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场景下的艾洛尔和青年特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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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洛尔Ver.
谢尔盖拉着希尔的手,看着汽车旅馆的引路人给他们打开了301号房间的门。
那年轻的小伙子长得很讨人喜欢,炫目的亮金色卷发在脑后简单地扎成一束;他的T恤衫和牛仔裤洗得有些发白,散发出一股洗衣粉特有的人造香味。“女士们——先生们!欢迎!”他说,夸张地扬起手,展示这间狭小的房间,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地遮住了上衣磨毛的边角:“欢迎来到——全多宁角最奢华的——温暖舒适的——滨海旅店301号房间!”
谢尔盖看着这间位于走廊尽头、又狭窄又破旧的小房间,毫不掩饰地嗤笑一声。
“您将享受到——超级酷炫的海滨美景!噢,白沙、美女,湛蓝的大海!我爱海景——”
谢尔盖一把将窗帘拉上,遮住了怒涛翻涌的黄绿色大海和堆积着海藻的褐色海岸。
“感受到如家般的温暖舒适!看看我们时尚又高档的装修吧——”
那泛黄的壁纸毫无疑问是二十年前的流行款式。
希尔把背包放在床上。床褥洗得很干净,可是那床太破旧了,一根不老实的弹簧硬邦邦地戳在那儿,把床单顶起一个鼓囊囊的包。
“我们提供24小时热水和热情周到的客房服务!”
谢尔盖恰好想要洗手,却发现热水龙头的旋钮早就锈死了;他回过头,看到客房电话的线是断掉的,电话旁的墙上有一个擦不净的污迹,看上去像“FUCK”。
“来吧,让我来帮您挂起大衣——”他从椅背上取下黑色的呢子大衣。谢尔盖夺回大衣,目光犀利地瞪着对方手中那个熟悉的黑色皮夹。
“噢!噢——我很抱歉,不是故意的——”那年轻人毫无诚意地说,把皮夹丢在桌上,摊开双手露出一个阳光灿烂的笑容:“我们的餐厅五点半开餐,欢迎来品尝全阿勒蒙德最、最、最美味的新鲜柠檬汁淋盐浸鲱鱼,由和蔼可亲的罗斯妈妈亲自主厨~”
但愿他说的不是楼下肮脏的小厨房里那个满脸脓包、疯言疯语的夫人吧。希尔想着整个楼梯下面飘散的那股臭咸鱼味儿,不由得嘟着嘴拉了拉谢尔盖的衣袖,用口型说:我们可不可以出去吃?
“都听你的。”谢尔盖说,揉了揉希尔的头发。他转头看到那侍者还待在房间里,一副翘首期盼的模样,于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你可以走了。”
年轻人立刻露出一副天塌了似的惊恐表情。“噢,您!您不能这么对我!”他用一种受害者的腔调嚷嚷,句尾带着委屈的颤音:“我母亲常告诉我说辛勤的蜜蜂会赢得最香甜的蜜——我是如此辛勤地为您们服务,我的好先生们——”他伸出手,搓着指头比出一个“钱”的手势。
谢尔盖冷着脸打开皮夹,抽出一张小面额的钞票拍在桌上。“出去。现在。”
“好的,先生! ”年轻人鞠了个九十度的躬,欢天喜地地挟起那张钞票。“请尽情享受吧,先生们~”
他抛了个媚眼,把门关好,哼着歌儿跑下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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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雷斯特Ver.
谢尔盖拉着希尔的手,看着汽车旅馆的引路人给他们打开了301号房间的门。
那年轻人长着一张苍白的俊秀脸庞,微卷的黑头发用发油打理得一丝不乱;笔挺的西装显得和这破旧的小旅店格格不入——他很可能是被从哪个经营不善的星级宾馆打发到这里来的。
发现谢尔盖用毫不掩盖的审视目光盯着他瞧,那侍从微微颔首,做出一个“请”的手势,把他们让进房间。这间位于走廊尽头的小房间既狭窄又破旧,泛黄的壁纸是二十年前的流行样式。“滨海旅店,301号房间。有点老旧,不过在这个街区,您找不到性价比更合适的屋子了。”
他把手里希尔的背包放在床上,遮住一根不老实的弹簧在床单上顶起的鼓包;然后又从谢尔盖手里接过黑色的呢子大衣,拂掉上面的浮灰,恭恭敬敬地挂在衣帽架上。
“外面的景色好像和宣传画上的不太一样……”希尔说,跪在窗边的扶手椅上,失望地看着窗外怒涛翻涌的黄绿色大海和堆积着海藻的褐色海岸。
“尊敬的客人,”侍者露出一个亲切的微笑,“美丽的海景需要等待一个绝妙的好天气。”
“没有热水。”谢尔盖的声音从厕所里传来。他想洗手,却发现热水龙头的旋钮早就锈死了。
“事实上,我们这里提供24小时的免费热水。”年轻的侍者彬彬有礼地欠了欠身子:“一定是老糊涂了的里尔斯还没来修理。您看,孙女儿分娩,让他忙得什么都忘记了。——这是我们最后的空房——我这就打电话喊他来修……”
“不必了。”谢尔盖简短地说,用冷水洗了洗手。“你可以走了。”他回到房门前,从皮夹里抽出一张小面额的钞票。
青年用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毕恭毕敬地接过那钞票,深深地鞠了一躬:“鄙店的餐厅五点半开餐,提供新鲜的柠檬汁淋盐渍鲱鱼,由怀特夫人精心烹制。——祝你们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先生们。”
他关好门,整了整领结,轻手轻脚地走下楼,动作优雅得像是正穿过哪座宫殿铺着华贵红毯的走廊。他径直拐进了二楼的最后一个房间,顺手把门锁好。
“打发掉了吗,特蕾西宝贝儿~?”一个油腻腻的声音在他身后说,语气里带着种露骨的饥渴。这房间比301号宽敞很多,摆着张半新的大床;一个赤裸的年轻男人等在那里,肥胖的胸部垂落在肚子上,看起来活像只白里透红的猪猡。有什么东西直直地挺立着,把盖住他下身的被子支起一个鼓囊囊的肿块。
