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斯利对鸡过敏。这事还是他二十多岁之后才发现的,总算是及时止损。七岁时他和街上的兄弟钻到园子里偷了两只鸡,他负责拎着那两只鸡的翅膀扔到墙外头去。随后四个流浪儿跑到荒地上的秘密基地,刨了土坑,烧了鸡;韦斯利两眼一黑,连鸡腿都没吃着就晕倒在一边。三个兄弟还以为他死了,吓得拎鸡而逃。第二天韦斯利悠悠转醒,从此明白两件事:第一,他这辈子可能都与鸡无缘了;第二,就算是兄弟,也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又过了几年,韦斯利迷上一个漂亮活泼的小姐,她的笑容总是藏在一把扇子之后。几番追求下终于约到那小姐共进晚餐,他搞来一套正装把自己打扮得人五人六,一点小魔术,一点小情话,一切都很完美——直到他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搞砸了一切。真相大白,美丽的小姐在那一夜戴了一顶白雉鸡羽的礼帽,而她平时遮住神情的羽毛扇,也是从家中的白羽鸡身上拔下来的。
二十一岁的时候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只要沾到某些鸟羽就浑身难受,如此看来一个鸡毛掸子就能把他打得五体投地。所以看到凯伊穿着借来的侍者服,像个勤劳的小蜜蜂一样收拾他的房间时,韦斯利死死捏住门框才没跪倒在门口。
“灰尘好多。”凯伊把手伸到窗外去拍打掸子上的羽毛,“这是从隔壁安娜老奶奶那里借的,我等下去还。唔,是不是应该给她带点什么礼物?”
“你不需要这么做的,凯伊,我自己收拾就成。”
“你说兄弟要相互照顾的。”
“但是在外面,你要先照顾好自己。”
凯伊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欲言又止;不过韦斯利一联想到这个好弟弟干净整洁的房间,也知道他想说什么。
“好吧,我们晚点陪她喝茶。别再借那东西过来了,我对鸡毛过敏。”
“什么叫过敏?”
“幸运的小家伙。”韦斯利搓搓下巴,他应该刮一下胡茬,“过敏就是……你一碰到某个东西,你就浑身难受,脸变得又痒又红,有些人打喷嚏,还有些人会流眼泪。”
真是他的好弟弟,凯伊半信半疑地冲他挥一下掸子,韦斯利连忙后退两步作害怕状。
“我说真的!你知道为什么琼恩总是不吃鱼吗?他对所有的海鲜过敏,只要吃下去两块就要长一身的红疹!”
凯伊好像终于信了他的话,捡起椅子上的外套盖住那些羽毛,得意地哼着小曲离开。净会戏弄人,当时决定把他捡回家,还真不赖啊……韦斯利躺倒在床铺上,长长地吐出一股气,他这烂窝好像不知不觉中开始有点家样了。
回到熙熙攘攘的市场,韦斯利嘴里叼一根麦秆,凯伊跟在他旁边,胳膊上挎个小皮包。他总是这样送弟弟去饭馆,等到接近午夜食客散去的时候,再来蹭一扎啤酒,接凯伊回家。饭馆老板曾经笑话他谨慎过头,凯伊分明已经是个大男人,哪需要这样步步紧跟;韦斯利笑着耸耸肩,我们家弟弟是我的好运猫呢,我可得护住了。
“我今天去和人谈谈生意,嘿,打烊之前肯定来找你。”
他往前走着,突然发现凯伊不知何时落在身后,有点呆呆地望回看。韦斯利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能看见一家木匠铺、攒动的人头和偏西的太阳而已。他拍拍凯伊的肩膀,后者过了一会才转过身来。
“你今天路上小心些。”
“唔?”韦斯利对这突如其来的关心有些讶然,一把搂住他的脖颈,“没有比你哥我更小心的了。哎呀,小心驶得万年船,哥哥知道啦!”
凯伊低垂着头,抬手挽一下耳边的鬓发,被他揽着肩文文静静地走完后半段路。向餐馆里面的几人挥挥手,韦斯利转身再次没入人海。
战争似乎要开始了。虽然王城依然在维持平静的假象,人群之间的焦虑却与日俱增。这可不妙啊,韦斯利想,人心越是动摇,发生坏事的可能性不就越大了吗?必须做点准备才行。他约上几个高塔的人,还有仁爱医院的家伙,现在说不定还能谈个好价……
这么想着,韦斯利差点一脚踩空,幸好他多年被卫队追捕的经验让他身手矫健,闪身翻滚,不然就要栽进地上的一堆马粪里了。一群人在前面围得水泄不通,把一个小孩高高举过头顶,吵吵闹闹地往外走。
“什么情况?”
“胡安的儿子没事闲的,在自家门口炸粪玩,嘿,这一炸,把他妹妹吓得往床底下躲!给孩子他爸乐坏了,都说这小女儿是个哨兵天赋的孩子呢。”
小男孩坐在门槛上托着下巴,有一搭没一搭地往地上扔最后几个小摔炮,脸肉挤出一道褶子。庆贺的人群越走越远,他的妹妹是未来的人民公仆,他是街上打弹珠的小屁孩。
“天赋啊……”
韦斯利抓抓头发,踱步到男孩身边:走,哥哥带你喝杯橙汁去。男孩走下台阶,韦斯利又看见那家木匠铺,他灵光的脑子此时忽然意识到什么:凯伊刚刚是不是就在往这边看?
男孩喝过柳橙汁,又和自己的好兄弟们大呼小叫地跑到巷子里去。韦斯利咬一块柠檬,在酒馆恭迎他的“朋友”们大驾。门铃一响,吧台后擦玻璃杯的酒保放下一桶好酒,拍走桌上的几枚铜币就知趣地离开。
“安迪,我们最不入流、最亲爱的朋友——如果你还叫那个名字的话。”
韦斯利转身换上恭敬的笑容,演出从现在开始。
和他预想的差不多,沙漠中的欧维耶士兵频频靠近边境线,形迹可疑。中央塔高层口风很紧,虽然依旧对外宣称无需担心,但是已经有哨兵被秘密派遣前往边境。不出半年,不,三个月,三个月之后,自然会有人点燃这桶炸药,但在那之后会如何变化,没人知道。两年,三年,十年,阿勒斯的太平日子就要过到头了。
韦斯利没来由地想到他的好弟弟,满身的淤青和凝固的血渍,却还旁若无物地站在艾泽桥上望河水。这事不成。最好的情况自然是两方在沙漠打个有来有回,让他这个小平民小赚一笔,不多,差不多能舒舒服服地安度晚年就够。弓箭,火药,但是最重要的还是伤药。他不太懂天赋者的那一套,但是再怎么说那也是血肉之躯,肯定有受伤的时候。酒过三巡,情报贩子推拉起来,韦斯利的五脏六腑也和昏沉的理智反复拉扯。交易最终以六颗红宝石敲定。
“呕……”
“不是说先照顾自己吗。”
重新对焦的视野,先是一双粘了土的麂皮靴子,然后是腿,好长的腿,挎包,窄肩膀,一张无奈的脸。韦斯利还没说出话来,转头先抱着桶继续清空胃容物。
“……你,我不是叫你……”
“今天客人少,提前打烊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现在很晚,你没来餐馆,临走时说要谈生意——这不是什么天文问题。”
凯伊高挑的身子架着韦斯利显得毫不费力,从挎包里抽出一条帕子往他嘴上用力抹抹。头痛欲裂中,他的好弟弟好像隐隐约约地低语:你在哪我都能找到你。
“老弟啊,你以后想去哪生活?”
“什么?”
“任何地方,阿勒斯,蒙亚恩,甚至欧维耶……你挑个地方。”
“……随便。”
“不不不,不,这,这可不是随便的事,我是问你,啊,”他的舌头开始发木又不听使唤,“哥的本事,你知道,你只要!挑个地方!哥,嗝,把咱俩的棺材本都赚出来!哈哈!”
凯伊的绿眼睛怔怔地凝视前方,过了一会如梦初醒地回他:“只要跟着你,不是走到哪里都饿不着吗。”
“哎,你这话倒是有理。不过啊我的凯伊弟弟肯定是要长大,以后扑棱扑棱就飞走了!在此之前,哥哥我肯定照顾好你!”
月光铺满土路,街上无人,韦斯利头脑昏沉,又突然感觉有种无尽的畅快,就好像呼吸也变得更通畅。他想说话,他好像有好多话要说,他的好弟弟实在是个很好的听众。他想唱歌,然后他就真的唱了,拉不开栓的嗓子,走调的曲子,凯伊甚至来捂他的嘴,可他就是想唱——燃烧的信飞过河岸,飞到女孩的手里吧。
离开艾泽镇之前,凯伊把他拉到隔院的安娜太太家,去喝相约已久的下午茶。好弟弟的女人缘很好,上至年过花甲的老太太,下至街边吃糖的小女孩,都和他有说有笑。老妇人的孙女朝他们招招手,拎起一桶新折的鲜花出门去;韦斯利趁凯伊正和老太太忙着烤饼干的时候,在园艺手套里丢了两枚银币。
阳光明媚,市场上依然熙熙攘攘,尽然只是一墙之隔,老妇人的花园里倒是显得静谧些。初夏已至,三人坐在花枝的绿荫里,享受一点闲暇时光。好弟弟和老妇人交流着烘焙话题,韦斯利则戴一副墨镜,伸长身子躺在一张摇椅中,仰望摇摆的树叶和蓝天白云,当话题提到自己的时候偶尔应和几句。哎,这才叫生活。
“哦呀……茶汤不够了。”
“我再去烧些开水。” 凯伊十分主动地提起茶壶回到里屋,老妇人慈祥地望着他远去;清清嗓子,韦斯利放下一条腿停下摇椅,把墨镜推到额头上。
“好吧,安娜太太是有什么话是要与我单独说的呢?”
