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年 舊神居】
阿爾有時候會開玩笑說戰區的那些早就放棄以日夜計時,改為用剩下多少數量來計算。兩個族類,各七十二支劍,七十二枚盾,也不會再有新的出生,哪天全都用完大概戰爭就能快點結束了吧。
稍早他又看到山對面的光芒,一把劍逝去,還剩下幾個他也沒有刻意去記,只知道一定比盾少得多。
他會說一個劍死去的瞬間是極其燦爛的,霎時連天地都會為之震顫,炸裂出一股巨大的能量,橫掃過大地,伴隨而來是純粹的毀滅,足以移平山頭,蒸發湖泊。他記得自己曾經差點就被捲進爆炸之中,自從跟隨了領主還從未如此心驚膽顫過——自己將來也有一天會變成別人眼中的恐怖景象,想想就覺得不自在。
相較之下盾的死就悄然無息許多,倒下便倒下,沒在打鬥的喧囂之中也不會被發現,彷彿燃燒殆盡的柴火,熄滅後碎成一些碳粉,隨風而逝。
阿爾低空掠過沙灘,所經之處揚起些許沙塵,過不久便是土和新草。在邊界的小小會面已經持續好段時間,漸漸地成為生活日程的一部分,甚至快到了時間還會帶來些期待,一半是因為能有機會休息,另一方面是他的好奇心在作祟。
腳下的海岸被青綠色的淡水填滿,平靜的沒有一絲波紋的痕跡,能夠清楚地看到底下的沙,僅僅被佈置在水中的石頭給擾亂。而天空則一如往常的灰,雲都在往相同的方向緩慢移動,留下一片空曠——要不是遠處的森林,他會以為自己不小心回到了上界。他抬頭,也看不到太陽,表示領主的注意力並不在附近。阿爾心裡有些不安。
他落地時正好浮出一塊黑色的石頭,光滑地能映出前方的人的身影,比平時更疲憊一點,就連水漫過腳跟也沒有挪開的意思,斧子隨意地戳在旁邊的地上,也不像是他原本拿的那一把。“你還好嗎?”阿爾帶著笑意詢問道。
“不要靠近。”對方回答,眼睛仍望著海上的霧氣。
阿爾停下,空氣裡混雜著血味,帶著灼燒的味道。“很嚴重嗎?”
“顯然不夠嚴重。”
心情很差啊……他想。“還是送你回去吧,他們會擔心的。”
“會嗎?”
那些冷漠的眼睛,如陰影中的結霜,就算被包覆在燥熱的風裡面還是會為接觸到的人帶來一陣寒意。“大概不會。”他笑著向前走了幾步,這不是第一次艾米帶著傷出現在這裡,仔細回想起來自己沒有幾次見他身上沒有傷的,就算很悲哀,但他也逐漸習慣這種對話了,還考慮著如果趁這人不注意將對方送回營地會不會被討厭,而自己又該從哪裡下手——面前的人動了動讓他又窘迫地駐足,以為自己的主意被猜透。艾米沒有說什麼,朝阿爾的方向緩慢躺倒下來,令自己浸在水里,攪起淺紅色的水紋。“別……別躺在這裡,拜託。”阿爾躍上斧子的長柄,那長桿因為增加的重量下降,在觸碰地面前才被穩住。他彎下身檢視艾米身上剛剛在另一面沒有發現的傷勢,破損的護甲底下的燒傷如同樹根般蜿蜒——他一定就在那爆炸的現場,而且還很近。 “我不能碰你,聽話,坐起來好嗎?”
