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芽芽,改日我去给你聘只狸奴如何?”
在春日里的某一天,张椿突然这样说。
西市口的那只母猫下了一窝小崽,如今刚满月,正是好玩的时候,多少人都虎视眈眈地盯着那几只圆滚滚、肥溜溜的猫崽子,再不下手,恐怕张椿就只能聘那只凶悍的母猫了。
说办就办,李芽喜欢这猫,于是张椿就很把这事当个正经大事来操办,他们先去街口鱼铺子买了二尾黄鱼、二尾鲢鱼、二尾草鱼,拢共六尾,讨了个吉祥如意的好彩头,又郑重其事地找到那只做了母亲的狸花猫,将“聘礼”双手奉上。
趁母猫站起身去嗅闻那几条散发着新鲜腥气的鱼时,张椿忙压低声音道:“看上了哪只,快去选,等它看完‘聘礼’,心里有了防范,这事就成不了啦!”
李芽被他如临大敌的模样逗得直发笑,那几只团在一起“咪咪”叫着的小猫崽她都很喜欢,它们又全是狸花纹的小家伙,挤挤挨挨地窝在一起,一时间真看不出什么差别。
张椿一直在她背后催促,李芽干脆心一横,随便拿了只最大的抱在怀里,小东西闭着眼,却已经无师自通地学会用脑袋蹭人了。
“嗳呀......”
这只小猫崽又娇又软,看得她心都要化了,奈何还没等她和这只肚皮鼓鼓的小狸奴亲近亲近,张椿就火急火燎地拉走了她。
李芽觉得好笑:“你干嘛呀?‘咪咪’是我明媒正娶聘过来的,又不是做贼,你心虚什么?”
“你把人家的亲儿子带回家了,几条鱼就想打发掉吗?这母猫平日里有多凶悍,你又不是不知道。”张椿接过李芽怀里叫声尖尖细细的猫咪,捧在手上,翻过它的肚皮瞧了瞧:“——哦,原来这是个姑娘。”
“姑娘、姑娘,那就更金贵了。”张椿暗自嘟哝着,下定了决心,已然有了几分像模像样的责任感了:“我们要看好她,决不能被外头的坏小子哄骗着得了手!”
李芽更觉得好笑:“她才多大呀,你就开始关心这个?”
“须得防微杜渐,防患于未然......”他嘟嘟囔囔地说,用袖子把小猫遮起来,仿佛怀里揣了什么宝贝。
“哦——”李芽拉长了声音笑他:“不许外头的混小子把咪咪骗回家里,你倒是用两只大雁从我爹娘那把我给骗走啦!”
张椿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稍稍降下了些。
他们江湖儿女向来是漂泊的浮萍,可家里一旦有了只娇娇软软的活物,仿佛二人就有了牵绊,好像这个仓促之下购置的小院子,真真正正像一个家了。
三个月前,张椿在草原上亲自捉了两只最神气最凶悍的雁送往苏州府,叮嘱了许多遍要将这雁好好喂养,务必全须全尾地将它们送到地方。
叮嘱完,张椿偏过头,冲李芽露出一个坏笑:“草原的动物凶悍,把这两只雁送到苏州去,吓他们一大跳。”
李芽也“吃吃”地笑起来,几乎想到哥哥看见这两只明晃晃的“下马威”时精彩的表情,乐不可支。可笑着笑着,她却难过起来:“我...我有点想家了。”
江南儿女长在三月里,自小就向往塞外草原的风光,大马金刀,有最广阔的天地,但真当到了这,却又思念起家乡的景色了。
张椿就哄她:“没关系,苏州与塞北一来一回三个月,三个月后,你就见得到你哥哥啦。”
于是像每个待嫁女儿一样,李芽被苏州水土养出的白皙皮肤上,透出一抹不容忽视的、好看的红。
清晨起来,李芽去羊倌那儿买了碗生羊乳,端回屋里,分出一小碗,煮沸了,搁在屋外晾凉,倒进咪咪的小食碗,又把剩下的煮了,加上杏仁、茉莉和糖块儿,盛在白彻透亮的瓷碗里,淡黄的羊乳散发着杏仁的苦味和茉莉的香气,热腾腾地冒着白烟,在塞北初春的寒冷空气独具诱惑力。
这是典型的江南做法,李芽小时候不爱喝羊乳,阿娘就这样煮给她,又香又甜,热乎乎的,驱散了梅雨天的潮气。
张椿一大早就出了门,带了佩剑,去草原练武,李芽起得晚,醒来时院子里已经空荡荡了,所幸有咪咪陪着,也不觉得无聊。
她鼓起嘴巴,吹散蒸腾的热气,一点一点趁热将羊乳喝了,一整碗下肚,肚皮鼓鼓的,圆溜溜。咪咪也喝完了它那一小碟,嘴边的小胡子被奶水湿润,粘连成一簇一簇,肚皮也被撑得鼓起,溜溜圆。
李芽越看越觉得它可爱,把它抱起来团在怀里,怎样都爱不够。
这时门外嘈杂地热闹起来,这在这个边陲小城里是罕见的景象,她匆匆放下咪咪,好奇地推开大门,探出个毛绒绒的脑袋。
是一队车马经过,浩浩荡荡的一大群人,抬着用红布包裹的箱子,人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他们在院子前停下,队伍中央的轿子上却下来个脸色发黑的富贵公子,脚步虚浮,脸色惨白。
他抬头看见正探头探脑的李芽,登时眼含热泪:“芽芽!你瘦了!张椿那厮是不是没对你好?!”
