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m here without you baby
But you're still on my lonely mind.
I think about you baby and I dream about you all the time.
I'm here without you baby
But you're still with me in my dreams
And tonight, girl, it's only you and me.
绘师感谢堆毛老师!!!
*本画面不会出现在本篇故事中
☆……我努了把力写完了(………………)我自己也没想到…………
☆No Honor in Blood http://elfartworld.com/works/3782199/
☆祝你旅途平安,洛斯塔·格罗夫纳
考古学者阿卡特·艾利克的研究范围很广,从迈锡尼到伯罗奔尼撒多有涉猎,兴趣之余也在了解古希腊神话对于古罗马原生信仰的影响和融合。此次接下协助调查帝王谷的邀请,本意其实更多在于为自己的学生兼助手铺路,可惜后者未能同行。但也幸好后者未能同行。米斯卡塔尼克大学的考古研究所找到的隐秘王墓里潜藏了不可名状的怪物,在狭隘又异常错综复杂的石室里将他们一行人吞吃得七零八落,十人的探险队,侥幸存活下来的拼拼凑凑能有两个半。阿卡特幸运地没有丢掉自己的手脚,但他患上了严重的失语症,伴有无法控制的抽搐和颤抖症状。他在当地治疗了三个月,效果并不显著,之后接受了建议回到纽约的家中静养,现在终于能够进行笔谈了。
【柯罗诺斯还没有回来吗】不过数月头发就花白了一半的男人写完这句,把手里的一叠纸张翻去新的一页,【潼恩有没有说什么】“母亲什么都没有提,应该和‘工作’无关。”当弟弟的这位,卡伊洛斯·艾利克,至少看上去好像不是很担心的样子,“姐……柯罗诺斯身边也不是没有人跟着,可能只是在侦探的相关事务上耽搁了几天吧。父亲,你也知道的,她很喜欢自己的副职。” 【不】
那本是十分漂亮的花体字母,却因为握笔的手用力过度而被溅上了过多的墨点,渐渐晕染成触目惊心的一大片:【这个世界上 超出我们想象的存在随处可见 人类的科学 我们引以为豪的智慧 恐怕永远也无法将它们解答清楚 也不该将其解答清楚 永远不能 对其感到畏惧并敬而远之 如此一来我们才能够维系正常的生活 我 能 明白 现在 有比我遇到的更可怕 更巨大的阴影 投在东海岸的上空 我能感受到 我是知■■ ■■■■■■ ■■■ ■■■■】
在行将狂乱的笔尖划破纸张之前,他的妻子悄无声息地走过来,动作轻巧地捏住他的手腕、制止了他。身量还未完全长开的少年人这会儿总算绷不住稳重的表象了,卡伊洛斯露出万分迷茫的神情看着自己的母亲,欲言又止了好几回,见她朝他点了点头,最终还是沉默地离开了房间。
“徒然堂那边已经来了联络,我们会在近日采取行动,不会让他们有机会将‘伟大的神明’召唤到这片不再需要神的土地上的。” 潼恩绕过沙发,坐到他身旁、轻轻地搂住他,然后她垂下眼,在阿卡特笔下的字母才写到一半的时候,就迅速地接上话,“我们不用逃去任何地方,我们会战斗,然后胜利。相信我吧,阿卡特,我们会没事的。柯罗诺斯也是。洛斯塔也是。”【我一直相信你】
所以他不会问,为什么已经和福克斯回去了家乡的洛斯塔会被提到,也不会问,妻子不时就会看向的虚空处到底有着什么“东西”。阿卡特·艾利克的世界——平凡人的世界——是如此脆弱,仅仅是与某些“存在”擦肩而过,就已经濒临分崩离析,再也经受不住更为长远的探索。
但也仍有涉世愈深的人同样在被所谓的世界需要着。人影敏捷地在街巷之间穿梭,动作灵活得几乎可以用诡谲来形容,她一一避开袭来的子弹、顺势翻滚躲到了垃圾箱之后,借着临时掩体调整呼吸:“如何?”“追兵人数在三十人到三十五人之间,现在他们分批行动了,有采取包抄战术的倾向。”“啊,该死,真是疯狗!”“是事先安排好的,看来是你这几日的调查行动打草惊蛇了。”“做都做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柯罗诺斯要是还有余力,必然是要揪着身边比自己还高上一点的家精的领子晃他几晃的,“莫里蒂的新饲主长着那样一张脸!我怎么可能当做没看见!”“那么请问现在你有什么计划吗?”“有个鬼!谁知道会跟黑手党正面交火,我就算是带着枪也不可能拼得起啊!”
柯罗诺斯·艾利克真正擅长的是极限远距离狙击。若是一击必杀的暗算,她从未失手过。然而暗中狙杀毕竟得在长久且万全的准备之后才能发挥最大效益,现在就是发给她一套人见人爱的芝加哥打字机,她也不能保证能够在有组织的包围下全身而退。枪林弹雨还在颇有节奏感地敲击铁皮和砖墙,足以致命的冲击所带来的震动、以及混在在其中的众多脚步声进一步撩拨着她的神经。柯罗诺斯的呼吸声渐渐急促起来,一双浅色的眼睛里浮动起不稳定的光点,在她真正进入应激状态、做出任何出格的举动之前,她的搭档按住了她的肩膀:“你没有计划的话,就按照我的计划来吧。我答应了夫人要好好照看你的。”“怎么,你还有我不知道的特殊能力?”“我唯一的能力就是在一定区域内进行运势的操纵,初次见面的时候就已经说清楚了,可你要是被三十来个枪口同时对上,我也不可能保证子弹全都避开你的要害。”“哇哦,真让人放心。”“所以我们要向别人求救。”
他转头看向旁侧,尽管以柯罗诺斯过人的视力,也不能看清阴影里盘踞着什么,但家精却是毫不犹豫地开了口:“‘棘之冠’,我们有你想要的情报,请打开‘回廊’,让我们过去。”
浪潮一般的鼠群卷过整洁的地面,从它们的皮毛和利爪之中吐出两位狼狈的客人,然后迅速四散而去,消失在了灯火难以顾及的黑暗之中。眼前是一个精致而明亮的会客厅,家具是成套的、上个世纪的古董物件,青花瓷瓶里装饰着的花朵本不该盛开在这个季节里,却在此刻散发着清新又鲜活的芬芳,就好像刚刚才被采摘而下一样。在这里,所有的一切都看上去井井有条,感受得到某人持之以恒的悉心照料——也就在方才遭遇的对比下显得格外反常。柯罗诺斯绷直了脊背,保持了警惕的同时向搭档抛去一个困惑的眼神,后者这次难得错过了讯号,目光直直地落在前头。
对于六月过后才与柯罗诺斯·艾利克结下契约的家精来说,她只在间接的描述中出现过,除此之外就是一些旧日的相片,并非是完全不知道对方的样貌,但了解到的也就止于表面。现在真真切切地见到了本人,他只感受得到朴素的恐惧,这或许是属于天性的一部分,是一种面对压倒性的力量的威胁时会产生的原始反应。他僵在原地,看着洛斯塔·格罗夫纳的眼睛,恍惚间觉得自己要被那片红色碾碎了,几乎听不清她说了什么:“那么,祈祷你的情报值得我留下你们的命吧。”
“……洛斯塔?你是什么时候,等等,不对……不……为什么‘棘之冠’是你?”“你觉得自己现在处于可以向我提问的立场吗?柯罗诺斯,我以前竟然不知道你还能这么天真。”落座之后,女巫兴趣缺缺地在桌面上放下一块怀表,一些不成形状的诡异团块应声将会客厅封锁住,在细微的滴答声中缓缓地逼近过来,“时海·鹤见,是艾利克夫人告诉你的,还是你自己调查出了这个联系渠道?”“……”“你可以回答了。”“……是,夫人。”于是声音被从这副人形的躯壳里强硬地拖拽而出,“她,注意到,你在使用纽约的一些小型动物……”“原来如此,然后?”“洛斯塔!?”“提出交易的是他,不是你,搞清楚自己的身份,柯罗诺斯·艾利克,你现在是筹码也是人质,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价值。”
家精的额头被生生逼出一层薄汗,头重脚轻,反胃得很,可他还是得站着,还不能倒下。显然“棘之冠”没有念旧情的打算,他要是什么都不说,柯罗诺斯·艾利克就一定会被杀:“……然后,受你操控的动物,一定会被杀死在莫里蒂势力范围的边缘,没有一只,能进到里面去。”“没错,还有一分钟,你可以抓紧说些我不知道的。”“……最近,庇佑着,莫里蒂家族的女巫……咳呃……”
“远远地看过去,和你长得很像。”见到有血从家精的眼角、鼻下以及嘴边涌出,私家侦探好像总算反应过来了似的,冲过去扶住他,顺便接过了话头;她再没有去看她的脸:“我以为那就是你,这几天一直在调查,今天是离她最近的一次,但跟踪中途暴露了,被他们一路追到边缘,再之后就到你这里来了。”“本事退步了?”“怎么可能,我吃这碗饭的时间比你读大学的时间还长……是因为我们不知道为什么惊扰到了乌鸦。”“哦,这样。”“…………你为什么成了女巫?”“我从来都是一个女巫。”“不可能,我可是一直都在看着你的,而且拜斯坦德先生他也——”“哎呀,‘我’怎么了?”
