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忒勒斯因為失血而感到暈眩,但是他知道自己已經在終點。望著眼前零落的屍體,他能記得這些人的名字,幾天前他還和他們一同坐在火堆前嬉笑打鬧,如果沒錯的話,自己是從初冬就開始和這些人一起旅行的。
也就這樣了……他回頭,腳步略顯蹣跚,緩緩地走到邊上的木樁上坐下,不安地捏著手指。本來,他們打算繼續往西邊走,忒勒斯知道這些人靠打劫維生,只是從來沒有介意過罷了。
直到那次夜襲。
對,那次夜襲。忒勒斯背上的鞭痕在雨水浸潤下隱隱作痛,此時被新傷的疼痛給沖淡。為什麼呢?他找不出來個理由,只知道這是他該做的事情——從小就听著祭司說些對錯是非的準則,現在好像也能夠理解一點。“不可在祭壇前說謊,”他對自己說,努力地回想石板上的句子,卻怎麼也記不全,“從勤勉雙手中竊盜是罪……”他想他過去犯的種種罪行現在是時候還清了。
忒勒斯盡量讓自己的思緒不要消散,可是隨著每一次眨眼這變得越發困難,全身都很沉重,彷彿正在被大地吸引,這裡的氣候比他想像中冷得多,還是因為自己已經太接近死亡?也好,都可以,至少自己在死前做了件其他人也會覺得可以接受的事情……至於其他人是誰他也沒多花心思在乎。
或許吧。
什麼叫或許吧?
他突然直起身——好險,差點睡著了——被風吹亂的樹影在眼前晃動,整個森林似乎成了同一個活物,正在向著某種看不見的危險露出獠牙示威,又為了恐懼顫抖。他聽見笑聲,或者只是樹葉,或者兩者皆是……幾年前在教廷似乎也有過這種景象,那時……那時他……
清晨的陽光幾乎是靜止的,既沒有溫度也不會變化,既不刺眼也不讓人感到舒適,就算來自太陽仍會給人帶來寒顫,忒勒斯卻覺得親切,這就是他所習慣的陽光的樣子,冷冽而嚴厲。那棟巨大的石製建築平凡的不會在任何人記憶中留下印象,就這麼理所當然地融在背景之中,和來回進出的穿著各色長袍的人一起,每一幕都讓他喘不過氣。
若他能不去回想他會用一切換來不需要忍受這種折磨的機會,那沉積在地上的白霧,那充滿灰塵氣味的書庫,每日在這種陽光下曬衣服,在小小的禮堂裡面聽無趣的課程,從窗外便能眺望到懸崖和海,偶爾去附近的村莊看看有什麼新的商人經過,夜裡沾了滿身露水溜回房間。
不對,早上下雨了,他的手撫過那一把異樣的弓,他沒有辦法想像這個東西存在了多久,取走多少性命,然後他回頭看了眼在床上睡著的人,手指不自覺得就離開金屬表面。
他再次找回意識時自己已經不在木樁上,他摸到濕潤的泥土,一股奇異的腥味,是雨水還是自己的血?反正都一樣,他們從哪裡來,就會回歸到哪裡去。
鐘聲在他耳邊響起。
死在外面也沒關係嗎?要開始下暴雨了。
沒關係啊,埃特,你這樣的人大概永遠不會理解吧。
忒勒斯不太記得他是怎麼撐過來的,只知道自己渾渾噩噩了好久,腦中依稀有那麼個影子,不可動搖的強大,皮膚上浮現著隱約的灰藍色微光,好刺眼,他試圖去觸碰,卻只會換來灼傷。放棄吧,背後那個聲音低語道,那不是你該觸及的世界。
“慢一點。”
天底下還有哪個人面對傷患第一句話是慢一點……他感覺自己背後的地在震動,而自己周圍堆滿了包好的東西——在車上,他意識到,隊伍已經開始移動了。“多久?”