“沒力氣了……”
我知道,他想要這麼說,經歷過那一場還能躺在這裡和自己聊天,必定是用盡了全力才將傷害降至如此,累就休息吧,我在這裡看著。阿爾垂下頭,卻將話硬吞回去,卡在喉嚨底下令他不自覺將雙手緊握在一起。“就算沒力氣也得起來。”他說,換上更加嚴肅的語氣,“要是他們找到這裡就麻煩了。快點,起來我立刻送你回去。”
艾米沉默,只有隨著呼吸上下浮動的肩膀顯示他仍舊活著。
阿爾也該知道,這個人不想做的事情,只要不強迫他是絕對不會去做的,平時覺得這樣很逗著玩有趣,此時只有種絕望的挫敗感。他嘆氣了口氣,“要是被烏佐知道的話你也不會好過的,我可不想再被他打一頓……”
“阿爾。”對方一如預期地打斷他的話,儘管並不如他需要的那般憤怒,但總算是有了反應。隨著身下的沙中浮出巨大的黑色石板將他們托起,阿爾總算能看清他的臉,藍紋都比平時暗沉許多,幾乎失了顏色,再使用下去便會造成不可逆轉的傷害。又一個理由必須要送他回去。阿爾焦躁地從斧柄跳到乾淨的地面上,來回徘徊,希望面前的人能夠至少起身讓他有機會使用力量。
那雙眼睛只是跟隨阿爾一來一回,安靜而空洞,甚至多了一分平時見不到的悲傷。
領主的子嗣們也會感到悲傷嗎?
“你有帶武器嗎?”艾米問。
阿爾摸到掛在腰間的琴弓。“沒有,為什麼?”
“那把……應該可以。”
他望著那把長柄的斧子,乾淨的白銀色表面透著淡淡的青藍色,但他同時也知道上面本應該染滿血印的,只是此時已經被那場爆炸給蒸發了。他將手指環繞在雕有精細裝飾的斧柄上,一陣酥麻竄過手臂,隨之而來的則是細微的刺痛感,但他仍舊將手裡的武器提起來,用上了雙手才能舉穩。很老的武器了,就算被仔細地保養著,阿爾能感覺到手中金屬傳達的疲乏感,上頭殘留的氣息熟悉的可怕。“好重,你居然就這樣把它一路拖過來……”
“沒關係,很快的……”
“嗯?”阿爾回頭時艾米正將頭髮撥開,爬閉上眼,似乎在準備什麼似的。
簡直就像——
阿爾突然就不敢繼續問下去,一顆水珠落在他肩上讓他差點跳起來,溫熱的,透明的水,彷彿誰的觸碰,但絕不是領主或者他的同族。天上不知何時積滿了厚重的雲,遠方響起雷聲,他會將一切怪給今天發生的所有事情,無論是那個死亡的劍或者是領主決定暫時離開或者光裔眼裡見到難得的悲傷——這實在是過於異常的一天。
“艾米,這是誰的斧子?”
對方沒有回答。那無端的不安正在吞噬他,麻木的手指扔下那柄武器,然後站到艾米面前,緩緩蹲下。“艾米……”他輕聲喚道,幾乎在乞求一個回答。“為什麼烏佐還沒有來找你?”
“很快的……”對方話快被雨聲吞沒,疲憊至極,也無力再重複。“從這個方向——”他的手指拂過自己脖子上交纏在燒傷之間的藍紋,“直接砍下去就可以了……”
雨傾倒下來,揚起一陣微暖的水霧,將遠景包裹起來。阿爾想起來曾經聽說過一種叫做眼淚的東西,還以為這輩子都沒有機會見到,但此時心中有種感覺那東西和落在肩上的水滴並沒有太大差別,他想他們都還沒有準備好。
“我帶你回去好嗎?”
