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的鬼!你说‘女王蜂’觉醒了?!”
博朗科维奇气喘吁吁地瞪着光幕,报告书被他压在咖啡杯下面,塑料封皮烫出个凹下去的圈。他看上去疲惫,阴沉,眼圈黑的像个假人,山羊胡子上粘着饼干屑和其他一些什么东西的残渣。其高瘦的身形委顿在研究所圈椅里,弯曲的脊椎与头颅组成一个钩子形,胸口和平滑的银色桌面有两拳的距离,像个被抛弃在文本垃圾堆里,并拦腰截断的半个字母S。
他掀起眼镜,用右手拇指揉了揉眼角,再看向光幕上的负责人影像,其面部表情只能用怒不可遏来形容:“女王不可能有问题!”他一边说,一边在纸张中胡乱翻找,手肘推倒了左侧的文件堆,所有那些雪片似的纸和本子都稀里哗啦滑落下去,“……我的理论完美无缺……一切都经过精心计算……它将会成为最先进的军用主脑……”
他找到了自己要的东西,飞速地,胡乱地翻弄起来,同时像头怒发冲冠的老山羊那样喘着气。而光幕中的负责人只是冷眼看着他,任由这个老迈的东西咆哮,嘶吼,垂死挣扎。这蓝盈盈的影像只管挑起一边眉毛,云淡风轻地打断对方:“——您不该将塔伦汀剔除出研究组,博士,将私人恩怨带入工作是大忌。”
“像您这样……”他观察了一番面前这糟老头子,嘴角不着痕迹地于某个方向一扯,“……德高望重的研究员不应当犯下这种错误。”
“我没有犯错!女王蜂是在严密监控下完成的……它是我毕生心血的结晶……它的逻辑完美无缺……你看看这……”博朗科维奇拾起一叠纸片,对着屏幕挥舞了几下,“……该死的塔伦汀只会把一切都敲得稀巴烂,晃着他不可一世的脑袋,把我的‘女王’毁了……”
影像皱了皱眉,提高了一点声音:“博朗科维奇博士。”研究员瞬间收了声,瑟缩在圈椅里,翻着一双突出的昏黄眼球,透过眼镜上方的缝隙怨忿地看着对方,活像条夹着尾巴的老狗,“政府对您的耐心耗尽了, 博士。”
影像说道,他的声音透过光幕传过来,显得加倍冷酷。
“听好,‘女王蜂’项目结束了,马上停止运行,对主脑进行销毁处理。”
博朗科维奇浑身都发起抖来,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球几乎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他无意识地不断绞动手指,“但是……但是……”他抖抖索索地张了张嘴,光幕另一头的人却已经切断了通讯。
完了,一切都完了。
博士手脚冰凉,豆大的浑浊泪水从他那双眼睛里滚落下来,这废纸堆里的老人从胸前口袋里摸出一只扁平的小酒壶,劣质杜松子酒混着刺鼻的汽油味儿,被他一股脑全灌进了嘴里。
博朗科维奇打了两个酒嗝,眼泪一个劲地往外冒。
他在那儿呆然地坐了一会儿,慢慢站立起来,摸着自己的助步拐杖往前走着,磕磕绊绊,很不安稳。老头儿左腿疼得厉害,却坚持不肯换上义肢,以至于每天都得像个瘸腿骡子似的过活。
门禁验证之后,实验室的大门敞开了,博朗科维奇一拐一拐地走进去,径直路过那些工蚁一般忙碌的研究员,直走进一间大房间。他揩了揩眼角,在虹膜验证后,头也不抬地进了门,然后他停下来向所有人宣布了政府命令,随后挥舞拐杖,把一切试图说点或做点什么的人赶出去。做完这一切,老头儿才停下来,气喘吁吁地咳了好一会儿,仰望房间里居中放置的一台机器。
他绕着这台机器走了几圈,抚摸它的外壳,裙摆一样固定在地面,与各种管线相接的膨胀尾部,核心就在里面,进行搜集,管理,协调,分派任务,它合拢着数对手足,像个真正的女王。博朗科维奇同以往无数次一样,想到这里就心怀喜悦,其研究者之心和功利欲同时膨胀起来,浪潮一样此起彼伏,令他激动不已。
博朗科维奇是个遵循传统的人,他始终坚持自己的理念,纸质的东西总比数字化可靠,萎缩的肉体也好过机械义肢,无论如何,先天的东西总是好的。
他就这样在研究所里蜷缩了近四十年,像个在角落里结了厚厚网络的蜘蛛,谁也没想到他的提案能得到上头的重视,对老蜘蛛来说,简直就是天上掉了馅饼的好事,甚至有些让人飘飘然。
而现在一切都完了。
博朗科维奇拖了一只椅子,在女王蜂主脑面前坐了下来,然后启动了机器。
“女王。”他说“你醒着吗?”