“嗯哼。”叫做特雷的侍者回答道。“一个装模作样的恋童癖俄国佬,带着他的娈童。”他转过头,露出一个满是恶意的微笑:“十岁出头的小崽子,哭起来一定很动听。——幸好不是我洗床单。”他往床边走去,一边扯下纯白的手套、规整的领结,脱下笔挺的黑色上装,一件一件地丢落在褪了色的地毯上。
“宝贝儿,你刚刚放我的鸽子,准备怎么补偿~?”细皮嫩肉的男人喘息着说,看着特雷斯特在床边坐下,并且慢悠悠地点起一只烟。
“你想让我怎么补偿,里尔斯?”他从嘴里吐出一团淡蓝色的烟雾,轻佻地挑起唇角;扯开衬衫的头两颗扣子,露出紧实而匀称的胸肌。
猪猡似的男人发出一声难耐的呻吟。“特蕾西,宝贝儿,你这小恶魔!”他油腻腻地嚷道,像只嗅着了臭肉的苍蝇似的,眉开眼笑地扑过去,一口咬住那青年坚实的脖颈。
侍者的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冰冷的杀意汇聚在他眼中,像是把磨利了的凶刃——它若是把真正的利器,塞进他高高抬起的手里,怕是当时就会要了对方的小命。杀气很快消散了。半空中的手缓缓落在男人肥厚的脊背上,轻轻地拍打着。
“你还要走开吧,——甜心?”男人放开青年的脖子,用那豆子大的眼睛瞅着他:“你们这里五点半还要开餐呢。”
特雷斯特噗呲一下笑出了声。“得了吧,里尔斯。”他说,把烟卷儿叼回嘴里:“你闻不到整个楼里飘散的那股臭咸鱼味儿吗?没人喜欢令人作呕的腌鲱鱼——更别提做菜的是满脸脓包的疯婆子罗斯了。”
“我可怜的宝贝儿……”猪猡样的男人把他拽进怀里,让身下的器官紧贴在他身上:“别担心,我很快就能让我爸在政府里给你找份工作的。”
特雷斯特露出一个危险的笑容。“民政部的艾尔文·康拉德。”他轻柔地说,仿佛在慢慢咀嚼这个名字:“别忘记——我要做他的上司,猪宝贝。”
晚饭是杂烩,一些不知名的鱼肉,蛏子,以及别的什么蔬菜和米饭在一起炒制出来,搭配了烤鸡翅,看上去还算不错,但对于口味偏清淡些的栗原空来说,似乎油了点。
日籍亚裔胃口不怎么好,只是浅尝几口就没精打采地放下了餐具。
一些繁杂的思绪压在他脑袋上,在圣格尔尼干燥的气候里像顶了个着火的帽子,即使晚间七点,温度已然没那么灼人,甚至在这个充满了海风腥咸味道的镇子上,能感受到微有凉风,却还是烧的栗原空大脑胀痛。东方人揉了揉太阳穴,绝望地想到自己并没有带头疼药过来,而谁知道在这个荒凉的镇上,售卖正规药品的店铺究竟开在哪里。
栗原空觉得一切糟透了。
东方人把视线从面前的盘子上挪开,转向另一边——在旅馆那个脏兮兮的板条窗边上——该死的俄国人坐在那里,胃口相当好,正在大快朵颐。
大份的杂烩饭,自带伏特加,左胳膊肘那边还有起码两个油腻腻的空盘子叠在一起,把桌子上那个掉色的塑料小花瓶挤到边角上。侍应生——一个干瘦的土著女人——或者男人?——老天知道他具体是什么。
栗原空自从来到这儿起,就从未分辨出过这些土著的性别,尤其在他们上了年纪后,全都堆了满脸褶子,套在宽大的T恤和肥裤子里面,高矮胖瘦不一,操着一口发音怪里怪气的阿拉瓦克方言。对于一个土生土长的东方人来说,要辨认也实在太困难了些。
而那个还算是体面的俄国人,栗原空不知道他拥有什么古怪天赋,以至于可以无视语言交流上的鸿沟,畅通无阻地和侍应生调情。而在东方人思索这个问题时,俄国人挂着满脸坏笑,伸手在土著屁股上拍了一下,把一张小钞塞进侍应生牛仔裤的口袋里。
恶。
温和谦逊的日籍青年感到一阵生理性不适。
他很想回到白天,用双手抓住那个肥胖镇长的脖子使劲摇晃对方,冲对方的脸咆哮——这就是你千里迢迢从莫斯科请来的“专业人士”?!嗯?!
东方人满腹都是对此人的疑虑,甚至于怀疑起了镇长先生对此人的那些溢美之词。栗原空认为事实一定更贴近于大部分时候,镇长都只是随口拿对方来搪塞自己的疑问罢了。
打从一开始,栗原空就对这种被夸赞到天花乱坠的人感到怀疑。但他别无选择,在这个闭塞又落后的小镇子上,镇长先生信誓旦旦作出的担保里,那些不属于官僚空架子的话数下来,除了废料以外,也就只有这条线索尚可一试了。
然而现在。
栗原空看了看那名俄国人,猜测对方不过是一个应付差事的混蛋。他调查过阿格里·罗扎耶夫斯基博士,这是件简单的事,关于这位古怪的博士先生,各类报道都曾出现过,但都不尽齐全。无非是对于对方才华的溢美之词,或者是恶意揣测,栗原空对旁人的猜度并不关心,他翻遍了手头的资料,阿格里的形象却越发模糊,如同一张写了名字的纸片,上面布满他人形容其的词汇,但本人真正泄露出来的情报少之又少。
这不能使栗原空安心等待对方伸出援手,而且他并不认为,一位有名气的博士先生会对远在加勒比海的偏僻小镇上发生的失踪案产生兴趣。
这个小镇默默无闻的程度到了没有任何旅游小册子会提及,仅仅作为加勒比海地图上的一个小点儿存在。
东方人又看了看那名俄国人,觉得自己的胃因为突如其来的绝望而不断下坠。面前油腻的食物更加令他生厌,不舒服地饱胀着,海风透过窗子吹进来,都让他隐约想要呕吐。栗原空推开了面前的盘子,起身回到楼上去,将自己摔进床上。
小飞虫围绕着窗外那盏肮脏的老路灯飞舞,黄光透过窗帘照进来,小小的房间里并未开灯,外面还是亮的栗原空压根睡不着。
他翻了个身,枕头上陈年的潮湿味儿直往他鼻孔里钻。栗原空懊恼地坐起来,掀开枕头反复看了看——一切都并无异常,只不过不知哪里飘着鱼腥味,这让东方人非常焦虑。
他爬起来,在房间里检查了好几圈,依然一无所获,半个死鱼鳞片都没有。他又跪下去,举着台灯探向床下看了看,只有些浮灰,店主显然对一年里少有的客人上了心。
鱼腥味还在。
栗原空端着台灯呆立在原地,对门的房间并没有响动,俄国人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晚饭应该早已结束,在这个荒凉的小镇子上只有一家破破烂烂的酒馆兼做赌场,嗜酒如命的斯塔洛夫金先生应该是转头便去了那里。
