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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之将至》·在人间
火车站似乎永远都有不少人,国难当头,即便是这个地方也有点人心惶惶,裘老板一个人没带,只和姘头七拐八绕地走。
何染前两天去了苏浙,何冗顺口问了问他是什么单子,他也说不清,只说不大要紧,让何染不用担心。
“师兄你不会回头让我在黑帮火拼的停尸房里找到你吧。”
何冗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笑骂:“火什么拼,我和球儿就两个人,火拼都不够人塞牙缝。”
什么叫一语成谶?这就叫一语成谶。
裘生在前面走,何冗在后面跟;他们错着半个身子的距离,何冗稍迈开步子大一些大概就能踩到裘老板的鞋后跟。
冬衣很厚,裘老板长袍笔挺,不像何冗老江湖了,没个样子得拢着袖子,活像一个上了年纪的酒楼掌柜。
何冗垂着眼帘,他不想踩到裘生的鞋后跟,视线只在腰下的部分晃荡,裘生的腰后微微凸起一块,算命的只当自己没注意到。
这列车前半截是载客的,后半截是运货的,看起来东西不少,但真被追杀的时候能跑的地方却少得可怜。
何冗想起半个小时之前他和裘生正并排坐在一箱豆子上,货箱的门锁得不牢,看起来像是会在火车的行驶中被风卷开。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是太有道理的一句话。青坊主人孤身一人上了火车要报世仇,对手却带了一批亡命之徒——何染早就提醒过他这么个现状,裘生却不愿意带人。
无言以对的九龙拉棺看着他那正直得不行的师兄和师嫂,竟然有种“果然如此”的宿命感。
他这会儿靠在一箱子煤炭上,灰头土脸又面无表情地叹气;早几年跟他说,你以后会为了一个男人陷入情爱,不可自拔,他定然是啼笑皆非的神情;但现在再这么跟他说,何冗想想自己大概也还是只能露出啼笑皆非的表情。
他和裘生分开逃,好处是目标变小了,留条性命的机会更大一些;但追着他们的人四处放谣言说另一个已经被抓了,这是计,是圈套,何冗心里知道,但他还是会去踩。
他捞着几块煤粒算命,算裘生的命,要是算出来裘生真的死了;他瞟一眼“叮叮哐哐”作响的铁拉门;他就从火车上跳下去,至于是死是活,等跳下去了再说。
算命的闭上眼,举起手,掌心合拢复又松开,煤粒落在凹凸不平的车厢底;没死,大凶;何冗看着卦象,知道自己也讨不了好。
“老板说抓住一个是一个,让我们先撤一下。”
“一个一个杀?呵,反正就这一辆车,瓮中之鳖。”
情爱之事,说得清的做不清,做的清的拎不清,何冗闭了闭眼,到底还是从货箱里走了出去。
算命的这辈子没人教他这个,何袅袅死的太早,只用死教会了何冗怎么拿刀,没来及教会他怎么相爱;算命的在车里跑起来,一路踢翻撞倒不计其数,被人骂骂咧咧推推搡搡。
他停不下脚步,只觉得自己眼眶额角皆是酸疼一片,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这感觉让他自己都惊慌。
这叫什么事?上辈子欠了债这辈子改还?那到底是谁的泪痣,不该是他的才对吗?
他在心里长叹一声,泪痣怎么长到了裘生脸上?
猝不及防间何冗撞到一股力气,和他不相上下,撞得他简直七荤八素。
“老何!”他被那人握住肩膀,进而变成捧住脸。
“……”
终于四目相对。
裘生比他好不了多少,皆是一身狼狈,却完好无损;这个过道狭窄,此刻并无人,裘生顾不上另找地方说话,短短小半个时辰,已经叫人熬到枯萎。
“你没事?”
“我无事。”
“我听见他们说有一个已经被带走了……”
“我也是。”
“他带来一个你们行里的人,言语里对你颇有敌意,大约是……”
“我知道。”
“……”
“……”
“你知道我会死是不是?”
“嗯。”
“……可我还是要去,我必须要……”
“我知道。”
“……”
“……”
“那就好。”
裘生冲他笑了笑,随即低下头看了看衣摆。何冗从他脸上看到一种微妙的如释重负感,或许是如释重负,也有可能是已经被重负彻底击倒了——
“……那我走了。”
青年低声说道。
何冗的视线和青年的视线落在一处,他们共同看着青年那空无一物的长袍衣摆。
裘生终于转过身。
任何一个过道,终究不能让他们停留太久。
这必定是最后一面,做点什么啊,你想做什么,你想说什么,快说啊,再晚,就没有再晚了,你尝过错过的滋味,你要这么死吗,是该如此的吗,他要走了,他要走了!