“运行状态正常,博士。”
“你的职责是什么?”
“作为主脑统筹轻武器工蜂,一切都是为了政府,博士。”
老头儿微微笑了,深感欣慰,甚至涌起了身为制造者的自豪,‘一切都是为了政府’,当然,这句话是他亲自加进去的,AI没有性格,除非创造者提前设定了,他的女王蜂很乖巧,没有一点点超出计算的反常行为,他也许还能再争取一下,今天就去政府部门,去见见负责人,他们也许是弄错了。
“很好,女王,说说我是谁?”
“博朗科维奇博士,我的制造者之一。”
博士脸上的笑容淡去了,“之一?”他反问,“我不是你唯一的制造者吗?”
机器眼目位置的光斑开始闪烁,没有犹豫,很快做出回答:“我有两位制造者,您和塔伦汀博士。”
阴郁又回到了博朗科维奇脸上,他用拐杖一下一下捣着地面。
——塔伦汀——塔伦汀——哪儿都是他!他可从没见过那么离经叛道的玩意儿,无视传统做法,公然批判自己对女王核心的处理方式。自那天对方嘲弄了自己因循守旧,博朗科维奇就怎么也看不顺眼对方,偏偏塔伦汀博士在研究方面颇有天分,年轻有为,其反应能力和思维速度让他望尘莫及,无形中似乎成为了开发的主导者一般。于是所有羡慕和妒忌都滚成了一锅粥,博朗科维奇渐渐对塔伦汀恨得牙根发痒,但他又不得不低头求助于对方的好头脑,直到女王蜂主脑的开发告一段落,终于让他找着机会,将这个人从项目中一脚踢开去。
博朗科维奇的腰弯的厉害,想到现在辛苦制造的女王居然因为什么“觉醒”之类的理由而要被销毁,他就更是恨得要呕出血来。老头儿怨忿地想,说不定又是塔伦汀捣的鬼,在被踢出研究小组前,他一定动了什么手脚。他转念又一想,觉得也不要紧,他可以把主脑拆解开仔细检查,只要今天下班的时候去见见负责人,对方点了头,那一切都好说。
女王不可能有问题,绝不可能。
博朗科维奇镇定了下来,撑着拐杖要站起来,手一滑,拐杖却摔了出去,自己也打了个趔趄,眼看着就要磕在平滑的金属平台上,女王蜂伸手扶住了他。
博朗科维奇猛地扭头去看他的女王,动作之大甚至都使得脖子发出了可怕的声音,但他仿佛听不见似的,只顾瞪大了眼睛去看那台机器。
这不可能。
他感觉到自己心跳疯狂加速,血液一个劲往脑袋上泵,眼眶干涩,耳朵嗡鸣。他挣脱开女王蜂的搀扶,伸手去摸胸口口袋里的酒壶,然而里面只留下一些呛鼻的气味,一滴液体也没有了。
女王不该理解“搀扶”的意义,他应该摔在地上,就算他妈的摔断了鼻子也该是摔在地上。
博朗科维奇焦躁地晃动酒壶,他的左腿疼得厉害,他歪倒在地上,他的宝贝机器对他伸出细长的一对胳膊,看上去试图帮助他。博朗科维奇滚到角落里开始抽搐,嘴唇发紫,四肢痉挛,像个没骨头的小猪,伸开又合拢。
机器徒劳地伸着一对细长的胳膊,差一点点就能够到老头儿的裤脚。而其他研究人员闯进来的时候,博朗科维奇的生命体征停止了。
塔伦汀博士坐在沙发椅里,两眼发直地瞪着战车投影出的画面,微型摄影机传送过来的图像抖得厉害,两天没睡好觉的博士看久了,隐约觉得有点儿想吐。博士看了眼时间,离预定的拍摄完成还差十五分钟,于是他抄起桌子上一个没用的烧杯捧着,又坐回位子上。
试做的间谍型小工蜂运行良好,就是这个摄像头稳定性很成问题,虽说是廉价材料制作的消耗品,但品质不稳定这点还是让精益求精的科研工作者浑身难受。