旅馆里非常安静,依稀能听见潮汐的声音,金属的遮雨棚稍有晃动,便夹着各种磕碰的轻响直往人脑袋里钻。
或许是太过在意的关系,栗原空总觉得鱼腥味越发浓厚起来,刺鼻冲脑。
外面的路灯灯泡噼啪响了几声,暗了下去。
栗原空一惊,看向墙上的挂钟,鲜橘色的一个圆盘,算是这里唯一还能看出几分现代感的塑料制品,似乎是因为他的入住而临时更换的。那光滑的表面在灰扑扑的木房间里格格不入,异常抢眼。细长的指针跳动着,提醒东方人——此地正在步入深夜。
栗原空走到门边去,握住那种拉拽式电灯开关的绳头,打算在外面的路灯熄灭前打开旅馆里的吊灯。楼下那个老绵羊一样的店长曾经告诉过他,镇子在午夜会熄灭路灯,黑夜将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太阳升起。
“您知道……先生……”
老绵羊一刻不停地继续着手里的编织活儿,一边用那极富特色,令人不舒服的颤抖嗓音说话:“现任镇长先生是个时髦的人……他很有知识,很有知识。从外面来的人大抵都是这样,他劝我们得打开灯,‘别让我们的镇子像个魔窟似得黑漆漆’。”
她冲栗原空虚弱地笑了笑,看上去像个脱水者。
“他是个好人,他那么胖,要操心很多事,还总是流汗。但我们得关掉灯来保护我们自己,这是传统,魔鬼会像虫子一样被灯光吸引。”
她那些细长而扭曲的指关节动个不停,不断重复编织的动作,伴随令人烦躁的喋喋不休:“我们得保护自己,前任镇长先生从不在午夜后开灯——我们得保护自己……”
大略是加勒比偏远地区的某些迷信,栗原空并不从事什么和民俗学或考古历史之类挂钩的工作,他既不了解,也不在意这些迷信的唠唠叨叨。
栗原空啪一下拉亮了吊灯。
吊灯的黄光令人觉得昏沉且压抑,但总好过一片漆黑。
夜已深,东方人坐在床上,后来又因为某种毛骨悚然的不安,他拖了一把椅子,把自己安置在房间角落里——从那里可以同时看顾到旅馆房间的小窗和木门——然后他就待在那里,睡意全无。
他总觉得有什么细小虫豸无声无息在地板下面或者天花板上爬过,留下肉眼不可辨的黏湿痕迹。
这一毫无根据的猜想令东方人后背上的鸡皮疙瘩一阵一阵向外冒。
窗外的路灯闪了最后两次,啪沙一下熄灭了。
伴随灯光熄灭,无数黑暗里的生物蠢蠢欲动,向着亮灯的旅馆二楼聚集过去。
栗原空感到了一种细微震动,某种笨重的东西——沙袋一类——蹦跳着沿着楼梯拾级而上。
这明显不该是隔壁那位不靠谱的俄国人走路发出的声音,无论怎样的烂醉的酒鬼都没办法抓住墙壁,拖着身体蹦跳前进,栗原空简直无法想象那是什么扭曲的行姿。他从椅子上蹦起来,后背的鸡皮疙瘩迅速蔓延到两臂。
他闻到了从地下每一个缝隙里溢出的腥臭。
“砰咚”
沙袋倒在了二楼走廊尽头,在地上一路拖行着,蠢重恶臭,又是翻滚,又是拖沓蠕动。
栗原空想起了老板娘的比喻——魔鬼会像虫子一样被灯光吸引。
他想关掉灯,但他又疯狂恐惧着关掉灯之后会遭遇什么,他被光亮吸引,如同吸蝇纸上的小虫,挣扎在甜蜜中,危在旦夕,却无可作为。
木门沉重地响了一下。
那个东西用全身在撞击那扇门,而仅仅两次,老旧的门锁就被撞歪,仅留一道铰链咔啷一声拉直了,苦苦支撑。栗原空跳起来去推门边的大衣柜,但衣柜的底部竟然被钉子固定在了地面上,床也是,甚至床头柜也像是海上的船舱里所做的那样,全部钉死在地板上,能够移动的只有椅子。
屋内没有卫生间,似乎店主人认为污秽集聚的地方不吉利,因此把它安排在旅馆外面,紧靠着一楼后方,非常不方便。
栗原空在门外的东西撞击第三次的时候,抡起椅子,砸碎了窗玻璃,他伸头出去看了看,二楼并不是很高,并且和路灯贴的很近。当机立断爬上窗台,被人的体重一压,种植花草用的木窗台年久失修,当下崩掉了几根钉子,向下沉去。
东方人来不及思考,纵身一跃,抱住了路灯柱身,被窗玻璃的碎片划伤的手掌碰到了表面粗糙的木灯柱,顿时疼的要烧起来。但栗原空压抑住了所有声音,他的手抖得厉害,指甲里积满了木屑,但牢牢实实地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顺着路灯滑下去,落在地上。
然而他的双脚刚触到地面,就立刻被人从后面用沾了药水的手帕捂住了嘴巴,乙醚的味道铺天盖地围上来,很多双有力的干瘦手掌同时抓住了他。
东方人挣扎几下,像只被掐晕了的鸡仔似得让人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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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鲁托像只炸了毛的粉猫似的尖叫着跳起来,跳着脚窜到了艾尔文身后——喀嚓,一小团昏黄的光芒在房间的角落里亮起来,一个男人尖瘦的脸庞出现在火光里。三道缝合草率的爪痕贯穿了他的右眼,从额头一直延伸至脸颊。他用仅剩的左眼严厉地注视着艾尔文。“她早晚会知道的。”男人简短地说,然后闭紧嘴巴,把嘴唇抿成一条紧绷的线。
“哪儿,杀几个?”驱魔人平淡地问,看上去对于这人的出现毫不感到意外。
“实情!实情是什么!?我要听实情!等等,那是——那是什么在说话!?我的——神啊,那是一具骨骸吗!?”女人在他耳边尖声叫道——艾尔文转过身安慰性地扶住普鲁托的肩膀。“我以为你在赶时间,欧提,”他背对着那人说,“你该去找个站街的姑娘,花点小钱找找乐子,而不是把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从睡梦里拖出来陪你闲聊。”
威里·欧提阴测测地瞪着艾尔文,脸色阴沉。室温骤然降低了不少,浓稠的火药味儿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
