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u/Hodr.
0.
第一次见面于两人而言都不是什么值得纪念的事。看模样也许还未成年的大男孩儿刚刚走进霍德尔的小院子里时,还在拿着手机在讲电话,他用着霍德尔听不懂的语言快速地对那头回应,可能是他的父母,因为他的口气带着一股子不耐烦。男孩儿忽而抬头,棒球帽帽檐底下的眼睛就露了出来,漆黑的瞳仁分明地看向霍德尔,随即不容分说地挂了还在传出声音的电话。
你叫我周就可以。他操着一口尚且生涩的英文自我介绍道,霍德尔点点头,他早就收到了周昭臣父母发来的所有信息,对这个即将寄宿在他家的大学生目前的现况已经算是了如指掌。霍德尔发表了一些温和的欢迎致辞,但周的心情不是很好的样子,胡乱转悠的眼珠子透露出少年的躁动,清晰地表达出他现在完全听不进去什么话。也许是一路奔波的疲惫导致的,霍德尔这么想着,感到非常体谅,他领着周昭臣看了已经准备好的房间,随后留给了他一个人可以好好休息的时间。第二天晚上霍德尔才得以再次见到周,中国男孩儿原本的黑发已经完全变了模样,周顶着一头樱桃红张扬归家,心情极好地同客厅中的霍德尔打了声招呼,还要凑上来问他晚上有什么吃的在这里应该怎么点夜宵外卖。少年眼巴巴地看着他,霍德尔便将原本就为他留的那份晚餐重新进行加热,转眼却见他已经从容熟稔地坐上了餐桌。
“你吃晚餐了吗?”霍德尔方将炸鱼薯条放上桌,周昭臣已经迫不及待满怀好奇地拿起餐叉去拨弄,“没吃啊,去附近逛了一圈,忘记了。”
语毕,他戳了一根薯条塞进嘴里,神色好似变得有一点复杂,但还是含混地夸奖了一句“美味!”
而霍德尔看着周那一头蜷曲的樱桃红的头发,心内不禁发出了一声感慨。…是叛逆期啊。
1.
对待正处叛逆期的少年,包容、理解、耐心,是不错的良方。当然,大多情况下,这剂良方往往比不得毒药来得泄气——也只是泄了长辈的气,最后还是不太管用的。
霍德尔微笑着饮一口红茶,眼前的少年不多时便消完半份,大概是有被噎到,他忽然猛灌了几口茶水,这才松气地咽下口中的食物。
此时夜色崭露头角,霓虹灯光花枝招展地透进落地窗。被动挑起的饥饿感终于压下,周昭臣的速度稍微满慢些。气氛很好,霍德尔想,这是一个认识彼此的好机会。
“周。”霍德尔尝试着起头。
那少年扬起脑袋,连着那撇樱桃红也福至心灵地戳戳空气。周昭臣疑惑地发出单音,一点椒盐粘在嘴角,并无察觉。
霍德尔失笑地地指指他的嘴角,少年眨眨眼,笑嘻嘻地抬起手腕抹了一嘴。
“周有什么不喜欢的吗?”
“不吃蘑菇,不吃香菇,不吃平头菇……”
霍德尔问:“菌类都不吃?”
周昭臣点点头:“吃多了会变矮。”
霍德尔露出茫然的神情,随即笑出声——他察觉少年是一本正经地与他说道,这样似乎不太礼貌,只好用几声咳嗽掩盖……当然,欲盖弥彰。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周昭臣撑着腮帮子认真措辞,叉子映着暖光拨弄剩余的薯条,将它戳得满是洞洞——大概和他稀奇古怪的脑袋一样多。
“爱丽丝吃了蘑菇,才能穿过小门追上兔子。”他忽地咧嘴一笑,灿烂得像是抛出一枚小太阳,晃得霍德尔弯了眼目。
“爱丽丝吃的是小饼干。”这位神父纠正道。
周昭臣说:“蘑菇味的小饼干。”
这个时候,他踹在兜里的手机突然不安分起来。少年看了眼名目,说了几句听不懂的话,便三两口扒拉干净盘中的薯条,又顺气地将红茶饮得一干二净。
“很好吃,谢谢款待!”