......不,哥哥,现在看起来是您更瘦一点。
李叶的大嗓门引得邻里都往这边看,李芽脸上火辣辣的,从前不觉得,现在看哥哥怎么看怎么丢人。
这时张椿拎着剑慢吞吞地走回来了,右手提剑,左手拿着糕点——这是他昨晚答应李芽给她捎回来的栗子糕,刚出炉,还是热乎的。
李叶看见张椿,像见了什么杀父仇人,双眼通红,但到底还要脸,没在众目睽睽之下冲上去给他一拳。
“当初你把我妹妹带走时是怎么说的!”李叶咬牙切齿:“这就是你说的‘我一定会把芽芽当妹妹照顾’?”
他从怀里掏出张纸,摔在地上。
张椿并不着恼,弯下腰把纸捡起来,掸去灰尘,展开一瞧——是他随着雁寄过去的婚书。
他咧开嘴一笑:“大舅哥。”
李叶险些被他气昏过去,哆嗦了半天才憋出个:“你他妈的瞎叫个几把!”
太污秽了!
这哪是未出阁的女孩儿听得了的话,李芽拿眼剜哥哥,又羞又气。
张椿更加从容了,李叶怎么看他怎么碍眼,洋洋得意耀武扬威,活像戏台上奸邪的小人。
“啊呀。”张椿故意假模假样地惊叫一声,指着李叶身后一抬抬的箱奁惊讶道:“这......这就是岳父岳母送来的嫁妆吗?如此看重,小婿三生有幸,劳烦大舅哥千里迢迢又走水路又行山道地护送过来了!”
他不提还好,一提李叶就要想起来这一路上的苦难,因着水土不服和路途颠簸,他几乎瘦得脱了相,喝口水都忍不住吐个干净,更别提吃食。
李叶脸色青白交加,额上青筋暴起,忍了又忍,终于没控制住,“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李叶这次来并不是为了找张椿的茬,实际上,双方父母对这门亲事都很赞成,李家让家中长辈卜算了几个吉日,递到张椿这准新郎面前,让他去选。
张椿毫不犹豫地选了最近的日子。
面对李叶仇视的目光,他无辜地摊手:“夜长梦多。”
梦多什么梦多!李叶带妹妹回家的心都有了。
日子被敲定,其他的事情便也提上日程了,婚期选在一月后,塞北渐渐暖和起来的季节,因着张椿的一句“夜长梦多”,他们准备的时间便骤然缩短起来,好在喜服都是现成的,李家请了全苏州最好的绣娘置办这身衣裳,霞帔用了百余颗珍珠,喜服上的刺绣掺杂了金线,阳光下池水波光粼粼,鸳鸯交颈,栩栩如生。
他们临时置办的小院也在下人的布置下有几分“家”的样子了,处处焕然一新,廊下那株被养死的兰花换成了新的植物,目前只有绿油油的叶子生长着,没有开花,因此尚且看不出这究竟是株什么。
苏州的喜婆来不了塞北,他们就只好在这小城里寻了个有经验的婆妇,送亲迎亲都出自他们购置的小院儿,实在是有些滑稽,可这场昏礼仍然热热闹闹,敲锣打鼓,张椿骑在马上,煞有介事地带着迎亲队伍绕着小城转了一圈,额上的红痣几乎要与喜服一个颜色,少年的脸意气风发,新郎官如此俊美,貌若好女,叫人好奇新娘子又是怎样的国色。
李芽伏在哥哥的背上,兴许是这宅子终归不是自己从小住到大的家,倒真没有想哭鼻子的意思,反倒是李叶,鼻涕一把泪一把,临走到门前还在苦口婆心:“呜呜呜呜呜呜芽芽,呜呜呜呜你要是想反悔......呜呜呜呜呜呜还来得及......只要你一句话,哥哥立马带你回家呜呜呜呜呜呜啊......”
“......”
“呜呜呜呜呜呜芽芽,咱们回家吧,哥哥给你盖个绣楼,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把你藏进去...管他什么张椿王椿,都近不了你半步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于是,李芽硬挤出来的泪意又憋了回去。
新娘子上了花轿,就算是正式出嫁了。一个女郎的前半生和后半生被这小小一顶轿子割裂开,进去时仍是个羞怯的少女,出来后,就是个忐忑的妇人了。
迎亲的队伍摇身一变成了送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又是一圈,轿子停在小院门前,按照习俗,新郎官要踢三脚新娘子的花轿,给个“下马威”,以示警戒。张椿翻身下马,那三脚踢得简直像小猫睡梦中挥动的爪子,蜻蜓点水般挨了挨轿门便作罢了。
围观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巨大的“嘘——”声,男人们哄堂大笑,嘲弄张椿惧内,这喜气洋洋的新郎官也不恼,竟不顾流程,钻进花轿横抱起新娘,大笑着跨过火盆:“便是个悍妇我也认了!”