“凯伊是个好孩子,他喜爱你。”
“我也喜爱我自己,除了王国卫兵,有谁不呢。”
老妇人用手绢抽打一下他的手腕,韦斯利委屈地瘪瘪嘴。
“净说不着边的话。”
“我把他捡回来,洗干净,喂食喂水,现在就等着他自己飞走呢。捡到麻雀不都是这样的吗?”
“你捡的麻雀还知道给你烧水做饭呢。我告诉你,不许带凯伊出去招摇撞骗。”
“是是是……”
“偶尔地表达一下谢意吧,”安娜太太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你不是要当个好哥哥吗。”
脚步声踏出门槛,韦斯利把墨镜推回鼻梁上,躺回摇椅里前后晃悠。凯伊一边倒茶一边称赞邻居的园艺技术,多漂亮的花啊;安娜太太也欢迎他常来做客,韦斯利不在镇上的时候,多个人作陪也更高兴些。
“哥哥我很快就回来,两周,不超过三周;可就劳烦我们的大美人照顾好弟弟啦。”韦斯利一跃站起,从花藤上掐来一朵紫色的牵牛花别在耳后,“想要什么纪念品,哥哥都带回来。”
“你能平安回来就好。”
“哎,这叫什么话。只不过路上太远,若是带一篮水果可就烂掉了……我见机行事,见机行事。”
话虽如此,前往南方运输线的路上,韦斯利日夜兼程,竟完全没有一点闲时。城门变得更加严格,巡逻的卫士变得更多,越是向西前进,他越是验证自己的猜测:大雨即将降临。局势逐渐绷紧,等到武器和药物运送到他在马来卡兹城的私人仓库,他的直觉告诉他必须立刻回到艾泽镇去。回家——他第一次有了这种想法。
尽管非常希望能像一个凯旋的英雄那样,骑一匹飒爽的白马,英俊潇洒地从大路上飞驰而过,粉墨登场;他这匹灰马却实在是个贪吃鬼,跑几十里路就低头吃两口草。他最终还是以一种十分符合他自己的方式回到艾泽镇,即在一个明亮的夜晚,独自漫步中央大街。卖花的小丫头收摊时看见了他,热情地迎上来:回来就好。韦斯利挠挠头发:我什么都没带回来,你把剩下的花都卖我吧;这些钱你拿好,你们最近有搬家的打算吗?
重新走上那一条路,韦斯利想给凯伊一个惊吓,没成功的话就是惊喜。不过他的好弟弟总是十分淡定,就好像什么都吓不到他。他故意像每一天回家一样安静地走上台阶,想着静悄悄地转动把手——凯伊先他一步打开门,绿眼睛像是在审视他又作什么幺蛾子。
“你回来了。”
韦斯利悻悻然放弃惊吓的主意,从身后变出一把红艳艳的玫瑰来:“想我没有?给,送给咱凯伊的。”
大概过了一个漫长的十年,或者只有三秒钟,凯伊接过花束,让出门廊。韦斯利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四处干净整洁正如他离开时的样子,桌子上还有一份没吃完的热饭。凯伊擦着他的胳膊经过,从锅里又盛一份热汤给他,拿起剪刀去处理花材。这份奇怪的沉默让韦斯利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但那卖花丫头说这种花就是最适合重逢之时送的。他坐到桌子另一侧喝那碗汤,凯伊把花束插进餐桌上的花瓶里,也坐回自己吃到一半的餐盘前。
“还挺漂亮的,怎么样?”
韦斯利试图用这句话打破气氛时,抬头发现凯伊搓着双手,脸也发红,眼眶亮莹莹地落下两滴眼泪来。
“韦斯利,”他声音颤抖,“我可能对玫瑰过敏。”
时至今日,路易斯还能清晰地记得那是一个阳光格外灿烂的夏日午后,蔚蓝的天空中没有一丝白色点缀,光线毫不吝啬地洒满了整间教室。
十七岁的他坐在教室前排的一个靠窗的位置,很容易就能将窗外的景象尽收眼底,他所在的教室在二楼,窗户正对着校门,视野相当不错。可是他只想好好看完手上这本书,所以他没有抬头,直到他听见后方传来一声惊呼。
正值课间,没有老师在,教室里的同学原本在三三两两聚集闲谈着,声音并不大,所以这一声吸引了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原来是眼尖的同学站在窗边,探出半个身子,指着校门口的方向大声道:
“好像有人来了呢!校长身后跟着好几个人!”
教室里轰地炸开了锅,同学们兴奋地涌到窗边看热闹。无论是什么年代,只要是在学校,所有事情的意义都会被放大,毕竟学习生活实在是太无聊了。路易斯被扑过来的同学撞了一下,桌脚与地面摩擦发出的声音迫使他的思绪中断了。上一瞬他还在思索着书中描述的这场战役,除了争夺资源外大概还有威慑的作用,也许更有深意——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扶了扶被撞歪的眼镜也有点好奇地抬起头,窗户边的位置早已被同学严丝合缝地占领,就算他先天地理位置有利,也还是在反应速度上略逊一筹。他努力了几下还是什么都看不见,遂叹口气放弃获取第一手资料,不过他听见有些稀碎的议论从人群里漏出来。
“他们朝着礼堂那边去了?”
“身上穿的是军装!我在书上看到过的!”
“是士兵?那个据说很厉害的哨兵?还有向导?”
同学们越聊越起劲,甚至有人已经开始争论起校长身后的那几位到底是哨兵还是向导。对于他们这样的普通人来说,这样的角色就像遥不可及的星辰,从来只出现在报纸新闻上,实际上了解甚少,比起活生生的人更像某种象征符号。至于和哨兵向导有关的故事总是自带传奇色彩,是酒后茶余的话题,从不动一根指头放倒一群人到吐息之间闪现到几百米外,这些传言远比真相跑得远。
路易斯摇摇头把那些杂乱无章的信息放到一旁。对于哨兵和向导他也只是在书上看到过相关的介绍,据说他们眼中除了寻常的景象外还有作为其精神状态具象的被称为精神体的事物,想来也是相当有趣的风景吧。
但这些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带着几分无奈把桌子往后挪了挪给看热闹的同学让开位置,又继续低头翻弄起未看完的历史书。他是最寻常不过的普通人,走进每所学校都能抓出一大把的那一类,若是把这个时代写成一部小说,像他这样的人只能凝成书中的一个标点,甚至只是一个字母、可能都算不上。
他的注意力很快就重新回归到手头的书上。这部历史书以时间为主线,杰出人物为关键节点介绍了这片大陆上发生过的重大历史事件,作者对其中许多事件都有相当独到且深入的见解,语言又诙谐幽默,让他有些手不释卷。历史是他所有科目里分数最高,也是最感兴趣的一门,不出意外的话,他大概会在高中毕业之后向心仪大学的历史系递交申请,毕业后成为一名历史学者。
教室里的声音突然减弱下去,他余光瞥见同学慢慢从窗边散开回到座位上,想也知道是老师进来了。路易斯算算时间,距离上课还有一会儿,难道是有什么突发情况?他猜测着,暂时把书放下,等待着老师接下来的话。
果然,走入教室的是他们的班主任,他等待了一会儿,等教室恢复了安静才开口道:“下午的课取消,来自圣所的哨兵与向导们将会为我们讲述一些知识,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们都可以去听听。”说话时他的脸上是无法抑制的向往和自豪,似乎是因有机会和英雄般的人物面对面交谈而感到骄傲。
而教室里的学生爆发出激烈的欢呼声,还没等老师说完就有人抑制不住好奇跑了出去,很快教室就空空如也。路易斯只来得及不舍地扫了一眼还没看完的那页书,就被兴高采烈的同学连拖带拽地拉出去了,他跟着人群往礼堂跑的时候还在懊悔——该把书捎上的!
毕竟他匆匆略过的那一页上的故事可相当精彩。年轻英武的古代君王带领着他的军队势如破竹地赢下一场又一场战役,开创出又一个新时代,他的每一次胜利都像宏大传奇的史诗,唯独可惜的是这样的英雄人物留下的记载却少之又少,甚至名字都险些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所幸这本书倒是以相当醒目的字体将他的名字印在了这一章节的开头——那就是他第一次认识图特摩斯四世,在书上。
“...您旁边的、这是猎犬吗?它似乎有些不适应这个场合...”
