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雀驻足紫河流》·序章
————————————————————
他们目睹一具老尸,一具空壳——那尸体抱着空壳抬起头,睁着一双金琥珀的死目。
当莉莉安提到“捆绑一辈子”时,德尔只觉得头痛。这种事情对于他来说,其实根本不想经历第二次。如果有人愿意相信世界上存在有两辈子,那么德尔本人完全能够现身说法,
怎么说呢,他上辈子是个剑士。
那种一看就是奇幻电影里的普通路人设定,惨烈的童年和倒霉的余生。前面忘了后面完了,总之剑士德尔闭上眼睛时,他没有葬礼,也不知道被埋在了什么地方,或者他自己的尸体有没有被拿去做什么奇怪的实验。虽然人死后啥也管不着,但他恰好有个性格非常糟糕的“同行者”,又恰好在下辈子突然回忆起了过往——
这哪里能了无牵挂地去死!
可以说,这骇人的后知后觉在现代世界那还是个十来岁孩子的少年脑海里如烟花般绚丽地炸开,又附着在其代代骨髓相传海枯石烂都变不了的固执与别扭上:上天就这样做成了“德尔·费南迪斯”,一个全家外加发小都共同认证的神经质男。
不过好在,没有人怪他。
就连莉莉安在得到解释后也在最初流露出一丝怜悯,谁让这倒霉蛋曾讲义气地想救人,却伤到了脑子呢。
……
砰。
德尔关上员工休息室的门,把酒吧的喧闹也一同锁在外面。
“呼……”扯开发紧的领结,青年捂住发烫的脸脱力般靠着储物柜滑坐在地,他喃喃自语,似乎很想说服自己,“冷静一点,德尔,你已经不复从前、她也不再是她了。”
这一听就充斥自欺欺人的自我规劝来来回回过了大概好几分钟,青年酒保有些颓然地松开手。若找来一面镜子,定然能照出这小子一脸“全他妈完了”的惨淡模样。
大底是上辈子那完整的一生终究挤压了十年左右的分量,这让德尔根本无法将曾经完全放下。但他又在法治社会下生活、又知道身边的人总是无辜的——于是这苦闷让他只好独自下咽。
他的父母与兄弟如今都在他身边,人要知足。
德尔换上一身来时的外套,又背上挎包。如今不过二月,美国的暖意还在往后的日头,人们就只得认栽裹紧自己的衣服。关好柜门,此人正要重新推门出去时忽然瞥见了墙上莉莉安找人新做的舞者宣传海报:自然是那位红人,皮质的裙装和如雀鸟般的紫色假面。
青年与海报上那人薄绿的眼睛对视片刻。
“尼提娅……”他几乎情难自禁得伸出手指轻轻勾勒舞者的面庞,“你又为何一定要叫做‘尼提娅’?”
他那活泼的青梅竹马、感情深厚的发小与朋友。
为何要与那个臭名昭著的同行者同名?
上辈子的德尔虽然是个剑士,却并非正派。他走上一条偏激之路,只因失去了身边的至亲。恶徒的血从他手中流光后,他自己便也成了那目死活尸的一员。凡民们无一不呼唤他的名讳,不是为他的光辉伟业,而是厌恶与诅咒。
他们称他为“卡尔希血影”。
这一切就发生在他与那家伙同行后。那家伙也叫“尼提娅”,相传是个善用邪法、惯于压榨和使唤人的歹毒魔法师。
“他真的好慢啊,不是趁乱跑了吧。”
德尔姗姗来迟,就见自家发小面颊绯红地趴在吧台上和老板娘蛐蛐自己。他没吭声,走过去掀开人就看见放橄榄的盒子干净得油光水滑,而旁边倒三角玻璃杯上残留了些许浅色的液体。
莉莉安在酒保视线扫过来的瞬间举起双手:“不是我!”
尼提娅则抬手抓住酒保的袖子:“我没喝……”
这两人哪个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德尔只觉得头再次痛了起来。
他侧头与尼提娅对视:“还去吗?还是回家?”那句话在他嘴里捣腾了几个来回,还是说出口。“是我太慢了。抱歉。”说罢,此人飞快地错开了视线,把外套罩在尼提娅身上。
“我去开车,莉莉安麻烦你带她出来。”
德尔逃也似地跑出去。
“哎!”
老板娘还有话未说完,她见人跑了,又转头看尼提娅:“他不信我就算了,怎么连你也不信?”她很想问尼提娅到底看上这倒霉玩意儿哪儿。要是条件允许,她就让菲利斯改改。
“不过是先入为主又慌不择路的傻瓜。他向来是这样,热血但没地方泼的时候就只能倒心里。”年轻的舞者嗤笑一声,随手就倒反天罡般弹开老板娘凑来的脑袋,“对了,你收收那主意,菲利斯先生又不是我的人情债。”
“啧,这也被你听出来了。”
“我不瞎。对了莉莉安,知道猫是如何捉老鼠的吗?”
“吃了?”
“那是最后才干的事情。我是说,猫对老鼠那残忍的捉弄行为,它会一直确保老鼠就在能力范围内无论如何也跑不掉的同时,让老鼠跑动、惊惶乱叫……哈哈,别那样看我嘛,之前在休伯特的书里看见的。”
“你真是闲得发慌。”
斗嘴几轮,莉莉安用嫌弃的眼神瞧自家员工那突如其来的演技。她既说那个莫名其妙的猫捉鼠,又说尼提娅如今的把戏。在酒吧泡久了,尼提娅那晃晃悠悠的模样别说是有点那气质。她当然知道德尔和尼提娅这两人里面有点事,但她可不干那种一脚踩进去会湿鞋子的糟心活。
不过——
“算了还是我扶你吧。”
不管和吃瓜是两码事。不太为人所知的是,酒吧老板娘莉莉安最爱看小情侣之间的“勾心斗角”与“斗智斗勇”,尽管现在局势完全一边倒,但也许终有一日也可以轮到尼提娅翻车。
于是,乐子人满心期待着那一天。
等尼提娅坐上副驾驶,德尔已经调整好了自己的面部表情。他开老爹的索纳塔已经轻车熟路,看着发小点开的导航就踩上了油门。借后视镜,尼提娅面上的红晕还略有残余,她垂着眼睛,也不知是否睡过去了。
德尔抓了抓方向盘,说老实话,他有些紧张。
埃芬市的夜晚很热闹,比曾经那些称作繁华的无势力城镇人更多、气氛更热烈。路上车流不息,灯红酒绿里徜徉着一个还算顺遂的法治氛围。这副光景让德尔想起过去记忆里的城镇“卡尔希”,他只是买块面包的路上就能遇到好几次抢劫与偷盗,时不时还会被卷入一场街头斗殴——而他的雇主就住在此处,劝说的话说了百八十回,硬着骨头绝不搬家。
于是他死时,也躺在卡尔希某个破屋的硬床板上。
车内的沉默维持到身边人忽然的扑哧笑:“憋什么话呢?”