笑声中夹杂着李叶恼怒的大吼:“你说我妹妹是悍妇?!”
李芽盖头下的脸悄悄地红起来:张椿知道她胆小得不敢跨火盆呀。
新娘一路被新郎抱到堂前,象征性地拜了天地,又一路被抱进新房。
张椿接过喜秤,挑开新娘子的红盖头,旁边的稳婆见缝插针,拍拍手,笑道:“挑盖头,落头红,好一个玉凤配金龙!”
李芽天不亮就起来上妆,或许塞北与江南风格不同,新娘子的脸上被扑了厚厚一层白粉,惨白的脸,血淋淋的唇,彤云密布的胭脂,浮翠流丹的人,一点看不出来李芽平常的灵动狡黠了。
这种连李叶看了都忍不住别过脸的妆容,张椿却面不改色,笑盈盈地赞道:“好看!”
这时李叶倒不得不承认,他们两个之间,或许真的是张椿更狠一点。
李芽信以为真,红了脸,羞答答垂下了头,喜婆见缝插针往她嘴里塞了个丸子:“生不生?”
李芽下意识嚼两口,“哇”地吐出来:“生的!”
众人便都揶揄地笑起来。
可惜的是,张椿并不能与他的新娘温存太久,大舅哥铆足了劲就等这一天,下定决心要让张椿出丑,这是男人间的博弈,酒过三巡,互有胜负,但粗略看来,好像是张椿胜场更多一些。
起码他能强撑着走回新房,而李叶,李叶又吐了一地。
烛火明灭,似乎连李芽惨不忍睹的脸都在这烛光中显得动人了许多,她真的相信了张椿的鬼话,觉得张椿爱她这身装扮,硬生生顶着满脸白粉等了半个晚上。
张椿看她一眼,“哇”地一声吐了满地。
或许新娘真的是悍妇,总之,新郎官当夜没能进屋。
偏房睡着也很舒服。张椿在大舅子的鼾声中这么安慰自己,窗外月明星稀,疏风朗月,他与李芽看过很多这样的景色,可却也没看过很多这样的景色,不过时间足够,日子也长,他们总有好时光。
+展开张椿回来的第一天,张家为这个孩子举办了盛大的派对。
长辈们似乎总觉着小辈在国外呆久了,就喜欢这些洋不洋的玩意儿,中国道家近一半的小辈都来了上海,虽说大家都不晓得“派对”是个什么玩意儿,但仍然很给面子。
宴会厅里大家热热闹闹,颇有人气儿,张椿却厌烦。说是给自己接风洗尘,交新朋友,谁知道各人都抱着什么心思呢?
他与同辈小将们敬完一轮酒,说说笑笑,却不动声色地远离了人群中心,躲到了外头的花园里去。
他松松领口,那口堵了一晚上的气儿这才吐出来。时值深秋,花园里那些娇艳的玫瑰早成了枯枝子,不过张椿也不在乎这个,点了支烟,透过袅袅的白雾饶有兴致地端详枯黄的玫瑰花藤,也不知能得出什么趣儿。
这时,旁边窸窸窣窣地传来脚步声,张椿以为是长辈派人来叫自己回去,一拧眉,闪身躲进黑暗的角落里,预备等人走了自己再出来。
谁知道佣人没等到,脚步声却正好在自己附近停下,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来:“你玩疯了是不是!”
“哪能啊,哪能啊我的祖宗,现在是能说走就走的光景么!”说这话的是个男人,听起来很没办法的,即便不看,张椿也能想象出来他愁眉苦脸的样子。
先前说话的女孩子这就带上了哭腔:“你答应我的!我参加这劳什子派...派对,你就带我去吃那家小馄饨!早知道你反悔,我何苦来这破地方!人又多又挤,上来打招呼的我全不认识!”
张椿听得连连点头,深以为然,要他说,他也不乐意来这破地方露脸,可谁让他是主角呢?
李叶是真对这个妹妹无可奈何了:“我也没说不带你去呀,芽芽,你听话行不行?”
李芽一听这话,险些“哇”的一声哭出来:“可是你再不领我去,人家就该收摊啦!”
李叶当然也想陪她去,他深知妹妹今天要是吃不上馄饨,能接连对自己生一个礼拜的气。可他也没法子,凡是聚会,就要有人情,有应酬,他是李家的长子,妹妹可以不应酬,他却不行。
张椿听得直想笑,又听到自己熟悉的名字,心神一动,慢慢从藏身处走出来,笑道:“怎么了这是?芽芽可别哭呀。”
李家兄妹止住话头,齐齐回过头来盯着他看,直到张椿从黑暗中走出来,暴露在月光与灯火下,才松口气。
李芽眨巴眨巴眼,像只鸟儿一样飞到他身边,仰着头,娇声娇气地告状:“张椿哥哥也在这?你看我哥,说话不作数!”
