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忠犬的悲劇)
【3506年】
什麼都感覺不到。
彷彿睡著了一會又醒了一般,厄洛伊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連自己在哪裡都不知道,那笑聲在耳邊縈繞——來自他腳下的黑影,他腦海裡那個可怕的存在。
“十三年。”它笑著說。
厄洛伊沒有理會這個東西。此時周圍的環境才逐漸回到他身邊,厄洛伊環視周圍,一群群穿了制服的人,王、公、貴族,沉靜地不自然,背對著城堡的大門,似乎是匆匆地跑出來查看究竟發生什麼事情。
人群裡突然有人動了,轉身推開身後的人離開,帶走身邊的一小撥侍衛。
陛下?
必須要追上才……
厄洛伊驚喘一聲,踏了一步便動不了了,他的目光往下移,被血染紅的手在顫抖,滿目瘡痍的衣服標示着自己身上的傷口,本來深紅色的布料幾乎被浸透了。是我嗎?為什麼完全沒有發覺?
人聲這才響起,叫喊著醫生和急救。厄洛伊回頭,看見地上屍體的碎塊,手法殘忍,連從小在戰爭裡長大的他都不曾見過。
聲音輕笑。“追求了不該追求的東西,”它說這話時語氣裡充滿了厭惡,“如今得到了可悲的力量,又如何呢?不過——殺起來真是麻煩。”
追求了不該追求的東西……對了,自己在跟入侵者戰鬥,但那似乎不是個一般的人,隻身能夠在城裡造成如此之大的損傷。厄洛伊記得他該輸了,然後那個黑影——那個他十六歲的時候就能聽見的黑影出現了,他本以為它在第一次拒絕後就會消失,顯然不是……
他說了:好。
厄洛伊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一個可怕的抉擇,他向這個混亂與邪惡的造物提出了邀請。
醫療隊小跑到他身邊,同樣是一臉驚愕。“很嚴重啊。”一個人這樣說,“居然還能站著,不痛嗎?”
痛……他是該感覺到痛的,就這樣的傷勢看來,應該已經要幾乎失去意識了,可是除了從身體傳來的那種沉重和無法控制肌肉的感覺,警告着自己不能再移動以外,什麼都沒有,似乎是痛覺被消除了。
他還活著嗎?
活著哦。聲音對他說,算是吧。
“總之先想辦法把你帶進去,你先不要亂動,擔架馬上……”
聲音轉頭看向旁邊的醫療人員,對方愣了一下,有些欲言又止的樣子,被起步的傷者嚇了一跳,往後退了一點不敢攔住,聲音笑著,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向城堡。
你……被拋棄了呢。聲音咯咯地笑著,讓厄洛伊感覺煩躁——他是個不那麼容易煩躁的人——可是當他開始後悔自己的選擇的時候,這個東西已經不會離開了。
他可能犯下了這一生最嚴重的錯誤。
你的王一句話都沒說便背你而去。它又說。真是無情,就如歷代的王一樣。
我不允許你侮辱陛下和王族。厄洛伊皺皺眉頭,他已經和這東西爭鬥了整整一個月,試圖控制它和自己的身體,但顯然這東西的力量比自己想像中的強大許多。光是要拉住聲音不讓他去攻擊身邊的人就耗費了他大部分的精力,更不用說還得讓之前的傷恢復,更必須要趕上訓練的進度。
哦?你又能拿我怎麼樣?它笑。你跟我爭只會把自己累壞的。
就算如此。他說,一邊緩緩地走過熟悉的走廊,陛下從那天轉頭離開後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也沒有人願意告訴他怎麼一回事——厄洛伊很擔心,陛下從來不是這個樣子,雖然一時自己也說不清到底什麼是正常的,可是自從那一天,所有的人都變了,變得疏遠而恐懼。
還是其實是自己變了?
如果陛下也因為那件事開始害怕自己……自己又該何去何從?
得了吧,你的王什麼都不怕。它低語,你的王是把你丟棄了,如此的話,為何還要這樣保護他?他甚至不是你的王,你的王被自己的臣子鎖在宮中自生自滅,你知道的。
厄洛伊沒有回答。
叛國者。它放聲大笑。你的國家在戰爭中消亡,你卻在此保衛敵國的王!
他站住。你說的沒有錯。
哦?自己都承認了?真是有趣。聲音哼了哼。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麼?