后视镜里女孩抬眼,薄绿色眼瞳干净又漂亮,她对上德尔的眼睛,对上那琥珀样的金,又像是看到他心里去。
“……我在想,我生在这个社区里,有一种归属感。”青年迫使自己一直盯着前面那辆车的车牌,“每到夜里我都会想我拥有一个美满的家,得珍惜。”
又开始试探了,德尔心想,他真讨厌这样的自己。
魔法师“尼提娅”在他死的时候才开始晓得回复剑士“德尔”曾经的许多困惑。好像是为他马上死了,再也不会有人放出魔人的任何秘密。唯一的走狗没了,魔法师肆无忌惮。
……
【我喜欢卡尔希。】
魔法师坐在苍老的剑士身边,就像讲一个睡前童话故事一样语气轻松而温和。
【这里是混沌的中心,而我就在这里降生。】
【最开始,他们以为拿捏了血脉就可以飞黄腾达,后来却发现手里的不过是赝品。可这个赝品是他们自己求的,送就再也送不走了。德尔,你看这故事有趣吗?】
床榻上的老剑士只有出气的声音。
【赝品心想,这就是家,凭什么我要走?这里的混乱独一份,人们的心思丑恶又可爱。这怎么放得了手?德尔,我想看着这里一步一步为混沌而毁灭——这就是归属感。】
……
“真是爱家,”副驾驶上的人特意托起自己的腮帮子,司机看向她,看见她赤裸裸的羡慕,“阿姨和叔叔都疼爱你,正因为他们爱你,所以他们才爱我。”
尼提娅·阿诺。
要说前世今生的区别,无疑是这家伙有了姓氏,有了根。
德尔收回视线:“你父母只是太忙了。”
满世界跑的夫妻把孩子寄养在朋友家里,一待就是近二十多年,他们会寄生活费,也会找时间与费南迪斯家视频通话。只是发生那个案子后,尼提娅单方面抛弃了这薄丝线的羁绊。
“你想他们回来。”
“我只是觉得既然缺席了那么多年,不如继续缺着,或者干脆没有。”尼提娅笑容淡了许多,“他们回来也不会改变我的生活,谁都知道揣着责任,对我其实是可有可无的。”
德尔不说话了。
他知道尼提娅说的是什么,她大概是觉得亲情没有多大意思。这家伙得不到的东西,就总被打上“没意思”的标签:好像在告诉所有人是她自己嫌弃的,这样能有个台阶下,挽点尊严。
可魔法师是个没有尊严和节操的人,连自己厌弃的事情都要抓在手里,包括她雇佣的剑士。种族不同,她耗死了好多人,身边的剑士没了,卡尔希也毁了……然后她依旧活着。她早就习惯了孤独,也其实不需要任何人,凭她手中的邪法,得到什么轻而易举。
思索到这里,德尔想到一个盲点。
或许那家伙还在那个世界活着,毕竟祸害遗千年。
若活着,就不可能来到此方世界,一切只是巧合罢了。碰巧有个同名的人,碰巧从一个模子里出来。
副驾驶座上,尼提娅也不说话了。她侧头去看车窗外的风景,其实心里没多少底。
她当然听出来那是试探。
……
魔法师从没说过那么多话。
她坐在老剑士身边,也不知道为何自己过了那么多年后终于有了倾诉欲望。死人见多了,将死的人她也遇见过不少。在感叹奇怪之余,她伸手抚摸老剑士的脸,手指轻轻划过对方的褶皱皮肤:她是个瞎子,“看见”的方式竟也是这剑士教的。而当她抬头去望窗的方向,黑夜之上依旧是黑夜。
可占星术告诉她,今夜有繁星奇观。
【德尔,现在是白天吗?】魔法师故意问,【你帮我瞧瞧。】
老剑士一言不发。
【……你瞧见了吗?】
魔法师手指落在老剑士的鼻尖,没有气了。半晌,她嗤笑一声,抽回手起身,就听见屋外还有些藏得不算好的脚步声。窃魂魔人与她的走狗血影早就居于通缉榜首,但魔法师不在乎。
【你真是没用,这样的机会也抓不住。不知道可以向奇观许愿吗?】魔法师重新低下头,魔力裹挟着那相伴一生的邪法开始向床上的尸体转移。随后她的躯体如失去魂魄般砸在地上,剑士的尸体却慢慢直起身,蹒跚地捞起她,摇摇晃晃地走出屋门。
各色正义之士正等候多时。
他们目睹一具老尸,一具空壳——那尸体抱着空壳抬起头,睁着一双金琥珀的死目。
【看,今夜有流星雨。】
……
索纳塔停在富豪的庄园外。
车上的两人没人下车,他们远远看见有白色的星雨从天边滑落,如珍贵而璀璨的星带。德尔喊了几声尼提娅,却发现这吵着要看流星雨的家伙头一歪睡得很香。
“算了,我替你看吧。”
他无奈,去后座取相机,没瞧见女孩眼角有水珠落下来。
+展开
真的好好吃……德尔你敢不敢直接问!真是别扭的男人,你俩就互相试探互相隐瞒吧!最后砰地一声炸开被砸的眼冒金星!上辈子的最后尼提娅也付出了真心吗……对尸体说了那么多不如现在对活人说,你俩亲啊(按头)
“落下一张银色的卡片”“酒保的猜忌”
——————————————————————
某种秘密在酒保心里转了三个弯。
但不凑巧,有人也是。
埃芬市入夜后天黑了下来,但晚霞还留在那座叫做“卡尔希”的酒吧里。青年男女在劲爆音乐和斑斓的光球里狂舞,从他们身边那几乎没饮几口、盛满光泽液体的酒杯来看,其实年轻生命的“新生活”才刚刚开始。
卡尔希开放舞区,那个叫“菲利斯·普尔特”的新DJ很给力,一下子把几月前抠搜租地盘斗舞集团的人气拉走大半。现在只有喝酒的懒骨头把头转向集团那边:也是些青年学生,喜欢用肢体语言上网红头条且声称文明作风。
“唉,真好。”
酒客人把手中的酒杯放在吧台,视线落在斗舞家的腰上——他发出如斗舞者那般义正言辞的声明:此乃纯洁的欣赏。
吧台后面的红发酒保一言不发地收走了杯子。除了倒酒,他不搭理任何客人,刚来的时候就和人起冲突,然后沙包大的拳头令他得到了威名。熟客都说他该去守卡尔希后门,等喊到他名字再进来收拾闹事的醉鬼;生客则同酒保一样不爱玩笑,双方都觉得扫兴。
好在酒客人是个缺心眼的懒货,他只在乎青春美艳,以及今日自己的下注。
“唉,他们又去找尼尼了,一周三次雷打不动。嘿嘿,他们擂台打三次,我就多三把酒钱。”酒吧时不时有新客人光顾,人们听见老醉客毫不客气的大笑,也把视线落在脸色一阵青绿的舞团学生上。然后他们就都知道了:卡尔希老板是个掉钱眼的,其声称这不是赌博,而是资助学生——怪不得从舞团到客人到老板全都一路货色。
红发酒保依旧一言不发,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手里的玻璃杯刚刚被磕破了底座。
没人在意这个插曲。
他们在意那个制霸擂台的尼尼。
尼尼在哪儿?
这问题很好回答:就在那个舞团特意留出来的空地上,嘿别盯着地板,向上看、看见那个威亚吊起来的铁圈了吗?哦,灯光跟着上去了……
客人们在打灯里瞧见一只飞起来叮当响的金色耳环。然后耳环的主人只是从灯光外的某处、反正是二楼的地方跳到铁圈上,纤细的身形下以核心与爆发力单手转了一圈——但这一切发生的太快,灯光只捉到那只耳环,再追过去就见一个紫发绿眼睛的年轻姑娘轻飘飘地落在先前一边嘶吼一边跳脚的舞团成员身旁,手指轻佻地勾住对方的下巴。
一气呵成,还在劲舞的人群没有反应,倒是DJ愣了一下,滑出手指在热闹的音乐里按下一声滑稽青蛙的呱呱叫。
青蛙号角刺激到了下注的人,场面顿时沸腾起来。
红发酒保头也没回,他掏出一块抹布,只顾着清理自己手上溅到的柠檬汁。他不在乎自己对面又坐了谁,但下一刻对方的欣然赞美还是让他失神,然后那块刚摔碎的透明玻璃就割伤了他的拇指。
“噢……她真可爱,就像一朵紫色的鸢尾花。”来者是个打扮时髦的女人,七枚星星耳钉在她那滑落肩头的长耳发后若隐若现,“德尔,你不这样想吗?”说罢她给面子地看了眼酒保的手指:“这个打碎的杯子扣在你的工资上。”
酒保终于放下了他的工作。
“你根本看不懂她,莉莉安。”
“我?我对你们的爱恨情仇不感兴趣。”
“……”
“她爱跳舞,我喜欢钱,我们两个一拍即合。然后你是个不请自来的保护偏执狂。”
啧。莉莉安的话就算倒过来说那也是没错的。意识到这一点,德尔报复般伸手把那块洒出来的半只柠檬丢进老板娘的杯子里。
“拜托!这世界上找不出第三个懂她的人了,你看不懂就只能去问休伯特,你们兄弟才和她是青梅竹马!”莉莉安顽劣地把杯子里的水和柠檬重新倒回德尔的手里,酒精刺得这倒反天罡的男青年新伤口发烫,“而且从小一起长大又怎么样呢,你希望你们绑一辈子?”