两人许多年没见了,她倒热络,自然得仿佛二人中间这些横隔的光景,只不过是蝴蝶的一次振翅,眨眨眼,便过去了。
张椿张张嘴,笑道:“芽芽也是大姑娘了。”
是了,的确是大姑娘了,他出国这几年,李芽好似是抽了条的小树,不要命的疯长,一年一个样子,眉眼间长开了,已有点少女的清丽样子了,衣着也是现下时兴的模样,穿着小洋裙,白嫩的,藕节似的小腿在月光下玉一样光洁。
似乎是又想到了什么,李芽眼睛一瞪,一对猫儿似的眼睛睁得溜圆,怒气冲冲地瞧着他:“我过来之后,张椿哥哥还一句招呼都没打呢!”
“嗳呀。”张椿一拍脑门,忙冲她赔罪:“实在是不知道芽芽妹妹也这么给我面子,竟然从苏州赶过来,要早知道了,我一开场就来找你玩。”
李芽心气这才稍微顺了些。
张椿与李家兄妹说起来算是旧识,同属道家,同是小辈,严格算来,倒也称得上是幼时玩伴,只不过自从张椿留学,三人便再也没联络过了。
先前他还担心这么久不见,李芽同他生疏,不过后头见她仍然熟络,笑嘻嘻地同他撒娇,才放下心。
“那家的馄饨,哥哥什么时候带我去?”
话说着说着又绕回来,李叶没有办法,只好推脱道:“去是一定会去的,只是哥哥也走不开。”
李芽又肉眼可见地不高兴起来。
张椿灵机一动,说:“要么我带芽芽去吧。”又低头,冲李芽笑道:“你带路,我让人开了车,咱们一起去。”
“好呀,好呀!”李芽拍着手笑道:“麻烦椿哥哥啦!”
——才只是带她吃顿饭而已,就从“张椿哥哥”变成了“椿哥哥”。李叶心里怪不是滋味儿,瞪她一眼,推脱道:“这太麻烦了......”
“有什么麻烦的呢?我在这里待得乏了,正好一晚上没吃什么东西,胃里难受。”张椿截住话头,笑着说。
话都说到这份上,李叶也没什么借口了,他于是勉强地点点头,说:“芽芽,你可别太麻烦人家。”
张椿看出他的勉强,笑着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道:“把芽芽交给我你还不放心么?我们吃过东西就把她全须全尾地送回来。”
李叶心道就是因为交给他才放不下心,倒不是怕张椿做些什么,而是着实担心李芽,他了解这个妹妹,怕李芽跟着他,见色起意,做出些痴缠丢脸的事。
可事情显然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他只好看着两人的背影渐行渐远,李芽甚至回过头来,冲他做了个鬼脸,把李叶气得心口直痛。
张家的老爷车也是新购置的,为着张椿回来,特意买了代步工具,不然依靠张家的做派,只会乘轿子出门。
张椿给李芽拉开车门,将手挡在车上,看着她弯腰钻进去,才转到另一边,开了车门坐上去。
李家是和张家一样的古板做派,李芽从前在家里没见过这个,新奇极了,一会儿摸摸屁股底下冰凉的皮子,一会儿又叩叩玻璃车窗,掀开帘子看窗外的景色,打定主意等回了苏州,也要央着爸爸给自己买一辆。
张椿觉得好笑:“从前没坐过汽车?”
“没有。”李芽终于安分下来,诚实地摇头。
张椿看她打扮得时髦,以为这也是个新女性,哪知还是个被家里护起来的小姑娘。
“等你出了国,满大街上跑的就全是这个了。”他柔声说。
李芽好奇地睁大眼睛,似乎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面前坐着的这位是个海归学子,于是追问道:“国外好玩么?是不是全是洋人?他们说话,你听不听得懂?”
张椿摇摇头,道:“出国可不是为了好玩儿,是去学本事的,至于听不听得懂——多说,多听,自然就懂了。”
李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没一会儿车就开到了地方,李芽下车时还在感慨:四条腿的钢铁怪物就是要比两条腿的黄包车夫利索,下一秒就被迎面吹过来的冷风教做人,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
张椿见她穿得单薄,把外套脱下来给她披上。
张椿的一切都是新奇的,苏州不如上海花样多,李芽从前没见过像他这样打扮的男子:穿着小西装,配着怀表,头发向后倒梳着,露出额头,身上还香喷喷的——那叫什么来着?古龙水儿?
