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你是想知道一些关于她的情况,好在逗她开心的时候派上用场?”米特维加侯爵夫人看了荷拉斯一眼,嘲笑之意溢于言表。这是本月之内的第三个了。对传闻和秘密抱有好奇心本无可厚非,但却莫名地可笑。
“那样可爱的人,难道不值得费这番工夫吗?”年轻的法学博士不着痕迹地指指对面三楼的包厢。蒙特-克里斯伯爵小姐正安然欣赏第二幕的舞蹈。她的鹦鹉所罗门在一旁专心剥花生。
“冒险是会惹出麻烦的。”侯爵夫人举起望远镜看了一眼自己的朋友。
“但冒险也会带来美妙的际遇。”
“您这样想啊,”一阵深思熟虑的沉默之后,侯爵夫人意味深长地说:“她啊,有时候很离奇。”
“难道是……”
果然,人人都充满着怪诞的好奇心。侯爵夫人淡淡地微笑了。“随您怎么想象。我只是说她有时候想象很离奇,或者是品位离奇吗?不,应该说想象离奇会跟恰当。你们这些法学家一定会觉得荒谬可笑吧。”
“绝无此事,”荷拉斯严肃地保证。“我只是在期待着您讲讲这件趣事。”
“并非有趣,我说了,只是有一点离奇而已。”
这时候群舞结束,新来的女高音登场,全场一片期待的掌声。荷拉斯只能做个“请”的手势,要侯爵夫人讲下去。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米特维加夫人用她轻柔的声音说。“她问我阿萨辛庄园里是否种满了暗红色的玫瑰。”
新来的女高音声音清澈有力,她唱着女主角心中激昂的感情,丰富变幻的旋律像夏季的狂风刮过大厅,剧院里冰冷的石头似乎都发出低沉的音乐。
荷拉斯望着米特维加夫人,直到第一段唱词结束。这时候他认定需要说点什么才能让谈话继续下去——“然后呢?”
“然后?”
“伯爵小姐问您庄园里种着什么花,然后呢?”荷拉斯十分期待地想知道更多关于阿萨辛庄园的情况。米特维加侯爵的这座庄园也是万杰罗诸多传闻的中心。
“没有然后啊。”侯爵夫人用理所当然的语气回答。
“没有了……?”
女高音正好唱到“他何曾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荷拉斯暗下决心等演出结束后稍微打听一下这位歌唱家的名字,因为她恰好唱出了自己的处境。
侯爵夫人也望着舞台,荷拉斯得以看到她美丽的侧影。精美纤细的脸庞让人不禁想象在婴儿、童年、少年时期,看着她的成长那是多么神奇玄妙的流动画卷,乌黑的发髻、装饰之用的温室兰花、光芒四射的宝石以及白色的墙壁共同组成一个仿佛来自遥远异国的美梦。不过这个梦境的核心——米特维加夫人本人却在想着很久以前的事情。
很久以前,她的童年尚未完全结束时的故事。米特维加侯爵刚领着她从雾霭缭绕的群山中悠游归来。她刚认识拉菲尔不久——在广场的喷泉边。拉菲尔则是随托斯卡里亚公爵乘船横渡昔海刚返回万杰罗。
她们一道在拉菲尔的父亲蒙特-克里斯伯爵家的书房里学习,由公爵大人亲自授课。萨恩德对这种安排很不耐烦,曾在上课十五分钟后用叫人上茶点的语气问:“为什么还不结束?”
老师不在的时候,萨恩德对朋友炫耀:“米特维加侯爵就是‘地下世界的亲王’哦。”
拉菲尔抄写着元素周期表,淡然地回应:“公爵大人是贤者会的七愚者之一。”
“但侯爵大人是血族,不借助贤者之石就能永生。”萨恩德很不以为然,坚持要比赢。
“血族?”拉菲尔放下蘸水笔,仔细回想了一下和这个词相关的知识。“那么阿萨辛庄园是不是种满了暗红的玫瑰?我听说血族在食物不足的时候也会通过某种方式食用暗红的玫瑰。”
萨恩德一时语塞。过了好一会儿终于说:“怎么会有这么俗气的传说?!”
