越快,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他满脑子只有一个眼下最为迫切的念头:街角那家21小时超市最好有该死的避孕套。
几周后,汤姆看着他从酒杯里拈起一枚橄榄,放入口中咀嚼。这时正值圣诞假期的末尾,他们按惯例早一天回来收拾场地。门萨和其他人一起在上面整理酒杯,汤姆不知什么时候溜了进来,透过众人间隙对他使个眼神,于是他借口出去,来到后院旁的小巷深处,手中还拿着之前巴尼调给他的那杯马丁尼。
“又有什么事?”他开门见山说道,外面很冷,他仅穿一件夹克,着实有些吃不消。
“还能有什么事,”汤姆有些暴躁地说道,他平时很少露出这种状态,“听着,老兄,最近我觉得有些不对头。”
“什么不对头?”
“那边的态度挺奇怪,我不知道,我听见有人说关于偷钱什么的事情,我直觉不太好,罗可,真的。”
“嘿,嘿,”他抬起手试图安抚对方,“没事的,汤姆,你真的听到他们这么说?”
“是啊,但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哦,老兄,我不知道,也许这事儿不对,也许我们是时候退出——”
“不能是现在,你自己也知道的。”
对方安静了下来,在黑暗中眼睛瞪得大大的:“你在说什么?”
“无论他们说的是什么,我们越轨只会显得更可疑,”罗可说,感觉寒气越来越阴冷地侵入他的骨头,“更何况我们从来没做过什么错事,没必要自己吓自己。别担心,好吗?”
他想递过手中那杯酒让汤姆稳定心神,但对方脸色惨白地笑着,表示不必。“说的对,我们没做什么错事,”他虚弱的说道,“我现在开始觉得自己有点蠢了。”
“很惊讶你居然到现在才发现这一点。”罗可说着将酒杯收回唇边,抿了一口,酒水冰冷了他的喉咙,却在他胃里烧起一团火来。他漫不经心,又开始想起门萨来。
“所以,这边最近怎么样?”汤姆问道,“很久没听那个混账老头对我瞎嚷嚷,感觉着实怀念。”
“经理也十分想念你。”罗可微笑说道。
“你和那眼睛仔呢?他还没摆脱你吗?”
“很抱歉让你失望了,”他有些得意地说道,“他上周给我做了他妈妈拿手的核桃派。”
“怪不得你一副恶心的快活样,”汤姆上下打量着他,“你胖了几磅?那腰带快撑不住你的体重了吧。”
“没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罗可却已经踩着残雪往回走去了,后院明亮的灯光出现在视野角落,汤姆突然在后面叫:“很高兴看到你这么快活,罗可!”
他摆了摆手。我也很高兴。他本想这么说,但最终只是回应:“谢啦!”
这种感觉有些特别——当你看着一个人,你是否注意到你们之间相隔的距离,近只一指、有时却如宇宙另端般陌生遥远,你是否意识到时光流逝、青春不再,白发和皱纹终会添上那张你深爱的脸孔,而这一秒太过短暂,你恨不得让它无限拉长直至永恒;你是否会被突如其来的恐惧袭上,恐惧你们终会老去,生病,忘掉过去,无法行走甚至自己呼吸,或者,有一天你们将被比那更大、更沉重的东西分离。
当身体抽搐的轻响、暴雨般绝望的呼声从场中褪去之时,罗可首先想起的是门萨头一次来他家的那个晚上。不是他俩初夜、避孕套的包装不慎破裂引起一阵大笑的时刻,不是在日内瓦湖边他们慢慢亲吻、在暮色中低喃爱语的时刻,不是和汤姆还有凯特在员工休息室里玩牌、彼此默默不语只偶尔交换温柔目光的时刻。不,他想起的是那个寻常的、算不上多么甜蜜多么完美的四月夜晚,他们提着影碟和外卖穿过街巷,进入那所摇摇欲坠的公寓楼中。楼下的换了音乐——某种贝司和叫床混合的金属乐声。当他把门萨沿着楼梯往上领、将言语踏碎在台阶间的时候,对方似乎有些尴尬。
“我本来想买些饮料,但最近冰箱坏了,”他轻松地说道,一步跨上两个台阶,“没冰块的可乐喝上去就像马尿一样。”
“我觉得还好,”门萨说,“小时候我妈给我煮过姜汁可乐。”
“好喝吗?”
“喔,可怕极了。”对方笑了笑,罗可从高一层的扶手空隙间快速的瞥了他一眼。这天门萨穿着衬衫配无袖毛衣,看上去活像个中学老师,但无所谓,罗可只想看见那身衣服从他身上层层剥除的样子。
他们来到罗可家门前,罗可在兜里翻找钥匙,感觉对方高大的身形几乎从后面整个罩住自己。“怎么了?”他回过头,却落入一个轻如燕羽的吻中。“没什么。”当他们分开后,门萨这么说道。开门的整个过程中,他脸上都忍不住挂着微笑。
室内安静,有些微凌乱,但不到要先捂住对方眼睛数123的程度。罗可将袋子扔在茶几上,走去打开窗户,让温暖的晚风徐徐贯入。
门萨却已经坐在床垫上,迫不及待地从袋子中掏出几盒影碟:“我们该先看哪个?《太空虫族》还是《死亡的终结》?”
“按你喜欢的来就好。”罗可说道,一屁股坐到他身边,抓起一袋薯片扯开包装。他当然没有告诉门萨——房中唯一一台电视是他一周前专程买回来的,他还叫了汤姆充作苦力,作为对方将账单地址“不小心填错”的惩罚。汤姆一路大呼小叫,声称到目的地后命都没了半条,罗可不得不给他小费好打发他走。
门萨最终选择了《太空虫族》,高兴地跑去摆弄影碟机。罗可懒洋洋盯着他的背影,为他们只能在床上进行电影而不是性爱马拉松感到些许布满。这时,门萨已经回来了,扭头说:“你会喜欢这一部的,我保证!”
罗可笑着点头。接下来两个小时,他们互相依偎着,将零食送入对方口中,观赏屏幕上奇怪的外星怪物大战。这部片子似乎讲的是地球应对嗜血虫族侵犯的,有许多老式的特效场景,片中主人公还爱上了敌军的公主,最后在悲壮音乐中将枪口对准爱人眉心。
“我以为会是个大团圆结局。”片尾字幕出后,罗可有些惊讶地说道,他刚才看得确实非常入神。
“人类确实胜利了呀,”门萨解释道,“斯坦利和公主两情相悦,但他们之间的确相差太多了。”
“我的意思是,我以为你喜欢大团圆结局。”
“我当然喜欢,不过这是电影,悲剧应该算是艺术表现之一?”
“很有意思,”罗可评价道,“接下来是什么?”
在第四部电影的中途,罗可的头顶感到一阵间断而轻柔的触碰,他小心抬头,发现对方已经沉沉睡去,眼镜半挂在鼻梁上。他就那么注视着门萨的睡脸好一阵子,然后回过头去,继续看那部演到一半的老电影。
门萨坐在他的斜前方,三个人将他扇形环绕,一个危险的半圆。他强迫让自己不要表现得太过在乎。“如果有什么不满的,您尽可以跟我说呀。”他圆滑地说道。对面一头刺猬式短发的男人露齿而笑。
“我们合作有多长时间了,先生?”那个男人——菲利普——问,“三年半了,或许四年?告诉我,在之前的工作之中,有发生什么让你感到特别不快的事情吗?”
“不,不,我想没有。”
菲利普凑近了过来,他有双鼬鼠般狡猾的小眼睛:“那么,你知道现在你面临的是什么问题吗。”
“听我说,菲利普先生——”
“你和小汤米偷了我的钱,这就是问题所在,你们在我眼睛下面做手脚,还妄想着不会被发现。这就是问题所在。”
他的喉咙中仿佛流进了熔化的铅水。汤姆。该死的。“不管您听到了什么,我保证——”
“你往外拿了,就必须往里还回来,这是规矩,老弟。”
“我可以告诉你我的银行账号和保险箱密码。”
“不,不,不是那个,”菲利普开口道,以那种特有的慢悠悠、知道自己才是一切主宰的语气,“我们都知道你最擅长什么,先生。”
他将下巴往旁边指了指,衬绿色天鹅绒牌桌上,散落纸牌如鲜血挥洒,罗可笑了一声。
“你觉得这很愚蠢吗?”菲利普说,“我知道,你是这一方面的大师,戴着你金碧辉煌的小钻石王冠,我说的对吗?可是那样有什么意思呢,先生,为何要玩些我们都知道结局的游戏,毕竟,人生正是因为未知才如此有趣。”
他说着举起他手中那把枪的枪口——门萨发出闷窒的喊叫,挣扎着想向前挣动,旁边人的手始终按在他的肩膀上——那是把很不起眼的枪,老式左轮,皮质枪托,经过长久磨蚀的金属在灯光下闪着喑哑的光泽。菲利普将弹膛推开,向罗可展示了一下,是空的。
而后,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枚子弹,同样特意展示了一下,然后推进那空膛之中,合好,拇指用力一弹,弹膛转了起来,活像狂欢节上的幸运彩球机一样。
“这才是有意思的地方,”菲利普轻飘飘、甜腻腻地说道,“我俩玩21点,如果你输了,”他说着将枪口指向门萨的头,“就往他眼睛中间打一下。但如果你赢了,”他又把枪口转了回来,直对额头,毫无感情,“就往你漂亮的眼睛里打两下。”
罗可看着他。门萨在一旁,似乎想要引起他的注意,但他的注意并不在对方那里。“一直到枪响?”