当他终于有机会站在那位年轻朝气的金发哨兵面前,犹豫了好半天却只说出这句话时,周围方才还面带热情的笑容看着他们这群高中生,耐心解惑答疑的其他哨兵和向导骤然安静下来,目光像窗外热烈的阳光一样直射在他身上,灼得他有些不安。话题中心的人突然中断了话题,旁边的其他学生也识趣地放轻了声音,像在池塘中心投下一颗石子,泛起沉默的涟漪,整个礼堂竟像是被他这短短的一句话冻住了一般,一根针也落地可闻。
被这么多人,甚至还是这么耀眼的人注视的感觉并不好过,他甚至不敢去仔细分辨那些目光到底是什么意思,路易斯恨不得回到几秒钟前,把那句话嚼碎了咽下去,可说出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他什么都改变不了。渐渐地,有稀碎的议论声响起,好奇的目光在人群间跳跃,而站得离他最近的朋友更是激动地抓住了他的手臂摇晃了好几下,低声告诫:“你在说什么胡话,看书看出幻觉了吗?这里哪有什么猎犬?”
可他分明看见那哨兵脚边坐着一只金毛猎犬,先前还略显烦躁地抖动身体,伸爪轻轻挠了下哨兵的裤脚,现在却像是遇到了什么高兴的事情般眼睛蹭的亮起,转了一圈就直勾勾地盯着他的方向看...都是他的幻觉吗?
路易斯用力地揉了揉眼睛,再一次睁眼,猎犬还是没有消失,但是却出现了更多生物——乌鸦、浣熊、蜘蛛...只是眨眼的时间他的身边就围上来一圈哨兵向导和各种各样的动物,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窜出来的,翻了好几倍数量的眼睛一齐投射过来惊奇的目光,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
路易斯紧张地缩了缩脖子,往后退了一小步,余光却又瞥见自己肩膀上似乎闪过一小团哆哆嗦嗦的黑影,不知道是什么生物,只让他紧张更胜一筹——他真真不该再看书了!再看下去岂不是要变成动物世界了吗!
“你看得到?真的看得到?”最早和他讲话的金发哨兵伸手在他眼前晃了又晃,语气是显而易见的惊喜:“你的感官似乎没有异常、那你是向导?!”
对方的声音并未刻意掩饰,周围的学生都能听见,议论被搬上台面,声音一下子拔高,所有的探求目光这下总算目标明确地落到了他身上。朋友早就松开了手,指着他满脸的难以置信,一个字都说不出。有反应更快的同学快步挤上前,难掩满脸的惊奇,七嘴八舌地追问他各种各样的问题,俨然将他当成了像那些人一样的明星。
天哪。圣所在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路易斯的脑子晕乎乎的,他手忙脚乱地将靠得太近的同学推开一点,太多超出他理解范围的信息一股脑涌进了脑中,让他思考更为艰难和缓慢。他的心脏在胸腔中急切地跳动,声音清晰到几乎要破膛而出;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脸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发烫,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往头顶涌去;他还听到自己的名字和班级被不同的声音在同学间快速传递,听到围着他的哨兵和向导们低声讨论着什么,听到他的朋友用激动的语气大声问他是不是要成为英雄了——
然后新晋的向导,十七岁的路易斯·林博特就因为太紧张而在众目睽睽之下光荣地晕过去了。
交流会因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草草结束,他在医务室醒来时那些来自圣所的哨兵向导早已离开,只在他床头留下一封信,是去往圣所学习的邀请。
路易斯捏着信纸发怔,心跳再一次急促起来,他从未像今天一样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未来因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一直以来都笔直得一眼就能望到头的人生道路悄悄拐了个弯,朝着他从未涉足过的山林深处延伸。
也许他真的能成为史书上的一笔?
“......要是真的有那么容易就好了。”
二十三岁的路易斯长长地叹了口气,略一用力把手里的书推回书架上,严丝合缝。他的办公室在这一层最角落的位置,四方的小房间却装了整整两面墙的书架,剩下一面墙上是敞亮的窗户,正对着大海,窗台上是他养的花。他的办公室很小,也很偏僻,不过反正平时几乎也没人来找他,他乐得清静。
彼时的他还只是圣所里名不见传的历史讲师,平时最大的工作就是给那些和他曾经一样年轻的、还满怀着热情的小哨兵向导们上历史课和整理资料,距离做出引起圣所上下重视的精神疏导周期的研究成果还有好几年光景,甚至担不起一声尊称。
学生时期那种只是因为“向导”二字身份就引起全校轰动的激动和热情慢慢被冰冷的现实磨平,四年的学习让他意识到天赋的差距并非简单的后天努力就能弥补上的,更何况性格中的疏离和下意识与他人保持距离的习惯让他从事向导的本职工作更加困难。总之,以相当平庸的成绩毕业后,结合了他个人意愿和能力两方面因素,圣所做出的决定是让他成为文职人员。
也好,路易斯宽慰自己道,兜兜转转一圈,最终还是回到他心爱的历史领域,中途这几年看过了不少新奇的风景,也算是不虚此行了。从过往的回忆中抽离,他伸手招来书架上抱着一册古籍没松手的小跳鼠,小只却很灵活的生物几下就先他一步跳回办公桌上,献宝般抓起桌上亮晶晶的耳钉向他展示。
他的精神体一直到十八岁的时候才稳定下来,就是眼前这一只毛茸茸的小跳鼠,棕色的毛发柔软,摸起来很舒服,还有像他一样翠绿的眼睛,只是因为体型实在是太小了,看起来很没有威慑力——不过他的近身格斗成绩其实相当不错,甚至能放倒几个练习不勤的哨兵,跳鼠从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给出的致命一击伤害还是很惊人的。
视线又转向它爪上捧着的耳钉,路易斯把耳钉接过来,捧在手心凑近了观察。黑色的底座上镶嵌着金色的结晶,是相当古老的风格,触感冰冷而坚硬,他珍而重之地将耳钉存放进准备好的小盒子中,再将盒子放在贴近心脏的衣服内衬兜中,轻轻拍了拍,准备随身携带了。
这是他这一次去高山实地调研唯一带回来的收获,但他却无比确信这件古物能揭开尘封在历史中的秘密——那可是一整座完整的陵墓!从未有人踏足过,墙体在他破开之前都完整密封,墙壁上绘制着明显历史久远的彩绘,雕刻有起码是千年前的古文字,至于大大小小的陪葬品更是数不胜数。他只可惜那些东西都带不走,而出于发现过程的不光彩,他又不便上报,只好拣了其中最小最便于携带的一件。
墓主显然是某位君王,至少也是在历史上声望和地位都相当显赫的一位英雄人物,否则无法享受到这样的墓葬规格。只是这样的人物实在是太多,不过他可以研究一下耳钉的年份,加上墙上刻着的那些古文字他已经抄录下来,也许可以与圣所中的资料对照一下,缩小年代范围,然后再结合其他资料印证...
他一边收拾着上课的资料一边思索,这一起意外的发现让他陈封许久的心再次活络起来,他久违地听清了自己的心跳。也许,虽然在过去的很多次,很多个日夜,他都妄想过自己能否像史书中的人物一样,做出某些惊天动地的大事,由此被载入史册,青史留名,同样的,在现实的冲击下,泡沫被尽数碾碎,一次次的希望只会换来一次次的失望。
但也许,这一次,真的和以往有些许不同呢?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沉寂的琴弦真的被拨动,古老的歌谣再次得到传唱。
即便是哨兵与向导,也是要面临着和普通人一样的苦恼的——期末考试。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些即将奔赴前线的幼狼们唯一存活的机会便是尽可能地像海绵一样吸收知识。但至少,所有的小狼们都会很自豪地说:琉璃碎瓦、流光溢彩的落地彩窗,明净敞亮的私人空间,浩瀚如山海的庞大藏书量……圣所的图书馆真是太棒啦!
夏伦也是这么觉得。
没有比这里更适合睡觉的地方了!
于是,时值午后,当柯林斯于中央庭院闲庭漫步了一圈都没找到平日里那只小尾巴,只能不得已来到图书馆看看那个早上便信誓旦旦地发誓一定要好好学习的“乖学生”时——他便目睹了这位“乖学生”和自己的精神体一起在书堆里睡得四仰八叉的景象。
柯林斯低垂着眼,粗略一扫周围的书籍。
《精神图景的崩溃与重构》。
《精神体研究通论:不稳定精神体与电磁学的探究》。
《结合的原理——如何跨越身份限制实现广域结合》。
柯林斯一瞬失笑,怎么还混进去本杂书?看来小家伙这一早上学习得也不算很认真。
白狐倏地一下从柯林斯身后跃出,嗅了嗅夏伦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小腿,将趴在上面睡眼惺忪的黑足小猫衔走了,当事猫只来得及发出一声迷迷糊糊的抗议喵喵。
“……老师?”感知到了精神体的波动,夏伦抬手将罩在脸上的参考书籍扒拉下来,眯着恍恍惚惚的眼,目光好一会才聚焦在柯林斯那似笑非笑地表情上,迟钝的思维这才缓缓转过弯来:“……老师!我不小心睡着了……”
“别紧张,难道我看起来像因为你偷懒就找你麻烦的小心眼老师吗?”柯林斯打断夏伦手忙脚乱收拾资料的动作,抬手摸了摸他睡得乱糟糟的脑袋,细细地顺了顺;一旁的白狐侧目望了一眼,也将嘴里叼着的灰扑扑小猫放在高高的书堆顶,以和柯林斯动作相同的频率开始给小黑足猫顺毛。小猫被舔得一愣,随即也不堪示弱地抱着白狐毛茸茸的大尾巴大舔特舔。
“呃……当然不是……”夏伦偷偷瞧了瞧那两只舔成一团的精神体,像是触电一样心虚地收回了目光。
“我带来了一个好消息。”柯林斯敏锐地捕捉到了夏伦的小动作,浅浅的笑意逐渐意味深长了起来,“你想听吗?”
