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祭-愚人角】
【觀眾席三樓——環形走廊】
瑟蘭沿著環形走廊閒逛,這是三樓,他不該在這裡,按照出生他本該在樓下,可是王族有權帶一個隨從上樓,於是他就落在這更無聊的樓層裡,甚至都不是個隨從。深紅色的地毯織有同色的花紋,一格一格彷若棋盤上的路徑,看久了尤其不舒服,好似他們從沒下過台就這麼生活在幕布之上,將其理所當然的當作了世界的基底——可舊貴族大家們並不會在意,反正都是一樣的,是嗎?他不自覺得笑起來。
王在台下仍舊是“王”,他在台下仍舊是“騎士”,樓上住的仍是“造物”,樓下住的仍是“平民”。
繞了一圈又一圈,就是不想回去。
“還習慣嗎?”
瑟蘭愣了半晌,身體反射性地敬禮,腦中還在想轉角的是哪一個——平穩而輕柔的語氣加上幾乎聽不見的腳步聲,大概便是基里爾了。
“陛下。”
“場外不用那麼拘束。”對方稍稍揚起嘴角,隨之將頭偏向一邊,明明毫不必要也要在這個地方穿得無比正式,說著不需要拘束自己卻仍保持著平時一貫的嚴肅姿態。“怎麼還沒回去?已經很晚了。”
“去幫殿下拿東西。”他回答,揮揮手裡的書本。“那陛下呢?沒有人陪著嗎?”
“沒有什麼必要。”
不愧是一家人,就連在這麼小的地方也能甩掉身邊的人到處亂跑,真是把靈敏的天賦用在麻煩的地方。瑟蘭嘆了口氣正準備擺出教訓年親人的表情,面前望著他的玉色雙眼卻一點都沒有打算接受譴責的意思,或者說根本就不覺得自己說得出口——要是是丹特早就會將目光移開——基里爾眼裡的從容依舊溫和,可是瑟蘭看得到那綠底下藏著的,一種包含了些許涼意的不在乎。
“諾亞會氣……”瑟蘭無奈地嘆了口氣,“我帶陛下回去吧,就說是我隨陛下下樓的。”
基里爾的微笑變得明亮了一點,在瑟蘭心裡撩起一陣微暖的波動。隔壁座的將軍就能理解,所以也不只有他這麼想,就只有這些漂亮的孩子們讓他不後悔答應上樓。
“最近……生面孔變多了。”
“確實。”都是些他不想遇到的怪物,不過就算他再不情願,那些東西仍舊得上下四樓。
“可能會有新的劇本。”
“沒什麼好期待的。我啊——已經看不太進這些悲傷的故事了。”
“是嗎。”小國王並不覺得這些故事悲傷。“或許一些改變也是好的,雖然根本上都是一樣的劇情。”
那不如重新開始吧。
“嗯。”瑟蘭聳了聳肩,敷衍地回答,談話便結束了。他慢慢地跟著盡量調整步調不要超過面前的人,在丹特身邊就沒有這種問題,還覺得有些不習慣,但那都不重要——一下一下的跳動,一點一點雨滴般的暖意,細軟的髮絲和脖子隨著呼吸起伏,領口硬挺的布料離開脊椎稍稍隆起處然後再將其隱藏,潔淨的象牙色幾乎讓人不敢去觸碰,輕如薄羽,薄冰般透明,只屬於蛛家的虛渺。余光裡不斷重複的地毯花樣,他們已經饒了多久了?誰也沒有遇上,所有人都還在場內,還有人在等待他捎去書本。
重啟也許不是一個壞事……他伸手,又停在半空,感受那份來自皮膚的溫度的邊緣。
究竟這劇場對與“暴力”的界定到底在哪裡呢?
一瞬間瑟蘭被自己的念頭嚇了一跳,倏地收回手。真是可惜。
三樓真是個危險的地方。
“打算走了嗎?”他問。
基里爾又回過頭,給他那一如往常的微笑。“再等一下。”
【二人轉(不】
【ki還是挺喜歡sl的畢竟從小就很熟悉】
【sl在場外會很輕易地被zp等人撩走……well他如果想的話也可以很輕易地撩走一個王家寶寶,至少比DR強多了,可惜他生在一個hard模式的一代】
【場外是很嚴格的】
【~愚人角】
【觀眾席四樓——公共區】
他一直覺得,真正的悲劇便是,明知道無論如何都會失敗,卻必須為了達成失敗而努力,什麼不會得到,所擁有的也會失去,還得擺著笑臉感謝其教導有方——他堅信一個人能拿到最差的劇本就是這樣,可是來到這個劇場後他發現這般的故事實在是太多了。
求而不得的悲劇。狹隙間的悲劇。
他從來不是會哀自己不幸的那種人,可是有時後看到手裡的劇本還是不禁要笑自己倒霉。也就這樣吧,他有時會這麼想,既然不得那也不求了,就在狹隙裡苟活吧。
同時他也會這麼想:快點將一切結束吧。
要是劇場能夠重啟,他希望自己分得一個簡單的角色,朝生暮死,多可愛的概念。
海德坐在座位上,這是個特殊的樓層,位於頂端也沒法直接出入劇場空間,住的都是和自己一差不多的存在——造物,這是他們在這裡的統稱。他實對此並沒有太大的意見,只不過這樣特別的待遇,時時刻刻提醒著自己被列為非人的事實。
“你究竟是個什麼?”他聽到背後的腳步聲漸進,參雜著金屬珠互相碰撞,均勻流暢,帶著一種不經意的小心翼翼——是新來的成員——他有些不情願地轉身趴上椅背。
“這裡怎麼都是些奇怪的東西……”
“你知道,對下面的人來說你也算是奇怪的東西。”
那人側過臉。“還沒見過。”
海德本來想說他算是半個,可是想想又覺得麻煩便改口了。“領主身邊的,那個……”他停頓,“嗯……是個人類。”
對方瞇起眼,並不相信他,只是擅自繞過了這個空間裡的擺設,緩緩地踩上沙發然後盤腿坐下,弓著背環抱著自己的肩膀,就如其他同類的造物一般散發著領主的氣息,安靜而輕盈,總是靠得有那麼點太近,稍稍歪著頭眼神也沒有打算離開海德,就連眼神都誠實的不可思議——即便還沒有過多久海德發現自己已經理所當然地接受這便是他們的特質了。
“對……忘了你們也不會看臉。你的同類呢?我以為你們喜歡在一起。”
“是我自己上來的。反正烏佐在樓下。”對方又說,“應該沒什麼關係。”
“都已經被困在這裡了,還是好好相處比較好……”
面前的人在手臂之間微笑,閉上眼,再次睜開時已經望向了廂房的大門。“我沒有辦法改變我無法控制的事情。”
耶比斯。他想起來,也記起先前還在台上看過,踏著告喪的號角聲,在薄水上行走的光之裔。
印像中這人的戾氣要更重一點,更加不耐煩一點,語氣更強硬許多,但顯然那也都只是被強加的東西,又有誰不是呢?被丟進那般環境裡,論誰都會落至一樣的結果——他霎時間不知道應該作何感想了,一邊恨自己不能更理解這種處處被決定的無奈——因為是造物,所以要找著預設去完成被創造時的目的,即便是只為演繹關於如何死去的故事,一遍遍走著前者的路……
海德,你說你用我來替代你的身體好不好。他記得那白紙上明明白白寫著。你知道做人類的好處,就是即便生活不由自己,但我們還有一死。
我們來做交易吧,古物。
海德呻吟出聲,彷彿是這個地方正嘲笑他那霎那的自醒,他都能聽到從牆縫間和掛毯後面傳來的笑聲。
為什麼自己不能像其他人那樣選擇放棄理智……
“怎麼了?不舒服嗎?”
“沒有。”他迅速地回答,不想再給對方帶來更多疑問。“沒有,我很好。”指間梳過髮根,最後點在沙發椅背的上緣,順勢便直起身。“你要去看看人類嗎?我正好認識一個……”
【造物之間的同病相憐】
【狗血至極的愛情故事——後續……前傳?】
【舊神居 0年】
這個時代並沒有英雄誕生。
上一個也沒有,上上一個也沒有。
他們是在血池休眠期間誕生的,很不幸,聽消息說敵方新添了一個特殊型,即便品質並不好,在這種不知會持續到何時的艱難時期裡,也算是天大的幸運了。
但說實話,他們是什麼,為何要期待著誰來拯救?
圖朵在中央的副塔徘徊,剛剛脫下所有的防護用具,好不容易脫離那甜膩氣味的影響——第一次,僅僅是一次簡短的接觸就快令他失去理智——他需要喘口氣,或許他能在地下室裡找到的是個瘋子而不是學者是有原因的。他的手指梳過長髮,顫抖的指尖差點就糾纏在裡頭,血氣,本能,原來是如此強烈的東西嗎,但為何在戰鬥中他絲毫提不起相同的興致?或許他的失態根本只是因為找到了新的事物。黑色地板映出他的影子,瞳孔張開流露出嗜血的慾望,他在實戰裡也是這個樣子嗎?石頭光滑無縫彷彿是澆灌出來的,底下鑲嵌著暗金色的文字——文字,他們說……
“圖朵!”
他回頭,還沒來得及逃開,那興高采烈跑過來的人已經跳到他身上,來者愣了一下便僵在原地。
“你做了什麼?”背上的人輕聲問道,“為什麼我想要咬你?而且是認真的那種。”
“我……剛剛找到一間審訊室。”圖朵回答。“顯然你已經很清楚那是做什麼用的了。”
“喔。” 他感覺的對方的角頂了頂他的臉頰,是正將臉埋進自己的肩膀後方,卻一點都沒有打算要放開自己的意思。“難怪你沒有參加訓練。你知道今天他們給我什麼嗎?”
“什麼?”
利密爾笑起來,毫不掩飾興奮地晃著尾巴。啊——是,這個人一直都是這樣的。“怎麼辦,你不會生氣吧。”
“什麼。”
“鈴鐺。”對方迅速地答道,小聲地幾乎聽不見。
圖朵試圖轉身但被那重量壓著他毫無辦法,有些惱怒地只能伸手去抓。“上面決定讓你拿什麼?”
“總指揮大人覺得我能勝任。”利密爾抱得又更緊了點,一副想炫耀但未果的委屈語氣,呢喃著能想到的,或許只是他聽到過的所有解釋。“生氣嗎?是因為我答應這種安排對嗎?可是只有我了啊……”圖朵沒有心思聽下去。所以這個人自己也清楚,被指派這種訓練的意義……利密爾雖然稱不上聰明但在戰斗方面無論是直覺還是意識都優於同年級的族人,這大概也是他唯一有價值的地方了吧。
“你先從我身上下來。”
“不要。”
圖朵深深地嘆了口氣——這種時候他也只能嘆氣,一邊緩慢地將重心移到前面,彎下身便就地坐在了地上,背後的人帶著詢問的意味抬起頭。“你好重。”圖朵說。
“你好弱。”他感覺到有什麼觸及耳後,溫軟而濕潤,立馬就讓他剛剛所有惱怒和再先前因血氣而升的躁動全部都吹散,對,這也是一種特質,稱不上是他們渴望已久被稱為可靠的力量,不過就這麼賴著賴著似乎也能解決大部分的問題。他沒有想過要給這種特質一個名稱,適時地唾棄其愚蠢,適時地任自己放棄思考溺死在這愛撫之中。“圖朵啊——”
“幹嘛?”
“如果我能代替樂師的話,表示你其實也應該很厲害對不對?”
“理論上來說。”
“但是你只有你會治愈對不對。
“畢竟是隨機出現的能力。”他不用聽到回答就已經知道對方的想法,必定是覺得自己想出了一個天大的好主意想讓自己退居後勤——那得讓這個人失望了,自己今早已經提出過申請,大概日落後就會得到通知,以他的座位來說如果足夠有天賦和訓練的話也能觸及劍的等級,現在唯一剩下的問題便是,對上面的人來說究竟是戰鬥更重要還是治療的能力更加珍貴呢?
利密爾跪起身,整個人幾乎趴在圖朵頭頂,拉著他的角尖端彷彿在玩似的,不知是什麼原理,利密爾能在不激起任何反應的情況下觸碰他的角,在外人看來這種關係親暱的噁心,但好歹也算是給那些熱衷於研究靈魂的人一些新的討論方向。“你覺得上面會想要一個跟我一樣厲害的醫生嗎?”
圖朵抬頭,直接看進那雙和自己相同顏色的眼睛。“你沒有想過我們一起戰鬥嗎?”
他該如何形容對方的眼神呢。一瞬間閃過的詫異就足以將心底的想法全部展露,剛剛嬉笑的樣子逐漸褪去,變得更像他記憶中在刀光軌跡之間穿梭的身影,並不帶著一點點不屑或者嘲弄,純粹只是認為他說的話理所應當被指正。“當然不想啊。”
圖朵小心地剪掉繃帶的尾端,來不及訓斥幾句就得移動到下一個,他自己倒是很適從這種工作,從急救兵轉為全職的醫師已經有段時間了,慢慢地嗅覺變得遲鈍,也能在最糟的事態前保持冷靜了,治療並不難——事實上學什麼對他來說都並不難,就算在理解他們所謂的“關懷”上面碰了壁,都能夠用其他方面的表現來糊弄過去。他會說這項工作和想像中的落差很大,不過空閒時間中仍足夠允許他做些實驗性質的事情……
“東戰場的新指揮如何?應該不算特別厲害吧。”
根據情報,是個黃髮,一如其他同類一樣矮小,沒有能目視到爐芯位置,大概是長在了軀幹上,最高也就是個律座,手執黑色短斧,除了動作很快以外似乎沒有什麼值得注意的地方——在這種時期就是這麼可憐,沉睡著的血池也生不出什麼,理想情況當然是在對方成熟並且擁有保護前殺死,如果是這樣的話,或許只靠利密爾真的能夠達成。
如果上級下了命令的話,或許真的可以。
“那樣你就會高興了嗎?”他問,甚至都不想低頭。
什麼?
“送死。”
手底下的人安睡的樣子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沒有和敵方新的劍接觸,沒有差點連鈴鐺都拿不回來。新式的注劑比預料之中的有效,止過血後就這樣放著不管也可以,和光裔不一樣他們即便沒有治愈的能力也能一定程度上的再生,尤其是翅膀和四肢末端……理想歸理想,可是真的好嗎?
因為可以所以放肆揮霍?就為這麼個微不足道的目標?
他將剩下的繃帶捲起來收好,背靠著牆坐著,抱著自己的後頸,用盡全力抗拒這從未體驗過的情感。利密爾的意圖總是很好理解,他的每一言每一行和衍生出的後果他都看在眼裡,可是當他實際感受到他們究竟做了什麼決定時自己已經陷在一個看似沒有止境的循環之中,很快地便會被消耗殆盡。而繼承鈴鐺成為首要擊殺目標一點幫助都沒有,現在還在中央作支援人員,被指派固定戰場後只會越發淒慘。
實際上他自己也不是個仁慈的醫者,如果讓他再選擇的話,他或許會更希望繼續做急救兵,狼狽歸狼狽,忙碌也就止於戰場之上——也能好好地確定那個傻瓜把自己的命當一回事。利密爾不是劍,他可以短時間內假裝自己是一個,但終究他們不能成為他們生來無法成為的東西。
圖朵。苦澀血腥氣息將他包裹,渴望抓取的手指尖擦過他胸口,被疲憊重壓而落空。留在這裡,做我們的後盾吧。
文字。他們說,超越一切最強大的樂器——聲音。
於是他留下來了。
“不甘心啊——可惡!憑什麼啊!”
“坐下,我還沒弄完。”
“不需要!我要回去!這次一定要把那傢伙擊殺!”米琳一邊喊著一邊在治療室裡來回踱步,能在身上大片燒傷和撕裂傷的情況下還這麼有活力,也只有這種人了吧。“憑什麼!明明那麼不堪一擊身體,動作又那麼遲鈍,我可是直接朝爐芯砍上去的啊!”
圖朵沒有回話,他聽到手上的筆發出開裂的響聲——他想這就是憤怒,太多年,都忘了什麼是正確的感受,至於是為了什麼而生氣他自己仍未來得及辨別——究竟是為了米琳身為保護者的失職,還是為了那個傻瓜如此輕易地就從他生命中消失呢?
明明很早以前就已經接受這種結果的必然性——這種缺失的感覺又是什麼……
圖朵,你拿鈴鐺都在研究什麼?
沒什麼,只是想看看爐芯之間的聯繫被切斷時的反應而已。
聽說他們都是連在一起的,是真的嗎?
理論上來說是的。
你說我們之間也有這種聯繫嗎?
我不覺得。
對方一把抓住他的角尖,和他自己的叩在一起,黑色的眼球上深金色的瞳映出他的影子。
我死去的那一瞬間,你會感覺得到嗎?
“過來。”他起身,去將那煩躁的人攬進手臂中,對方也就此喪氣般地安靜下來。
“明明就差一點。”她輕聲道,“我沒有輸,對嗎?我還沒有輸過。”
“沒有,只是還沒贏而已。”他說,照著那些在訓練時期的教導——諷刺的是現在他竟突然能夠抓到訣竅了,想著那個人平時會做的事情說的話,原來也沒有那麼難。“下次再試試看。”
“幫我!”
“什麼?”
那紅髮的年輕的盾倏地抬起頭,帶起熟悉的氣息,天真又輕浮,話語中充滿的都是不可能的幻想,在某一方面卻固執到令人不解,似乎將一切知性都犧牲給了戰鬥天賦。無論如何他無法拒絕,或者只是他不想反抗而已,胸口被挖空的那一部分阻止著他去計算未來,怎麼樣都好,他對自己說,這個世界上只剩下這孩子了。
【雖然是這樣嘲笑著東戰場前司令出生不好啦,但其實和ylg是一樣等級的出廠配置,只不過ylg是個很有天賦罷了】
【ylg不贊成ttc的行為和人品吧但是的確是能信任他的,ttc對ylg很忠誠也很敬業,再無理的要求都會答應,畢竟ylg是的兄弟的繼承者】
【小ylg本來不怎麼跟ttc說話的,也不算是本能討厭,更像是本能害怕】
十五,
梅爾薩埋怨那次夜襲埋怨了很久,好在這些人已經不再把自己當作首要的敵人。忒勒斯心裡有點複雜,接下來兩個部族決定合併同行,在這種關乎存亡的節點反對的聲音也小了許多——加上這邊剩下的都是些無力自保的人,剩下的俘虜作為苦力被各方劃分了,實際上算下來也沒有多多少人力,反而一行人的組成變得更加複雜,就連忒勒斯都知道這不是什麼好事。“放心吧,我們不是那麼忘恩負義的人。”梅爾薩的語氣柔和下來。“話說……你會回來的吧。”
“會——抱歉,在這種時候突然決定出行。。”
“你都要把最麻煩的人帶走了,我也沒什麼能抱怨的地方。”然後她目光掃過忒勒斯,“別忘記我說過的話,活著回來,我還等著你給我分擔責任呢。”
“不要太期待。”埃圖瑪維微笑。“我本來就不屬於任何部族,從他們之中選一個新的家長吧。”
“大不了我們結婚唄,這樣你就是親族了。”她的拳頭敲敲他的肩膀,最後想了會還是給了他一個擁抱。“開玩笑的。”他熟悉那種眼神,忽然覺得有些多餘。
忒勒斯靜靜地溜出帳篷在外面徘徊,不知為何明明睡了幾天手腳卻仍是乏力,灌鉛般的沉重。
那種遮蔽天日的暴雨似乎變得沒那麼頻繁,這樣也好,他對自己說,至少出行不至於要一直為了躲雨煩惱。事到如今真的要準備離開了自己竟然開始有些心慌,究竟是在怕什麼?怕自己終究還是被這裡的安逸給寵壞了。還是怕如果要往東走必定還會經過那個人的地盤。
在夜色的掩護下誰也不可能抓得到他——要不是累得無法思考,他現在已經在通往東邊的小路上了吧。無論埃圖瑪維說什麼,只要抓準時機和距離,他絕對可以將那傢伙射殺。
聽著周圍收拾善後的人民熙熙攘攘,有人主動向他問好,他們終於喊了自己的名字,那彷彿是一場夢,自己醒來還會坐在河邊被大雨沖刷,即便有細雨的遮蔽這天的陽光也有些過亮有些過於遙遠。
輸得一敗塗地,這些人仍向自己道謝,沒有理由,為什麼。為什麼又要對自己道歉,所有人都知道他的作用就是為他人臟手,理所當然的事情,為什麼。
埃圖瑪維從帳篷裡出來。“你今天很安靜。”
“反正他們也不喜歡我,待在裡面做什麼。”
對方低下頭真正笑起來,“你害死了他們多少家人,是我也嫌棄你。沒有事後問罪已經很不錯了。”
“都不知道我幹嘛去救他們。”
“該還的就得還。走吧,還有一個人要見。”
“你真的要去。”
“他知道其他人不知道的事情。”
忒勒斯不喜歡萊門。
先前聽祭司講述古物的事情,現在他回想起來了——不,這傢伙是個相當弱小的普通人,這一點他很確信,只是他身上帶著的東西可能並不是。還沒見到人他就能感覺到那種異樣感,是金屬擠壓的聲音。
哪個正常人會為一個空箱那樣拼命——不,也不能稱得上拼命,廢墟里那孩子滿臉的焦急,眼神卻是毫不匹配的沉穩,推拖著可以獨自療傷卻放下自己接下來行程的消息,這種聽起來就是誘導的話著實讓人不愉快。埃圖瑪維倒是無發覺不妥,也不知道是感覺不到還是自信這些東西對自己無害,很執意一定要來問話。
他清楚埃圖瑪維很介意夜襲裡發生的事情,那混蛋說過這塊地會有領主親自指派新主——他心裡大概有些明白了,不需要讀到預言也早早有了這種預感,帶著神的血脈的人,光是這塊地上有兩個,那麼其他地方究竟還有多少——這樣的怪物還有多少個。
萊門和一個同為異地人組成的商隊在一起,即便如此他看起來仍舊像個外人。窩在貨車後箱的角落休息,抬頭時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神情——已經預料到他們近日就會拜訪了嗎。“請坐。”
“這是在威脅還是在請求我的協助呢?”這麼說著卻也沒有希望他們離開的意思。不知道是不是有什麼特別的能力,在教廷外會使用魔法的人也不少,忒勒斯始終將匕首藏在袖子裡,如果對方有什麼可疑的舉動他會毫不猶豫地劃開這個人的脖子。
“別介意。”埃圖瑪維坐下,交給對方一枚銀幣,後者含笑接下。“那個人究竟是誰?”
萊門抬了抬眉毛,歪過身看向忒勒斯。“你也不知道?你到底從哪個教廷來的。”
“知道什麼?”
“大概三十年前亞盧士開始衰敗,領主要放下這個世界的王,我們這邊的教廷拒絕了,你們的接受了,所以領主的孩子和教條之門一起降生在海的這邊。”萊門指指無目的遠方,“那是第三年長的,你的哥哥。”又指指埃圖瑪維。“你是目前最年輕的,第十二個。”
海的對面。他的老師經常望著相同的方向,摸著臉上的傷疤,滿滿的藏不住的厭惡和酒精之後的迷糊。霧氣之地舊神居,覆滅的王國亞盧士,背棄神的教廷……可都不是什麼好地方。
全部燒掉多好。
萊門忽然一拍手,將他們兩個人的注意力拉回現實,仍是笑著。“我就知道這麼多,剩下的得去找官方的人了。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信息,這樣收這麼多錢我都不好意思。大人還有需要幫忙的嗎?”
“我們要啟程去教廷,你……有辦法繞過那位的領地。”埃圖瑪維的語氣變得有些遲疑,他也在疑惑,也或許是為了自己最不希望聽到的消息而憂。
“這……我其實沒有辦法安全走過王的領地。”忒勒斯沒預料到會這種直白的回答,還想著是否是陷阱,如果這個人早就被買通那麼當初拒絕梅爾薩的請求就有道理。面對沉默那雙眼抬了起來,細細打量他們的表情。“這樣吧。和我們同行,我們要跨河沿著山腳走然後在東南的海岸上船。並不是受管轄的船,若不介意的話。我的目的不是教廷,只需要陪我走過第一王的地就足夠了。”萊門遞出剛剛那枚銀幣,卻不再是向著埃圖瑪維,而是朝著忒勒斯的方向來。
“這是要僱用我嗎?”