那个人踱步过来,可怖的、足以溶解一切的怪异小心地避开他,在他周围留出一片恰到好处的空间。他有着和柯罗诺斯的记忆中分毫不差的容貌,只是发色在光线下显出澄金的颜色,双眼的虹膜也是漂亮的红色——与洛斯塔·格罗夫纳的右眼极为相似。目睹复生的死者,柯罗诺斯的心跳不可避免地漏了一拍,而就是这短短的一瞬,已经足够芙洛丽亚施展能力了。他像一个熟识的长辈那样亲切地笑了笑:“艾利克小姐,许久未见了。很遗憾我们不得不在这种场合下重逢。”
“——别开玩笑了!!!洛斯塔·格罗夫纳!!!”撕裂了声带的怒吼听起来就像诅咒一样,“他死了!!!为了你!碎片也找不齐!修复也做不到!就为了让你不重蹈覆辙像你的母亲那样去当一个该死的女巫!而你不仅不领情还要羞辱他吗!你怎么敢——呃!!”“怎么敢就这样让你对着我心爱的蜂蜜酒大放厥词?”F干脆利落地扼住柯罗诺斯的脖子,直接把她提离地面,语气倒还是那么春风化雨, “艾利克小姐,这很没有教养,看来是潼恩没有教好,我只好勉为其难地代劳了。”
昔日友人如今反目,对一部戏剧来说算是不错的冲突,然而洛斯塔·格罗夫纳已经厌倦了。扫过一眼摔倒在地上、仍旧动弹不得的家精脸上混杂了焦急和哀求的表情,她无动于衷地起身、离开会客厅。就这样向着一个方向走出去好几步后,她突然几不可闻地念了一句:“送客吧。”
柯罗诺斯挣扎着呼吸起新鲜空气,撑着地面咳了个昏天黑地,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她发现自己已经身处离家不出两个街区的位置。在她身旁,她的好搭档扶着墙壁站起来,一边擦去口鼻附近的血迹,一边摇摇晃晃地搭上她的肩膀。不论如何,他们活着从“棘之冠”的手下回来了。
“替我转告母亲,这次打击违规拍卖行的行动我就不参与了。比起净化受到污染的器物之灵,猎杀可能危害到正常社会秩序的女巫,才是我们家系的本职工作。”“……但也不是你非做不可的事。”“不,我要杀了她。” 柯罗诺斯·艾利克拍开那只意图安抚她情绪的手,力道控制得精准而得当, “在洛斯塔·格罗夫纳的罪孽变得更加深重之前,我一定要让她后悔刚刚没有当场杀死我。”
恶鬼横行、万灵复苏的夜晚,翻倒的南瓜灯意外点燃了中央公园附近的一栋小楼,亮蓝色的火焰沿着大片干枯的爬藤一路向上,虽然没有把漂亮的红砖熏得漆黑,但把包括屋主艾莉卡·兰开斯特在内的两三个人烤成了焦炭。当然,若是仔细追寻,会发现这其实已经是本月第二场不同寻常的意外火灾,然而,此般不幸还没过去半天,痛失未婚妻的盖恩·格罗夫纳先生就公然遇刺。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看似是被利器撕裂的伤口突然在他的身上绽开,却愣是没有人目击到行凶者。这一事实迅速扭转了警方的搜查方向,他们将重点放在研究英国最大的私人企业的继承人的关系网上,自然也就没有心思去管黑手党地皮上悄然消失的一家旅馆。或是更加超自然的答案。
女巫是不需要出道派对或是亮相仪式的,她们需要的是被畏惧、被敬重,光裸着双足踩上少有的称颂和繁多的责难,去接受凡庸者们的加冕,无论宝冠是否是由荆棘编就。曾有古老的神秘渡海而来,在这尚待开垦的新世界扎下根须,只待岁月几经流转,最终在一九二五年的纽约曼哈顿再度破土而出,啃食太阳。器物生出神智,恶魔常伴身侧,酒精在禁令的名义下尽数注入血管,不法之徒们肆意狂欢,这是属于机械与巫术的黄金时代,于他于你于我,亦是如此也说不定。
“你已经有好几天没有睡了。”那个人抽走她手里捧着的笔记本,泛黄的纸页颤颤巍巍地晃动脆弱的边角,看上去竟然有点可怜兮兮的,“洛斯塔,不要总是让我提醒你该几点上床好吗?”“你提醒过?”“很好,被我抓到你没在听我说话。我三个小时前刚说过。”“……我想我其实不是那么需要睡眠。”“你自己过去还是我抱你过去?”“我突然感到很困。如果能有一杯热牛奶也许会更困。”
洛斯塔用手拉紧肩头厚重的外套,慢吞吞地离开书房,往卧室的方向走去。整栋别墅里,唯有这个房间里的装饰和摆设都华丽得过分,床铺也是,宽大得很,不论从哪里躺下去,都够不着边。陷进柔软的被褥里就像被关进了箱匣里一样,时常令她感到一种熟悉的不安。
芙洛丽亚很快拿着热牛奶上楼来,见到她真的老老实实地在准备睡觉了,不可不说没有松一口气。“放了三勺蜂蜜,和平时一样。”他把杯子递给她,拖过边上的一把椅子坐下了,“我知道这是你的习惯,但你真的不能改一改吗?”“我可以努力看看。”她吹散热气,淡淡地回应,“只是我一直觉得时间不够用,一天有24个小时,多么漫长,可是什么事都做不完。学习到的知识也是,永远赶不上要做出决定的那一刻。”“ 没事的,洛斯塔,我们已经不再需要那么着急了。”“ 也许吧。”
簇生的犄角已经长成了一片,但她已经不再需要将它们折断、或者藏起来了。这也是她得到如今名号的理由之一。洛斯塔默不作声地喝完,把见了底的杯子递还回去,伸手摸了摸最长也是最尖利的那根角:“‘棘之冠’,听起来真是了不起,可它们只会碍着我睡觉。”“好啦,躺下去就没那么碍事了。”芙洛丽亚用温和但不由分说的目光制止她再继续狡辩,“热牛奶也喝过了,睡吧,晚安。”“……可以陪着我吗?”“一直都可以,洛斯塔。”
他的手掌轻轻地盖住她的眼睛,光线被隔绝在外,只留下软和的黑暗,然后,他哼起一些曲调的片段,或甜蜜或轻快的旋律,尽管不能让洛斯塔·格罗夫纳免于噩梦的侵扰,但至少在她尚未入眠的时刻,能够为她带来片刻的安宁。呼吸声渐渐平稳下去,她睡着了。
洛斯塔·格罗夫纳一度以为自己不会记得支撑着自己的有力手臂,也不会记得那些落在额前的亲吻。米德奈特·格罗夫纳身为家族企业的唯一继承人,事务自然繁忙,连陪伴女儿玩耍的时候,都带着点不合时宜的仓促,但他答应下来的事,没有一件是没能做到的。而夏夕月,尽管是个任谁见了都过目难忘的美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昭示不详的赤色眼瞳同她有如凝脂的肤色相得益彰,可她唯独在外人面前很是端庄温雅,没人瞧见的时候就暴露本性,调皮顽劣得叫人咋舌。
“我要是不编出这样的理由来,还吃不准你什么时候才愿意来见我呢!”洛斯塔被她小心地抱在怀里,小小的身子靠在她的肩上,听她跟眼前人开玩笑似地抱怨道,“阿哥,米德奈特待我很好,你也别老抱着成见看他了,瞧,我们的女儿都这么大了,怎么样,没见过这么可爱的囡囡吧!”