“一直到枪响。”
血液和肢体围绕着他们,注视着他们,提醒着他们。老弗兰克的酒壶碎了,浓烈的白兰地气味伴着脑浆的腥臭,他却突然清醒过来。
“你明白的挺快,聪明孩子。”菲利普说。
“无论活下来那个是谁,你都必须放他走。”罗可的眼睛一眨不眨。门萨已经停止了挣扎。他看着他。他们都看着他。菲利普似乎是觉得他愚蠢或是什么,笑着点了点头。
他听见自己说:“那么,下注吧。”
纸牌,是一种艺术。
罗可很久以前就明白这点。每个点、每个数字,都是一门晦涩难解的语言,手掌大小的方形纸片之上,无数人作此舞蹈,或许跌断颈柱,葬送一生,也有的将它变成金钱、爱情、生命。人们想要解读却迷失自我,想要攫取却白白失去。纸牌是一个人所拥有的一生。
曾经,他熟悉这些牌叠如熟悉自己身体,手指和眼睛都不能比它们更加轻灵。他用这东西换来自己衣食无忧的半生,换来信任与欺骗,换来太多他不能有而偏偏想要得到的东西。从某些角度来说,他用纸牌换来了门萨。
菲利普善于玩牌。甫一上手他便明白了这一点,干这一行的多半会玩这个,无论出于娱乐或是威胁挖出一个人的眼睛。菲利普出牌像是牌叠后面长了眼睛似的,他始终不慌不忙笑着,只在说“拿”或是“停”的时候出声。罗可的手心冒着细细密密的汗珠,他的心却像在海上航行八十一天的桅杆,没有什么可以撼动。
第一局,罗可赢了。菲利普除了点点头以外没有任何表示。门萨再次发出了濒死野兽般的喊叫声。
“履行你的诺言。”罗可只是这么说。
面对枪口,他突然想起汤姆曾说过的那个愚蠢故事,垃圾场里的菲林。在月光下,那些将死之人看到那可怖的食人怪物之时,是否也是现今一般心情?他仍在想着,对方却已经扣动扳机。
一声轻响。罗可眨了眨眼。
“哎呀。”菲利普说,然后又扣动一下。
大厅里的光线从未这般亮过,他一阵晕眩,金色与白色的光斑在他眼底交替出现,他不得不握紧了拳头,让指甲嵌入肌肤。这感觉如同已在天国游了一遭,而复又被召往人间。在刺痛之中,菲利普笑道:“看来还得接着玩呀,老弟。”
警察不知何时会来。罗可伸手发牌时清楚地意识到。或许永远都不回来,或许整个警局都已经被他们搞定了。外面也许有人听见动静,但决计不会进来。他冒险将头往门萨那边偏了几公分,只为能从眼角看见对方的举动。门萨也正看着他,一动不动。他不曾移开目光。
菲利普开始拿牌,周遭一切安静,他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牌,红色,黑色,那颜色刺痛了他的眼。他计算出自己至少还需要8点。8点。门萨的生日在8月,他喜欢草莓蛋糕,重奶油,但不要花生碎。
门萨仍然看着他。透过眼角的青肿,他的目光出奇地冷静。“拿牌。”菲利普叫道。他又摸了一张。6点。
相信我。门萨的眼睛说。
“你知道,”菲利普边看着自己手中的牌边说,“我曾经对付过像你们一样的小孩儿,年轻气盛,以为占一点小便宜、偷鸡摸狗不会受人注意,太自我中心。你们觉得自己厉害,但我不那么觉得,先生。你们或许挺聪明,但始终欠缺一种东西。”
他抬起头,那双冷厉的小眼睛看着罗可:“你知道你们缺的是什么吗?”
罗可拿了一张牌,漠然不语。于是他自顾自说下去:“忠诚,我的朋友。你们从不对彼此报以忠诚,自我中心,对吗?你们从不把别人的命当回事儿。但我的人,他们忠诚于我,他们不会眼睁睁看着我被绑在一张椅子上,一把枪指着脑袋瓜,还被逼着玩他妈的纸牌游戏。”
“停牌。”罗可说。
“你确定吗?”菲利普问道,“别那么着急,我还没跟你说起汤姆的事情呢。说来羞愧,我还没抓到那小混账,但我很清楚抓到他以后该做些什么,我会剥了他的皮,打断他所有的骨头,把他吊在房梁上喂我那两只圣伯纳犬。”
门萨看着他。相信我。他说。
罗可说:“我确定。”
“那么,就来看看谁能得到‘大奖’吧。”
他倾过身去看罗可手中的纸牌。明明白白。数字和花色骗不了人。它们曾是罗可用以设下骗局的一个个陷阱,但现在,他得用它们说一场真话。
“在我看来很明白了。”菲利普大笑起来,“真可惜,我以为你会撑得更久些。”
相信我。
菲利普举起枪。
对着门萨的额头。
没人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只有罗可看清了一切,毕竟,只有他知道门萨的动作可以有多快。
按在门萨肩膀的那双手突然消失了,就像罗可无数次演示过在门萨鼻子下消失的那些纸牌,这一次重新出现的并非硬币或花束,而是货真价实、无比凄厉的惨叫声。三个大汉倒在地上,痛苦地捂着手臂或是下体,接下来遭殃的是正对罗可的那几个——近乎无声地,他们已经捂着脸大吼起来——门萨以手指插进他们的眼窝,将眼球生生挖了出来。
直到这时,枪声才终于响起。罗可猛地转头,看见左后方的罗马柱已经被轰掉一大块,连忙低下头躲避。可是菲利普的手已经抓住他的头发,将他生生揪了起来,那把枪正抵在他的下巴上。“站起来!”他在震耳欲聋的枪声和惨叫声中大吼,骨骼断裂的脆响如同仙乐般悦耳。
他感受到金属的冰凉,菲利普的手如同铁钩,抓得他头皮生疼。“你这个无耻的、恶心的——”菲利普咬牙切齿地叫着,那副目空一切的神气却像退潮的海滩一样顿时变得空荡荡的,于是罗可明白了。“没卵蛋的娼妇,我要把你们……”
“您知道,”罗可轻声说,他对上菲利普的视线,不顾一切的疯狂在那针尖般瞳孔中燃烧,但还有些别的东西,罗可已看过那神情无数次了,他所擅长的并不只有纸牌而已,“您同样欠缺些东西,不是吗?但我想我们已经把这东西还给你了。”
撞针的轻响在他下颌轻轻磕动,那紧抓着他头发的手松开了,菲利普往后退去,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盛满绝望,满满当当,多么美妙。
这一次,他没有犹豫。枪响使他耳中灌满白噪音,眼前人像一堆瘫软的水泥倒了下去,一颗可爱的、圆滚滚的巧克力糖。
“喔,”他说,“看来‘大奖’终究给了你。”
完?
扎哈尔是个无聊透顶的男人。
他刻板规律的像吊在挂钟下面的摆,始终左-右-左-右这样在工作模式和生活模式间来回切换。其态度之敬业,行为之枯燥令同行们刮目相看。
这个发条钟一样的男人却有一个天生的大敌,他从学生时代起的青梅竹马,克里斯托弗·朗曼。
他们之间天差地别,一个冷静理性,机械似得阴沉,使人觉得疏离——另一个——满心都是孩童般激情澎湃的浪潮,灵魂也同样纯粹且狡诈。
一对莫名其妙的搭档——令旁观者无言以对。这两个性格和身份都迥异的人——黑羊和牧羊犬——他们保持着奇妙的平衡,竟能够事事互相理解,彼此照应。
直到发生某种不可言说的化学反应后,心照不宣的默契被打破,猜忌和争吵紧随而来。
研究员先生自以为永远也不会原谅这个卑鄙小人,鉴于他如此无情又无耻的抛弃了自己和自己的满腔好意,令黑发的斯拉夫人觉得自尊受了伤。
而当对方如消失时一般突兀的出现在自己面前,并且对全然无辜的希尔咆哮的时候,牧羊犬认为对方不可理喻的程度又上升了——一路飘红——直到一个难以形容的高度。与之相对应的正是扎哈尔见到对方时,情绪咣当跌至谷底。
扎哈尔不愿承认这点,即自己在看到克里斯托弗·不请自来的入侵者·朗曼的时候,满心酸涩难言至深处,有那么一两颗萤火似得欣喜闪现了一下。他仍然被对方的音容笑貌所牵动,他的身体,他的灵魂,他的理智无一可以抵抗。毫无疑问,这是黑羊的胜利。这个熊一样的高大男人就那么大摇大摆地从牧羊犬的生活里溜走,而后又随便选择了一个时机——不!他在某个随机的时候,将自己作为一个让人心脏炸裂的意外“惊喜”,轰然砸落在研究员已然平和下来的生活中,把扎哈尔自认为无可挑剔的幸福未来击得粉碎。
牧羊犬心肺被怒火烧灼,那双灰色的眸子死死瞪着对方,隐约产生了无可言喻的强烈恨意。刚好对方也满腹怨忿,他们之间的眼神一经触碰,便不需要再多言什么。
引子连上了火药,两块薄薄的打火石互相碰撞,咔嘭一下,炸药被点燃了。
雨点狂乱地砸着玻璃,深色湿痕由点连成片,最终不分彼此,尽皆在来自天上的滚滚啸声和锐利电光中混合为水幕,拼命冲刷掉一切暴露在外的物体。
他被过于强烈的带起了怒火,他和对方的争吵——这一切都会给希尔带来怎样的感受,有一瞬间,扎哈尔彻底忘记了。
他眼里只有这个男人,这个该死的,体格强健的,熊一样的混蛋。
扎哈尔想不顾任何风度,卷起自己的袖子,抛开手里的马克杯——文件夹——狠狠地把混蛋黑羊暴打一顿。
“嗨扎哈尔,你和别人在一起生活的挺轻松愉快啊?”朗曼侧腮帮子上几条肌肉抽动着,在满脸乱糟糟的络腮胡子下面,他看上去努力想保持一点讲道理的好形象——这个狡猾的家伙知道扎哈尔倾向于理智的讨论,而不是争吵。拜他们之间多年孽缘所赐,这头熊甚是明白怎么讨得研究员欢心,但现在他打错了算盘,牧羊犬满腹怨忿,把后槽牙咬的咯吱作响:“是啊,克里斯。”
这个高瘦的男人尖酸刻薄的程度和平时相比,直向上飚了好几倍:“如果没有什么不请自来的人打扰,我想我的好心情可以多保持上那么几秒钟。”
克里斯托弗·朗曼大为震惊地看着对方,一时间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了解他的研究员,当然,他也知道他在盛怒之下总会干出一点儿令人惊讶不已的事。但此刻扎哈尔先生扑面而来的嘲讽还是让朗曼愣住了。
他总认为自己足够了解对方。
朗曼不安地在地板上挪动了一下自己脏兮兮的鞋子底,因为某种心虚和委屈的情绪而如鲠在喉。他像个小学生似得,在黑发男人冷灰的眼睛下瑟缩起来。大部分时候扎哈尔虽然埋怨朗曼,用一些不痛不痒的讽刺来锻炼一下对方的自尊心,但朗曼依然那么有持无恐——只是因为他知道,无论他干出多少——甚至将来也要干出无数蠢事儿,他严肃刻板的青梅竹马都会在推一推眼镜之后——无奈的叹息或者是转身之后。
只要不超过十五分钟,他就又会原谅他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嫌弃,眼神却显露出另一种情绪——没有我你可怎么办呢?