“大概兩天。”埃圖瑪維回答,將忒勒斯自己的水袋遞給他。“不過我想大部分是因為高燒。”
忒勒斯揚起頭,車廂上掉落的木屑隨著震動落到他臉上。“是嗎——”他嘆道,幾乎是在對自己說話,想到他走進森林時那種為大義赴死的態度,又想像自己這兩天的狼狽模樣,他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種過於尷尬的場面。
忒勒斯偷偷瞄了眼埃圖瑪維。他會問嗎?問那個無法回答的問題?
後者顯然發現了這試探的目光,他一直覺得這個人似乎比自己想的遲鈍,彷彿人說的話永遠都會和意圖相符,可是有時候也是會被這種細微的敏感驚訝到。
“再過半天就能看到目的了,”埃圖瑪維只是說,“你還是得去找一個正規的醫者,我沒有處理過這種傷勢。”然後他停頓,既不是責備的語氣也沒有厭惡的意思,就只是純粹的好奇。“有……多少人?”
“不記得了。”
暴雨走得很快,但是跟隨其後的那些濕潤的雲朵似乎還在留戀這片空曠的平原,不斷地會緩慢地向其灌注雨水,時大時小,連綿成一片就是不肯間斷。忒勒斯坐在車廂後方從開口看出去,他以前並不是沒有和有馬車的隊伍一起旅行過,這一次卻多了種不真實的感覺。
或許自己根本沒有醒來過,他大概還在做夢。他對自己說。“教廷裡說死後的世界就是夢境。”
“是嗎?有人見過?”
“還真的有。聽主祭說過,就在殿堂——你知道殿堂嗎?領主就住在那裡,至少現在是——殿堂的背面有一片灰色的海,上面有個島,島上有個小堡壘。那裡就是死後的世界。”
“那死者呢?長什麼樣子?”
忒勒斯趴在車廂的擋板上,聳聳肩。“不知道,去過的人說那裡除了白砂和小堡壘以外什麼都沒有。”他伸手去撈那些揚起的塵土和碎草,卻什麼也碰不到。“啊,現在想想如果醒著的人能去的話就不能算是夢境了吧。”
埃圖瑪維在他身後沉默,忒勒斯回頭時看到對方若有所思地望著自己的手。這種表情他清楚,有些人就是會做這樣的夢,每一次他講這些有的沒的後都能輕易地在隊伍裡挑出曾有這種夢境的人——教廷那些人會很喜歡埃圖瑪維的,他想。
他們拖著潔白床單的兩個角在日光下奔跑,將白霧攪亂如同湍流,身後傳來祭司不耐煩的斥責。十二年,十二年……忒勒斯閉上眼睛。
“你說的殿堂,在什麼地方?”
“在……南邊吧,坐船就能到的地方。”他說,“只有最高位的祭司能去那裡,想看看嗎?如果能拿到一塊那種金屬板的話……”
“有機會的話,或許。我也想去去看別的地方。”背後的人偷偷笑起來,臉埋進了搭在膝蓋上的臂彎裡,“雖然我沒離開過這個區域但還是多少聽說過一點的。”
“乾脆我們一起去旅行吧,感覺我們兩個的話大概來什麼都不用怕。”
“這是在邀請我嗎?”