福克斯·拜斯坦德一身风尘仆仆,显然是着急赶路过来的,被她这么一闹,本来有点脾气,现在也是没脾气了。这时候的他还没有那么像个人类,表情很少,僵着嘴角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那个男人要是敢对你不好,坟头草这会儿都该比这孩子高了。”“跟你说过暴力不能解决问题的好伐啦,来来来,你啊,就只有她出生的时候在,满月酒没来,周岁宴没来,之后好几个生日也都没来,现在洛斯塔已经认识人了,再不打招呼就太迟了!”“……没这个必要。”他皱起眉头,“虽然她是你的女儿,但也不代表我们之间要有交集。你不是想让她过普通人的生活吗?”“来不及了。”
脸上的表情仍是笑着的,夏夕月的语调却沉下去几分:“米德奈特的周旋快到极限了,他们要洛斯塔也成为女巫,为他们一族效力到死。人心真是可怕啊,这孩子才五岁呢。”“……也?”“对,就像我一样。”“为什么不早说?不,算了,我现在就带你走——”“我不走。”“夏夕月!”“我不能让米德奈特独自一人,我爱他,你早就听过我的答案了。而且,我要是不留下,洛斯塔也走不了。”
小孩子对情绪的变化是很敏感的,不如说,如果不能尽早地对这些变化敏锐起来,她成长的历程一定会饱含坎坷。洛斯塔下意识地抓紧妈妈身上的衣物,以往她要是这么做了,夏夕月就一定会看向她,露出笑容。但这次没有。妈妈看着她以兄长称呼的那个人,静静地开口了:“不用担心我,米德奈特暗地里找到了很多女巫秘术的记载,既然我也是女巫,那么我也能做到同样的事。我们要保全自己是很容易的,但是洛斯塔不一样,我……还没有能力连她一起保护好。所以,阿哥,你要带她走,不会被格罗夫纳找到,也不会被其他想要得到她的人找到,走得远远的最好。”“……你这是在命令我吗,夏夕月?”“如果不这样做你就不答应的话,是的。”
对福克斯·拜斯坦德而言,对人造精灵而言,要违抗使自己诞生的主人,其实也不是什么特别难的事。他是强大的,由血滋养,几乎无所不能,期盼的目的大多都能达成,所以,或许,他只是来得晚了点。不至于万劫不复,只是错过了最好的时点。福克斯的目光第一次落在小女孩的身上,仔仔细细地打量她,眼睛的颜色和她的父亲一样,眼角的弧度和她的母亲如出一辙。
“……你好,洛斯塔。我是、你母亲的哥哥。” 那个人磕磕绊绊地说完几句,没了下文,不知道还该讲些什么的尴尬模样把夏夕月逗得快要弯下腰:“哎呀!阿哥!你是她的舅舅啦!”
她被母亲催促着,满怀着困惑和不安地跟着对方走了,住进一间之前从未去过的小房子,钥匙由福克斯·拜斯坦德保管。这里没有窗户,但是灯光足够明亮,脚下踩着的木头地板时常发出空洞的回响。她被绘本和玩偶包围着,总有香甜的茶点摆满圆桌,只是时间好像永远停在了下午三点,除非等到门锁转动、开启,舅舅为她打开房门,她才能获得片刻的自由。就这样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有一天,洛斯塔从小睡中醒过来,发现房间不见了,她被关在狭窄的箱子中,软和的黑暗包裹着她,摇晃着,偶尔激烈地摇晃着——女巫死了,她满怀爱意施下的魔法当然也就失效了。
具体发生了什么事,福克斯并没有告诉她,他是在一切全都尘埃落定之后,才向她传达了她父母的死讯的,至于尸体的夺还、遗物的整理,还有对凶手的复仇,他都一个人提前处理好了,没有留给她插手的余地。不知不觉间,手提箱已经装不下个子长高了的女孩,于是里面装进了别的,然后上锁,严守秘密。长夜漫漫路迢迢,所能见到的皆是陌生的风景,再也找不到故乡的影子。
“我对你们没有敌意,只是有人实在在意杀了‘桂冠贤者’的究竟是什么人而已。”潼恩·德尔布里克——她这时候其实已经结婚了,孩子都会爬树了,但在工作场合,她报上的还是旧姓,“计划猎杀的目标被人中途截胡,对女巫猎人来说还算挺大的打击。”“然后?要把你们的能力不足怪罪到我身上?”“不,没能赶上那场袭击,我很抱歉。”“你的道歉对洛斯塔和我来说一文不值。”“我明白。”
短暂的沉默过后,潼恩又说:“她很好地继承了母亲的血脉。”“她不会成为女巫。”“恕我直言,这并不是你能够保证的事,就算你是她的监护人——”“洛斯塔会作为一个普通人,过上普通人的生活。”福克斯·拜斯坦德从桌边起身,示意他们之间的和平对话已经结束了,要想再进一步交谈下去,就会需要支付一些代价,“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让她成为女巫。”“我愿意相信你的诚意,可女巫猎人不能,因此,我想给你一个提案:到美国来。有我做她的担保人,至少可以保证不会再有其他人来打扰你们的平静生活。”“杀掉你们同样是一个解决办法,也更简单。”“在孩子的面前杀人?福克斯·拜斯坦德,你偶尔也应该听一听当事人的想法——请进吧,格罗夫纳小姐。”
现在想来,那也许是第一次,她看见向来游刃有余的福克斯不知所措的模样。一九一八年的洛斯塔·格罗夫纳不再是孩子了,但也没有成长为大人。在那个时刻、那个地点,她仅仅是问了一个问题:“你总说要我过上普通的生活,但,舅舅,四处流浪、居无定所是普通的生活吗?”
斥责我的愚行,指出我的过失,告诉我,舅舅,告诉我是我错了,我被他们利用了。
但……就算真的这么做了,事实也不会发生任何的改变。因为杀死你的不是潼恩·德尔布里克,不是视你为洪水猛兽的女巫猎人们,也不是清净师,而是我的愿望,这个愿望至今仍存在于我的心中,甚至波及到了新的牺牲者,可还是没有发生任何的改变——
就像我们无法成为我们之外的任何人,对吗?