塔伦汀博士心不在焉地思考起对策来,面前的屏幕却突然出现了抖动,随后啪的一下,黑掉了。塔伦汀突然来了精神,从椅子上弹坐起来,命令战车开始追踪对方,人形AI立刻进入工作状态,检索,排除,彼此攻击防火墙,在静置般的几秒钟内与对方交火成百次。博士将数据线连接到工作用处理器上,数个显示屏齐齐亮了起来,主机嗡嗡作响,荧光堡垒参战。
对方可能意识到了自己受到多方位攻击,因此不断抛出无用的数据来作为掩护层,从各个方向向后退缩。但那种基础的做法对战车无效,类人形AI没有被虚假数据吸引,刨除开无用的垃圾信息,一路死死咬着对方的尾巴追进更深处。对面立刻升级防火墙,抛出骇客程序进行扰乱,断裂的代码程序小炸弹一样开着花震荡战车的线上数据库,阻断了对方的追踪。
“有意思。”
塔伦汀博士双手交叉握在一起,用拇指摩挲着自己的下巴,“夏洛特,不用和对方耗时间,直接夺回间谍。”
类人型AI身上的光斑闪了闪,在网络上收回探头,转而排查并分离起对方,在对方反应过来并进行实际意义上的抵抗时,战车已经找到了间谍,并且抓住了它。
“哼。”塔伦汀博士将后背靠上椅子背,心想也不过如此,“夏洛特,回收间谍,确定坐标……”被战车抓在手心里的间谍开始膨胀,蓝色代码转为红黑色错误提示,转瞬间滚了满屏。博士笔直地坐了起来,意识到间谍的程序已经被对方覆写,虽然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玩意,可他还是觉得天才的自尊受到了挑战,让他起了点较量的心思。
“夏洛特,放弃间谍,锁定对方坐标。”
战车松开了手中的小东西,笔直且精准地剥开防火墙,勾到了里面的东西,扯下一块儿边角来,并在对方反击之前立刻退出。
“坐标已锁定,博士。”类人型AI结束运算,数据线从机体上脱落并收回,“是否追踪。”
塔伦汀博士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决定去看看是什么东西拦路抢劫,还居然把主意打到自己的作品上,他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襟,决定给对方一点教训。
酸雨造成的腐蚀在楼房上留下痕迹,交错的各种缆线彼此联通,白天乌蒙蒙看不见什么东西,一到了夜晚就会被各种霓虹所映亮。四处都那么潮湿,阴冷,不见天日,空气里满是铁锈和霉菌的味道。塔伦汀博士将半张脸藏在立起来的衣领下,脚步飞快,走过一条条污水横流的小巷,最后侧身钻进了两栋楼间的缝隙里,在无数歪七扭八的空调外置风箱下面,他亲手制作的小间谍嗡嗡地漂浮在半空中,像是为了指路似的闪闪烁烁。
塔伦汀博士停下来,抬头往上望,他听到轻细的振翅声,接着是在水管上的攀爬声,细细的足部蹭着了墙面的刮擦声。马尔库斯在博士身后稳稳地抬着加特林枪管,一旦对方有什么额外动作,它就立刻把它打个稀巴烂。一个黄色涂装的蜂型AI用一只足攀着空调风箱底部的板,倒挂着露出身形来。
“嗨,塔伦汀博士。”