“——一具会说话的骨骸!我要看要看,大个儿你让开一点——”普鲁托吱吱喳喳地打破了尴尬的气氛,半刻钟前的种种不快像捧虚幻的水雾,轻而易举就散得干干净净。她从缀满淡紫色小花边的随身挎包里掏出手机,从艾尔文的保护圈里探出身子,熟练地按了下快门,一脸新奇地举在眼前——
“奇怪……坏了吗?”普鲁托嘟了嘟嘴,踮起右脚上的白色小圆头皮鞋,翻来覆去地摆弄起手中贴满了粉色水钻的小巧机械:“没有画面……没电啦?”她心不在焉地转着脚尖,雪白纤瘦的长腿在特意装饰得厚重灰暗的房间里晃荡,分外格格不入。
“……对于协会滥用‘眼’的名义,我很抱歉。”欧提突然说。室温不知不觉地升高了一些。“有一个附加任务……”
“胁迫。每次。”
“——提到‘眼’你才肯露面。只有你能和‘吞噬者’面对面地交谈,康拉德,为了三十六区——”
“哦,得了吧,你们自己怕得要命,只会让艾尔文去那边送死——反正他也死不掉——我要是特雷斯特,肯定还要更早扯破那墙堕落到魔界去的。”普鲁托突兀地插嘴说。
两个男人不约而同地瞪着那个女孩。她还穿着那件白色的吊带短裙,随身挎包里鼓鼓囊囊地塞着她的大阿尔克纳,荧光粉色的长发披散在肩膀上,让她显得神秘又梦幻,像是个生活在梦境里的少女——
她把手机高高地举在空中,屏幕上有个面孔崩得死紧的男人,右侧脸颊像是被食肉巨兽摧毁过,三道伤疤在微弱的火光中若隐若现。
她望向手机画面的两只眼瞳已经完全变得黑白异色了。
“口头上嚷着吞噬者或者什么魔神,却不敢承认特雷斯特只是奥克西欧泽家的一个孩子。呵,就像你们仍称这个国家为三十六区,不过西泽岛沉没后这里实实在在地只余下三十五块土地——还有两块不得不在十五年前做了紧急疏散,至今荒无人烟。”女人的口气愈发柔和,紧接着又像只早春的莺雀似地,嘟着嘴吱吱喳喳地叫起来:“艾尔文艾尔文,我的手机屏幕不亮啦,整个儿世界都黑掉啦!快来修一下,这事儿归你们男人管——”
“阿塔西妮娅。”驱魔人柔声唤道。
普鲁托转过头,眼神迷茫而清冷。她站在那一片黑暗之中,注视着低垂的纱帐与天鹅绒挂饰织就的虚无世界。无数被依附者的记忆潮水般涌入脑海。——她是阿塔西妮娅,行于人的土地之上的“神选之眼”,白瞳中的事物不断回溯它们数年前的模样,黑瞳中的世界则沿着时间线不断前行——
“我出不去了,对吗,亲爱的克拉伦斯。”她喃喃地说。
只有黑暗和面前的这个男人,从不曾改变。
“新的噩梦,新的开始。克拉伦斯,很高兴你还在这里。”亮粉色头发的女孩长长吐出一口气。她把手机塞回小挎包,和塔罗牌一起郑重地收好。它们对她不再有意义了。
艾尔文牵起她的手,郑重地吻在手背上。“如我最初所誓,阿塔西妮娅女士。”驱魔人说。
女孩儿轻声笑了笑。“请叫我普鲁托——我叫普鲁托。给予一名占卜者真正的预示之眼,我们的神明如此仁慈,并且乐于剥夺凡人编织梦想的权利。”她说,“真感人。”
威里·欧提一言不发地站在一旁,觉得自己像是唯一不明就里的那个傻瓜。“眼”已经苏醒——普鲁托异色的眸子扫过他的脸颊,目光在他左耳的位置定了定。然后那视线荡远放空,仿若消失在时空的尽头。
他听过不少传言,妄自猜测在那位女士眼中,自己只是个一闪而过的影,身形变得无限幼小,直至成为一粒渺小的尘埃;同时却又无限苍老,骨骸风化灰烬飘散——过程短暂得也许来不及留下一丝活人的声息。她的眼睛不再注视他的时空。
这些超凡脱俗的人——他们活得太久,资历又比自己高太多;可尽管威里只是个普通人,仍有他必须完成的工作。于是男人挺起胸膛,牵起前占卜女郎的手,清了清嗓子:“女士,我很荣幸……”
“他会去的。”普鲁托说。
“您说什……?”威里愣了愣,女孩雪白的手被他托在手里,吻手礼还没来得及印在她的手背上。
“他会去的,孩子。”女孩儿低声说,声音像是水鸟拂过水面的羽翼,悄然激起一大片暗潮和涟漪——“三十六区的好公民,牺牲品·康拉德。穿过死亡的重重阴影……”那人的身躯在她夜般宁静的黑瞳中一次次支离破碎,四散飞溅的血肉白骨却总能拢合为这个褐发的男人——不死者康拉德。她抬起手,温柔地拂过驱魔人的脸庞。
死亡的阴影如纱幔般将那男人层层笼罩,却从不能真正将他禁锢。
威里不知道自己是否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他从“眼”女士安详的异色双瞳上收回视线,理了理手中的资料,抬腿向门口走去,一把拉开铁门。走廊里冷飕飕的,头顶石壁上的荧光植物散发着清冷的辉光。那熟悉的寂静终于让他心中的烦躁冷却下来。
“你会回来的,对吧,艾尔文……?会从魔界回到我身边来……?”普鲁托在他身后颤抖着问道,声线满含不安与恐惧,似乎又从那位无所不知的女士变回了第三街酒馆里讨生活的占卜女孩儿。
“眼”的依附还不够稳定,初始人格依旧会时不时地占据她的思维——威里机械性地想。男人转过身,想要看清那女孩儿的眼睛是不是暂时变回了剔透晶莹的淡紫色——然而他面前却只有一片深不可测的黑暗。唯一的光源在他手中,那盏仿古式的马灯是他某位上司恶趣味的产物,因为太过张扬做作,曾一度令他深恶痛绝;然而此时威里却无比庆幸,有这么一盏提灯——虽然微弱渺小——在他手中温柔坚定地绽放着光芒。
些许的光明能带来的慰藉让这个人类感到心惊。
威里·欧提没有听到艾尔文的回答便匆匆推上了门,把时间的囚徒们关在厚重铁门后面古老阴森的黑色坟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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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尔文和眼的故事就告一段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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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梯的底部是一个宽敞的圆厅,随意摆放了太多稀奇古怪的防御法器,显得有些拥挤:那些最远可追溯到神迹时代的玩意儿本该显得古老而神秘,不过自从老东·德里森自掏腰包在这里铺上了一整层乳白色的大理石地砖,又用厚厚的墙粉遮住了四壁上经年的血痕与污渍,它就温和可人得多了,像个摆满了奇怪视觉艺术品的现代博物馆,只是格外冷清——这个时间点儿只有小德里森一个人缩在圆厅的角落里,检修着他爷爷、爷爷的爷爷和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们留下来的那堆破烂儿。看到艾尔文来,这个黑发的家伙迅速拉低了自己油渍斑斑的皮帽子,把脸藏在猫头鹰型的护目镜后面。自从知道艾尔文真的不会把自己仓库里的东西割让给德里森家族,菲·德里森已经有几个月不肯和他说话了。