家精是不需要睡眠的,说要陪着,就一直在她的床头陪到她醒来:“你睡了快一整天,洛斯塔,我得说这不太健康。”“嗯,你说得对,我不会再这样做了。”“真的?太阳可还没下山,也不是从西边升起的。”“我知道。但就像你之前讲的,我们已经不再需要那么着急了……尤其是今晚过后。”
洛斯塔·格罗夫纳伸出双手,缓缓地抚上芙洛丽亚的两颊,就这样凑过去将自己的额头和对方的贴在一起,还很小心地不让犄角磕碰到或是蹭红对方的皮肤。她闭上眼,几乎像是要给出一个亲吻:“给这一切画上休止符吧,芙,从莫里蒂那里把‘妈妈’夺回来之后,我们就离开这个国家,不会再让任何人找到我们。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归处,所以我们一定哪里都能去吧。”
短短数年间,来自西西里岛的莫里蒂家族就已经在纽约经营出了一定的规模,如此迅猛的发展,不可不归功于联邦政府的禁酒令。他们当然卖酒,不同的是偶尔会往里头掺点“好东西”,牢牢地抓住顾客的身心,叫他们散尽家财的同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敛来的利润再去换来军火,固守城池的同时觊觎着附近同行的地盘。好一个良性循环。由于严明的纪律和保护领地的行为,他们被人畏惧的同时也受人尊敬,可以犯罪为生的组织想要鼓吹荣耀,也未免想得太美了点。
凌晨,壮观的鼠群从排水口、管道以及一切裂缝处奔涌而出,疯狂地撕咬起出现在它们面前的任何障碍物,不论那是什么。很快,一个倒霉蛋被咬破了喉咙,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一旦发现对方是能够杀死的,老鼠们就更加肆无忌惮,就算在枪弹下积起成堆的尸首,也阻止不了它们前赴后继地自杀式袭击。而老鼠也不是唯一的威胁,蝙蝠和夜行性的鸟类不时从半空中俯冲下来,远处还能听见响亮的犬吠声。似乎整个曼哈顿的非人类住民们都挑着这个晚上来找他们的麻烦。一时间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的喊声此起彼伏,他们理应是受到保护的,因为他们向能够保护他们的人献上了贡品,那么就该有亮蓝色的火焰及时地筑起围墙,使他们远离不合常理的威胁。
“你们的饲主有别的事情要忙,先生们,所以抱歉了,就由我来陪你们打发掉你们生前最后的这段时间。”芙洛丽亚轻巧地让过拳脚、子弹和燃烧瓶,见到似乎有几个人的脸上露出异常惊恐的神色,不由得提了提嘴角,“哎呀,瞧我这记性,你们之中确实有那么几位和‘我’是有笔账要算的。”
喧闹的声响在街头到了震耳欲聋的程度,但隔着墙,也就是有点恼人的小打小闹。洛斯塔·格罗夫纳提着箱子走在室内,并不是很担心芙洛丽亚会出事情。以福克斯·拜斯坦德的身手,他会栽在小喽喽的手里本就不可思议,因此,或许是在她们做出判断的更早之前,就有女巫的势力渗透进来了这里。不,说到底,福克斯看管着的箱子里丢失了物件这一事实就已经足够可疑了。
“柯罗诺斯唯一的优点就是她不瞎。”尽管附近没有对话的对象让她看起来像是自言自语,但她确实是在对着别人说话的,“既然她说你与我外貌相像,那么,遗失物的去向就已经很明显了,能请你还给我吗?那是我妈妈的遗物……也是她的遗骸,不是你有资格穿在身上的东西。”
“真是好生绝情啊。”一名风姿卓绝的美人凭空出现,她坐在不远处的窗沿边上,展开的折扇抵在嘴边,红妆点缀的双眸顾盼生辉:“洛斯塔,我的乖女儿,呵呵呵。”“我不记得自己有个生理性别为男性的八十岁老母亲。真亏你能把自己塞进去,费德里科·维托·莫里蒂,这幅德行光是看着就已经令人作呕了。”“有什么不好?只要这样做,魔法和奇迹就信手拈来了,比向上天祈祷更快也更实际。我很感谢你啊,洛斯塔,要是你没有留在美国,想找到拜斯坦德可不会那么容易。”
“我也得向你道谢,多亏了你的招摇过市,扫除垃圾变得非常简单,一个晚上就能解决干净。”洛斯塔·格罗夫纳露出一个与年龄相符的动人笑容,“‘桂冠贤者’的寄生虫说到底也只是虫豸而已。”
折扇猛地合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骤然燃起的亮蓝色火焰瞬间将她吞没,一时间焦糊味充斥了整个金碧辉煌的空间。费德里科静候了几分钟,看到火焰彻底熄灭后只留下了一堆灰烬,嗤笑一声:“毛丫头,以为摔破媒介就能制止施法了?”“比看到人烧没了就放心了的蠢货要好上一些,你觉得呢?”
洛斯塔在对方耳边轻声呢喃,话音未落,已经一个错步避开划过眼前的折扇那伸展出刀刃的边缘,顺势用骨制的匕首扎穿了对方柔嫩的手背,打落了对方手里的武器。至于背在身后的、拎着手提箱的另一只手腕,则是迅速扭过一个角度,连着暗处发出的子弹一并挡下。她没有天真到觉得敌方首领真是一个人在候着她,但显然对方小看了与女巫为敌的代价。
被匕首掀开的画皮底下先是露出老人干瘪松弛的暗沉皮肤,再是涌出血,明明看上去伤口并不深,他的生命还是源源不断地滴落地面,消逝而去。由于没有全都剥下来,他的脸仍是那副漂亮的美人面,惊愕中混着恐惧地看着她,但在说出什么之前,他就断了气,摔在地上成了一团新鲜的死肉。这是她第一次亲手杀人,心中却没有泛起什么波澜,只觉得真是太简单了。她有理可循的仇人,之一,就这样被轻易地讨伐,没有成就感,也没有解脱感。她杀了人,什么都没得到。
重物坠地的声响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洛斯塔抬起头,看到芙洛丽亚从走廊的反方向走过来,白色的大衣上沾满了别人的血迹。一定很难洗干净,她想,但是不要紧,她们可以买新的。至少现在,一切都告一段落了,失物已经追回,暂时没有人会追赶她们,她们也不用去追赶其他人了。
“芙——”她想呼唤她的名字,她已经可以好好地看着她、喊出她的名字了。但她做不到。字母未能顺利地脱口而出,只传达出了轻轻的、混杂了气泡破裂的声响。感到一些疼痛,她已经习惯疼痛了,所以这并不会妨碍到什么,但是她同样也感到了气力的流失。洛斯塔已经站不稳了,她往前跌倒,摔进了芙洛丽亚的怀里。视界颠三倒四了一番,她总算发现问题出现在哪里:她的胸前开了一个洞,空荡荡的,或许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就会发现它是一个完美的贯穿伤口。
洛斯塔·格罗夫纳就要死了,她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不由得对如此冷静的判断感到奇妙的困惑。视线很快地模糊了,耳边却还能清晰地听见芙洛丽亚的声音,她想,不论如何,她得说些什么。
“芙洛……丽亚……芙洛丽亚……”没有办法看清爱人的脸,但她也不是第一天看不清了,好像也不是那么遗憾,“芙洛丽亚……吃掉我,我不想变成别人的东西……带我走,好不好?”
天边曙光熹微,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但是太阳从来都不属于她。第一缕阳光照下来,她离开了。
青年穿着低调,但还是免不了考究地系好领口、戴好领巾,神经质地把身上的绷带彻底遮住。他的脚步还是有点虚浮,声音倒是挺精神,听上去很是不满:“我怎么觉得最近老在跟你一起坐船?”“晚几年你可以和我一起坐飞机,现在就先忍忍吧。”“我没在问你这个。”“冰岛还是有点远的,盖恩,你现在的身体情况不一定吃得消。”“也不想想这是托谁的福。”“抱歉,原来你更喜欢痛一点的。”“………”
适当的逗弄可以得到有趣的回应,但捉弄过头保不准这个小少爷真的会跳下甲板。贝利亚尔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了,兰开斯特家族自顾不暇,你也不用再回格罗夫纳家。米切尔家的宅邸可能有些死气沉沉的,讨不了你的喜欢,但作为临时的落脚点是再合适不过了,你也还没想好接下来要怎么办吧?”“我不否认。我本来都以为我要烂在那栋老房子里了。”“你不会的,因为我总是会来接你。”“哦,谢谢你的好意?”“不客气,亲爱的盖恩。”
契约者因恶魔的发言露出一个古怪的神情,也许确实感觉到了不适,他把视线转向波涛汹涌的海面。冬日的浪花可能比其他的季节更凛冽一些,他感到有些冷,没有理睬同行人,径自向着船舱的方向走去。这个世界的一九二五年已经走向尾声,这个故事也是,但故事之外——故事之外,也许有那么一个金发碧眼的小姑娘,提着一个老旧的箱子,走在永不终结的夜晚之中吧。
+展开
☆Red Tower http://elfartworld.com/works/2135416/
Blackout http://elfartworld.com/works/2249460/
Last of the Light http://elfartworld.com/works/2251444/
Two Steps from Hell http://elfartworld.com/works/2305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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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 Honor in Blood
☆其实,还有,一个,结局,但我,来不及写了,对不起
☆谢谢香木老师借我威廉满足我每届99都要搞事的心(???
人是傲慢的,时常贬低除自己之外的存在。捕杀,驯化,调教着饲养,彻底扭曲它们生存的方式;培育,挑选,优化着支配,把不同种族的繁衍也纳入控制。人是贪婪的,尽管如此仍不知足,羡慕着不属于自己的权能。奔驰于大陆的迅捷,翱翔于天空的自由,畅游于海洋的灵动,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渴求,然后,为了得到这些什么都会做。
“你所属的文明一度将生物之间力量的传承简化为进食和穿戴——个体生存时必然需要的行为——着实是个绝妙的主意,真是令我叹为观止。”
侃侃而谈的青年有着过分白皙的肤色,摇晃的枝形吊灯打下光影,使他从某个角度看起来有如肌理鲜活的异国石雕。他的黑发用墨绿色的发带系成一束,看向旁人时,倒好像是反将对方的身影锁在了自己金色的眼瞳里一般,视线中浸满了精致的笑意:“简单直接是件好事,节省了时间。人类所欠缺的显然只有时间。”“……然后?你就专程来向贫苦而不自知的蝼蚁之一展示你的‘富有’,并以此资助他同样贫瘠的想象力吗?我竟不知道你如此亲切。”“为什么不认为我仅仅是在称赞人类的智慧呢?”“喔,你会吗?”