沉默,又是沉默。
我知道。阿爾坐到了石板上。光裔的翅膀需要一方請求和另一方同意才能使用,艾米會到這裡來表示他的請求非常可能被拒絕了。也是呢……烏佐在戰爭中活躍了多久,如今在新來的盾背後丟了性命,論誰都沒法一下子就接受——自己心裡都五味陳雜,該是釋然還是害怕也搞不清楚,他從未喜歡過那個傢伙,可那終歸是東戰場上最堅固的壁壘般的存在。他此時伸手去碰艾米,從沒有想過冰冷一次能用在形容光裔的皮膚上,就算下著微暖的雨,就算底下的爐芯還殘留一絲活性,小心地將那些手指握住,有雨水的保護不需要擔心帶毒的血液。
他能,現在,立刻,只要彈指之間便能到達任何他想去的地方。
“你知道的,他們不會冒這個險,他們一天內輸了太多絕對不會再放棄你。”阿爾將臉埋在雙手之間,明明就是長期操持武器的手,卻因為太過難以受到傷害而保持著柔軟,某一部分的他告訴自己就算回去也一樣,無形的東西他怎麼也無法解決。
被孤立的領主的子嗣,原來是如此無助而悲哀,如夕陽的最後幾秒一樣迅速凋零。
“那我帶你去領主那裡好嗎?以後就……”他又說,話音未落便反悔,口中的“我們”也被吞了回去,自己聽著都覺得是個太絕望的承諾,只慶幸領主並沒有在天邊看著。他思索著別的方法,可怎麼也無法在紊亂的思緒裡理出結果來,若要是此時有人帶著敵意前來,無論哪一方,他怎麼也不可能有辦法應對,他不能將艾米扔在營地,上界不會為他們敞開大門,前方邊界的濃霧更無法跨越——領主賜予他在空間中穿梭的能力,此時竟哪裡都去不了。
雨水的沖刷之下他忽然感到有什麼順著相反的方向輕撫前額,撥過了他的短髮,他抬頭,那雙灰色的眼睛還是望著遠方。“對不起,這對你來說太難了……”接著阿爾看著面前的人掙扎著爬起來,淺黃色的髮絲因水貼附在臉和脖子上,片刻的錯愕令阿爾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只能愣在原地任艾米緩緩地走過他的身側,一手搭在斧子的長柄上,背後閃出光芒,試圖組成羽翼的形狀卻總是在即將成型的時候閃滅,連著藍紋一起在水霧中留下光暈。
阿爾的周身分割,下一秒他便落在了艾米身後,拉住他,不敢用力又害怕被掙脫,但對方並沒有反抗的意思,就這麼停在原地。他辨認不出對方的表情,明知不會和剛才有太大區別。 “送我回去吧。”艾米輕聲說。
他還是會被拒絕的……阿爾對自己說,可怕的想法迴盪在他胸腔內的臟器間。他終要尋死,甚至不惜去尋找自己的同類,那會是多麼殘忍的決定,就連他這個外族都無法想像。
是,這些對他來說是太困難了。
“那就為了我。”
阿爾聽見自己這麼喊道,隔著雨聲聽起來格外遙遠和陌生,他掌中的手僵了一下。
“我做你的劍。”
艾米背後的光停止閃爍,他回頭的時候眼中難掩那一分惶恐,不過阿爾並不打算停下來,連自己都厭棄的自私讓他聽起來尤其堅定。
“我做你的劍,要我殺了你可以,要怎麼樣都可以,但是——”阿爾上前一步,將艾米的手貼在自己胸口,他們周圍的空間被分割成小塊,如波浪一般逐個翻轉,再靜止下來是卻已經是別的景象。忍受不了看不見的空虛,他的朋友,唯一能夠讓他舒心的伴,他的……阿爾想不到該用什麼詞語來形容,可必定是無比重要的東西,以至於他還未失去就已經能感覺到痛楚——不是他們還沒準備好,是他自己還沒有準備好,也可能永遠都不會準備好。
即便是用最醜陋的手段……
“但是,在這之前你必須要為了我而活。”
【這是告白章(不是)】
【alor會後悔的,他也的確後悔了,無論是要帶amy去上界的想法,還是要保amy命的想法】
【這一個承諾拖了千萬年才得以兌現】
【其實amy在族裡算是比較異類,相較來講比較獨立一點,但是uzz的死加上被同類同時拒絕的確是shock到他了,比起搬到殿堂的光裔那種緩慢的消磨,這比較像是一次突然當機一樣的情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