對方點頭,“是的。”
“我可沒那麼便宜。”
“這是定金,你選擇加入那天我先付一半,到達目的地後支付另一半。”小小的,綴著繃帶的手一翻,抬起兩隻手指。“一共二十枚金幣。”
“給我。”忒勒斯回答,接過萊門拋來的銀幣。
十六,
“你狀態真的不太好。”突然埃圖瑪維的手指就按在他的眉骨上,檢視著他,在夜色和火光之間他也是這樣的表情,乾淨的讓他很不適。“如果不願意的話就拒絕吧。”
他無由地抓住埃圖瑪維的手腕,耳裡的雜音鼓漲起來。或許殺了那個混蛋自己就回不來了,忒勒斯對自己說,他也大可可以直接在這個鎮上上萊門的車,過海拿到錢往北走,過他能理解的從前日子。這兩個氏族的人都知道自己是什麼人做過什麼事情,就當作自己再一次撇下過去一走了之多好,在這個小鎮因為自己而被毀滅之前……就像一個詛咒,他總是覺得所有人都這樣麼想,即便如此這個人乞求自己留下,邀請自己同行,為什麼。
“你本來也是這麼打算的不是嗎?”忒勒斯反應過來,有些尷尬地躲開。“有什麼不滿就說啊,我已經搞不懂你在想什麼了。”
火海之中他們都流著血,因為戰鬥而精疲力竭,是這個人一臉不可思議地拒絕僱用自己。討厭嗎?厭惡這樣的隨意決定為人賣命的行為。
埃圖瑪維沉默,真的開始認真思考這個問題——他總是會忘記這個人有多實誠——想要出去旅行,想要知道真相,想要親近的人安全,想要這裡的人穩定生活,可是答案最終仍凝結成一點茫然。“我不知道。”他回答。
“人家不是都把這塊地託給你了?領主的兒子,天賜的王。”忒勒斯半挖苦地笑道,對方僵住,沒想到自己開口會是這種話。
“你相信?”
“我好歹也差點成為一個祭司。”
他後悔自己的語氣如此刺耳,聽著都覺得有些可悲。可即便他再拒絕教條再不相信萊門這個人,偏偏他目睹過天罰,偷偷讀過書庫裡的記載,和老師是使者,他逃走時給他指路的是偽神。這就是她想要的嗎?是要讓他此時此刻在這裡將埃圖瑪維帶回去,還是他是被派來阻止原本該發生的事情——不管那是什麼。
殺了他們。高塔上替他射出箭的細小聲音說。他們——他們兩個。
那些手指仍在自己的喉嚨上,牙白色的長髮透著背後火光,眼神平靜遙遠。“你還會像從前那樣祈禱嗎?”
“你會選擇那一邊嗎?”
埃圖瑪維沒有再多說什麼,他以為這個人真的不在意自己並非人類——至少不完全是人類,看來也不是如此。對方隨口提醒一句出行的時間和會面地點,五天后,在小鎮南端,接著轉身便回往營地的方向走。忒勒斯披上斗篷,溜進小巷裡。
跳下去就好了吧。他坐在懸崖的欄杆邊懸著腳,從縫隙裡看底下尖銳的岩石和海浪,一片灰藍和白霧中隱約可見狹窄的道路和木舟。他和老師就是走下這條路,就這麼坐著小船去了殿堂所在的之地,聽說殿堂背面就是里拉,讓死者做夢的白砂地——那這麼說來去那個世界無論如何是從這懸崖。
“要我幫你一把嗎?”女人的聲音在他背後響起,他沒有聽到走近的動靜,轉過頭,映入眼簾的只有對方頭上的曲角和兩條攢動的尾巴。斜陽下她拉長的影子顯出背後兩雙巨大的手,猶如翅膀。
“不用。”忒勒斯驚訝自己還能好好地回答對方的問題,努力讓自己聽起來沒那麼害怕。非人的物,他也不是第一次看過。
“為什麼坐在這裡?想走嗎?”
忒勒斯點頭,又將臉卡回欄杆之間。為什麼想逃走,這裡明明是他長大的地方,他所知的一切都在這裡,有的吃有地方睡,教他認字教他戰鬥,自己再笨再失敗所有人都仍原諒他。
為什麼會想逃走呢。為什麼開口沒法把這個地方稱為家呢。
“你明天到森林,我帶你你想去哪裡都可以。”
“偽神大人有什麼命令?”
對方抬起眉毛,“呦,還認識我?”忒勒斯又一次回過頭,偽神已經蹲在咫尺之間,睜著眼睛打量他,本來該是淺綠色的雙眼吧,幾乎被陽光浸染成黃色,乾淨明亮,最深處潛藏的卻全是惡意。“你還算識相,也好,省得我還要花力氣演戲。我只來幫你逃走,你就好好出去玩就行。”
他從來就知道天底下不會有免費的幫助,即便是來自神也是如此,他沒有期待過什麼好結果。忒勒斯本想著這根跳下懸崖也沒有什麼差別,仗著好奇心就應約了。那天的森林意外的很安靜,沉在濃稠的霧裡面,不見一點月光,連遠處山腳下的村鎮也不見燈火——他從來沒有走進森林深處,從來都是被帶著走安全的同一條路,此刻還有些緊張,也不知道是因為黑暗還是因為背後老師可能追過來。她在他手裡塞了一把銀色的長弓和半個動物的頭骨,什麼也沒說,只將手指豎在嘴前讓他也安靜,他就這麼過上去哪裡是哪裡的生活。
直到那次夜襲。
忒勒斯跌跌撞撞地走進帳篷,差一點就被自己絆倒。“你每次都一定要喝到這麼醉嗎?”埃圖瑪維熄火的動作被打斷,臉上還有些訝異,放下工具伸手想要去扶,忽然又想到這個人消失前的語氣還有些遲疑,結果對方轉身順勢就撞進他的懷裡,喃喃哼著聽不清楚的話。
“討厭嗎?”
“沒有。”埃圖瑪維回答,“自己站好,把衣服換掉,全身都是酒味。”說著揭開手一眼瞟見他肩膀上隱隱的紅痕。“跟人打架了?”
“是那個……酒館的,那個誰……”忒勒斯的聲音慢慢淡去,閉著眼停頓許久。“她咬我——”埃圖瑪維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對方在說什麼。“對不起……”
他沒有理解這句道歉,只當是酒醉的胡言亂語,隨手將頭巾摘掉,那深藍色的雙眼和蒼白的皮膚映著火光,熱得像團火球,此時此刻這種溫度竟讓埃圖瑪維感到放心。他把他放下,蹲著幫著這個困惑地盯著毯子上的花紋看的人解開靴子上的綁帶。
“我討厭夜晚……”忒勒斯輕聲道著,“我每次都希望可以直接跳過夜晚……但是我也不想看到第二天的太陽……”埃圖瑪維感覺到忒勒斯弓起身,紊亂的呼吸到了耳邊,確實混雜著陌生人的氣味。然後耳尖突然傳來一陣刺痛,他嚇了跳,緊接著感覺到忒勒斯吮著剛剛咬破的地方。埃圖瑪維撥開他,有些無奈地拭去耳尖的血珠,自己還從未被咬過,該怎麼反應都不知道。
想要試試看嗎?酒醉的人歪著頭,手繞進他的髮絲,罩住他的雙耳遮蔽了雨聲。
【這是告白章】
【TLS和他都不是人的兩個隊友】
【ATM:莫名其妙被上???】
【其實AT和TLS完全不互補啊,他們屬性是一樣的面板都很像,其實也都是挺小心翼翼的人,AT比較自信罷了,TLS在外面打滾比較久就不太相信陌生人了(比竟他到頂也是普通人咳咳)】
十七,
剛開始還他會為了自己熟悉的空間被他人擾亂而惱怒,現在仔細思考一下,若要是忽然少了這麼個人,自己還能不能安穩入眠。埃圖瑪維以為忒勒斯不會回來了,下次再見會是在和商隊集合的地方,還想著到時候該怎麼打破這個僵局,他不常和人爭吵,事後那種隱隱的刺痛感和後悔讓他有些錯愕——原來是這樣的,說不定對這個人來說也是這樣的。
他沒有介意忒勒斯受僱於人,也不介意他們忽然給自己按上一個莫名的期許,如果自己真的是領主的血,這是託付給自己的地,那自己也只能接受並承受,如果那只是誤傳,那也不會影響自己也為這塊地方盡力。他介意的是自己答不出那個最簡單的問題。
想要什麼?從前他覺得只要安靜地在森林裡生活就足夠,現在他身邊多了許多人,他想要這些人想要的東西,多到無法將其理成一個明確答案。埃圖瑪維的手指還留有灰藍色的印記,順著忒勒斯手臂上的黑色紋路一路走到了他的手腕上,末端的菱形尖端下方的是脈搏,正指著身上的弱點。他想起來自己還沒有問過這些紋路代表什麼,將那十指握進掌中,就這麼隨意搓揉忒勒斯也沒有動靜,拋開酒醉,這人慢慢地也開始不會被自己所驚動,是太習慣有自己的存在。
不想要經過夜晚,也不想看到日出,所以才即便要裝也要這麼一直一直睡下去。
和商隊匯合的那一天意外的沒有下雨——事實上在襲擊那日之後雨變得溫順許多,他們說如果保持這樣多好,說不定今年也就不會淹水了。埃圖瑪維將行李搬上車廂,原本的大帳篷連著其他物件託給了氏族剩下的人,他們只準備帶著最簡單的裝備。忒勒斯在車隊裡亂晃,和其他的商人打招呼,小跑著跟人去別的車廂裡看新奇的東西。不花多少力氣就能和陌生人人稱兄道弟的能力總是讓埃圖瑪維有些羨慕。
“還行嗎?”萊門從車廂內探出頭,帶出一股煙味,底下隱約藏著種苦澀的香。“大人也願意隨行所有人都感到很安心。”
“為什麼?”埃圖瑪維沒有抬頭,繼續繫著繩索。“你為什麼走不過王的領地?那個箱子裡裝的是什麼?”
對方沉默了一會,爬到車廂邊緣,確認周圍沒有人才壓低聲音說道:“古物……也不算是,確切來說是人造物的殘骸。”
古物,與人交易,誘人墮落,他以前都覺得這些是警戒小孩子的故事,直到忒勒斯說都是真的——似人非人的東西,或許他早就發覺了。“你和古物交易了?”
“沒有。”他聽見鈴聲,對方已經跳下來到他身邊,伸了伸懶腰,上下看起來也不過十五的年紀,神態和語氣卻有著不符合外表的世故。第一次遇見埃圖瑪維就感覺到了這個人身上的違和感,然而只有這個人握有連醫者都不知道的信息。也就是同行而已,他對自己說,大不了半途退出,即便不清楚其他地方是否還有其他和他一樣的人存在,或者是否和這邊一樣對自己抱有敵意,就兩個人要隱藏踪跡旅行一點都不難。“但是我必須把貨物帶到東邊去,畢竟我的工作是為人尋找丟失的東西,這是委託的一部分。”
“會有危險嗎?”
“沒有,”萊門笑起來, “大人可是領主的兒子,古物迴避都來不及呢況且這一個僅僅是殘片。若想看的話也是不是不可以。小的要先告辭,有什麼需要儘管提。”
又是這種話。
埃圖瑪維伸手按住對方的肩膀,後者在突如其來的力道下有些緊繃。怕嗎?“你是怎麼知道這些的?”
“怎麼說呢——”他回過頭。“我和你逃亡的同伴不同,商人嘛,在大道上旅行什麼消息都能聽到。”
真是敷衍的搪塞。埃圖瑪維遲疑著放開手裡的人,雖然想要繼續質問但是又不想顯得太緊逼就輕聲道了句歉。後者用寬袖遮住臉,輕輕一鞠躬然後離開。
忒勒斯從背後跳過來皺了皺鼻子。“致幻鎮靜的香。”他說,“你沒有感覺?”
“沒有。”埃圖瑪維回頭想攬過忒勒斯,卻被對方閃過。這個人這種無意識的反應力一直都讓他很欣賞,像是動物的本能似的,可是在對戰的時候怎麼就會突然不會了呢。
忒勒斯嘟囔著埃圖瑪維這種體質真方便。
“那你還在這裡。”
“一點點無所謂。”藍眼的弓箭手說著便從口袋裡拿出一枚箭頭向埃圖瑪維炫耀,大概是剛剛從別的商人手裡買來的,整塊打磨的金黃色晶石和忒勒斯弓箭上鑲嵌的是同一種。“你看他們說用這個絕對不會碎,我剛剛試過了。”
“撿不回來怎麼辦?”
“會找到的,我不是才簽了一個專門找失物的雇主嗎?真不知道這弓原本的主人是怎麼……”忒勒斯說著思緒就飄走了。想到了什麼?“沒事。”說著就把箭頭塞進口袋裡。“要不要去河邊?”
他們在細雨中的河岸邊對練,享受難得的日光在皮膚上留下些許暖意,腳步掃起的碎草被風帶進流水中,在半清的水裡打轉然後消失。遠處地平線上壓著的厚重雲層預示著另一場暴雨,緩緩地向平原這一段爬來,他們會等暴雨結束再出行,他們總是在等雨。埃圖瑪維揮起武器,他手裡骨製的大刀事實上是個鈍器,想著這樣不用太擔心意外劃傷對方。那原本是他養父的東西,聽說是他獵殺的第一個獵物製成,想起這些瑣事他胸口忽然有些悶,長年來積壓在心底,此時此刻他或許找到了正確的情感。
埃圖瑪維第一次發覺他曾失去過一個無比重要的人。
忒勒斯踢開大刀,勾起腿就將其踩在了腳下,短刀向他刺來,埃圖瑪維立刻放開閃到側邊,前者沒有想到他會如此輕易丟棄武器,面對突如其來的失重便直接蹲下躲過試圖擒拿他的空手,掃過埃圖瑪維的腿打亂他的重心,順勢一撥將他摔倒在地。這人的動作在他換了大刀後就變得很收斂,轉向很迅捷,自然地在面對不同對手時採用不同的行為模式——這段時間下來他漸漸地開始明白那種細微的控制的區別,嘆息自己不足的全是經驗。
忒勒斯跨坐在他身上,刀隨手插在了埃圖瑪維耳邊的地裡,早就不是原本的那一把,記得沒錯是從襲擊小鎮的匪徒腰間搶來的,換過刀柄才看起來很新。他曾經指著上面歪斜刻著的花紋,說這把刀原本的主人應該很虔誠。即便不識字,也要把記憶中的教條刻在隨身之物上,他的口吻裡帶著些譏笑,大概自己連寫了什麼都不知道吧。
“分心。”忒勒斯有些不滿地哼道,用手掌根往他額頭上拍了兩下。“哪天遇到一個不怕蠻力的對手怎麼辦。”
“有那麼差嗎?”從坐在身上的人的表情看來也不至於如此,埃圖瑪維歪過頭,“嗯?”
“這樣下去沒有意義。”他輕聲道。“你變得太熟悉我的動作,這樣下去對你來說也不好。”
“沒關係。”
“我看到隊伍裡有拿長槍的人,你可以試試看,手長的人都特別難對付。”
“嗯。”
埃圖瑪維閉上眼,雨的氣味開始變重,隨之從天上低落幾些雨滴,正好落在他額間,半溫的水珠。身上的重量挪開了,他聽到草地上踩起的焦躁的小腳步。我已經沒有可以給你的東西了——他幾乎可以聽到那些囑咐背後的暗語,儼然是個習慣在被拒絕之前便甩手離開的人,忽然被拴在地上後在這裡不知所措的樣子。梅爾薩警告過他此時就要開始警戒這個人,她也曾經以為自己能成為系住這個人的繩。
“我的養父被襲擊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他說,對方沒有反應但是他知道他在聽著。“現在想起來我至今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們只有離開森林過一次,他不喜歡和人打交道。”
“他人好嗎?”
“我記不清楚了,大致是個既不嚴厲也不慈愛的人,從小就和他一起狩獵,即便跟不上也要硬走,要不然會被留在外頭。”
忒勒斯澀笑一聲,又坐回埃圖瑪維身邊,將臉埋在手臂裡。“跟老師很像。”
他伸手向天,擋住淋向臉的水珠,也擋住烏雲縫隙透出來的最後一絲明淨的陽光。我什麼都沒有感覺到,在聽到逃走的人被襲擊的時候也什麼都沒有感覺到,只是有一點生氣而已。
十八,
“只是生氣而已。”萊門輕輕掀開香爐的蓋子,吹了吹裡面悶燒著的東西,揚起一小簇青藍的煙塵仍是早上的那種味道,致幻鎮靜的香。“還真是,他的樣子。”
“誰?”
“領主。”年幼的商人笑得有些厭惡,“暴食的怪物。”
是因為是古物才敢這麼說的嗎?埃圖瑪維給裝備上油的動作緩了下來。“這是什麼?”
萊門抬頭,此時表情又有了一絲孩子的樣子。“擔心嗎?你的弓箭手也容易受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影響,這個對他來說反而是好東西,我可不想我價值十枚金幣的僱傭兵出事。怎麼,大人不喜歡這個味道我可以加點別的香草。”
“不用,你說沒問題就沒問題。”埃圖瑪維敷衍地答道。此時忒勒斯從上方推開車頂的小窗口,探出頭來。
“他們好像找到可以過夜的地方了。”
“下來吧。”
忒勒斯皺了皺眉頭,“不用,我不喜歡這個味道。”萊門暗笑著蓋上那個金色的小蓋子,忒勒斯卻不准備領情。“反正等一下要先去周邊確認安全,你一起?”
埃圖瑪維抬抬手指表示自己會去。車頂上的人給了那頭的人一個眼神,停頓下又開口。“你手上有武器嗎?”
“有。”萊門回答,從包袱地下摸出一把小小的彎刀,綴著玻璃珠的武器更像是一件飾品。“就只有這一把。”忒勒斯瞥了一眼就沒有多說什麼坐回原本的位置,也不知道只是想試探這人是否想要藏武器,還是作為保鏢必須確認雇主是否有基本的自保能力。
“給我看看。”埃圖瑪維輕聲道。年輕的商人沒多想也就將武器遞給了他——他去接的時候反而遲疑了,就這麼將身上唯一的刀遞給只認識不久的陌生人,他該不該責備這種毫無防備的行為,還是該提防這個人說謊的可能。掂在掌中的彎刀比外表看起來的輕,從玻璃珠看進去能發現裡面幾乎中空,刃也是玻璃而不是金屬。“不能戰鬥但是可以刺殺。”他小聲對自己說,不過和忒勒斯的弓不一樣,這顯然是屬於人的東西。
“裡面裝了毒,可以讓人麻痺的。”萊門似乎是看透了埃圖瑪維的掙扎,慢慢地對著燈就說起來。“我對戰鬥一無所知,這只是委託的其中一件。這把匕首來自海對面覆滅的王國,它的主人早就沒了——已經是徹徹底底的失物了。”
海的對面曾經有個王國。人類的第一個王國。起初一切都很順利,但是那裡的王漸漸變得傲慢,他們說或許他們從來都不需要神和教廷。領主沒有將背棄他的人抹滅,而僅僅是不再在乎他們的死活。也是因為這傲慢和與教廷的衝突不久後第一個王國瓦解了——有權勢的人擅自畫地為王,上面不遵守法律普通人也不再遵守法律,教條不再作數,這個國家就這麼自己從內部將自己蠶食殆盡。
“你是因為這個才渡海的?”
“故事都是聽別人說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在這裡。”萊門笑道,又指了指自己眼睛裡面那圈將他們區別開的黑斑。“這個,這代表我是在海對面出生的,領主給新生的一代打上的無神的印記。大概就如你所說是被家人帶著一起逃來的吧,在亞魯士王都淪陷的時候教廷剩下的祭司救出了一批人,可能就是跟著到這邊來的,不過他們也不在了。”
埃圖瑪維沉默,他想起小鎮遭到襲擊的那晚,那雙彷彿寫著掠奪和屠殺是理所應當的淺紫色眼睛,耳邊傳來自己告別那時隱約沒在背景裡的哭泣聲。
“如果你說的是真的,要是我成為王,這種事情也會發生。”他說。
對方聳聳肩。“或許會。或許不會。”
突然他們身下一震,馬車停了下來。忒勒斯再次打開車頂的小門,探出頭。“到了。”
埃圖瑪維下車,簡略環視周圍的環境,是在山腳斷崖處找個大的空洞駐腳了。抬頭看太陽還有一段時間才會完全落山,他和一小撥人進入洞穴探查是否有大型動物的踪跡。
這批商人帶著的全是稀有的貨物,所以僱傭的保鏢異常的多——異石,他依稀記得是這麼稱呼,帶著魔法的礦石,給忒勒斯的箭頭,和此時此刻領頭提著的無火無煙的燈都是用那種東西製作。這些人也有海對面來的,也有在小鎮上僱傭來補齊襲擊那天失去的人手的,混雜在一起自然地就分成了兩個小團體。一路上埃圖瑪維只是偶爾提醒這些人需要注意什麼樣的痕跡,需要在哪裡設下記號,在兩種口音的交談背後他覺得有些不自在,他從未與這麼複雜的團體結伴,更沒有忒勒斯那種自來熟的能力,讓他都有些後悔自己當初該以僱傭兵而不是客人的身份跟隨。
我在做什麼。
洞口傳來嬉笑打鬧的聲音,剛升起的火堆後面已經搭起帳篷,馬車被安放進洞穴乾燥的庇護之下,他聞到不知名香料的味道。
埃圖瑪維回過神意識到自己正在離開平原,離開他發誓守護的人和地。一股焦燥突然在心裡升起,在部族失去領導只能被迫寄人籬下,在所有人得想辦法從殘骸裡拾回正常生活的時候選擇離開,自己究竟在做什麼。
離開森林的厚重陰影後他第一次覺得自己能夠呼吸,拖著滿身的泥濘和雨水幾乎無法再向前——他跑了多久,在同樣的樹前打轉了幾次,小心翼翼地回過頭,背後的森林一如往常安靜,沉著的深綠色在雨中模糊猶如一堵高牆,似乎什麼都沒有發生過,異象只是他的臆想。
不,不要回去。他心底的本能仍然這麼高喊著,拽著他的腳步向前,讓他想起自己第一次獨自狩獵的那一天。那是陷阱,他現在是獵物,森林裡躲著他無法理解的東西。
埃圖瑪維又走了不知多久,根據星空大概能知道自己正往東走,空曠的平原上連能藏身的遮蔽都沒有,即便雙腿早已累得沒了知覺他也不敢就這麼歇下。
“你是哪裡來的!停在那裡!停下來!”
胸口的一陣刺痛,目光向下移看到火把微光下的指著自己的削尖的木棍。喝止他的人大概也沒有預想到來者會就這麼直直撞上武器,嚇得將木棍收了回去。青年舉起手裡的火把上下打量了一下埃圖瑪維。“喂,受傷了嗎?你沒事吧?“
埃圖瑪維想要開口卻似乎忘記該如何說話,發出的聲音令他感到驚訝,這和自己記憶中自己的聲音有些許差別。“我……”
對方此時已經走到他身邊,攤開雙手表示自己不是危險,那人身上有乾燥的木頭的味道。“會說話嗎?聽得懂我在說什麼嗎?”他問,“是不是被誰襲擊了?還是遇到野獸了?”
在混雜著疲憊,困惑和暈眩的噁心感之中埃圖瑪維只能搖頭。負責守夜的人讓他坐在火堆旁並給他了點水和食物。“族人們都睡了,我不能隨便讓陌生人靠近,況且我還得在這裡看著,你……就在這裡休息明天再說吧。”對方說著又歉疚地揉揉脖子,“剛剛真是抱歉,一般人看到武器都會自動退開的……”
“埃圖瑪維。”
“什麼?”
“我的名字叫做埃圖瑪維,是森林裡的獵人。”
他們似乎很輕易地就接納了他。
你若是願意為我們盡心盡責我們也會把你當作家人對待,你若與我們為敵就是與平原上所有氏族為敵,長老那微微顫抖卻有力的手指指著他的眉心,從前獨居的你可能還無法理解,互相依靠是在這個平原上生存的唯一辦法,但是你也要學著理解‘我們’和‘他們’的區別。
我們需要能自保的能力,能工作的雙手,也想要你對森林的了解。老人繼續說,但我們不是貪婪的人——獵人埃圖瑪維,你要什麼?