艾尔文对着那个硬邦邦的忙碌背影点了点头,伸手敲了敲手边最近的一扇门。“眼。”他说。那门突然变得漆黑而通透,像是丢失了它金属的本质,变成了一整块儿浓稠的胶冻。
门的对面已为他联通好了“眼”的房间。屋子里堆满了黑色天鹅绒靠垫,地榻上的织物和厚实的长羊毛地毯也是黑色的。老德里森不喜欢那里——被“眼”依附的女人从来不吃他那一套,她们的视角跨越了时间,总是能轻易揭晓他那些被姑娘们喜欢的玄妙伎俩,东·德里森喝醉的时候总愤愤地说那屋子是时间之神的黑色暗箱。
艾尔文的脚刚踏进门里,一团嫩粉色的东西就猛地扎进他怀里,咚地撞在他胸口,像是枚精力十足的小型炮弹。那是个身材娇小的女性,长长的头发漂成了时下正流行的亮粉色,点缀着鲜花图样的吊带短裙胸口开得极大,露出一大片雪白的丰满胸脯。艾尔文把这个自称普鲁托的占卜女郎从酒馆拎回来的时候,他们压根不肯相信这个浓妆艳抹、靠着出卖美梦和色相讨生活的女人会是“眼”的下一名依附者。
可是普鲁托双瞳的异变已经开始,“眼”的确离开了老芭芭拉。艾尔文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女人已经完全瞎了,吵着要她的泰迪熊,还哭着问妈咪什么时候接她回家。接纳“眼”的那一年,芭芭拉还只是个七岁大的女孩儿。
“请帮帮我,先生!”普鲁托抬起头,浓厚的艳妆已经洗尽,她的五官精巧细致,看上去还是该在课堂里消磨时光的年纪,显得有些楚楚可怜。那对幻梦似的紫色瞳孔已经有些灰暗浑浊了。少女扑闪着睫毛,装出应对同情心泛滥的酒客时的模样,泪眼婆娑地央求道:“我是被拐带到这里来的,先生,一个可怜的女人,诚恳朴实的占卜师,倘您有一丝善心……咦,艾尔文?!”
她眯细了瞳孔,艰难地在男人脸上找了个焦点。
“又是你!——你把我捉到这儿来到底想干什么!?”她一脸不耐烦地推开男人,愤恨地抖了抖裙子,仿佛那少得可怜的衣料在艾尔文身上沾染了什么不洁的东西。“我要告你非法监禁!”
“你看到我了。”艾尔文轻声说,语气笃定:“你能看到我,阿塔西妮娅。”
“什么?谁?”普鲁托愣了愣,一点儿也没察觉自己惊人的夜视能力有什么不妥。她往后退出几步,后背紧靠在墙上,纤细的胳膊警惕性十足地护在胸前:“我当然能看到你!——听着,亲爱的,我说过很多次了,我是第三街最有名的占卜师,‘众神之眼’普鲁托——你是不是精神上有什么毛病?你是个有恋母情结的变态吗?”她抬起手,用手背蹭着因异变而肿胀的眼角:“求你了,先生,我不知道您对我的眼睛做了些什么,只是……只是让我离开好吗,我不会说出你的长相的……”
男人一言不发地站在门口,神情倦怠,或许还有些怜悯——普鲁托却从那人的眼中生生读出一丝恳求。
黑色纱帐和天鹅绒挂帘铺天盖地地压迫下来,让她觉得有些窒息。“别那么看着我!”她嚷道,捞起脚边的靠枕砸过去。绵软的枕头拍在艾尔文脸上,无声无息地滑落,跌进了他脚边的黑暗。
“你该告诉她实话,康拉德。”一个声音在黑暗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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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观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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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了想,补个楔子 作为楔子好像有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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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彻·肖斯顿从小就不喜欢他老爹的那间私人诊所。它狭小、破旧,诊室和病房全在潮湿积水的地下,而且常年散发着消毒水和阿摩尼亚混杂的刺鼻味道。除了他那睡不醒的邋遢老爹充作医生兼院长,只有一个格外强壮的女护士,终日铁着脸僵直地坐在挂号窗口后面。拜这一切所赐,“旧市街的医学怪人”这外号一路粘着他,直到他在职业中学的毕业典礼上一拳打掉了大块头塔克的三颗门牙。
温彻曾经以为任何一个精神正常的患者都不会选择他家的诊所,除非想要死得更快——可是一个暴雨倾盆的夜晚,当他像往常一样,叼着从他老爹办公桌里摸来的烟卷,翘着脚坐在院长室兼诊室那张还算舒服的沙发椅里,诊所的走廊上突然响起了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温彻手忙脚乱地躲进诊疗室的旧衣橱,从发霉木门的夹缝间看到一个黑头发的家伙被人架上了房间对面的手术台。