“舞台剧和小说里都有这样写。”拉菲尔认真回答。
“我常常听人说她聪慧非常。”第二幕已经结束,来看戏的人有些到走廊上聊天,有人准备离开。拉菲尔对她的朋友轻轻挥挥手,携着大鹦鹉所罗门出去了。
“星期三,炒松子。”
“您说什么,夫人?”
“每个星期三吃炒松子可以使人聪明。您真该试试。”
“的确,我一定会尝试这个验方。不过我有个当医生的朋友说,一个人聪慧与否和他童年的经历关系密切。”
“也许吧。我想您可以和她谈谈执行死刑的过程,这会是个好话题。”
“执行死刑?!”荷拉斯非常迷惑,但又十分期待——不同寻常的秘密是谈话中值得炫耀的珍宝。
“是的。绞刑或斩首或者别的什么。您也应该见过,常常都是在狂欢节开始前的那个黄昏。这不是个好话题吗?可以同时涉及到法律、伦理、生物和神秘学。”
“哦……是的。其实我真不明白狂欢节前为什么要安排这么可怕的活动……”
这时候第三幕开始了,男声女声混合成一股嘈杂的合唱。年轻的女孩们穿着红短裙绿袜子跳滑稽舞。荷拉斯倚着抱歉前方。这一幕是讲男主角找到放高利贷的人签了一张票据。台词和表演都极尽滑稽讽刺之能事。
侯爵夫人则靠在包厢深处。舞台上的每一个情景,都将在她的未来生活里改头换面地反复出现,直到她彻底厌倦为止。但事情在初始之时总是有趣的。
萨恩德第一次看执行死刑是在十五岁那年,狂欢节前夕,一切的服装、焰火、花束、马车、面粉球、长命烛都已经准备完全。米特维加侯爵说:“我们还需要去看一看执行死刑。这也是狂欢节的一部分。”
于是他们就借蒙特-克里斯伯爵的阳台与拉菲尔及其两位监护人一同观看行刑。
当天是对一个犯了谋杀罪的人处以斩首之刑。广场上人山人海,每个人都想找个好位置看看这血腥刺激的一幕。卖折叠板凳和简易望远镜的小贩大赚一笔。
当刽子手看下犯人的头,揪住他的头发向众人展示的时候,广场上响起一片莫名激动的喧闹声,其中有不少掌声和欢呼。
“看呀,拉菲尔,这就叫做伪善,”蒙特-克里斯伯爵低声说。“这个人犯下的罪行固然不可饶恕,但死亡必须得到哀悼和尊重。”
“的确如此,”托斯卡里亚公爵接着说。“你父亲说得没错,拉菲尔,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
“他微微张开嘴了。”拉菲尔放下望远镜回答。
“没错。因为他的肌肉已经不受控制了。这个人最后的记忆也许是疼痛和广场上模糊的呼喊,我想这就是一个人确定自己死亡的时刻。”
行刑者把头扔进铜盆里。米特维加侯爵轻轻松了口气,对萨恩德说:“每种生命都同样脆弱,哪怕我们,也会因砍头而死。”
萨恩德似乎很认真地想了想,回答道:“那么我们可以回去了吗?”