然后他转过身来,又会对朗曼伸出手去。
朗曼笑嘻嘻地黏上去,只需要可劲儿的用些漂亮话去讨好他的研究员——因为这个敏锐的混蛋早已感觉到了扎哈尔未尽的下半句话,可能在扎哈尔自身还未察觉到的时候,他就已经提前看透了这座北国产机械钟,连同对方和心理每一个细微的零件震动的幅度都一清二楚。
——我没有你又该怎么办呢?
而现在,等这头伤痕累累的熊做了一次冒险,然后回到他毫无情趣的研究员先生身边去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彻头彻尾打错了算盘。
他的研究员先生,他高瘦苍白的青梅竹马,那双隐藏着不耐烦和无奈情绪的灰眸子——他可能失去这些了。
这一猜测让克里斯托弗·朗曼怔在原地,试图用小心翼翼的态度去讨好对方:“听我说,扎哈尔——嗨,兄弟。”
他眼巴巴地看向对方:“干嘛这么绝情呢?瞧,克里斯大爷可是回到你身边来了。”朗曼又挪了挪那熊一样的身躯,抬起手指,轻轻搔了搔自己乱糟糟的鬓角,抠下了一小块奶油面包渣。他尴尬地搓了搓手,冲对方露齿一笑,向着扎哈尔那边走了两步,试图搂过对方的肩膀,但却扑了个空,研究员先生像是一条滑溜溜的鱼一样躲过了朗曼的胳膊。
苍白的研究员把双手插进衣兜里,转过大半个身子,根本不去看可怜唧唧的克里斯托弗先生。
“如果你今晚没有预定好旅馆,而你家也没法住人的话。”扎哈尔·伊萨阿科维奇的语气突然平静下来,好像刚刚那个还在尖酸刻薄,大肆喷洒毒液的人并不是他一样,“你可以在客厅沙发上呆一晚上,不过,请天亮就离开。”
他转过身去,隔了那么一两秒,又突然对朗曼转过身来。
“——或者我可以借你一把雨伞。”不知怎么的,扎哈尔那张向来缺乏感情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甚至强行挤出了笑容,“让你可以去自己那位‘崭新的’‘讨人喜欢的’‘可爱到令人心醉神迷的’新搭档那里去,他一定会惊喜万分的收留你,既不会嫌弃你,也不会像是奶妈一样对你唠唠叨叨。”
他突然提高声音,使得那一贯柔软的细语变得陡然咄咄逼人起来。
“到你该去的地方去!”
到了最后,他几乎是吼出了这句话,紧接着猛地转过身,以一种刺杀皇帝一般的气势快速穿过客厅,并且三步并作两步蹿上好几级楼梯。然而在研究员先生还没能一气呵成地握住自己的门把手时,身后传来重重的一声“砰咚”。
听上去像是什么斗柜一类的东西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研究员先生愤怒地缩回自己那只软弱的手,转过身去,却看见朗曼脸朝下地倒在地板上,一滩脏兮兮的雨水和着血,渗进了地板缝隙里。
日升之屋
阳光在变好。自三月以后,那种薄薄的、冰片似的冷阳终于浓厚起来,积存在他们红木的屋脊上,如同蜂蜜粘稠地滴落。罗可的心情半好半坏,鉴于他奶茶中糖块的比量已由三块减少到了一块半。门萨用分茶饼的小铜锤将糖块砸开,当着他的面丢进浓郁茶汤,在他悲叹时从镜片后抬头,投过一个这些年来他已经熟悉得能蒙上双眼以指血画出的眼神。“你知道这对你有好处。”门萨曾就这个问题如此表态。他在宠坏罗可并放任他得脂肪肝与“宝贝拿走他的奶糖巧克力!让他狠狠地恨你!之间权衡利弊,几近残忍选择后者,马拉松性爱与限量版圣经也没能让他改变想法。抛却个人因素来讲,罗可认为这点十分可敬。
他们得给屋檐除冰,不然滴水会在门口的石板成洼,或者弄糟罗可十分喜欢的那块小地毯。他们讨论过雇个工人来做,顺便修修屋顶的瓦片、掏掏烟囱什么的。罗可发誓他在阁楼听到过鸟雀刺耳的鸣声,门萨则怀疑那是他们的暖气管漏水导致。无论如何,只是讨论,两人都未上心到付诸实践。近来门萨在南开斯特区的跳蚤市场找到一个不错的二手书批发点,使得他在进新货的同时好好充实了一下自己的书库。罗可坐在柜台后的时间只好比他们原来商议得多出了那么一点点。当然,并不是说他多么介意。在这些时间里,他只是靠在那张足够结实也足够舒服的藤条椅上,围着一条大毛毯,桌上摆着糖块和杏仁一类的小点心,一本旧书在他左手边摊开着,纸张的苦涩气息混着茶香。下午的阳光在人行道上一点点移动,他一直看着,直到那光束退至斑马线旁的邮筒,给火红漆面涂上灿金,那时候,门萨就会回来。
罗可也喜欢门萨坐在那柜台后的样子,总是一副温文雅致、彬彬有礼的样子,他笑起来嘴角显出法令纹。罗可知道自己也是。但那并没让门萨的魅力减少半分。他亲切地招呼每一位推门而来的客人,为他们找书,提供些阅读上的建议。他们的卧室里添了新书架,木头是罗可选的,温暖厚实,能用一百年也不会坏——当然,那个木匠是这么跟他们保证的。门萨一有空就把之前堆叠在地板上的书本分好类,一层层码到书架上去。这些书有门萨的,也有罗可的,本来他们想做两个架子分开摆放,不知怎的就稀里糊涂摆成一团,罗可的《闪灵》紧挨门萨的《洛夫克拉夫特作品选》,一本属于门萨的《欧洲植物学》和明显是罗可的《如何照顾你的柠檬树》挤在一处。琳琅的书目就如同他们的生活在木架上交织。偶尔,他们搞混了这一本书和那一本书都是属于谁的。“这本《传教士位与咖啡豆》绝对不是我的,因为我根本不喝咖啡。”罗可蜷在床上,抱着膝盖,以一种装模作样的纯洁语气说道。门萨手里抱着一套三本的《利未记》,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而且,我也不是特别喜欢传教士位,你知道的,”罗可翻过那本书读着封底的简介,“对腰不太好。”
“唔,其实我还蛮喜欢的。我喜欢看你的脸。”
“我知道。魅力这种东西真是没办法,对吧?”
门萨扭过头,对上他伴侣那自认为最光芒四射的笑容,终于也忍不住笑起来。
“来吗,神父?”罗可伸出一手,将走过来的门萨拉入怀抱。就在他要到对方耳边低语自己的下一步邪恶计划的时候,门萨语调不稳地说:“停、停一下。”
他从两人肚子之间拽出那本《传教士位与咖啡豆》,把它扔到地板上:“现在好多了。”
他们同时大笑出声之际,罗可觉得自己还挺喜欢传教士位的。
一个叫玛蒂尔达的姑娘来托门萨找一本旧书。“我祖母总是提到那本书,”她揪着衣角,神情局促不安,“她得了病,很严重,快不好了,我想在她走之前为她找到那书,读给她听……”
罗可从旁边瞅着那小姑娘,看她苍白憔悴的脸色和纤细手臂上青色的血管。她之前大概受过不少苦,想来她祖母亦然。他想说这种半个世纪前就快绝版的书籍实在寻无可寻,但看到女孩脸上的表情,还是把那话咽了下去。
“我找遍了城里每一家书店,我不知道还有哪里可以找的,拜托你,先生,这是我祖母最后的愿望。”
门萨望着她,镜片后的目光平和,没有一丝敷衍的伪态:“我们会尽力,小姐。”
那女孩嗫嚅着道了谢,随后离开了,走上那金色的人行道时回眸一望,隔着玻璃的反光看不清表情。罗可嘬了一口他仅放一块半方糖的奶茶,道:“或许你不该给她希望。”
“每个人都值得希望。”门萨说,神情中仍看不出其他端倪,突然他抬头,对罗可一笑,“就像你当初对我做的那样。”
罗可看着他,感到几乎酸痛的爱意在胸口泛起。你何尝不是予我以希望。他心中几乎狂乱地想道,最终,付诸一个小小的、甜蜜而哀伤的吻。那过去似乎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他看着门萨推开门,黄铜铃铛大响特响,门萨伸手止住铃声,向他笑笑,摘下颈间羊绒围巾,把大衣拿到门边的衣帽架挂好,抚平褶皱。“今天如何?”他用带着笑意的声音问道,拿下眼镜用纸巾擦拭其上的雾气。罗可笑着看了他一会儿才回答。
“很好,”他说,扬了扬手中的书本,“看完了一本书,喝了三杯奶茶,每杯都按照你的标准,一块半方糖。”
“听起来不错。”
“有你在更好。”
门萨咧嘴而笑,眼角漾起讨人喜欢的深深纹路。他俯下身亲吻罗可唇角,金边眼镜当啷一声撞上柜台。哦,说起来这眼镜还是罗可送给门萨的四十岁生日礼物,镜框是极轻的合金材质,外面则镀了一层货真价实的熔金。门萨收到这礼物的时候着实惊讶了一番。
“这太贵重了,罗可,”他拿着眼镜的样子像是一下子回到二十岁,“你知道你不用给我买这么好的眼镜……”
“我想给我的丈夫好东西。”罗可回答,轻轻捏着他的肩膀。为此他一直存钱,苦恼了一月,才在门萨生日前一星期敲定。他当然不会告诉门萨这个,看着他喜悦的表情就足够了。
这礼物换得的比他所想要好,晚上他俩在洒满橘色灯光的卧室做爱,门萨从后头上他,一手握在腰窝,一手向上摸索直至覆盖罗可汗湿的手背,他的节奏平稳但有力,每一下都狠狠楔进他脆弱穴肉里,绞出透明爱液,淫如蜜汁。在此之前他给罗可口交,用上最大热情和最好技巧,仿佛罗可才是那个寿星似的。事实上多年来他俩做爱门萨都十分卖力,极力取悦罗可,给他懒洋洋亲吻,那姿态真是诱人极了。罗可这么想,也诚实说出来。门萨吮着他的腮帮微微陷下去,脸色像粉红柠檬水一般可爱,罗可在射之前抽出去,尽数洒到男人脸上,沾染那副漂亮的金边眼镜。门萨没摆出多么不赞同的神情来,只是无奈地笑了笑,伸出舌头舔舔粘在他嘴角的一点精液。
别告诉别人,但他们确实在这栋房子的每个角落做过:书架旁、楼梯下、落着灰尘的窗框、暖烘烘的卧室、放满绿植阳光灿烂的厨房、干净光洁的洗手间,还有一次等他们关了门、把百叶窗全放下之后,竟胆敢在柜台后的那张躺椅来了一发。罗可坐在门萨大腿,慢慢摇晃着,感受门萨细长的手指顺着脊骨抚弄。在那个狭窄的、屋顶斜下去的小阁楼上,他们布了许多塑料藤蔓和彩灯,一些杂物和书本乱糟糟散落在地板上,他们就那么做了,门萨除了裤链拉开其余衣物都好生穿着,罗可倒被剥个精光,抓住手腕按在地面。他十分享受这种感受,叫得肆无忌惮。叫声或许惊飞了屋顶上几只小鸟,他不是特别在乎。
我们竟也行至此处。他转头,看着同他一起躺在阁楼地板的门萨平静的睡脸,想道。
光芒爱抚他爱人脸孔纹路,那些精致线条,都是岁月所为的印刻,如同时间走过一只美丽钟表。他想伸手去触碰,一时竟有些于心不忍。门萨看上去那么年轻,与他们初见时别无两样。
门萨睁开眼,看向他。金色如朝阳初升般的光中他微笑,口唇张阖,拼凑出“我爱你”。
罗可知道他最近很累了。他一直为玛蒂尔达寻找她祖母小时的爱书,多日来东奔西跑。女孩又到他们店里来过两次,询问近况,更多的是为他们搬动书籍,处理些要紧不要紧的账单。罗可告诉她其实不必,她有些紧张地露出笑容,看上去像只从他手掌攫取葵花籽的小松鼠:“我只是真心想帮忙,先生。”
罗可叹气,给她账单和铅笔,在她停下工作按揉眉心时拿来奶茶和糖果。他与女孩各占一张躺椅,在柜台后头一待就是整个下午。他们谈谈书,谈谈城里发生的有趣的事情,偶尔谈谈罗可和门萨。女孩似乎对他们有些兴趣,但碍于礼貌并未明显表达,他心中暗笑,想着年轻也是这么好的一件事情。
“亲爱的,”有一次罗可忍不住和她提起,“关于那本书……我们一直在努力,但时间实在太久,如果我们真的没法找到的话……”
她的目光黯了黯:“我明白,先生。”她低下头将手搁到膝盖上:“我的祖母是个好女人,她一直非常开朗,照顾着我们全家人。自她生病以后,家里一下沉闷了好多。我是个会计,你知道,不挣多少钱的那种,没法为她做些什么……我想我只是想让她开心起来。”
“我相信只要她知道你的心思,就一定会感到很开心的,”罗可温和地说,“别给自己太多压力,好吗?”