“我当然会。”贝利亚尔·米切尔合上手里的书本,“因为你也是人类,亲爱的盖恩。”
这次并没有得到不情不愿还带着刺的回应,但他继续说下去:“由女巫和她们的血脉暗中主宰着的这个世界,唯有格罗夫纳家族另辟蹊径,选择以女巫的血肉为食,并就此取得过人的成就……只可惜,在你真正接手这一切之前,你的祖父一时兴起从遥远的东方买来的一个女人,不仅骗走了家族原本的继承人,还卷走了代代相传的仪式骨刀。而你的父亲,在他本来一辈子都得不到的位子上挣扎了半生,也不过是给你留下一个比之前更烂的摊子。勉强撑起的门面,一蹶不振的资产,还有一群愚昧无知的蠢亲戚……古老而伟大的格罗夫纳家族呵,不仅要用火烧尽腐朽的枝桠,还得用祭品唤醒崭新的嫩芽才行。”
坐在对面的另一位青年垂下眼,将白瓷茶杯送到嘴边,温热的茶水巧妙地遮掩住他的嘴角。他对此置若罔闻。或者说,想要做出置若罔闻的样子。可盖恩·格罗夫纳毕竟还很年轻,更不用提区区二十年的岁月在他的同行人的眼中连刹那都算不上。于是,贝利亚尔轻轻地笑了:“但我们不必在乎格罗夫纳会变成什么样,不是吗?还是说,你其实在乎过?盖恩?真是抱歉,耽误你的行程了,需要我现在就送你到纽约曼哈顿吗?”
“……行了,贝尔,说些你根本不打算做的事是你的新爱好?真是不错的趣味,找你那些浪费得起时间的老朋友再继续如何?”没落一族的少当家总算放下了手里的杯子,从沙发上起身,径直走出头等船舱,“没有必要。让瞎操心的兰开斯特和艾利克忙活去吧,等她们找到我的好堂姐之后,再去剥下她的皮也不迟。”“好吧,盖恩,你要去哪?”“去一个没有你的地方度过一段有意义的时间。”“真遗憾。”
异形的恶魔拿起第二本硬皮书,见他的契约者真就毫不客气地在他面前关上房门,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倒是真的不太关心对方会跑到哪里去,这与他们所乘的游轮是航行中的孤岛这一事实无关,而是只要还未从这场甜美的噩梦中清醒过来,不论盖恩·格罗夫纳去向何处,最终他也只会回到贝利亚尔·米切尔的身边而已。¬
“‘想要比现在更加轻松快活地活着’,仅仅是为了这个目的,盖恩呼唤了我,而我回应了他——那么,你又是如何?故事的主人公,悲剧的女主角,你的愿望已经决定了吗?还请恕我直言,暗中窥伺可说不上是淑女该有的举动。我也不喜欢。不过看在你们两人分享过同一根杉树枝上结成的果实的份上,下不为例,洛斯塔·格罗夫纳。”
猛烈的痛楚在脑内爆发开来,仿佛是身体被人用蛮力折成了好几段,洛斯塔在意识陷入恍惚之前,只来得及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以免惨叫出声。一片晦暗的混沌之中,无从得知到底是过去了几分钟还是几小时,也难以辨别到底是适应了还是疼痛其实已经消退,就好像是很突然地,她的眼前重新显现出她所身处的书房的模样,将她与她自己的现实再度连结到一起。她成功着陆了,还差点在掌心留下一个牙印。
包括她刚才尝试了的法术在内、记载了各种魔咒和秘方的手稿铺满了她身前的桌面,此外还有一本夹了许多信件、因反复的翻动而显得破旧的笔记本,以及压在上面的一柄无鞘匕首、刀刃的材质接近于光滑的白色石头——这些就是行李箱里装着的全部。以女巫的遗产来说,并没有超出想象范围,不如说还少了一件,而那一件的价值或可能超过其他所有。
“格罗夫纳,米切尔,兰开斯特,还有,艾利克。” 洛斯塔拖着沉重的步伐后退,慢吞吞地摔回扶手椅里;为便于梳理思路,她把一些关键词断断续续地报给自己听,“兰开斯特不愧是想不到……柯罗诺斯果然是……也不能排除教授,夫人,还有卡伊洛斯……嗯?”
这一连串突兀的响动一定是从室内的某处传来的,被建筑物的架构和繁复的装潢过滤掉了七成,依旧清晰到洛斯塔不会将其错以为是幻觉。曼哈顿的市郊聚集了各种富人们用于安置情妇的爱巢,只能见到女人出入的豪宅招来夜盗、甚至雇来的仆佣监守自盗,在这个纽约可以说是再寻常不过了。她们在正式搬进来之前就已经将闲杂人等遣散干净,此刻将不请自来的全当做不速之客接待,自然也是十分合理的处置方式。
秘密被从手提箱中解放出来,栖身进一个更大的箱盒里,它仍得是个秘密。芙洛丽亚会为她做到任何事,洛斯塔并不怀疑这一点,就算有贼人闯入屋内,她也会先一步替她将一切处理完备。只是她刚刚才得到一星半点与追兵有关的情报,尚不足以制定对策,如果运气够好,能够趁热打铁地再挖出点新鲜的,便是再好不过。她把匕首握在手里、藏进衣袖,悄无声息地从狭窄的门缝滑出书房,循声一路找过去。房门关着,声音突然停歇了。
洛斯塔被想要呼唤的名字哽住喉头,她徒劳地挣扎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闭上了嘴,敲了敲门——把门直接敲开了。她其实并未在第一时间看清里面的景象,只觉得那个人的背影似乎比往常更娇小一些,更熟悉一点,然而在她真正意识到什么之前,那个人——金发赤眼的福克斯·拜斯坦德——茫然而无措地回过头来。他的上半身,尤其是领口,还是湿漉漉的,在明亮的月光下反射出略显粘稠的光泽,和混杂其中的一些格外显眼的……残骸。
其实仔细打量的话,会发现他吃得还挺干净,像是饿狠了之后遭遇食欲的反扑,除了一些在最开始时溅开的血迹,也就只有骨头完整地保留了下来。但不论如何,屋里一片狼藉,而站在其中的家精,是看上去最糟糕的那个。她不知道她该不该靠近过去,并非是感到害怕,而是因为对方看起来似乎快要哭了。她不论如何都不能再让芙洛丽亚哭泣了:“没事的,我不会责怪你什么。对你来说,这样的、进食,一定是必要的。还记得吗?之前,你一度变回了耳坠的模样,我吓坏了,慌张地划破了手指,是那些血让你变回来的,从那时候我就在考虑——”“我不会伤害你的!我、我不想伤害你,我只是,太饿了,对不起,洛斯塔,我——”“F,请听我说。”“……嗯。”
“我不会说:你不要这样做。对现在的我来说,你是最重要的,比任何人都重要——就算是与我认识的其他人相比也是一样。就像你选择了我,我也选择你。所以,饿的话,去吃就可以了。不要多想。你是为了我才这样做的,对吧?如果不这样做的话,就没有办法保护我,所以才这样做了,对吗?所以我会说:没事的,谢谢你,因为你,我得救了。”
“……是啊,是这样没错。”那个人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居然让你看到如此不像样的一面,唉,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你也看过我很多不像样的一面了,就算扯平了吧。”“哈哈,这可不一样啊。你不去睡吗?已经很晚了,还是早点休息比较好吧。我收拾完这里就睡。”“……可以把它留给我吗?我有一个想要尝试的魔法,需要用到人类的尸骨。施法的过程中也不想被打扰。”“好,我明白了,不过,洛斯塔,勤奋好学也要适当。”“我有分寸。晚安。”“晚安。”