酒保没有说话。他的视线终于落入舞池,他的青梅正给DJ一个眼神,随后对方默契地换了曲风,让节奏的鼓点每一下都落在她裸足的舞步上。
她看那些斗舞的家伙时总是很自信,那是她的本事、专业,还有老板娘给她的底气。等下注人喝彩,她又会笑着看向他们,那双薄绿的眼睛透着一种叫做“明媚”的光亮。
“唉,菲利斯这小子上道死了。”
莉莉安不忘给自家员工们喝彩。
“你们都是我的财富——德尔你勉强是,但我不会支付保镖的钱,因为你说过你是自愿的。”
德尔低下头,心想,那是你们从没和她对视那么久。
酒保叹了口气,在这个放飞心情的场所里只有他心事重重,这多么不公平。但就像莉莉安所说,他心甘情愿,自讨苦吃。
他对调酒不感兴趣,对招待客人也不感兴趣。每一次学校放假他跑到这里来,强迫自己不看舞台上的热闹,不去理会老板娘的冷嘲热讽……除了手上尝试做点什么外,他只会去瞧酒吧墙上的钟。
现在?现在是晚上八点十四分。
等到午夜十二点,那个喜欢跳舞的家伙就不得不下班,然后他也可以结束这难熬的夜晚。
“一杯马提尼。”
客人点单,他调酒。只需要想象自己是一台机器,其余地都等十二点后再说……
不对。
在莉莉安的热笑里,陷入思索的酒保放下三角杯抬头,那个舞池的中心赫然坐在了他的对面,正一只手托腮,眉眼弯弯地看着他。
那双眼眸里映出他错愕的影子。
德尔把橄榄的盒子塞回冰柜:“尼提娅,你来瞎凑什么热闹。”
深得酒客们喜爱的尼尼,舞蹈学院的学生,莉莉安老板娘的自动零花钱机器——尼提娅·阿诺,一个酒量是负的兼职舞者。
“我想喝就喝、哎,拿一个。”说着,尼提娅手快用牙签挑走一颗泡了酒精的橄榄果实,她塞进嘴里咀嚼,而她边上的老板娘几近溺爱般看着,丝毫不提这玩意儿乱吃扣不扣工资的事情。
可见还是有人双标了。
“……你这么快就口渴了?”德尔看了眼舞团的方向,那边的年轻人们还在嚷嚷再战,通常这种不甘心的情绪会维持到十二点以后——那是“枪手”尼提娅和“奸商”莉莉安商量好的真正宰客时间。
所以他不相信。
“快别了吧德尔,你一个学医的怎么好质疑人的生理本能。”尼提娅笑他,然后又挑了一个,“除非这玩意儿算你账上。”
德尔不想搭理她。
“好了不逗你了。”
尼提娅笑弯了眼,她看上去心情很好:“还记得之前跟你说过的那个流星雨晚宴吗?去吗?”
什么时候说的?
大概是某次十二点后他们一起回家的路上,精力根本用不完的尼提娅翻着手机,然后把那个什么阿拉斯加先生发布的消息帖子举给他看的时候。
“德尔你也没有见过流星雨吧,真是可怜啊,有些人活了二十多年了有机会也抓不住呢……”那家伙的原话就是这样的。
如果她真的……那很气人了。
某种秘密在酒保心里转了三个弯。
“哼,那你自己去不就行了。”德尔听见自己冷笑然后答话,“反正我是个抓不住机会的人。”然后他再没开口,无力正抓着他的脑子拼命摇晃,一是为他自己又口是心非,二是为那个又用眼泪在他面前装可怜的舞者。
莉莉安窃笑:“我可以给你们放假。”
尼提娅从德尔皱眉开始就酝酿好了情绪,和对方相处二十多年她在这方面早已炉火纯青。她总有说辞:“你看,我活到二十几岁,还没看过流星雨呢。我今天还特地早点完事哦?”等她看见酒保因紧张与顾虑的耸肩落下去,她便知道今日又是自己的胜利。
“……”
“呜呜呜。”这完全在棒读了吧。
在其他人看过来之前,德尔举手投降:“真是服了,我去收拾一下。”他转身后的下一秒、他当然没瞧见、不过有预料,尼提娅的嘴角上扬起来。
不过有一点德尔大底是想错了。
就像他觉得其他人看不懂尼提娅、他也看不懂她那样。尼提娅·阿诺从不为弱势换来的胜利而欣喜,这个年轻的姑娘透过他瞧着他的心,嘴里无声着一丝怀念的呢喃。
“……还是这么傻。”
+展开(此人为了补全结局绞尽脑汁找灵感)
(胚胎故事。jpg)
———————————————————————————
故事不从一则俗套爱情中走来,也不往悲情传说而去。当人们眼中的“魔鬼”呱呱落地,他们必须承认,故事正于魔鬼的脚下。
———————————————————————————
01 魂灵死去
牧羊人驱使羊群回家,此时夕阳未落,他听见了一声有别于羊的泣声。
放牧的男人对此事并未有多少意外。他每日让羊儿去往离家十里远的大平原上,捡到过从巨人山峰一路行乞而来的饿死鬼,摸索到过一些逃难人惊惶遗落的细软财物……这附近的城镇并未归属那几个大势力的帝国,镇上的人都以羊为生,多数是从帝国军队里逃跑的那些人族。他们多以自己是新生的地界人而自豪,对那些落难与散落在外的新人新事总是怀揣一种高傲的宽容。可即便如此,追逐钱权的本性已经落入骨髓,这就是高傲的本质了。
总之,牧羊人拨开自己家绒毛蓬松的羔羊,心想自己这次将救下一位落魄的权贵血脉。
事实就是这样,他弯下腰,果真捧起了一只襁褓。
襁褓中的婴孩不再哭泣,只有泪痕干巴在其冻得发紫的脸颊上。牧羊人见状重新裹好孩子,年久操劳的粗糙手指激动而颤抖地、像是逗孩子那样勾了勾孩子的耳朵。
“别哭,别哭,孩子,”他低声说着,就连他自己的儿女出声时都未有如此温柔,“我捡到你,以后你就是我们家的孩子了。”
说罢他重新起身赶着羊回家,羊群不必知道他的欢愉,也不需知晓他今后的打算。数十只横瞳孔的棉花追随主人而奔忙,它们回到一座砖块堆砌的小屋,去那木头围成的羊圈,听三个小主人的惊叫与主人夫妇一唱一和般对未来美好生活的一切向往。
就这样,卡尔希镇上多了一个对世界一无所知的婴儿。
卡尔希人把那婴儿叫做“卡尔希的魂灵”。
牧羊人一家、至少牧羊人夫妇喜爱那孩子多于自己的孩子。不过他们把那块婴儿裹布翻了个遍也没找到半点信物,因此也畏缩着多了些更悚然的猜测。他们猜想婴儿出身皇室,历经血雨成了幸存者:一定有许多随从在找人,他们可不能随意给这孩子取个什么,以免那些大人寻错过了——于是就有了那么个浮夸又拗口的称呼,既是一群文盲的尊敬,又是一声象征苦寻的讯号。
【尊贵的失落王庭,您那大难不死的后代降临了卡尔希。】
“卡尔希的魂灵”就像卡尔希本镇的婴儿那样长大。
那是个有着一双薄绿眼睛紫色头发的女孩,和一众灰色的卡尔希完全不一样。“魂灵”学会咿呀作语,随后又让四肢触地,在灰色孩子群里爬行、跑动、摔倒。她好似真的浸泡在卡尔希人的爱意里,穿最好的羊皮袄和羊绒裙,喝最好的羊奶,好作为宠儿度过一生。这一切让那时候的“魂灵”也以为如此,以为自己和身边的灰孩子没有什么不同,哪怕每次回到牧羊人的家去,看牧羊人夫妇的期望变为掩盖的失落、看他们摩挲着自己的耳朵又重振了不明所以的信心……年仅三岁的“魂灵”并不在乎这些微小的古怪,每日都拥抱着自己的幸福无忧无虑地生活着。
直到一群魔法师造访卡尔希,见多识广的知识分子们为牧羊人一家带来了近乎毁灭性的打击。
那一天,“魂灵”被牧羊人的孩子们拥簇着去山野采花,她学着将最明艳的那朵放在花串的最上面,以感谢她的养母为她缝制的裙子——人们总教育她要感恩。
而她的兄弟姊妹又带她去寻溪流下的透明石头,等着去其他的卡尔希那里换点养父喜欢抽的烟草——她要时刻记得是养父将她从危机四伏的荒原救了回来。
当孩子们嬉闹着回家,“魂灵”大方的走在最前方,他们看着大人们猛地拉开屋门走出,随后薄绿与灰撞在一起,连带那些鲜艳的花与石子也摔进泥坑去:最爱“魂灵”的牧羊人用他那满是厚茧的手毫不怜惜地揪起那双他与妻子灌入期许的尖耳朵,他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不对,不可能!”他说着,就那样提着孩子的耳朵向身后回望,叫嚷的声音破了调,甚至盖过了孩子哭疼的呼喊,“我带回来的是精灵,是个精灵的遗孤——怎么可能只是一个杂交的野种!!”随后他又转头看向孩子,他已经足够诚实,现在连“魂灵”也不喊了:“告诉我!你是精灵之子!有纯净的血脉、高贵的血统——哈,怪不得你身上什么也没有,吃我的喝我的,你怎么敢欺骗我?!”