李叶在家里穿惯了长衫,来到上海换身行头,也是身笔挺板正的西装,把李芽逗得直乐,说他是深山里的猴子成精,非要给自己披上身人衣裳,看起来怪模怪样的。但张椿这么一穿,她却不觉得怪了。
李芽仔细一琢磨,暗道应该是衣装靠人,张椿长得真叫漂亮,所以才不显得怪。
她十分自来熟地挽起张椿的胳膊,在摊子上坐下。摊子设在小巷里,正在昏黄的路灯底下,此时街上已没几个人了,这样狭小的巷子里就更显凄凉,张椿真觉得怪,李芽才来上海几天,怎么能找到这么偏僻的馄饨摊。
李芽听了很是得意,猫儿一样的大眼睛圆滚滚,乌溜溜,很灵动,斜他一眼,又看向别处,张椿不敢说这是娇媚的一眼,太过不尊重人,李芽是清白的好姑娘,不过这一眼,真带了钩子似的,颇有些意趣。
李芽点了碗馄饨,又给他要份清汤面,此时食客不多,就他们二位,于是东西上得很快,没一会儿两个热气腾腾的瓷碗就端上来,李芽的碗里十数个馄饨堆在一起,粉红的馅料被半透明的面皮包裹着,浸在金黄的汤汁里,白嫩嫩的,俏生生的,上面撒上翠绿的葱花,喷香扑鼻,足以入画。
而张椿这碗呢?说是清汤,却不缺荤腥。猪油点汤,汤又是拿最肥嫩的母鸡熬成的,黄澄澄,金灿灿,不需要太多佐料,就已经鲜得很了。白玉一样的面条有序地排列着,浸足了汤汁,已然入味,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把张椿看得食指大动。
这摊子果真不错,张椿先喝了一口汤,清淡却不寡淡,热热地顺着食管流下去,很熨帖。而李芽面对着自己的那碗同样诱人的馄饨却显得兴致缺缺,小口小口地抿着,拇指大小的馄饨,她三口才吃一个。
张椿心里疑窦丛生,李芽和哥哥吵架也要出来吃的馄饨,如今看来对她的吸引力却没这么大,他闷头苦吃这么久,差不多吃完了自己这份,但李芽那碗却还剩下许多。
这时,他眼尖地看到原本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慢慢走过来个人影,穿着长衫,羊绒围巾松松地搭在脖子上,十分清瘦。
那人摘了帽子,又取下围巾,一撩衣摆坐在小矮凳上,很文雅地说:“老板,还是老一套。”
老板也笑眯眯地招呼他:“尚老板,下戏了啊?”
——原来是个唱戏的。
再看李芽,腰背挺得板直,乌黑的眼睛似乎又亮了一个度,一错不错地盯着那个什么“尚老板”,胸脯急促地起伏着,很是心绪难平的样子。
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呀。
这年头,捧个戏子实在算不得什么,张椿不由得失笑,凑近了,压低声音问她:“你这样大费周章,原来是为了他呀?”
李芽红了脸,眼睛在灯光下亮晶晶的:“张椿哥哥,你瞧他好不好看?”
张椿略笑了笑,顺着她的意思说:“好看。”
李芽仍盯着那人,呼吸越发轻,唯恐把人惊走了似的:“尚先生扮上后那才叫一个好看呢!只可惜自从我到上海以来,凡他的场总是人满为患,我根本抢不到票呀。”
说到这,她又有些得意:“大家都喜欢他的戏!”
张椿更觉得蛮有意思,灯光下李芽真挚的脸,看着也格外可爱,只不过十分失落,可怜巴巴的,有点碍眼。于是他不知道从哪来的壮志豪情,像个幼稚浪荡的公子哥儿似的,大拍胸脯,向她许愿:“芽芽放心,他下一场戏什么时候?哥哥一定让你进园子里看。”
“真的呀!”李芽那双猫儿眼再次睁大了,好似两颗桂圆籽儿、黑葡萄,眼睛眨巴眨巴,又狡黠,又神气。
到这份上,张椿已是骑虎难下,不过他并不觉得勉强,反倒乐呵呵的,坚定地打包票:“自然是真的,张椿哥哥连这点话都不作数么?”
于是他满意地看到李芽的脸因为欣喜而红扑扑的,眼睛里满是期待:“那我就等着哥哥请我看戏了!”