遠處隱約的有什麼在牽動他的思緒,那是一股溫暖卻危險的力量,卻同時對他來說如此熟悉,他站在木屋的門口聽到的便是這誘惑的低語,模糊的聲音緩緩匯聚成一隻無形手指向森林深處那扇通往無處的大門。
來我們這邊。
【沒的情人節】
【AT對家這個概念其實沒什麼感覺,生命貴重但是不具體,沒有感情全是責任】
十九,
忒勒斯,就剩你沒讀完這個章節了啊,你這樣將來怎麼辦。他的老師叉著腰在木桌前踱步,每步都透露不耐煩,見他的目光還在往窗外飄抄起鞭子就往他手上抽去。忒勒斯嚇了一跳,瞬間收了手差點就被打到。他們說老師出戰過海對面王國的動亂,即便現在只願意待在這個山頭當老師,但仍舊是個銀袍的教衛,打人尤其狠。對方背著大書庫的窗剩下一個白色輪廓,見他的反應還很滿意地點頭,一邊臉因為傷疤顯得有些僵硬,她彎下身,在他耳邊輕輕說道——
這樣,你專心讀完這兩章我就教你射箭,我們去樹林裡就不會被主祭大人發現了。然後他被披上了老師的短袍,銀線摩挲他的脖頸有些癢。
對方笑起來。送給你好不好。
我的全部都給了你,你將成為我。
要是自己被那女人抓到,不知道還能不能活著離開那塊地——不,她絕不會做出那麼浪費的決定,自己恐怕再也不用離開教廷了,會直接被送去殿堂吧。忒勒斯用木棍撥了撥火堆裡的木柴,又往裡面添了一些,守夜總是漫長而無聊,但他們已經不在大道上,荒野裡什麼都長得出來,那是他自己親身體驗過的恐怖。
“什麼都沒有——”被分到和他一組的人從陰影中走出來,聲音大到好像是故意的。那個人甩甩頭髮,纏著繃帶的右臂固定在胸前,那是稍早些他和這人比劃的後果——他都不知道如何評斷這個麼人,並不是這個商隊原本的成員,也是從鎮上被招募的,但他不相信這個人是平原上的居民,大概和自己一樣到處流浪才落到這塊地上,聽說話的方式,甚至可能和自己一樣來自東南邊。想起來這個人剛才跟自己空手對打,狂暴的讓他以為又是一個找自己尋仇的仇家,他硬是將這個人肩膀給卸了才肯停下,此時此刻卻又嬉笑著在火堆邊坐下,打量著他的弓,一副好奇的樣子——這次竟換自己面對著陌生人無法自處了。
“不是人類的東西吧。”
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忒勒斯的腦子還沒能轉過來,名叫達利亞的少年已經抽出腰上的寬劍,漆黑的劍身早就從中間斷裂只留下半截,遞給忒勒斯時絲毫沒有戒備的意思,彷彿是一種展示友好的表演。那金屬在他指腹下向他傳遞著異常的寒冷——或者該說是他的溫度在被慢慢剝奪——不屬於人類的物件。他從前覺得自己那把弓幾乎無堅不摧,現在看著也並不是真的,究竟是什麼東西讓這把劍斷裂他不敢細想。
“我拿到的時候就是斷的,奈何真的很好用。”對方笑起來,“神血鑄造的武器。最終還是落在我們這些凡人手裡,做偷盜搶劫的工具,甚是可笑。“
“你在哪裡找到這玩意的?”忒勒斯將武器還回去,那麼笨重卻那麼短的武器自己是不可能使用的,因斷裂的關係連重心都偏移了。他還無法決定自己是否信任身邊的這個外來者,從剛剛的切磋中他也發現,這是個受過系統訓練的人,而且和自己伸手差不多,但從動作和習慣來看並不是教廷。“你……應該不是這附近的人。”
“在某個坍塌的祭壇裡挖到的。我跟你一樣是從東邊的海對岸來的——”達利亞指了指自己的嘴,“聽說話的方式就知道了——在這裡能見到同鄉也是很難得呢。”
“那為什麼特地跑到這種地方來?天氣又差,還什麼都沒有……”
“工作。走著走著不小心把路費花光了。“少年聳聳肩。”你呢?怎麼跑到這種鬼地方來?“
“剛好路過而已。“忒勒斯也聳聳肩。”我本來打算繼續往北的。“
“那你這是要回去?“
朋友想去海對面看看,我只是給他帶個路。他回答,我早就回不去了。
是嗎?達利亞翻個身嘆了口氣。明明已經被眾神所愛著,卻回不去區區教廷嗎?
他沒能理解這句話,只覺得心裡有些說不出的不對勁,或許是因為發現了全天下騙子說的都是差不多的謊而感到荒謬可笑——或許是隱約覺得這都不是巧合,或許在什麼時候偽神也將其他人喚到黑夜中,給了一個贈禮一個方向,也有別人走上他這沒有目標的路——忽然他的思緒就被靠近的腳步打斷,兩個人幾乎同時跳起來,手摸上刀柄。
“是我。“
埃圖瑪維撥開樹葉進入光暈,白髮被照得模糊。他放下水袋和一些食物,眼睛邊打量著陌生的面孔。“埃圖瑪維,來自平原的獵人。”他有點猶豫地伸出手,達利亞歪過頭並沒有將其握住,眼神在埃圖瑪維身上遊移,帶著一種面對新奇事物的驚異喃喃自語了幾句。
是綠色的啊。
忒勒斯的刀架在達利亞脖子前,從身後鎖住他舉刀的手臂,後者沒有回頭,埃圖瑪維這才反應過來向後拉開距離。“你是襲擊鎮上的殘黨。”
“再猜猜?“達利亞笑起來。
“要我把你的另一條手臂也卸下來嗎?”
“只不過開個玩笑而已,需要這麼認真嗎?”那種破碎的笑聲和剛剛與他在火堆旁閒聊的判若兩人,少年稍稍側過臉,本來水色的眼睛被火映紅,他突然鬆開手,劍便隨之落下,擦過忒勒斯的肩側落到地上,忒勒斯將其踢向埃圖瑪維方向。
“你的雇主是誰?”
“領主的長子,賜予人類的第一王。”達利亞回答,“老大聽說東邊有手足準備相殺——於是我就被派來看看。”
他依稀記得那些祭司們的閒言碎語之間,在內陸荒涼的岩石地上開闢了一座城——各地都是一樣的故事,他當時不以為意,以為這只是社會最自然的發展進程,就和海對面的亞魯士一樣,原來從那個時候就開始了嗎?
“只是‘看看’?”
“‘不允許有輸贏’——是這種命令呢。”
埃圖瑪維抬手,忒勒斯又將刀握得更近一些,刀劍處滲出血珠,手裡的人卻沒有任何反應,無論呼吸還是心跳都和剛才一樣平靜,肌肉也沒有因為疼痛收縮,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受傷似的,這種反常的反應他記得在殿堂的訓練場上見過——原來是這樣,忒勒斯意識到為何這人被自己扭開了關節還能繼續戰鬥。
“殺我就是和我的王宣戰,這樣也沒問題嗎?連那個一事無成的老三都打不過的,弱小的末子喲——”他繼續笑道。
“為什麼。“
“‘無主的詛咒會蔓延。’想起什麼了嗎?我的王不開心,就這麼簡單。要我說怪物的子嗣根本不配存在,你們兩個誰死了我根本不在乎。” 達利亞說,最後幾個字壓在喉嚨幾近低吼,原本抑制住的憤怒此時完全滿溢出來。忒勒斯突然覺得有些窒息,那種胸口被扼住的窒息感從來沒有消散過,他討厭自己能理解這種嫌惡,零碎的清醒的瞬間中發現自己的意識被其他人左右著,毫不知情也無法抵抗,陷在泥沼裡的窒息感。
埃圖瑪維聽完眼神便沉下去。“是嗎。”他只是輕聲道,“要是敢對我的人動手我會將你的皮剝下來。”
達利亞聳聳肩,“可惜,我無法違抗。“
忒勒斯將手裡的人放開,後者揉了揉手臂。“啊好痠。”
“活該。”
“你的手對弓箭手來說好像不太穩。”少年回頭仍是稍早嬉笑的表情,用碎布擦掉脖子上的血跡,丟進火堆裡燒掉。不會是害怕吧。
為何憎恨著自己的王卻依然服從着,憑你的身手明明過了海想去哪裡就去哪裡,為什麼還要回去……
倒是問問你自己啊。
二十,
埃圖瑪維從離開火堆的那一刻起就沒了踪影,他覺得自己該循著踪跡去找或者去問其他人,埃圖瑪維無論走到哪裡都一定是相當顯眼的存在,想必找也不會很難吧。忒勒斯不知道該怎麼做,從來消失的只有自己,他沒來得及學會如何找到他人。他射出一支箭,金色的箭頭劃破空氣帶著雨水消失在空中,這個角度的話應該能飛過大半個樹林。
“試試看。”忒勒斯喊著身邊的萊門,後者不情願地應聲,“快點。“
“交易是要代價的。“萊門嘟囔道,“如果找不回來你打算怎麼辦?”
“找不回來就算了。”他回答,“也沒有很貴。”然後他用手肘碰碰萊門的肩膀,“試試看。”
“代價呢?”
“你從薪水裡扣不就好了。”
萊門不高興地呻吟一聲,從袖口裡取出剛剛那隻箭的箭頭,上面還沾著木頭碎屑,箭身大概是斷了。他拿起箭頭對著陽光仔細觀察,是一點裂縫都沒有。不愧是異石,他在心裡讚歎道。
“滿意了?”萊門轉身準備離開,“別忘了我還是你的雇主。”
“你的命在我手上,只能算是互相利用吧。“
萊門聳聳肩,沒有反對,低頭沉思半晌。“既然都拿錢了,那教我用武器可以嗎?“
忒勒斯抬起一邊眉毛,“‘用武器’,不是‘戰鬥’?“
“我這樣的人大概這輩子都不會去戰鬥。”萊門回答,“我想學自保的方法,僅此而已。”
他側臉去看身後的人,穿著商人精緻的衣服,即便層層包裹也能看得出沒有多少力量,細細的手指仍舊包著繃帶,染了墨水。他從沒喜歡過萊門,但是此時此刻的請求大概是從們第一次見面起唯一一句真誠的話。
在害怕,害怕什麼?
“你要學用刀,還是用毒?“最後忒勒斯問道,對方臉上閃過一絲驚喜,估計沒有想過自己會答應。
“可能用毒對我來說更簡單吧。”
“也是。”他應到,“接下來日出跟我訓練體力,用毒沒有力氣無所謂,但是速度要快。你得去找個能用的匕首,金屬的。”然後他給他一個警告似的眼神,“想好了,別後悔。”
萊門有些遲疑但還是點頭。“還請多指教。”
“你要稱我老師嗎?”
“你先稱我老闆的話,或許我會考慮一下。”狡黠的微笑藏回袖子後面,“我們中午啟程,麻煩你去將大人找回來吧。”
忒勒斯揮揮手放萊門離開,自己在原地徘徊了一會又遊蕩到柴堆邊,隨手挑塊木頭坐在角落慢慢地削起來。離中午還有一會,馬車也不需要自己打理,忒勒斯嘆口氣希望埃圖瑪維自己回來他便不用去找了,那個人如果真的想要消除踪跡自己這種外行人是無論如何也追不上的。他大概能猜出來埃圖瑪維在煩什麼,從他人口裡一次次聽見自己擁有神賜的使命,卻毅然在劫難之後出行,埃圖瑪維那樣的人會覺得自己逃走了吧——從紮營的那一刻他就感覺到了那個人慢慢地變安靜疏遠,昨晚去找自己大概也是煩地無法入睡。忒勒斯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麼,自己早就從那銀袍的重壓之下逃走,但那個人無論如何不會接受這種答案。
他那時應該潛入敵營將襲擊鎮子的頭領暗殺,他們就可以毫無後顧之憂地出行樂吧。他應該拿著十枚金幣消失從此過上無憂無慮的自由生活,只要走得夠遠大概就能脫離這些預言這些天命的擺佈了吧。他應該當下就卸下達利亞的另一條手臂將他殺死不給他講話的機會,反正即便還沒搞清楚對方的動機和目的只要是潛在危險直接處理都不會錯——他應該,他應該……可是他沒有,已經漸漸無法想明白什麼是對該是不該了,是該讓埃圖瑪維繼續走往殿堂,還是阻止他受到預言的影響——自己到底該做什麼才是對的,自己到底該阻止什麼。
偽神到底為何將他引到這塊地上……
手裡的短笛漸漸成型,有點歪曲,再怎麼修正都無法補救,於是他將其切碎丟在外面的地上。“可惡。”忒勒斯低聲咒罵,隨手拿起披風披上,將用帽簷的陰影遮住自己的臉。
那雙手捏著他,覆蓋在他的耳邊慢慢地遮去判斷的能力,就如這地的大雨一樣。
腳步聲在車外面停下,遲疑了一會,然後他感到車廂往下沉,周身的空氣變得更暖和一些。對方小心地挪到忒勒斯面前,輕輕撩起他的帽簷,他看到埃圖瑪維有些驚訝的神情。“幹什麼?”他沒好氣的問道。
“我以為你睡著了。”對方回答,“怎麼了?”
“本來想去找你,但是不知道去哪裡找。”忒勒斯喃喃道,“我可不想花力氣去追踪一個獵人。”
“放心,我不會食言的。”他停頓,低垂雙眼似乎在思考著什麼,就和昨晚一樣的暗淡。“‘無主的詛咒會蔓延’。”埃圖瑪維開口,“他們都是這樣說的——你覺得……這些都是因我而起的嗎?如果我早點離開森林,這些會不會就不會發生了?”
外面變得吵鬧,大概是出行的時間要到了,他也聽到萊門耳朵上掛的鈴鐺的聲響,越過埃圖瑪維的肩膀看出去,出口處只有白光,他不喜歡被逼在角落的感覺可是身體卻拒絕移動,無法呼吸,無法思考。
忒勒斯抬頭,白色的長髪擦過他的側臉掩藏住背後的雙眼,他忽然想起那個被暮色籠罩的大廳,老師給他穿上自己的披風就是為了造訪那個地方——裡面的時間和外界彷彿是隔離的,在紫紅的陰影和朱色的玻璃窗下他牽著老師的手走在空曠的堂內,前面站著一個高大的孤寂的黑色身影,臉藏在黑色的帽簷下面,背著的也是一樣的光暈。那人聽到他們走近便回頭,忒勒斯發現對方有著和其他祭司相同的黑色的長髪和藍色的眼睛——還是是和外面一樣混著金紅的紫色呢——陰影籠罩於他頭頂周身寒冷的空氣讓他從心底感到畏懼,有什麼將這個空蕩的大廳填滿了,重重地壓在肩上。他確信不是第一次見過這個人,可面前的人在記憶中總沒有張確切的臉,他心裡知道自己該記得的,為何無論如何他會想不起來……
他緊抓著老師的衣角——那閃著淡淡藍光的手指倒和大祭司長很相似——捏住他下巴,側臉如被冰劃過一樣刺痛,也是這樣無法動彈無法呼吸無法思考。對方一句話也沒說,沒有表情,等待著沒有問題的答案。
他開口時被這無由來的驚慌卡住了聲線,調侃的話也變得乾澀。“你別太看得起自己了。”他說。
埃圖瑪維愣了一會終於微笑,“也是。”
你這孩子,天分很高,就是意志太薄弱,實在可惜。
達利亞的記憶並不完整——應該說確實是連貫的,但許多時候他覺得當時在場的並不是自己——他慢慢地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就這樣吧,他聳聳肩。他抵達那個平原上的城寨時已經傍晚,斗篷被雨水壓得異常沉重,他總覺得自己是濕透了,比起東邊的霧氣,這裡的天氣更為讓人厭惡。木樁搭成的高牆上燃起一點點火光,紅光在雨中暈染開來,映照著對准他的箭頭。達利亞卸下腰間的寬劍扔在腳邊,然後緩緩舉起雙手。
“是誰?”牆上的人問,“報上名字和前來的目的。”
他本來想說自己只是個旅人,但這裡一看就不是個普通的可供人歇腳的友善村落——那些他早就經過過了,這是個靠著森林建造的為了備戰而用的營地。
“讓我見馬蒂爾,他知道我是誰。”
上面的人面面相覷,忽然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他們大概很少聽過有人這樣直呼他們的領頭的名字,但是與其花時間跟這些人解釋,這樣著實簡單許多。
一個新的人影踏上牆頭,比身邊的人都高上一點,抬手讓弓箭手放下武器。“讓他進來。”那人說。
城門為達利亞打開,在泥地上畫出新的圓弧,剛剛的人影已經站在門後,也沒有上前迎接的意思,在寬沿的帽子下稍稍歪著頭,無奈且煩躁。
達利亞玩笑般的向他行禮,“我在此替王致上問候。”
“得了吧。”他看不到那人的表情,對方望著他沉默半晌才轉身。“跟我來。”於是達利亞小跑跟上。
一路上他看到周遭人警戒的眼光,也是,忽然一個除了劍以外幾乎什麼都沒有的外人造訪,還和他們的領頭熟識的樣子。走在前方的馬蒂爾沒有理會這樣質詢的氣氛,將達利亞擋在一側,直接領到營地中央的房屋,走上樓梯,為他打開門,自己緩緩脫下擋雨的斗篷將其跟達利亞脫下那件一起掛在門口。馬蒂爾是個高大的男人,一頭黃白色的短髮和淺紫色的雙眼——一看就不屬於人類的樣子,大概領主的孩子都是這般模樣,也好,省得自己還要花時間在陌生的地方尋找末子的踪跡。
他隨後帶他到走廊末端的一間小房間,“這裡給你用,樓下有可以用的熱水。”
“這麼好?”達利亞伸了伸因為疲勞和寒氣而僵硬的手臂,“我還以為你會直接把我鎖進牢裡。”
對方抿起嘴角。“我不允許你開這種玩笑。“
達利亞聳聳肩。“你高興就好。”
馬蒂爾沒有回應,本已踏出房門,停頓半晌又倏地回頭。“我聞到血的味道。你需要醫者嗎?“
對了……達利亞被提醒了才忽然想起來,他下意識地摸向側腰,他沒有太多痛覺以至於自己都快忘了,不知道那個傷口現在會是什麼樣子,不過想必不會太好看。“或許?“
馬蒂爾咒罵了一聲就大步離開,一路上喊著人找去醫者。
他在你面前總是很生氣的樣子。腦海中的聲音這樣說。
他把我當成小孩子。達利亞回答,邊說邊脫下上衣,掀開纏在腰上的碎布,不理會剝落的血塊,並不是很嚴重的傷口,但一旦感染確實會很麻煩。
但他喜歡你。它又說。
對。
聲音帶著一絲被逗樂的愉悅沉寂到意識背後。
達利亞直到碰熱水才想知道自己有多疲憊,一路得躲著不懷好意的惡徒,錢用完了還得為人賣命,要不是他的王下命令去找領主的末子,自己才不願意離開城門……曾經自己想著既然已經脫離那個填滿了屍骸的大坑終於可以不用再跟淤泥打交道,或許是自己想得太美好了,他的王是慈愛的王,可也是無比嚴厲的王——他挪了挪身體,讓水沒過頭頂,感覺如果徹底放鬆下來自己能融化在水中。
“不是很嚴重的傷。”
達利亞坐起身就看到馬蒂爾拉了張椅子坐在旁邊。這人是一點點耐心都沒有,他在心裡抱怨道。“我沒說過是嚴重的傷。”
“現在你告訴我為何到這裡來。”
“聽說你要奪末子的領地。”
對方的臉上閃過一絲不悅。“我必須這麼做。”
達利亞聳聳肩,“我不是來說服你別這麼做就是來保護末子去教廷,就這樣,我的王不要手足相殘,可笑吧。”
“有什麼可笑的?”
“怪物的孩子想要活得不像怪物。”
唯獨你沒有資格說。它輕聲接道。
他笑起來,腦中的那個聲音也笑起來。是,他們確實沒有任何資格說這種話,亂倫產下的畸兒,食人的大罪人——全然人造的怪物。馬蒂爾看他們笑越發大聲,一把捏起達利亞的下巴——是生氣了,和剛剛那種因為不耐煩而表現的煩躁不同,真正的憤怒。那淺紫色的雙眼和他的王何其相像,相同的燃燒着的光,相同的憤怒,末子大抵也會是一樣的。
但達利亞早就已經決定了,沒有任何人可以再傷害自己,他再也感覺不到痛。“牢裡還有位置,現在還來得及。”
馬蒂爾的嘴角緊抿,似乎想起了什麼,放開手,站起來轉過身,歉疚般的揉了揉自己的手腕。“我說過不允許你開這種玩笑。”他說著便快步離開房間。
達利亞謝過給他燒水和拿乾淨衣服的人,乖乖地讓醫者為他治療,從廚房裡要了點食物,然後躺在床上睡了一覺。醒來時眼前已經是清晨的日光,但就連這光也蒙上細雨的薄紗。昏昏沉沉地坐起身看到放在角落的寬劍,已經清理過並且上過油——昨晚有人進來過他居然沒有察覺,就這一個想法驅散了他殘存的睡意……至少他覺得身上舒服多了。他跳下床,小心地摸出房間。
外面沒有昨晚那麼嘈雜,估計大部分人都還沒醒,營地在細雨中環繞著霧氣,他辨認出長形的營房和工匠的棚子,還有倉庫和醫者的小屋,空曠地設置了訓練場,此時停放了準備好的車廂——這樣看來和家裡也沒什麼兩樣,確實是一副準備好隨時出擊的隊伍,要是他晚來幾天可能就趕不上了。遠處有人瞥見達利亞,後者笑著向他們揮手,卻什麼也換不來。
達利亞小心地走過走廊來到樓梯另一側的大房間,推開門,後面馬蒂爾斜坐著空洞地盯著滿桌的紙張,聽到達利亞進門,便伸手讓他過去。達利亞只是來到桌子另一邊,隨意地靠在木頭桌上,接過對方遞來的半杯熱酒。“後天我們會先派一部分人裝作商隊潛伏在對方鎮上。”馬蒂爾開口,挑出紙堆裡的一張地圖。“三天后在半夜正式開始襲擊,從鐵匠鋪這裡開始,主隊負責襲擊吸引注意力順便找出倉庫的位置,小隊去找出長老所在——他們必定會讓老人和小孩先逃出鎮外。我會跟先遣隊一起,我想先看看這個年紀最小的究竟是什麼樣的人。你跟我一起去,到了那裡你要做什麼我都不會阻止。”
“不行,我要跟你的大隊伍一起出發,我不想介入衝突。”他說,“別忘了末子也是你們的手足,要是他命我和你為敵怎麼辦?” 馬蒂爾沉默,思考著這種情況的可能性。
明明對這個人來說掠奪任何事物都只是一念之間的事情……達利亞心裡念叨道。到底是想要直接殺死上位者來逼迫末子接下責任,還是真的想要奪取無主之地……他們都知道殺死領主的孩子要遭天罰,或許就連這個人心底也不想當這個惡人。可達利亞也不是不能理解為何這人要這般堅持,背一個責罰比起一個無用的手足佔著王的位置卻無所作為,任憑荒蕪侵蝕這塊大陸來說或許不是更糟的選擇。
“有一件事……”達利亞啜了口酒,他從來不喜歡這東西,“殿堂出逃了個祭司,現在落在末子手下,我在來的路上有遇到過——”
“一個人殺了我三個手下和另外六個武裝的成年人。”馬蒂爾打斷他的話,“那個人會是個麻煩。如果讓你和他單獨對戰你能保證解決他嗎?”
達利亞笑,“我說過不打算參與任何戰鬥,馬蒂爾,我不是你可用的棋子。”
“我只想問你覺得他實力如何。”
“或許吧——幸運的話。祭司們個個都是戰鬥起來不要命的人。”
馬蒂爾點點頭,彷彿在將這份信息納入考量,淺紫色的眼睛藏在陰影中變成灰色,他就這麼坐在椅子上沉思許久。“那你為何讓他活下來?”
達利亞開口本來想裝傻,對方一個警告的眼色就讓他打消念頭。
“我的探子說你是從西北邊來的,是森林裡惡戰後耗盡了所有物資又受傷了才繞回我這裡來的吧?”馬蒂爾第一次露出淡淡的微笑,“當我是個瞎子……現在你回答我,為何放過那個祭司?”