侯爵夫人想到这儿忍不住笑起来。
“很高兴这出喜剧令您开心,夫人。”
“谢谢。不过很多时候喜剧还不及生活一半好笑。您不这样认为吗?每当我们听到一个新的谣言,不管它有多么荒谬,却总是拿出二十万分的认真的去求证,这样浪费着时间,却为其中发现的一星半点新消息得意不已,难道不好笑吗?您不就是为了打听那个关于她的传言才来费心和我谈话的吗?”侯爵夫人用小折扇指指对面。“啊,第三幕已经演完一半了,还是让哈努曼带您亲自去拜见伯爵小姐吧。”
于是白毛小猴子爬上荷拉斯肩头扯扯他的头发催他离开。
蒙特-克里斯的包厢里弥漫着淡淡的炒松籽香气。哈努曼接过花生跳到地上离开了。荷拉斯小心翼翼地向伯爵小姐问候了晚安。
“我刚才就注意到您了,还以为您会陪侯爵夫人直到演出结束。”鹦鹉在一旁咂咂嘴,伯爵小姐又说:“请坐吧。”
于是荷拉斯坐下。伯爵小姐的言谈举止无不自然优美,她聪慧的笑容一直倍受赞美。想到这样的人并不是真正的活物,荷拉斯有种这世界未免过于虚伪的感觉,仿佛自己正行走在灰土和树枝掩盖的陷阱之上,稍不注意就会跌入无底的黑洞。他开始后悔和事务所的见习律师打赌——上个周末大家酒足饭饱之余,说起万杰罗最美丽的贵妇,从她们的排场说到她们的情人又说到她们的债务,最后说到种种离奇的八卦,在酒精和起哄的作用下,荷拉斯夸口说他敢当面询问伯爵小姐“请问您是活着的人类吗,尊敬的小姐?”于是四天后,他局促不安地坐在这里,不知道是回到事务所承认自己无能比较明智呢,还是鼓起勇气问出那个问题比较明智。
他无意间向二楼的方向一看,恰好看见侯爵夫人的包厢,白色的绸缎在灯光照射下映出不同纹路织成的暗花,墙上有个专门为哈努曼准备的小架子,侯爵夫人坐在长椅上略微侧着头看向门口。她在等她的小宠物吗?荷拉斯暗自猜测。这时候包厢的门开了。一个约莫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带着哈努曼走进来。他的黑发梳理得十分漂亮,提着一支头上有青金石和墨玉雕刻狮鹫的手杖。他亲切地坐在侯爵夫人身边和她谈话,不时看一眼舞台和剧院中的情形。这一切看起来再合适不过——有着彩绘穹顶的剧院,音乐回荡在每个人耳边,暗紫色天鹅绒幕布垂在舞台两侧仿佛标记出虚构世界的边界,有人在亲切地交谈。可是总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当提手杖的年轻人出现的瞬间,一切似乎都蒙上一层雾翳,仿佛是隔着黑色薄纱所见的情景,这个人身边仿佛跟随着来自未知世界的无形的怪兽。
“您在看什么?”伯爵小姐问。“啊,那位就是‘地下世界的亲王’,米特维加侯爵。您应该不会希望认识他吧?”
很多时候我们受到周围环境的暗示,大脑会不由自主地产生联想。此时先前听闻的种种流言蜚语在荷拉斯脑中次第亮相——不是真正活物的女孩、怪兽的庄园、确实存在的血液交换仪式、西兰姆戏法爱好者协会、神秘失踪的年轻人……
“这是很明智的。”传说中不是活物的伯爵小姐继续说。荷拉斯猜想自己一定表示过不敢冒昧结识米特维加侯爵。
那天晚上荷拉斯说不清自己是几时离开剧院,也彻底忘了打听女高音的名字,更不记得自己走了哪条路回家。总之在那个夜里,他好像突然把名为“现实”的背景撕开一角,窥见里他平时蔑称为“流言”的幕后情景。足足三个月,他没有在舞会、宴会及其他任何社交场合出现。和这些虚幻的娱乐相比,还是法律条文更牢固可信。
人们纷纷传闻:荷拉斯在与米特维加侯爵夫人和蒙特-克里斯伯爵小姐谈话之后发生了神秘的事情。
“我什么也没做只是表示了一点客气,他准是在法庭干活太多把脑子弄坏了。”
“而我只是不希望侯爵大人看见包厢里有别人,你知道他很难得来剧场一次。”
——神秘谈话的两位主角在某天喝茶时间很淡然地回忆了剧场的情景。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