何冗一把拉住裘生的小臂,五指用力,几乎要把人的手臂掐出痕迹。
裘生被他突然的力道攥住了,力道大得惊人,他惶然回头。
“……老……老何?”
“裘生。”
“……嗯?”
“我爱你。”
他眼中是裘生熟悉的脸庞,脑内却映着窗外,是无尽的黑土与荒原覆雪。
七月十三,六月十五,黄道司命,猴日冲虎。(1927)
是我将死之日。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何冗跟何染不一样,九龙拉棺对上行里人,三言两语不对付掏出家伙一阵对砍那是家常便饭,但何冗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如果真有那个闲工夫能让何冗坐下来细细回忆,他会发现自己这辈子和阴行里的人斗道行那是两只手就能数全的次数。
也不知这货箱的金贵西洋家具是哪家人的东西,被何冗同他的同行这么一折腾,大概坏了至少三分之一;真要赔起来,裘生的青坊指不定倾家荡产——何冗这时候有点庆幸自己还好今天就死了,免得把裘生这些年好不容易折腾起来的一家一档都打了水漂。
何袅袅和别的师父不一样,下三路的功夫,何袅袅从不避讳,放在前几百年,这个女人大概是个开人肉黑店的也说不好;但何冗和何染这两个人确实哪个都不愿意用;何冗脾气好,何染本事高,相互兜着倒也能补起来。
何冗摊一块说不上颜色的地毯里,不至于被打的鼻青脸肿,但见血已经是免不了的了;更何况和他动手的是行里人,砸着一道符,指不定下半辈子就是个横死命;或是折寿十年,或是死相凄惨,孤老终生大概都是轻的。
算命的输了,却被放过了。
他本不该输的,裘生却死了;大概是中了一枪,因此心绞传的突如其来,疼的算命的弯下腰去,被一道狗血符砸个正着。
“草屁股操上瘾了,也不想想自己的命能不能保不住。”
何冗头脑昏涨,一动不动。大概是会想要起来抓起什么东西和人拼命的,可惜头疼的动不了,算命的难得在脑子里开了国骂,没过多久就昏了过去。
火车停了。
裘生杀了人,自己也赔进性命,唯一沾点便宜,不过是何冗这些年费尽心机给他镇的命,好让他的三魂七魄在肉体里多待一会儿。
算命的找到裘生时,青年又是一头一脸的血,和当初二人初见那会儿没什么两样;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裘生心口多了一片蔓延开的血渍和一个显而易见的窟窿。
何冗摇摇晃晃地蹲下身,认命地把人背到自己身上。
太费劲了,这么一共动作不知磨了多久,磨得裘生痛不欲生地又转了醒。
何冗不去看站台,只背着他沿着铁轨走,裘生朝他的后颈里喷着热气,雪地安静,他能听见青年哑着嗓子的呼吸里夹杂的呻吟。
裘生到底认出他来。
“那人死了?”
“嗯……死了……”
“高兴了?”
“嗯……高兴……”
“车停了。”
“……到站了……?”
“嗯,回家吧。”
裘生在他背后笑了一下,没有声响,不过是耳边多擦过去一道暖风,何冗猜他大概是笑了。
老实说他自己都惊讶于自己居然还能走的这么四平八稳,因为那眼眶里的四方天地已然越来越狭窄,他甚至快要分不清天地之间的分界线在哪里了;白雪的颜色变得昏沉起来,他只好用余光来参照脚边的铁轨往火车来的方向回走。
“老何……”
“……嗯?”
“想吃糖葫芦……”
“……哦,我记得哪儿好像有买……”
何冗迷惑了一下,他记不起来地方了。
“田峰戏院……”
“哦是……我记得……你爱吃。”
他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爱吃的人名叫裘生,又费了一番功夫才想起来背后这个人正叫裘生。
下了火车的人惊恐地看着这两个男人渐渐走远,裘生身上的血染红了何冗背后一片,浸透之后那布料盛不了更多,滴滴答答在雪地上拉了一路。
何冗的身形终究开始摇摇晃晃起来,有人瞄准了他。
老远一声猎枪枪响,他恍然站定,然后向前扑着倒了下去。
火车站这死得太惊人,报纸上传疯了一般的时候何染正坐在警局门口的馄饨摊子上喝白米粥。
他买了一份报,在二版翻到了警局叫人前来认尸的消息;照片上何冗的鼻血也没擦干净,不过这不影响何染把人认出来——更何况裘老板的泪痣实在显眼。
他一口喝完了粥,把钱留在桌上,穿过马路进了警局。
“喂,你,站住。什么事?”