“什、什么好消息?”
“你的期末考试取消,理由是要和我一起出差。”
一旁因为体型差距导致工作量太大正在自暴自弃的小猫蓦地抬起了头,眼睛瞪得溜圆。白狐低头眯了眯眼,似是对小猫突然停下有所不满,用长长的鼻端拱了拱它,催促着它继续。
“为什么……发生什么事了?”夏伦皱了皱眉,敏锐地嗅到了一丝风雨欲来的气息;他站起身,精神体小猫也挣扎着从白狐的爪下逃出,跳到了主人的肩上。
“……狡猾而邪恶的蛇将智慧的果实赐予了亚当与夏娃,然而,这是不被允许的。”柯林斯遗憾地召回了白狐,那矫健的生物从书堆顶部一跃而下,不知所踪了,“而现在,亚当和夏娃逃出了伊甸园,却发现——原来他们是世界上唯二的人类。你猜,接下来会怎么样?”
“……”
夏伦的表情完美地愉悦了柯林斯,他轻拍了拍夏伦的肩,“我们要去前线的圣乔瑟芬疗养院,进行考察和安抚工作。”
“前线?”夏伦肩膀上的灰色小猫也微微炸起了毛,看起来像一大团发了霉的年糕团子。
“不必紧张,林顿家之前不也是位于边境吗?而且,准确来说,是‘我’要进行考察与安抚的工作,你只需力所能及地帮上一帮——你是我最出色的学生,我相信你可以做到。具体的情况……”
他像是变戏法一样,扬了扬手中突然多出的信件,递了过去,“来自林博特教授的信件,还有今晚会登报的新闻。我们明日出发。”
林顿家……
提及这件往事,夏伦难免陷入了混沌的回忆。他捏着那封信件,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
毕竟,正是那件往事改变了他的一生。短短一夜,庞大的‘尤格特拉希尔’终于不堪毒素的侵蚀,轰然倒塌:强大的林顿家族毫无征兆地覆灭,盘根错节的势力一同被连根拔起,现场的情报尽数被列为一级机密。当黎明的曙光再度眷顾上这片土地,迟来的谢尔诺特·柯林斯只找到了唯一的幸存者——精神状态岌岌可危,随时都有可能陷入精神爆发的林顿家继承人,夏伦·林顿。
念在旧情,或者还有别的不为人知的原因,柯林斯力排众议地将夏伦带回了圣所,并拒绝将夏伦送到监狱——美名其曰防治精神爆发的特殊监管部门。有关那一晚林顿家遭遇的记忆十分暧昧,就连柯林斯进入他的精神图景也难以窥见分毫。事实上,在那一晚之后,夏伦精神图景的一角便崩坏了:洁白神圣、华丽典雅的大理石圣殿崩塌碎裂,角落里的大理石悬浮在空中,世界像是被硬生生凿出了一个大洞,背后是无尽的虚空和深渊,这枚精神图景中的空洞甚至仍在源源不断地破坏着残余的建筑……
若是当时到场的不是柯林斯,又或者他没能及时注意到这一点……
恐怕整个林顿家都会像是历史卷轴中一枚细小微末的尘埃,再也找不到半点存在的痕迹。
可即便是侥幸活了下来,他不仅没能收获补偿,反倒是沾染上一堆限制——每周一次的体检,精神图景状况评估,限制精神体的收回……甚至隔三岔五,柯林斯还要被圣所唤去,和那些老顽固们辩上一辩。
如今……
夏伦自嘲地笑笑,你要问他从云端跌落的感想?感想便是没有感谢。要知道,有些时候应付旁人的怜悯与关心也是很耗费心神的。
与其把精力花费在多愁善感上,他现在还有更多重要的事情要做。
例如……
他低头一目十行地阅读完文字。
老师绝不会无缘无故提起林顿家,两者的共通性绝不是因为恰好都处于边境。
“难道,老师你的意思是……”
“嘘。”
柯林斯竖起手指,抵住了夏伦的唇,“有些事情,必须眼见为实。”
“不用担心,林顿家的小公子;我会陪你一起见证。”
马车在道路上行得还算平稳,只有偶尔车轮碾过小石子发出一两声轻响,但这点细碎的声音并不影响路易斯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中。他支着下巴望向窗外:视线的尽头已经隐约显现出出入关口那座漆黑堡垒的轮廓,在辽阔的平原上显得格格不入,但这样一座看似突兀的建筑却是附近居民们的定心石,是他们能像寻常一样安稳生活的坚实防线。
所有人都渴望着胜利,都守望着有一日平原上的春意能裹挟着他们的希望吹到更远的戈壁。然而这样单纯的愿望,却需要不知道多少哨兵和向导辞别至亲友人,不远万里奔赴前线来实现——他想起雪山脚下虔诚叩首祈求着儿子能平安归来的老人,那双苍老的眼睛里闪烁着泪花,伏下的身体因真诚而颤抖。
战争啊...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呢?
但他也知道这是难以避免的情况。人类自古就在为生存争夺着各种各样的资源,王朝如前后浪般建立又覆灭,同一片土地千年后不知易了几人手,大大小小的战争从未在历史上消亡过。他只是一行小字,写不进洪荒的史书,能做的事情也只是做些能力范围内的小事罢了,但只是这样也难保不会被风浪波及,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刚刚还躺在马车顶上晒太阳的小跳鼠不安地抖抖耳朵,几下就从车顶上腾跃下来,在他的肩上停留了一会儿又翻出了窗外,朝着后方窜去。他能感受到狮子一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在他们马车的后面,慢悠悠地像是在散步,又无形中显示出保护和威慑的意图。
而猛兽的主人就坐在他身旁,认真地翻阅着他做过一部分批注的词典,一副浸润在知识的海洋中的样子。这么多天下来,图特摩斯的通用语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只是在除了他以外的人面前还是很沉默,无形中散发的威压能吓跑好几个找他咨询学术问题的人。
不过再过一会儿,就要见到许久未见的伙伴们了...到了那时该怎么办呢?
关于该怎么向伙伴们介绍自己身边这个突然就多出来的结合对象,路易斯已经苦恼了好一会儿。他看看似乎在专心和某个单词死磕的哨兵,转头无意识地盯着虚空发怔了一会儿,又叹了口气:
这事情要想用短短几句话完整的讲清楚必然是不可能的,他需要给图特摩斯下一个简单明晰的定义——可这种东西又该怎么概括?是他的同伴?可在场的所有人都是。是他的故人?这两个字的含义可太复杂了,难免遭人猜忌。或者是他的——
“...陆,”图特摩斯开口喊他,暂时中断了他的纠结,紧接着,词典被推到他面前,“这个单词,我不理解。”
教授定一定神, 低头去看图特摩斯指着的地方,然后恍然笑道:“这是个常出现在文学作品里的专有名词,直接翻译过来是保护,只不过是特指结合后的哨兵对自己向导的保护。日常一般不会出现,可以不用记住。”他又搜刮了一下自己的茨凡语储备,拼出几句话深入解释了一下。
图特摩斯思索了片刻,学着他的发音重复了一遍那个单词,专注地盯着他似乎是在认真地询问,“...所以这个单词的意思是,我对你的保护,是吗?”
路易斯吓得睁大了眼睛,耳尖因为不好意思而有些发红,他视线飘忽了一圈,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直视回去。“呃...、这个,也可以这么说吧...”教授支支吾吾了好一会,才挤出这么一句话,勉强把话题混了过去。重新回到刚才思考的议题,他极力想把心中冒了头的想法压回去,可...
图特摩斯是他的哨兵...吗?
路易斯刚下马车,就看见了不远处打扮干练,却仍然明艳得像花一样的大小姐——也许过不了多久就该称呼公爵夫人了,当然,还有新上位不久的年轻公爵诺尔。安德坦亚家似乎是最早收到消息的一批人之一,但无奈距离限制,因而到达时间也只是比他们略早了些。
阿斯特利亚像小鸟一样轻快地走过来,身后的红隼兴奋地扑扇着翅膀,在半空中盘旋几圈。她正想像往常一样打招呼,却突然若有所思地疾停住了脚步,视线落在路易斯身后不远处。在她的感知中,面前向导与他身后跟着的那位哨兵的精神隐约显示出藕断丝连般交融的趋势,虽然她也只是在教科书上看过,但很显然,这两人已经发生了结合。
“...教授呀,什么时候偷偷有了好事,怎么还藏着掖着不告诉我们呢!快快,我要比他俩先听八卦,”年轻的哨兵小姐眼珠一转,笑眯眯地凑到路易斯身前好奇道,“圣所分配的还是自由恋爱?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她话还没说完就感到一阵威压,哨兵的敏锐感知让她一瞬间就意识到对方隐隐的敌意,还有与这敌意一同的古老而强大的力量。阿斯特利亚忍不住往后退了一小步,而一直密切关注着她的诺尔顺势上前挡在她身前,隐隐的愠怒却在看清眼前情况的时候转变为有些不知所措的茫然。两只小鸟很快贴在一起互相梳理起毛发,甚是亲密,又显示出防备姿态打量着更远处的身影——那是狮子吗?