多么荒唐,她连芙洛丽亚的名字都叫不出来,抚慰心灵的话语和循循善诱的引导却是信手拈来、滔滔不绝。这些话语之中明明包含了切实的真心,却总好像是有期限的,是终有一日会消散的虚幻之物。或许事实本就如此。终究难逃一死的人类,得是怎样的傲慢,才会奢望自己还得出一个永恒呢?家精仅仅是在爱着,天真而纯粹地爱着,芙洛丽亚什么错都没有,她一定是无罪的。
洛斯塔·格罗夫纳向前一步,尚未干涸的血泊静静地染红她衣裙的下摆。
十月的纽约,传闻比头条还要赶着应季,勤快地换了一版又一版。打扮得体的行人忙于关注名流的八卦,无暇顾及街头巷尾横躺着的流浪汉是不是与往常相比少了许多。人毕竟不会平白无故地往下或是往缝隙的暗处里看,而且突然出现的神父已经足够引人注目了。
神职者在这个没有神存在的城市反而更加深受爱戴,何况这位先生一派仪表堂堂,哪怕他的法袍上总有点挥之不去的烟草味或是酒味,也比不久前在这里游荡的另一位蓬头垢面的同行好上百倍。被他堵住去路的年轻女士身着深色的、有如丧服一般的长裙,层层的黑纱遮住了上半张脸,她握着行李箱把手的十指紧了紧,好像是担心它会被抢走似的:“……请见谅,我是从别处来的,信仰的并非您的主。也许末日审判确实就要来了,但我并不渴望被您的神拯救,没有登上方舟的打算……也不想在两个掌心之间选出一个。”
“看来是过分热情的传教让你感到困扰了,别担心,我只是想了解一些情况,不会对你做什么的。”“我并不住在这附近,恐怕不能帮到您多少。”“一个人走这样的小巷子吗?这恐怕不太安全。”“……您没注意到吗?有人与我同行的。”
晦暗的阴影似乎摇动了一下,某种模糊的存在借由他人获得了清晰的形体,一如往常。从她身后走出来一位令人过目难忘的黑发美人,透明的水滴沿着发梢滑落到光洁的肩头,一路向下勾勒出湿润又柔软的曲线。她向神父露出一个他所熟悉的、分外虚幻的温柔笑容。
“……指引迷途羔羊多少也是我的职责所在,就给你一个忠告吧。”威廉·格雷几乎想要叹气了,“先串通好再采取行动啊。”
枪击瞄准了站在前方因而离他更近的目标,普通人类难以做出反应,但并不妨碍芙洛丽亚猛地拽起洛斯塔的手腕,用她手中坚固异常的箱子为她挡下M1911点45口径的致命袭击。然后家精松开手,侧过身,未能迷惑他人的伪装亦如水滴一般流淌而去,露出本应属于福克斯·拜斯坦德的样貌。他的体型与对方相似,至少外表上是看不出明显的差距,动作也同样灵活而迅捷,只轻轻地踏出一步就错身到了威廉的背后,捏着他握枪的右手腕将其折到了背后,时刻准备在折断骨头后夺走枪支。单说力气,人类自然是比不上非人之物,但——
洛斯塔正在思考着为什么教会也会找上自己,若是和她现在所处的状况确有联系,那么权重又该占上多少,一时间分身乏术,为近在咫尺的死亡感到恐惧的余力都没有。她仍举着那个箱子,甚至可以说是呆呆地看着威廉·格雷在被芙洛丽亚制服之后、一声不吭地借着视觉死角用左手将第二把手枪从皮套里抽出来,这才终于做出了一点反应:“F!!”
火药和金属在躯体上撕裂出深可及骨的创口,鲜血应声涌出,那个人的腿上结结实实地挨上了数枪,刺眼的红色很快染上白色的大衣。疼痛或许不会成为阻碍,但一时的重心不稳还是给对方找到了可乘之机,威廉将右手挣脱出来,顺势转过身,枪口分别瞄准了男人的心脏和女人的眉心。他看过去,双眼在这片腥气弥漫的晦暗之中几乎发出光来:怎么选?
下一秒,响起的枪声好像完全重叠在了一起,在老旧的楼宇间振出同等幅度的回声。
“真是叫人吃惊,作为邪灵而言,你也算得上是很强的了。”用于杀伤的凶器在侧面刻着简短的祷告词,但若是想要消除单纯的执念,仅仅是神圣的选段想来也还是不足够的,“要不是我,其他的清净师遇上你恐怕要费不少功夫。得让他们重新评估你的危险程度。”
洛斯塔·格罗夫纳被芙洛丽亚揽在怀中,她毫发无损,只有纱帽滚落到了一遍,听得见属于家精的喘息声中混杂了停顿,鼻前只能闻到铁锈一般的味道。尽管理性得难免僵硬,但她的发言依旧响亮而清晰:“也就是说,你是为了F而来的吗。”“你就是这么叫他的?”“……F不是邪灵,这之中一定有什么误会。而且神父可不该在交涉之前就使用暴力。” “有误会的人是你。家精一般只会有拥有一个形象,只有邪灵拥有随意改变外貌的能力。”“那么,或许F是个罕见的特例——”“喔,要在神父的面前说谎吗?你请随意。”
枪口再度指了过来,这个距离下,对方没有道理打偏。两把枪,弹匣各可装载七发,一番对峙下来连一半都没有消耗掉,更不用提威廉·格雷看起来好像完全没有负伤。她自己不能算作战斗力,芙洛丽亚的伤势也不允许战局的拖延。思及至此,洛斯塔再度抬起头,赤色的右眼红得像是在燃烧着:“不,我说真话:我不信你的主。”
众多黑影从意想不到的高处飞扑而下,被威廉眼角的余光捕捉到,刚要抬手消灭,自地面而来的攻击就隔着衣袍嵌进他的血肉里。而在乌鸦,野犬,还有数不尽的老鼠将他彻底包围住之前,他也只来得及用剩余的子弹为抱起女巫的邪灵远远地饯别。
那个人一直沉默地抱着她,隔着衣物也能感觉到的、对方的体温,渐渐地模糊了,和自己的变得一样,却完全没能让不安消弭而去。她的身上沾染芙洛丽亚的血,被芙洛丽亚的气息包裹住,但她看不见芙洛丽亚的脸。她的眼睛此刻是老鼠的眼睛。等到洛斯塔通过还活着的老鼠的视野,确认了威廉·格雷并没有追上来之后,他们这才径直回去了宅邸。
治疗伤口的常识是有的,不确定的只有这些措施能否在家精身上起到相同的效果。当然更严重的问题还是,她其实不懂得如何正确地处理枪伤。她读了许多书,可她的知识总是不足够,而且情况特殊,也不能去找医生。“我了解的还是太少了。”她对着一桌勉强能算是整理过的杂乱手稿焦头烂额,“不知道子弹要是留在体内会对你造成什么影响。”
被她强硬地塞进椅子里坐着的芙洛丽亚看着她的背影,尽管语调难掩虚弱,仍忍不住劝她:“没事的,血已经止住了。也不痛了。洛斯塔才是,突然遇到袭击,还被人用枪指着,一定吓坏了吧?今天要不就——” “我不需要你在这种时候特意做出长辈的样子。”“洛斯塔……你要明白,我就是为了这种时候才坚持要陪在你身边的。”
她回过头、看过去。她心里知道,笑着的是芙洛丽亚,不是福克斯·拜斯坦德,可她的眼睛不让她寻回她不小心丢失了的爱人。洛斯塔·格罗夫纳怎么也看不见芙洛丽亚的脸。
“……女巫的血。”“什么?”“女巫的血,也能起到作用。退一万步说,女巫也是人类,完全能够成为你的食粮。”“……不,我是不会伤害你的。”“我知道。”
洛斯塔面无表情地打开书桌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把装饰华丽的裁纸刀。若是论锋利程度,她其实应该去一趟厨房,或者至少打开箱子,把出门之前装进去的匕首拿出来。但她此刻选择了裁纸刀,本是用于分离粘合的书页、拆开信封的工具,来切开手臂上的血管,并为此多费了点力气。她走过去,静静地看着甚至可以说是恐惧的情绪压过那个人心头的悲伤和难过:“不……洛斯塔,不要。我不要。”“是吗,肉更好吗?”“住手!”