在牧羊人的手中,谎言的血滴在白色的羊绒裙上。
孩子感觉到自己耳朵上撕裂的疼痛,但她不再哭喊,就像当初荒原那个被捡拾后尚未未记事的婴儿那样。但她的沉默同样也在提醒“养父”,这绝不是他能承认的过错。
牧羊人的血亲孩子们对此一言不发,他们眼看方才还一同玩闹的“魂灵”被父亲如破布般扔在地上,于是他们的血也跟着冷了下来。他们的视线落在那身白衣裙上,想起了母亲熬过的那些个辛苦日夜。
“精灵族对血脉的确有严苛的要求,毕竟他们一族的耳朵更纤长脆弱。但即便如此,这个孩子身上也有一半的传承。”被邀请而来的魔法师早已准备告辞,他们对眼前的暴力轻轻摇头,家务事并不在他们插手的范畴之中,“精灵一族不会接纳半血的子嗣,可好歹是你们辛苦养大的孩子,总还是有感情不是吗?去承认她平凡,然后让她褪下‘魂灵’的外衣好好长大吧。”
“魂灵”落在地上,“魂灵”迎来一种末路。
别的听不太明白,但地上的孩子捂着自己流血的耳朵,第一次学会了茫然。
她不是“卡尔希的魂灵”,她又是谁?
+展开又忙完手里的事情了(什么)让我看看我这个洋葱能剥到什么时候。jpg
重新修改了一部分内容。这一章概述了关于尼提娅通过仪式获得的“全视之眼” 究竟是什么。
———————————————————————————————
正因为看不懂她,他才必须留下来等待。他要一个最后的求证,以及寻找一把可以解开横跨数年枷锁的钥匙。
“我的好友德尔亲启。
“在离开米拉克的第四天我回到了之前跟你提过的那个产麦花酒的镇子。我打算先给你报一声平安,然后再去找姐姐们。
“其实以我们的交情,我更想打晕你带你一起离开。在米拉克的那段时光里,你就像我的亲兄弟一样。但我很害怕,也不知道那个怪胎魔法师寓意下的麻烦究竟会在什么时候到来。我害怕我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家人……这件事是我太过懦弱了。
“我不免去找借口想,你总会从尼提娅那里得到一切真相,然后在她那古怪的劝说下选择和我同样的道路。怀着这样的、虚假的释怀,如今我向一位过路魔法师老爷委托写信时,才发现自己根本无法真正获得解脱。
“德尔,我终于来到了结界之外。这里并非泥潭,不是地狱,这里是我们这样的普通人应有的生活。所以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后来活着从米拉克出来了,或者想通了我跟你说的话,你就到镇里跑腿人那儿吱个声。我们重新来算我丢下你逃跑的事,那个时候你要揍我,我保证什么话都不会说。
“你忠实的朋友,菲利斯。”
起风了。
一辆牛车慢吞吞地走在乡道上,车夫打了个百无聊赖的哈欠,虚着眼瞥见乡道两侧绿田地的远方泄出一缕金色的日光。棕色的牛摇头晃脑,歪脖子啃了一口地里的青麦。未熟作物特有的苦涩扬起单薄的雾气,随风拂过车夫的面庞。这一遭反倒把车夫熏精神了不少,他撇嘴心虚地看看四周应该没什么起早的麦田主人,抽了老牛一鞭子,好加快赶车上镇的速度。
“麦花镇、麦花镇。”车夫哼哼唧唧唱着小调,望着不远处的城镇,心情终于大好,“五月让太阳脱掉笨拙的冷风、五月让那无形的衣翻炒麦花的青皮……”
“五月让我们褪下冷酷,五月让我们摆脱苦闷。”
在牛车抵达镇上时,那人人熟知的歌谣也从各色人们口中传唱而出。起风了,但太阳也升起来了。新的一天与生活又督促人们爬起来去干自己该干的事情。
灰青年在临时住下的旅馆中醒来。
相比米拉克,麦花镇看上去朴素很多,也没有什么魔法师走得满大街都是的怪奇景象。青年伸了个懒腰,抓起一封信就往楼下走。这里不是米拉克那个拥挤的守卫通铺宿舍,入夜也不再响起警戒声。他的心在难得的宁静中轻快起来,连带着要寄出的信封一起。
楼下人头攒动,气氛熙熙攘攘。
现在那位妄图理解魔法师的好友在做什么呢?
灰青年心想着,遗憾地摇摇头。
午后庭院一别,那片紫色的阴影怕是依旧在米拉克中迷茫徘徊,她和那些魔法师并没有两样。越是拥簇着石头,就越是将自己裹挟在如今难辨彼此的漩涡之中。那日他听懂了紫发魔法师的未尽之语,难道那个人的眼中就没有恐惧一说吗?
或许……是有的。
平日里灰青年总是不明白怪胎所想,但那天他从对方脸上瞧见了如此奇妙诡异的平静。那个人翻书的手指在发抖,可转瞬抬眼间又露出笑容,仿佛在说一个无法忤逆的事实——
【任你们去往他处……我仍会留在这里。】
就像灰青年无数次劝告自己的友人那样,他又一次为这深邃惊悚的意志吓得落荒而逃。心中不停呐喊,没有人可以将其动摇。
忽然,旅馆柜台前又起一片喧闹声。
许多行商打扮的人挤着脸,脸型虽然各有不同,那副惊恐却出乎意料的一致。灰青年把自己从回忆中再拔出来,看着眼前一幕心头发重。他想张口说些什么,却远来不及阻止那些脱口而出的消息。
“我看见了的!”
“那里全是白树!从地里蹦出来,把那些房子院子遮得严严实实,连只鸟都飞不出去!”
“还鸟呢!你没看见那里全是呛鼻的红雾?”
“看见了!之前那些魔兽越来越多、围着那里嚎我就觉得不对,看吧!那群魔法师能在那里搞死自己!”