“认尸。”
大冬天温度低得很,尸体被放在了警局的停尸房,身上稍微值钱一点的东西都被一扫而空。
何染走到台边,俯视着他师兄那张脸,算得上熟悉,也微妙陌生。何冗的尸体被平放在这破台子上,并排放着裘生的尸体;老实说根本说不出谁死相更好一点,明明是差别如此大的两个人,何冗这时候同裘生显得就半斤八两了起来。
“枪杀,凶杀,”老黄抽着何染送来孝敬他的烟,夹着烟左右两个指了指,“这个先死,这个后死。”
“看你也是混道上的,我跟你说个实话,这大多都是买凶杀人,抓着凶手也没什么用,”他们并排瞪着两具尸体,老黄已经习惯了这个场景,家属哭哭唧唧的大部分都是平头百姓,家属默不作声的大多内里都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故事;他是老油条了,不会掺和这种事惹一身腥臊,“这个后死的凶手开枪太远,没人看见是谁;这个先死的下来的时候已经半死不活了,凶手早跑了,不如早些收尸。”
烟慢吞吞地也已经烧到了屁股,“还要不要查?”
“不查不查。”何染皱着眉头摆了摆手,他最后看了两眼尸体,“我改明就叫人来敛棺,今儿个太急,怕是来不及。”
他从袖子里摸出一吊子钱,伸出两根手指把它们推进老黄手心里。
“让兄弟们行个方便,再腾一晚上地方,这钱算我请各位喝点酒。”
停尸房的门关上了,何染和老黄两个沿着黑漆漆的过道离去,只有远处门口开了一盏黄色的灯,何染要孝敬的那些“兄弟们”都在门口抽着烟。
也不知道裘老板家祖制都葬在哪儿。何染心想。
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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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之将至》
解码。二世旗袍歌舞厅设定。同对话作品。
老何:别紧张,放松……这样……
球儿:……坐好!我自己来……
别紧张……放松……这样……
何冗实在看不过去了,把手伸出去,不过还没碰到裘生的手臂就被拍开。
……你坐好!裘生气恼地瞪了他一眼。我自己来……
何冗尴尬地把目光移开,一面又默默地坐了回去。
说来有趣,裘老板单枪匹马到歌舞厅谈生意的时候可没想过会被人堵在里面不放出来。
何冗倒是很有先见之明,算命的掐指一算,穿着西装提着一个包装漂亮的礼盒进去了。
他瞧着像是哪家的富贵公子,举止礼仪也是得体,不过这是不能开口的——毕竟裘老板还没彻底调教好,因而开了口不出三句大概就要让人心生疑虑。
裘老板一眼见到何冗时是得救一般欣喜,待到在隐蔽处对上话,脸都红了。
你怎么想出这种法子……裘老板很想骂句不要脸。但仔细想想大概何冗是真的想出了一个主意,而不是故意要看他难堪,裘生就说不出了。
两个人窝在女洗手间里,何冗打开礼盒,是一件大号的旗袍和绣了金丝边的红披巾。
裘老板看着这高开叉的款式手足无措,憋得眼睛红了一圈也没说出什么话,最后瞪了算命的一眼。
于是算命的咳嗽了一声,不知怎么的觉得裘老板这一眼瞪得轻飘飘的,气氛顿时微妙的古怪起来。
看着裘老板在面前把一件一件衣服脱下来,本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何冗没撑住,裘老板脱了一半的时候他还是自觉地背过身去了。
不该啊,他心想,我们是一样的,我为什么不敢看?
算命的理直气壮又转了回去。
裘老板第一次穿旗袍,又在这种地方,手忙脚乱,何冗突然转过来,他刚套进去的肩头手一抖有顺着肩滑下来了。
算命的和他对视了一眼。刷的一下又转回去了。
他听见何冗咽了咽。
裘老板那天是被何冗打横抱着出去的,何冗忘记给裘老板带鞋,又不能让他穿着皮鞋出去,只好用旗袍下摆盖住裘老板细皮嫩肉的足,跟人解释他的女伴扭了脚,没办法自己下地走路。
裘老板用红披巾遮住半边脸,依偎着缩在算命的脖颈处,门口的人暧昧地笑着没多阻拦就把人放出去了。
算命的把人抱上车,刚关上车门,就被裘老板捶了一拳头。
何冗一点也不虚,他是有福消受之人。他挑了面色绯红的裘老板的下巴,在车里正大光明地吻住了。
片段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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