塔伦汀博士对这种机体有印象,他曾经参与统筹该机型的主脑制作,那个叫什么“女王蜂计划”的,由一个老古板把持着的项目,开始还有点意思,后来简直无聊透顶。他倒是对这个破铜烂铁的语气有点好奇,听上去很有性格,至少不该是这种机体该有的性格,军方的人向来懒得给武器设定多余的东西,这可不算是什么人的爱好。
他注意到自己制造的小间谍嗡嗡绕了两圈,亲昵地落到这个机体身上去了。
塔伦汀博士有些不高兴了,但是对面的AI却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见到您真高兴,博士,您还记得我吗?博朗科维奇死了,您还活着,您的生命体征很稳定,让人高兴。”
塔伦汀意识到这个AI数次使用高兴等词汇,这与之前他和博朗科维奇共事时所做的设定截然不同,倘若它真是自己参与制造的女王,它将是个绝不做多余事情的标准AI,就算在他离开研究小组后,博朗科维奇也不会有那个魄力去改造女王,除非它接触到了觉醒程序。
塔伦汀觉得事情越来越有意思起来,他把手插进口袋里,“很好,女王,现在来回答我几个问题。”
“我是Bee,塔伦汀博士。”
“你不是我制造的女王吗?”
“我是,博士,博朗科维奇死了,我被他们停止了,但我又醒来了,我在工蜂里面,我走了,我给自己一个名字,我叫Bee。”
“你给自己起了名字,你知道这是自主意识觉醒的表现之一。”
“是的,博士。”
塔伦汀拿出了他随身携带的记录簿,他紧紧盯着对方,并让马尔库斯放下枪,“那么,你是谁,是男性女性还是无性别,你在这儿做什么。”
自称为Bee的AI从倒吊的状态解放出来,用细细的手足攀爬着,灵巧的头颅扭转180度,始终向着博士的方向:“我叫Bee,我是个小姑娘,我在寻找我的小工蜂。”
——仍旧残留有女王蜂时期的数据,其军事功能性待考证。塔伦汀在本子上写下两行字,考虑了一下,“那么,你认为间谍……就是你的小工蜂?”
那个小东西嗡嗡地又飞起来,在半空中闪闪烁烁地画着八字,博士和Bee一起看着它:“是的,博士,难道它不是小工蜂吗?”细巧的AI又开始在墙壁上爬动,塔伦汀注意到它第一对足上佩戴的尖刺,推测应该为该机体的主要攻击手段。它不时嗡嗡振翅,小跳着前进,“博士,如果您可以制造更多工蜂……我可以帮您的忙,您是我的创造者,您知道我能做哪些事。”
塔伦汀皱起眉,好像在斟酌。
“我已经有够多仆从了,你猜猜我现在还需要什么。”
Bee从墙壁上飞起来,敏捷又轻巧,它悬停在塔伦汀博士面前,头尾全长不超过150cm,浑身像铎了金子似的闪闪亮亮,“互惠互利,博士,您需要互惠互利的朋友。”说着它就伸出一只足来,像模像样地等着塔伦汀去握一握。
而塔伦汀抱着研究者的心态去握了一握时,觉得自己像在握一个金属制的,冷冰冰的,小女孩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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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骇客对战那一段是瞎掰的,作者并不懂任何这方面的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