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玻璃心 ]
他的心儿是一架诗琴,
轻轻一拨就舒扬有声。
——贝朗瑞
在开始记录这件事之前,我必须承认这是为了对我所犯下的罪行进行一种文字意义上的忏悔,我的心已经不足以为我所犯下的罪责承担这样恐怖、罪恶、令人痛苦的压力,而我也必须承认这件事的荒诞不羁,甚至连我自己也在内心深处,基于理性地否认它真实存在,但这并不足以令我将它在我生命中所造成的影响抹去——可以说,是它铸就了如今的我,如果加以否认,那么我又该如何自处?我无法得到一个答案,因此选择将它如实记录下来,就像我往常做的那样,用最客观公正的语句将发生的一切忠实记录——再没有一个记者能做到我这样诚实,我的一生都在谎言中度过,对这件事,却说不出半句假话,我之所以记录它,是因为知晓自己的生命已经在走向尽头,而我内心深处的某种欲望阻止我将它带进坟墓,我必须说出来,然后总有一天会被人公诸于世,即使自此背上谎言的骂名,我也可以安详地躺在泥土中腐烂。
我并非作为一位旁观者经历此事,而是以一个重要角色的身份,推动了它的发生,与另一个重要人物——华莱士•阿尔伯格——这是他的真实姓名,就写在那件深蓝色横条纹的病服上,用规整的字体标识着,在安费斯疗养院里有据可查,如果还能找到那份关于疗养院的资料,我并不想用假名记录这件事,我得保证它必须完全真实,我得忠实于自己所看到、所感觉到的一切,放下一切之后,这并不难做到。我与华莱士一起,为这件事创造了一个进展,之所以不是开始,乃是因为这件事早在华莱士出生之日起,便已经开始,我并未参与其中,而只是在它缓慢的发展中,像只迷路的鸟儿,一头撞进了这张巨大的网里。
那时我十二岁,整天在街道上徘徊,无所事事,我的父亲是个酒鬼,五年前去见了耶稣——上帝保佑,我的母亲总算得到了肉体方面的解脱,但她的精神依然停留在被父亲虐待的时间里,一刻不停地饱受折磨,以至于她根本无法正常地生活,必须靠着大麻才能得到一时半刻的安静。受此影响,我就像所有十六七岁的小混混一样,靠着救济餐和从母亲手里抠出来的那点精神药剂存活至今,身体和心灵都从内到外的污秽。而我便是在这样污秽的情况下遇到了华莱士。
华莱士是一个同我完全相反的人,如果用颜色来比喻,我是那肮脏壁炉里大块大块无法去除的黑色,而华莱士,则是落在窗台上白得晶莹的雪——那是我见过最干净的东西。我与华莱士隔着围墙相遇,他金色的头发和湛蓝的双眼简直就是希特勒的梦想,那个疯狂的家伙曾经付出一切也要得到像他这样完美的人类种族,而他的内心也有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脆弱与敏感,他将所有对于他本身有一丁点不佳的评论无限放大,并以此折磨自己,他自卑、怯懦,生活在角落里,紧贴着坚硬的墙壁,似乎这样才能得到一些安全感,他会因为流言蜚语感到绝望,甚至无视自己本身拥有的那些高人一等的东西,将自己贬低到社会的最底层,并由此对生命的丧失了信心。
华莱士因为数次自杀被送进医院——他才十岁,手腕上便已经满是割痕,他的父亲是一位医生,却对自己唯一的儿子毫无办法,但这并不是华莱士被送进安费斯疗养院的最大原因,安费斯疗养院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疗养院,住在里面的人——让我用一个直白点的方式承认吧——他们都是疯子,一个有着扭曲的心理和难以解释的观点,并因此影响到其他人生活的群体,他们的大脑就跟这整件事一样无法令人信服,华莱士被归到了这个群体,并在安费斯接受治疗,并不是因为他敏感脆弱,乐此不疲地试图割下自己的手掌,而是因为他宣称这一切并不是他所希望的,根源并不在于他的思想本身,而是他的心脏。