他慌慌张张地两手并用拦住她,目光想要避开她的眼睛,结果又落到了流着血的创口上:“真的,洛斯塔,不要这样做,我现在就帮你包扎——”“你不喝的话,这些血就白白浪费,我也白忙活一场。你想要让我失望吗。”“……算我求你了。”“这是命令。”
这个词此前从未出现在他们的对话中,因而在这个瞬间显得格外冰冷而残酷。也同样地难以、违抗。芙洛丽亚僵在原地,被洛斯塔轻轻松松地抽回被拦住的那只手,将裁纸刀抛桌上,然后再被这只手强硬地掰开嘴。无止境地渴求着真正的生命的这副躯体,是格外诚实的,血的味道一拥而上,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捉住了她递过来的手腕。洛斯塔·格罗夫纳只有右眼的虹膜变成了红色的,另一只仍是沉稳的绿色,与家精的面貌全非相比,这只是小小的改变。可对洛斯塔而言,一定是改变了实在太多了。他们对视着,言语在进食的过程中被吞咽回了喉间,眼泪或许也是。几枚异物从模仿着人类但终究不是人类的存在身上落下来,他站起身,没有放开她,牵着她找到被遗落在门口的急救用品,替她绑好了绷带。
芙洛丽亚松开洛斯塔的手,没有再碰她,而是哑着声音说:“去睡吧。”
日子一成不变起来。洛斯塔通常在黎明时刻入眠,午前醒来,剩下的时间除了用餐,就都在书房里学习。每隔一两个星期,她会在晚上和芙洛丽亚出门,趁着夜色招摇过市一番。伴随着她越发熟练地借用其他动物的视野,他们的具体行踪再没有被人察觉到。而自从格罗夫纳抵达了纽约,兰开斯特就停下了搜查的小动作,前者看起来也没有暂时要接手的意思。偶然间,洛斯塔发现柯罗诺斯还在找她。她的友人不时就会去拜访威廉·格雷,尽管后者在结清了先前的委托费之后,就一直对流浪汉失踪事件的后续进展兴趣缺缺。
“清净师真是各有特色。”跟在柯罗诺斯身边的家精在说话时总是慢吞吞且含糊的,“你就和他完全不一样。我比较喜欢你。”“夸我也不会给你涨工资的。”“你也没发过。虽然我们从那之后就失去了洛斯塔·格罗夫纳的消息,但在费德里科·维托·莫里蒂回来之前离开了他的街区,到底是个正确的选择。那片区域的死亡率从九月起就居高不下,和其他帮派的火拼造成的伤亡多到难以计数,而且那些现场总是会发生些怪事。夫人现在怀疑他们的背后有新的女巫在做推手。”“继‘桂冠贤者’之后又有人去养这条疯狗了吗,真的假的。”“你还要查洛斯塔·格罗夫纳吗?她可能已经离开纽约了。”“她不会的。”
私家侦探正了正她的围巾,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经过某个街角的咖啡店时,她的脚步慢了几拍,但终究是没有停下来:“花费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我们也只回收到了拜斯坦德先生的一小部分,目前安置到了徒然堂。虽然就算找齐了也不可能修复他,但让人造精灵的碎片流失在外毕竟风险很大。在莫里蒂有女巫的假设下就更危险了,根本不知道她会做什么。所以洛斯塔不可能离开纽约,她还没有把拜斯坦德先生接回去,不会一个人走的。”
“是这样吗。”“怎么,你不信?”“不,是你不信。不是她有没有离开的判断,而是她没有离开的理由。你以前说过你觉得福克斯·拜斯坦德好像在追寻什么东西。”“我确实说过……既然如此,那可能是他妹妹——也就是洛斯塔母亲的遗物吧。”“遗失的女巫遗产难道不比人造精灵更危险?你应该上报的。”“说了又有什么用,清净师又不是女巫。”她盛大地叹了口气,“你不会真的以为他们在面对女巫们时能做到些什么吧?”
家精用印刷体把“为什么不能”打了两个问号写在脸上,然而柯罗诺斯没有回答他。她朝着某个方向猛地回头看过去,受她惊动,一只肥嘟嘟的鸽子懒洋洋地拍动两下翅膀,没能飞起来,最终踱着小碎步走远了。
“……这些家伙是不是太胖了点,怎么连鸟的样子都没了。”“你自己也有在喂,我看到过。”“行了行了,走了,回家。今晚是万圣夜,我要去折腾卡伊洛斯。”“好吧。”
被嫌弃的鸽子转完一圈,见聒噪的人类总算走了,又回到原地,冲着不知何时起站在路边的女人咕咕了两声。她在秋意正浓的时节里穿着单薄的白色长裙,聊胜于无地在臂膀间围着薄纱质地的披肩,黑色的长发用红色的发绳盘在脑后。她有一张颇具东方特色的美人面,因此看不太出年龄,但她的双眼是鲜红的,艳得几乎要淌出血来。如果柯罗诺斯刚刚有看到她,她就会发现这位女士眼角的弧度与洛斯塔·格罗夫纳的几乎一模一样。
“我的女儿,我的女儿,你在哪里呢?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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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了半天其实还在summer……不打tag了
☆完整章节阅读请走→https://lostaxia.wordpress.com/2020/05/11/two-steps-from-hell/
年轻的女士端坐在大厅的中央,礼帽边缘坠下的黑纱勉强遮住她额前只折断了一半的尖角,又有谁能够凭借这样一副平平无奇的皮囊,看出洛斯塔·格罗夫纳是个天生且彻底的女巫?古旧的行李箱不痛不痒地压在她的膝上,黯淡的合页死死地铰住箱盖和盒身。提手的正下方有一个不起眼的锁孔,没有打开它的打算,也就没有去寻找钥匙的必要。她重新抬起头,看见多蒂将叮当作响的金属环收回怀中:“他说东西不多,很快就能收拾好。”“我了解了。这段时间感谢您的照顾。如果没有您的帮助,我到现在都想不出当初还能怎么办。”“也算不上是什么帮助吧。”
蓝花楹的主人没想到能够等来失踪人士的去而复返,当然也不会料到这一送就要送走两,不,三位顾客:“可惜芙洛丽亚走得实在太急了,我没能赶上和她当面道别。”“……毕竟突然有些要紧事,我见她最后一面时也很匆忙。”“将来你再见到她的话,替我转告一句吧。要是她将来还有住宿在外的打算,我这儿可以给她打个折扣。”“我会如实传达的。”“嗯,那,你和拜斯坦德接下来——”
名唤芙洛丽亚的小姑娘,有着格外天真浪漫的做派,真诚得招人喜爱,所以她没花多长时间就和多蒂混熟了。然而洛斯塔却并非如此。这位实质上相处了更久的好租客,待人的态度一贯是礼貌且克制的,从不给人添麻烦,但也同样不给旁人以接近自己的机会。因此话音尚未落地,多蒂就自觉地意识到这个问题稍稍越过了亲疏的界限,迅速地止住了话头:“不,没什么。”“请别介意……虽然我也不能给出一个确切的答复就是了。他回来了。”
福克斯·拜斯坦德恐怕本就没有置办私人物品的必要,会遗留在临时落脚处的行李其实相当于没有。照旧穿着一身白色长外套的男人自走廊深处现身,手上甚至没有多拿一个纸袋。好似是习惯使然,他自然而然地抬手、稍稍压低了宽边的帽檐,于是几缕自肩头垂下的发梢,就这样奇迹般地显出一种沉稳的深色。实在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动作,但却让注意到了其中意义的人的呼吸倏地急促起来。沉默的呜咽困在下意识咬紧的唇齿间,一些未能成型的话语切实地扼住了她的脖颈,让她不可避免地生出窒息的错觉。洛斯塔的右眼不再需要借助单片镜来矫正视力了。它恢复了原有的模样,而现在,当它对上对方满怀爱意地投来的视线,那枚虹膜的颜色好像更红了些,仿佛下一秒就会涌出由鲜血构成的泪水一般。
但它毕竟没有,它仅仅是干涸的,并且认知到一些孩童长大成人时普遍会感受的阵痛。如此想来,她一直在等待,她一度做不了除此之外的任何事,而这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由谁来看都会觉得无足轻重。她不过只是等了实在太久、太久了,久到记忆都横陈进棺椁,秘密积攒成了禁忌,于是再轻的碰触都能叫人疼痒难耐。前来迎接她的人,在过分漫长的缺席之后,终于来到她的面前,向她伸出属于男性的、宽大而厚实的掌心。她心爱的人露出温和的笑容,给出一个她绝对无法拒绝的邀请:“来,洛斯塔,我们回家吧。”
启程离开至福的乐土,就这样寻到塔尔塔洛斯,花费九天九夜的路途中,可不会找到比这位还要摄人心魂的卡隆。尽管在这之后,或许不得不在满溢仇恨的河流上漂流,可那又如何呢?至少她的舅舅是知道她该往哪里去才能回到家中的。啊,家,甜美的家,洛斯塔·格罗夫纳命中注定是一个归乡人,从不知何时踏出家门的那一刻起,就在期盼着回到不知坐落何处的家中。她现在也只不过是,总算能够回家了而已。许下的愿望一个接一个,不论是已然遗忘到脑后的、还是依旧牢记在心的,如今全都实现了。那么,只要笑容仍是论证幸福的最简单的途径,她或许就应该笑一笑、甚至真的笑出声音也不会为过吧。
“我们就此道别了。”洛斯塔抬起右手拎好行李箱,把左手交付过去、借力站起身;她的目光却早早地转回旅馆女主人的身上:“请多保重,祝您有个美好的一天。”
转移阵地是件迟早要做的事。哪怕是在事发突然的前提下,寄人篱下也只能作为下策考虑,虽说如此,这也并非眼下最为迫切的事项。可家精还是第一时间就为她找到一处过分美好的居所,几乎和她梦中构想过的一模一样:一座独栋的别墅,有着占地可观的花园,出行方便的同时还足够幽静,仔细打量那些林立在院墙边上的精美廊柱,竟然还是标准的科林斯式!一份小心翼翼的珍爱就这样从众多的细节里透露出来。这份爱是屋子原本的主人给别的什么人的,是芙洛丽亚给她的。唯独、绝对,一定不能被当做是福克斯·拜斯坦德给洛斯塔·格罗夫纳的。
洛斯塔偶尔会想,初生的婴儿同幼兽毫无分别,皆为血肉骨的团块,并且他们一致赞同,活着的本质就是片刻也不停歇地哭嚎。既然如此,与生俱来的烙印就不会是罪恶。因为罪恶是知晓了之后才会切实背负起来的质量,时常伴有尖锐而深刻的刺痛,从左心穿到右心,给腔室拓出空虚的孔洞——但就是不教它流血。对,没有鲜血,没有眼泪。洛斯塔·格罗夫纳的罪恶甚至无需本人支付任何代价,她就是如此地被芙洛丽亚深爱着:百般呵护、万般珍视,不论牺牲什么都在所不惜,只要是为了她,一切付出都能甘之如饴。
“你想要种些葡萄吗?我们经过阿尔萨斯的时候,你站在那里看了很久,还记得吗?”