那是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人,浑身都被暴雨浇透了,胸脯异样地震颤着,苍白的脸上毫无人色。他老爹的手术刀几乎立刻就切进了病人的胸口。
患者的身躯猛地震颤了一下,但是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嘿艾尔文,你确定不用麻醉吗?——能这样挺过E级魔族切除术的年轻人我还没见过几个。”他听见自己家那位无照医者毫无紧张感地说。
“他还要走很远,足量的麻醉药会毁了他的,金。”一个低沉的声音回答说,那音色听起来有些倦怠,似乎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不能让他挂心。
温彻往右挪了挪,狭小的缝隙间只能看到一个褐发男人的背影,似乎正用力把病人剧烈颤抖的身体按在手术台上,看起来没打算使用台案配备的束缚皮带。
“好吧,好吧,我知道你们搞外勤的都是疯子——麻烦保持清醒,小伙子,昏厥会让它占据你的心。张嘴,咬着这个,你可以用力一点——”
刀刃切割血肉的粘腻声响让温彻心底里泛起莫名的兴奋。
然后是稀里哗啦的水流声,听上去像是掀翻了大个儿的扎啤杯,液体像条小瀑布似的倾泻下来,砸在粗糙的水泥地上。
“——如果你的神智被它完全搞垮,我下手杀你的时候会尽量利落些。”肖斯顿医生欢快地说,温彻发誓他甚至听到他老爹舔了舔嘴。
哐啷哐啷,一直绷得死紧的病人突然激烈地挣扎起来,伴随着一些模糊不清的非人般的嚎叫——陈旧的手术台被他摇晃得听上去几乎散了架,医疗器具叮叮当当地散了一地,玻璃器皿摔碎在地面上,声音尖利刺耳。
“这钱可得记在你头上,操!”肖斯特医生低声骂了一句,手上的动作可没因为这异变耽搁分毫。
另一个声音则温和地低声说:“放轻松,孩子。放轻松。——如果你挺不过去,我会亲自动手,特雷,我保证。”
柜门间的缝隙真的很窄,温彻把一只眼睛紧贴在狭缝上,看到褐发的男人伸出一只手,麦色的手掌看上去很温暖,带着人类的柔软和温度。病人立刻用他苍白的手指紧紧攥住了它,像是濒死的落水者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
黑发青年身下的手术台安静下来。温彻知道他仍保持着清醒,因为另两个人谁也没给他那干净利落的一下。
他的老爹伴着血腥和粘腻哼起一只小调,轻快的音律掩盖了病患急促的呼吸与颤抖。苍白的手指死抠着另一个人麦色的掌心,黑发的年轻人的喉咙里再没发出过半点声音。
整个手术大概持续了很久,小肖斯特后来被老肖斯特发现睡着在衣橱里——身旁还散落着一柜子烟蒂。当他被医生骂骂咧咧地揪着领子拎出衣橱时,已经是下午了。房间角落的手术台上空无一物,水泥地上干干净净,一丁点儿血渍也没留下。
温彻几乎以为那场手术只是个雨夜的幻觉,鉴于他老是担心诊所破产后自己不得不被迫做个父债子偿的艳舞男孩——直到他在垃圾箱里翻到那堆被血沾污的玻璃碎片。
。
很多年后,温彻接下了肖斯顿私人诊所清闲的灰色生意,甚至包括那个面色铁青的坐台护士。 他发现自己早就打心底知道最终会回到这间旧市街的破烂诊所,尽管作为“魔亡”乐队吉他手的未来也很令人期待。
肖斯顿们各个无照,也没学过行医——可对于寄生魔物的物理性驱除,他们天生就是把好手,可以让银质手术刀在手中翻飞成一朵绚丽的花。
他坐在院长室那张带扶手的沙发里,双脚搁在办公桌的桌面上,拨弄着他的吉他打发时光。这间诊所的病患并不少,但大多数午夜之后才会出现。艾尔文·康拉德偶尔会带着病人过来,可他自己从不需要医治;叫做特雷的黑发青年却再也没出现过。
希望他走完了需要走的路。温彻·肖斯特想,手指在琴弦上拨下了一个重重的音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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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尔文被那通工作电话吵起来的时候,夜色正浓。
他从一间不知名的廉价旅馆陈旧的床褥间中伸出手去,准确无误地抓起了床头柜上的电话听筒,放在耳边的时候已经恢复了清醒。
“喂。”他毫无情绪地说。
“亲爱的康拉德先生,我很抱歉打搅您的美梦。”一个甜美的女声用一种程式化的腔调说,“请您三十分钟后到驱魔人协会来一趟,危机度:五星。”
艾尔文点着了一只香烟,吸了一口,把淡蓝色的烟雾喷进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十二点以后不加班。我不是正式员工。”
对方显然并不在意他的回答:“三十六区的市民需要您。”艾尔文随手把听筒丢回座机上,通话结束前的瞬间,他听见那个甜腻的声音说:“‘眼’女士说——”电话挂断的喀嚓声切断了这次通话。
艾尔文从床上爬起来,叼着那根烟摸进了洗手间。他在黑暗中按下了墙上的开关,电灯不确定地闪了几下,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亮了起来。
一个棕发男人的身影出现在满是污渍的镜子里,冷淡的蓝色眼瞳里缀着两个骇人的黑斑。
他把烟碾灭在洗手池里,拧开吱嘎作响的龙头。热水阀早就锈死了,男人捧了把冷水拍在脸上,水流顺着镜中那人的脸庞滑落,滴落在他肌肉精炼的胸口。
驱魔师艾尔文·康拉德并不特别健壮,平日缩在黑风衣里,也许还要稍显瘦削;可是此时他赤着上身,满身紧绷的肌肉就在洗漱镜中显现出来了——那的确是常年被实战磨砺的战士的身躯,经年的伤疤纵横交错。虽然鲜血不再能汩汩流出,可有些旧伤依然深可见骨,在阴雨连绵的夜晚隐隐作痛。
他连那伤口的来历都记不得了。天知道已经过了多少年。
半个小时以后,衣着整齐的艾尔文•康拉德先生用脚顶开了驱魔人协会的大门。
“您好,亲爱的康拉德先生——”前台小姐笑盈盈地说,语声甜美,正是扰他睡梦的那一个:“请问您有预约吗?”