来来回回全是抱怨。旅馆老板不厌其烦地掏耳朵,就看见昨日那个神色慌张从米拉克来的青年苍白着脸冲来:“没有幸存者、没有人再从那里出来吗?”仅仅只是在那个紫发魔法师弄出异动来没几天!在他还在信里写那些撇脚的幼稚话的时候,他讨厌或关心的人已与他两隔。青年颤抖不已,手中拿着的信让老板又看了他一眼。
现在谁还会去米拉克呢。
“不知道。”老板将一些用他方苦难来讲价的客人骂了回去。或许是早已见惯各种奇葩事,他居然还能从青年的惨色中露出一些刻薄的笑:“或许会有人从那里逃出来,要么就是不要命的疯子,要么,就不会是人了吧。”
疯子。
德尔站在休息室临时搭建的伤患区病床前。周围的魔法师与守卫来来往往,每过一会儿就会有禁书库的精英过来询问情况。一开始,德尔还能好言劝说让对方别太焦虑,可越往后,那不断缩小间隔的频率让他再无法压抑自己那愈发暴戾的脾气。
“不好意思,情况真的很急,我来看看尼提娅女士……现在可不是躲懒的时候啊。”
又一次,一个脖颈间同样刻着咒文的魔法师越过德尔凑近了病床上的昏睡者。前几次的交流里,德尔知道这也是一位在精神领域有所造诣的魔法师——但当他看着对方推开他站在他昏迷的雇主前,手指随法阵凝出一阵刺眼的光芒时,他把曾经对魔法师抱以忍耐的态度全部抛之脑后。
等他上前拍掉对方的手,光线即刻暗淡下来,只有残留的微风轻轻扫过昏迷者的耳发。
他那疯子雇主,自中庭混乱中被找到的魔法师小姐尼提娅,依旧双眼紧闭。
“都说了她需要休息!”低声的怒吼几乎要让守卫咬掉叨扰者的耳朵,“看不见她被透支了吗?还是说你巴不得她快点去死?!”他早就从同事那里知道,即便是旁观解剖,尼提娅也依旧进行着她自己的工作。他也算是见过她认真工作的样子,与总是作弄他不同,从不做躲懒的事情。
而这家伙眼里却只有尼提娅的能力。
青年怒骂完,这才发现周围有好几个探头过来的脑袋,终究是好奇和八卦压过了伤痛与沉闷。这让他脸色更难看了:必须承认,菲利斯说得没错,他对雇主的在意已经不容忽视。
“……就是因为透支了才需要慎重。”被臭骂一顿的魔法师顿了顿,收回手叹了口气,“可以修复结界的魔法师全部被派往边界,但白树的暴动正一次又一次地突破我们设立的防线。尼提娅女士虽然没有修复边界的才能,但也一直在为解析出力。我并没有要否定她的努力的意思。先生,您也知道她一直在与解剖人同步幽灵的状态……您是她的守卫,但您真的明白她看到、面对的东西吗?”
男人取出怀中的匕首。
若尼提娅醒来,她便能认出这正是从幽灵体内取出的那一把。也正是拔出了匕首,中庭的动乱才如此惊骇众人。
“尼提娅女士加入禁书库时,自称擅长感知魔法。但她所掌握的并非只有那些,很不巧,当她想要隐瞒这些时,当时调查她来路的队长正是我。”轻抚匕首,男人看着德尔逐步从愤怒中脱出,尽管还是警惕地将他与尼提娅隔开,但至少不会冲上来掐他脖子……好事。于是他继续了话题:“我记得你与菲利斯关系好。啊,当然,那小子是个机灵鬼,他先一步跑了,是个有运气在的人——当时他为报酬加入了调查队,那就算作半个知情人。”
德尔眼看这人完全没有要离去的意思。
他心里依旧十分窝火:“您要说的是尼提娅,她怎么了。”尽管和雇主相处总是有那些个不愉快,但不影响他此刻希望魔法师小姐能有个相对舒适的小憩。
但就像其他八卦人一样。
那些“尼提娅的秘密”为何如此诱人?
“那我们就说回尼提娅。”
一开始的尼提娅并不在禁书回收的岗位上。
她的精神状态并非她自述那样良好,相反,她总是无意识地“成为”什么。哪怕是留在下了秘术的隔间里,她也会不时闯入看守者的意识,将一个偏执的念头印入对方的思绪里。
“‘要逃亡’、‘要活着’、‘要知道这个世间的一切’……加上调查小队沿途遭遇的无数魔兽与野兽尸体,我们不得不推测她已经进行过不被魔兽容忍的仪式。不过,对于那些怪物来说,我们魔法师本就是更加异常的怪物。”
德尔轻轻点头。雇主没醒,他姑且赞同一下。
不过,魔法师口中那些强烈的求生意志到底还是与他常规认知里的尼提娅背道而驰。他见过那些手握奇迹的魔法师,他们所支付的代价并没有同尼提娅那样惨不忍睹。
这就是他讨厌尼提娅的原因。
他曾想她就是这样糟蹋自己的身体的。不论如何,人总该是活着才有以后。
魔法师自嘲了一句后没有继续往下说。他问了德尔一个奇怪的问题:“先生,您认为本质是什么?是缥缈的理论,还是可以触碰的实体?”
“我不知道。”他回答,“这是什么问题?”
可对方并不放过他。
“或者对您来说呢?本质是什么东西?”
下意识地,德尔低下头去看雇主平静的睡脸,渊博如她,本该是她来回答她同事那些刁钻的问题。但他看到的是安静到不像话的尼提娅,一如她曾在春日节里提起裙摆走向他,好从那神秘莫测中回到两人都可以心平气和相处的现实。
那是尼提娅的本质吗?
“我认为……”一幕幕过往的对话与相处忽然被打开了那个关键的开关,飞也似地穿过德尔的脑海。他先是顿住,随后后退至病床的床沿,手慌乱地压住了尼提娅散落的长发——
【德尔,难为你不喜欢我还要和我一起工作。】
【嗯……费南迪斯先生?好吧,如果是您希望的话。】
【我当然能看见您啦,就算您怎么掩饰,您的厌恶都是如此瞩目。下次要抽签的时候不如告诉我吧?您好歹也受累和我一起有过那么多任务,我得抽个不让我们一起合作的签子给您作为报答。】
【看,您多么讨厌我啊。】
【……我说什么您都如此生气。】
“……”
如果不是场地不对,德尔真想找个地方大吼自己发现的真相:那家伙总是说看透了他,但她哪里看透了?!
可事实就是如此,他被雇主打上了厌恶她的标签。但人的情绪那般复杂多变,怎么可能是一瞬之念可以将所有代表的。尼提娅时常嘲笑众人的“眼见为实”,可这其中,有多少是嘲讽自身呢?
至少现在,德尔先尼提娅一步找到了“真相”。
“那不是本质。”那不是他的本质。
他呢喃着。
“看样子您意识到了。”略过德尔的失态,魔法师自顾自接住话茬,“尼提娅女士自称看见的是本质。但实际上,她只能沿着魔力的痕迹进行追溯。普通的文字并不能被她阅读,失去魔力的地区于她就是完全的绝缘地带……只是因为这里是米拉克,这里遍地都是外面打着灯笼难找的魔法师,我们才在最初忽略了这些问题。
“但联系到之前调查的猜想,很多事情就可以得到解释——尼提娅女士掌握的并非本质魔法,而是一种魔力追踪术。这种追踪术既是物质魔力,也可以是精神魔力,只要用比那些魔力更庞大的精神力支撑,那么解析与渗透就不是难事,甚至一些天赋异禀的种族也可以避免造成身体损伤来完成。人类天才可以,精怪可以,精灵可以,古老种族也可以。”攥着匕首,魔法师又从怀中取出一枚装着红色液体的小瓶子。德尔顺着他的动作盯着那抹血红,从那数个例举中干涩地指出一个残酷的答案。
“尼提娅不可以。”所以才,红石……
“这是不稳定的贤者之石。诞生于白树的石头,如今自然也会因白树的变化而受到影响。你们常常说魔法师们向它支付报酬,不错,奇迹、将不可能变为可能、神血……魔力追踪术的动力来源。您能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守卫青年略有一点神游。
在他们关系很差的那些时候,他总是一遍又一遍地称呼她。
【喂,半人。】
米拉克里没有过重的种族歧视。
所以忽视种族单论这位魔法师小姐是个讨人厌的家伙,德尔总是轻车熟路——等到了不得不想要去了解对方的时候,他就开始束手无措起来。
其实他大底也猜到了,尼提娅之所以会支付那些过重的代价,完全是因为她将贤者之石当做了她精神力与魔力的增幅器。当不属于她身体能承受的魔力随增幅器而喷发的时候,她的身体就会出现崩溃的情况,并一次又一次地产生损耗。
“可她好像依旧深信不疑。”德尔摁着脑子里推出的真相,他也不知道自己在争辩什么,“我不懂你们魔法师的事情。如果按照您的意思,她想要活着,是为了‘本质’而活,还是因为有了‘本质’才要活着呢?”