茶杯与茶托磕出一声脆响,紧接着少年的呼声混进拖移椅子的声里。他看起来又要出门,霍德尔发觉他兴致勃勃的,应该是有什么值得他兴奋的好消息。
他看着少年哼着不知名的轻快曲调,眨眼转进他的小房间翻箱倒柜,杂乱的声响与厅堂的安静碰撞,最终在关门声中戛然而止。
周昭臣自墙后探出一个脑袋,“我先洗澡哦。”说罢便缩了回去。
霍德尔迟缓地应了一声,茶温已经降下许多。他拿起晚报,就着暖光读了几行,却记不得讲了什么。
耳边是淅淅沥沥的声响,少年的哼声淹没在其中,仿佛是浸在水雾中的胡笳,或者夕阳之下墨西哥郊外的草帽。
霍德尔有些不习惯。
可他并不觉得排斥。至少以后,除了《感恩祭典》与《颂祷本》,还有人品尝他的松饼和慕斯。
霍德尔叠好报纸,在书架中找着本月分类、一同夹好,然后俯下身,从稍低的一阶里找出了《随园食单》。
居住异国的中国人,应该会很想念家乡的美食吧?
霍德尔翻看了几页,花里胡哨红油青葱的菜式看起来很有食欲。或许他也可以尝试换换口味——总有人告诉他:你的姜汁红茶太恐怖了。
恐怖的姜汁红茶已经凉了。霍德尔认真地抿进品尝,仍不觉得有何不妥。
十五分钟后,七点。
周昭臣套好了干爽的衣裳,双手插进裤袋里,口中吹出一个黄澄澄的泡泡。他哼哼唧唧地走了几步,感到有人正看着他。
泡泡噗地破裂,粘了一嘴。周昭臣吧唧吧唧嚼着,对霍德尔抛出几块方方正正的糖:“柠檬味儿的。”说罢便换鞋出门了。
“谢谢。”霍德尔对空气笑笑,拆了一枚泡泡糖。
有点酸。
他看了眼墙上的钟表,决定先将碗收拾干净。
神父一日可以很忙,好在伟大的主会赐予他们美梦……不好的是,霍德尔睡得很浅,所以连美梦也与他无缘。
稍微一点声响,就能让他顶着黑眼圈醒过来。从前他的好邻居将猫儿寄养在他家中时,霍德尔夜里几乎没入睡。
他会感激风雨带给世界的生机,只是偶尔将窗子拍得太响,这位浅眠者便只能守着台灯,将《思高圣经》从头翻到尾。
他以为周昭臣会晚些回来,直至他被生物钟叫醒,揉着眼睛走出房门、迷迷糊糊发现门口的拖鞋与昨晚放在同一个位置,他才知晓,那少年一夜未归。
年轻人真有活力——霍德尔煮好咖啡,认真地想:但也更应该照顾好自己。
早餐主食是蔬菜饼,加了胡萝卜丁。霍德尔多做了一份,或许少年回家时已经饿得快要飘起来。他也许会叫外卖,吃些炸鸡汉堡:那不太健康。
出门前,霍德尔又榨了些苹果汁放在冰箱里,顺道在餐盘边留了纸条。
这时清早,朦胧的雾气笼罩着天主教堂。洁白的棱角在氤氲中若隐若现,空气是湿润的,风也是轻柔的。
霍德尔与修女们打过招呼,便打算去杂物室中取个扫把。杂物室坐落在偏僻的角落,通常来说,祷告的信徒不会无故逛来此地、透过明亮的窗子数数教堂多了几把长凳。
他捕捉到不合时宜的艳色。一夜未归的少年正窝在树下长板凳上休眠,绿叶飘飘转转落在他的肩头。
2.
阳光与树影的喧闹吵醒了他,黄皮肤的少年在这异国他乡的长椅上睁着懵懂的眼起身,肩上的薄毯便顺势滚落入他的怀里。
薄毯…?周昭臣愣愣地回想,他在夜色里摸到这树荫底下的长板凳上暂宿一晚,怎会有温暖的薄毯从天而降——难道是有善良美丽的修女对弱小无助的他心生怜悯……
疑惑与青春期的幻想很快就被打消,他看到他的房东正在教堂的侧墙旁清扫落叶,时机恰好地抬头,周昭臣的视线正撞入了那双祖母绿的眼睛。
“你怎么在这里啊,”周昭臣揉了下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又补充一句,“这个毯子是你的吗?”