“谢谢你,先生。”
她看上去脆弱又无措,几乎令罗可生出怜悯来。他往女孩手里塞了一块糖,看着她道谢,剥开糖纸,将糖果扔进嘴里,一边腮帮子因咀嚼满满鼓起。他还想着要说些什么来安慰她,这时门萨从二楼走下来,手里还拿着一沓清单。
“我要去买些杂货,一会儿回来。”
“好的。”罗可说,闭眼享受他俯身在自己面上一吻。玛蒂尔达站起身,拿过自己的外套:“我正好也要走了——我陪你一起去吧,门萨先生。”
“不用麻烦了……”门萨似乎本想拒绝,但在看到罗可的眼神后,有些犹疑地同意了。他帮女孩穿上大衣,让她挽着自己的手臂,在经过门口那摊积水时体贴地让她当心些(“这屋顶一直在滴水,我们总是忘了找人来处理”)。从背影看他俩有点像对父女。罗可在感到荒诞的同时竟不可抑制觉得有趣。
他去给自己泡了杯奶茶,倒水时瞥见茶筒旁边咖啡罐,为那想象中的苦味瑟缩了下。方糖罐半空,他捡出两粒,想了想,还是拿起黄铜小锤,将一颗砸成对半,合着完整的一块丢入杯中。他吮吮手指头,还能尝到上头的甜滋味,不禁对自己嘲讽地笑了。能忍受痛楚,却不能忍受变苦的味蕾。
他盯着糖块在浅棕色的茶水中慢慢化开。
屋顶上的鸟叫声又响亮了几分。现在他们几乎可以确定那是鸟儿的声音了,没有一种暖气管能发出大小三种不同的尖叫声。所幸它们不在半夜闹腾,不然罗可定会因为神经衰弱去掀了那愚蠢的屋顶。老天,坐骨神经痛就已经够烦的了。门萨看他气恼的脸,温柔地笑开,把他拉倒在自己身边:“你还记得我们刚到这里来的时候吗?”
他当然记得。他怎能忘记。他俩那是那样鲜润、美好、绝不无辜的年轻,无比破碎却又完整着彼此。刚开始很艰难,住地和吃用都靠他们断续打些零工,后来门萨被一家花店看上,给他们运送货物,罗可则在报亭找到一份叫卖期刊的工作。他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公寓,连带着有了上司、同事和熟识的朋友,有了正常的生活圈。再后来,他们卖掉公寓,用攒下来的钱买了一座旧屋,稍作改造,一楼当作书室,二楼则是卧房,装上橱窗与招牌,把它变成一家书店,一个家。
门萨握着他的手,放到嘴边吻吻,眼神未曾离开他的面庞半分:“这么多年来,这个想法从没变过——能和你一起来到这里,是发生在我身上的最好的事情。”
“我也是,亲爱的,但我的版本有些不同,”他靠过去,让他们的额头碰在一起,像两个孩子密密絮语,“你就是发生在我身上的最好的事情。”
他们颇有默契地知道不用再多说什么,温情脉脉地接吻。从门萨舌头上罗可尝到咖啡清苦,又湿又暖缠绕着他的唇舌,他发现自己无心抱怨,只在两人分开后半开玩笑半是真心地抱怨了一句:“我真希望伟大的主能让屋顶上那窝鸟赶快飞走。”
不知是否为回应他的祷告,到了周二,沿着水管传来的爪子挠抓声与叽叽喳喳的吵闹不知所踪,阒然从世界消失,罗可几乎怀疑之前那些都只是自己错觉罢了。他有些担心是否屋顶上的融冰终于把那窝小鸟冻死了,那可不是什么有益于身心健康的发展。
玛蒂尔达来到他们的店里,身边还带了个身材粗大的男孩,她向他们介绍这是她的哥哥,是个建筑工人,这次是由她请来帮忙除掉屋顶上的融冰。罗可与门萨忙不迭道谢,那粗壮汉子已经架上随身的梯子,敏捷地爬上屋顶去了。罗可在下头仰头看着,漠然地想他会不会穿过那脆弱的瓦片直接掉进他们的卧室里去。
门萨在一旁询问玛蒂尔达她祖母的情况。“她已经走了,”那年轻脸孔流露出一丝哀伤,但眼神坚定平和,罗可有那么一瞬发现那眼神惊人的熟悉,“我……我们到最后一直陪着她,她走的十分安详,十分幸福。”
“很抱歉,我们没能找到那书。”门萨轻声说。
“不必抱歉,先生,我早该想到,对她来说,我们才是更好的慰藉。”这次她微微笑了,望着罗可,“幸好不算太晚。”
罗可对她回以笑容。一个脑袋突然从屋檐边探出头来:“我已经修好屋顶了——先生们,这烟囱旁边还有一个鸟窝,要我清掉它吗?”
“鸟窝?”罗可叫道,立刻想起整个不得安静的三月份,“什么鸟的?”
“呃……我想是知更鸟,先生,真稀奇,竟然能在城市里见到知更鸟,”男人的手伸出来晃了晃,“瞧,这有片羽毛呢。”
他松开手,那片羽毛轻忽落下,降落在罗可手中。他和门萨同时凑上去看,一片棕色的羽毛,靠近尖端有一片浅浅的白色斑纹,看上去没什么特别的。但他们都微笑了。
他们竟也行至此处。
“劳驾留下那鸟窝吧。”门萨说,“没准他们还会回来。”他们的目光对上。罗可知道,待会儿回去以后,他将会把这片羽毛夹进一本书里,做成一张特别漂亮的书签,然后等待着,等待金色阳光照上人行道,春天终于来临。
END
扎哈尔推开眼前的文件,向后仰倒,半旧不新的皮质靠背椅吱纽一声响,稳稳地托住了那疲惫不堪的脊梁。白衣的研究员先生慢吞吞地活动着自己的肩膀,让堵塞的血管和经络重新畅通起来,然而除了酸麻胀痛以外,肩膀并没有用任何其他的感觉回应他。扎哈尔又向前弯曲上身,将肘弯撑在桌面上,取下了金丝边眼镜,拈着细细的眼镜腿儿,用手背蹭了蹭酸涩发热的眼皮以及鼻梁上眼镜架留下的浅痕。
他眯着那双浅灰色的眼睛,极力想看清楚待在桌子一角,压在一叠打印纸上的,放在这个糟糕的办公环境里仿佛清新脱俗的女王一般,安静又骄傲地占着它自己的小位置的那个盆栽。然而离开了眼镜,扎哈尔只能看见一团一团模糊不清的迷雾。
他于是起身,顺手扶了一把靠背椅,免得它发出剐蹭地板的刺耳声响,然后重新戴上眼镜——很好,他又能看清楚那叠打印纸上因为盆栽留下的细小沙土末了。
那是一盆秋海棠,一种亲切的,诚恳的植物。扎哈尔凑过去仔细看了看它那因为受到了温柔细心的照料而挺拔健康的枝叶,他那细细的眼镜链垂下来碰着了花叶,然后进行了一次深深的呼吸,把工作积压的疲劳以及压抑和着肺里的浊气一起吐了出来。
有点好笑,研究员先生此刻觉得重获新生了。
那盆花被他的呼吸吹动了花叶,如同被情人的耳语撩着而飞红了脸颊,叶片轻轻颤抖起来。
“你还真是有闲心啊。”同事端着咖啡杯路过,挂着同样熬夜工作之后的黑眼圈,疲惫不堪,白袍的衣袖看起来有一段时间没洗过了,沾上了灰黄的污渍,端着杯子的拇指和食指染着斑块状的蓝墨水。说完这话,他就当着扎哈尔的面,打了一个拖沓蔫吧,颇有大家风范的呵欠。
“我是在照料主的其他子民。”扎哈尔那同样因为疲劳而缺氧的脑袋里鬼使神差的冒出一句话,而他懒得思考,顺着本能把它说了出来。
他同事的反应告诉他,这句话让对方觉得听了个不太好笑的冷笑话,而他那短路的脑子显然不能很好的奔跑,让他机智的说点什么来破解这种局面,场面一时有点尴尬。扎哈尔皱起眉,因为想起了这句话的出处而烦躁地推了推眼镜,连夜工作的疲劳卷土重来,他觉得自己从柔软可爱的桌上女王那里掉落回了纸质的数字垃圾堆。
他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以及虎口那一段位置撑住额头:“该死,这些数据让我脑子不好使了。”他作出恶声恶气的样子,冲他还傻站着想说点什么的同事发出低声威胁,“你还呆在这里干什么?!既然好不容易完成了工作,就快去睡你该死的觉!”
