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日。
在花街的外沿将新添的酒喝了个精光之后,夜隐摇摇晃晃地在月夜之下的小巷中绕行,也不知道是不是朝着了凡寺的方向。
然后,已经忘记了自己走到了哪里的时候,看到了夜隐。
夜色长袍与墨色芙蓉面具。另一个『夜隐』。
当然,如果是正好在回去的路上遇到了处理事务回来的老头子,倒也无可厚非,只要躲过去就好,但是,即使是处理事务归来的老头子,也绝不会孤身一人。
并且,躺在狭窄的巷子中间,四周是一滩血泊,一动不动。
如果是清醒着的夜隐,他一定会意识到老头子出门的时候一定会带着侍从,即使遇到尸体也不止这一具,再不济也可以将面具摘下,确认一下面容——当然,老头子的面容他未曾见过,夜隐只是将他的行为举止研究得十分透彻而已,但至少有一点可以确认,老头子的年龄一定会和自己的父亲差不多,甚至更大——如果他有父亲的话。
只是,已经醉得不省人事的夜隐,只是映着依稀的月光看到了芙蓉面具,便汗毛倒竖。他没有检查尸体,只是接受了『夜隐』已经死掉的事实,然后跌跌撞撞地逃走了。
逃离这里。逃离了凡寺。
也许这具尸体正是自己的,而正在逃走的自己,只是魂魄而已。
夜隐这么想着,便疯狂地笑了起来,在巷子里无目标地奔走着——没走几步就跌了一跤,倒在了墙沿边,然后就失去了意识。
夜隐是被正午的阳光给烤醒的,他睁开眼,虽然有些头痛,但意识已经全然清醒,仿佛昨晚的醉酒只是一场梦。
他站起身,不顾身上的灰尘,开始四处奔找,寻找昨晚看到的尸体。他不太确定具体的方位,于是沿着每一个岔路口都依次查询了一遍,街道依旧,各户人家和小商贩除了对装束奇怪的黑衣人感到稀奇之外,并没有露出其他神色。
夜隐开始动摇了,难道说昨晚的尸体真的只是自己灵魂出窍的一场梦吗?
他放慢了脚步,慢慢地查看地面——毕竟现在已是正午,如果有人发现了尸体的话,了凡寺那边会有专人来处理干净的。
他又仔细查看了一次,终于找到了一滩血迹——颜色很浅,仿佛让人刻意用茶皂清洗过了一般。他凝视着这滩淡淡的血迹,昨晚模糊的记忆仿佛又浮现在眼前。
夜隐皱了皱眉,向了凡寺走去。
夜隐回到寺里之后,立刻就被找人找得不耐烦的主簿官宋甫英给骂了一顿。夜隐不等他啰嗦完,直接问道:『老头子呢?这几天没出去过吗?』
宋甫英嗤笑一声,『你以为夜隐大人和你一样就知道到处乱跑?』
奇怪。夜隐心里想着,又问:『今天寺里管王都的收没收着尸体?』
『唉,别提了,折了个弟兄。』宋甫英摇摇头,虽然面色透露出了些许悲伤,但看起来并没有太大的打击,毕竟他们已经见惯了死亡。『所以说叫你别天天就知道出去瞎逛荡,要瞎逛荡也别穿成那样,和活靶子没啥区别,你难道不知道现在有多少人都想要夜隐大人的命?唉,当年那么混乱的局面,大人也是没办法才这样,都是为了咱们瀚州的安定……』
夜隐愣了许久,似乎是没理解这句话,之后宋主簿的唠叨他一点儿都没听进去。许久之后,他突然大声地质问道:『你说有芙蓉面具的人不止我和老头子两个?』
『当然了。』主簿官十分疑惑地看着他,仿佛这才是理所当然的。『你知道嘛,替身就是消耗品,消耗了一个之后总得有后路吧……不过像你这样天天穿成夜隐大人那样这么认真的,好像也没有了,这可是一件苦差事哪。』
『这件事……都有谁知道……?』夜隐颤抖地问道。
『我们几个知道夜隐大人有替身的,自然都明白这个道理啊,怎么,真当『夜隐』这个名号是赏赐咯……?哎,等会儿,你给我回来,今天还有活要干呢……哎,轩礼?』
一整个下午,夜隐都比平时更加漫不经心地干着活,仿佛真的是失掉了魂魄。
『真当『夜隐』这个名号是赏赐咯……?』
他回味着宋主簿的话,无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毛笔,蘸得过于饱满的笔尖一晃,大颗的墨滴落到了纸面上。
六年前,他满怀希望地相信着,这个面具代表的是对自己实力的认可,让憧憬着『夜隐』的小孩子有了能够与其并肩的机会,对从小在寺中长大的『轩礼』来讲,没有比它更崇高的赏赐了。
可是,自己并非独一无二的那个『替身』。夜隐大人的『替身』在他人的眼中,不过是一种『苦差事』罢了,不带一丝崇高,甚至还有些麻烦。
他将被墨滴污染的纸张揉成一团,似乎还不解气,又撕扯了几下,然后丢在了地板上。
『夜隐』的替身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受到毁坏,然后被抛弃,因为还有备用品——并非另一个『夜隐』,并非唯一的『替身』。
说到底,自己心中仅存的那点优越感,那点被『夜隐大人』所选中的宿命感,只不过是心中所存的幻象罢了。
那么,自己自封的『夜隐』已经不复存在,即使这个『夜隐』只是『另一个夜隐』的意思。
漫长的梦境过后,自己只不过是『轩礼』罢了。
一个连写法都未曾得知的、潦草的、不带有任何含义的名字。
就连这个生命本身,也并没有其他的意义,他原本的宿命,本来也只不过是冻死在了凡寺的台阶上而已。
哪怕老头子在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心怀着一点点什么样的憧憬就好了,希望这个孩子能够成为某种人的憧憬。
也许对他人来说,执着于自己名字的夜隐,或者说是轩礼十分奇怪,但对于他而言,名字才是确认自己还活着的唯一凭据。
夜隐闭上眼睛,想象着自己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生活——永远在寺里生活,永远在寺里干杂活,不曾有任何晋升的机会,甚至不能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过了许久,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并且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恐惧。
能够让自己成为『夜隐』的唯一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