“那是玻璃一样易碎的质地。”
他这样告诉我,湛蓝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固执的认真。他打从心底里坚信着自己的心脏是一颗玻璃工艺品,从五厘米高的地方摔下来也会粉碎,我当时并不信任他的这句话,而事实证明我是对的,但我并不想直接跳到一切的结尾,而忽略掉中间发生的一切,我得一字一句全部记录下来,才能保证我确信这件事的真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华莱士对我有着难以言表的信任与依赖,我猜测这大概是因为我永远安静地坐在树上听他述说自己所有的感受,而不会立即将他定义为一个疯子,华莱士也许认为这是出于某种怜悯——他对“怜悯”这种感情有着难以想象的渴求,任何一个人的怜悯都能让他像一个喝了杜松子酒、并且抽了一管大麻的烂酒鬼一样飘飘欲仙,他需要这个,就像我需要大麻。总之他因此对我产生了依赖,而我,只不过是因为也将自己归为了疯子一类,对他产生了同类的感情,而这并不需要对华莱士说明,他享受我的怜悯,我则享受着他的信赖。
我从八岁起认为自己是个疯子,并为此厌恶已经死去的父亲,是他肮脏恶心的血液污染了我的身体,我却无法拒绝,从他与我母亲结合的那一刻,我跟这个畜生就有了条斩不断的血脉联系,我恨透了这个,他不甚清楚的头脑也因而影响到了我。我时常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些什么,这样的状态源自于内心深处涌现的空虚与憎恶,致使我同他一样,拥有了十分明显的暴力倾向,他将之公诸于世,并在母亲身体上付诸行动,而我却自幼领悟了一种隐藏的本领。它就像一道光,忽然出现在我用石头砸碎一只动物的脑袋,以此发泄体内横冲乱撞的愤怒之后。那是一只白色的柔软的猫咪,属于我的邻居——贝琪,她是一位老太太,老到需要靠养一只猫咪来排遣生命最后的寂寞,这只猫咪似乎已经成为她生存的原因,我在亲手毁掉它时却没有半点愧疚,我得说明,我那时候实在太过年幼,并且被某种负面情绪牢牢控制住了心灵,我只是顺从本心,并没有感受到亲手结束生命的罪恶与痛悔,我冷静地肢解了那具白色的尸体,将它埋在贝琪的花园里,而之后的日子里,许多其他动物也陪伴着它,在贝琪的花园进入了永眠。
我的生命里似乎只有两项娱乐活动——窃取大麻和虐杀动物。遇到华莱士之后,我更乐于将虐杀动物的时间用在听他讲故事上面,他的自卑与无时无刻不充斥着身体的哀伤成为了我快乐的源泉,这样说也许显得过于不人道,但是原谅我吧,那是一种骨头里透出来的愉悦,我实在无法去抗拒它,我将自己归于华莱士的同类,但这并不代表着我不能嘲笑他在我看来也十分荒诞的内心,我是个坏小子,是个混蛋。我对华莱士说:“你的心脏同我一样,是血肉,而并非易碎的玻璃,这只是你的幻想罢了。”华莱士为此表现出了极端的固执,这是疯子的另一个特征,对自己所持的观点有着狂热的信仰,并且不容许别人否认一丝一毫。但华莱士的懦弱并不足以支持他对我表现出愤怒,他只是流着泪不断地重复这一切都是真的。我那时并不知晓自己将来会经历什么,如此对他嗤之以鼻,但同时又产生了这样的想法——或许华莱士是对的,他的心脏是颗玻璃心,或许我同他一样,只是因为我肮脏的血脉污染了它,以至于没有华莱士的那样干净而纯粹——并不是我被华莱士所同化,变成了他那类的疯子,也不是什么诡异的思想作祟,我只是单纯地忽然产生了一个不可磨灭的想法。