“这位是...教授的伴侣吗?”诺尔带着关切意味顺了顺阿斯特利亚的头发,又转过头困惑地询问道。他也能感知到两人之间存在的亲密联系,但他从未在教授的身边看到过,或者听对方提起过除了学生外往来亲密的哨兵朋友。那这个突然出现的哨兵,又是什么来头...?
再反观对面站着的两个人。
路易斯面露尴尬地揉揉太阳穴,“这是我的哨兵”这几个字在他舌尖上打转了好几圈还是没能顺利说出口,满脸都写着不自然的他只能勉强挤出个笑点点头含糊其词道:“嗯...但也不完全算是...这件事晚些再说吧。”
他抱歉地向两人道声稍等,又带着更加纠结的心情把图特摩斯带到旁边去了。阿斯特利亚倒是有心八卦,想听听两人在说什么,但教授旁边那位神秘哨兵给她的感觉实在是有些可怕。教授这么犹豫一定是有自己的理由,这种家庭内部矛盾还是交给他们自己解决吧!善解人意的大小姐一拍手开解自己,大度地把好奇心暂时放了放,转身拉过哥哥的手向平原的方向眺望,不知道剩下的伙伴什么时候到呢?
“......。”
真的到了要说话的时候,路易斯反而有点说不出口,图特摩斯高大的身形投下一片阴影,把他大半个人都遮在阴影里,他摸摸鼻尖组织了一下语言,抬头的时候只看见对方那双红褐色的眼睛专注地凝视着他,也不知道看了他多久。
“嗯...他们、还有等一下会见到的几位,是我的朋友,您可能还不是很适应现在的礼节,”教授硬着头皮小声说下去,“只不过对待朋友还是需要保持基本的礼貌的...把他们吓走不太好,我是说,您的威势...还是有些吓人的。”
图特摩斯只是看着他似乎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答应了一声,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反正路易斯没从这一声里读出什么特别的情绪。他悄悄叹口气又想说点什么,只听见图特摩斯开口道:
“那样,不算是在‘保护’你吗?”
他用的“保护”是他们不久前还在讲过的那个单词,纯粹的书面词汇经他之口讲出听起来有些别扭,但发音是大差不离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多想,路易斯居然隐约从这句话里读出了几分委屈的意味。
“但他们是朋友,”他失笑,又认真解释道,“朋友是不一样的。”
“又有人过来了。那是你的朋友们吗?”图特摩斯抬头看看不远处,路易斯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阿斯特利亚正朝着马车的方向雀跃地挥着手,而几个熟悉的身影正朝着他们过来。是夏伦和凯伊他们。
“是的。”路易斯点点头,轻轻拍拍身旁人的手示意他把敌意收回去。
那是他足够值得信任,一同经历过许多的朋友们。
......
总之,忽略了堪称鸡飞狗跳的出城事件,他们去往前线的路还称得上是顺利。继续往前,空气中的水分越发稀少,植被也肉眼可见地变得稀疏,俨然是典型的草原与沙漠交界地带的景况。可以想象,再往前的环境只会变得更加恶劣,生机不再眷顾这片土地,远方的希望也难以穿过翻飞的黄沙。
经过一段时间的跋涉,大家的精神都不同程度地有些萎靡,这在精神体的状态上表现得更加明显:刚出发时两只小鸟还叽叽喳喳地叫着玩闹,忽的一下就飞出好远,现在只在他们头顶慢慢盘旋;漂亮的蝴蝶已经懒得动弹了,抱着韦斯利的头发挂在上面,像个夸张的蝴蝶结头饰;白狐叼着精神不振的杂色小猫慢吞吞地跟在柯林斯脚边,后者连抗议都发不出一声,只是偶尔无精打采地喵呜一两声;狮子像他的主人一样八风不动,气定神闲地缀在后方,至于小跳鼠,就压根没从狮子的毛绒里探出过头来。
终于,当感知范围里出现别人、以及别的生物时,夏伦精神一振,黑足小猫挣扎着从狐狸口中把自己解救出来,几下就跳到他的脚边灵活地绕了几圈:“再往前走一点就不用走路了...!”
阿斯特利亚也眼睛亮亮地加快几步,走到夏伦身边好奇道:“听说这边有不少特色生物,不知道都长什么样?”
“沙漠的话,应该会有骆驼吧?”凯伊猜想道。
“有大蜈蚣?应该还有其他的昆虫?”
三位年轻的大学生靠在一起,几个你一言我一语地猜想起来,讲到激动处,夏伦一伸手,就把路易斯也拉了过来一起讨论。小猫早就把不知什么时候溜出来的小跳鼠抓住,蝴蝶扑闪着翅膀凑过去,红隼张开翅膀把几只小动物裹成毛茸茸的一大团。
“我也没来过沙漠这边呀...,”教授认真地思索了一下,旋即又笑道,“这倒是很好的调查研究机会,等下可得好好观察一下才是。”
不过,当他们真的停在这一堆堪称群英荟萃、牛鬼蛇神开会的沙漠生物面前时,所有人都诡异地沉默了一瞬。
看起来烹饪意义上很熟的螃蟹状生物,天生眼神有问题的蟒蛇状生物,锻炼得相当不错的类似鸵鸟的生物,疑似单峰骆驼但驼峰形状奇怪的生物...而口音奇怪的老汉一通解释,更给这四种生物渡上一层疑云。
路易斯恍然间有种回到学生时代考试遇上选择题,但是因为对这个知识点毫无头绪,所以四个选项看起来都很可疑的感觉。他有点头痛地按按眉心,看大家都很自觉地两两一组散开各自选择交通工具,也偏头询问起图特摩斯的意见,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由他决定的回答。
“那么...就这个吧。”他犹豫着选择了看起来相当稳重的“天鹅”。这么强壮有力的翅膀,想来飞起来也是平稳的,不至于半路把人丢下去。
“这螃蟹怎么会飞啊——”
忽然,身边传来一阵类似昆虫的振翅声,紧接着是凯伊的惊呼——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他和韦斯利两个人挤在小小的篮子里,表情丰富得像被打翻的调色盘,震惊恐惧困惑茫然轮番登场,两个人被巨大的飞行“螃蟹”揣着越飞越高,慢慢变成远方的一个黑色小点,消失在感知范围内了。
阿斯特利亚目瞪口呆,惊疑不定地打量着自己身下被称为“羽蛇”的生物,她思考,再思考,最后露出有些视死如归的表情对诺尔说:“哥,你觉得,这东西会比螃蟹正常一点吗......”诺尔刚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想说点什么显示一下作为兄长的担当,就看见了老汉手中拿着一堆绳子,完全无视了兄妹二人眼中的错愕,走上前来把他们捆得结结实实。
片刻后,蛇窜出去了。
饶是谁来都想不到,堂堂安德坦亚家族掌权人,从来都是贵族体面的代名词,居然也会有今天这样堪称戏剧性的体验,想来要是让报纸来报道这场景,可能多少也能占据个头版。
还站在原地的夏伦没憋住,有点幸灾乐祸地笑了一声,又在柯林斯投来的目光下迅速立正,开始上下打量自己选定的坐骑——那老汉称它是“驼鸟”,可是横看竖看似乎都和骆驼没什么区别嘛!
“所以,为什么要叫驼鸟,现在可以说了吧!”夏伦眼见着要出发,老汉都还没主动揭开谜底,好奇地开口问道。
“哎呀!很简单滴啦!因为,虽然这是骆驼……但是速度快得就好像鸟一样低空飞行!这个驼峰的形状……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哦哦……流线型!”老汉一边煞有介事地解释道,一边替他和柯林斯扣上卡扣。
堪称人精的柯林斯闻言微微皱起眉,迅速理解到这些话背后的含义后,他竟是难得一遇地露出算得上恐惧的表情,但是已经由不得他了——因为伴随着呼啸的风声和夏伦“老师救我”的惊恐呼声,他们已经像离弦的箭一样飞了出去。
“.......呃。”路易斯在亲眼目睹以上所有人不同的惨状后,已经不敢去思考自己将面对的是什么了。神啊,随便什么都好,至少不要太过颠簸,让他在半路上就吐出来!怀着这样真诚而质朴的愿望的教授颤颤巍巍地上了坐骑,然后就被塞了满怀的小鹅。
他有些茫然地摸了摸刚从土里拔出来的热乎小鹅,它们身上铺着黄白色的绒毛,柔软的触感摸起来很舒服,只是一直在大声吱哇叫唤的样子实在是...有些过于有活力了。图特摩斯也被塞了几只,他正拎着其中一只像打量储备粮一样好奇地盯着研究。不过显然这位古老哨兵身上的气场太过于吓人,小鹅也被吓得安安静静,甚至还有一只已经在挣扎着朝路易斯的方向逃。
“...没关系,这些小鹅会陪壳人玩的!一路顺风啊!”在老汉的殷切祝福之下,他们的坐骑也慢悠悠地动了起来。
路易斯无可奈何地叹口气,抱着一大团毛绒看看头顶的太阳——为什么生活总是能如此精彩呢?