那人緩緩地繞過桌子到達利亞身邊,與他並肩時才確實感受到來自體型差距的壓迫感——達利亞從不否認自己這份劣勢,但被提醒時也總是感覺很不爽。
只有這種時候他尤其恨自己這個身體,應該說是自己帶著的詛咒,跟著腦中的那個聲音一起而來的便是必須聽命於領主的孩子們的詛咒,彷彿有東西扼住他的脖子,他無法違抗——那個聲音無法違抗,這是他們得以活著的代價。此時他只能慶幸馬蒂爾並不是真的很在意問題的答案,若是此時他心情若真是很激動的話會皮膚上浮出灰藍色的花紋,那是來自領主卻不全來自領主的證明,此時卻仍很平靜,可能也是因為昨日的失態而表現出格外的收斂。
達利亞往回缩,完全沒有掩蓋想要躲到角落裡的心情。“我之前跟你說過有人屠殺了我的家人。”對方聽到這裡一愣,沒有料到會是這種開頭,想阻止但來不及了。 “就是那個祭司經赦了我的命,現在我們兩清了。”
“是嗎。”馬蒂爾伸手接過達利亞手裡的杯子,將剩餘的酒一飲而盡。達利亞見這種表情總是覺得可笑,就和第一次自己說起過去時一模一樣,明明就與這個人無關,為何他總是一副比自己還難受的樣子。“我道歉。”
“你道什麼歉?”達利亞不屑地哼道。“是昨晚莫名其妙動手還是剛剛強制我回答問題?”
“都有。”對方說,話語到此為止,告訴他這就是所有的歉意,即便他要繼續追究下去也不會就此放下身段——這一點也和他的王很像。“我會跟其他人說明你的情況,這裡的一切任你隨意使用,只要不給其他人添麻煩就行。”
“遵命。”
馬蒂爾揮手讓達利亞離開,後者乖乖照做。演得真像一回事。聲音笑著道,這東西在王在場時總是會比較安靜,雖然他不討厭腦子裡有另一個意見,多數時候它甚至相當中肯,可久而久之他也會慢慢開始懷疑自己的理智。
他很吃這套,他回答。
得到掠奪的恩賜的孩子,他大可命令你留下。它又說,你該留下,這一個比長子好控制得多。
他要是想,早就下令了。達利亞躺回自己的房間的小床上,蜷在沒有陽光的角落閉上眼,有多久沒有睡在乾淨且沒有風險的床上——啊,另一個出生起就伴隨他的詛咒。
如果真的要衡量利弊或許自己投靠馬蒂爾才是最安全的選擇——他的王是什麼樣的性格自己還不清楚,自己不過是個新奇的藏品,好用的工具……而馬蒂爾從一開始就只把自己當成一個可憐的小女孩,一個名為“無法被拯救之人”的挑戰……是,他再明白不過了,自己在這些人眼裡都是什麼樣子,也只能無奈地聳肩,接受這些自己無力改變也無法控制的事情——即便如此他不能背棄他的王,是那個人將自己從深淵中救起,自己發過誓。
他突然想起森林裡的那個清晨,自己等混亂結束回到那個即將因為失血而失去意識的祭司面前,周圍躺倒著原本同行同伴的屍體浸泡在被雨水稀釋的血池中,他心裡笑著當自己被鐵鍊拴在地窖裡滿身是傷時這人也如此冷漠地看著,兩年後他們的位置對調,他成為抉擇對方生死的那個人。
達利亞在對方面前蹲下。如果衡量利弊的話此時不要管才是最合適的,這個人必定和末子一路,也就必定會成為他達成任務的阻礙。他伸手去觸碰那具幾乎失溫的身體,就如這人曾伸手向那副沉重生鏽的鐵鍊。
“起來。”達利亞輕聲道,用盡力氣將對方從地上拖起,那重量壓得他快走不動。“這樣我就不欠你了。”低聲抱怨著,他慢慢邁出步伐走向森林的出口。
【DH和sd性格很像,他們處地挺好】
【事實證明DH的想法是對的,這十二個都差不多的樣子,ATM救TLS的想法和一王救DH的初衷是一樣的,對“不可拯救之人”的挑戰】
【3564年 秋 雅國東部】
梭倫將爐灰包好打開廚房後門,下雨了,也到了這種季節,馬上就要下雪了吧。他覺得有些煩躁,早上沒有多少客人又因為弄錯配方被店長責備,好不容易抽出空去談生意也沒有戲,忙半天一事無成,自己這幾年來似乎都是這個樣子。
他隱約聽到耳邊雨水背後的窸窣聲——和食物打交道也就得和這些臟東西並列而生,反正只要廚房保持乾淨他什麼都無所謂。
不對——梭倫倏地轉頭面向巷子,被余光裡閃過的人影嚇了一跳。巷子口有鐵欄,沒有鑰匙進不來,他想著是不是是從屋頂翻進來的,算計著是不是該離開跑回廚房鎖上門。
自己早上還在跟黑市的人打交道,這個時候倒怕起來了?他丟下麻袋,大聲喊道。“誰在那裡?”回應他的話的聲音再不是無法辨別的窸窣,而是實在的腳步,聽起來很輕,小小的,但對兒童來說又過於沉穩。梭倫順手手去提了一把放在門後的傘,用腳挪了門擋將門板固定住,自己小心翼翼地往巷子深處走去。
他感到一股淺淺的暖意,和火爐散發的燥熱不同,是更加柔軟濕潤的感覺,甚至有些粘稠,他忽然站住腳步。在廚房後門的光勾勒下原本在普通不過的磚牆上張開一道比黑夜更黑的裂口,周圍參差布列的是巨獸的牙,還在隨著不存在的呼吸起伏,滴淌的也是同樣漆黑的粘液。正往裂口裡跨的身影頓在原地,寬邊帽被水壓得低垂。
梭倫發覺自己竟然鬆了口氣,他認識這個輪廓。“古物……”那個標記著禁忌的名詞脫口而出,隨後才反應過來,匆促向前踏一步。“等等,別走!”
古物回頭,紫紅的瞳在黑暗中尤其顯眼,明明長得和人類一模一樣,卻毫不顧忌掩藏這一抹非人的痕跡——或許就是如此打算的,對方的長髮後是微笑。
三年前他試圖勾搭不該勾搭的人,被揍了一頓仍在郊外,坐在樹上吹短笛的就是面前的古物,那時他也是這麼笑,只是還少了些尷尬。那人緩慢地摘下帽子給梭倫行個浮誇的禮,在雨中顯得有些狼狽。“在下法倫提——”
“要不要進來?”
梭倫聽到自己這麼說也嚇了一跳,和古物交易是一回事,但是把古物請進家裡……他聽過的無數謠言故事在腦中瘋狂地轉,奪取記憶吸取生命將人的四肢活活剝下,神和人之間的存在,光是被教廷知道這件事就夠自己一死,或許還會遭受天譴。可是上次他沒事,這個古物當時坐在樹枝上隨意地點點帽簷,相同的台詞。自己把他當玩笑話,隨口說了句幫自己和黑市牽線如何,沒想到真的就成了,雖然不知道是巧合還是真的是願望實現,他至今沒發覺自己支付了什麼——或許根本沒有傳說中那麼可怕。
對方將帽子重新戴上,深夜大雨也不知道是在擋雨還是擋陽光。梭倫噗一聲笑出來,“進來吧,雖然不知道你會不會感冒,但是濕透了總是很難受吧。”
名叫法倫提的古物有些遲疑但是還是慢慢走近光暈,和幾年前一樣一席黑衣,瘦長高挑,記憶中更貼近女性臉這個時候又分辨不出來了。灰髮濕潤後閃著銀光,抬頭瞄他一眼,紫紅的眼裡還包著層青藍,彷彿兩個人的瞳孔重疊在一起,在他面前站定了仍微笑著,身後的裂口慢慢地闔上,殘留的黑色粘液散開猶如在強光照射下逃竄的老鼠群。老鼠。他終日提防的害物被他請了進門。
“在這裡等一下。濕的衣服先放這裡我待會收。”他把法倫提留在邊,一邊鎖上門,小跑著去找毛巾。後者四周環望,滿臉好奇嗅著空氣,摘下帽子掛在旁邊掛鍋鏟的架子上。梭倫覺得自己緊張的快窒息,如果被店長發現了該如何解釋,他小跑上樓去自己那個窄小的閣樓裡找毛巾和洗衣籃。
回到廚房,乖乖等在那裡的古物身上卻從未淋過雨一般。他有些窘迫地笑。“也是,你們會魔法。”
“你做的麵包嗎?”
“雖然說是學徒,但該死的店長還什麼都不肯教,只能算是個打雜的……”梭倫說了一半忽然意識到什麼。“餓了?”
法倫提點點頭。
梭倫用手撐著下巴看面前的人開心地啃早上剩下的麵包,瞳孔展開成花形,臉上沒有的表情都寫在藏在裡面的那一層。法倫提從麵包後面抬起眼。“要許願嗎?”
“沒有。”他回答,“我以前許過願,不記得?”
“嘛,許過願的人有很多。”古物向後靠去,在椅子上盤起腿,“不要交易,那叫我進來做什麼?”
他愣住,沒想到對方那麼直白——對啊,本是以交易為生的古物,天真的是他自己。“就……那你在那個巷子裡做什麼,巷口是鎖的,這兩天店長總是抱怨後巷好像有人闖進來偷東西,不會就是你吧。”
這下換古物沉默了,抿起嘴瞳孔收成一個小點。“沒有偷東西!”他說,心虛地鼓起臉語氣也變得模糊。“借住幾天而已,而且那都是做壞的……”
“別擔心,這不是我的店我才不會介意。流浪街頭……我還以為古物有多了不起——覺得你看起來挺可憐才叫進來的,畢竟之前受過你的惠。”
“有願望就有代價,你的已經支付過了。”
“我不記得付過什麼就不算數。”梭倫換只手撐下巴,另一隻手的指尖輕輕敲擊木桌,燭光隨著敲擊顫動。他的心跳和指尖一樣急促,不斷重複著那個問題。做嗎?值得嗎?對方顯然是好說話的類型,但凡他始終不提交易就有機會全身而退。法倫提還在等他繼續說,也在細細打量自己的表情。“既然沒地方住不如住我這裡吧,雖然是閣樓,但總比後巷強。”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他當然知道為什麼,剛剛牆上開的裂口就已經是答案,對方顯然想去哪裡就去哪裡,憑什麼要答應住在陌生人類的閣樓屋。梭倫自己都覺得這句話唐突可笑,可是想到幾年來的失敗,這或許是他最好的機會。“三年前起我就一直忘不了你——至少留下來過夜,不喜歡再走也不遲。而且……在這裡隨時想吃新鮮麵包都可以,不好嗎?”
“不是人類哦。”
“沒關係。”
“這是願望嗎?”
梭倫吞了口口水。“是。”
【古物在帝國土地上是憋屈啊,而且大家都知道古物不該追求,像FLT這種挺弱的遇到渡者都虛。要不然FLT在別的世界可以橫著走在光天化日下交易】
【Sor的形容詞是相當自我,他飄地很快,覺得自己“不會有事”】
【FLT我知道你想幹嘛,我只會為了麵包心動】
整理好所有文件後已經清晨了。梭倫和手下告別後便慢慢走出地下室,他走在路上,身上蓋了一層幾乎要結霜的水汽,刺痛他的鼻尖。
這曾經就是他想要的,進入黑市,成為重要的人物,但真正參與後發現和麵包店的日子並無太大區別,也是這麼每日夜的算賬出貨,那些刺激的幻想也僅僅是幻想,現在的他終於明白了。
即便如此他別無選擇,過去的自己所擁有的一切重要的事物已經所剩無幾,用來支付一個個構築現在的願望,若他再放棄那就真的什麼都沒了——自己甚至不知道願望產生的價值是否能再作為代價支付,他沒問過,法倫提也從未說過。
梭倫抬起頭,和路過的士兵打招呼。說來他好久沒看到法倫提了,或者說自己很久沒有許願了,隨著身上越來越沉重他也得更小心才行,古物似乎也沒有多在意,他身邊最不稀缺的就是貪婪的人,也是因為如此,他見過價值破滅的一瞬間。
啵的一聲,夢就被戳破了。
他知道要去哪裡找法倫提。
梭倫穿過小巷,小心地跨過地上結冰的污水坑,這路上每個坑洞和碎磚他都記得,繞過洗衣店的後門,然後是一個小小的庭院,接著便是他的麵包店——不久前他將這個地方買了下來,一方面是掩飾自己的身份一方面是可以作為據點之一,他並沒有繼續住在裡面,經營也交給信任的人來管理,但無論如何踏進去的瞬間還是感到有些懷念。裡面的新學徒正拿出第一批麵包,不過十多歲的孩子掂著腳顯得有些吃力。梭倫脫下大衣掛在門口,隨手拿了雙手套去爐邊幫忙。孩子似乎沒有認出他是誰,茫然地道了謝,還沒意識到有不認識的人就這麼走進廚房門。他微笑著揮揮手便走上樓,拉開走廊盡頭通往閣樓的梯子。
閣樓一片昏暗,他不在意,爬上去關上身後的木板門。他環顧了四周,和自己搬走前差別不大——他原本也沒多少行李家具可以帶走,都是跟原店主借用的——此時此刻整個空間附著了一層黑暗,有什麼在之中起伏,猶如活物,偶爾在邊緣的地方露出牙齒的白點。空氣濕潤溫熱,他覺得有些難以呼吸,自己該讓法倫提少這麼待在這個空間裡,用不了多久整個房子都要開始發霉。
那片粘稠的黑色卻是看起來很嚇人,卻也只會窩在這個閣樓裡,可憐兮兮地繞開從天窗照下來的一塊方形的陽光。他覺得有些好笑,便蹲下來拿手指往那片黑裡戳去,觸感像生肉,像口腔的內部。
他感覺那東西顫了一下,退開來往牆角缩了缩。
“起來了,要不然換成人形也好,”他嘆一口氣,“我大費周章給你建地下室房間到底為什麼。”
眼前那團黑色慢慢地聚集有了些能夠辨別出的輪廓,手掌然後手腕,一隻略顯抽象的枯長的手從裡面伸出來,握住他的指頭。
我喜歡這裡。它這樣說。我喜歡木頭。
“那我再請人給你把牆壁也鋪上木板?”梭倫笑道。“還是只是為了偷樓下的麵包?”
那隻手又縮回去。沒有偷。它低聲唸道,便沒了動靜。
梭倫就這麼坐在旁邊等待,平時法倫提不會有這種脾氣更不會那麼難說服,大抵是出過什麼事情——能讓個古物都覺得不高興的事情還會有什麼,進來鎮上迎接了個高位的祭司,法倫提一直以來都迴避任何關於教廷的事情,他從來都以為祭司只會祈禱和教書,後來才知道祭司中擅長戰鬥的並不在少數,獵殺古物之類估計也是他們的職責之一,所以才會如此警惕。“這樣吧。”梭倫躺下,不顧身上上好的襯衣沾染灰塵,那格天窗形狀的陽光的確是有些刺眼,讓他想起過去自己還是學徒的日子,第一次他見到法倫提的真身時嚇到差點心跳驟停,現在倒是見怪不怪了。本來退開移出一片空位給他的黑色粘液又緩緩爬回他周遭,將他包圍。好熱,他想,常人的體溫在空氣中並不感覺有這麼高,他彷彿正躺在誰的體內。法倫提說自己是下界的形象,世界的第五層是個巨大的下顎——梭倫是不清楚自己一個普通人得到這種超越人類常理的信息有何用處,但想想理論上他現在自己算是正躺在下界裡面感覺甚是不真實。“我們最晚在這裡待到傍晚,然後你跟我去東城的地下據點,那裡離祭壇和中央廣場都很遠,你可以待到初冬祭結束。”
身邊的古物發出不情願的震動。
是願望嗎?
梭倫笑,他已經不會再被騙了,誰知道自己在這種看似隨意的問句上浪費過多少價值。他翻過身。“不是,是威脅。”他說,“你要不走我就把你藏在地下室牆縫裡的食物都沒收。”
法倫提眨眨眼,撥開散落在臉上的灰色長髪,天藍色的瞳孔此時是六邊形的形狀——認真起來了呢——然後立刻爬起身去穿衣服。
梭倫正要打開通往樓下的木板門時被身後的一股暖流打斷,回頭時牆壁上已經裂開一個黑色的口,邊緣長滿獠牙。“從這裡走吧。”法倫提指指那扇被他稱為“門”的東西。
“不了,有人看到我上樓了,要是不下去會被懷疑的。”他回答,“你先去吧,我馬上到。”
巨口閉合,房間回歸正常。
他因為突如其來的寒冷而打了個哆嗦,拍拍身上的灰塵,眼角瞥過空曠的地板上曾有過家具的印記,那裡曾是個發黃的床墊,那裡曾是他只能打開一半的櫃子,這麼久了仍沒失去有人居住的氣息,法倫提大概常常回來。或許他該把這個地方再租出去,他對自己說,但這個天窗得先想辦法處理才行。決定過後他爬下梯子,和剛回來的掌櫃打了個招呼便喚來馬車,向東城駛去。
【這離初見已經幾年了,本來無知的少年也會學乖】
【有史以來離世界的真相最近的普通人(不)】
閣樓如往常凌亂擁塞,雜物和衣服隨意散落快要看不見地板,唯一能呼吸的只有天窗之下的床位,連個床架都沒有,僅是個泛黃的床墊,是他從前租戶那裡繼承來的,也不知道在這之前還有多少人睡過這個地方。天窗由布遮住了,本來一直都沒有窗簾梭倫也沒有在意,但法倫提並不喜歡陽光直射。
“我出生的地方沒有光。”他曾經這麼說。“三千年多前第一次見到太陽,還沒習慣。”
此時他們點著燈在床腳的沙發邊翻著書,一半是他用來學習的食譜,一半是他朋友們丟在這裡的小畫冊。
他原先只打算用適當善意換幾個願望,能進牽上對的人就好,他這麼承諾自己,能跨進那門檻就好。可是他也慢慢感覺有這麼個室友似乎也不差,即便看不清這個古物到底在想什麼——有時候彷彿瞬間能看透他的心思,有時候和他解釋東西又是一臉一知半解的樣子。
梭倫用腳尖推推對方的小腿,後者翻過身望向自己,穿著長睡裙在高挑的骨架上倒顯得短。他也發現了法倫提其實並沒有性別——更確切來說他想要是什麼就能成為什麼,或許這就是自己剛開始會困惑的原因吧,不過這也僅僅是讓自己覺得新奇的小發現之一,看過這傢伙的真身後自己漸漸地不會被什麼新發現震驚到了。“你最近好像不太出門,平常想留你都找不到。”
“外面很危險。”
“古物有什麼能怕的。”
“這個世界有很多更可怕的東西。”法倫提只是說,“你覺得為什麼我們要躲起來交易。”
“是嗎……”
“你想要我走嗎?”
這一句話將梭倫嚇得支起身。“沒有!我只是覺得有點反常……”
法倫提笑起來,他懂,也只是在逗自己玩罷了。梭倫別開臉,“覺得外面危險的話就繼續待著吧。只要你不到處顯擺自己的能力,組裡挺歡迎你的,店長和鄰居也都以為你是我的新女友,有這樣的關係網要偽造身份也比較容易——我是說……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他的語氣漸漸變小,不清楚自己在說什麼。他忽然覺得臉有點燙,也不知道是因為自己的失態還是因為此時此刻主動權被他人奪了去,讓他覺得自己像個極力隱瞞犯錯卻還是被大人發現的孩子。
影子晃過眼前籠罩著他,是法倫提從地上爬了起來,拍拍衣服,仍舊微笑著。這微笑究竟是在人間生活養成的習慣,還是這古物在盤算著什麼,此時一舉一動一個表情都多了些意圖——他懂,而且將自己看得明明白白,“想要嗎?”
前段時間他找不到祖父遺留的那枚金戒指,還以為遭小偷,那大概是他身上唯一真正有價值的物品了,到最近才將願望和代價這兩個概念聯繫在一起,“想要”這兩個字突然擁有許多重量,如果答應這次又會失去什麼。
“可以嗎?”
那銀灰色的身影慢慢跨上他坐著的沙發,破舊到變形的椅墊在重壓之下向下一沉。俯看他的瞳孔成豎直一道,髮尾掃過他的臉頰——這個他倒是慢慢能認得,是看到食物時的興奮。
“我是屬於繁星的古物。”法倫提捧起他的臉將他的視線牢牢定住,就在那雙雙色的眼睛裡面,古物低語著。“你的慾望就是我的慾望。”
他想要。他什麼都想要。
梭倫的手帶著遲疑環上對方的腰,怕是下一秒這軀殼就會散開,成為逃竄的黑影消失於角落,猶如方才隨口開的玩笑。溫度透過薄薄的棉布傳到身上,就和他從前接觸過的所有人同樣的溫度與觸感,帶著那夜後巷中開出的巨口那種微微濕潤的氣息。“你真的,很像人類。”
法倫提拍拍他的額頭,換回平時天真無害的語氣。“你也很像。”
【FLT業務能力極強】
【下界沒有光,是個像口內一樣濕軟的地方,他就在那裡住了不知道多久,剛開始真的見光死】
【這個打算做很傻的小甜寵,我覺得家裡相當缺這類的(不】
【3764年 春 雅國中部】
什麼都聽不到。
空曠的街道上只有一個人影,精緻的繡花披風遮掩了莓色長髮,腳步中絲毫沒有一點倉促,早就將任何可能的負擔放下,如今已經不想再跑了。他什麼都聽不到。無聲令人不安。
遠方逐漸熄滅的燈光預示著一夜的表演落幕,這次沒有黑影匍匐,夜晚也藏不住帳布斑斕,天上仍會有星空與明月將其點亮。
什麼都聽不到,沉寂重壓於雙肩——對方明明沒有防備卻彷彿環包裹著無形的威脅。即便如此,拖延不再是個選擇,他對自己說,上一次他放過她整個帝國都差點覆滅。他曾經會為這人奏樂,與她談起世界之外的生活。心裡不由地揚起一絲悲哀。
她不能繼續活下去,她的時代在舊神居就該結束了。
阿爾在熟悉的邊界遊蕩,可這已經不是原本他熟知的邊界。那一天早晨看似堅不可摧的平衡被打破,東戰場前線幾萬年來第一次移動。光裔這一方那時並沒有派出更多人來鞏固這裡,反而還召回了剩下的兩支劍,彷彿是放棄了這個地方,準備好將所有注意力集中於西戰場周邊。
西戰場到底有什麼值得這麼守護……
他漫步於淺黃色的沙上,明知等待的那個人並不會出現,很久都沒有了。他是可以輕易地跳躍到這快地的西南方,但是他最近才意識到自己的魯莽可以帶來多少麻煩。
阿爾停下腳步,發現沙灘上不只有他一個。
米琳沒有被來者驚動,雙手握著彎刀輕鬆地站在水邊,金屬上沾染的血液凍結成冰,連同刀尖指著的那塊水面。她淺黃色的眼睛望向遠方,試圖觸及地平線以外,卻被白霧阻擋,不像以往,臉上沒有任何笑容。阿爾從未見過她如此疲憊的樣子——記憶中米琳總是享受戰鬥。
“啊,你來了,可是烏佐的小朋友不在這裡了。”她輕聲說道,“真可惜,我還沒能把他的手腳卸下來,或許我會好心送你一條作紀念——我這樣說你會生氣嗎?”
“有一點。”
“別那麼無聊,你清楚我做不到。連你都變得無聊我該怎麼辦呢?”
“贏很無聊嗎?”
“贏?”她道出這個字時語氣尖銳異常。“你告訴我,我贏了什麼?”抬起手,刀劍甩開了冰片也一併劃過了所見之處所有的山河,她數万年來爭奪的東西,如今彷彿對其無比厭棄要將其斬平,就和剛剛口中吐出的字一樣毫無價值。“我問你,阿爾,芬羅,你覺得我們在為什麼而戰?”