我终于拥有了一项同龄人该有的东西——无比强烈的好奇心,我开始在嘲笑华莱士的异想天开与自己或许和他一样之间来回徘徊,思绪紊乱,变得复杂起来,超出了我承受的范围,我变得暴躁、亢奋,处于某种无法准确表达的状态里,大麻也无法让我安静下来,甚至忽然有一天,觉得或许有那么一部分人的确拥有着一颗晶莹剔透的易碎的玻璃心,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证实这件事情,终于在某个闷热的午后再也无法抑制这样冲动的欲望,将我那一直脆弱而敏感的母亲杀死在大麻的幻觉里。她甚至感觉不到痛苦,我已经割断了她的脖子——并未选择刺穿心脏,我需要这个小玩意儿保持完整,直到我剖开母亲的胸膛,将它完整的取出来。令我失望的是,母亲的心脏依然是柔软而充满韧性的,它还在轻轻跳动着,被大麻熏成了丑陋的颜色,我厌恶的将它塞回母亲温热的胸膛。那是我最庞大的一次肢解运动,但我最终将母亲分割成了一些小块,尽数埋到了贝琪那片肥沃的花圃里,这个老眼昏花的老太太甚至看不清我到底在做什么,那些疯狂生长的杂草早就掩埋了她低矮的房屋。
我怀着一种说不清的失落感度过了好几天,连大麻也失去了诱惑力,但那种泛着黑色的流质物体并没有因此排出体外,它造就了我的愤怒、怨恨、暴躁与厌恶,并深深扎根在我体内。我没有在选择中犹豫多久,便带着一把锐利的刀去找了华莱士。我诱使华莱士用刀剖开自己的胸膛——我不能跳进围墙里,隐藏的本能阻止我将自己置身于阳光之下,即使好奇心也不能让我放开自己身心,去大干一场——我将刀扔进围墙里,扔到华莱士脚下,告诉他这是解脱的唯一办法。
“剖开来看看吧,难道你不想亲眼所见?”
我破天荒地对华莱士奉承起来,告诉他我深思熟虑之后得出的结论,我认为他所说的一切都是对的,但我对此报以强烈的好奇,此时,华莱士对我的信任让他完完全全相信了我的违心之言,他几乎是感激的捧着那把小刀,在我一层又一层的谎言之下,刺进了他单薄的胸膛——比用饼干碎屑吸引小鸟还要简单,华莱士的狂热让他几乎感觉不到痛楚,他利落的划开了自己的皮肉,因为找不准地方又多开了几刀,直到他从破碎而狰狞的伤口里窥视到自己的跳动的心脏。
我至今忘不了当时华莱士脸上的表情,那是一种怎样的绝望。他脸色因失血而苍白,身体因信仰的破碎而摇摇欲坠,他就像每一次遭受到微不足道的伤害时那样哀伤到眼泪止不住地流淌。他猛地倒在地上,用一种痛苦而悔恨的姿势向我展示了他全部的世界——那是一颗我从未见过的拥有着漂亮的颜色的血肉之心。
华莱士死后,我离开了居住十三年的小镇,在流浪中长大,经历了两次巨大的打击,我却仍未放弃一个曾经蔑视的幻想,华莱士成功将它植入了我的脑海,烙印在我的灵魂里。我停止了虐杀动物和窃取大麻,就像一个正常的人一般,若非我从未曾忘记过去,从未曾忘记华莱士,那也许会被我归为一场虚幻而不实的梦境。然而罪恶感从那时开始纠缠着我,成为了梦魇,直至今日。
我靠着一种难以言表的巨大动力存活至今,成为了一个记者,空虚和焦躁却从未放过我。我的精神在急速衰弱,身体就像一滩混合不匀的水泥,四处塌陷。这是上帝给我的惩罚,我的母亲一定在哭泣,而父亲,一定张着他恶臭的大嘴,嘲笑我如今的落魄。我得结束这一切,是的,我得结束这一切。我需要一个答案,我已经无法再等下去。
现如今,我已经几乎看不清纸上的字了,流血过多让我头晕眼花——哦,没错,就像你或者在场所有人猜测的那样,我剖开了自己的胸膛——这是我坚持至今的那个幻想,不管你相不相信,不管我相不相信,我得告诉你,诚实地告诉你,用我仅剩的属于人类的那些被歌颂的品质担保,这一切都是真实的,而我写下这些字的目的,就在于将此事公之于众。