时至今日,路易斯还能清晰地记得那是一个阳光格外灿烂的夏日午后,蔚蓝的天空中没有一丝白色点缀,光线毫不吝啬地洒满了整间教室。
十七岁的他坐在教室前排的一个靠窗的位置,很容易就能将窗外的景象尽收眼底,他所在的教室在二楼,窗户正对着校门,视野相当不错。可是他只想好好看完手上这本书,所以他没有抬头,直到他听见后方传来一声惊呼。
正值课间,没有老师在,教室里的同学原本在三三两两聚集闲谈着,声音并不大,所以这一声吸引了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原来是眼尖的同学站在窗边,探出半个身子,指着校门口的方向大声道:
“好像有人来了呢!校长身后跟着好几个人!”
教室里轰地炸开了锅,同学们兴奋地涌到窗边看热闹。无论是什么年代,只要是在学校,所有事情的意义都会被放大,毕竟学习生活实在是太无聊了。路易斯被扑过来的同学撞了一下,桌脚与地面摩擦发出的声音迫使他的思绪中断了。上一瞬他还在思索着书中描述的这场战役,除了争夺资源外大概还有威慑的作用,也许更有深意——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扶了扶被撞歪的眼镜也有点好奇地抬起头,窗户边的位置早已被同学严丝合缝地占领,就算他先天地理位置有利,也还是在反应速度上略逊一筹。他努力了几下还是什么都看不见,遂叹口气放弃获取第一手资料,不过他听见有些稀碎的议论从人群里漏出来。
“他们朝着礼堂那边去了?”
“身上穿的是军装!我在书上看到过的!”
“是士兵?那个据说很厉害的哨兵?还有向导?”
同学们越聊越起劲,甚至有人已经开始争论起校长身后的那几位到底是哨兵还是向导。对于他们这样的普通人来说,这样的角色就像遥不可及的星辰,从来只出现在报纸新闻上,实际上了解甚少,比起活生生的人更像某种象征符号。至于和哨兵向导有关的故事总是自带传奇色彩,是酒后茶余的话题,从不动一根指头放倒一群人到吐息之间闪现到几百米外,这些传言远比真相跑得远。
路易斯摇摇头把那些杂乱无章的信息放到一旁。对于哨兵和向导他也只是在书上看到过相关的介绍,据说他们眼中除了寻常的景象外还有作为其精神状态具象的被称为精神体的事物,想来也是相当有趣的风景吧。
但这些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带着几分无奈把桌子往后挪了挪给看热闹的同学让开位置,又继续低头翻弄起未看完的历史书。他是最寻常不过的普通人,走进每所学校都能抓出一大把的那一类,若是把这个时代写成一部小说,像他这样的人只能凝成书中的一个标点,甚至只是一个字母、可能都算不上。
他的注意力很快就重新回归到手头的书上。这部历史书以时间为主线,杰出人物为关键节点介绍了这片大陆上发生过的重大历史事件,作者对其中许多事件都有相当独到且深入的见解,语言又诙谐幽默,让他有些手不释卷。历史是他所有科目里分数最高,也是最感兴趣的一门,不出意外的话,他大概会在高中毕业之后向心仪大学的历史系递交申请,毕业后成为一名历史学者。
教室里的声音突然减弱下去,他余光瞥见同学慢慢从窗边散开回到座位上,想也知道是老师进来了。路易斯算算时间,距离上课还有一会儿,难道是有什么突发情况?他猜测着,暂时把书放下,等待着老师接下来的话。
果然,走入教室的是他们的班主任,他等待了一会儿,等教室恢复了安静才开口道:“下午的课取消,来自圣所的哨兵与向导们将会为我们讲述一些知识,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们都可以去听听。”说话时他的脸上是无法抑制的向往和自豪,似乎是因有机会和英雄般的人物面对面交谈而感到骄傲。
而教室里的学生爆发出激烈的欢呼声,还没等老师说完就有人抑制不住好奇跑了出去,很快教室就空空如也。路易斯只来得及不舍地扫了一眼还没看完的那页书,就被兴高采烈的同学连拖带拽地拉出去了,他跟着人群往礼堂跑的时候还在懊悔——该把书捎上的!
毕竟他匆匆略过的那一页上的故事可相当精彩。年轻英武的古代君王带领着他的军队势如破竹地赢下一场又一场战役,开创出又一个新时代,他的每一次胜利都像宏大传奇的史诗,唯独可惜的是这样的英雄人物留下的记载却少之又少,甚至名字都险些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所幸这本书倒是以相当醒目的字体将他的名字印在了这一章节的开头——那就是他第一次认识图特摩斯四世,在书上。
“...您旁边的、这是猎犬吗?它似乎有些不适应这个场合...”
当他终于有机会站在那位年轻朝气的金发哨兵面前,犹豫了好半天却只说出这句话时,周围方才还面带热情的笑容看着他们这群高中生,耐心解惑答疑的其他哨兵和向导骤然安静下来,目光像窗外热烈的阳光一样直射在他身上,灼得他有些不安。话题中心的人突然中断了话题,旁边的其他学生也识趣地放轻了声音,像在池塘中心投下一颗石子,泛起沉默的涟漪,整个礼堂竟像是被他这短短的一句话冻住了一般,一根针也落地可闻。
被这么多人,甚至还是这么耀眼的人注视的感觉并不好过,他甚至不敢去仔细分辨那些目光到底是什么意思,路易斯恨不得回到几秒钟前,把那句话嚼碎了咽下去,可说出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他什么都改变不了。渐渐地,有稀碎的议论声响起,好奇的目光在人群间跳跃,而站得离他最近的朋友更是激动地抓住了他的手臂摇晃了好几下,低声告诫:“你在说什么胡话,看书看出幻觉了吗?这里哪有什么猎犬?”
可他分明看见那哨兵脚边坐着一只金毛猎犬,先前还略显烦躁地抖动身体,伸爪轻轻挠了下哨兵的裤脚,现在却像是遇到了什么高兴的事情般眼睛蹭的亮起,转了一圈就直勾勾地盯着他的方向看...都是他的幻觉吗?
路易斯用力地揉了揉眼睛,再一次睁眼,猎犬还是没有消失,但是却出现了更多生物——乌鸦、浣熊、蜘蛛...只是眨眼的时间他的身边就围上来一圈哨兵向导和各种各样的动物,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窜出来的,翻了好几倍数量的眼睛一齐投射过来惊奇的目光,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
路易斯紧张地缩了缩脖子,往后退了一小步,余光却又瞥见自己肩膀上似乎闪过一小团哆哆嗦嗦的黑影,不知道是什么生物,只让他紧张更胜一筹——他真真不该再看书了!再看下去岂不是要变成动物世界了吗!
“你看得到?真的看得到?”最早和他讲话的金发哨兵伸手在他眼前晃了又晃,语气是显而易见的惊喜:“你的感官似乎没有异常、那你是向导?!”
对方的声音并未刻意掩饰,周围的学生都能听见,议论被搬上台面,声音一下子拔高,所有的探求目光这下总算目标明确地落到了他身上。朋友早就松开了手,指着他满脸的难以置信,一个字都说不出。有反应更快的同学快步挤上前,难掩满脸的惊奇,七嘴八舌地追问他各种各样的问题,俨然将他当成了像那些人一样的明星。
天哪。圣所在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路易斯的脑子晕乎乎的,他手忙脚乱地将靠得太近的同学推开一点,太多超出他理解范围的信息一股脑涌进了脑中,让他思考更为艰难和缓慢。他的心脏在胸腔中急切地跳动,声音清晰到几乎要破膛而出;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脸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发烫,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往头顶涌去;他还听到自己的名字和班级被不同的声音在同学间快速传递,听到围着他的哨兵和向导们低声讨论着什么,听到他的朋友用激动的语气大声问他是不是要成为英雄了——
然后新晋的向导,十七岁的路易斯·林博特就因为太紧张而在众目睽睽之下光荣地晕过去了。
交流会因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草草结束,他在医务室醒来时那些来自圣所的哨兵向导早已离开,只在他床头留下一封信,是去往圣所学习的邀请。
路易斯捏着信纸发怔,心跳再一次急促起来,他从未像今天一样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未来因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一直以来都笔直得一眼就能望到头的人生道路悄悄拐了个弯,朝着他从未涉足过的山林深处延伸。
也许他真的能成为史书上的一笔?