阿爾聳聳肩。
“你知道我是怎麼成為司令的嗎?”她說,“你們都太年輕了!我啊,我會被推上來完全只是因為沒有其他人敢面對維加爾——就只有這樣而已。他不擅長承受傷害,而我能靠近他並活下來,可笑吧,當時我們都不知道該為何而戰。”米琳抬起頭,扔下了手中的武器,一把彎刀牽著另一把陷進地裡,語氣也跟著下陷,無比空洞。“他甚至比大多數人年長,連他都只想要他可愛的孩子們活久一點。”
她向他伸出手。“過來。”米琳牽住阿爾,一手環過他的腰將他拉近,卻沒有將身體貼上,而是保持了一個小小的空間。“我在此結束了而你從這裡開始——是這樣的概念吧。你知道嗎?他們並不能理解這種東西,維加爾說的,他能感覺到所有其他族人的痛。但沒有這痛他們又活不下去……多矯情的種族。”
阿爾笑起來,雖然有點惡毒但他不得不承認就是如此,在那一天的大雨之下,他發覺了一種自己無法替代承受的傷,補不上也觸及不了……明明領主不是這樣的存在,留著他的血的族類卻不知從哪裡繼承了這般特性,孤獨至死,是米琳會喜歡的浪漫結局。
“他死得太平凡了。”
他回過神,才捕捉到最後這一句感慨。米琳側著頭,語氣和表情一樣平淡,彷彿談論的只是某個遙遠哨塔里的兵,而不是和她糾纏了上萬年的宿敵。
“你最遠能到哪裡?”
“上界……吧?”
“我是指到霧裡,你能走多遠?”
阿爾並不能理解。他能肯定地回答並不遠,他能看到的最遙遠的地方仍舊是一片充滿白霧的海面,尖銳的黑色石頭突出海面猶如森林,日以繼夜地被粗糙的水沖刷,啃食出凹槽和孔洞勉有些地方勉強能落腳,領主說有別的大陸,但也僅此而已了。
“送我去吧。”
“什麼?”
米琳緩慢地轉過身,掀開帽子,一副見到許久不見的友人的表情。她似乎從未變過,即便失去角,穿上偽裝,還是他記憶中那個在舊神居綻放的美麗花火——或許是有些不同,阿爾從陰影中走出來,長劍絲毫不敢離手。“啊,你終於來了。”那雙眼裡有什麼不一樣了,一道久遠的細小裂縫,在年月的擠壓下開始撼動整個結構,他會稱那顫抖着的傷口為寂寞,但又覺得是比寂寞更空洞的東西,曾經在哪裡見到過,卻不記得。“好久不見,我看到你拿著瓦恩的劍,他怎麼死的?我還是比較喜歡看你拿琴弓的樣子。”米琳給他一個微笑,“烏佐的小朋友呢?不好好跟著保護的對象可不行。”
“在殿堂,很安全。”
“安全,一個盾需要安全嗎?”
“在說你自己嗎?”
“我早就厭煩了,更何況在領主身邊。”被嫌惡加重的兩個字掛在他心上。不只是她,還有他自己——阿爾咬了咬嘴唇,可是他們早就被圈在死路的盡頭……
米琳沿著地上碎石排出的花紋向前走了兩步,也不是朝他而去,就是不想待在原地,行過之處夜晚的濕氣結成碎霜,路過的行人大概會將其歸咎於雅國深冬似的春天。阿爾退後,一部分理智說著這個米琳已經遠不及從前的米琳,可腦海中另一部分告訴自己她就算失去角也很難殺死——這他在第一次將艾米送去上界時好好地見識過——他不能速戰速決,就得做好被消耗至極限的準備。
阿爾不知道自己該害怕什麼,是她試探的眼神還是艾米踝上的鐐銬。
“你知道,之前紅堡的加冕儀式前梅菲斯緊張得不得了,最後來的卻是那個教廷的小雜種。想想如果我在皇宮貴族面前斬殺他們的先知會是怎麼樣一個情景。
“不過……就算是在樞城,那好歹是王的加冕儀式,先知沒有到場——”她停頓。“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語氣有些過於苦澀。
對方並沒有如他想像地那樣調侃回來,那黃色的眼瞳含著夜色,逐漸被張大的瞳孔填滿變得幾乎全黑,沉默令他尤其煩躁。快點開始吧,快點結束吧,一部分的他寧願流血也不想再繼續說話了。
“啊,這樣可不行。阿爾,我怎麼教你的……”一個呼吸被另一個呼吸打斷——米琳終於笑起來,卻不是為阿爾樂見的原因。“你做了什麼?阿爾,芬羅!”她驚聲道,浮誇地摀住嘴,滿臉刻意的憐憫,“你跟領主交易了,對不對?你把烏佐的小朋友賣給領主來滿足你那可憐的對愛的幻想……啊——我太了解你了。”
阿爾握緊手裡的劍,他想開口反駁,無論是解釋那時他別無選擇也好,強調他被領主哄騙也好,但轉念又覺得這都不是理由。不可以。他強迫自己停止這些即將失控的思緒,指尖刺痛手掌,掩蓋緩慢爬上他的皮膚的自責。米琳加快腳步,揚起斗篷的尾端,在冰凍的空氣中留下乾淨的軌跡,猶如繩索纏拖著笑聲繞行於他周身。
“你怎麼騙他的,還是根本就不需要?嗯?要使他那樣的人服從有多簡單,只要一句‘一起’就夠了是嗎?這是什麼啊,你稱這為什麼?”
“夠——”
“我不覺得!”他因為這厲聲的斥責垂下眼,隨後被腦中的警戒催促著不要移開視線。她歪歪頭,少了剛才的刻薄,剩下的只有失落——記憶中站在東戰場海岸線的米琳,耶利歌,也是這麼樣的姿態,手提雙刀,背著猩紅的墳場遙望白霧後方,正打算要離開這裡,去哪裡都好,這地早就容不下她的存在。“你……也變得無聊了呢。
“前些時候。”她又開口,“我站在舞台上,背後是布簾,前面是晃眼的光,我還以為自己還在那塊破地方。舊神居……憑什麼,他們的神從來沒有住過那裡。”
“後悔逃出來嗎?”
你能送我到哪裡?她問。最遠的地方是哪裡?埃爾克提?上界?里拉?
沒有地方可以去了。他這次會這麼回答。
米琳揚起頭,抽出腰間的雙刀,佈滿冰霜的淺紅色金屬在月光下彷彿蒙在燈照裡的殘燭,極寒中極力燃燒投出曾經身為戰士的影子,可此時想要保護的東西和掠奪的東西早就不一樣。“不會,已經不會了。”
“東戰場穩固,西戰場注定不會有好結果。”米琳說,“他們不蠢,該做什麼都計算得清清楚楚,你懂嗎?為什麼他們把劍都召回去,為什麼烏佐的小朋友被調走……既然如此那我還在這裡做什麼呢?
死城凝滯的空氣讓他幾乎無法呼吸——或者只是因為極度疲憊而連喘息的力氣都沒有,他分不出來,也沒有心思去管,身上的傷口隱隱作痛,化作細霜剝落。他坐在碎石地上劍扔在一邊,面對幾乎看不出原樣的屍體,這一切比預想中的簡單許多……他發現自己有點太擅長殺自己的同類了。
緩緩躺下,他得快點回去——不,在回去之前還要先把身上洗乾淨,不能這麼喪氣,會讓艾米擔心的。
“更何況……他先走一步,我怎麼可以輸呢?”
阿爾終於想起來了,那種神情,只有在烏佐眼中見過——只想要他的孩子們活久一點的眼神。
突如其來一聲細長的哭聲讓他嚇得跳起身,一時還以為自己的工作仍未完成,撿起劍,急切地翻閱周遭的空間。他停下腳步,血漬在鞋底是如此粘稠。
別再往前。他警告自己。繼續向前便沒有回頭的機會。哭聲並沒有如他祈求的那樣作為他的錯覺消散,反而更加清晰,比方才襲向自己的利刃更加令人害怕——他看到了,在後方的小巷裡,就是米琳來的方向,黑暗中,木箱上,那雙揮舞的小手和熟悉的紅。
阿爾周身分割,下一秒,便消失在街道中間。
【阿爾是真的真的很想退休,他很久以前已經不想要再幹這種破事了,可是PER真的不可能打過YLG
這個時候MF已經沒了,YLG難過可是她會說這是MF失誤,活該(笑)
十幾萬年來她真是寧願自己從來沒理解過UZZ】
前:http://elfartworld.com/works/326972/
十.【3897年 夏 塔國南端】
席恩坐在門前,一條腿前後擺動着,攪亂沉澱在地表的霧,連同長矛的尖端搖晃,心裡一邊抱怨怎麼如此無聊。他在殿堂守門都沒有感覺這麼乏味過——從很久以前他就像想過這個世界的樣子,現在唯一想的便是去城鎮村莊里轉轉。夏儂說得沒錯,教廷的嚴厲和殿堂不同,更保守不少,也更瑣碎。
再怎麼也比殿堂那些沒良心的傢伙好。
他的余光之中隱約出現一個身影,低著頭走在風中,行進的路線好像是從建築背面繞過來的,還特地走遠來假裝自己從山下來。席恩起身瞇起眼,等待那人靠近。來者站定,鞋蒙上灰和土很是狼狽,但臉上還帶著微笑,撥了撥黑色長袍,那團黑色的東西不如一般布料一般反光,連光都沾染不上似的——還是說它將一切都吞噬了呢。“牌子我沒帶,就讓我進去吧。”他說。
“這可不行。”席恩回答,“就算是你也得按規矩來,伊凡思。”
“你和薩姆謝簡直一模一樣。”伊凡思伸手搭在守門人肩膀上,“腿還習慣嗎?這個世界怎麼樣?”
席恩深吸一口氣,伸展時從后腰傳來異物在脊骨旁邊錯動的怪異感覺,已經逐漸成為身體的一部分。 “還行,基本都和從前一樣,能再站起來就謝天謝地了。這裡什麼都有,你也有去過吧,酒館和戲院——為什麼殿堂沒這些東西……”他停頓,“當我沒說,差點忘記你也是個從者。”
“在這裡不能講派系。”
“行,行,真是麻煩。我說——你從殿堂的方向走來,為什麼回去?領主召你了?”
黑衣的祭司將手僵了一下,緩緩收回身邊。“去給朋友送行而已。”
“哦,我還以為上頭突然有什麼變動……反正跟我沒關係就好。”
“真是冷漠啊……”伊凡思嘆氣道,一直以來都瞇著的雙眼稍微睜開,隨天上飄過的烏雲變得暗淡,卻在陰影下隱約發光。也非人,也非光之裔的東西,怪物……領主最忠誠的僕人——這也是他不待見伊凡思的原因之一——可是這人現在正站在面前,像個人一樣面露寂寞的神色,自己連究竟是該表現得親近還是疏遠呢也不清楚了。
“早就失去人性的東西就別學人擺出這種表情。”席恩打開門。“去吧,我換班再去找你。”
伊凡思感謝地點點頭,緩慢地踏入教廷的後門。席恩坐回原本的位置,聽見門背後談話的聲音。你只是嫉妒而已。握緊雙手,手腕處傳來傷疤拉扯皮膚的緊繃感,有什麼在底下鼓動,比血管更加微弱但是急促,每一動都帶來疼痛。這就是為了仿造神的作為造出來的殘次品,漏洞百出,只有不斷用外物填補才能繼續運作——他有時候會這樣告訴自己,夏儂總是那樣說,只是嫉妒。他抬頭,遙遠的太陽沒在雲裡。
席恩當然沒有直接去找伊凡思,他換班後第一件事是去山下的城鎮轉了一圈。席恩坐在酒館裡啜著溫熱的甜酒,窗外天已經幾乎黑了,環狀的山頭連成一片,整齊地很是異常,小心翼翼地捧著一汪水,而太陽正落在中央,彷彿一顆燒白的鐵球被扔進水里,發出的光倉皇地想要逃回內部,於是只剩下一團可憐橙紅色,為即將到來熄滅的命運瑟縮哭泣。天空的邊緣也慢慢染上淡紫,再過不久他就能看到第一個月亮升起。這是個不算太小的城鎮,至少對一個擠在一個小島上的城鎮來說是個名副其實依山傍水的好地方。背後傳來酒客挑釁鬥毆的騷動聲——他總是羨慕這種景象充滿生氣,充滿衝突。殿堂外是有城市的,但那也僅僅能算是個城市的倒影,擠滿了幽魂,日復一日重複相同的動作,在午夜時分回歸原點。
他和周圍的人們一起笑,讓服務生將自己的杯子蓄滿,趁著酒意和熱鬧用拳頭回贈陌生人的叫囂。所謂自由的滋味大抵便是如此,和酒精一樣帶來無比快感,隨後伴隨的卻是迷茫和內疚。殿堂是個很小的籠子,僅僅去那裡拜訪的認識感覺不到的,他們永遠看不到海平面上的異狀,永遠見不到那群島背後屬於死者的半個世界,更看不到大祭司長踝上的腳鐐、被拔除的翅膀——不過他們怎麼可能不理解?住在殿堂裡面的東西正是“束縛”的根本含義。
明明活著卻動彈不得的痛苦他比誰都明白。
可能這就是原因。他的背撞在桌腳上,幾年前的自己會被這一撞嚇得心驚膽顫,撞多了也就不在乎了。這就是為什麼有人會真心追隨領主,在籠裡的動物,被飼養久,忘記外面還有更大的世界,就算也是同一個神,殘忍暴虐,又丟下整個世界不知道去了哪裡,是死是活也沒人知道,但從者們不需要這些,他們只需要一點點關心就覺得先前的全不算數,沒有領導的生活太困難,沒油燈的夜路太可怕……
如果……該怎麼辦……
酒館席安靜下來,席恩最後揉著額頭從地上爬起來,隨意地整整衣服,沾了髒污也沒怎麼在意,只希望這麼回去不會被主祭發現。他在抓起掛在椅背上的祭司袍,摸出口袋裡的硬幣扔在桌上。外面湖面呈完美的圓形,薄荷色映照著星河,如鏡子一般任白霧在上面遊走,殿堂外的海也是這個樣子,這湖被稱為天湖也不是沒有道理。傳說這湖通往死後的世界,那也只是傳說罷了——席恩曾經去過里拉,從殿堂坐船就能到。
就算此時連路都看不清楚他還是記得里拉的視台,滿眼間都是白色的細沙,放眼望去什麼都看不到,就只有在平地中間矗立的一個老舊的小城堡,好像風一吹就會碎裂成沫,周遭沒有人居住的痕跡,也是那麼靜靜地存在着……
就和那地的管理者一樣啊。
席恩笑起來,引來一陣目光,人們正在趕在宵禁前回家,就只有一個人正往城外走。對他來說這些浪漫實在是過於可愛。他一邊走一邊掙扎了是否要繼續摸黑回教廷,考慮到自己的行為很可能被上報還是決定拖著疲憊的身體爬回山頂。
霧也在他腳邊盤繞,形成漩渦,想要將他留在原地似的,有時候他以為能在霧間看到幻影,可是在集中注意力後又發現那只是自己對自己的嘲諷,幻影終究只是幻影,不可能成為真實。
“你一定會喜歡那邊。”暈眩間他想起夏儂在他臨走前這麼說,她的臉上掛著一如往常的坏笑,“就乾脆別回來吧,殿堂我一個人就能守,說不定馬上還能升職。”
“怎麼可能……我和大人說好了……”
教廷坐落在山頭彷若一扇屏風,沐浴月光下好像一個巨大的棺。啊,好想就此睡下,席恩搖搖頭,告訴自己不能因為看到終點就放鬆,五年前他就是因為這種愚蠢的疏忽而傷了脊椎,他自認不算太笨,既然得到第二次機會就不能犯同樣的錯誤……
不能……
席恩感覺到身體突然不受控制,失重間他腦中閃過完蛋的念頭。“不可以——”
一隻手將他扶住,另一隻手撫過他的背,就如那天……他撞進對方的懷裡,重量使對方退了一步才站穩。熱度從那手傳入腰後,然後從后腰的異物中湧出,傳遍全身同時燒盡酒意,稍早留在嘴角腫痛也一併消失。他有些窘迫地離開面前的人,伊凡思的微笑總是在他心底攪起煩躁。“不可以什麼?”
他咬住嘴唇。“真是勞煩大人了……花力氣在這種多餘的地方。你這是在等我嗎?”
“沒有,我本來以為你會在鎮上過夜。”伊凡思回答,既然他在教廷的地上這麼說那就一定是真的。席恩知道那雙眼睛雖然總是瞇著卻仍在看——現在就在打量他的衣服。“和人打架了?”
不高興倒是換種語氣啊。“只是一群人在胡鬧而已。你要訓就快點。”
伊凡思沒有繼續應答,移開目光甚至看起來有些退縮,一邊讓開往教堂後門的路,自己並沒有打算跟隨。
這個人有這麼多感情嗎?席恩在心裡說道,明明見到自己親生兒子自殺都沒變過表情?明明可以毫不猶豫地將託付撫養的孤兒拋棄,十幾年不聞不問?只要符合教義都自動視為合理,卻能因為朋友的死無比悲傷——也不知道是諷刺還是什麼,在這種莫名其妙的場合下讓他見識到了不一樣的一面,本打算調侃,卻瞬間失了興致。
“我要去睡了,明天還要值班。”席恩又說,“別搞事,要不然我交代不了。”
“特地到鎮上去打架的人給的忠告嗎?”祭司緩緩坐在階梯邊緣,伸了伸腿,似乎沒有繼續對話的慾望。口裡說著放心卻還擺出一副什麼都不好的樣子是要給誰看。席恩皺起眉頭,指甲抵著手心的皮膚,轉身要走進教廷。
他又停頓。
可惡……
明明雙腿都是好的,卻怎麼也邁不出那一步——
他惱怒地低吼一聲,就坐在了伊凡思旁邊,一邊後悔自己幹嘛多管閒事,又用不能對不起上司、妹妹和朋友的理由來搪塞自己。束縛的真正含義,便是沒了枷鎖也能強迫人留在原地——一個一個,這些老不死的傢伙都太狡猾了。
“你還是直接回家去吧。”席恩說,“回去還有人能顧著。”
“真難得,居然……”
“別得寸進尺。”
伊凡思側側頭,轉移了話題。“回去並不能改變什麼。”他對著天空說,藍色的紋路爬上耳尖,在空氣裡留下一點溫暖的意思。真正的爐心……席恩不自覺得又瞥向自己的手腕,他告訴自己得改掉這個壞習慣。“我活過的時間比你想像的長,孩子。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那為什麼你還在這裡徘徊?”
“為什麼呢?”疑問句尾端的幾個字已經小的幾乎是喃喃自語,黑衣的祭司雖然瞇著眼但是確實望著遠方暗淡的城市,慢慢地便安靜下來,一動也不動。
看到沒?就像視台上的小城堡,席恩為自己過於隨機的想法翻了翻白眼作為嘲笑,本來就不多的耐心也因此提早耗盡。反正自己盡到了關心的責任,如果這人不願意傾訴那也不是自己的問題——他給自己一個心安的理由,然後起身離開。
究竟是為什麼?伊凡思沒有挽留席恩,他知道這孩子事實上並不喜歡和自己談話,能陪自己在這裡坐那麼一會已經很不錯了。他望著遠處的城鎮——在他眼中一切都比實際上亮許多,只要再多睜開一點眼睛,便能看到明晃的黑白虛像重疊在現實事物上,它們的靈魂,就是這般平凡的樣貌。
大概是因為……自己恐怕再也無法遇到第二個和貝弗特一樣的人了吧。
他腦中閃過提圖斯的印象,但是瞬間便被貝弗特的臉給覆蓋,真是奇妙,明明是擁有相同靈魂的人,竟然可以如此不同。他努力地想要回憶起那個祭司卻無果,那是過於久遠的事情,無論是弗洛這個名字還是那份混雜愧疚的怒氣,都早該被自己捨棄了——不朽的生命讓他明白,任憑情感肆意燃燒的結果,永遠只會是一個遍體鱗傷的自己加上什麼也沒有被改變的現實。
什麼時候也是因為這醒悟,要活得像個人類變得越發困難了呢……
他動了動手指,在空中比劃出輪廓,那隻向他伸來的手很寬大,覆蓋了被麻繩和重物磨出的繭子,不屬於一個學者或處刑人,而是屬於一個馬夫。你還好嗎?要是此時貝弗特在的話一定會這樣問。去他的殿堂和教廷,痛苦的話,離開就好了。
我們就不該讓你活下來……滿身是血的祭司苦笑道。怪物……
伊凡思彎下身,緊緊按著胸口,突如其來的衝擊令他驚喘出聲,用力地深呼吸也沒能減緩帶來的慌亂感。不朽又如何,醒悟又如何,傷從未好過,不過是在失去時間的同時將它們忘記了,放任它們累積成厚厚的疤痕。
那些傢伙怎麼樣都好。倒是你……別讓自己太累,好嗎?
在燃燒啊——看,這不正向著四周蔓延?比祭火更猛烈,一切的一切都沾染上那苦澀的火焰,在熾焰中化為白灰,被吹散後曝露出埋藏於底下的血肉。那名為弗洛的年輕祭司,為了一絲絲他不理解的接納和關懷而泣不成聲,他以為他早就不是那個人了。
作為人類的感覺,一直以來都是這麼難以忍受的嗎?
“喂,你……”背後傳來席恩的聲音,參雜了些許驚愕,“不舒服嗎?是不是因為剛才用了……”
“我沒事。”伊凡思輕聲答道,並沒有抬頭,知道自己看起來並不是沒事的樣子,他有些希望此時席恩暴躁的脾氣凌駕於善良之上,可是顯然臉這一點希望也要與他作對。
席恩在他旁邊蹲下,煩躁地揉著頭髮。“真是不讓人省心啊——走,我帶你進去。”伊凡思沒有動,也不是他不想,就只是身體並不聽從自己的使喚,沉重的猶如灌了鉛,還不斷將他向下拖拽。身邊的人四周張望了會,不知道該如何處理是好,再開口時有些不好意思,“我……之前有些太過分了,抱歉。”
“不是你的錯。” 伊凡思強迫自己擺出一個微笑。但這孩子是不會相信的不是嗎?“是我太失態了,你不需要擔心,馬上就會好……”
席恩緩慢地握緊拳頭,然後放開,握緊再放開,起身,低著頭抿了抿嘴,最後在伊凡思身邊坐了下來,什麼也沒有說,只是靜靜地等待。
【完】
【長達十章的世界觀補完】
sion對evan的感情和per對evan的感情一樣複雜,沒什麼親切感也恨不起來,他說得也都沒錯,是知情者看evan會有的自然理解,他想要相信evan是個怪物可是他知道他不是
evan害怕自己逐漸失去人性,所以bvt的存在彌足珍貴。
【文力沒了,寫得特差】
【3893年】
木頭在工匠的手裡發出碎裂的聲響,稍稍一撥就順著木紋被剝離。“不行了。”肖恩小聲地念道,“到底是去幹了什麼事情。”
“嗯……”巴德只是隨口地回應了,他的注意力還停留在周遭這個顯然從未修繕過的地方——就算沒有整理過,他的工匠還是很自然地將所有工具和原料往角落堆疊——思索著自己要如何在不惹怒對方的情況下打掃這間房子。
“整個換掉吧。”
“誒?”
巴德轉過頭,義手隨著他動作的牽連裂開一條裂縫。肖恩只是嘆氣,拿著錘子的勾爪,從裂縫中輕易地將木手撬開,他將那東西取下的時候仍舊很小心,正反里外地檢視了一遍,接著又把連接假肢的皮革和螺絲一一拿下。
“對不起。”他說。
“對不起也沒用,反正這是我的工作。”肖恩回答。
三年前,塔國中部,在曠地的塵土上搭建了臨時的帳篷,看起來是如此可憐寒酸,布料被蟲咬出千萬的破洞,就算用盡他們所有剩餘的碎料都填補不完,可是塔國不如羅爾帝多雨,就沒有人對此多加注意。霧氣從間隙之中流進,在地上盤旋,纏繞於僅有的兩個觀眾的鞋跟,卻避開那個圈起來當作是舞台的部分,燭火隔離了他們。
巴德不是來看演出的,就連他這樣不理解藝術的人也能看出來眼前那些表演的拙劣。先生說這是個沒有執照的流浪劇團,如果被士兵發現會立刻被逮捕。“但是也快要完了,”先生走進來的時候這麼說。“還記得我們要找什麼嗎?”
