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70年】
海德撥開樹枝和草叢,他很驚訝自己四十多年還記得這條路怎麼走,更不用說他當初經過這裡的時候還是個孩子——當然,他也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回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尋找什麼,或許只是想要答案,那些他曾嘗試過無數次詢問卻未果的問題。
我到底是什麼?
為什麼將我遺棄?
為什麼是我?
為什麼我要受這樣的苦難?
為什麼讓我不死?
眼前忽然變得開闊,他看見腳下的草變得灰白,在樹林裡圈出一塊小小的空地,裡面沒有被雨水所濕潤,彷彿那是另一個空間,正中央立著一扇古老的大門,它並不通往任何地方,就只是一個空地上的門。深灰色的門板上刻著繁複的紋路,像是文字,被裂縫所分割。他緩緩地走向大門,繞過地上一叢叢紅色的牡丹,站在門前讓他覺得自己格外渺小,他也不覺得這沉重無比的門有任何人可以推得開。
但自己的確是從這門裡走出來的,海德記得,他也還記得那個時候聽見的,尖銳的哭聲。
是嬰兒的哭聲,他後來才知道。
海德脫下手套——他平時是不敢這麼做的——他的手指上的縫合痕跡觸目驚心,這傷口是不會癒合的,畢竟這也不是他的手指,雖然他是還能正常地使用這些手指,只是有時候得小心一點。海德抬起頭,望著灰藍的天空,陽光越過頭頂的門板向外發散,有一些刺眼。
海德握起拳頭,在門上敲了敲,卻沒有任何動靜,那門仍舊靜靜地矗立,海德覺得自己實在是太愚蠢了,他就為了這扇通往無處的門旅行過半個帝國。可是這已經是他能想到最後的希望了。
這麼多年他走遍家周圍所有的祭壇,他只想跟領主——他的造主——說一句話。他從不明白,為什麼那位神要將自己造出,又再也不理會他。
拜託,開門啊……
海德繼續敲門,用力地拍打,直到他害怕縫線會繃斷。抬起頭,陽光打在他的背上,令他的黑色披風被照得溫暖,他看了看自己泛紅的手,不知道接下來該去哪裡,要做什麼。
“別啃他,會生病的。”
海德被突入起來的說話聲嚇了一跳,他以為沒有人到得了這個地方,倏地回頭,看見一個人影在自己的耳邊,張著嘴似乎是想要咬他,但是此時停在半空,那張臉上沒有表情,讓他想起在展示台上看到的人偶。海德想要將它揮開,可是手卻穿過了那人的身體,它成為了一團光霧,消散在夕陽下。
“什麼鬼……”海德咒罵,引起一陣笑聲。
“看來你見過的親戚了。”笑聲的來源就在海德正上方,蹲在大門頂上的一角,海德抬頭,看見了另一個人——或者不是人,對方頭上的犄角和竄動的尾巴顯示這並不是一個人類。他背著光,但是覆蓋了皮膚的鱗片仍舊閃爍,猶如紫色的波浪,深黃色的雙眼打量著海德,卻沒有任何敵意的樣子。“別介意,自從見過人後它就開始……喜歡咬人。”門上的人說,歪歪頭,“你好,海德。”
“你為什麼知道我是誰。”海德向後退,讓自己能更清楚地看見與自己對話的人。“我不記得我交過很多朋友。”
“四十一年前你從這裡走出去後我就一直看著。”那人說,“你很好找,聞起來就跟那個混蛋一模一樣。”
海德瞇起眼,不太理解對方的意思。
“我是阿爾。”他說,“或者叫我‘旅者’,我覺得這個稱呼很帥。”
“你說我聞起來像誰?”
“領主。”阿爾回答。
海德覺得他的心應該為這個名字而抽動,可是隨後想起來自己已經沒有心了,於是有些失落,他強迫自己將注意力放在這個人會成為他找到領主的新希望上面。“領主在哪裡?”
阿爾沉默了半晌,似乎在思考。“我大概知道他在哪裡。”他回答,“但他很久沒有出現過,我想他睡了。”
“他不是應該……管理這個世界嗎?”
阿爾在門上笑出聲,接著他跳下來,落地的時候捲起一些碎草和葉子。“他,管理?或許吧,不過有時候他的行為實在讓人不解。”他走到海德面前,後者不知道自己是否該躲開——不,他該怕什麼呢,自己死不了,他已經證明這一點了,既然連死亡都無法威脅他,那麼便沒有什麼更能令人害怕的了。
是嗎?
阿爾往海德的臉上盯了一陣,然後他伸出有著尖爪的手,海德縮了一下,但對方只是將手按在他的左胸口。“果然是死的啊……”他讚歎道,“領主造的東西真是一個比一個奇怪。”
“你知道我是什麼嗎?”海德問,語氣變得有些激動。
“你是什麼?”阿爾收回手,“算是個人……死人?”
“我當然知道我是個死人,”海德說,“但為什麼我還活著?為什麼我沒有真的死去?”
阿爾聳聳肩,“所以說我從沒理解過領主在想什麼。”
一瞬間有些什麼東西繃斷了,讓海德下意識去看自己的手指,可是並不是縫線,而是一些更深層的東西。
他有些預感知道這個對話不會有結果的——這種對話什麼時候有過結果?他深深嘆了口氣,“所以你不知道。”
“讓你失望了嗎?”阿爾微笑,有些安撫的意思。
海德點頭。“你不會理解,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個人類,直到……”
“你是一個人類。”阿爾又說,直接看進海德的眼睛,“嗯——至少你所有的成分都是人類,這樣有讓你感覺好一點嗎?”
“所有成分都是人類就能算是人類了嗎?”
“那得看你自己怎麼想了。”他回答,“最好別待在這裡太久,反正這門不會開的。”說著阿爾回頭看了一眼門,“我該走了,下次有空再跟你好好談,小心不要被咬,你的味道會吸引它。”
下一個眨眼再睜開,眼前的人已經消失了,彷彿從沒有存在過,只是海德自己想出來的,但是門邊那被擾亂的碎草和樹葉證明了那不是海德的夢境。海德緩緩地轉身,又繞回來,轉身,又繞回來。
最後他決定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