“......要是真的有那么容易就好了。”
二十三岁的路易斯长长地叹了口气,略一用力把手里的书推回书架上,严丝合缝。他的办公室在这一层最角落的位置,四方的小房间却装了整整两面墙的书架,剩下一面墙上是敞亮的窗户,正对着大海,窗台上是他养的花。他的办公室很小,也很偏僻,不过反正平时几乎也没人来找他,他乐得清静。
彼时的他还只是圣所里名不见传的历史讲师,平时最大的工作就是给那些和他曾经一样年轻的、还满怀着热情的小哨兵向导们上历史课和整理资料,距离做出引起圣所上下重视的精神疏导周期的研究成果还有好几年光景,甚至担不起一声尊称。
学生时期那种只是因为“向导”二字身份就引起全校轰动的激动和热情慢慢被冰冷的现实磨平,四年的学习让他意识到天赋的差距并非简单的后天努力就能弥补上的,更何况性格中的疏离和下意识与他人保持距离的习惯让他从事向导的本职工作更加困难。总之,以相当平庸的成绩毕业后,结合了他个人意愿和能力两方面因素,圣所做出的决定是让他成为文职人员。
也好,路易斯宽慰自己道,兜兜转转一圈,最终还是回到他心爱的历史领域,中途这几年看过了不少新奇的风景,也算是不虚此行了。从过往的回忆中抽离,他伸手招来书架上抱着一册古籍没松手的小跳鼠,小只却很灵活的生物几下就先他一步跳回办公桌上,献宝般抓起桌上亮晶晶的耳钉向他展示。
他的精神体一直到十八岁的时候才稳定下来,就是眼前这一只毛茸茸的小跳鼠,棕色的毛发柔软,摸起来很舒服,还有像他一样翠绿的眼睛,只是因为体型实在是太小了,看起来很没有威慑力——不过他的近身格斗成绩其实相当不错,甚至能放倒几个练习不勤的哨兵,跳鼠从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给出的致命一击伤害还是很惊人的。
视线又转向它爪上捧着的耳钉,路易斯把耳钉接过来,捧在手心凑近了观察。黑色的底座上镶嵌着金色的结晶,是相当古老的风格,触感冰冷而坚硬,他珍而重之地将耳钉存放进准备好的小盒子中,再将盒子放在贴近心脏的衣服内衬兜中,轻轻拍了拍,准备随身携带了。
这是他这一次去高山实地调研唯一带回来的收获,但他却无比确信这件古物能揭开尘封在历史中的秘密——那可是一整座完整的陵墓!从未有人踏足过,墙体在他破开之前都完整密封,墙壁上绘制着明显历史久远的彩绘,雕刻有起码是千年前的古文字,至于大大小小的陪葬品更是数不胜数。他只可惜那些东西都带不走,而出于发现过程的不光彩,他又不便上报,只好拣了其中最小最便于携带的一件。
墓主显然是某位君王,至少也是在历史上声望和地位都相当显赫的一位英雄人物,否则无法享受到这样的墓葬规格。只是这样的人物实在是太多,不过他可以研究一下耳钉的年份,加上墙上刻着的那些古文字他已经抄录下来,也许可以与圣所中的资料对照一下,缩小年代范围,然后再结合其他资料印证...
他一边收拾着上课的资料一边思索,这一起意外的发现让他陈封许久的心再次活络起来,他久违地听清了自己的心跳。也许,虽然在过去的很多次,很多个日夜,他都妄想过自己能否像史书中的人物一样,做出某些惊天动地的大事,由此被载入史册,青史留名,同样的,在现实的冲击下,泡沫被尽数碾碎,一次次的希望只会换来一次次的失望。
但也许,这一次,真的和以往有些许不同呢?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沉寂的琴弦真的被拨动,古老的歌谣再次得到传唱。
即便是哨兵与向导,也是要面临着和普通人一样的苦恼的——期末考试。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些即将奔赴前线的幼狼们唯一存活的机会便是尽可能地像海绵一样吸收知识。但至少,所有的小狼们都会很自豪地说:琉璃碎瓦、流光溢彩的落地彩窗,明净敞亮的私人空间,浩瀚如山海的庞大藏书量……圣所的图书馆真是太棒啦!
夏伦也是这么觉得。
没有比这里更适合睡觉的地方了!
于是,时值午后,当柯林斯于中央庭院闲庭漫步了一圈都没找到平日里那只小尾巴,只能不得已来到图书馆看看那个早上便信誓旦旦地发誓一定要好好学习的“乖学生”时——他便目睹了这位“乖学生”和自己的精神体一起在书堆里睡得四仰八叉的景象。
柯林斯低垂着眼,粗略一扫周围的书籍。
《精神图景的崩溃与重构》。
《精神体研究通论:不稳定精神体与电磁学的探究》。
《结合的原理——如何跨越身份限制实现广域结合》。
柯林斯一瞬失笑,怎么还混进去本杂书?看来小家伙这一早上学习得也不算很认真。
白狐倏地一下从柯林斯身后跃出,嗅了嗅夏伦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小腿,将趴在上面睡眼惺忪的黑足小猫衔走了,当事猫只来得及发出一声迷迷糊糊的抗议喵喵。
“……老师?”感知到了精神体的波动,夏伦抬手将罩在脸上的参考书籍扒拉下来,眯着恍恍惚惚的眼,目光好一会才聚焦在柯林斯那似笑非笑地表情上,迟钝的思维这才缓缓转过弯来:“……老师!我不小心睡着了……”
“别紧张,难道我看起来像因为你偷懒就找你麻烦的小心眼老师吗?”柯林斯打断夏伦手忙脚乱收拾资料的动作,抬手摸了摸他睡得乱糟糟的脑袋,细细地顺了顺;一旁的白狐侧目望了一眼,也将嘴里叼着的灰扑扑小猫放在高高的书堆顶,以和柯林斯动作相同的频率开始给小黑足猫顺毛。小猫被舔得一愣,随即也不堪示弱地抱着白狐毛茸茸的大尾巴大舔特舔。
“呃……当然不是……”夏伦偷偷瞧了瞧那两只舔成一团的精神体,像是触电一样心虚地收回了目光。
“我带来了一个好消息。”柯林斯敏锐地捕捉到了夏伦的小动作,浅浅的笑意逐渐意味深长了起来,“你想听吗?”
“什、什么好消息?”
“你的期末考试取消,理由是要和我一起出差。”
一旁因为体型差距导致工作量太大正在自暴自弃的小猫蓦地抬起了头,眼睛瞪得溜圆。白狐低头眯了眯眼,似是对小猫突然停下有所不满,用长长的鼻端拱了拱它,催促着它继续。
“为什么……发生什么事了?”夏伦皱了皱眉,敏锐地嗅到了一丝风雨欲来的气息;他站起身,精神体小猫也挣扎着从白狐的爪下逃出,跳到了主人的肩上。
“……狡猾而邪恶的蛇将智慧的果实赐予了亚当与夏娃,然而,这是不被允许的。”柯林斯遗憾地召回了白狐,那矫健的生物从书堆顶部一跃而下,不知所踪了,“而现在,亚当和夏娃逃出了伊甸园,却发现——原来他们是世界上唯二的人类。你猜,接下来会怎么样?”
“……”
夏伦的表情完美地愉悦了柯林斯,他轻拍了拍夏伦的肩,“我们要去前线的圣乔瑟芬疗养院,进行考察和安抚工作。”
“前线?”夏伦肩膀上的灰色小猫也微微炸起了毛,看起来像一大团发了霉的年糕团子。
“不必紧张,林顿家之前不也是位于边境吗?而且,准确来说,是‘我’要进行考察与安抚的工作,你只需力所能及地帮上一帮——你是我最出色的学生,我相信你可以做到。具体的情况……”
他像是变戏法一样,扬了扬手中突然多出的信件,递了过去,“来自林博特教授的信件,还有今晚会登报的新闻。我们明日出发。”
林顿家……
提及这件往事,夏伦难免陷入了混沌的回忆。他捏着那封信件,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
毕竟,正是那件往事改变了他的一生。短短一夜,庞大的‘尤格特拉希尔’终于不堪毒素的侵蚀,轰然倒塌:强大的林顿家族毫无征兆地覆灭,盘根错节的势力一同被连根拔起,现场的情报尽数被列为一级机密。当黎明的曙光再度眷顾上这片土地,迟来的谢尔诺特·柯林斯只找到了唯一的幸存者——精神状态岌岌可危,随时都有可能陷入精神爆发的林顿家继承人,夏伦·林顿。
念在旧情,或者还有别的不为人知的原因,柯林斯力排众议地将夏伦带回了圣所,并拒绝将夏伦送到监狱——美名其曰防治精神爆发的特殊监管部门。有关那一晚林顿家遭遇的记忆十分暧昧,就连柯林斯进入他的精神图景也难以窥见分毫。事实上,在那一晚之后,夏伦精神图景的一角便崩坏了:洁白神圣、华丽典雅的大理石圣殿崩塌碎裂,角落里的大理石悬浮在空中,世界像是被硬生生凿出了一个大洞,背后是无尽的虚空和深渊,这枚精神图景中的空洞甚至仍在源源不断地破坏着残余的建筑……
若是当时到场的不是柯林斯,又或者他没能及时注意到这一点……
恐怕整个林顿家都会像是历史卷轴中一枚细小微末的尘埃,再也找不到半点存在的痕迹。
可即便是侥幸活了下来,他不仅没能收获补偿,反倒是沾染上一堆限制——每周一次的体检,精神图景状况评估,限制精神体的收回……甚至隔三岔五,柯林斯还要被圣所唤去,和那些老顽固们辩上一辩。
如今……
夏伦自嘲地笑笑,你要问他从云端跌落的感想?感想便是没有感谢。要知道,有些时候应付旁人的怜悯与关心也是很耗费心神的。
与其把精力花费在多愁善感上,他现在还有更多重要的事情要做。
例如……
他低头一目十行地阅读完文字。
老师绝不会无缘无故提起林顿家,两者的共通性绝不是因为恰好都处于边境。
“难道,老师你的意思是……”
“嘘。”
柯林斯竖起手指,抵住了夏伦的唇,“有些事情,必须眼见为实。”
“不用担心,林顿家的小公子;我会陪你一起见证。”
“带你出关?你倒是先说说看——我们有什么理由相信你……”阿斯特利亚上下扫视了眼韦斯利,斟酌着用词,“……看起来就很可疑的家伙?”