他不敢想,尼提娅醒来后发现她的“本质”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与谎言……他真该死。
禁书库魔法师见状深深地叹了口气。
原本,他与尼提娅同为精神类魔法的研究者,总该有许多共同话题。但她的构筑完全是白纸,相比起他每次都要精密琢磨魔纹,那暴力美学总是容易打击研究者的信心。
魔法师里疯子总是不少。
“我们把话说回来吧。
“‘用读心术听取他人的内心时,有时会听到无意义的杂音。据说那是体内共生的小生物或寄生虫的声音。类比至魔法师与世界的关系,我们与我们所施行的魔法或许也是某种更加巨大的生物的一部分。’这是《新魔法理论合集》里的论据。”魔法师收起贤者之石,“对于尼提娅女士来说,她的‘读心术’已经不再是读心,而是一种追踪与同频,她将会比我们更接近那些被略过的微小生物——”
魔法师站起身,最后一次展示那把匕首。德尔这才看清上面竟写着一个熟悉的名字。可同时,在他意识到名字主人的身份后,凉意随魔法师的解密而攀上背脊。
【Enteral。】
伊特,七年前禁书库库长的名字。如今的守卫长、斯普林先生的父亲。
“这就是为什么我必须来此的原因。我们必须知道尼提娅女士从幽灵那里同频、追踪、接触到的究竟是什么。是曾经的库长伊特?是幽灵?还是别的东西。白树的变化让贤者之石开始异变,如果还想抵达红石增幅后的深度,找上尼提娅女士便是最优解之一。”
曾经推导的阴谋论又一次敲响了德尔的心房。
但这次,禁书库魔法师没有再逼迫他。
“不过,就像您说的那样,尼提娅女士的确需要休息。是我太心急了。”他摘下自己的法师帽表以歉意,“请您将伊特的事情转述给她,至于追踪术,我们这边并不会多说什么。毕竟对于现下来说,不论是怎样的魔法,大图书馆与禁书库都会加以利用。只是……”
夜风来得很早。
或许是和禁书库来的人起了争执后又长谈,照料雇主的青年守卫忘了关房间的窗户。自外面的猩红天色荡进来一股摇曳了窗帘的冷风:掀翻医师留下的纸面叮嘱,吹乱昏睡者的头发,动摇长谈者的衣角……裹挟那些盖过交谈声的呼啸,最终将冷温渡入皮肤与骨骼。
德尔将人送走,这才注意到病床上的人忽得动了动眉头。他半踌躇地往回走。
不过,魔法师小姐也只是微皱神色,她并未醒来,德尔却松了口气。两旁听八卦的人早在长篇大论的理论前收回了耳朵,比起禁书库人热衷的枯燥知识,他们更在意青年守卫的失态。
只能说,他们没有那个耐心。
当然,也不必有。
德尔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床边,先前医师的嘱托又开始在他脑海里来回晃荡。没人知道尼提娅会在什么时候醒来,也难以想象之后米拉克又要走向何种终局。青年将视线落在对方紧闭的双眼上,像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样揣摩着这份静谧里有多少捉弄的成分。
或许她早已醒来,眼盲只是一种遮掩。她洞悉了他的一切,时刻等着嘲弄他的癖好、揪住他的窘迫……可左右安静下来,只偶尔传出几个轻微的鼾声。
喧嚣下,真相朴实无华。
她没有醒。她从未真正看透他的真心。
“要是我一开始就跟着父亲学医就好了。”守卫懊恼地、烦躁地嘟囔起来,他趴伏在床沿上,手指无意识划过魔法师的长发、随后轻碰到她的手指——当然,他立刻触电般收了回去,曾经习武留下的厚茧顺着起了颗粒的皮肤一路灼烧到了他的耳朵。
世界不存在第二条故事线。
已逝之人,愤懑之人……如果连凡人们的痕迹都一并颠覆,世界上就不会再有任何“真实”一说,魔法师天才们亦是笑话。德尔明白,自己早已错过了美梦之路:血亲的骨刺破他寻路的脚,告示他必须选择承担那些年少时犯下的弥天大错与彷徨无知。
所以他才会来到米拉克。
所以他才与尼提娅结下孽缘——
正因为看不懂她,他才必须留下来等待。他要一个最后的求证,以及寻找一把可以解开横跨数年枷锁的钥匙。
想到此处,守卫重新伸手去抓住魔法师的小指头。他的表情里写满了别扭,但好在没人在意。常年书写的薄茧与习武的硬指痕彼此摩挲,拨动手指的人将喟叹埋进被子中,让声音与心情一同沉溺苦闷。
“求知真是漫长又难熬啊。”
+展开
说是要全部写完再用合集放进egroup里,但那得写多久啊(不是)。
不过事态明朗起来了也是可喜可贺,加油写完就能用上早就拟好的后日谈大纲了吧……吧。
——————————————————————————————
于是她就这样一步步地从名为“工具”的织网里越陷越深,一厢情愿、自以为是。
“我回来了。”
尚且年幼的半精灵少女推开门,月光从那声悠长、年久失修的吱呀声中不断拉长,最后透过少女照向里屋的光景。
偌大的石台,怪异的热气,还有那位站在台前的长辈。
少女迟疑片刻,她脸上全是打架留下的淤青和血污,背对她的屋中人却看也没看,佝偻身躯的夹缝间,一把带血的银刀自台前的血肉中轻微闪烁。屋中人翻了个刀面,让金属层上映出少女略微惊愕的脸。
“还是不会喊人吗?”
“……老师。”
被称作“老师”的老人终于侧身让少女走近自己的操作台。
“回来了就过来学习。”老人指着台前,上面陈列着两具赤裸的胴体,“尼提娅,魔法的世界总是深不可测。你不能只仰仗自己擅长的那一种,或将它们用在无聊的事情上。舒适区会麻痹你的神经,长久的胜利会模糊你的警惕,这就是为什么你跟着我学了快十年,我依旧拒绝告诉你哲人石相关的详细资料。你明白吗?”
少女的视线落在胴体上。
鲜血如注的那一具中,竟依旧有脏器颤动活跃。锈味早已盖过少女伤口上的那些,随满地的粘液跳一支裹挟神志的旋舞。但下一秒,少女的视线挪动至胴体的头部,她很熟悉,那是几天前跌破头被村人宣告死亡的人族孩子。
总是号召他人丢她石头的霸王,只是濒死就成了遗弃品,而自幼和老人学习医术的少女,正是这摔跤的始作俑者。只是她还以为这孩子会在醒来后在其父母的怀中哭泣,并找下一个挤兑她的机会。不过对记事起就是孤儿的她来说,这根本不痛不痒。可她悟错了村人对魔法与巫术的恐惧,那个孩子也高估了自己在亲族面前的分量。
于是才有了他们如此别具一格的新会面。
“我知道。”少女知道自己不明白。
但老人不再等她想通,半精灵的寿命足够她用那些问题消磨时光,而他已时日无多。
“我在制作人造种。”他说,“一具失去了归属的鲜活血肉,一具以魔法术式与兽的死肉……”
剔骨刀划开旁边那惨白的死肉,除表皮下微量的脂肪块开始裸露外,旁的什么也没有。在魔法文字与构筑序列的严肃下,魔法依旧是需要想象力的奇迹。但少女依旧无法想象她面前这场人造种的制作究竟突破或违背的是世间哪一条铁律。而这正被改造的人族孩子,在失去浅薄的爱后,便从鄙视的顶端落入了这连她也瞧不见的地狱之中。
这样的感觉是什么?
恐惧?
曾孤身一人拜师的少女第一次想夺路而逃。
但她的老师面无表情地抓着她的头发将她摁在台前:“睁大眼睛看清楚!尼提娅,看!”