李叶如果在这,只怕会更加痛心:这才多久,张椿的称呼就从“张椿哥哥”变成了“哥哥”?恐怕再过几天,李芽眼里心里就真的没有他这个货真价实的亲哥哥了。
天底下有谁抵挡得住这样的攻势?在回去的路上,张椿几乎比李芽还要高兴,整个人轻飘飘的,面上却一派老成持重,将人安全地送到了李家兄妹下榻的酒店。
李芽下了车,像只快活的小喜鹊般翩然飞进大堂,不多时又飞回来。张椿摇下车窗,下一秒,嘴巴里被强硬地塞进来个硬邦邦的糖块儿,咂摸咂摸,是薄荷味儿的。
李芽眼睛弯弯地笑起来:“回礼呀。”
分明是从前台随手抓的一把糖果,忒不走心,可在回去的路上,张椿却郑重其事地把它含在嘴里,没嚼碎,就这么一直裹在腮帮子里,直到化开。
+展开
“到了国外,有什么事,一定要去找你张椿哥哥,知不知道? ”
在登机口前,爸爸第无数次地叮嘱李芽。
张椿是正一教龙虎山一脉的子孙,据说从小就天赋异禀,出身又高,血统纯正,再加上张家家教森严,从小管得严,是以一直是大人口中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几年前家里人将他送出国,让他不要囿于国内这一小块天地,也该出门去瞧瞧洋人术法,便远渡重洋,到维克康尼通灵学院就读。
——至于究竟学到什么没有,谁也说不准。
关于张椿这人,在他们这些小辈之中流传着很多浪漫的传言,说是他打从生下来眉间就带着枚嫣红的眉心痣,家里长辈看了,说他是大富大贵,无病无灾的面相,眉心那点不偏不倚的红痣正是枚菩萨痣,于是又有了个“小观音”的外号。
小时候李芽应当是与他见过的,虽然二人的关系隔得像龙虎山与茅山这么远,但道家每年开坛设法期间,大人总会带着小辈过去,李芽远远见过张椿几回——兴许也说过话,但她不怎么记得了——只觉得这个哥哥怎么这样高,眉心的痣也红,可怎么不点掉?妈妈说她脸上的痣等长大了就要点掉,女孩子家家,不能有太多痣,不好看。这个哥哥怪像女孩子,又漂亮又白净,为什么不去点痣呢?
只是那时胆小,不敢上去问他,不过就算说了话对方也不见得理她,那个年纪的男孩子都爱与同龄人混在一起,不爱理她这种小姑娘,就像哥哥,一见到朋友就把李芽扔在一边,也不管妹妹会不会生闷气。
“找他干嘛,我又不认识他。”李芽嘟哝着说。
“多说说话不就认识了吗。”爸爸不以为然:“现在中国道法界上下,须得团结一心,你们作为下一代,更要亲近,国内小辈出国的不多,你们又就读于同一所学校,出来就是校友,毕业就是同事,再说,你小时候还见过他呢,不记得了吗?”
这都是哪年哪月的陈芝麻烂谷子了,她怎么可能记得。
李芽嘟着嘴不说话。
“真不记得了?”爸爸不死心地问:“你小时候还叫他木头哥哥呢。”
怎么可能——!
李芽脸涨得通红,正欲反驳,脑子里却不合时宜地涌现出一段老早就被她扔进角落的记忆,是了,之前的确是说过话,她从小就喜欢漂亮的东西,小时候父母忙,请了保姆照看兄妹俩,她偏不要有经验的阿姨,就爱选白净的小姑娘,张椿这么一个极其符合她审美的人,是不可能被她“冷落”的。
当年在龙虎山天师府,她的确是上去问了这痣为什么不去点掉,张椿似乎很惊讶,但很快就缓过神,笑眯眯地说:“我这痣是不能点的,爷爷说这痣影响气运,点了,我就要走下坡路啦。”
李芽听得云里雾里,不过十分上道,那时虽还不会让帅哥哥留个联系方式给她,但已经能无师自通地问个名字了。她学着张椿的模样,神神秘秘地说:“那你叫什么呀?”
张椿兴许是真觉得这小姑娘怪有趣儿,便摊开李芽的手,伸出食指在她手心写自己的名字:“我叫张椿,是弓长张,木字春,记得了吗?”
可惜他那时根本不懂这么大年纪的小姑娘是识不得几个字的,李芽任由他在自己手心乱画,一笔没记住,只觉得痒,就嘻嘻地笑起来。
张椿着实疑心她究竟有没有记住,可还未等他考证,那边就来了人,唤他过去认认长辈——他还没来得及礼尚往来,问问这小姑娘叫什么呢。
“你叫什么名字?”张椿急匆匆问她。
可惜李芽那时也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只是家里人都叫她“芽芽”,于是她猜想,自己应当是叫这个。
“芽芽?”张椿皱起眉:“哪个芽?是雅雅,还是丫丫?”
他说的这两个名字李芽一个也不认得,便皱着眉吭哧起来。
“算了,那你告诉我,你是哪家的小姑娘?”
李芽尚没有“茅山李家”的概念,只好告诉他:“我姓李。”
姓李?姓李的人家可多了去了,正一、闾山、茅山、全真的李姓少说也有百十家,这可怎么找呢?可实在来不及了,张椿一个小辈,总不好让长辈们傻站着等他,于是只好急匆匆地让师兄们带小姑娘去找家眷,他自己去大殿里见礼。
正一教的师兄们顺利带她找到了家人,父母都去了正一宗坛,李芽是跟着哥哥的,那时候李叶正以为自己把妹妹给丢了,慌得六神无主,直到妹妹完好无损地被送回来,才松口气。
后来爸妈知道了这一遭,李叶没逃得了一顿臭骂,在他挨训的空档,妈妈偷偷问李芽到底去哪了,别是去了龙虎山禁地,闯了祸才被正一弟子送回来的。李芽早忘了漂亮哥哥叫什么了,他说了这么多,李芽只记得最简单的一个“木”字,于是就说:“我去找木头哥哥说话啦!”