“一個工匠學徒。”巴德回答,他的話被淹沒在送客的音樂聲之中。“不過為什麼在這種地方……”
“還記得——”先生彎下腰,壓低彷彿在說一個秘密,“前幾天我指出來的兩個人,一個帶著鍍銀的牛角,一個帶著算盤,我是跟著他們來的。”他微笑,“不過回去會被罵吧,到時候千萬不要跟上面的人說,知道嗎?”巴德茫然地點點頭,他其實不理解先生的意思,不過如果要讓先生繼續解釋的話只會變得更加難懂。他摸著左臂的末端,那只剩下半截的前臂從他有記憶起就是這個樣子,唯有一條疤痕指出那裡曾經有過手掌。
團長和老工匠走出來迎接他們的貴客,巴德看見帳篷的陰暗處剛才的演員和工作人員們用余光投以矚目。
“一定要嗎?”
先生伸手拍了拍他的頭,“我知道你不贊同這種事情,不過對,一定要。”
“我很驚訝呢,大人居然要找工匠學徒。”團長笑著說,“這是我們的師傅,他耳朵並不好,還請大人見……”
“就是你要帶走我的學生嗎?”老人沒有等到團長說完就開口,音量大到整個營地都能聽到,他揮舞著細瘦的手指,看起來並不高興,在朝先生發了頓脾氣後忽然嘆了口氣,背過身示意他們跟隨,“我只有三個學生,還不算太笨。”
巴德小跑跟在先生後面,繞過帳篷背後的出口,在忙碌的營地裡穿梭,那些洗衣服的,縫補的,刷油漆的全部都在檢視他們,或是羨慕,或是好奇,或是嘲諷。
老工匠打開一輛車廂的門,朝裡面吼了兩個名字,隨後便站出來兩個年輕人,身上染了顏料和木屑。“給他們看你們的作品。”老工匠揮揮手,他的學生們熟練而乖順地照做。
那是個不大的車廂,放了兩張桌子似乎已經達到容納的極限,於是只作收納用,堆滿了戲服和道具的空間,幾乎能將人淹沒。目光掃過四周,巴德僅能大概感覺那些比較精緻哪些粗糙,他的手掠過打磨好的木頭表面,眼睛游移在桌邊的兩人身上——他們的眼神在笑,是看出來巴德對木工一點認知都沒有。先生和團長在外面說話。
“所以?”其中一個學徒問道。
巴德停下腳步,正好在一小堆形狀古怪的木塊前方。“第三個人呢?”
發話的學徒愣了一下,和旁邊的那個交換了一下眼色並笑出聲。“算了吧,就算找到他,你也不會得到比這更好的結果的,工匠啊,是要用成品說話的,那邊那個……”
“是嗎——”巴德低下頭,他感覺不太對。“我要更多時間。”
“你高興就好。”對方說,伴隨著另一陣笑聲。
他沒有理會,緩緩地步出車廂,先生瞄了他一眼,也沒有多做阻止。他走得很慢,徘徊在各個車廂之間,盡量不去打擾正在工作的團員。剛才兩個學徒的臉在他腦海裡被放置在一起,融成一團,成為模糊的影子。
有點失望吧。他對自己說,就算從剛開始走進帳篷就沒有抱有什麼期待,要是他有選擇,那是誰都不要——不是他不喜歡,而是知道了這些人即將面臨解散甚至逮捕,他們只能幫助一個——用最錯誤的方式。
但至少是一個,他也這樣試圖說服自己,不過又是誰給他這個資格決定誰該和能被幫助。
明明違反他們的主張,先生為何如此堅持……
巴德踩進地上跟他並行的霧氣,腳印下一秒就被掩埋,直到一群年輕人奔跑著從身邊掠過,將他嚇了一跳,思緒倏地被打斷,他才抬起頭,發覺自己差點撞進一輛棚車。他靠在潮濕的木板上,斑駁的彩漆層層疊疊。他沒有聽到動靜,想著這必定是個用來儲藏的車,也不會最重要的那個,要不然不會被放置在營地的外圍。
四周一個人影都沒有了,細小的音樂聲在霧後顯得如此遙遠。
他多麼希望斐契跟他們來,斐契在先生的抉擇下絕對不會像自己這樣猶豫不決,文也不會,雖然文那份冷漠總是讓自己擔心。
太陽已經到達日中,霧氣下沉,變得慵懶鬆散。他該決定了。
巴德用力一推背後的棚車讓自己站直,那陳舊的載具晃了一陣。
“艾利,是你嗎?”
本來懸在半空的腳步應聲收回,巴德環視身旁仍是一個人都沒有,於是他將耳朵貼回剛剛靠著的地方。
“艾利!”那個人似乎在拍打什麼東西,有些急切,聽起來不像僅僅與巴德隔著一層木牆,“艾利?幫我一下,我出不去了。”
“不是。”巴德回答,“你還好嗎?”
對方立刻沉默了下來。
“要幫忙的話我就進去。”他繼續說。
還是沒有回應。巴德猶豫了半晌才爬上棚車,廂裡堆著木箱和麻袋,聞起來是乾草和皮具的氣味,可是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
“你在哪裡?”他問,“我不能隨便打開別人的箱子。”
寂靜之中他好像又聽見了那個微弱的敲擊聲。他繞過地上的雜物來到後排牆邊的大箱子邊,那箱子足以裝得下一個人,他小心地移開上面的重物,大箱的蓋子隨之浮動了一下,接著完全被推開,裡頭躺的那個人大口呼吸著,因為自己得救而放鬆。
巴德有些不安地站著,被關在箱子裡的人看起來很小,面色蒼白,就這樣躺在箱底喘氣,讓他差點就以為這人會死在自己面前。在凌亂的棕色捲髮下那雙眼開始打量巴德,帶有困惑和警戒。
“沒……沒事吧?”他伸出手想要把那人扶起來,對方卻躲開,蜷在角落裡。
“你不是劇團的人。”箱中的少年說,“要偷東西的話我們什麼都沒有,可能比你們都窮……”
“不……我和先生是……”巴德停頓,要講出這幾個字都讓他感到彆扭,“是來找一個工匠學徒的。”
那人哼了一聲,和剛才的老工匠如出一轍的語氣。“原來是金主啊,我太無禮了。”他說,這才慢慢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塵,一邊跨出箱子。“不過你在這車裡是找不到你要的東西的。”
“是誰把你關進來的?”
“我不小心躲進去——”
“不可能,要說謊也說得認真一點。”巴德說,他想起稍早那群笑著掠過自己的人們。“為什麼要對你做這種事?”
“不是你該管的就不要堅持掛在嘴邊了。”
巴德皺皺眉頭,他沒有料想到對方會是這種態度。“你是做什麼的?名字呢?”
“要去告狀的話就省了吧,團長早就知道。”那人說話時連頭都沒有回,“肖恩,工匠。”
原來他是第三個——巴德驚覺,馬上跟著對方跳下棚車。“不去跟其他兩個一起待在工作間裡嗎?”
“反正結果都是一樣的,你已經看過他們的作品,選好就快離開。”肖恩走得很急,張望著彷彿在尋找什麼。
“你也是工匠,不想要這個機會?”
“禿鷹一樣……”前面的人喃喃念道,又轉過幾個彎,“我還沒有小什麼都不知道,前幾天來的兩個先生也是,我從來沒看過挑人能這麼仔細——不過要工匠幹嘛?也不會表演更不會取悅客人,只會削削木頭罷了。”
“我們不是人販。”
肖恩忽然停下來,一路上終於轉過身面對他。“那你們是什麼?”
巴德一時也找不到適合的形容詞,又不能直接告訴對方先生是革命軍的首領。“總之——跟你想的不一樣。”
“是嗎?”
“能讓我看你的手藝嗎?”
肖恩有些苦澀地揚起嘴角,“我猜我沒有別的選擇。”他調頭,朝工作室的方向行進。巴德並沒有在意過誰的手藝,也不覺得這個和其他的會有任何區別,他只是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奇怪。肖恩不再說話,隨著靠近工作間步伐越顯艱難——就算表面上還是那份無所謂——他低著頭走過團長和老工匠,更沒有跟另外兩個學徒打招呼。
巴德望一眼先生,後者聳聳肩。
工作間和稍早沒有任何區別,另外兩個學徒早就走了,他們沒有多餘的空閒來等巴德做好決定。肖恩在堆疊的物品中翻找,抽出一塊木頭和一個以皮帶捆綁的布包,“你要我做什麼?”
“這裡沒有成品嗎?”
肖恩看巴德的眼神彷彿他在開玩笑。“你以為我們會保存所有小東西嗎?”
“那……隨便你吧。”他隨口應道,只是想要多一點時間來思索這奇怪之處,也希望先生什麼時候走進來能幫忙。肖恩低語着一些抱怨的話,緩緩打開他的布包,他在模糊的背景中頓了一會,拿出一支雕刻刀。
微微顫抖的手按在木塊上。
“肖恩!你在這裡嗎?我一直在找你——”
巴德回頭,一個女孩站在工作間門口,顯然剛剛是跑來的,她瞄過巴德,然後倒吸一口氣。
“天吶。”
他聽見工具散落在地上的聲響。視線回歸到桌邊見到的卻是一抹深紅,肖恩將自己的手掌握在胸口,試圖阻止血從指尖溢出。淺灰色的雙眸充斥驚恐,卻是朝向著女孩的方向。巴德的腦中空白了半晌,不知道到底怎麼回事,直到背後被推一把。“你——你去幫他,我去找人。”她將一條手帕塞進他手裡,就轉身跑走。
他反應過來,繞過桌子,無視肖恩逃開的意願,拉起他流血的手,被割傷了,連成一條歪曲的傷痕,不像是用很鋒利的器具造成的。
“放手——”肖恩試圖掙脫,那企圖推開他的手指,他仔細一看才發覺上面也是佈滿疤痕,一塊不同顏色的皮膚扭曲起皺。“我做不到——你也看到了,我不行的,去找你要的人然後離開——”是陳舊的燒傷,巴德對自己說。
“為什麼?”他問,這次帶著嚴肅的語氣,“不想的話直接說就好了,為什麼要割傷自己……這些全部都是你自己弄的嗎?”
“我不知道你們怎麼做決定,但如果你決定了——我還有選擇嗎?”此時他能看見他泛紅的眼眶,“是,是我弄的——跟你又有什麼關係?你們這些人來,花點錢買走你們喜歡的東西,我們多吃一個月飯,事情該怎麼發生就讓它怎麼發生不就好了……”
巴德似乎明白他剛剛趕到的奇怪從何而來,那份不該出現在十幾歲少年身上的消極和現實,他就連在潘身上都沒見過,同樣的情緒也充滿了整個營地,表現在每一個人的臉上,他們也不想,可是沒有任何辦法,於是就把這些當作平凡的事來看待,當作再普通不過的話題討論。他為他們都感到難過。
“別聽他說話!”
女孩的聲音再出現在門口的時候她身邊跟了另一個大人,提著醫藥箱一臉煩躁。他們身後探頭的先生和老工匠則什麼都沒說。她揮揮手招巴德過去,而肖恩已經低下頭,像是準備好了要接受責備。
巴德走到門口,被女孩領到車廂後面。
“你是要來挑人的吧?”她問。巴德皺起眉頭,他仍舊很不喜歡被這麼稱呼。“沒關係,我明白的。”她稍稍像他行禮,“剛才失禮了,我是團長的女兒艾利斯。”
“你們……是朋友嗎?他從一開始就在叫你的名字。”
“啊——怎麼說呢?”她笑起來,黑色的短捲髮隨之跳動,“我倒覺得我比較像監護人。不過說正經的。”艾利斯忽然傾身,將雙手搭在巴德肩上,“既然你已經看到了,我告訴你,不管他自己怎麼說他手上的燒傷都不是真的。這裡對肖恩那種沒依靠的人太不友善了,他又是不會還手的人,更別說保護自己……總之帶他走吧!越快越好。肖恩是個很好的學徒,你們絕對不會後悔。”
“我……”
她放開巴德,又笑起來,也是那麼苦澀悲傷的笑。“對啊,這不是我的權力,不過……還是希望你考慮一下。但是你絕對不可以聽他的,知道嗎?他就算找了一百個理由拒絕你都不可以聽。”
他想起那個蜷縮在箱底喘氣的人,那塊塊扭曲起皺的皮膚。
艾利斯輕輕擁抱坐在桌上的工匠學徒。“對不起。”肖恩小聲地不斷重複,“我試過了……”
“對不起什麼啊。”她說,“我們都能自己過日子,但你看你,兩個小時都熬不過。”接著她取下頭上的那朵絲布製的大麗花,按在肖恩綁了繃帶的手裡,“還給你,以後記得回來看我。”
先生敲了敲門框,示意他們該走了。肖恩跳下桌子,表情一如稍早那樣木然,“走吧。”他對巴德說。
“行李呢?”
“沒有。”
巴德最後回望了一眼工作間裡的少女,心裡因為不知道自己做沒做對而忐忑不安,可是無論如何,都已經沒有回路。
【三十年的見異思遷(不】
【3870年】
跑出城門的時候警衛和士兵都沒有看他一眼。
他們都知道他是誰,貝弗特,國王的馬倌,經常在文書的辦公室和間城區四處遊走,跟人聊一些書本和政治上的議題,人並不討厭,連國王都很信任——這樣的人連夜出城,雖然有些奇怪,但並不足以讓城牆裡的人起疑,這個人能幹什麼,八成是聽說城裡來了新的商人,想去湊湊熱鬧吧。
宵禁鐘還有一個鐘頭才會響,天卻已經黑了,雨浸透了他的斗篷和褲腳,在他身後留下一道幾乎看不見的,淺紅色的細痕,立刻就融在石縫裡。貝弗特的呼吸跟不上腳步了,胸口沉重地難受,可是雙腿卻不敢停下,手抱在身前,緊緊地按著。
會被發現的。貝弗特腦海中的聲音一直在警告他自己。已經被發現了。
會被押進地牢的。
會被處死的。
他仍舊在奔跑,確信自己正在被追逐,每個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如同審判的石子,擊打在他肩膀上。可是貝弗特除了自己的步伐什麼也沒聽見,就算如此他也不敢回頭,更不敢看周圍的任何人。
他們都知道。
他們看得出來。
淺藍色的月光逐漸升起,將白色的房屋鑲上紫邊,唯獨在空蕩街角的那一棟孤立的,有著尖頂的圓形房屋——那也是貝弗特體力透支時看到的第一棟建築,他踉蹌著剎住,眼前隨著暈眩的感覺一白,他感覺自己就要就地倒下,卻仍舊靠著意志將自己撐起,那是城裡的祭壇,帝都唯一的祭壇,深紅色的牆壁顯示着它比整座城市都要古老,貝弗特依稀記得帝都並沒有常駐的祭司,他從不明白為什麼,明明就是帝國的首都,至少也該有兩到三個主祭才符合標準。
此時這些疑惑都不重要了,貝弗特大口地喘息,好不容易能夠控制自己再次起步,他靠在厚重的鐵門上,將祭壇的門推開。
開門聲在空蕩的廳堂裡來回迴盪,黑暗因為突入的光而被驅散,彷彿一只巨大的手因為觸碰熾焰的刺痛後缩,縮回的方向指著祭壇上的人影身後,後者正要點燈的動作還停在空中,那人和貝弗特一樣驚訝。
貝弗特還愣在門口,反應過來自己應該立刻關門跑走,只是身體已經不聽他的指使。祭壇上的人也回過神,他擦上火柴將燈點起,火光在他周圍形成光圈,貝弗特才看清那是個金髮的男人,遠看差點以為是個少年,直到他走過來,才發覺自己根本無法決定對方的年齡,身著及地的黑袍,布料好似融在地上的影子之中。他想是不是個臨時的祭司,但他看過的祭司從來都是穿灰藍色的袍子,又覺得奇怪,如果祭司進城的話必定會先去拜訪國王。
貝弗特稍稍退後,對方微笑着,停在離他十步遠的地方。
“晚安,孩子,需要什麼嗎?”那人開口,語氣柔和,“如果記得沒錯的話,宵禁鐘馬上要響了。”
貝弗特張開嘴本想說話,吐出的卻是喘息,他彎下腰,手撐著膝蓋,試圖穩住呼吸,對方則是耐心地等待。
“你……是誰?”終於能夠出聲時,貝弗特問了他第一個想到的問題。
“這該是我問你才對吧。”他笑道,“我……算是帝都的祭司,不過太久沒有回來,人都不認識我了。你呢?是什麼讓你要這樣用盡全力奔跑?”
“我——”貝弗特打住,低下頭。你不該說出去,你會被告發逮捕的。
“不想說嗎?”祭司歪了歪頭,瞇著眼,“那沒關係,你想在這裡過夜的話可以,先把門關上吧,否則地板會濕的。”
他知道了。貝弗特對自己說,驚覺自己身上還留有血跡,恐懼漫上心頭。他一定看到了。
面前的人又等了一會,失望地嘆了口氣,向貝弗特的方向走了幾步,後者驚喘一聲,本想轉身逃跑卻被腳下地毯絆倒,人影罩在了他身上,然後祭司在他身邊蹲下。
他倏地回頭,那張微笑的臉近在咫尺,他隱約看到對方頸側皮膚下隱約浮現的藍紋,像是隨著血管流動移動到那人抬起的右手,祭司將右手揮動,鐵門便在他身後關上。
完了。貝弗特此時心裡不斷重複這句話,他可能就這樣從士兵的追捕逃入了一個更可怕的東西手裡,這絕不是個一般的祭司,都可能不是人類,是什麼?古物?受詛咒之人?這是報應,他對自己說,來自上天的懲罰,這是報應,你應得的。
“冷靜點。”祭司說,並且用手指彈了一下貝弗特的額頭。
貝弗特被這個舉動嚇了一跳——至少他知道自己應該要驚慌,可是心裡感覺到的只有一陣詭異的平靜,並不屬於自己本身,而像是從剛剛彈他的指尖強行被導入。“你……你對我做了什麼?”
“我說啦,讓你冷靜一下。這樣慌慌張張躲進來的成人你還是第一個呢,既然是成年人那就不能哄著你了,現在——”祭司停頓,仍舊帶著輕鬆的笑意,他緩緩睜開眼睛,貝弗特沉默,那雙眼和外頭的夜空一樣染上了紫色,又逐漸變得暗沉,雖然不明顯,但從這麼近的地方他覺得自己看到對方右眼瞳孔前方有一道裂痕,彷彿是打碎的玻璃一般。“說話。”祭司的命令無比威嚴,跟先前的幾乎是完全不同的人。
貝弗特等待著,想着對方既然有那種莫名的能力,那麼剛剛那句命令不知道會對自己造成什麼影響。兩個人沉默了一會,靜靜等待。
宵禁鐘在門外響徹,震動陳舊的地板和石牆。接著貝弗特眼看祭司又瞇起眼睛,側側頭,一副失望懊惱的樣子。“為什麼呢?”他喃喃嘆道,“明明看那位大人做都很簡單的……下次必須好好問問才可以。”
貝弗特反應過來,剛才沉默的那段時間什麼都沒有發生。他想讓我坦白卻失敗了,貝弗特心裡那個被那陣平靜召回的理智說道,瞬間燃起了一點點希望和信心。他還不知道,就算是個怪物但不能操控我,自己是被唬弄了,他或許沒有自己想像中的那麼厲害,自己或許還能跑。他惱怒地將面前的人揮開,祭司輕易地就閃躲掉。“好危險,燈破了就不好了。”
貝弗特趁祭司檢查燈油的時候爬起來,休息了一下他的力量逐漸回歸,使他覺得自己能夠逃離,帝都太大,只要自己在被找到之前離開城門,往西邊的港口逃跑,乘船離開,去塔國南邊的無人之境。貝弗特抱著他的計劃努力地想要撞開門,得到了手臂上的一陣疼痛。
“你確定嗎?宵禁開始了,外面只有士兵。”祭司悠閒地說,“雖然我不知道你在怕什麼,不過我猜是見不得士兵的事。門鎖上了,如果你堅持的話……我不會阻止。”
彷彿在回應祭司的提議,貝弗特聽見門後士兵的腳步聲,藏在雨後卻無比清晰。
“聽說了……內城牆裡……”
“是誰?”
“不知道,他們……兇手……逃跑……”
接著逐漸遠去,貝弗特的血液像是被恐懼凍結,他的害怕並不是無由的害怕,在內城做了那種事情是絕對藏不住的,那拙劣的掩蓋不過為自己爭取了一點點多餘的時間。
那是錯的,他舉起木棍的那一刻就全都錯了,他深知自己犯了罪,他的道德也在不斷譴責自己——可是他仍舊逃跑,仍舊拒絕就這樣乖乖地被押進地牢。該怎麼辦?貝弗特幾乎無法好好思考,祭司說地沒錯,宵禁鐘一響所有的門都會關起來,人也會從街道上消失,除了巡邏的士兵和可能出現的醫生,他這樣貿然在街頭遊蕩是最壞的選擇,如果明天繼續下雨,他成功出城的機會更大——貝弗特後悔為什麼要停留在這個祭壇裡,若是稍早他一口氣衝到城門,他便能在懷疑指向自己頭上之前離開帝都。
他按著門面的手緩緩放開,祭司在他背後微笑。
“看來你下定決心了。”祭司提著燈準備轉身之前頓了一下,貝弗特覺得他是在打量自己,“你——”祭司指了指貝弗特的身上,“受傷了嗎?”
貝弗特順著手指向下看,大片的血跡染在布料上,本來形成噴濺的痕跡但此刻被雨水浸透,變得有點像是陳舊的髒污,只有中心部分顏色比較深,腥紅色的斑點和大片斑痕集中在了側腹。他下意識地按住,不是因為疼痛而是為了遮掩。“沒……沒有。”他有些緊張,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這些血跡,“這只是……”
“沒有就好,我可不知道這裡還有沒有繃帶。”祭司笑著轉身,像先前一樣喃喃自語著,“我也不怎麼擅長治療呢,或許我該讓主上給我點啟示……”
真是個莫名其妙的——貝弗特望著燈光消失在祭壇兩側之一的通道中,他不確定是否該叫那人祭司,那人的黑袍和不怎麼嚴謹謙卑的舉止,並沒有時刻用嚴厲的語氣提起領主和教條——還有表現出的奇異現象——甚至是否是人,非人的生物他也是見過的,也是這麼古怪。他在腦中思索了一下從前讀過的內容,他曾經有段時間對神話和宗教很有興趣,可是並沒有找到一個符合眼前的人的一條。
貝弗特遲疑地跟隨祭司的腳步,祭司方才故意打斷自己的辯解,似乎並不在意血跡從何而來,還是他已經清楚了?無論如何貝弗特從進來的那一刻起只是感覺很困惑,困惑地頭痛,他猜不到,完全無法看透,於是也沒法計劃出該怎麼應對——可是這卻一次次地讓自己從恐慌裡分心,帶回平時愛好思索和找出答案的自己,或許這不全然是壞事。
他一坐上柔軟的床鋪才發覺自己有多麼疲憊,雙腿猶如鐵塊一樣沉重,連衣服都沒有脫下就陷入沉睡。
“你在做什麼!”
模糊的畫面後傳來人聲,激動且憤怒,黑髮的人影正在以一種威脅的姿勢面對另一個人。
“沒什麼。”另一個顯然喝醉了,搖搖晃晃地繞著第一個人轉,“我只是覺得如果是你的話……你知道你永遠可以避免懲罰,他們愛你,他們都愛你。”
“你誣陷我!”黑髮人影咬著牙回答,“現在我要如何面對陛下和其他的人!更何況是為了我沒有幹的事!”
“你會有辦法的。”喝醉的人笑,“你總是有辦法,你不是那個——那個聰明的,那個幽默博學的馴馬人嗎?”
“這不代表你把自己的錯賴在我頭上,該死的,這下我完了!我努力建立一輩子的人脈和名聲,全完了!”
“何必這麼認真呢?”
黑髮的人影沉默,像是在思考,然後慢慢地抬頭,“馬槽,馬槽底下……”
“你不敢!”此時憤怒的角色轉換,“你!不!敢!”