“这是教会的财产,也是属于公众的,予你使用再合适不过。”霍德尔将扫帚靠墙放好后走近,接过周昭臣递来的薄毯,再摊开对角仔细地折好挂入臂弯,“此外,周昨夜为什么没有回去?”
“唉昨晚换了身衣服,就忘记带钥匙了,回去的时候太晚,你都睡了。”
“你可以叫醒我,无论如何我会帮你开门的。”
“嗨,那多不好意思啊…”
周昭臣终于清醒了,他以指作梳稍稍捋顺被睡得造型混乱的头发,又想起自己还未洗漱,便尴尬地挠了挠鬓角,“对了,你把钥匙借我一下吧……”
等到周昭臣重新打理好自己回到这座离霍德尔家不远的教堂时,已经差不多接近午饭的时间。他莽撞地窜进去,迎面碰见几位修女对他礼貌地点头问好,周昭臣便顺势探问他们霍德尔此时正在何处。领头的修女轻声和煦地回答他,神父此时正在祷告室内进行午祷,这个时候是不方便打扰的。
神父,周昭臣捕捉到了这个重点。
他在教堂中厅的长椅上坐着百无聊赖地偷偷刷了会儿朋友圈,午时最热烈的阳光透过玫瑰窗落进来,斑驳成了一片片柔和详静的碎屑,如轻纱一般笼罩着厅前端放的神像,平添几分朦胧圣洁。周昭臣本无意欣赏这一神圣之景,前厅右侧的券门却传来稳重的脚步声,他抬头循声望去,正见霍德尔自门廊的阴影中踏光而来,那朦胧光晕便无私地将他也一同笼入,霍德尔那香槟色的头发此时像是缀了零零散散的星辰,夺目却不耀眼,衬得他那身肃穆的黑袍也显出许多亲和。而周昭臣眼睛瞪得溜圆地盯着他,不动声色地掐灭了手机屏幕——他隐约记得在哪里看到什么教徒因为有年轻人在教堂里玩手机而怒毁教堂的新闻。霍德尔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他披着那层亲切柔和的暖光走到周昭臣面前,周昭臣便赶紧起身从兜里哗啦啦地掏出钥匙递给这位好似刚从天主身边降临的人,霍德尔拢住那串钥匙,也如拢入了一团烟火气,确切地降落在他身边了。
“我可以拍照吗?在这里。”周昭臣正准备指一下神像,又陡然觉得不适宜,探出一半的手于是收了回去。面前的男人眉尾弯垂下来,他的笑意总是这么恰到好处得温和,
“当然可以。”霍德尔说。
3.
他看尽他的小动作,带着年轻人的不桀与礼仪。霍德尔慈和地望着他,也将他眼角快要开出的太阳花儿纳入眼底。
叛逆期……?霍德尔想起昨日的念想,便又对自己补充道:这并不能阻碍主在人间洒下可爱的糖果——而周就是吃糖果长大的。
周昭臣似乎生来随意张扬,只是此时平白增添了那味收手收脚,叫他看起来就像蹲在墙角扑蝴蝶的猫猫。
手机关了静音,闪光灯也被压下。他只在神像周围绕了小半圈,便心满意足地将它揣回兜里。
“谢谢哈。”
霍德尔摇摇头。
“是神慈悲。”他忽然问道,“吃早餐了吗?”
周昭臣大约没发觉他眼中泛过细碎的光点,抓抓头发,笑道:“我没吃早餐的习惯。”
霍德尔讶异道:“为什么?”在他的概念中,美味的早餐是美好一天的开始。他几乎无法想象没有暖洋洋的咖啡或红茶的二十四小时。
少年有些幽怨:“中学时候早自习太早了,我起不来。排队吃早餐要半小时呢——不如睡觉。”
真是理不直气也壮。霍德尔失笑地想。
周昭臣看了看墙上的时钟,笑道:“而且现在是午餐时间。怎么样?我刚刚搜了一圈地图,发现附近有一家不错的川菜馆,要不要一起试试?”