——我的心脏,这颗逐渐减缓跳动的小玩意儿,它有着透明的质地,在灯光下熠熠生辉,是的,我终于确认了华莱士多年的信仰——它是真实存在的,真正的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却不存在于华莱士的胸膛里。这颗易碎的玻璃心,竟嵌在我污秽的身躯深处,跳动了整整二十八年。然而它并未使我脆弱,反而使我坚强,却最终成为了我致命的弱点。
我将这一切拍下了照片,并附上了一封信,在我死后,这颗心脏将归华莱士的父亲所有,以此偿还我曾经犯下的罪孽。
亚伯拉罕•马尔斯
于 1986年秋末
1986年12月8日,邓普利斯•阿尔伯格因为一颗自人体内取出的玻璃心脏,登上了心理学界的巅峰,他声称这颗心脏并非自然产生,是因一个人强大的欲念而生,幻想的力量到底有多强,这颗心脏似乎说明了一切。这个秘密实验由邓普利斯的儿子——华莱士•阿尔伯格开始,却在他早逝后,于他童年唯一的友人——亚伯拉罕•马尔斯身上产生了显著效果,邓普利斯牺牲亲儿的举动震惊世界,但他阴差阳错而获得的成就,却是任何人都无法比拟的。
1968年10月8日
天鹅先生是小丑的恋人。
这件事让N把自己关在病房里整整一天。
他窝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卷起来,死了般一动不动。
玛丽安娜坐在他身边,听到里面不时传来的抽泣声,把燕麦片原封不动地端了回去。
N第一次不顾医生的禁令,光着脚冲出了大门。
沙石和卵石硌着他柔软的脚心,像是丧失痛觉一般,N飞快地奔跑着,穿过长长的林荫道,黄色的银杏叶已经铺满了整条卵石小路,被他身后的风卷起,轻飘飘地飞起来。
天鹅先生站在最后一颗银杏树的身边,笔直挺立,仿佛从不曾离开。
N穿过银杏的枝叶,穿过阳光的屏障,穿过树影和清风,最终牢牢抱住了天鹅先生的腰。
1968年10月9日
“有什么用呢,他不会跟你说话的。”
小丑坐在窗棱上,摇晃着两只脚,N在他旁边,努力地想要推开他。
这里是N的房间,角度并不好,只能看到天鹅先生左肩上的病服,其他地方都被银杏叶遮住了。
N无法离开这里,他细瘦的脚腕上扣着一条精致的锁链,另一端被牢牢锁在床柱上。
因为他的擅自离开造成了不满,医生将他锁在了自己的病房里进行反省。
“你挡到我了。”
N推不开小丑,只好把脑袋贴在他腰上,勉强透过窗户边缘寻找着天鹅先生零星的背影。
小丑扶着窗框,仰着身子看到天鹅先生的小块病服时,露出一个奇怪的笑。
“呐,你知道他为什么是一株植物吗?”
N眨眨眼,把视线收回,落在笑得奇怪的小丑身上。
小丑似乎为博得关注而高兴,松开了双手。
N惊讶地看着小丑,条件反射地伸出手,手指却与小丑的袖口擦肩而过。
小丑微笑的面容迅速跌落在N的视线里。
不要!
在N即将大喊出口的时候,小丑倒挂在了窗台上,发出了难以抑制的大笑声。
N双腿发软,跪在地上,却牢牢抱住了小丑的脚。
每个人到这里来,都有他自己的原因。
N不知道小丑为什么来这里,除了挂葡萄糖以外,小丑总是坐在窗台边看着天鹅先生,不然就是抱着自己,说他与天鹅先生的故事。
很俗套的故事。
孤单的学者在没有亲人朋友的城市中一个人生活,于马戏团表演上对给自己带来快乐的小丑一见钟情。
小丑有很多朋友,在各个城市游荡,内心深处却憧憬着博学多才的人,因而留在了学者的城市。
他们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
很多事可以用这样一句话带过,然后就真的成为了过去。
学者不满小丑与狐朋狗友彻夜不眠的玩乐,小丑不满学者妄图将他锁在家里的固执。
以此为契机的争吵,动摇着他们本就脆弱不堪的爱情根基。
这座辉煌而壮丽的建筑坍塌在小丑对学者说的最后一句话里。
“如果你是一株植物,我也许还会继续爱你。”
——呐,你知道他为什么是一株植物吗?