可能是扎哈尔的表情着实很可怕,也可能是突然感受到了来自床铺那神圣的召唤,那位同事撒腿就跑,矫健得像大森林里的一只野兔。
真希望他醒了之后记得洗洗外套。
扎哈尔揉着太阳穴,有气无力地看着发黄的白色衣角在门缝里被夹了一下,然后让主人粗暴地给一把扯了出去。
然而扎哈尔的思绪却不能伴着对方关门的声音一同静止,刚刚那简短的对话勾起了覆满尘埃的陈年旧事,如同被顽皮的孩童轻轻一吹便四处飘散的蒲公英,在这小小的室内到处碰壁,激荡起更大的波澜,最后终于起了漩涡,拽着他推着他挤着他,砰地一下将他撞进灰扑扑的记忆之河里。
银质的十字架在那位神父胸前一闪,玳瑁念珠互相碰撞,随着衣服布料的轻微摩挲声,这位生着一双绿眼睛的牧羊人直起身躯转过脸来,脱下那双满是泥土的园艺手套,然后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十四岁的扎哈尔望着他,几乎被对方眼角的泪痣和耳鬓的碎发吸引去了全部注意力。
他看着牧羊人安静地在身前交握双手,没有对十四岁的扎哈尔那浓重的黑眼圈以及憔悴悲伤的神色发出任何疑问,他只是微笑着冲扎哈尔点点头,祖母绿的眼睛如同春天化开的湖水,漾着令人平静的温柔波光:“你想走近点看看吗?”他后退一步,让扎哈尔站在自己原来的位置上,可以近距离的观察那几盆在上午九点钟的阳光下舒展身体的东方花卉,“这是秋海棠,是一种坚强的植物。”牧羊人那轻柔的细语声带着神奇的力量,使登岛后多日来夜不能寐的扎哈尔放松了紧绷的神经。
“远离故乡来到这里,虽然有些水土不服,却一直尽全力生长着。”
“是令人非常敬佩的,了不起的花。”
少年扎哈尔魔怔了一般直瞪着那朵花,觉得它在明亮的阳光下红的像火,刺痛了眼睛。
时隔多年,已经成为研究员和一名优秀的牧羊犬的扎哈尔·伊萨阿科维奇先生每每想起这事来都觉得很不可思议,对着一位素未谋面的陌生神父和几盆普普通通的东方花卉,因生活中接连遭遇变故而如同蜷缩起来的刺猬一般将自己封闭起来的少年人的自己,竟会在这样几句云淡风轻的闲谈中,失去自己那引以为傲的控制力,手足无措地任由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脸颊滚落下去。
他的脑中一瞬间有很多跳动着的画面在晃来晃去,比如油罐车爆炸时冲天的火光和巨响,从头顶上飞过的零件碎片如同刀锋雨,压在车下怎么也拽不出来的父母的手,被血污所染红的视野,以及拉长了的警车鸣笛声,伴着闪烁不停的红蓝两色光,很多穿制服的人一拥而上,攒动的火光中,每个人的背影都漆黑一片,仿佛张牙舞爪的妖魔鬼怪。
所有的都在火焰疯狂攒动着,鲜红,赤红,,暗红——眼前看不见别的东西。
它们在肆意践踏十四岁的扎哈尔的幸福,并且耻笑他极其无能,毫无反抗之力。
十四岁的扎哈尔沐浴在夏末的阳光中,站在那位陌生的神父面前,梗着脖子,拼命咬着嘴唇,防止抽噎声从喉咙里倒溢出来。
神父从后面,将两只手覆上他的肩膀,把他转过来,让他远离那灼目的幻象火焰,然后将他拢进怀里,扎哈尔的头碰上了对方的胸口,听见神父的心脏在胸膛里沉稳地跳动着,如同一刻不息走动着的立式钟,而他自己的心脏则像只拼命挣扎着要飞走的小鸟,期期艾艾地鸣叫着。
离群的小雁,走失的驹子。
被人剪了翅膀塞进鸽笼,被人套上辔头关进马厩。
漆黑。
扎哈尔不断地,连续地,混乱地想起那些被自己拼命压在记忆深处,反复告诫遗忘的事情,他记得那些神父敲开了门,双手交叉在胸前,用他们那相似到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声音,以及可憎的悲天悯人的态度,散播福音一般对自己传达了无异于拘束令的通知。
“伊萨阿科维奇先生,您被主选中了。”
他也记得自己那虔诚的奶奶一瞬间露出的惊喜表情,以及随之而来的掩藏在眼底更深处的茫然无措。
“你们一定是搞错了。”他还记得自己故作镇定,挺直瘦弱的腰板,努力把书包拉到背后去,手还插在里面,紧紧握着一本不知道是什么科目的教科书,攥得死紧死紧,以至于手心的汗水弄软了书脊,“我是个刚搬来不久的外国人,我的父母在加油站爆炸中不幸遇难,我来这里投奔奶奶。”
他无法压抑自己紧张的情绪,机械地重复那从进入国境线以来就重复过许多次的话,那是他段时间内掌握最完美的一句里洛尼亚语。他如此熟练,倒背如流,语速再快也不会咬到舌头。
“神父们,我的梦想是做一名医生,我在新学校适应的很好,我很努力的学习,老师和同学都很好,我每周都会和奶奶一起去教堂,我已经能说很多里洛尼亚句子……”
然而神父们又用整齐一致的声音再次回答他,他们的长袍逆着光,细瘦的身影在夕阳下长的越来越长,一直爬过桌子,伸到扎哈尔脚边。
“您不用紧张,您是被主选中了,牧羊犬扎哈尔·伊萨阿科维奇。”
他们一起笑起来。
“恭喜您。”
银十字。
在逼近地面的一团火焰熊熊的太阳下,油罐车的碎片插进地里,生出了巨大的银十字,它们成片地破土而出,把寒冷的故国土地顶碎成渣土,簌簌落下来,十字上落着成群的乌鸦,它们呱噪地笑着,反复念叨着“恭喜”。
它们的身影被拖的那么长,就像是穿着黑袍的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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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龙、三明治和华尔兹》
日常向丨学院PARO丨给我龙的生贺。爱你一辈子QWQ
“嘿,门萨。”
他又迟到了。哦不、为什么他要来,周围的人都偷眼瞅他们两个,低声窃笑,后座的男生拿出了手机,放在桌子上头录像。
罗可趴在窗口,满脸是笑,嘴角还留着早餐一点面包渣,身上萦绕巧克力香。他的头发又没束好,门萨忍不住想伸手去为他整理。还好忍住了。“你来干什么。”他窘迫地小声道。
“正好路过,来看看你啊。”
又是一阵低低的、意有所指的笑声。谁都知道三年级的教室在教学楼另一头。门萨的头埋得更低了。
“你都迟到了,快回去上课!”
“是,是。”尽管正被一个比自己年纪小的同性指责,罗可仍然一副笑嘻嘻的模样,朝他比了个海军敬礼的手势,起身跑开了。旁边的同学冲着门萨调笑,他支支吾吾,把脸埋进书本里。讲台上一把胡子的老师这会儿终于听见异动,艰难地转过身,告诉他们不要吵,不要吵。
中午,门萨本来不想理罗可,也不想和他一起吃午饭。拜托,世界上根本没有“必须和同系学长一起吃饭”这种蜜汁校规。但罗可告诉他有,还让他给自己带八个腌牛肉三明治。不要金枪鱼的,他对海鲜过敏。罗可自己也会买午餐,通常是汉堡,有时候吃点中餐,但食堂定量供应的那点套餐根本不够他吃的,因此他利用门萨在咖啡馆打工的职务之便,强迫他为自己开小灶。
门萨坐在他对面看着他以一种极不人道的方式吞食那几个三明治,感觉自己这会儿食欲全消:“你怎么每天都能吃下这么多东西?”
“我在长身体,亲爱的。”罗可慈爱地说。放屁。
门萨当然不会说这么没教养的话,他决定换个话题,“所以,你是哪里的人?”
“汉弗顿。接下来你会说你来自曼城,然后问我家里有几个姐姐,答案是一个都没有,我是独子,我妈死了。然后我问你初中时候交过几个女朋友,顺便一说我对你的答案一点兴趣都没有——我之所以说这些,是因为,与其在这里说些有的没的,为什么不交流一下你更喜欢棘龙还是似鸟龙呢?”