看活死肉。看冷热血。
少女的额头嗑在石头上,她已有愈合之势的伤口又迸出血来,与台上的混在一起。身侧老人施术的动作从未停止,她微微抬眼,难得想起了自己和这位“老师”相遇的场景。
【魔法是神造给我们的工具。如果你的愿望超脱了工具,那就来跟上我的脚步,为你自己解惑吧。】
曾意气风发的中年人在少女下一秒的眨眼中踏入迟暮,师徒的“工具”也越来越多地向自身、他人施展。他们不再与自然和元素灵交流,踩着红石的脚步,失去的是回头的权利。
繁复的术阵与夺目的闪光于血肉皮囊间翻飞,被镶嵌在台面上的红石随着其精湛的技术而逐渐暗淡,一具非人半鸟的新物种正缓慢有了轮廓。窗外的日夜已经倒转数次,少女几乎滑跪在台前,她将额头抵着泼了血的台壁,时不时能从红石中听见令人发毛的低语。而当她抬起头,又从灰化的石头粉末中瞧见那个人族孩子被取出的双眼。
邪风耸动,在少女几近透支的精神中,唯有老人的坚持依旧,严厉的教诲孜孜不倦。
“看,看完它!”“看完我这毕生所学!”“尼提娅,抛开你的幼稚,日后的路得是你来走下去……得是你来跨过这一步。”
腥臭的银刀,滚烫的刀柄终究来到少女的手中。
【现在,谁是工具?】不知谁说。
铛。
尼提娅悚然地猛抬起头,重心突然的失衡让她左斜撞倒了一旁正从外面端着托盘走进中庭的人。托盘中的器具应声落地,让中庭人海中有一小部分人向这边微微侧目。当他们瞧见响动声来自那位禁书库的怪胎,又各自不奇怪地扭过头去看中央的展台。
被撞翻的家伙叹了口气,低声咒语一过,那些地上的器具又重新飞回盘子里,一尘不染——没什么好惊讶的,这里都是将要参与一次重要决议的魔法师。
“尼提娅女士如果身体不适,可以先去外面休息。”
“谢谢,我没事。”
就着对方的话,尼提娅重新站稳身形。
这里是米拉克大图书馆内部,不是什么老土的旧日往事。脱离兵荒马乱的4月后,魔法师们有了新的决定。
她环顾整个中庭,有几个熟悉的魔力构成要更加凑近中心的位置,其中也有柯利弗·因奎先生,他们都是属于大图书馆的魔法师;他们旁边又站着好几位在禁书库的同僚,几乎所有精英与审核类的人员都到了场;至于最熟悉的,自然是正中央,那位被挪动到台子上至今未醒的代理馆长。
一团又一团自成体系的温和魔力中,也只有“幽灵”所在的位置一片紊乱。那副躯体中隐约闪烁着字体扭曲的术式,其他的皆混沌不堪。
尼提娅只觉自己的眼睛又有一点刺痛。一旁还算担忧同僚的禁书库魔法师斟酌片刻给她挪了一把椅子来。
“幽灵”持续昏迷,结界的修复效果也微乎其微。针对代理馆长的钻研与手段其实在早期就有人提了出来:反正代理馆长是死亡书记,那么直接切开看看里面有什么玄机不就行了吗?
这一提案很快遭到了反对,多数来自禁书库,这很好理解,大图书馆异想天开不是一次两次。只是这次声音特别响的人里,居然还有尼提娅。
“我也会相关的治疗魔法。”半精灵魔法师小姐平静地说出她曾向代理馆长巧妙回避的提议,“人造种、死亡书记的构成都不比活人简单,我会帮你们看清其中的危险术式。”
一些人认为是怪胎一直以来的为非作歹都仰仗着代理馆长,因此这种时候她自然要成为那位代理馆长的拥趸。一些人则质疑怪胎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毕竟她已经不符合众人眼中那种超脱道德的刻板印象。不过,这些话到底没拿出来说。
整个4月,大图书馆的人给足了其他手段的时间。
位于地下室的馆长室没有窗户,每当尼提娅将从馆长体内混沌中“看见”的魔法术式复写在空白纸上、揉着眼睛去楼上透气或被人抬出去透气的时候,她又想起了自己在老师手下学习的那段日子。
结界的破损导致米拉克的氛围发生了急剧的变化。短短几日普通镇民就减少了上街的次数,孩童的欢笑越发稀少,甚至连代表日常的飞鸟也不再略过此地。唯有日光高照,仿若这些微不足道的变化不过世界沧海一粟。
身为半精灵的尼提娅对时间并不敏锐。
精灵的族群从未接纳她的存在,与她同行的人族也总是半路即停。旧日她也被老师缩在杂乱的书屋里,只知道窗外有树叶新绿又凋落。在她完全将魔法的基础掌握时,他们师徒所在的村子又诞下了新生一代,她的老师手里多了一根拐杖。
埋藏在幽灵体内的术式种类繁多复杂,期间尼提娅还发现如果用注入魔力的意识向其体内提问,还能得到相应的术式记录。这个发现她最初只自己尝试,发现无论给多少菜式的名称都能从中得到做法,且无一不准确。
慢她一步的其他魔法师也很快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他们激动地传阅那份解构,下一秒却见尼提娅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后一巴掌拍在了纸上。一些人立马哀嚎着又要重新写,一些人略带埋怨地瞪着半精灵魔法师跑离地下室的背影。
踉跄地奔逃又像是对过往述说,直到整理新书的人和尼提娅撞在一起,曾经的幽魂才停止了私语。
整理的人嘟囔着收拾,只言片语却在这撞车事故里一同狠狠撞击了正巧心神不宁的魔法师:“《民间神话大全》、《100个哄小孩睡觉的奇妙故事》?真是服了,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书——这里怎么还有前禁书库库长伊特大人的日记??”随后整理者看见对面也和她一样趴在地上,但一阵乱摸,无语瞬间抵达了顶峰:“尼提娅女士?您看不见字的吧?”
整理书籍的女性正要扶瞎子魔法师起来,窗外的中庭就爆发出一阵快乐的哄笑声。
“……这是怎么了?”尼提娅握住对方的手。
理书人则看向她来的方向:“今天中庭在举办轮椅竞赛呢,啊,您刚刚忙完?”
“嗯……今天是几号了?”
“15号。”
又是笑声,有别于那些麻木的匆忙,仿佛一个不该到来的温暖季节。尼提娅略困惑地被理书人扶到一旁坐下来,在对方离去前,她又去抓住对方的袖子。
“刚刚您提到的那些书,能和我念一念吗?”
“诶?可是这个时候大家都很忙啊。”
“这样啊……”顺着窗外的热闹,尼提娅跟着轻笑起来:“刚忙着给他们下完注回来?”
这话一出,理书人立马惊悚地用空闲的那只手捂住了自己的脑袋。她看着尼提娅女士比往日都要虚弱,下意识就以为她没什么可怕的了……她怎么能忘了这人是为什么被讨厌的啊!
“没对您做什么。只是您剩下的那些钱漏出来了。”
半精灵魔法师摊开手掌,户外阳光又给刚刚混乱中拾到的钱币们镀了一层金边:“就当偷懒再休息一下,如何?”
理书人将信将疑兢兢战战地在她旁边坐下。
从馆长室夺路而出的尼提娅也重新恢复了平静。她的确希望幽灵醒来,或许是因为他醒来后米拉克就能获救,就能回到最初她来到这片土地时的模样。但直到她发现了那些获取术式的规律后,她不再那样想。
在那些欣喜的魔法师中,尼提娅读到了熟悉的定论。
能够根据提问提供对应魔法的术式,真是一个不错的工具。
工具。
老师说魔法是工具,捧着的红石也是工具……最后老师说人是工具,魔法师本身也是工具。那么在人之后、魔法师之后,又是谁、是什么来构筑了工具呢?若发现这一点,那么他们这些魔法师的愿景,又该何去何从呢?
“‘过去世界仍在燃烧之时,原本与大地并行天空的坠落,与大地于火焰中成婚,摔死在大地深处。’啊,尼提娅女士,刚刚读过的《民间神话大全》里也有相应的说法呢,您听:‘相较于与生命联系在一起的大地女神,作为与之对应存在的天空之神记载非常少。祂被认为统领永夜与魔法,在当地被称为塔尔塔罗斯。’”
“……”
“对了,那个奇妙故事里还提到:‘天空死去后,悲痛的女神将祂的权柄凝成石头赠予万物。女神的女儿名为死亡,对此感到非常愤怒……’”
黑死神总是在荒野中驱使魔兽们向魔法师追逐。
特里维亚,如今在众守卫口中已经落荒而逃的特里维亚。
她/死神总是追杀/诅咒魔法师。
她/祂痛恨他们怀抱的贪婪/红石。
祂/那位要为他们¥%残酷的人生¥#%献上¥&*平静/死亡书记。
“尼提娅女士?”