為何你要對這個人如此忠誠,為何要用盡全力將我牽制,為何不願意面對,你已經被你的王拋棄了。黑影在他身邊竄動,就算他知道它不是真正在那裡,只是他看見的幻象。你……不相信他會這麼做嗎?你的王留著怪物的血液,你感覺不到嗎?你明明沒有義務為他做任何事,為何還要……
閉嘴。厄洛伊打斷它,卻只換來另一陣笑聲。
聲音那雙艷紅的雙眼就在他眼前,近得他都能聞到血腥和灰燼的氣味,厄洛伊沒有動,他告訴自己不能退縮。啊——它嘆息。真是可悲的情感,那就去問吧。它說,一邊伸出利爪。去問你的王。
門口的騷動艾登不用想就知道是誰來了,他讓侍衛放厄洛伊進來——自從一個月前那件事情後艾登新添了兩個貼身的侍衛,並且囑咐他們除非艾登允許不能讓厄洛伊靠近。
如果那還是厄洛伊的話。
來者在身後關上門,他還穿著侍衛的衣服,底下仍包裹著層層繃帶,那天他傷得不輕,能夠恢復已經是奇蹟了。他的嘴角輕輕上揚,打量著坐在沙發上的艾登。艾登沒有說話,也用相同的眼神還給對方,那跟他相處了十二年的人,此時卻彷若一個陌生人,他藍色的雙眼裡面多了一抹危險的深紅,原本耿直的神態和舉止多了一份狂妄。
“晚安,我的王。”聲音說,隨性的行了個軍禮,仍是笑著,“是否一切安好?”
“你甚至沒有努力嘗試要裝得像他。”艾登說,語氣冰冷,“說,你要什麼?”
“沒什麼。”他笑,“果然很無情吶,早些時候我還跟他打賭呢,看來是我贏了。我以為你很喜歡這個人,看來也不過如此。”
“厄洛伊的話我還是很中意的。”艾登雖然坐著卻彷彿在俯視眼前的侍衛,“你——另當別論。”
“被發現的——也太快了。”聲音歪了歪頭,“其他人都還未察覺,我的王,關於我的事情你究竟知道多少?”
“舊書記載,領主吞噬了自己的影子,唯有剩餘的一小部分流落人間,被詛咒束縛。僅此而已,但是——”國王站起身,語氣變得無比嚴厲和嫌惡,“就算所知甚少,你的存在帶來的那種令人作嘔的感覺我在百里之外便能察覺得到。”
“哦?”聲音笑,“不怕他聽見嗎?”
“那就讓他聽吧。連承諾都無法遵守,還有什麼用處。”
“他正在掙扎呢,只要我的王在,他可以輕易地將我拴住。”聲音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怪物的子嗣,我脖頸上的鎖鏈,你不知道我有多麼憎恨你們,不過——既然那把鑰匙還在,我就無法違背我被賦予的命令。”
艾登不屑地哼了一聲,“你以為只有你心懷厭惡嗎?說吧,特地前來面對你的仇敵,究竟是想要要求什麼?”
“我想要活下去。”聲音回答,“僅此而已,我的王,在我逃離即將到來的死亡時面前僅有兩條道路,既然其中之一已經不復通順,那就只能選擇第二。我清楚你的決絕,你會把路上的荊棘全部砍除,是嗎?於是我決定向你提供忠誠,讓他活下去,讓我活下去。”
艾登微笑,看起來是一如往常,但也同時讓厄洛伊心寒,第一天見到艾登,也是同樣的微笑,冷漠至極,是代價昂貴的微笑。
“你回來了,厄洛伊。”他說,“痛嗎?”
“有時候,陛下。”厄洛伊回答,不知為何有些緊張。“不過已經沒有大礙。”
“那就好。”
厄洛伊低下頭,手握得更緊了一些,聲音在他腦海裡,留下一串笑聲後淡去。“陛下……”他說,“對不起,我沒能守住誓言。”
艾登的眼神就像一把劍將他刺穿,此時他是真正感覺到痛了,那天流的所有血,受的所有傷,直到現在才感受到全部的痛苦一般,讓厄洛伊難以喘氣。“然後呢?”艾登問,儼然是一副坐在王座上的姿態,而厄洛伊則是當年那個待審的犯人。
棄子,棄子,你永遠只是一枚棄子。
“倘若陛下希望,我會用盡全力將它壓制,它再也不會出現,我以生命發誓。”
“是嗎?”
那語氣讓厄洛伊的心再次抽痛,那是種在他人說了一個玩笑似的謊言後,會發出的疑問的音調,艾登走到他面前,伸出手放在他臉上,輕輕地拂過嘴角的傷疤,國王仍然微笑著。
“那好,”國王說,“不早了,你的傷還沒痊癒,先去休息吧。”
厄洛伊頓了頓,“是的,陛下。陛下也早點歇息,晚安。”他認真地敬了一個禮,轉身走出房間。
艾登從書房的門探頭出去,看著熟悉的背影越走越遠,最後消失在走廊盡頭。他身旁的兩個侍衛面色凝重,這是侍衛隊裡最優秀的兩個,他們的表情訴說著不信任,同時看向國王的方向。
國王沉默,目光停留在走廊遠端許久,最後他伸出手,輕輕點了點自己的脖側,才回到房內,關上門。
【聲音表示我去年買了個表我都求你了居然就讓我活一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