那个人靠在缎面的扶手椅里,语调里满是生疏的怀念,夏日午后的阳光洒在身上,把轮廓照得柔和且模糊,仿佛这就要化开了、彻底失去原有的形状,就像是融入热牛奶的蜂蜜、巧克力,以及甜软的太妃糖:“你看,现在我们有一个挺大的院子,如果你想要,我这就去把架子搭起来,让藤蔓爬上去。等到果实熟成、从木条的缝隙间垂下,我们就可以吃掉一些,然后用剩余的做一些果酱。可惜再怎么种,要酿酒的话恐怕怎么着都很勉强,而且你……哦对,我真是糊涂了,你已经可以喝酒了。我不知道你喜欢酒吗?”
有一瞬间,她迫切地想要走过去,哪怕只是将那层遮不了多少光的薄纱窗帘拉上,但只一秒她就放弃了。盘桓在她心头的仓惶被更沉的苦楚所碾压,碎片一路滚落,化作衣袖下刺眼的红印。直到尖锐的疼痛如实地传导过来,她这才稍稍放松了十指:“福克斯·拜斯坦德暂时不要抛头露面为好。我们至今不知道那时候出现在巷子里的是什么人,但我们很清楚他们想要谁的命。”“一个人太危险了。”“拿着箱子的我是诱饵,守着箱子的你是陷阱——我们就是这么制定的计划。”“你知道我并没有同意。”“现在同意也还来得及。”
一段时间的沉默过后,对方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地摆摆手,算是妥协了:“晚饭前回来。”“现在已经是下午五点,一个小时只够我往返下城区边缘,那和我不出门没有什么区别。而且到了夜晚我活动起来才方便。”“但是……”这张因为长久的忘却而总是留着几分陌生的脸上,唯独在这个时候突然浮现出一个她所熟悉的神情,“太晚的话,我会担心。”
于是那一点微末的、大约只占几个字母的憎恨(hatred),动摇了,在熄灭的边缘颤动起来。洛斯塔·格罗夫纳到底为什么不能去过普通的生活呢?她为什么不去回到那栋红砖的小楼?不去敲开艾利克教授的办公室?不去签下柯罗诺斯的合同?父母早已离世,此世间唯一的、能够带领她找回过去的领路人如今也不在了,她在近乎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迫吞咽下一种超额的损害,那她究竟是为什么不去将这箱子,这该死的箱子,一起失去呢?她真的需要这让她沉沦到更不知所谓的惊惧中去的箱子吗?她真的想要回到一栋空无一人的老房子中去,而不是留在她爱也爱她的人身边吗……芙洛丽亚,唉,可怜可爱的芙洛丽亚,她本不用失去她的容貌和名姓,不用去当一个她从来都不会成为的人……她曾经是那样珍爱那些小小的、随处可见的奇迹啊,可怜的芙洛丽亚!她根本不知道,她的牺牲其实是不值当的,与交换得来的事物是不对等的。天真的家精是不会知道的。
可洛斯塔知道。洛斯塔·格罗夫纳也没有办法装作不知道。就连失魂落魄地走在曼哈顿的十字路口时,她也会看到福克斯·拜斯坦德出现在她的面前。比她时常见到的要年轻许多,甚至可以说仍是少年,喊住她之后,他露出一个青涩的笑容,向她张开略显细瘦的双臂。是她在那个时候没能得到的一个拥抱。
“为什么……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呢?”她的表情是哀切的,迈出的步伐是迟缓的,异色的眼瞳——尤其是那抹足以用不详来形容的血色——不知为何,在夜色之中显眼得可怕。伫立路口的神秘少年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笑着,看着已经不再算是少女的女人一边向着自己走来,口中一边说着什么:“书本,历史,电影,甚至活人——我穷尽我所能利用到的一切事物,却始终无法解答,这并不合理,对吗?因为,除我之外的所有人,都顺顺利利地得出了结论,不是吗?为什么呢?为什么——就连你也要用那张脸来见我吗?”
行李箱颇为尖利的边角结结实实地撞上少年的太阳穴,考虑到箱子本身没有多少重量,她的腕力也并不算过人,这因“敌人”过分的挑衅而导致的一时失控,并不会带来任何灾难性的后果。然而并没有碰到实物的感触。洛斯塔的反应倒是极快,她迅速弯曲膝盖,压低了身子,正正好好地错开呼啸而来的刀锋。看起来,就算她没有先一步发难,他依旧会尝试割下她的脑袋。来者不善的狭路相逢,实在是不需要、也没法有多余的开场白。在纽约曼哈顿平静生活了五年的洛斯塔·格罗夫纳,到底不是天赋异禀的刺客,不会无师自通杀人的技术,她连体态的调整都笨拙得很,电光火石间,她干脆大胆地向前了半步,试图冲撞对方的下颚,没成想居然就这样直接撞散了对方躯体的一部分。
这家伙不是人类。意识到这一点,洛斯塔竟然感到了一丝不合时宜的轻松。她又一次抬起手,用手提箱招架住第二次指向脖颈的攻击。这个箱子不愧是封存了女巫的秘密的物件,有着从外表上完全看不出来的坚固品质,只可惜拿着它的人是过于专业的门外汉,被非人的力道震得直接脱了手。眼见着第三次的斩击已经蓄势待发,大概是没有什么补救的机会了,洛斯塔转动那只赤红色的右眼,死死地盯住了少年怪物幻化而出的稚气面孔。
她心怀千言万语,不是对芙洛丽亚,而是想对福克斯·拜斯坦德说,所以她一直没有机会。除了此时此刻。洛斯塔·格罗夫纳表情安然、万分平静地开口道:“我恨你。”
箱子摔落在路沿上,可能是被石子砸开了陈旧的锁,里面装着的、比预计要来得多得多的东西,因着惯性飞散而出了大部分,几乎像是某种琐碎的呕吐物。越过这些漫天飞舞的大量纸张和信件,她伸手抓住一柄没有鞘的匕首,就这样顺势扎进了对方单薄的胸膛里。
“保护好这个箱子,不要把它交给任何人。只有你有资格拥有它。”
“然后,千万、千万,千万不要打开它。只有这件事,你绝对不能做。”
“因为我要是打开了的话,就会发现你连妈妈都弄丢了吗?”天生且彻底的女巫,将怪物尚未消散干净的半个头颅提到自己的眼前,十足畅快地笑了,“没用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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