艾尔文看也没看她一眼,绕过前台,径直往左侧走廊深处走去。
协会所在的这幢大厦足有六十层高,明目张胆地坐落在最繁华的商业地段,距离地铁站走路只要十分钟,像任何一幢商务大厦一样安全无害——事实上它的确没什么威胁——它被以高昂的价格租赁给各种不同的公司,兼带提供计时收费的地下停车场,是幢真正的商务大厦。各色人士来去匆匆,谁会在意那些无关税收或生计的小秘密呢。
这时候整幢楼里的灯已经全部熄灭了,黑漆漆的走廊里闪烁着两块儿幽蓝的荧光,像是飘在黑暗中的、燃着冷火的宝石。
宗教制裁横行的年代,艾尔文曾不止一次被麻绳捆着烧死在广场中央的草垛上。他被指责拥有一双邪恶的魔鬼的眼睛,不洁且将招致灾祸。他觉得无话可说——
因为它们的确就是。
冰蓝色的辉光穿过黑暗,径直往前行进。驱魔人拉开十二号安全楼梯的铁门,驾轻就熟地向下走去。这楼梯并没通往停车场,地下三层的尽头是一堵封死的墙。艾尔文 在石墙前面站定,抬腿就是一脚。“谁!?”一个尖细的男声划破了寂静。他踢到的那块砖上冒出来一只怒气冲冲的深红色眼睛,正拼命瞪着往上瞧,想要看清头顶上那男人的脸:“是谁踹我?真没礼貌!”他没好气地问道,“谁在那儿?”
“艾尔文·康拉德。”驱魔人说,“来找‘眼’女士。”
“艾尔文?”悉悉索索的声音响了起来,无数双眼睛徒然出现在灰突突的墙面上,有的苍老、有的刚毅、有的妩媚,还有些天真无邪,看上去属于襁褓中的孩童:“真的是他吗?真的是他吗?”
艾尔文面无表情地站在那些好奇视线的焦点上。
墙砖们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天呐,是艾尔文!他还活着!我就知道!”
“我听说他被咬掉了脑袋——”
“被卸成了八块!”
“那是上次和上上次了,他们说他这回烧的连根儿头发都没剩下,天呐——”
那群眼睛墙砖围着艾尔文看了个够,这才心满意足地张开一道口子,把他让了进去。
“我赌你三百年以内就会死,艾尔文,我押了三只高脚蛛!”
“为什么不找个灰烬家的人试试呢,他们连范纳西姆那群疯子都杀得掉——”
驱魔人把那些喋喋不休的家伙丢在身后,心不在焉地顺着古老陈旧的条石楼梯继续往下走。冷飕飕的风迎面吹上来,墙上的火把嘶嘶啦啦地摇曳,地面上晚春温暖湿润的感觉荡然无存。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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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格尔尼是西班牙人在大航海时代建立起来的镇子。几个世纪的风吹雨打下,路面有些腐蚀损坏是很正常的事。这十几年镇上先是采珠业不景气,跟着渔业也渐渐淡薄下来,近几年又闹出了些不太上得了台面的怪异事件,青壮年人口流失的非常厉害。目前仍死守着镇子的,除了些在这里生活了大半辈子,因为眷恋旧土而不愿离开的老人,就只有一些稚嫩的孩童了。因此,镇上的公共设施也因为缺少人手修缮而损坏的很厉害。就是镇中心最地标性的建筑——圣格尔尼小教堂和美人鱼雕像都显出了颓唐。更别提相当于镇子中贫民区的土著聚居地了,住宅和街道,从门窗到墙壁,处处都东倒西歪,腐朽的极为严重。铺地的砖石只剩下零零星星些许还在,有的地方用木板一垫了事,但大部分的地面都仰面朝天露着泥土,坎坷不平,非常难走。
栗原空一脚一绊地追着俄国人的步子,费解他怎么能在这么糟糕的路况上健步如飞。然而他这一走神,脚下被翘起来的一块石板绊了一下,再抬头时,连俄国人的一根毛都没了。
他懊恼地想把自己的舌头吞下去。
然而等他稍微冷静下来,却发现这条狭窄凌乱的街道上没有半个人影,安静到有些可怕。而且隐隐约约地,从那些用破木板或者肮脏的布帘随便遮掩起来的歪斜的窗洞里,透出令人不舒服的窥视感。
栗原空僵在原地,意识到自己往镇长先生叮嘱过的“这个可爱的小镇里唯一治安混乱”的地方,走得太深了。
他的直觉告诉他,现在应该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沿着原路返回去。但是他又不想直接放走那个口出狂言的斯塔洛夫金先生,就这样灰溜溜地回到自己下榻的小旅馆里。
偶尔理智会妨碍人类本能那敏锐的判断力。
在他站在原地纠结的时候,被窥探的感觉更加重了些。好像有无数躲在歪斜木板墙后面的虫豸正通过窗帘上的小孔,满怀恶意地注视着这个单薄的东方人,计划着能够从他身上割下几斤几两的肉来。
栗原空被这不合时宜的联想整的无端打了个寒战。
站在这条混乱,逼仄又肮脏的街道上,他根本止不住自己的想象力胡乱飘飞。
他背后有一栋看起来歪斜的没那么厉害,外形也远没有其他建筑那般丑恶的二层小楼。在他犹豫的当下,那栋楼一楼靠街的窗洞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个形容枯槁的阿拉瓦克老人——那张泛着浮肿的面相太过阴郁可怖,甚至让人在第一眼根本无法辨别他的性别。而他开口说话之后的声音又像是敲破的铜锣在砂纸上刮蹭,极尽毛骨悚然的效果,交谈之于这个老人而言,已然成了折磨他人的良方。
“……!”
一种古怪的,模糊的可憎语言从他喉咙里冒出来,像是潜水者从鼻孔里挤出来的气泡那样扭曲。
栗原空被他吓得一怔,转过身就想倒退,然而那个老人从黑洞洞的窗户里伸出一只木乃伊似的黑手,闪电般地一把捏住了东方人的小臂。用一股与他的干瘪身躯极不相符的大力将栗原空拽向那漆黑的窗洞。
栗原空心里猛地一跳,那手指捏着他的时候,一阵突如其来,完全出自于心理上的强烈恐慌感击中了他。眨眼间的功夫里,他就已经半个身子被拖进了那黑乎乎的窗洞里——几乎毫无反抗之力!屋里一股扑面而来的浓烈鱼腥臭味,使他猝不及防感到一阵翻江倒海的反胃。而屋里可怕的气味还伴着其他不可名状的恶臭,来不及闭气的栗原空太阳穴被刺激地突突直跳。头晕眼花之间,又被拖进去大半截身子。现在只剩下两条腿还露在外面了。
“嘿先生!东方人在这儿!”