川菜……啊,那不就是昨晚那本食谱里重点介绍的中国八大菜系之一……
秉着对食物的热爱,霍德尔几乎没再思考,便点头应下了邀请。
他换下黑袍,整整齐齐地叠好放进衣柜,十字架陷进衣物里,金灿灿的,与今日的阳光一般好。
更衣室有些狭小,堪堪容一人走动。灯光是黯淡的,霍德尔推门一刹,仿佛通过了魔术师的门,暖光自琉璃窗中透入,将走道晒得明晃晃。窗格打出片片方正,阴影折过嚼着泡泡糖等待、目视庭院花草的少年。
少年立身光明之下,好像在发呆。
“周。”霍德尔快步走去,微笑道:“久等了。”
周昭臣眨眨眼睛,对他吹破一个拳头大小的泡泡。霍德尔知道那是柠檬味,酸的很。
他吧唧着嘴嚼回去,瞧了眼手机,假意严肃地回禀:“报告神父,您用时三分四十一秒,在我们那儿体育中考属满分。”
话未尽,他便优先破功。
与其余教友打过招呼,霍德尔一边听少年哒叭哒地从中国那呛死人的《三年模拟五年高考》讲到古典音乐的起源,一边跟上他又快又稳的脚步。
川菜馆装潢得巧妙,竹木水墨的装饰、深色的川脸墙纸,流光溢彩的赤红屏风……是别处没有的景致。
老板也是名中国人,霍德尔安心地想,那应当十分正宗可口吧。
他微笑着看那少年歪过脑袋,轻车熟路地用中文指了几个菜名。周时而眨过眼,柔软的睫羽便如凤羽翻飞,这遮不住他眸里奕奕神采。
大概是他乡遇故知的亲切,少年心情好极了。他直勾勾地盯着霍德尔,问道:“嘿,亲爱的房东先生,你看起来只比我大几岁。”
对于稀奇古怪的称谓,霍德尔见怪不怪。
“二十八。”
“啊……神父都这么年轻吗?平时都做些什么?有什么忌口吗?弥撒内容是什么?吸血鬼来了能治吗?”周昭臣看见年轻的神父逐渐懵然,似乎好像大概是自己问得太突兀,赶紧道,“我就随便问问!”
霍德尔莞尔:“周对神很有兴趣吗?”
周昭臣想了想:“我对灵异故事很有兴趣。”
4.
“就是那个,吸血鬼相关的书啊剧啊,大多都是英国的嘛!”他比划起来,
“有尖耳朵,”他在耳朵边画了个圈,
“还有尖牙,”咧嘴给霍看他天生尖锐的漂亮犬牙——对面的端庄神父已经忍俊不禁,连带着眼尾都完全上挑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然后吸血鬼最怕神父,漫画里神父可厉害了我跟你讲拿着一个大十字架就挥过去…”周昭臣入戏地做出挥舞球棒的动作,越说越离谱,霍德尔却只是被他引得发笑,并没有制止他继续胡言乱语的意思。
周昭臣却自己停了下来,睁着期待的眼看向他,霍德尔好不容易咽回笑声,唇尾的笑意却仍然挥之不去,开口时连语调也变得轻快起来,“咳,可能得让你失望了,我平时的工作并没有这么精彩…”
“平时饮食没有什么拘束,但大斋小斋的时候会禁荤腥。”
“弥撒是我们感恩耶稣的仪式,教友们会一同聚集吟诵经文食用圣餐,以此获得救赎。”霍德尔在认真地回想周的提回,并尽量一一详细地解答,“至于吸血鬼…”他又没忍住极轻地发出带着明显笑意的气音,“抱歉,我目前没有遇到过吸血鬼,所以不能确定,如果有机会碰上我会实验一下的…”
周昭臣听得极其认真,连他自己点的菜品一一摆上桌都没注意,“那我能去看看吗?就是你们举行仪式的时候!”