“你能怎麼樣?也把我殺了?然後去找下一個替罪的人?”人影一邊說一邊後退,對面則逐漸逼近,接下來兩個人扭打在一起,過了漫長的一段時間,黑髮的那個顯然因為對方的酒醉而佔了上風。
幾近瘋狂的怒氣也佔了上風。
影子的手抄起身邊的斷木,往下擊打,一遍又一遍。
一遍又一遍。
又一遍。
又一遍。
又一遍。
為什麼還不停下來,面對著觸目驚心的景象,他早就看不下去了,如此殘暴的舉動任誰都要不忍,他想要阻止,就算拼上性命,於是他開口。
“噓——”他的耳邊突然傳來一個聲音打斷畫面,如此之近以至於不像是屬於這個世界,他嚇得跌落,墜進無底的深淵。
貝弗特發現自己躺在地上,是晚上輾轉的時候從床上跌下來了,他摸了摸額頭,一手的冷汗,夢境還迴響在他腦海中,他從未做過這麼清晰的夢——也從沒做過如此讓自己恐懼的夢。
窗外還很昏暗,就算八聲鐘響已經傳來,緊接著是響成一片的雷,他才發覺背景裡那聽起來異常暴虐的雨。貝弗特緩緩爬起來,感受背後的疼痛。帝都的雨不會很快地就停下來,貝弗特仍舊很累,他思索著是該現在立刻離開還是等到晚上警衛換班之前出城,他去洗了澡,換上祭司為他準備的乾淨衣物才走出去。祭壇像昨晚一樣空曠,也沒有今天開放的意思,他仰頭,自己從未好好看過這個建築的內部,周圍散發著陳舊的氣味,如果不知道的人會覺得這裡許久沒有人居住——他在昨晚之前也是這麼想的,他走下祭壇的階梯,經過前排供人跪拜的矮凳,手撫過後排的長椅,腳下的地毯有蟲蛀的痕跡,無論什麼都積了一層灰。
猶如一個被遺忘的地方,他這樣對自己說,盡量將自己的注意力從昨晚的夢境移開。就他所知城裡的儀式都改成在廣場和處刑台上舉行,畢竟比起城中這個小小的古舊祭壇,那種建物能觸及更多民眾,每一年的主持都是生面孔,在初冬之前會來造訪,住在城堡裡。
“早啊。”祭司在他背後說,貝弗特轉頭,在早晨的日光下這還真的只是一個普通人的樣子,比自己矮上一點,也稱不上健壯,總是瞇著眼睛,彷彿隨時都有強光在眼前,藍紋也消失了,祭司這次沒有穿那件看起來很奇怪的黑袍,而是身著一般會在商人身上會看見的整齊套裝,仍舊是黑色的,但還是成功的讓祭司看起來沒了昨晚的震懾力和非人的恐怖,剩下的只有那人的從容和悠閒,甚至算是莫名地開朗。
或許昨天是他太恐慌而造成意識混亂?貝弗特沒有回答,祭司似乎並不介意。
“話說,”祭司又說,“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等一下我想打掃一下,你能幫個忙嗎?”貝弗特盯著那人在祭壇周圍遊轉,“啊——畢竟已經十幾年甚至上百年沒有人住了啊,東西沒有爛掉簡直是奇蹟,看來陛下還是有好好遵守諾言的,不過要是他派人好好打掃的話就更好了。”祭司踢了踢地毯的邊緣,揚起一陣灰,“這得扔掉,我想我們從這裡開始,我一個人可搬不動。”
貝弗特心中那求知欲的那一面決定要搞清楚。
“貝弗特,我叫貝弗特。”他回答,雖然並沒有挑釁的意思卻也沒有打算表現出過度的友善,“你……一個人也沒問題的吧,如果用昨天關門的那種方式的話。話說,你也沒有告訴我你的名字。”
祭司停下腳步,溫和地微笑,“對於一個闖入者來說你對我的事情特別好奇。”
“我想了一個晚上,你不可能只是一個祭司。”貝弗特選擇無視對方的評論,而對方在他停頓的時候稍稍睜了下眼,一瞬間貝弗特看見了灰藍色而並非深色,“我很確定我看到了什麼,既然你都直接讓我看了,那告訴我也無妨吧。你到底是什麼……古物?詛咒……異端?”
“對一個祭司來說這還真是失禮啊。名字的話你叫我伊凡思就好了,主上也是這麼叫的。”那人還是很有耐心,“我不過是個普通人罷了,你要是拿刀捅我我便會死去。”貝弗特一臉不信,對方也發現了,“在我任職祭司的時候主上給了我些禮物,不過我今天沒有穿著,你知道,平時靠自己的雙手做事的感覺是很好的。”
“你剛剛告訴我你的……上司給了你詛咒披風?”貝弗特越說越覺得困惑,“所以其他的祭司也有?”
伊凡思聽了後愣了一下然後看似非常開心地大笑起來,彷彿貝弗特剛剛講了個笑話。“不不不,”他說,“只是一個私人的贈與。”
“我可以試試嗎?”
“不可以。”祭司果斷地拒絕,隨後給他一個坏笑,“那可是會侵蝕消磨理智的東西。”
怎麼聽起來這麼像是唬弄,貝弗特在心裡對自己說。“那……那那個呢?”他又揮揮手,也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那個‘叫你冷靜一點’那個。”
祭司沒有回答了,他蹲下來慢慢捲起地毯,一路捲到貝弗特腳邊。“幫個忙吧?如果你想走的話我傍晚可以送你出去,警衛是絕對不會攔我的。”
他看著伊凡思沉默半晌才緩慢且遲疑地跨過地毯捲,幫著祭司將隨時會破碎的織布整理好,抱起來放置在門邊的角落,然後拿起掃把將廳堂掃了一遍,接著擦拭椅凳、玻璃、燈檯、後方的寢室廚房浴室——總之是是徹頭徹尾的清理,就只差外頭的牆壁,不過那只要留給雨水就足夠了。
一聲鐘響的時候貝弗特才得到再次坐下的權力,他舒一口氣,覺得在馬厩裡的工作都未曾讓人如此精疲力竭,伊凡思看起來並沒有被影響,一臉滿意地打量整個空間,然後伸伸懶腰,“餓嗎?”
貝弗特點頭,這種時候他一點都不打算客氣。
祭司走向後面,幾分鐘後拿來食物和水,貝弗特才發覺自己餓得頭昏。“謝謝。”他接過餅的時候說,“昨天攻擊你我很抱歉。”
對方坐在祭壇的椅子上,聳了聳肩表示自己從不介意。
外頭的雨已經停了,從窗外照進來的日光逐漸變得明亮,光跡在地上遷移,滑過新打掃好的石板地,爬上階梯,打亮祭司的半張臉,祭司側側頭,似乎很喜歡陽光的陪伴,直到那一抹溫暖因為路過的雲又變得暗曖。貝弗特第一次真正感覺到祭壇的莊嚴氣息,好像方才那道明媚的經過為這空間添置了些什麼似的。
“主上曾親自造訪過這個祭壇。”伊凡思說,“所以這棟建築永遠不會被拆遷。”他停頓,轉向貝弗特,“你呢?感覺好點了嗎?”
貝弗特不知道祭司指的是什麼,他自覺自己從早晨起就表現的很平靜。
“轉移注意力是很輕鬆。”祭司繼續說道,“但是該面對的總是會回來,早晨我向你坦陳,你是否也該回報我一點?”
他手裡的杯子差點掉在地上,猶如上一秒有人往他頭上揮了一拳,那些東西回來了,或者說根本沒有離開,只是稍微被自己遺忘了一下下。“我不懂。”他仍舊故作鎮定地回應。
“你啊——很不安呢,就跟那些站在絞架前的犯人一樣。可以告訴我了嗎?為什麼要逃跑?被追殺了?還是——傷害人了?”
他的呼吸漏了一拍。
“你在說什麼。”顫抖的聲線就快要將自己曝露,對面的人瞇著眼,目光卻無比有力,一邊說著自己可以被信任,一邊說著我已經看透了。
“清晨的時候有兩個士兵過來,問我是否看見一個逃跑的青年。”伊凡思的語氣比他見過的都更加嚴肅,貝弗特感覺恐懼再次從背後爬上,“說是被命令要抓那人回去。我打發士兵走了,你得說,是什麼原因讓他們要抓你回去。我看見一個啜泣發抖的靈魂,你不像一個兇暴的人——我得聽你自己說。”
搖擺不定之後,他還是錯看了這個祭司。
“為什麼。”他應對的時候充滿警戒,隨時準備起身,“你為什麼不問那些士兵?或者……或者‘讀我的思想’,憑什麼認為我會說實話,誰知道你會不會把我告出去?”
“我做不到。”伊凡思攤攤手,“主上沒有賜予我那樣的能力。”
貝弗特因為這樣的回答而愣住,他本來只是想刻薄地開個玩笑,對方卻說地彷彿真的有此事——對啊,這個人並不普通,他居然就這麼看淡了這個事實。
祭司伸手招他過去,“聽著,孩子。”他這麼說,“我不會告發你,除非你拒絕告訴我發生什麼,我會像承諾一樣的送你出城。”
“這算什麼,讓我放下戒心然後玩弄我嗎?”
祭司抬頭,貝弗特突如其來的激動沒有讓他心煩,看不到的眼神透露的只有同情。
“噓——”
貝弗特瞬間從矮凳上跳起來,像是受到驚嚇的動物,“是你!你,你昨晚——”他停下,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於是轉移重點,“你知道了是不是?從頭到尾!你想怎麼樣?你覺得你能拯救我?”
“那得看你值不值得我幫助。”
影子的手抄起身邊的斷木,往下擊打……
他痛苦地彎下腰,一根弦繃斷了,心裡的焦慮就如同和祭司說好了一樣在此時襲擊他,他大口喘息,試圖穩住紊亂的呼吸,從唇齒之間擠出的語言幾乎是在對自己為自己辯解,“不是故意的,我不是……”伊凡思的手輕拍他的背,這次卻沒有那份詭異的平靜流入——此刻他是多麼希望對方對他做些什麼,這個人是做得到的,貝弗特確信,可是也不知道是過於仁慈或者殘酷,才決定無所作為。
昨天的慌亂還能支持他忍受一切,但是那個夢境,那些還不能算作記憶的記憶,祭司的言語——貝弗特愕然回頭,才發覺自己站在裂谷中的一根孤立的石柱上,他在朝自己扔着石子,將自己逼入崩潰邊緣。
手裡的木頭質感刺痛他的皮膚,因為大幅度的動作和過度用力而疼痛,這些警告卻不足以阻擋他的憤怒,手臂向下揮動,幾乎感覺不屬於自己,一遍又一遍。
“做點什麼啊!”貝弗特吼着。
那酒醉的受害者無力地掙扎,頭部的重創令那人意識不清,手在貝弗特面前胡亂推搡抓取。
又一遍,又一遍……
“我會告訴你一切,我會——”他隨手拉住祭司的袖口,“拜託,”他試圖呼吸,“我想我快死了。”
伊凡思的微笑中帶著同情和自責,“坐下來,貝弗特,相信我你離死亡還很遠。對不起,我以為你準備好了……”
血濺在他身上,氣味讓他作嘔,身下的人不再反抗,眼神失了光。
又一遍,又一遍……
“我殺了人,我把那個人殺了,”貝弗特幾乎是絕望地哀求,“那人陷害我,將他的罪扣在我身上,我很生氣……我本來……”接著又因為缺乏氧氣而停頓,“幫我……”
我沒法停下來。
我感到了興奮。
“我了解了。”伊凡思說,一邊加重手的力道讓貝弗特坐下,比他所見過的任何人都還要溫柔平和,卻一句話也沒有繼續說,直到貝弗特好不容易抓回一點呼吸。
在慌亂離開之後,他只剩下無盡的悲傷和厭惡感——如果自己都無法控制自己施暴,那他跟那些地牢裡的人有多少區別——或許從來就沒有很大的區別,況且自己馬上也要落到那裡去。
在他被憤怒驅使的那一刻一切都已經完了。
“你為什麼什麼都不說……”他開口,覺得精疲力竭,又低下頭,“算了,我不值得你幫助……用你們祭司的話怎麼說?我的靈魂會在噩夢裡徘徊直到永遠?”
祭司輕聲地笑了。“其實不是這樣運作的。”他說,“我不說話是因為你正在經受你自己的懲罰,我沒有資格干擾。我啊,是沒有資格判斷人的對錯的,主上吩咐我以他的命令行事,他告訴我只有教條和王法能決定生死,因此你的未來還是得交給陛下來定奪,你可以一直待在這裡直到你準備好,或者我也可以如承諾過的一般將你送出帝都——不過將來的發展如何我便不能掌握了。這麼多年後,對我來說生命是唯一重要的東西,你奪走過一個,但你亦是一個,值不值得幫助還要取決於你的選擇。”
貝弗特深深嘆了口氣,有些失望,結果還是得回去受審……既然士兵已經前來詢問自己的下落,那麼出城的話被抓回來的機率實在是太大,自己猶如被圈在牆角的老鼠,無論進退都不是——他又有什麼反抗的資格,早就再也不是那個可以說自己無罪的那個貝弗特,剩下的選項僅有放手一搏做最後的掙扎,和相信這個祭司面對未知的審判。“如果我永遠不會準備好呢?”
“我能一直等。”伊凡思回答。“你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他第三次睜開眼睛,“從最初開始,就是秩序和混亂在征戰——那可是只有那位大人見過的場景——混亂和主上是一樣的強大,可是最後它輸了,主上用兩者創造我們,於是這征戰持續至今。如果你,貝弗特,你的秩序取得勝利,你便會準備好,這就是我能給予的幫助。”
貝弗特有點困惑地看向旁邊的人,“你可以保證?”後者點點頭,貝弗特盯著他好一會,再次瞇起的眼睛底下藏著無盡猜不透的心思。
“好吧。”最後他說,“麻煩你再等我一會。”
伊凡思微笑。“好的。”他回答。
【3897年】
貝弗特睜開眼睛,發覺自己站在一個邊緣,周圍是毫無波瀾的水面,如一面鏡子一樣卻沒有映照環境,他看見頭頂的太陽,靜止在空中,水里的月亮也是靜止的,沒有雲朵,沒有風。他看向腳下,陳舊的石頭砌成的矮牆,往前延伸形成一個環,朝下眺望便是無底的深淵,毫無生氣,如同一個墳墓。
“這是個井。”
貝弗特聽見了聲音卻沒有被嚇一跳——況且這說話聲他聽了十幾年,比任何東西都要熟悉,唯一令他驚訝的是自己在這個莫名其妙的地方能遇見那個人——或許自己不該驚訝,這麼長久的相處他早就清楚對方。
“你不問些什麼嗎?”
貝弗特緩緩地回頭,深黃色的雙眼打量著祭司,後者仍穿上那件他不敢再觸碰的黑袍,像沒事一樣,一樣的悠哉開朗,也不見一點衰老的痕跡。
“這裡是……”後半句話還沒說出已經被收回,貝弗特半晌回過神,他記得自己已經死了。“你為什麼在這裡?”
“這是我的工作。”伊凡思攤攤手,“里拉,死者的城市,起點,終點。”
“所以我是死了。”
祭司點了點頭,此時有了點惋惜,“是的,朋友。”
貝弗特深吸一口氣,他一生學著要接受很多事情,但是這個仍舊很難以消化。“所以——這就是了?永恆的噩夢?”
“我說過了,並不是這樣運作的。”伊凡思傾身向井底望去,“你得跳下去,然後到達城市裡面,你的執著會被讀取,接著成為現實裡唯一的東西,那是個很安靜的地方,你會喜歡的。”
“你說的話總是很有說服力。”貝弗特哼了聲,“祭司……你現在還會跟我說你只是個祭司?”
伊凡思發出一陣開心的笑聲,“你就是不放棄是嗎?”
“最後一次了。”
“職稱上來說是的。”他回答,“我是個卑微的祭司,做著最底端的工作,千年來主上派我管理這裡,因此在殿堂他們也稱我‘真知’、‘渡者’,但主上稱我伊凡思,我更喜歡這個名字。”
“我就知道。”貝弗特滿意地對自己說,這麼多年他終於確定自己的猜測,他沒有感到任何驚訝,卻是有種一生的願望得到滿足的感覺——讓他想起年輕的自己——他微笑,隨後又想起來那年這個人安慰自己離死亡還很遠。
也不知道這算是個謊言還是真話。
本來想要向深淵踏出的一步還懸在空中,他看到那圓環對面模糊的人影,不斷地出現,彷彿樹上細小的花瓣,卻在冒出時就凋零,成為落雨,消失在井底。他想那都是死去的人,自己在別人眼裡必定也是這個樣子,接著一個想法從腦中閃過。貝弗特轉過頭看向伊凡思,腳也逐漸收回。既然這是死後的國度,而這人又是管理人,他必須見過,“那繆里爾呢?”
“不是所有人都能讓我親自前來。”對方聳聳肩,“你或許能找到她。”
貝弗特嘆了口氣,有些失落的樣子,可是知道再怎麼樣也會是無濟於事,伊凡思不願意說的那便是怎麼樣都不會說的。
“那就這樣吧。”他的目光再次移向那些不斷落下的白點,“幫我跟諾和亞倫說對不起,你知道他們……”
“那得你自己去做了,我的朋友。”伊凡思笑道,此刻睜開眼睛已經不是那藍色的雙眸,而是和四周水面一樣平滑的鏡面,“你準備好了,去吧。”他這麼說,“孩子們會在下面等你。”
貝弗特踏出一步,就感到彷彿是一股力量在拖曳他,回頭早就來不及了,他回過神眼前便是逐漸遠離的,站在井口俯看的伊凡思,直到那人也成為遠方的一個點,那個年輕的馬倌,手執斷木的兇手,深紅面具底下的劊子手,也全都成為遙遠的影子。
“噓——”他的耳邊突然傳來一個聲音,如此之近以至於不像是屬於這個世界,雙手遮住了他的視線,猶如一股暖流,令他緩緩陷入深眠。
【3894年 春】
貝翠絲回過神時發現自己是講堂裡面剩下的唯一一個人了,她有些尷尬地收起東西匆匆離開,希望沒有其他人發現。走廊上人很多,但大多都低頭只想快到達自己的目的地,她在石柱和拱頂投射下的一節節陰影之間走著,眼前忽明忽暗,能聞到雨水帶來的潮濕氣息和新草的氣味,也是,羅爾帝的春天也該到了。
就在幾週前她才從首都回到學院,先王的葬禮,加冕儀式和初冬祭連在一起舉辦,比她所見過的任何節慶都還盛大,卻少了那麼點慶祝的氛圍——她想大概所有人都對這一連串事件感到不知所措,究竟是該哀悼先王還是該為新王歡呼,是該讚頌大赦這樣的好事還是該因十日死刑這樣的殘忍保持嚴肅。
基里爾自己似乎也還沒有搞清楚,在典禮上他沒有表情,和她認識的那個總是帶著溫和的淺淺的微笑的人不同,稍微確認了觀眾的身份後,那眼神就失了目的,既沒有看著王座也沒有看著大祭司長,就只是隨意地望著潔白地毯上那一抹紅光。
她曾經以為自己認識這個哥哥,或許她,甚至他們所有人,都有點太自信了。沒有人想到基里爾——那個看似軟弱而無知,幾乎可以算不存在的王子——在自己的父親死後竟然瞬間幾乎換了一個人,鎮住了那些本想將他用作傀儡的老人,用血肉鋪出通往王冠的路。
他殺了好多人,真的好多人。
可是她和丹特都活著,凱恩也還好好地待在北境任職,目前一切都好,穩定帝國需要時間和人手,暫且他們都不會有事——她停下來,驚愕地發覺她開始思考如何在那個她曾嫌棄連討厭都不會的哥哥面前證明自己的價值來換取活著的權利。
忽然貝翠絲覺得頭有些痛,便隨意找了一個沒有被淋濕的地方靠著。雨比想像中的大,自己又忘記帶傘,本來在首都定制的披風也忘了穿——真是可惜。此時還有些想念那個時不時來等她下課就為獻殷勤的人,那個人一定有辦法弄出點頭痛藥給自己,上一次見到薩德是……她搖搖頭,尷尬爬上自己的耳根。上一次見到薩德他還煞有其事地跪下向自己求婚。
不會是因為那件事就躲起來吧,她想,可是被拒絕後他也只是滿不在意地聳聳肩,彷彿都只是小時候會開的玩笑一樣。他根本不在乎。
鐘聲從遠處傳來,她只能拖著腳步去追下一堂課。
那天下午快報幾乎是衝進校園,差點被當成闖入者驅逐,所有人都被攪得煩躁不安,謠言和恐慌也瞬間傳染開來,只為了一個消息:
薩溫-艾爾文斯大公遭到暗殺。
沒有前因後果,沒有細節,沒有時間地點,就只是這麼一句話。
五大家族的家長之一,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貴族遭人殺害。
貝翠絲坐在最後一班出城的馬車上,不知道自己作何感想,那種人就算死也不令人惋惜,她知道基里爾會為亞倫懲罰大公,但絕對不是這樣,太粗糙了,太短視了。那些貴族出生的學生,來自南方的學生,醫藥學相關的學生瞬間就炸開,校園裡的信箱已經被填滿了,她能想像整個帝國都是一樣的情形。貝翠絲不知道該寫什麼又寫給誰,只能去問唯一可能知道發生什麼事情的人。
她攀上薩德住宅的鐵門。整棟住宅都還亮著,可以看見簾後有人在移動。貝翠絲走進宅邸,看到一群傭人正在收拾東西,薩德站在二樓樓梯上的走廊,背靠著欄杆邊斥責傭人動作太不小心。他還穿著睡袍,從樓底下就能聞到酒味。
或許不該來的。貝翠絲踏上接替時意識到自己有多衝動,恐懼隨之而來。
但來不及了,薩德轉頭,本想開口卻瞬間打住,瞇起眼有些困惑。
“晚安,小公主。”他終於說,向她的方向走來,“怎麼?改變主意了嗎?抱歉我現在沒有什麼空。”
“發生什麼事情?誰?怎麼發生的?”貝翠絲覺得此自己時更像是兩人之中那個酒醉的人,對方隨手將玻璃瓶塞給正在上樓的女僕,輕輕轉身依在扶手上面。
“官方說法是被叛國者暗殺。”薩德只是說,“我也是早上得到的消息,沒有別的細節,家裡還來不及寫信給我,不過我待會就走了,需要的話我能先送你回學校。”
“沒關系,我先住鎮上。”
“那我派人安排吧。”
“不用麻煩。所以你接下來打算怎麼辦?”貝翠絲說,對方抬起眼,毫不隱藏眼神底下的慍怒,不,他不是因為自己的打擾而生氣,而是因為這個消息——他不相信是薩溫爵爺是遭叛國者暗殺的。
薩德苦澀地笑。“怎麼辦?我還能怎麼辦?在家族資源被瓜分之前回去,把那些該死的傢伙從父親的座位上趕下來,或許還得見血——那些貪得無厭的混蛋……”接著他別開臉,低頭深呼吸一口,話音也只剩下喃喃自語的嘆息。“該死,他們會把我吃了……”
“那是你自己無能。”
“你到底是來做什麼的。”他的鞋跟因為誤判腳下的距離而應聲撞在木板上,貝翠絲缩了下脖子,陰影罩住她的眼睛。她差點忍不住驚叫,心裡估算著這個人要是抓到自己會發生什麼事情。是啊,薩德-艾爾文斯,和他父親的荒淫不同,是以無由的暴力才惡名昭彰的啊。對方顯然也意識到自己這份衝動可能造成的後果,那雙原本是深藍的眼睛在黃光下照得幾乎成為紫色。他的手懸在空中,勾起的指節背後骨頭因為用力而突出。他沒有表情,似乎是認真地思考了一會,才將手收回。“失禮了。”
“知道就好。”她直起身,知道自己不該被嚇到還是因為緊張拉了拉自己的上衣,她是王族,他不敢。“你需要幫忙。我可以寫信回紅堡請父親先暫停所有進行中的協議,只和你本人交涉,父親也不會希望看到五大家之一分裂,但之後你得靠自己。”
“少爺,馬車已經準備好了。”管家站在大門口,“隨時可以出發。”
“讓行李先走。”
“是。”
薩德轉身,“我先去換衣服,待會先送你去旅店。”
貝翠絲隨便找了一張椅子坐下,環顧這個她來去已經很熟悉的宅邸,此刻所有東西都被白布包裹,猶如一個豪華的停屍間,燭燈都點著,只是大多的蠟燭都將燒盡,等他們離開剩下的傭人就會將它們都清理乾淨。薩德並沒有讓她等很久,從房間走出來時穿了件簡單的黑色套裝,能看得出是上好的提花布料,在燈光下隱隱閃爍著細緻的花紋。他下樓,順手遞給貝翠絲一個小嗅瓶。她給了他一個疑惑的眼神。
“臉色不太好。”他只是聳聳肩,“不要讓別人以為我沒有好好對待客人。”
他領著貝翠絲出門並扶她上馬車,接著自己坐在她旁邊,就像第一次帶她逛街一樣隨性。她聞到他身上的酒味和那小嗅瓶的內容物一樣刺鼻的藥草味。
“送去镇政厅也可以,如果你答應讓我幫忙的話……”她輕聲說,“加急的信件從軍隊的通信路線走要快得多,在那裡過夜其實沒有很糟。”
薩德看向貝翠絲,兩人就這麼盯著對方,久到讓貝翠絲覺得很不自在,然後才意識到薩德在等自己開條件。沒有善良一說,沒有無償的幫助,任何事情都有個代價,他曾經這麼教她,似乎也從不願意給予這些之外的信念機會,她有時候也會欣賞這種寧願把話撕開來說也不願意欠下一個能被無限壓榨的人情的直白。貝翠絲沉默,也不是因為她還沒想好,而是越思考越覺得自己不該拿如此空洞的承諾當作籌碼。可是……
“你知道……等我畢業後就會開始接管一部分蛇家的政務。”貝翠絲縮進外套裡,希望自己從來沒有說過這些話,“說不定不久後我就不會是蛇家的人了。”薩德也僅僅是像剛才那樣聽,她可以看得出來他能夠明白。“我需要支持——大家族的支持。薩德,把家長位坐穩,然後給我你的忠誠。”
“你還不是親王。”
“那就讓我成為一個。不難吧?到時候所有運輸和整片海都是我的,況且我覺得他們已經在考慮讓家族回到四分家的狀態……多多少少。”
“行。”
貝翠絲抬頭,和薩德的眼神對上,一如既往掠食者般的眼神,竟然有個瞬間讓她想起來加冕儀式上的基里爾——最可怕的是他們真的很有可能比他們以為的更加相似,那種將人放在秤上審判,能夠毫不留情的丟棄的冷漠。“就這樣?”
