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丛晃动起来的时候夕阳正巧落在她的帽子上。
有人伸手将她拉出来了。
“好慢。”
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脏兮兮的小孩拉低了帽檐没有说话。身上穿着一如既往的背带裤和米黄色的汗衫,在这个时代少有的古早建筑下三个小孩有一搭没一搭地商量着今天要去哪里冒险,又要去哪里看风景。
她只是挂着笑容跟在后头。
高跟鞋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室内。消毒水的味道早就已经闻不出来了,少女手中拿着文件袋,走到走廊的尽头便消失在门内。
机械音以最准确的节奏报告着时间,颜觉得,那个机器一定没有连在自己身上。
验血的针头不算粗,但是依旧很疼,红色的液体冒出来的时候她甚至想凑上去舔一舔那是不是甜的,因为看上去像极了前两天吃到的草莓布丁。
前两天?
她歪了歪头,捏着酒精棉花收回手。
名词用错了。并不是天。
而是前两年。
她还在那个残破的围栏下找寻出口的日子。身边的草地散发着清香,特地换了园艺师家小孩的衣服出来,趴在地上找那个缺口的她即便是沾满了泥土也乐得和普通孩子一样。
“我说,下次我们去河对岸看看呗?”
她抬起头来,太阳正在下落,天边一半红一半黑的,像是没有被洗干净的调色盘,像是自己家里那架大钢琴的琴键,泾渭分明。
“可是河对面只有码头,有什么可去的。”另一个人说着跳下那个小土堆,朝前冲了几下才停住,“比起那个!我们还是去小不点家玩呀!”
被点了名,她也不好没有表示,上翘的嘴角并没有像是一般人要拒绝他人那样放下来,散落下来的黑发遮住了那毫无诚意的嘴角,她摇着手做出一副想要极力辩解的模样。摸着口袋找出早就准备好的纸笔,她写起字来。
科技高度发展的时代还有人特地带出纸笔写字也算得稀奇,可这两个男孩已经见怪不怪,他们的这个小伙伴从来没开口讲话,就连从树上摔下去的时候都没发出过声音来,早就已经认定他不能说话的两人只是凑上来看他写字。
“请在这里签名。”
穿着白大褂的医师拿出了一份文件,当然不是纸,而是电子屏幕,手边的电子笔被做成了钢笔的形状。她将笔尖点在屏幕上,流畅的花体字母出现在原先空无一物的横线上方。
颜•格维塔。
不论哪个时代,医疗单位的装修总是一尘不变的,就好像是在千百年前的几场变革中被硬生生停下了脚步,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地板,白色的装束。就连裹尸布都是白色的。
颜甚至看见从布里渗出的点点红色。
最后一样要变为焦炭何必这么大费周章。直接扔进焚烧炉不就一了百了了?就连死人都能要求这么一点点不必要的面子,这里的资源可见是相当丰富了。她头也不回,按下了电梯按钮笔直地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中。黑色的长发如墨玉,细腻光亮,从简单的连衣裙中伸出的手、脚、脖子无一不修长笔直。
她看着电梯门反射出来的自己,苦笑。
节拍器的声音很烦人。
短发的少女坐在钢琴前面看着节拍器左摇右摆,那个滴答声被钢琴老师的责骂淹没了,现在想来节拍器的声音还比人的声音要好听多了。
戒尺落下来的时候她没有动,甚至眼睛都不眨一下。
如果有谁跑来蹲在她面前,抓着她刚刚被打的手问疼不疼,得到的回答或许会把人气的半死。
“您来试试就知道了。”
体罚绝不失为一个教育孩子的好办法,从古至今,棍棒底下出孝子的说法并不是空穴来风。至少没有音乐天赋的她现在能坐在钢琴前面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惩罚,训练,夸奖,训练,惩罚,训练……
以此往复,她的家庭以延续了几个世纪的,烂到了骨子里的教育方法,一鞭子一口糖地将她从孩童时代养大。她不是人,而是一个为了接着延续这样愚蠢而有效的血缘的畜生罢了。
家大业大,就算从自己这代开始挥霍,那也要等到曾曾曾孙的时候才有可能败光。
当然这只是指单纯花钱而没人来坑的前提下。
她早就不记得父母的脸了,这并不是说父母已经死去多年。准确来说,以生理定义而言他们还活着。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曾存在。
她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家庭的每个孩子都在童年时代像自己这样看得清清楚楚,也放弃得干脆。
滴——答——滴——答——
颜坐在椅子上,背脊笔直,双腿并拢斜在一侧,手中的书页哗啦地翻过。
她看着自己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
黑色的长发散乱在床铺上,如泼墨,却无生机。
她黑色的虹膜中倒映着凹陷下去的眼窝,满是皱纹的皮肤以及枯黄的肤色。
自己死的时候一定也是这般残破。
啪的一声,书页被合上。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和烦人的节拍器重合在一起,黑发交叠起来叫人看不清到底谁是谁。少女的指骨生得漂亮,细长而有力,若是叫人拿来一个乐器,就算不会演奏搭在上面也是好看的。
现在,她把手指搭在了以生命制成的乐器上。
青紫色的血管浮现在她的脖子上,皮肤皱起,逐渐泛青。
乐器的节奏开始紊乱,不再是稳定的,可以当做小夜曲的拍子,而是激昂的,可以作为进行曲的拍子。
另一个她只是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事情来得突然。她还坐在长桌边吃饭的时候,还在试图不让叉子碰撞瓷盘发出声响的时候。古旧的建筑物承受不住外来的冲击力轰然倒塌的时候。
她依旧坐在那里,坐在残破的废墟之中,一个人,穿着好看的衣服,面对着精致的餐盘。女孩不紧不慢地拿起餐巾擦了擦根本就没沾到东西的嘴。
周围没有人,准确来说早就跑光了。
她发现自己动不了。
死到临头,即便平日里那样说着能坦然接受,真的要去见一见那些个陈腐而不堪入目的列祖列宗时,她是胆怯的。
尖叫早就被吞下去了。
因为那不在她的程序之中。那不在她的生命里。那不可以存在于她的身体里。
刺耳的声音宣告了这场音乐会的结束。
她看着另一个自己就那样躺着,有医师进来宣告演职人员退场,给那老旧的乐器盖上白布。
冗长而尖锐的单衣节拍回荡在她的耳朵里。
这个机器一定连在自己身上。
她想。
那延续了不知多久,甚至不知是否正统的血液将会结束在自己手中,现在,她结束了上一代的演奏。在这残垣破壁之中,自己又能演奏出怎样的声音来?
高跟鞋的声音回荡在走廊里。如同节拍器那样准确。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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