哇哦。
恐龙,是门萨为数不多的G点之一。对着那玩意儿他能滔滔不绝谈上一整天。他的梦想是考入历史系,去喜马拉雅地区考古。
罗可又露出了微笑。这次门萨还是没能忍住,伸手去把他嘴边的牛肉屑抹了。
周二,罗可陪他去逛博物馆。
门萨站在一架架巨大的、完美的、闪着耀眼的白色反光的骨架子中间,心花怒放。罗可站在他身旁直打哈欠,初春的清晨仍然很滞留着冬寒,他穿着厚实的焦糖色毛衣,深红色的羊毛围巾在脖子上绕了一圈又一圈,看上去毛茸茸的。
他们转过一个又一个馆区,门萨对每一种恐龙的种属都了如指掌,罗可虽然不如他那么熟悉,却也表现出了相当大的兴趣。尽管他有三次将窃蛋龙和疾走龙搞混了。“那不是侏罗纪公园里那个玩意儿嘛。”
门萨告诉他不是的。罗可盯着他,笑了:“你比我想的要奇怪多了。”
门萨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但罗可接着说:“也有趣多了。”
门萨脸红了。他使劲装作那是因为看到完整的雷龙门齿而感到太过激动。
小孩子在他们脚下跑来跑去,年轻的女孩子们互相挽着手,叽叽咯咯笑着给小恐龙蛋的模型拍照;门萨给自己买了咖啡,给罗可买棉花糖。罗可饶有兴味地看着那机器运作,最后买棉花糖的男孩把糖丝为他卷成花型的时候他高兴地笑了。
“他大概是把我当成女孩子,”走开后,他边往嘴里卷棉花糖边说,“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门萨闻言看了他一眼。罗可面貌端正,鼻梁生得很俊秀。“我觉得你长得很英俊。”他说。
罗可点点头接受了这个夸赞。他们站在主厅高而旷远的天顶下,用尼龙绳夹好的翼龙模型在变幻的蓝色晴空下翱翔,正对大门的仿真丛林中,一只梁龙的头慢慢垂下,衔了些草叶,用那大而温柔的眼睛看着围在旁边、惊奇不已的孩子们。
门萨渐渐能够接受罗可那些半是强迫半是撒娇的要求了,为他带午饭,带牛奶,送书本之类的。奇怪的是,罗可似乎只针对他一人这么做。其他同级生也有同他熟识的,只是没有好到能为他带东带西的程度。
“你好像对他好过头了。”他后座的男生这么说道,露出了看上去几乎是奸诈的笑容。
的确。但门萨得说罗可也对他不错。他功课出乎意料的好,经常为门萨做课外指导一类的。有的时候他会送些小玩意儿给门萨,钢笔、糖果和小恐龙钥匙扣,都说是顺手买的送给他。门萨怀疑这是他追女孩子的手法。问题是他不是女孩子,他身量高,那玩意儿也不小,扎扎实实是个男人。
这就很奇怪了。作为回礼,他也时常给罗可带些自己手作的点心,曲奇、甘纳许一类的。他还记得罗可头回吃自己带给他的点心时脸上的表情。“这是你做的?”他说,然后惊奇的笑了。
那表情不知怎的让门萨感到很愉快。于是他接着这么做了。他花了些心思钻研罗可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比如闻到抹茶他会皱起脸,但杏仁类的坚果绝对能让他笑逐颜开。巧克力,草莓酱,恰到好处一点大黄馅。罗可的胃口似乎很容易被满足。
“我感觉自己的腰带又紧了。”一天他这么告诉门萨,满足的摸着自己的肚皮,像一只餍足的猫。
门萨看了看他。“我感觉你看上去不错。”他实话实说。
“我真不相信你之前一个女朋友都没交过。”罗可道,拂去自己衣领上一点饼干渣。门萨推了推眼镜:“事实上,我连初中舞会都没参加过。”
“什么?”这下那对金色眉毛皱起来了,“你在开玩笑吧。”
“童叟无欺。”
“为什么?”
“我不想去,没多大意思。更何况我不会跳舞。”
罗可发出一声类似于嗤笑的声音,似乎那是什么天大的丑闻。“这可不行,”他突然站起身,向下看着一头雾水的一年生,“今年的毕业舞会你非参加不可,人生不能一次舞会都没参加过。”
“今年?但那是三年生的舞会,我们不允许进去。”
“我会给你找个好舞伴,保证你能顺顺利利混进去,”罗可挤了挤眼睛,“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确保你能完完整整跳一曲华尔兹。”
门萨想拒绝他,想爬起来赶紧逃走。但罗可这会儿认真起来了,叉着腰,居高临下看着他:“起来,童子军。”
门萨乖乖爬了起来,垂头丧气地站到他旁边。
“首先要学起势,”罗可说,走近了些,“我来跳女步。抓住我的手。”
门萨照做了。罗可又让他把另一只手放在自己腰上。然后,似乎还是不满意似的,调整了好几次才作罢。
“这是起步。”他说,引着门萨踏出足尖。他告诉门萨,华尔兹里头一向由男方主导,门萨必须温柔、体贴,像个绅士。
但门萨只是个喜爱烘焙和恐龙、偶尔打打篮球的怪胎。他很怀疑自己最后能不能学成。他对罗可的教学功力倒是毫无置疑。
将近暑假的时候,门萨参加了一支往柬埔寨丛林考古的大学生探险队。他的哥哥和带队的人一同参加过海军,百般请求才终于能带上门萨。
他们乘完飞机又乘火车,然后是汽车,坐小舟经过深水河流,最后坐牛车到了扎营地。
孟夏酷暑,东南亚的湿地荒草长得犹如巴别塔,其中隐藏着无数致命的毒蝎、虫子和蛇。门萨刚去的时候被蚂蟥叮了好几次,到最后,他已经能面不改色地把那东西从脚髁揪下去,丢进火堆里看它劈啪作响地烧。这里是地狱,但也是神秘学与历史的天堂,他们在当地人的村庄中挨家探访,听奇异的故事和诡谲的传说,老人们干枯消瘦的手指蘸着泥土,划下一个又一个遗迹,古老而恐怖的山洞与森林。
有一次,他找时间在村庄唯一一部付费电话给罗可去了个电。电话用了好长时间才接通,而在那期间他的心就一直那么悬着。他有一点愚蠢的想象,生怕在这段时间里,罗可会和他生疏了,甚至不记得他了。
然后对方熟悉的声音从听筒里传了过来,背景音嘈杂,能听见一点安静的音乐。门萨想,兴许他在和什么姑娘约会。
“谁?”
“是我,”他说,感觉自己有点蠢,“门萨。”
那边安静了一会儿。
“你到哪里去了?”
“柬埔寨,我在这里参加一个……”
“够了,我不感兴趣,你还好吗?你一直没给我打电话,我给你打了差不多有上千个电话发了上百条短信——”
他喋喋不休的说着,语速越来越快,门萨几乎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他想插嘴,但觉得还是算了,就在那里安静听着罗可渐渐平静下来,声音渐消。
他们这里正处黄昏过后,夜晚的幕在天空张开,星座闪耀,一个蓝莓之夜。门萨听见罗可说,赶快回来吧。
然后电话就被挂断了。
回露营地的路上,门萨一直在想是什么让他在罗可这里变得如此特别。罗可是个广受欢迎的人,他会画画,功课好,还会跳华尔兹。他有着完美的金发和紫色眼睛,笑起来那么好看。没什么理由他会在门萨这么个人身上花费如此多的心思。
门萨自觉是个凡人,他会有平凡的一生。他喜欢恐龙,有那么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它们是来自远古的神秘生物,美丽又强大,统治着整个荒蛮的星球长达几千万年。即便它们现已灭绝,门萨仍觉得那神奇不已。
罗可曾经问他,你喜欢什么恐龙。
门萨回答他是甲龙。
为什么,它们长得很丑。
甲龙有厚实的大铠甲,它生着背刺和角,尾巴上有以脊骨结合而成的棒槌。它食草,但那些铠甲、角和刺保护它不受伤害,让它得以在肉食动物中存活下去。
但它们仍然会被霸王龙吃掉的。
罗可的语气中没有恶意。门萨只好承认:是的,它们的确会。
别总想着把你自己藏起来,大家伙。罗可轻声道。有大铠甲和刺可没法跳华尔兹啊。
那时候门萨没搞清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现在他走在夜空下的泥泞小道上,四周是草的清香和溪水鸣吟。他渐渐有些明白了。
他决定明天一早,便从这里出去,坐牛车、大巴和飞机,回到他熟悉的那座城市。那些随手送出的小礼物,面对他的甜点的笑容,清晨的一声早安。他们跳舞时,罗可靠在他肩头,轻轻地、轻轻地哼着一支不知名的舞曲。到了这一刻,他终于全部明白。
现在还不晚。他会去到那舞会,穿着他最好的礼服走到罗可面前,伸出手,请求他与自己共跳这第一支舞。只此一次,也是一生的邀约。他料想罗可不会反对。
END
忙DEA……怕赶不上二章,决定把白日梦标签的这章先发掉……
麦吉是NPC!……只有这章戏份比互动之人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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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尔·卡斯蒂安一点儿也不惧怕黑暗。
可是我很害怕。麦金斯·波士曼在心里闷闷不乐地想,一边举高手里的羊脂蜡烛,尽量让那微弱的烛光包裹住自己的身躯。
希尔捉着他的衣袖,拉着他走在学院的走廊上。劲风夹杂着雪粒喀啦喀啦地撞击着墙上的玻璃窗,除此之外,一丝声音也听不到——更让这夜显得死一般的静寂。
他盯着灰发的男孩瘦小的背影,看着他的脚毫不犹豫地踏进那深不可测的黑暗,觉得一定没有什么东西能够真正让他感到恐惧。
座钟低沉的音响在学院厚重的大理石墙壁间回荡起来,整整响了十二次。
“希尔,希尔——我们回去好不好?”金发的男孩忍不住瑟缩着说,句尾的音节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它就在我的书桌里,我知道的——它不会跑掉的。”
“可是麦吉,如果他不陪伴在你身侧,有谁能够护佑你、看顾你,从那可怖的梦魇与暗夜的深渊中拯救你呢?”他的同伴头也不回地说,语音绵软轻柔,却毫不退让。
即使没有那尊白漆的小木神像,我也可以睡得很好。麦金斯想,如若神愿眷顾,那末为何要让他来到这个远离家人的偏僻岛屿,让他不得不在这寒冷的冬夜劳碌奔波呢?