“当然,非常欢迎。”
等到汤水香味儿开始彻底弥散至鼻尖时他们才结束解惑环节,周昭臣热情地让他赶紧尝尝这道开水白菜,“我也不知道你会不会吃辣,所以点了这个,比较清淡!”言罢也迫不及待地用勺子舀着鸡汤,眼睛还要盯着霍德尔的反应。
霍德尔以往委实没尝试过中国的菜品,筷子用得不太习惯,但勺子没什么问题。勉强盛好一颗小白菜入口,他眨了一下眼,待细细咀嚼咽下后没等周询问,便十分惊喜地给出了肯定。周昭臣自豪地咧出一个笑容,志满意得地说,“我也会做一些菜奥!今晚就可以让你见见我的手艺——”
“我对此非常期待。”
令人愉快的午餐时间结束,下午霍德尔回到教堂继续工作,而周昭臣赶紧窜进Morrisons开始采购。以往家里的保姆会将冰箱塞得满满的,然后在厨房大显身手,周昭臣并没有实践的机会,但他觉得做菜嘛,有什么难的!按照菜谱一步步来就好了嘛。他打开菜谱的app挑选了几道“也许”符合霍的口味的菜式,在蔬果区逛了起来——周昭臣又哪里懂得怎么买菜,他跟在一群granny后头装模作样地挑挑拣拣,再一股脑儿地塞进购物车里。最后结账的购物袋里也不仅仅是蔬菜肉品,因为周昭臣没能控制住自己走向零食区的脚。
霍德尔归家时感到了几分不真实,桌上已经摆了半桌子的菜,用画着青花纹的陶瓷盘盛着的几份看起来完全一样的菜品还在散着热气。厨房里突然发出了一声他听不懂的词语,听语调猜测是什么表达惊讶的语气助词,随即门口探出一个樱桃红的脑袋,周昭臣兴奋地说,“你回来得正好!”
是马铃薯,霍德尔当然能认出来,但是桌前放了好几盘马铃薯丝,还有几盘西蓝花炒肉。他略带困惑地看着周又端来一盘西蓝花,然后从那一堆马铃薯里取出一盘放在他的面前。
“你吃这个!”
“那这些呢?”霍指的是另外那几份明显是完全一样的菜,周昭臣用湿漉漉的手摸了下鼻尖,“hmmm那几盘有的炒过头了有的盐放多了,没事我来处理就行!”
神父平静地点头,随后用叉子去取来周那边几盘“失败的菜”一一品尝,周昭臣连忙哎了一声,但并不能拦住他将那些过咸过糊的西蓝花吃下去。霍德尔平静地看着他,眼底满是和煦笑意,
“不必处理,我很乐意品尝(enjoy)。”
5.
周昭臣眼巴巴地看着那把银闪闪的叉子从各个盘中取出一块食物。它的主人十分自然地放入口中咀嚼,神情静谧、温和,像一抔沉在水底的月色。握着银叉的手指细腻、修长、分明,尤其适合用来开启神圣而古老的羊皮卷,或者挪动鼻梁上的金丝框眼镜……
周昭臣不由多停留了会儿,而后才想到:可这些食物确实难以下咽——大概?瞧着他优雅而轻快的动作,周昭臣一时动摇。
迷惑的神情落入霍德尔眼中,那个小向日葵一般的少年正撑着他的双手,直勾勾的目光中,很快又多出几分匪夷所思。
“嗯……那啥……”周支支吾吾地问道:“……你在此地不要动,我去拿个胃药就回来!”说罢,便顶着他有些炸毛的头发扑向客厅的茶几。
并没有他表现的那么夸张,周的薯条别有一股焦香,如果花椰菜能滚过奶油蘑菇汤,一定也很不错:至少霍德尔这样认为。
等少年两手充实地抓着几盒药回来时,餐盘已经被处理干净了。
“啊……”
霍德尔听见这声无解的喟叹,从小厨房里探出半个身子。他浸泡在花果的清香中,身前的榨汁机高声运作,叫人想起疯狂尖叫的过山车。
“周。感谢你独特的料理。”他清润的声音几乎要被盖过,连他自己都有些无奈:“现在,需要一杯胡萝卜汁吗?”只能尽可能大点声,那个小家伙好像还有些懵然。
周昭臣眨眨眼,后知后觉地辨析出融在机械声里的询问。立刻回复道:“加两个番茄!”