理书人的呼唤与窗外的鼓劲呐喊声重叠在一起。这一次这位讲故事的理书人终究放下了偏见和害怕,她真切地担心起对方的身体状况来:“外面还很热闹,要不我带您去外面晒晒太阳?”
与怪胎名号相对应的,无非就是尼提娅女士负责管理的书籍从未出太大差错,缺失的书也悉数追回。和她搭档的那位守卫每天都臭着脸,尼提娅本人则不受影响地笑容以对。如今,这样的笑容也转瞬即逝,或许是对代理馆长的研究进展依旧困难,压垮了她吧。
又一声喝彩,尼提娅下意识望向窗外,末春时节难得的活动里,她听见了熟人的声音。
那么快乐,那么不知所谓,那么简单而愚钝。
“嗯。”
尼提娅点着头起身,两人跨过书堆往中庭走去。半精灵魔法师把钱币还给理书人,在对方惊呼给多了的声音里请她帮自己去下个注。
听着理书人跑开的声音,尼提娅只是静静地站在轮椅赛的外围。她没有用眼睛的魔法去感知那只红狗,而是听着声音:听他对守卫同僚聊天说地;听他的快乐到理书人出面说“帮尼提娅女士下注”为止;听他匆匆忙忙地向周围人打听她的位置……最后她没等理书人回来告诉自己比赛的结果,就转身回到了地下室。
她希望馆长醒来,原来就是为了这样场景。就像她以为完成了仪式,自己的困惑就能得到一个完美的解答。于是她就这样一步步地从名为“工具”的织网里越陷越深,一厢情愿、自以为是。
她已经做了太久的工具了。
推开馆长室的门,被血模糊的术式解构已经被重新撰写完整。负责补全的魔法师警惕地瞅着尼提娅的动作,只看见她飘飘然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忙碌。
有什么是她能做的事情?不是为那遥远的理想,不是为虚无的困惑和利用与被利用之心。
尼提娅重新抬头望向代理馆长的方向, 一如既往,看见那段混沌的代价就是此时她无法描摹这位温和之人的面庞。她很难不去想,如果自己从未去格拉拉丝镇,从未知道另一个自己的选择,她或许就不会坐在此处,而是收拾行囊草草逃跑,再次流浪。
众人为了钻研馆长所用的方法在一个接一个作废,如临终的倒数,默念划开这具神秘的、死亡书记的皮肉后,众人将要得到的结局。大图书馆的提议再次步入众人视线中。这期间尼提娅短暂离开,投票的决议少她一位不少,但最后的宣布还是要过禁书库的眼,大图书馆的魔法师沉思片刻,还是派人把她喊了回来。
“固执”的半精灵魔法师终于顺应了主流。
“尼提娅女士,解剖开始了。”
回到现在。
决议自5月执行。此时中庭里,一位同样围观的禁书库魔法师将术式的抄纸递了过来,尼提娅回神,她看不见周围的人们都盯着操刀人的动作,腐烂恶臭的肉块随刀刃散落。但失去视力后的感知正是她的能力。
她颔首:“需要我做什么?”
“用您的眼睛和操刀人同步向我们解构幽灵的状态。”
“我明白了。”
曾经老师制作的人造种没能活过一周。用两具不同的躯体拼成的造物让他怀疑自己是否是少了什么材料。
术式混沌中,那些古怪的指代异象随操刀人的动作一一展现在尼提娅眼中。她轻声道:“幽灵,代理馆长先生的躯体由多个人体所有的手脚、残块组成。表面的术式已经解除,被记录在册的危险术式也已经被避开。”
人造种的实验越来越频繁,村民似乎察觉了什么,纷纷用锄头把老师和学生一起赶走了。师徒离开的那天,村民们一把火烧掉了他们住过的木屋,那里响起了人们震天的哀啕之声。
“代理馆长先生的内脏间还夹杂着一些口舌和眼睛……我看不清这些曾出自于什么。”
少数人对这惊奇又邪恶的构造有些反胃,但好消息是至今为止他们的解剖非常顺利,没有遇见什么危险之物。他们的庆幸略过了半精灵魔法师忽然变得有些走音干哑的反馈。
“我看不清断裂脊柱间的东西……但那给我感觉很不好,就像是将什么强制截断在——”
老师终止了制作人造种的实验。学生意识到了他的意图,变得越发沉默寡言。而这位曾经有着豪言壮志的魔法师失败了太多次,身体也一点一点地拖垮了。那时候他抓着学生的肩膀,怒骂的是红石过分贪婪,哀叹的是自己只能如此。那个时候,他恶狠狠地盯着自己的学生。
【为什么你拥有比我更长久的生命?】
【你志不在此?不,我没有做到……可你也一样!】
【呵呵……我会和那些失败品一起看着你的。不过是小小孤儿,区区杂种,你又能走多远?你又能做什么?】
操刀人迟疑地将手伸进死去的血肉,前排的魔法师们紧跟着上前:他们瞧见了一把向斜上方插入的匕首,而匕首周围又有非操刀人造成的新鲜伤口。
事情走到这一步,没有人犹豫。
在远处同步感知的魔法师的惊声中,人们拔出了匕首。
【你会死,比我更凄惨地死。】
匕首离开躯体的瞬间,人造种、死亡书记、代理馆长、幽灵本人立刻睁开了眼睛。但还没等周围人舒口气或露出惊喜的笑容,一串又一串高伤害的魔法咒文从其几乎纹丝不动的唇瓣中吐出,直接将拿着匕首的操刀人击飞出去撞碎了中庭二楼的一扇窗户。
有人大声呼唤馆长,就见锋利的气流直指自己面门。
这下围了里三圈外三圈的魔法师们终于反应过来,纷纷各自施术来保全自己的安全。幽灵不在乎自己身上那条巨大的口子,内脏与那些诡异的口舌随着他的起身和攻击动作全然摔在地上,场面一度混乱不堪。
“尼提娅女士,您能控制他吗?”
禁书库的魔法师拍了拍尼提娅的肩膀,放在往日有失控的家伙时,大家都讨厌的精神控制就一定能派上用场。但他身边的半精灵魔法师已经满脸溢血,整个人处于瘫痪状态。
实在是没法,这位魔法师不得不叫上自己的其他同僚,一边实施疏散一边应对着幽灵的无差别攻击,好将人重新关回馆长室里去。混乱中,尼提娅被挪到角落里以避免被误伤,没人听见她的喃喃自语,或是对同僚的回应,或是别的。
“我无法控制这种混沌。”
“同样,我不认为人造种的本质是一种工具。我无法左右人造种的意志,也、无法左右任何人的行动。老师,或许我会死,甚至比您的死状更加惨烈,但是……”
地下室里,参与围观解剖的魔法师们刚手忙脚乱地封印住了幽灵,正要神色匆匆地商量接下来的事宜,就听那些驻守并修复结界的魔法师们传来了边界白树暴动、疑似有前馆长面容的家伙出现的消息。
由此,所有守卫也都被调动了起来,整个米拉克再次回到了4月初时的紧迫中。德尔看着自己身边的空床铺,他的那位好友菲利斯正于前几日离开了米拉克。他听着大伙匆忙的脚步声,惴惴不安地攥紧了自己的银剑。
他取巧跑到去图书馆帮忙的那一路守卫队伍中,和同僚一起在中庭回收了几位被封印一事遗忘的伤者。打他一耳光都难以相信中庭的狼藉来自于无差别伤人、刚苏醒不久的代理馆长幽灵。原本他还在庆幸担架里没有尼提娅,下一秒就见同僚从角落里抱出了一具和死了没有区别的紫发女性躯体。
对此已经有很多经验的青年脸色难看地把人接了过来。
他熟练地用手帕先擦干净对方脸上的血污,又喂了她一些温水,下一秒,一声微弱蚊讷的低语如是说道。
“……是您错了。”
青年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望见天边隐隐约约有红雾气遮蔽了太阳,图书馆里的人们各自忙碌,伤员也陆续抬走。他还是忍住嘲讽:“您是说谁错了?”
被扶着的魔法师似乎是被这声音呛了一下。
低着头的尼提娅微微顿了顿,她缓缓抬头,一如他们初见那样皮懒地轻轻抬眼:“当然是……至今都像个狗皮膏药般不愿离开危险之地的您错了,费南迪斯先生。”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