他抿了抿嘴,可是却没有说任何一个单字,只是任由希尔拉着他疲惫的身体,走进无边无际的黑暗。
童音的和声响起来了。
希尔抬起头,有些诧异地望进黢黑的空间。那是首令人心安的、颂神的调子。他拉着他的同伴,寻着那时而清晰却又骤然隐晦的歌声向前走去,丝毫没有察觉黑暗中的事物正在随着他的脚步扭曲、融化,露出一副狰狞的可怖面貌——他突然觉得脚下一空,整个人踉跄着跌进了一片无底的沼泽;浓稠冰冷的液体侵蚀着他的身体,妄图将他吞噬殆尽——可是他并不害怕。
他知道那人必在他身边,从高处无时无刻地看顾他,直至他最终获准进入神的领域——
眨眼的功夫,他感到自己重又踏上了坚实的地面。
昏黄的烛光不知何时消逝了。希尔站在空旷的黑暗之中,睁大了灰蓝色的眼瞳,茫然地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沉郁的空气从四面八方压迫着他——他把麦金斯弄丢了。
麦吉被黑暗吞掉啦。希尔难过地想,因为他没能及时帮他找回那尊小小的神像,那可怜的羔羊才在黑暗中迷失了方向。男孩尝试着四下张望,可周围实在太黑了,他连脚下的地面都不能看见。
我想要有光。他想。纯白的光芒倏地在他面前迸裂开来——天与地之间霎时照得通明。
希尔揉了揉眼睛,他的面前燃烧着熊熊的烈焰。那火焰如此悠久,远在众神创世之初便已燎原。数不清的人体在那烈火中痛苦哀嚎——男孩知道他们定是有罪,因得渎神之罪而受困于此,饱受火刑之苦。他饶有兴致地望着那大火呼啸着、怒吼着掠过,焚尽了所有罪恶的残肢断臂,一时间竟把他的同伴忘在了脑后;光裸的黑灰色土地上,无数嫩芽挣破了地表,汲着那灰烬的养分,争先恐后地成长起来。等到他回过神,发现自己站在开满碎花儿的、漫无边际的青草地上,嫩草尖儿在微风中如波浪般耸动,像是一整片生机勃勃的绿色海洋。
天气好得出奇,让人怀疑那悠远的大火不过是个短暂的梦。空气中飘散着奇异的甜香,像是草莓糖混合着刚刚烤好的苹果馅儿饼;那童声的美妙合唱突然变得无比明晰。他顺着歌声传来的方向慢慢往前走,在一大片盛放的三色堇花丛中,看到了一个穿着洁白长袍的熟悉背影。
那人有一头与他相同的,微微泛着奇异光泽的银灰色长发。他被一群可爱的男孩子簇拥着,随着他们低声哼唱,看起来美满又幸福。
我来到神的庭院里啦。
希尔迈开双腿向他跑去,太过激动而有些踉跄——我来到真正的、神的花园啦,安杰尔哥哥在这里呢!
就像幼时所被教导的那样,由于他足够乖巧和忠实,终于能够来到神的花园,来找他亲爱的安杰尔哥哥啦。
他拽着男人的衣角让他转过身来,想要看清梦中那张总是模糊不清的面庞——
浅灰色长发下的脸庞淡然微笑着,紫色瞳孔中却满是透彻事理的淡漠;好像什么都不能撼动他强韧的心——
那是谢尔盖。谢尔盖·菲奥多罗夫。
希尔·卡斯蒂安捉着的“哥哥”,有着谢尔盖·菲奥多罗夫先生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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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麦金斯·波士曼所看到的】
液体滴落酒杯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麦金斯打了个寒战、恍若惊醒,这才发现雪已经停了,四周围静悄悄的;窗外是一轮又大又圆的满月,柔和的银色光辉撒满了整个走廊。他面前是一扇熟悉的绿漆铁门,隐约可见一些擦拭过的、童稚涂鸦的痕迹。
手中的蜡烛,连同将那小小光明给予他的男孩不知何时失去了踪影,他却不甚在意。
麦金斯小心翼翼地将那铁门推开一道小小的缝隙——满室光明忽的泄了出来。
老旧的机械钟表在墙上滴答滴答地走着。
餐桌上摆着些掺了水的、温热的葡萄酒,还有涂满廉价黄油的、热气腾腾的烤面包。小小的饭厅里挤满了他的父母和六个兄姊,有些走色的旧电视哇啦哇啦地播着晚间新闻;母亲笑意盈盈地点着头,为他拉开了紧贴着自己的木头椅子——
一顿寻常却又令人无比怀念的家庭晚餐。他甚至看到上周走丢了的小白兔子也趴在桌边,饱含委屈似地抽着鼻子。
没有宿舍里那张孤单的小床,也没有可怕的宿管和偌大的食堂。
没有那尊可笑的白漆神像——
没有希尔·卡斯蒂安。
生活竟曾如此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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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笔有限,欢迎指点~
浓稠的黑暗之中,一簇豆粒大的火苗倏地亮了起来。
一支现代不常见的、陈旧而略发灰黄的羊脂蜡烛静静地燃烧着,昏黄的光芒让那秉烛的手显得愈发干枯瘦弱——那是只衰老的手,满是粗茧与色斑,活像只患了瘟病的禽类的爪。
身着旧式黑色套装的老人跪坐在瓷砖地面上,把那微弱的光明捧在胸前,虔诚地凝视着面前的墙壁。
颓败却一尘不染的壁纸之上,有一尊漆成苍白色的木质神像,以八根长钉从手腕和脚踝牢牢地钉死在墙壁上,呈现一种残酷的、殉难者的姿态;被灰暗的壁纸映衬着,显得愈发清高而圣洁。
烛光在老人的眼中蓬勃地跃动着,他呼吸急促、干瘪的胸膛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眼神似是带着种异样的狂热;让人恐怕那老迈的身躯就要承受不住激烈的情感,擅自爆裂或是燃烧起来了。
一滴温热的血滴落在瓷砖地面上,殷红刺目。那血珠从他的眼角溢出,一路划过老人瘦削的脸颊,留下触目惊心的泪痕;紧接着是二滴,第三滴——鲜血从他的眼角、口鼻、耳孔,从他每一根灰黄色头发的末端喷涌而出,顺着他的脸庞涓涓流下,像是数条欢快活泼的小河。几近腐败的松弛皮肤和着苍老的血肉从他脸上、胸口,从他浑身上下大片大片地剥落,在黑色的衣料上面挤成血肉模糊的一滩。他抬起手揉了揉眼睛,然后把两颗带着凹凸病斑的茶色眼球和大把枯萎的头发一起揉进口袋。
淡蓝色的眸子从那眼窝深处钻了出来——透着些许淡淡的、迷蒙的灰,让他瞳中的映像也蒙上了层稀薄的雾气,影影绰绰,像是他眼中的世界生来就带着种懵懂和迷茫——连羊脂烛火苗的光亮也显得有些晦暗不清。
随后是稚嫩的脸庞、细瘦的臂膀、年轻的脊梁——一个少年撑破了老人的身躯,从他破碎的躯干里生生挤了出来。
希尔•卡斯蒂安舔了舔嘴角,扬起血渍未干的小脸,散在肩头的浅灰色头发在烛光下泛着些微金属光泽;右颈后的头发被一种很烂的手法削得很短——像是个孩子气却有些出格的恶劣玩笑——露出纤细颈项上狰狞的古旧伤疤。
少年抖了抖尖尖的耳朵——那对耳朵在他产生记忆以前便被割得仅剩下半截儿,据说这样才能让“像他这种孩子”更好地聆听神的声音——从那件被血肉浸染得脏兮兮的裙子里爬出来,虔诚地趴伏在地面上,前胸紧贴着冰冷的地面。他白皙稚嫩的身体上满是破碎的皮肤血肉,像个刚刚破茧而出的新生幼儿。
他匍匐在神的脚下,低声咏诵着神圣的祷词。
神的偶像冷漠而威严地凝望着他光裸的背脊,审视着那被神圣真言簇拥着的、泣血之眼的神圣纹样。当他的母亲在洗礼仪式上,用圣水加持过的匕首将那些文字和图样一刀接一刀地、深深刻在他背上的时候,他一定疼得嚎啕大哭——他实在太小了,完全记不得那崇高的献祭,可那份疯狂却被完完整整地继承下来,像是那些神圣的单字真的被深深刻进了孩子幼小的骨骸。
“无上的神明,敬爱的父。”希尔直起身子坐在小腿上,提高声音说道,带着孩子特有的绵软,语气却肃穆得有些违和:“请您原谅——请您宽恕杰森先生,”他把那件盛着血肉的上衣拽到身边,两只遍布血渍的小手交握放在胸前——“他生活在您的庭院里;半年前他去到了您的庭院——是他把麦吉的白兔子带到您身边去的。虽然它在您的身边一定会过得更开心,不过麦吉找不到它,一定会非常、非常伤心的。可怜的麦吉。”希尔忧伤地说,深深地低下头,为了伤心的麦吉感到分外难过,又从心底里为那纯洁无暇的生灵终于得以去到神的身侧欣喜万分。“杰森先生让麦吉那么伤心,请您原谅他的罪。”他说,再一次深深地俯下身,亲吻着神脚下的地面。
在严格遵守的睡眠时间以前,希尔将换下的衣服顺着垃圾道丢进了地下的焚化炉;他熟练地把瓷砖地面擦了又擦,收拾得一尘不染——好像一刻钟前并没有哪个孩子在那里蜕去了一层苍老的人肉外衣。 他用冷水把自己从头到脚冲得干干净净,然后打着喷嚏缩进被子,读完了枕边书里几则没有插图的儿童故事。
然后,惯例性仪式般地,他捏着鼻子灌下了整整一杯温热的牛奶。饥饿感几乎立即消失了,牛乳特有的臭味让他深深作呕。孩子紧紧捂住嘴巴,感受着那些恶心的、浓稠的乳白色液体在胃里沸腾、翻涌着,然后蛮横地涌向涌向尾根——孩子尾椎骨末端的几个骨节猛地冲破了包裹着它的皮肤,不断伸长、生长——血肉和新生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攀附上森白的、新生的骨骼——片刻熟悉的剧痛过后,希尔熟稔地把股间新生的牛尾拥进怀里,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伸手掐灭了蜡烛顶端跃动的火苗。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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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算是设定,不过考虑之后觉得还是发在一章日常吧……
尝试着用文字描述希尔的角色纸,多少有些赘述……
码的时候还没看Q&A;,可能会有BUG……【忐忑