那雙淺綠即便在影子裡也能透著明亮的顏色,在牙色的髮絲背後,帶著毫不掩飾的驚喜和一種覺得自己僅憑意志就能喚出自己想要的結果的自信,就跟那晚一樣——大概就是那時候起他決定自己此時此刻自己會坐在這車上往南遷移的。
他愣了一下。
四,
目的地和忒勒斯想的完全不同。隊伍大部分留在了外緣準備在那裡紮營,只有幾輛載了貨物的車和他們一起。雨仍舊斷斷續續地下,但沒人似乎在乎,穿著斗篷隨其被打濕,那些人影給帶來他一種莫名的警戒感,放眼望去幾乎都是一模一樣的輪廓,卻不見任何一張人的面孔。
地上甚至鋪了石子防止在來回踩踏後變得泥濘,房子也大多是石頭或灰泥製的,零零落落各種色階的瓦疊成的傾斜屋頂,大概為了讓雨水不會積攢在上面——這也是第一次,他想。“一臉好像沒見過村莊的樣子。”埃圖瑪維在背後侃道,他從剛剛開始心情就莫名的很好。
“你自己跟我說村莊,我還以為是什麼荒野中的小聚落。”忒勒斯說,經過廣場時他的眼睛掃過那熟悉的梯形建築物——祭壇,這個地方居然有自己的獻祭台。“這已經是鎮了。你來過?”
“很小的時候,來看過一次初冬祭祀。”
忒勒斯還沒有看過教廷以外地區的祭祀,初冬的時候自己好像不是在路上就是在哪個沒人知道名字的小角落。不,以自己做過的種種事情來講能不被抓去當祭品已經是謝天謝地。霎時他又覺得思緒有些恍惚,或許自己的狀態沒有自己想像中的那樣好……突然他在有機會低下頭前就被向後拉回原本的位置。他從不喜歡被人照顧,不過這一次他會任自己卷在毯子裡。別死在我手上。埃圖瑪維說,忒勒斯分不出究竟是認真與否。
忒勒斯笑。你會怎麼做?如果我沒有撐過來?
去皮後曬成肉乾吧。對方回答,忒勒斯繼續笑,直到他差點喘不過氣,身上的傷口提醒著他自己曾經離著這玩笑成真有多近。他想起過去自己手下那些瀕死的人充滿恐懼的眼神,他想他應該更加害怕才對。真的嗎,停止存在真的有這麼可怕嗎?
他們最終停在一棟樸素的原型建築旁邊,埃圖瑪維首先跳了下去,然後向他伸出手,猶如一個命令。忒勒斯並沒有接,一部分或許是不想讓自己顯得太脆弱,一部分他會承認是因為這舉動過於像一個命令。
那建築彷彿是從教廷剝下來的某個隔間,相同的大石塊築成的牆,相同僅為了實用存在的門窗,頂上卻頂著和附近其他房屋相同的瓦片,其中碎了幾塊,露出底下的木板,從裡面爬出和平原一樣顏色的藤蔓和苔。祭壇背後掛了的白色旗幟上面則畫著白色的空心圓——忒勒斯本想開這風格雜亂的建築的玩笑,可是這想法又瞬間被其他的想法給打散——這裡真的有個醫者,或許已經是這個地區地位最高的祭司,但是這裡確確實實有一個醫者。
應門的人是個矮小的中年女性,幾乎被埋沒在補過無數次卻依然乾淨的白袍中間,袖子因為太長而捲在上臂,長得就和其他他記憶中的祭司一樣,抬頭時沒什麼表情,只帶著彷彿沒有什麼東西能在讓她感到驚訝的木然,藍眼,黑髮,面無表情,可能只有待在教廷太久任何人都會擁有這種特定的沉悶的氣質。忒勒斯慶幸著自己不認識這個人。她只是揮揮手讓他們進去,他們也沒有問太多就跟上。
祭壇裡沒有點很多燈,大多集中在空間後方擺放的堆滿書記筆記的文件附近,其他的角落都靠著那扇大窗透進來的日光照亮,於是便落得和外頭一樣晦暗。大廳裡空無一人,跪拜的小凳子也沒有擺放出來,大概現在還不到開放時間,安靜地讓人感到不安,每一步都能踩出迴聲來忒勒斯總感覺這裡不只有他們三個。祭司將他們領到裡面一間更小更明朗的房間,只有一張簡單的床和一套桌椅,牆邊的箱子裡放滿了瓶罐,牆上的架子上每一格都仔細地標了簽。
就和他記得的癒部會有的佈置一模一樣。
我晚點再回來。他聽見埃圖瑪維在門口說道。
你的手臂?