李家父母原先还惊疑不定:是在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可龙虎山是道法渊源,天底下至清的地方,绝不可能有妖邪作祟,后来仔细问过对方形貌后才确定,原来是张家的“小观音”。
——这就是李芽与张椿曾有过的那段渊源了。
说实在话,李芽并不喜欢这段故事,显得她又蠢又笨,好像女流氓的养成全看小时候打下的基础。要是能回到过去,她才不会重蹈覆辙,傻乎乎被美色所惑前去现眼。
况且从那以后,爸爸就总要提起张椿,他的符咒学到哪了,法诀掐得如何,风水学得多好,卦象算得多准,总要一五一十讲给孩子听,李芽倒还好,李叶因为与张椿年纪相仿,常常要成为他的对照组。——对这兄妹俩来说,张椿哪是小观音,分明是小修罗。
李芽想想就来气:从小到大张椿害自己多了多少符要画,可偏偏他又不是有意,甚至可能根本不记得自己这号人,真是有火也发不出来。
她决定不再听爸爸絮叨,借口买水喝,一溜烟跑掉了。
李芽跑到厕所洗了把脸。说实话,过了这么些年,她已记不清张椿的样子了,那时她还小,只是朦胧地觉着谁好看就乐意亲近谁,但她那时候哪见过真正好看的人呢?说不定自己只是被他眉心的红痣晃了眼,才硬要觉得这是个好看的哥哥。
退一万步说,就算张椿是真的好看,可过去了这么久,谁知道他有没有长歪?
李芽硬生生给自己洗脑,才终于有了点面对张椿的勇气。
可实在尴尬,这么些年不见了,况且原本就不熟,怎么就能一见面就熟络得如同亲兄妹一样?李芽脸皮薄,决计干不出这事。
离登机还有半个小时,估摸着该去检票了,她才慢吞吞拎着刚买的咖啡回去。
再一看刚刚自己的座位上哪还有位置,分明地坐着个陌生人,她心里暗自埋怨哥哥怎么只顾玩手机不帮自己占下位置,那人却心有所感似的,回过头看她。
李芽先是与他对视,直直望进他的眼睛里。他的眼睛颜色格外浅,雾蒙蒙的,在阳光下更是澄澈,好像眼波带着克朗克河*的波光,又像是他眼里含了一轮金灿灿的太阳。黄种人说是黑发黑眼,其实大多是琥珀或板栗色,仔细看并不够纯,虽然颜色普遍不是真正的黑,但像他这么浅的,仍然少见。
李芽的视线移开,这才发现他实在生了一张令人拍案叫绝的脸,眼睛是上挑的凤眼,睫毛很长,却也好像被眼睛里的雾气湿润,粘连在一起,显得眼尾格外长,他的眼睛是一看就知道继承自其母亲的眼,稍显女气,可脸颊却带着少年人独有的锐气,颇具硬朗的雏形了。这样两两抵消,却使他独具一种锐利的美感。
嘴唇不厚,颜色也淡,这使得他的五官看起来像是宣纸上晕染开的墨色那样浅淡,眉心的红痣是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像毛笔蘸足了朱砂点就的红日,是咄咄逼人的红。可这点红又把他这张飘飘欲仙的脸蓦地拉下神坛,仿佛万丈的红尘,全在他这点痣上了。
他们正对视,对方却突然笑起来,叫她:“芽芽妹妹。”
*:加拿大育空河的分支,河床下有一处矿脉狭长,几乎与河流重合的金矿,在河水冲刷中,经常会有一些小金粒从河床中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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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市炎热的下午,一只通体乌黑的鸟儿打着旋儿掠过天空,“扑棱棱”地一头钻进林立的高楼,瞄准一处住户,顺着大开的窗户飞进去。
“老八!”手握游戏手柄的李芽从懒人沙发上连滚带爬地起来,奔过去掩上窗户,“滴”地一下打开空调:“你可算回来啦!”
正是最热的时候,阳光毫无遮掩地照进来,使得她一小会儿就出了满脑门的汗,可祖宗遛弯儿不回来,她哪敢关窗,于是硬生生靠冰箱里的汽水儿捱过了这半个多小时。
老八转过头,用绿豆大的小眼睛睨她一眼,算是表明自己听到了。
老八是只八哥,且是只根正苗红的北京八哥。李芽哥哥几年前跟着家里大人去北京出差,路过阜成门,新官园的大门口正挂着几个笼子,里头鸟儿叽叽喳喳,可就只有老八嗓门儿最大。
彼时李芽正在电话里吵嚷着让他给带点特产回来,他一琢磨,干脆买下这只八哥拿回去给妹妹解闷,也好过这话唠天天来烦他。
事实证明摆脱话唠的方法正是给话唠也找个话唠,一人一鸟凑一块老有说不完的话,老八脑子没有核桃大,李芽竟也能和它聊得来,天天“老八老八”叫得亲热。不过自从今夏那个不怎么令人愉快的梗火起来之后,李芽就再没在人前叫过这个名字了。
“出去玩儿这么久,你渴不渴呀?”李芽托着下巴看它。
老八是只很聪明的八哥,毫不夸张地说,整个新官园花鸟市场没有比它再能说会道的鸟,它口齿伶俐又爱逗乐,吉祥话装满一箩筐,见谁都要撒点,可唯独对李芽爱答不理。于是,它“嗯”了一声。
李芽站起身,给它的小碗里头盛了点清水。
老八喝完水,“嘎嘎”叫两声,慢悠悠在沙发上踱步,蹦跶两下,机警地环顾四周。李芽奶奶养了只通体雪白的狮子猫,又黏人又爱撒娇,可却是老八的宿敌,这几天奶奶来家里小住,把猫也带过来,于是她怕得天天把老八关在笼子里,只有每天正午才放出去一小会儿让它遛弯。
“咪咪被送去宠物店洗澡啦。”李芽悄悄说。
老八偏过头盯她一会儿,好像是听懂了,才大摇大摆飞到茶几上,用爪子摆弄遥控器:“德O社!”