“圣所在上!”韦斯利伸出三根手指发誓,“我韦斯利·洛佩兹行得端坐得正,我和违法乱纪的事情没有半毛钱关系!”
“那你出去是做什么?”凯伊和蝴蝶一起眨了眨眼,像是要在韦斯利身上盯出四个洞。
“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管,你不也在这‘实习’没回家么——”韦斯利下意识地打了一套连招,被其余人一盯,才堪堪反应过来,讪讪道:“好吧好吧……我就一跑腿的,有批货在外面出了点问题,我得去看看……要不是客户催得我屁股着火了,谁想在这种时候出去啊?”
夏伦紧盯着他的一言一行,倒是看不出有什么说谎的痕迹……只是根据他的经验,“实话”并不等同于“真相”。他侧头看了看柯林斯,后者还是神色如常,但脚边的白狐却是晃了晃那蓬松的尾巴,立起了耳朵。黑脚小猫在他旁边细细叫唤了两声,都没引起白狐的注意。
老师很在意那墨镜男?夏伦皱了皱眉,应当是对韦斯利背后的“秘密”感到好奇吧。他按捺住略有些烦躁的心情,唤回了气急败坏准备啃咬白狐爪子的小猫,伸手捞了起来揣在怀里。
韦斯利的眼珠转了转,这些人里——那位白发的青年是他最不想接触的。虽然他笑得最为平易近人,但是到现在仍旧一言不发的态度本身便代表了他在这群人之中的地位。这样的上位者绝不是好相与的,他也不想和这种人有太多牵扯。剩下的两人里,那位金发的年轻人穿着讲究,应当也不是个平凡人物。这样看来,便只有穿着普通学者服饰的亚麻色卷发的青年最好说话了——
权衡了利弊后,他一闭眼一咬牙,冲路易斯一鞠躬:“这位……教授!”他选择了一个最不容易出错的尊称,“我也不跟各位打谎,王城有个小贵族托我给他的小情人送点伤药去。我就是一介普通人,对天赋者也不太懂,也不知道那个小美人怎么样了。多情郎还在王城等信呢!”他声泪俱下,神情夸张地“和盘托出”,“看在这……可歌可泣的爱情份上,也看在我这苦命的普通老百姓份上!教授,您那个通行证上,加小人的名字一个如何?”
“这,这……”路易斯慌慌张张地后退了半步,被图特摩斯扶了扶。铺天盖地的威压一瞬集中在了韦斯利的背上,四周的哨兵和向导都若有所感地看了过来,乍然出现的魁梧雄狮一声低吼,冲韦斯利龇着利齿,毫不掩饰威胁之意。但这一切却像是对牛弹琴,普通人韦斯利毫无察觉,只觉得那高大的白发深肤男人死死地瞪着自己,瞪得他浑身炸起了鸡皮疙瘩。
“等、等一下,图特摩斯……!”小跳鼠一下子跳到了雄狮的鼻梁上,小爪子一下下拍打着雄狮的眉心,硬生生将龇出的牙拍了回去。威武的雄狮变成了斗鸡眼,往后一仰,一屁股墩坐在了地上。
“那个……”路易斯有些为难,他沉吟了下,叹了口气:“这样。如果凯伊说您是值得信任的人的话。”
“感谢您的慷慨!”韦斯利立刻容光焕发,旋身一把揽过了凯伊的肩,“我和凯伊那是什么关系……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他怎么可能不信任我呢——是吧亲爱的弟弟!”
“嗯,嗯……”虽然凯伊很想说也没见好哥哥你平日有多和我坦诚相待,但是这种时候显然不适合算这种账。即便韦斯利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城的确疑云重重,所谓的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八成也是他的托词——但是,他仍旧相信韦斯利的为人。
面对韦斯利有些心虚但热忱满满的眼,他终是叹了口气,颔首:“我哥他……虽然人不着调了些,但不是恶人。至少,不会和我们要调查的事情有很多牵扯。”
“……调查?”不料韦斯利反而敛了笑,表情严肃地扳过了凯伊的肩膀,“调查什么?不会是——你不是和我说在实习吗?!”
他的反应着实有些激烈,凯伊被他喊得一愣,刚要解释,一道轻松写意的声音适时响起。
“哦?看来韦斯利先生……似乎对前线那起事件有别的看法?”
一直未曾开口的柯林斯笑眯眯地踱了过来,白狐抬起头,仔细地嗅了嗅韦斯利的裤腿。柯林斯轻柔地伸手按在了韦斯利放在凯伊肩膀上的手上,缓缓收紧,“常年生活在森林中的狼群比爪牙尖锐的猎犬更容易捕捉到猎物的踪迹。你的消息渠道倒是不一般呢,不如,和我们说说?”
韦斯利像是被烫到了似的立马抽回手,“哈、哈哈……我不懂您的意思,前线不就是疫病么?虽然古怪,但我一个普通人能知道什么……”
柯林斯笑了笑,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般收回了手。
“别管什么实习不实习了……总之,我们先想想办法把韦斯利送出去吧?刚刚在门口闹了一通,至少得有个明面上说的过去的理由才行。”夏伦出声打断了暗潮涌动的较量。他瞥了眼韦斯利的手,低头扯了扯柯林斯的衣袖,怀中的小猫忙不迭跳到了地上,叼着白狐的尾巴往后拉。
小家伙们和韦斯利凑在一堆,嘀嘀咕咕地商量了一阵。一筹莫展时,夏伦突然扯了扯嘴角,提了一句什么,惹得众人纷纷发出了疑惑的声音。
“好玩……!给我和哥哥也安排个角色呗!”
“如果你想的话,可以去走个开场!”
“这样真的能行?”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富贵险中求啊!”
“不不不,我觉得我不擅长演戏……”
“没事教授,主要表演者是凯伊啦,你就在一边附和就好了!”
“嘶,我怎么觉得你这坏心眼的小子对我有意见?”
“瞧您这话说的,韦斯利先生,难道您还有更好的办法么?”
“……”
“请出示你们的证件,交由我们核实。”
门卫公事公办道,毫无波澜的眼在这群人身上扫视了一圈,正如众人所料,他的目光落在了韦斯利身上,皱起了眉头。
“证件上你是临时人员……你和他们什么关系?”
路易斯磕磕绊绊解释:“他,他是和我们凑巧遇上的,是我随行人员的——”
“哦天哪!凯伊!凯伊你怎么了?”
阿斯特利亚虚掩着嘴,试图遮住翘起的嘴角,她惊叫一声,冲了过去,扶起栽倒的凯伊;后者突然跪在了地上,双手掩面、肩膀抖动,本来待在韦斯利头顶的飞蛾也突然以一种怪异的姿势开始抖动抽搐,活像一团乱糟糟的毛线团。
迎着门卫抽搐的额角和想要将众人千刀万剐的目光,凯伊“嘤”了一声,全身心地投入到了演出之中:“……呜,呜呜!哥——”
“欸欸,没事没事,你哥我在这里哈!”韦斯利忙不迭蹿过去,凯伊借势柔弱一歪,用韦斯利的裤子擦起了眼泪,嚎得那叫一个情感充沛。
韦斯利轻咳一声,拍了拍凯伊的脑袋,真诚地双手合十:“大老爷啊!咱是良民来的!这,这孩子精神状态不太稳定,离不了咱啊!圣所在上,小人说的句句属实,没有半句虚言——请您明鉴啊!”
“没、没错……”教授仍在磕磕绊绊地回忆着台词,小跳鼠正紧张地揪着狮子的头毛,“这孩子……和那边的孩子,都是我的研究对象。如果他精神不稳定容易引发一些学术上的连锁反应……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
“……”
见门卫无动于衷,凯伊的假哭骤然放大,他抽泣着一把将韦斯利拽下来,“呜呜——我,我从小和我哥相依为命,没有我哥我就活不下去了——他,他就像我的的抚慰犬——”
离得近的阿斯特利亚被这突然爆发的演技和满是槽点的台词吓了一大跳,红隼扑棱着翅膀,把脑袋埋到了知更鸟翅膀底下。
场面一时间混乱不堪。
柯林斯站在队尾,双手环胸,若有所思:“……是你教他们这么说的?”
“唔。”夏伦不置可否。
他的回答换来了两声了然的轻笑:“你还是那么……富有童趣。”
“反正也能达成目的。”黑足小猫心虚地甩着尾巴拍打地面,“那门卫本就收了贿赂,只要有个明面上的说辞就会放行,不然他也不会特地换到角落来值岗。这样更有意思些不是么……”
“……韦斯利·洛佩兹。他的来历有问题。正如我以前教导过你的那样……”
柯林斯突兀地转了话题。
白狐迈着优雅的步伐走了过来,一口叼住了坏心眼记仇小猫的后颈皮,小踏步着往前跑去。
他说着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答案,伸出食指,点了点学生的鼻尖。
“多听,多看,不语。浮冰之下潜藏的是更为庞大的隐秘。”
“在学会捕捉猎物之前,你要学习的第一节课是忍耐与蛰伏。”
夏伦似懂非懂地摸了摸被触碰过的鼻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