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上完全是一片混沌的灰色,仿佛是大火后漂浮在空中的灰烬一直从现实侵入到了幻想,使人的鼻腔里满是梦的残渣,视野也是模糊一片。两个影子出现在这片灰雾里,无论是台词还是歌曲都无法传达到对方耳旁,更遑论观众席上;灰雾越来越浓,沉默地互相攻击的二人,连彼此的武器都没有碰到。这场被迫的哑剧持续了一段时间,其中一人扬了扬手。
“我厌倦这幅景象,舞台啊,随我的心流转吧。”
眨眼之间,鲜嫩的绿色在舞台上生长,天幕是无数植物的种子破土而出,所共同织就的夏夜。灰色褪去的时候,乐声响了起来。无论是白鸟还是天歌,都长着一双闪耀着鳞粉的翅膀;就连她们身后的侍从,也都是背生双翼、手持乐器的妖精。
天歌披着一席闪亮堪比银河的斗篷,笑着首先开口:“真不巧又在月光下碰见你,骄傲的缇坦妮娅。”
如果说要评比出谁最爱《仲夏夜之梦》,天歌无疑是其最有力的竞争者。这精致的五幕戏开启了她的梦想,将那双眼睛点亮——或许点得太亮了,以至于冲破了肉身应有的限度。然而重新取回光明的她,已经能平衡好现在与过去。过去的戏服披在崭新的她身上,纵使还有稍许迷茫,却已经是出色的仙王了。
仙后不甘心地攥了攥拳,当起介绍背景的角色:“乖张的奥伯龙!这次你可绝不许阻挠我的好事。这林子里有一个薄幸的青年,被他抛弃的情人依然跟随着他,教我看了十分痛心。我要那青年再爱上她;我知道你有引发爱慕与解除的魔法。”
“你就是为此,才去摘我那支被爱神的箭射过的花儿的?缇坦妮娅啊,借助外物而来的爱情是当不得真的。”天歌仪态端正地摇了摇头,像一位优雅的贵族,或一名经验丰富的预言家。然而,白鸟并不会这么容易改变想法:“这种花汁一滴到人的眼皮上,他对于醒来见到的第一个活物,无论是狮子还是熊,都会以最热烈的爱情去追求。我要确保的只有一件事,让他第一个见到的就是那无望的少女。”
箴言从仙王的口中吐露:“爱情是不用眼睛而用心灵看的。”
妄语出自仙后的双唇:“我偏要蒙蔽他的眼睛,让她的心灵得偿所愿。”
仙灵们扇动轻薄的鳞翅,在妖精们的簇拥里各自下台。再度登台时,她们已经换上了一对人间男女的装束。正是仙后提过的那一对,变心的青年与痴情的少女。
与奥伯龙的温柔口气不同,天歌此时的话语冷漠如冰:“不要跟着我了,我并不爱你。”
白鸟不复刚刚缇坦妮娅的骄矜,几乎以哀求的口气叹息道:“是你吸引我跟着你的,就如一块磁石吸引钢铁。”
天歌没有回头:“是我引诱你吗?我曾经向你说过好话吗?我不是曾经明明白白地告诉过你,我不能爱你吗?”
不是。没有。是的。白鸟仅仅忧伤地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在你见到她,抛弃了我之后,是的。”
青年抚摸了一下腰间的短剑,在青草间坐了下来:“你还是走吧,我要独自休息。她就在这林子里,等我杀了她的情人,她一定会回心转意。”
少女满面哀愁地从一侧下台,留她的情人在台上睡去,落进仙后的眼中。她轻捷地掠过河流,来到这块草地上,将手中的花汁向因沉睡而紧闭的眼皮上滴了两滴,喃喃道:
“这就是那个心硬的恶人。当你醒来的时候,爱情会扰乱你的安宁!”
在那双翅膀无声地离去时,一无所知的少女走了过来。她见到情人的眼皮上鲜红如血,不禁惊叫了一声;正是这一声让梦惊醒。
“我愿为你赴汤蹈火,我美丽的爱人。我真悔恨和她在一起度过的那些可厌的时辰;幸好如今,我还能及时回返,好纠正我的过失。”
他如今真成了一个情真意切的恋人,把不久前还捧为星辰的女人弃如敝履,再用他的甜言蜜语把抛弃的情人捧起,仿佛这样就能让一切变得从未发生过。少女犹疑了:“你要做什么?”
天歌的手再度抚上了那柄短剑:“我要杀掉那女人和她的情人,教你看看我的真心。”
“天啊!你的真心可不在旁人的胸腔里。”白鸟惊呼道,随即捂住了嘴,以更深一层的惊愕面对她所见的——天歌将剑刃对准了自己,满不在乎地笑道:“那么来吧,好人,剖开我的胸口,你会看见它的。”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白鸟没有多少感叹的时间,边惊叫边跑向台下。她不能理解至今为止的变化,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所追求的,正成了自己如今避之唯恐不及的事物。期望是错吗,追逐是错吗,想要这故事以圆满的结局落幕是错的吗?天歌追在她的背后,像一个最深的噩梦。她们刚刚消失在幕布后,仙王与仙后便再次登台。那双澄净如琉璃的眼眸仿佛映照一切的镜子,照出两枚错愕的火。
天歌叹了口气:“我提醒过你的:鲁莽往往会带来恶果。”
仙后咬了咬牙,视线追着二人跑去的方向:“难道这恶棍必定要夺去一个人的性命吗?”
“即使夺去了,他也不会得到安宁的。他们的爱情更不会受到祝福。”仙王又劝道,“把你的魔法解除吧。”
错误可以得到更正。白鸟的双眼又微微亮了起来:“不;我要让那男人去追逐一条鱼,淹没在河中,免得他再害其他的人。”
“凡人的生死不是我们可以置喙的。”天歌的下一句话就打破了她的幻想,“我已经派我的侍者去了。”
在花汁被草叶洗去后,这对情人依旧保持着期间的记忆,然而这样更糟。青年顿觉受了一场愚弄,与曾经的爱人争执起来,将自己的变心归咎于她;而骤然得到再骤然失去,对少女的打击自不必说。哭泣、怒吼、推搡、逃避,不知何时匕首出了鞘,不知何时一道血线从喉间裂开——少女在懊悔与绝望中断了气,死于所爱之人的怀中。
金色的穗带就这样片片散落,如同星屑般在夜空中铺开。满载辉光的纽扣落下舞台,是一轮行将燃尽的太阳。
天歌牵起白鸟的手,看着她的披风从肩侧一寸寸滑落下去:“这就是凡人必然的命运;无知地出生,无知地死去。现在夜已经深了,坟墓裂开大口,你是否看见了游走的幽灵?让我们静静地携手,去追随夜的踪影。”
这个夏夜可真长啊。一百个一千个十三个夏夜,在轮回中无数的星星升起,无数的太阳熄灭。夜晚仍然没有结束,但是梦该醒了。
白鸟仅仅是固执地垂下手去,晚霞般的虹膜中,仍旧映着日轮的余晖。
“但我只能沿着既有的轨道追逐朝阳。”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