欢迎指点~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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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复了BUG,没脸说……
《龙与门门子》
门罗丨西幻PARO丨逗比向
罗可·没有姓是一条龙。
之所以要在“罗可”后面加一个“·”再加一个“没有姓”是因为罗可真的没有姓,但他是龙,名字后面假装有姓会显得他很帅气。
罗可的种族在拿大顶山脉盘踞了快有两千万年以上,罗可自己也已经有九千岁了。他在族群中不是最老的也不是最小的,不是最出名的也不是最没名气的,总之,就是不上不下的这么一个地位。
当然罗可有三个特点,这让他在族群中还有那么一点知名度。
第一个是他是一条金龙。
金龙很稀少。大部分龙的鳞甲都是黑色,好一点儿的有铁红和石灰色,再就是蓝龙。而金龙,两百万年出不了一条。
罗可的爹妈把这归咎于罗可妈妈怀罗可时吞了太多金所致,他们说她吞下的金块在高热的胃中熔化,最终为尚在腹中的罗可镀上一层璀璨的金甲。
这个说法罗曼蒂克极了。罗可喜欢。
当然这个颜色太特殊还是有一点不方便。比如罗可一下山偷羊吃,村里人认出来金龙金龙!漫山遍野地喊,最后传到族长耳朵里,一下子就听出来是罗可,把罗可的爹妈叫出来点名批评,扣一个月龙晶石。回去罗可就要挨打。
再或者隔壁破落户荒漠里的凤凰来屠山的时候,事情就比较麻烦。别的小龙“枯嚓”一下钻煤堆里了要不“刺棱”一下躲石头缝里,唯独罗可一身土豪金快闪出八星八箭了,目标贼大,老鸟儿们有什么大招都先往他身上放。还是挨打。
罗可的第二个特点就是这么练出来的。
能吃。
天天挨打,龙的体型又天生巨大,没有足够能量根本扛不住。于是罗可从生下来以后,龙生主要目标就是吃。
吃牛羊吃鸡鸭,吃土吃房子,天上游的水里飞的,基本都让他吃了个遍,所过之处寸草不生。族里的龙都不敢轻易放他出山,造成的破坏能比那群老凤凰还严重。
但是,罗可从不吃人。
他喜欢人,觉得他们很有趣。看上去小小一只,一指头就能干倒,却可以建造房屋,铺设大路,修筑堤坝。
而且他们还会养很多很多的羊。罗可最喜欢吃羊。
然而罗可从没近距离接触过任何一个人。
他的第三个特点,或者不能叫做特点,污点还差不多。这个污点就是,他从没成功绑架过一位公主。
公主是一种雌性的人类,地位很高,罗可以为差不多是族长老婆这种阶级。
在龙的族群里,只有成功绑架一位公主,才能算作真正成龙,才能抢山头,打凤凰,每月收取龙晶石,走上龙生巅峰。
而罗可连大活人都没咋见过,更别说公主了。
罗可的爸爸妈妈很是捉急。他们不希望儿子变成啃老族。
特别是这只儿子还这么能吃,整个山头都不够他喝一壶的。
他们天天催着罗可去找公主,找公主,找到公主才能完成任务领点数。罗可耳朵起茧两百年。他不是不想做,也不是不能做,就是懒。
月黑风高的一个夜晚,罗可觅食回来,伸伸懒腰打打嗝,打算就这么睡下了。
然后他看到了月亮。
那天晚上的月亮不大,也不是很圆,甚至都不是特别亮堂,总之没有任何一种能人看了油然而生一种“人生大事就在此夜成真”的念头的特质。
但罗可一瞬间觉得,就是它了。
人生大事就在此夜成真。
他抖抖翅膀,往远方灯火通明的人间飞去。
罗可首先落脚的是一座城市。
他停在一座大楼顶上,往下张望着。下头黑黢黢的大道上,无数奇异的小盒子四处穿梭。罗可知道那个叫“汽车”,似乎不能吃的样子。他对不能吃的东西向来没什么兴趣,于是转移了目标去看街道上行走的人。他们看上去都脆弱而娇小,但又是那么有趣。
罗可想了想,把自己也变形成一个人的样子。
一开始很不成功,他一走下楼,就把好几个过路的行人吓得哭爹喊娘。他很是手忙脚乱了一会儿,有时候尾巴没缩回去,有时候眼睛没变形占了整张脸,最后好不容易看着正常了,就赶紧扎进拥挤的人潮中去。
他没什么目标,四处走走看看,所幸之前学过人类文字,招牌广告都能认个大概。一会儿“人兽保险”,一会儿“健康修脚”,不由感叹人类生活真是谜样丰富。
光看热闹也不管用,罗可没忘记自己的主要目的:找公主。路上拉了几个人问,别人都用“你他妈是傻逼吗”的眼神看他,搞得他很懵逼。走着走着有点累了,拐进一个小巷想休息会儿。正好看见巷子一排垃圾桶旁边有一个花花绿绿的招牌,上头几个花体字:美少女夜总会。
什么玩意儿。他又定睛一看,下头一排小字:水兵月公主、小兔公主等任君挑选。
公主。
哇哦。
踏破铁爪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罗可想,绑架公主根本没有他们说的那么难。
他高高兴兴的进了“美少女夜总会”。一进门酒味烟味呛得他一个响鼻,惊动了坐班妈妈桑。罗可惊恐地看着一个铁塔级别的女子朝这边直线移动,以为自己招惹巨怪了。
您是第一次来吧?长得真帅哦,想要什么样的女孩子,我这里都有哦。妈妈桑皮笑肉不笑,脂粉味儿熏得罗可想吐。他不动声色屏住呼吸,说,你们这里有什么水月饼公主吗,给我来一个。
妈妈桑的皮僵住了。
您说啥?
水——月——饼——公——主。罗可字正腔圆又念了一遍,生怕她听不清楚。妈妈桑看了他一会儿:你他娘的来砸场子的吧。
罗可没辙了。这人怎么都不会好好说话的。他决定使用邻居小黑教他的办法,从兜里掏出一堆金币,哗啦啦撒到妈妈桑面前。
他原来一直以为世界上不会有任何一种生物比龙更贪财了,现在看来还真有。妈妈桑笑得张牙舞爪,嚷嚷着贵客贵客,我们这儿可有的是最好的公主!现在就给您找来!说着往后头吼了一嗓子:水兵月给老娘过来。
罗可拒不接受进去就座,想着赶紧绑架赶紧完,老子还等着回去吃宵夜,站在门廊百无聊赖等着他的公主。左等右等,从帘子里出来一个人,黑发白肤,穿着水手服。
……罗可估摸着这人快他妈有两米了:“你你你就是水月饼公主吗?”
“我是门门子,”两米水手服听见他的称呼表情没有半点变化,“水兵月公主得香港脚,我来替他的班。”
“你也是公主吗?”
“这……”门门子不知如何作答,“大概……”
“那就行。”罗可放心了。心说这公主长得不错!大长腿,小白脸,回去给族长看肯定特有面子。他兴高采烈就现了原形,顺便挤塌了整个“美少女夜总会”还有旁边的“人兽保险”和“健康修脚”,在一片哭爹喊娘声中衔着门门子大摇大摆飞回去了。
罗可这一趟出去,见着了好多人类,花了金币,还绑架了公主,他觉得这一波不亏。回到窝里把门门子小心翼翼放下,对方已经快被叼得腰间盘突出了,一脸惊恐退到门口:“你是龙!”
“你这不废话吗,”罗可抬起后腿搔了搔耳朵,“今天你就待在这儿,明天跟我去族长家把任务交了就齐活了。”
“任务?什么任务?”
“绑架公主啊!我们不绑架公主不能成龙的,都是房祖名。”
门门子欲哭无泪:“我他妈不是公主!”
“骗龙!你不是那个什么水月饼公主!”
“水兵月公主得香港脚了,我替班的啊!”
“那我不管,你先帮我把任务清了。”罗可不耐烦了,鼻子里直往外喷热气,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你不帮我我就吃掉你。”
这一招是从邻居小红那儿学的,就结果看来是卓有成效,门门子·替得香港脚的水月饼公主上班·公主立马不吭声了,找了个地儿坐着。
罗可本来打算睡觉,又想到明天就要把这个公主交给族长,现在不好好看看就没机会了,于是腆着脸又蹭过来:“你站起来让我看看呗。”
“你看我干什么。”门门子无奈问道,但还是站了起来。罗可绕着他转了几圈,拱了拱那头奇怪的黑头发,瞅瞅他细长的胳膊,又低头看自己最中意的那双大长腿。
他一蹲下就要收腹,收腹就要吐气。
一吐气,门门子水手服的超短裙就整个掀起来了。
门门子:我了个大槽!
罗可:我了个大槽!
“你是公的!”
“一直都是啊!”
罗可震惊之余又看了看他的胸前,平坦如煎饼果子。这特么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少了两块,多出来一块。不知族长看见带把儿的公主会做何感想。
罗可有点愁。
他围着门门子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最后下定决心,说,我跟你商量个事儿。
门门子表示我他妈都被绑票了您有屁快放。罗可是个诚实的boy,一五一十把自己想法说了。
门门子:……
罗可:……
门门子:我他妈就替个班你居然要割我鸡鸡!?
谈崩了。门门子坐到罗可大床上生气,罗可只好在地板上趴着,心想我这是招谁惹谁了。
迷迷糊糊捱到天亮,族长那头是不能去了,他只好跟门门子说,我送你回去吧。
门门子巴不得呢,也不顾自己腰间盘突出,爬进罗可嘴里。一人一龙开始往城市行进。还没出山口,一个霹雳打过来,差点轰掉罗可半边翅膀。
老凤凰们在上空哈哈大笑。罗可气得险些给嘴里的门门子截肢。他一路乌鲁乌鲁爆着粗口想冲上去暴打那群老不死的,结果寡不敌众又不能喷火,被揍得狼狈逃窜躲到半山腰一个石洞里。
他把门门子放下来,大吼:快!快用你的香港脚熏死他们!
得香港脚的不是我是水月饼!门门子几乎吐血。罗可浑身冒白烟儿,说,那你快跑!去告诉族长他们!
好!门门子立刻点头,跑了几步又折回来。那你怎么办?
我可是齐天大龙啊,我是不会死的!
门门子撒丫子往外跑。
等到族长他们赶到,罗可已经瘫在地上叫爸爸了。老凤凰们遇到真龙完全不是个儿,屁滚尿流飞走,罗可爸爸妈妈看着地上的儿子,又是心疼又是丢脸。
“你们别急着骂我,”等龙们都来到他身旁以后,罗可有气无力的说,“我绑架回来一位公主!”
龙群骚动了。罗可·没有姓居然成功绑架了一位公主!他们交头接耳看着门门子从一堆热乎乎的大尾巴大爪子中间钻出来,已经烧得光屁股了,来到罗可旁边,看他的伤口。
“这是门门子。”罗可为大家介绍。
门门子看着他,欲言又止。过了半晌,他说,我们好像还没有做过自我介绍。
罗可说,我叫罗可·没有姓。
门门子说,我叫门萨。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