清亮的少年音突然插进来,接着有一双手拽住了栗原空的衬衫下摆。
“您把头探进破屋子干嘛?”那愉快的声音继续说道,“您卡住了吗?”
卡住?不!这分明是绑架!
栗原空在内心无力地嚷嚷道。
然而那双少年的手还来不及用力,就又有人从后面一把拽住了栗原空的腰带,硬生生把东方人又拖了回来。歪斜的窗洞里支撑用的板子因为碍事,也被他用暴力给扳下来了,隔板啪的一声砸下,那个生的像个怪异滴水兽的老人刺溜一下缩回了屋子里,像只缩进壳里的寄居蟹。而来人也不再管这个半人半鬼的怪物,只是用手臂在后面托了栗原空一把,让他在地上站稳。
栗原空被这一系列变动转的眼冒金星,一个没忍住,胃里的酸水全吐在了来人灰色的西装外套上。
“**!”
阿列克谢被喷了个措手不及,惊得眼镜都差点掉了,他瞪着还没回过神来,一脸痛苦状捂着嘴巴的栗原空。愤怒地脱下自己的外套连连抖落了好几下,然而这招对污秽并没有什么用,他只好用食指和拇指拈着那件外套,伸直手臂,尽量让它能离自己远一点。
瞪着东方人的那双灰眼睛上面,眉毛嫌弃的几乎要飞起来。
尴尬的气氛在两个人之间蔓延开,好在在场的还有个机灵的少年领路人,他重重咳了一声,让两个成年人的目光集中到自己身上。
这位少年是一个肤色奶白的纯正殖民者后裔,脑袋上歪戴着一顶干净的鸭舌帽,从帽檐下面的阴影里用带点儿狡猾的打量眼神看着俄国人和东方人,双手插在宽大的牛仔裤裤兜里,冲阿列克谢努了努嘴唇:“喏。”
他说:“您要的东方贵客在这儿呢——本镇的知名人物——我——对这个镇子了如指掌,找人也轻而易举。”然后他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颠了颠。
阿列克谢嘴角用力向下一撇,往对方手心里拍了一张纸币。
少年瞅了眼面值,笑眯眯地将纸币塞进裤兜里,然后用慢悠悠地,颇有些殖民时代贵公子风范,从电影里借鉴来的仪态向两个成年人欠了欠身,做了个“请”的手势,率先领着路往外面走了。
本着谁干的坏事谁负责的原则,阿列克谢毫无风度地将脏了的外套丢给栗原空,随后命令领路的少年:“嘿小家伙,来点儿本土风情介绍。”
少年在前面走着,顺手把鸭舌帽拿下来挥了一下,极为流畅地侃侃道来:“——众位贵客,您们现在看到的是本镇最破烂的地方,这儿十几年前全是阿拉瓦克土著和混血。”他手一挥,卢浮宫的小导游似得,让他们看道路两排互相挤压的破房子,“他们潜水摸珍珠是一把好手,但那都是以前啦,自从镇上有个老土著从珠蚌里取出了一块奇怪的小饰品之后,这些土著就变得不太对劲啦!”
“深夜集会,成群结队的划船到海上去,第二天天亮才回来,每次总会少上几个人——您猜我怎么知道的?”
“我有个朋友,是个酒神,但是在他还没当上神祇之前是个杂货商,您猜猜怎么着?”他顿了几秒钟,以确定他的听众们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可怜的老头儿,他爱上了一个土著姑娘,成天给她写写酸味十足的诗,跟她走上一段路,可就是没胆对她说说自己的爱情。”少年老成持重地摇摇头,“而那个姑娘有一天跟着出去集会啦,然后就没了,再也没回来。”
“可怜的老家伙,他心碎了,心碎的人总是能干出不可思议的事,他就偷偷跟着土著们去了集会,结果回来之后,就成了醉生梦死的快活酒神啦。”
“镇上人都说,他是看见了那些黑加勒比的邪恶巫术仪式,被魔鬼震慑了心神,魂都丢了。”
栗原空试图阻止少年把这些诡异的故事继续下去:“……你还在土著的地方不是吗,不怕被他们听见?”
少年笑起来,满不在乎地从地上捡起一枚石子:“先生啊,这儿早就没人居住了!”话音刚落,他就把石头冲着最近的窗户扔了过去。石头从黑乎乎的破洞飞进去,撞在木板上发出空荡荡的闷响。
屋里没人。
栗原空张了张嘴,刚刚那种模糊的毛骨悚然又从背后冒出来:“可是……刚刚……”他赶忙看了眼自己的小臂,被老人攥出来的五指印从红色渐渐变浅,只是有些淡淡的青痕遗留。
古怪。
这里太古怪了。
栗原空忍耐着心底的不安,发现自己已经渐渐无法安抚自己,越来越难以乐观地假设弟弟还安全地呆在某个地方。这个少年可能并没有见到那个试图绑架自己的老人的模样,但是明显是有备而来,一举把他从对方手里拽出来的俄国人应该见到了对方的身影!对!他绝对看见了!
栗原空猛地把头转向阿列克谢,而俄国人却没给他发问的机会,只顾着调侃带路的少年:“……哦。”他不怀好意地笑着:“把活人献祭给人鱼的巫术仪式?倒是有意思。”
少年却猛地停下步子,转过来:“嘿,听着,先生。”他一本正经,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人鱼是圣格尔尼的骄傲,您面前的本人我——是创建者家族的后裔,关于我尊贵的祖先在海难后被人鱼所救,然后与其相恋,之后建立镇子的传说,相信我,那是个小人鱼式的美好故事,从头——”他用手在胸前比划了一下,“——到尾,都甜美的一口能吞下去。”
随后那位少年赌气似得转过头去,非常有风骨地拒绝再与俄国人进行交流,一路将他们带回了栗原空下榻的小旅馆,然后拂袖而去。
老板娘放下手里的针织活儿,对客人掀了掀眼皮,正好看到了少年那个浅金色的脑后勺一颠一颠跑出门去,她像只老绵羊似得叹了口气:“……哦,艾洛尔……可怜的小艾洛尔……欢迎……欢迎您两位。”那吞吞吐吐模糊不清的发音和她的记性一样糟糕,显然已经忘了栗原空已经在这儿住了有两天这件事。
在她忙着用拖沓的动作从柜台后面站起来,并且没头苍蝇似得到处寻找登记用的圆珠笔的时候,少年——艾洛尔又推门回来,理直气壮地直奔阿列克谢,在他面前站定,然后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颠了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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