李芽被它逗得直笑,打开电视给它调出相声频道。
或许是从前在新官园时它的前主人爱听相声,于是这个习惯到现在也保持着,最近德O社相声是它的新宠,看了之后老嚷嚷着要请人吃大肠刺身。
李芽也爱听相声,倒不如说,除了学习之外她什么都爱干,可假期里父母家长老是督促她学习,连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哥哥都来凑热闹——凭什么!他自己都是把暑假作业堆到最后才做!
今天家里没人,她这才有机会玩会儿游戏。
老八一边看一边学电视里头捧逗两人说话,把李芽逗得“咯咯”直笑。这边动静太大,以至于她竟放松警惕,连门锁转动的声音都没听到,等她反应过来为时已晚,她转过头,正和刚进家门的爸爸大眼瞪小眼。
“李芽!”
李芽爸爸两眼一瞪,把李芽吓得往后一缩,随即她想起来自己的救星在这,又探出头,喊:“奶奶!”
奶奶果然跟在后面,她应了一声,抬手拍了下李芽爸爸的胳膊:“你这么凶干什么!还不许孩子看会儿电视了吗!”
可实际情况是李芽就算在他督促下也不肯好好学习,从来都是磨洋工,在书桌前只有百分之四十的时间肯认真写作业,剩下的时候全在扣手指头。
老人家在这,他也懒得和李芽计较,只放下手里的菜说:“你跟我过来。”
李芽忐忑不安地站起来。
她心中惴惴,一时忘了沙发上的老八,不过这八哥聪明,自打人一进门就自发飞进了鸟笼里,还把小铁丝门给自己掩上,让奶奶怀里那只叫“咪咪”的公猫找不到机会扑它。
“李芽。”李芽爸爸把她带到书房,“还有一个月你就要出国了,英语学得怎么样了?”
李芽涨红了脸,吭哧了半天,就是不说话。
于是爸爸叹口气,从抽屉里翻出一沓黄符纸递给她:“那你画几张符我看看。”
又是检查作业环节。
李芽从小到大最怕这个,好比书法兴趣班的菜鸟在书法协会会长面前练字,无论李芽怎么画都达不到“会长”的合格线。可不画显然不可能,爸爸是最古板的人,自从确定留学以来,他最怕的就是李芽在国外呆几年就忘本,连老祖宗的东西都忘个干净。
李家世代都是茅山派的传人,茅山又在符篆三山之列,虽不比龙虎山香火鼎盛,但仍然是道教最古老,传承最久的门派之一,于是李家对小辈约束也较严一些。
她慢吞吞捻起毛笔,又蘸了点朱砂,笔尖悬在符纸上方一动不动了半分钟,才抬起头嗫嘱道:“画...画什么符啊......”
李芽爸爸被她气得青筋直跳,但想想是自己亲生的小孩,又勉强压下火气:“你就画个清净符吧。”
清净符好画,从前考试周,李芽夜里复习时,就常作剑指,在自己手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画清净符,霎那头脑清明,背书事半功倍。
于是她三下五除二起笔画好,乖乖站到一旁。
爸爸看过后,紧锁的眉头才稍稍舒展开。但他似乎想到什么,又忧愁地叹口气:“你到了国外,也不许荒废老手艺,每天至少要画三张符,不许敷衍,拍给我看,记得吗?”
李芽闷闷地应了一声,正恼火怎么到了国外也逃不了检查作业这环节,又想起来自己惨淡的英语成绩,更加难过了。
她正在为自己的外语发愁,就听见父亲咳嗽一声,不咸不淡地说:“行了,你今天的单词背过了吗?没有就快去背,一天20个,晚上默给我看。”
李芽眼前一黑。
她垂头丧气地走出书房,客厅里奶奶在用她的老式收音机听评剧,里头新凤霞刚唱到:“皇儿,有本只管奏来!”老八侧着头跟老人家一起听,看见李芽出门,就拍打着翅膀,贼兮兮地叫:“皇儿!”把老太太逗得不行。
李芽懒得计较,瞪了这小畜生一眼,三步并两步作地跑回屋了。
道家这么多符咒,怎么就没有中英转换符呢?
她趴在床上,闷闷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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