“就這樣。”他傾身拉看了馬車前面的小窗,指示車夫繞去镇政厅。“反正我本來都準備要娶你了,這樣有差別嗎?”
好像是沒有。
所有店家都打烊了,不遠處那棟樸素方形的石頭建築就是镇政厅,實際上背後整個區域包括宿舍也都屬於它,鎮上所有的士兵和文書官都住在這裡。馬車在大門前停下,周邊站崗的兩個士兵本來準備上前詢問,但看到車上的徽章和上頭做的人便退後,向他們敬禮。
“兩位大人有什麼需要嗎?”一個士兵問。
薩德起身一手撐著車廂頂部一手推開門讓貝翠絲下去。“確保殿下晚上有地方落腳,明天一早護送殿下回校園。”然後他將視線移到貝翠絲身上,伸出空閒的那隻手,拉過貝翠絲親吻了她的手背。“我還有路要趕,有空再彌補今日的不周吧。”
“滾。不要讓我失望。”她抽開手指,對方已經坐回座位讓士兵為他關上門,也沒有平時挖苦的笑容也沒有告別,就這麼駛進夜晚的街道。
【後來小公主還叫zeth去幫忙了,本來sau不想的】
【本來王家就只和教會的人結婚,從三千年前起這個求婚就不會被答應】
【sau家族本來的政治立場就比較搖擺,不像zeth家堅決中立,真要說的話就是誰做主就擁戴誰,他其實也不那麼在乎,搞好經濟自然就會被重視】
【其實是uris殺的】
——第十七章——
“你還好嗎?”格倫聽見熟悉的聲音就睜開眼,那說話的人的手在自己的眼前搖晃,一邊笑著,讓格倫心裡有一種親切的感覺。“天氣這麼好,要不要出海?”
格倫揉揉眼睛,“出海?我……不是很想……”
“你這樣很傷腦筋啊。”那人說,蹲下來,“身為出身在海邊的孩子怎麼能怕海呢?”
“可是……”格倫低下頭,向後縮了縮,卻被對方拉著朝房子外面走,格倫不情願地掙扎,但是那個人顯然比自己有力許多。
“我剛剛成為正式的捕鯨人了。”那個人回過頭說,“等你長大一點我也能教你捕鯨。”
格倫沒有說話。
“高興一點吶,不要每次一靠近海就一副要死的樣子。”那個人最終將格倫拉到了一艘小船前面,“上去吧,我們可以一直駛到港口看看。”
“我不是很舒服,可以明天再去嗎?”格倫小聲地說。“而且我覺得那裡的雲有一點厚。”
“不會的。”對方確信地說道,“今天絕對不會下雨,你不相信我嗎?”
“我只是……”格倫本來想說有點擔心因為感覺出海就會有危險,就算不知道為什麼,可是此時他已經被對方抱起來扔進那艘小船,他驚恐地想要跳回岸上可是那人已經將船踢離岸邊,自己隨後跳上船,這個動作令船劇烈地搖晃,格倫緊緊抓住船的邊緣。
“放心,只要待在船上總是安全的。”那人的手覆上格倫的手,因為經常拉扯粗繩而長了繭子,他將格倫的手帶離船緣。“總有一天你要走出來。這樣吧,只要跟我在一起,我就絕對不會讓你出事。”
格倫答應了,但是他心裡有一些酸酸的,他覺得有些想哭,於是手裡握著那雙手不想放開。
“你還好嗎?”格倫聽到熟悉的聲音就睜開眼,覺得眼裡有些濕潤,他並不知道為什麼,也不記得剛剛的夢,他看見澤儂在他面前,擔心的樣子。
“沒事……”他從床上爬起來,“沒事。”為了證明自己的話他給了澤儂一個微笑。
“我們靠岸了。”澤儂說,一邊將衣服扔給格倫,“外面不冷,可以不用穿外套。”
格倫點點頭,開始準備下船。
坎伯璃的氣溫比雅國舒適許多,至少讓格倫覺得這才是春天應有的樣子,他來自的地方跟北邊更相似,雖然有陽光,但寒冷永遠不會消退。他們所在的地方是一個商業城市,不同於十四城是交易的終端,這裡是一個中轉站,離海岸只有幾分鐘的車程,看起來比十四成更乾淨許多,也更為安全。他們在旅店落了腳,澤儂先去拜訪了幾個師傅的朋友,澤儂說他參加過一兩次這樣的活動,他希望自己還記得那些人住在哪裡。
格倫這一次沒有跟著,他往市中心走了去,沿路受到了幾個士兵的關注。
不同的士兵問了他一樣的問題,比如:
你是誰?
你是鄰國人?
你怎麼來的?
你為什麼要來這裡?
諸如此類。
格倫都一一回答,並且將公民證給他們看,他們看到上面簽了元帥的章,就會默默地離開,格倫想他得一輩子被這樣詢問,這是個排他的國家。格倫想的並沒有錯,他一輩子都得被這樣問話,儘管是很短的一輩子。
但那都是以後的事情了。
與此同時澤儂拜訪了師傅的老友,大部分都是正經的人,澤儂也很高興能與他們共處。“今年為了集市來到城裡的人特別多。”有幾個這樣告訴他,“南下北上的都有。”
澤儂也是知道的,他沒有跟那些人聊很久,就離開去下一個地方。接著又去拜訪了那些並不是很正經的朋友。
並不是很正經是指那些人跟黑市有來往。
就像先前說的,澤儂是一個奉公守法的好公民,他拒絕和黑市來往,就算他認識一些裡頭的人,但這都無關緊要。他回到旅店的時候並不是很舒服——心裡不太舒服——格倫已經在房間裡面等他,自從他說好早回來他就真的天天都很早回家,雖然他並不需要這樣,只要趕在宵禁之前就可以了。
“有一些人我不喜歡,”澤儂解釋道,疲憊地坐到椅子上,“但是必須要去見。”
格倫不知道要說什麼。“沒關係,”他最後決定說,“過幾天就能回去了。”
澤儂點點頭。
這是澤儂對於旅行和活動的看法:在被邀請的時候他還是比較期待的,然而真正到了出發的那一天所有的壞想法就一擁而上,讓他變得非常不想離開家裡,但已經來不及了他必須要出席。
這種心情上的變化每一次都必定發生。
“明天,”澤儂又說,“早上會開放市集,傍晚他們會在城中央的酒館開會。”
“好盛大的感覺啊。”
那是因為澤儂的頂頭上司是個舊貴族大家,全帝國各地有上百個工匠為那個家族工作。“不是每年都有。”澤儂說,“今年對外開放了。”
格倫心裡帶著期待。
本來工會的會議是讓工匠們交換信息,並且討論接下來的工作分配和物價之類,有時候也會展示新的商品和原料,今年他們決定對外開放,所以就算不是工會的一員也能夠參與,於是許多人北上南下。這一點很重要,因為在北上的人群裡有兩個人,他們是一對可愛的情侶,最近不久從學院退了學,他們的理由是太無趣。七年前,在學院裡面,這兩個人向澤儂問了方位,並且邀請他和他們,跟另一群同學一起去喝酒,澤儂算是勉強地答應了。
那天澤儂沒有跟很多人說話,儘管那裡有很多的同學,聚會的地方對他來說有些太吵了。那對情侶之中的女孩找到了他,跟他聊了一會天。
那個女孩叫做佩琪,她的男友叫作舒,也是一個不怎麼說話的人,雖然說是不一樣的安靜。事實上,這兩個人非常喜歡跟人交朋友,見到了人都像是熟識一般。
澤儂沒有太放在心上,大概知道以後也不會有機會再見面。但是他們卻把他放在心上了——他們會把見過的任何人都放在心上——而且和澤儂當時想的相違,他再一次見到了這一對情侶。
就在坎伯璃北邊的城市市集上。
他們仍舊把澤儂放在心上。
澤儂卻什麼都不記得。
誰也想不到。
澤儂自己覺得這是他一輩子最尷尬和恐慌的一天。
——第十八章——
第二天他們直到中午才出門。
事情是這樣的,格倫有時侯像個小孩子,這幾天也不例外,他因為太期待而拖很晚才睡,以至於澤儂也很晚才睡,第二天就起晚了。如果他們早上便去市集的話,也不會遇到認識澤儂的那兩個人,可是他們怎麼也不會想到。澤儂首先起床,他總是那個比較早起的,他推了推格倫試著將他叫醒,差點將對方推下床。
“快中午了。”澤儂說,“都是你害的。”
格倫掙扎著爬起來,“我怎麼了……”他喃喃地念到,一邊將枕頭丟向澤儂,卻被接住扔了回來。“昨天晚上很開心地跟我聊天到半夜的不知道是誰。”
澤儂沒有辦法回嘴,所以他就要格倫快點換衣服準備出門。
格倫乖乖地照做,他脫下上衣,低頭的時候看了一眼胸口的傷疤,那是一個大的疤痕,就算已經過了一年多,泛紅的皮膚讓它看起來更嚇人。澤儂曾經問他會不會難受,格倫說已經不痛了,很久以前就不痛了,但是看到的時候他還是會感覺很不舒服。
他深呼吸幾次,胸腔裡面只有一邊的肺在好好運作。接著他就穿上外出的衣服,不再看自己的傷痕。
中午的市集已經很擁擠,格倫好幾次就走丟了,其實就算走丟了也沒有什麼太大的關係,他總是可以自己回到旅館房間,只不過又要讓澤儂操心而已。大部分的攤上都以展示為主,從蠟到陶瓷到銀器諸如此類,澤儂走走看看,偶爾停下來詢問材料和商品的價錢,也有與同行詢問市場,他沒有買東西——除了湊熱鬧的散客以外沒有人會買東西,大多都直接下訂單。
澤儂現在在跟一個同是北邊來的男子談話,這個景象讓格倫在心裡偷笑,這兩個人在嘈雜的市集裡面顯得太拘束,說話撿字選詞甚是小心,每一舉一動都是得體有禮。
格倫沒有靠過去聽他們說了些什麼,在他心裡深處藏著的直覺讓他害怕那名男子,澤儂卻說他認識那人,這並不令人驚訝,格倫印像中澤儂認識許多奇怪的人,他所不知道——澤儂自己都不太清楚——的是那些奇怪的人大多都頗有權勢,就算不是貴族。跟澤儂說話的男子最後告別的時候向澤儂脫帽行了禮表示告辭,格倫看見那人本來被帽沿遮住的義眼。
他反正是嚇了一跳。
待那人走了,澤儂回頭向格倫的方向走,在還剩幾步的時候突然站住,聽見有人從背後喚他的名字,格倫也聽見了,那是一個聽起來很興奮的女聲。
“這不是那個……那個很安靜的那個嗎?”佩琪首先奔來握住澤儂的雙手,讓他愣著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好久不見啊,你不知道還記不記得我們,在學院見過的。”她說,“本來想要再找你出去,但是同學都說你不見了。”她接著退後一步,仔細地打量了澤儂一番,“你看起來過得不錯嘛,現在在做什麼?”
澤儂的臉上仍掛著他對陌生人會擺出的微笑,“我想你認錯了……”
“怎麼會呢?”她說著看了一眼才跟上的男伴,“是他吧?上次跟告訴我們方向的那個。”
舒點點頭。
“你看吧,我就說是。”她回頭說道,“我應該沒有叫錯名字。”
澤儂沒能回答,因為他剛剛的確下意識地回應自己的名字,這代表這兩個人確實認識自己,這六年來他終於還是遇到了從前生活中的人,這對他來說是噩夢逐漸成真,一半是因為會面的時候帶來的尷尬,另一半他還不確定是因為什麼,他不覺得任何東西能被他形容成噩夢,就連那場火災都不能,但不管什麼都足以令他拋下,走得義無反顧。
“所以你最近都在做什麼?”她高興地問,“我是指……你去哪了?”
澤儂稍稍壓抑了一下自己慌亂的情緒,“家裡有了別的安排,我搬到北邊定居了。現在是名工匠。”
“是嗎?”佩琪歪了歪頭,“沒關係,我認識很多人都沒有讀到畢業,我們也沒有,總之只要生活過得好就夠了不是嗎?”
“我想是的。”
“我告訴你,上次跟我們在酒館的那群人,只有兩個真正畢業了,有一個那次喝瘋了的,現在為帝國工作,變得特別拘謹,前幾天遇到,嚇了我一跳。”她接著又說了許多學院的同學的事蹟,澤儂對那些人自然是沒有半點印象,他點頭並偶爾用單音節回應,她身邊的人也沒有說什麼,舒也是一個安靜的人,只是他的安靜和澤儂的不同,他在陌生人面前並不慌張。
最後佩琪拉著澤儂的手說他們打擾他太久了。“下次有緣再一起出去。”她說。
澤儂禮貌性地答應。可是那是一個謊言,一個無傷大雅的謊言。
這兩個人接著也告別了,澤儂轉身繼續走回格倫的身邊,他的心很慌,手在袖子下輕輕顫抖,他想回去窩在房間裡等待一切自然過去,生活又會回歸正常。
“認識的人?”格倫問,語氣裡好奇背後更多的是擔心。
澤儂搖搖頭,“我不認識他們,但他們似乎認識我。“
“那是過去的人嗎?”
“或許,可能曾經是同學。”澤儂看向地板,深呼吸再抬頭,“沒事了,我們走吧。”
“你的手在抖。”格倫又說,“不舒服嗎?”
“沒有。”澤儂微笑道,“只是……有點緊張。”
格倫知道那種恐慌,儘管他認為自己不會遇到這種窘境,但這對澤儂來說不是第一次,他想澤儂現在一定很想回家然後窩在熟悉的小空間裡,澤儂有時候會跟他說他的感覺。
“我們可以先回去。”格倫說,“如果你想的話。”
“不用。”澤儂回答,“我很好,真的。”
格倫也就沒有再堅持,他輕輕拉著澤儂的袖管直到澤儂的手平穩下來。
“你會怕嗎?突然遇到從前生活裡的人?”他之後會這樣問道。
“也不是害怕。”澤儂會回答,“只是太突然有點無所適從。”
“要是換作我的話或許也會被嚇到。”格倫會這樣笑,“不過你還真的不是很喜歡陌生人的樣子。”
澤儂會點點頭。
“沒關係。”格倫會說,“我在這裡。”
他的確在那裡,到澤儂回到原本的家,他還會在那裡,直到最後的希望熄滅,他也會離開。
且再也不會回來。
但那都是以後的事情了。
這天傍晚格倫還是跟著澤儂去了集會的酒館,那些人似乎也不在意這位客人,既然是澤儂帶著的人他們也是歡迎的,其中也有十四城的工匠和商人,他們跟格倫打了招呼。就連那個令格倫害怕的男子也在,他從頭到尾也是靜靜地旁觀。
格倫在一邊聽他們討論各種工作上的事宜,他覺得很新鮮,好幾次幾乎要吵起來的架勢,可是當協議達成,伴隨一聲酒杯的撞擊又立刻和好如初。澤儂沒有參與爭論,他靜靜地聽,偶爾回應詢問他意見的人,
格倫在船上工作,但是他並不擅長喝酒。那晚他喝地有些開心,後半場他幾乎都記不得發生什麼事情。
最後是澤儂把格倫扶回了旅店。
——第十九章——
尾聲將近。
或者應該說即將回到故事的最開始。
這一年澤儂二十六歲,格倫二十四歲,這年相較來說算是非常平穩,只聽說國王出了城,陣仗頗大,他的目標在雅國的東端,於是並沒有影響到元帥的轄區,這年似乎比往年還要冷,雪一直下到了春季。
但這些都不重要。
澤儂在十四城內仍舊做著蠟燭工匠的工作,他的債務清算得很快,畢竟送去北邊的都是些昂貴的貨品。格倫仍在漁船隊裡捕魚,就算那次暴風雨的場景還不時地會在他心裡重演,但也漸漸習慣了。格倫周圍的人也對他漸漸習慣了,沒有人會再對他外來者的身份表示排斥。他也偶爾會在工作室裡幫忙,如果他覺得無聊的話,澤儂也樂意,於是事情就是這樣。
格倫也還會夢見那個人,一樣的場景,一樣的對話,並無再多。
他醒來的時候總會看到澤儂,他有時候想像那個人與澤儂很像,這也是一開始他會下意識拉住澤儂的原因,可也覺得除了長相以外那個人跟澤儂完全不同,他就只能推測到此,並無再多。
格倫在死前腦海裡閃過的並不是澤儂,但那是以後的事情了。
到目前為止,生活一切都很令人滿意。
他們經常一起窩在爐邊,覺得溫暖。
到目前為止。
澤儂想起來過去的時候是初冬,就在祭典當天,根據教條的規定,在初冬的時候各地要獻上祭品,大部分時候是一個人,這對這個帝國來說並不是難事,只要每一塊區域從死刑犯裡選出一個便是。他們並不想要違反教條,就算不知道後果如何。格倫在前一年的冬天參加過這個活動,他喜歡因為祭典總是伴隨著劇團進城,今年也不例外,祭祀會舉辦在他們所在的這個城市的中心,兩週前就已經開始準備了。
這顯然是一個很重大的活動,格倫想。他原本的國家並沒有很嚴格的信仰,自然也沒有這種習俗。他只記得自己有時候會求天不要下雨。
事實是,格倫從來沒有求天不要下雨,他從來不信這些,奧托會,奧托一直都很小心。
“我今天回來的時候。”格倫說,一邊往爐子裡添柴火,他戴著面罩,說話的聲音有些模糊,這是祭典前的一天,“看到一個商人在街角賣鳥,我在想你還想不想養一隻,畢竟……”他抬起頭。
“其實不養也沒關係。”澤儂回答,“本來只是因為一個人無聊所以養的。”
“你知道嗎?有時候我還會聞到火的氣味。”他小聲地說,“是不是很好笑,先是水上遇難,然後又是火災。”
澤儂微笑,“希望是最後一次了。”他隨手拍了拍蹲在腳邊的格倫的頭,“再救一次人他們就真的做一個獎章給我。”
格倫也笑了。
“如果你想養鳥的話也可以。”澤儂又說,“我都沒意見。或者別的東西。”
“嗯……”格倫哼了哼,他沒有很想要養寵物,“我一直想問,為什麼是烏鴉?”
“也沒有為什麼,”澤儂這樣回答,“大概是因為那隻鳥不會飛。”
“你這個人就是太好了。”格倫說,可是忽然想起來澤儂偶爾會對自己心狠手辣一把,就決定改口,“或許沒有那麼好。”
澤儂其實不覺得自己是一個多好的人,他只是想一只不會飛的鳥就不用怕有一天突然飛出去,消失在野外,他經常責備自己,也因為別人總是覺得他是一個很好的人而感到內疚。
有時候他會覺得這種感覺似曾相似,那種因為無法完滿別人對他的印象和期待而感到內疚的感覺,這是他不喜歡和人深交的原因之一,不過格倫算是一個例外,他知道自己大概是什麼樣子。
可是澤儂忽然想起來他有許多事情仍舊不敢對格倫說,比如說旅者,和旅者提到的那個名字。
“如果……”澤儂開口的時候語氣中帶了一點點的悲傷,太少了不會讓格倫感到不安,“如果我沒有你想像的那麼好呢?”
格倫有些困惑地看向他。
“如果我其實是一個很自私的人,是一個不敢說真話的人呢?”
格倫沉默了一下,“我想所有人應該都有一點這樣吧,是人總會有一些秘密。”
澤儂並沒有很自私,他說謊的度也在一般人的範疇,而且都是無傷大雅的社交上的小謊,但他是——將會是——格倫遇過最冷漠無情的人,那個澤儂可以斷然拋下一切,走得義無反顧,不顧挽留,也不給予機會。他們現在都不知道,可是這樣的澤儂仍舊存在,明天早上接近中午的時候他就會出聲說話,擲出手裡的第一把匕首。
“謝謝。“澤儂說。
“謝什麼?”
“為了所有的事情。”
這一晚格倫再一次夢到了那個人,仍是一樣的景象,那被他緊握著的手卻消失了,他慌張地爬起來,天還沒亮,他不想把澤儂吵起來,就回去繼續睡覺。第二天就是祭典,他對自己說,開心一點,一切都會很好的。他說所有人都會有些秘密,就算澤儂有他也不會感到不開心,因為他自己心底也藏了許多東西,比如說這個夢,和他所做的推測。
他喜歡和澤儂一起生活,正是因為就算什麼都不說,就算心裡堆積的秘密讓自己難過,他仍舊可以跟澤儂一起窩在爐子前面取暖,可以互相打趣。
他覺得這種感覺似曾相似,彷彿曾經也有過一個人,他能夠自在的與之生活在一起,就算難過的事情和煩擾的事情在心裡沉澱——他想或許就是那個黑影,他夢到的那個人。
格倫不知道的是,明天早上他會看到澤儂擲出的言語飛刀,而那刀在他心裡的感覺比兩年前那支差點取走他性命的魚叉更為難受。
他們現在都不知道。
事情是這樣的:
這一晚格倫並沒有好好地睡,他難得的比澤儂起得更早——事實上澤儂難得的起得非常晚,晚到格倫有些擔心是不是生病了。他在樓上樓下之間徘徊,一部分也是因為自己想要快點出去參加城裡的節日。
他聽到熱鬧的喧囂。
然後在喧囂背後是澤儂下床的聲音,他跑到臥室門口,滿心興奮,澤儂慢慢地爬起來穿衣服,臉上有些茫然,格倫想他可能是因為還沒睡醒。
“喂,你怎麼還沒起來啊。”格倫笑著說。澤儂歪了歪頭,眼裡除了困惑還是困惑。
格倫走向他,一邊嘆氣,一邊無奈地拉著他的袖管,“快點啦,都快要中午了。”
澤儂沒有走。格倫突然感覺事情不太對勁,不安從腳底蔓延到全身,甚至他的手指和髮絲裡面,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要如此害怕,可是心裡藏著的小小的預感跟他說,壞事發生了。
他希望澤儂只是跟自己開了一個玩笑,昨晚他才說自己並不是一個很好的人,諸如此類,他想等一會澤儂就會笑著跟自己說他只是在逗他。
但是澤儂並沒有。
澤儂只輕輕地開口,語氣雖然很輕但卻足以蓋過外頭的喧鬧,雖然柔軟溫和在耳裡卻如同利刃:
“請問……我們認識嗎?”
格倫愣了一下,驚恐地看向背後的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