沒事,已經快好了。
說不定他該開始找機會脫身了,忒勒斯玩笑似的想著,居然就這麼放心地把自己放在陌生的地方,如果他像對之前的同伴一樣轉身就離開順帶抹去過去呢?就像從前那樣,他知道自己完全可以出於一時興起毫不猶豫地做出這種抉擇。也不知道那個人是真的沒有想過這種情況,還是太自信自己在他完全準備好的情況下還能贏第二次——忒勒斯也發現,埃圖瑪維恐怕並沒有那麼多真正和人交手的經驗。
“你做了什麼?”祭司一邊解開他身上的繃帶一邊問,頭也沒有抬,手指拂過那些鞭痕時停頓,接下來的動作變得有些困惑。
欠錢,被討債的人抓住了。他回答。
忒勒斯被塞了更多藥,然後又睡了很久,醒來時已經傍晚,起來時身上比到達前更加沉重,但好歹虛弱的感覺減輕不少,沒什麼大不了的,真的,就只是失血過多和受涼而已。他摸到自己身上麻布的薄衣,在散發著柔軟光暈的火爐前側耳聽外面大雨滂沱,迷糊間還以為自己回到他熟悉的家,直到從背景的噪音裡透出馬踢敲打在石板上的聲響。此時此刻仰望著天花板無事可做,他才確實地意識到自己有多累——是,累,好像自己漫遊兩年從未停下來過,中途發生什麼只剩下模糊的印象,他只是不斷在走,從一個屋頂去下一個。
好累,好想回去。他翻身跳下床在周邊徘徊。回去哪裡?
我沒有地方可以回。他進入森林前是這樣說服自己的。因為沒有地方可以回去所以去哪裡都差不多,沒有起點何來的終點一說。忒勒斯在診間裡來回踱步,摸過所有他能打開的小櫃子和抽屜看裡面有什麼東西,不久便失去興趣,悄悄打開門聽外面走廊沒有動靜,便側身溜了出去。
外面的長廊變得更加昏暗,幾乎透著種陰森的氣氛,眼角瞥過那些黑暗的角落以為有生物潛伏,眼睛適應後卻發現只是灰塵或者被棄置的蛛網。唯有從外圍牆壁上的小窗漏出暗黃色的光,背著簡單的拼花玻璃猶如一個個小小的劇場,講述他在熟悉不過的故事內容。
老套的,無聊的,手足相殺相食的故事。
然後他轉進內牆的通道,往裡面便是他們先前經過的祭壇,此時已經零星點上更多燈,讓人走動時不至於撞到任何東西,可他尋思著也沒有人在這裡,今天祭壇一整天都沒有開過大門。他緩緩走到祭壇尾端的較大的花窗下,並沒有踏上那矮階更沒有去注意台階上那個巨大石台上面刻了什麼,眼裡只有那個圓形的窗,無論原本是什麼顏色現在都被夕陽浸染,彷彿外面有大火蔓延,而他們置身於另一個空間觀望整個世界燃燒。
“你還會像從前那樣祈禱嗎?”
忒勒斯轉身,埃圖瑪維坐在牆邊的書桌前,翻著本書,牙白色的身影幾乎融在那片暖光中,他顯然是回營地過一趟,換了身更舒適的裝扮——他還是第一次看過工作之外的埃圖瑪維,他想對方也是第一次看到狼狽之外的自己。
“不會。”他回答,晃到桌子後面,傾身向前。教廷裡的文書一直都是古語,看起來很陌生但實際上是個更加簡單實用的語言——根據記載,光之裔從來也不是以注重文學詩歌為名的種族,他曾經好奇過是否另一方也是如此,可是顯然敗者的文字不配留在歷史裡。“你知道你在看什麼嗎?”
埃圖瑪維聳聳肩。
忒勒斯的手指點上書頁之間的縫線。這是本食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