这杯果汁让他十分满足。
仍是七点,霍德尔将洗净的玻璃杯倒扣在托盘上。水珠逆流而下,在盘中酝出一圈小小的圈儿。他用毛巾擦干双手,转眼便看见那少年正聚精会神地盯着手机屏幕,口中念念有词似在背诵,又似是狐疑。
霍德尔抽出柜台上的晚报,理所应当地听清一些内容。“没错啊……预热?油温?……这是同一道菜?……”
周昭臣抗拒地将页面滑下去,决定看看别的做法——总有一名英雄与他所见略同!
无可奈何,在他还未找到英雄时,一通电话切走了他正在下滑的页面。
“……”
周昭臣沉默了。
他利索地按下红键,在重回菜谱的时候稍微安心了些,紧接着下一秒,那号码又打了回来。
霍德尔疑惑地看着他:“周?”
周昭臣逐渐暴躁的手指陡然停滞。手机铃悠扬而美妙,气氛……气氛不怎么好。周昭臣搔了搔脸颊,大约是对自己发出的噪音有些过意不去。事实上,这位教父只是单纯认为他遇见了烦心事。
他眼看着少年接通了电话。最开始,还保持着僵硬的耐性;一分钟之后,他语速已经飞快,口中冒出的语句比金鱼吐出的泡泡还要连绵不绝;三分钟之后,周昭臣气呼呼地挂了电话。
时空皆沉寂了十秒,只有渐渐平复的呼吸声。
周昭臣尴尬地咳嗽了几回:“不好意思哈……”
霍德尔摇摇头:“周有烦恼,可以向我倾吐。吐出来会舒心很多——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以神的名义发誓。”他认真地看着他,不愿错过一丝情绪变动。
周昭臣没动静。
霍德尔随即又想,少年人的秘密是人生宝贵的经验,守住秘密说不定也是守住机遇。
“今晚月色很美,风也很好。”他透过微微荡漾的窗帘,仰望天边一轮皓月,“散散心怎么样?”
“去哪儿?”
霍德尔的目光跃过少年柔软的红发,最终落于书架。
6.
异国的夏夜比家乡凉爽得多,月光恰到好处地照亮了整条路,连两旁居户院子里那寥寥数朵残存的玫瑰也受到了眷顾。
周昭臣同霍德尔并肩而行,但时时会略微落后一点,因为他的注意力太容易乱跑,尤其在这从未见过的风景里。很快他又在意起霍德尔臂弯里正揽着的那本书,月光将封面揉得暧昧模糊叫他看不清楚,便要坦直地发问,
“你是要还什么书?”
霍德尔注意到了他的视线,便拿出给他翻看,虽是用于借阅的书,但封壳还是平整干净的,很容易能察觉出借阅者翻阅时的小心翼翼,“是一位日本作家的,书名是《深河》。”
“讲得什么呀?”
“我尚且没有看完,”霍德尔小幅度地摇头,“所以这次是想去续借的,这本书我看得太慢了。”
周昭臣掂量了一下书的页数,算不得厚,那便应该是因为内容过重了,他想。正欲拿出手机搜索一下书名时,已经又走到了他前面的霍德尔偏过头,用轻松的口吻说道,“我本来以为,周会是那种不太乐意来阅览室的人。”
霍德尔话音未落,自己却先微微惊愕起来,他几乎不曾与“朋友”交谈过这种调侃的话,方才的调笑却又出口得如此自然,是自己过分疏忽放松了吗…他不太自然地收起那份轻松。
“哼哼想不到吧,”周昭臣几步加速跟上,对霍德尔的突然缄默毫无察觉,“小声跟你讲你不要被吓到,我偶尔还会接一点译——哇!这座图书馆这么大!”
他们在不知觉中已走到了尽头,那座盛大洁白的建筑像童话故事中的城堡一样在月光中静谧伫立,窗格间又显出憧憧暖灯,将它从北欧童话中照亮回现实。这回是周昭臣冲在最前,满眼好奇地拾级而上直奔大门,心中雀跃好似即将闯入一所华美宝库。
“霍德尔霍德尔!”周昭臣捧着一本书猛然窜到了刚刚办理完续借手续的神父面前,压低声音喊他,但声调里的新奇仍然完整地被表达了出来,“你看这个!我们上学期末学就是这个的歌剧——不过我还没来得及看原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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