小丑将身体僵直的N压在床上,对他恶意的笑着。
“是我,让他变成了植物。”
1968年10月15日
……
你愿意,
为了我,成为一只天鹅吗?
N想,如果没有人发现,他会就这样死掉吧?
阳光有些刺眼,血液倒流到脑组织里,让N觉得自己脑袋就像一个快要爆炸的气球,视网膜里全是五彩斑斓的光点。
左腿有些疼,应该是脱臼了。
——好像从认识天鹅先生以来,他就总在受伤。
N忍不住勾起了嘴角,倒置的视线里,他看到天鹅先生笔直的双腿。
这个姿势,好像能看到更多的天鹅先生。
N伸出手,像要捉住什么似的张开手掌,阳光将边缘的肌肤照射得透明起来
呐。
你愿意,
为了我成为一只天鹅吗?
有些圆润的手指轻轻晃动,隔着阳光、空气、银杏树的叶子,触摸天鹅先生的背影,N轻声询问着得不到答案的问题。
在冬天时离开这里。
不要再回来。
你愿意吗?
任由脚腕上的锁链扯住自己,倒挂在白色建筑的外墙上,N合上眼,放松身体,在穿透眼皮的温暖阳光和窒息里,回忆起天鹅先生柔和的侧脸。
你会……跟我说再见吗?
会吗?
N的双眼,因为阳光而涌出了生理泪水。
他捂住脸,忽然想起,天鹅和植物一样,都是无法说再见的。
1968年10月20日
N拄着拐杖,艰难地拖动着打了石膏的左腿,在走廊里来回走动。
玛丽安娜靠在病房门口看着他。
午间的走廊里空无一人,寂静的可怕,只有拐杖敲击在地面上发出的咚咚声。
N低着头,右脚已经冷得失去了知觉,依然在麻木地运动着。
“杀了他吧。”
玛丽安娜清脆悦耳的声音从未如此突兀。
N停下脚步,冰冷的玻璃瓶被塞到他的手心里。
是镇定剂。
“对你来说,杀人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吧?”
玛丽安娜将N揽进怀里,手指摩挲着他柔软的发。
“无法做出选择的话,就不要让自己做选择。”
小丑在午睡。
张扬的男人睡着以后意外的安静。
N站在门边,看着玛丽安娜熟练地将镇定剂注射到小丑的葡萄糖里,随后离开了病房。
她走后,N跑了进去,爬上床,坐在小丑身边。
他想看着,这个男人死去。
小丑睁开眼,见到N时丝毫没有感到惊讶。
“你要杀了我吗?”
N垂下眼帘,不说话。
他只是想将天鹅解救出来罢了。
“你会后悔的。”
小丑笑了,孩子气的笑容。
N用枕头盖住了小丑的脸,他讨厌小丑的笑,仿佛世界上没有值得他在意的东西,才能活得这样快乐。
沉闷的笑声从枕头底下传来,N用力压了下去。
不准笑。
1968年10月21日
小丑死了。
N心情很好的哼着歌,趴在窗台上看着天鹅先生。
日记本里涂满了飘落的银杏叶和天鹅先生的背影。
N枕在自己的手臂上,阳光熨烫着他的侧脸,令他昏昏欲睡。
在他朦胧的视线里,白色的天鹅先生,缓缓地消失不见了。
—— ——
病理记录。
克兰恩•斯万
1948年生。
1965年,因精神分裂,短暂入院。
1968年1月4日,因绝食被送往圣玛丽医院进行治疗,1月6日,转入利安德尔精神病院。
病征为严重幻想症,经数次治疗无果后,于2月开始,接受强制性催眠治疗。
1968年4月3日,病人分裂出第二人格,N,有强烈自虐倾向,并于当天折断双手,拒绝治疗。
4月5日,病人分裂出第三人格,玛丽安娜,对第二人格有着极强的保护意识。
病人至此确诊为多重人格障碍。
1968年5月10日,对病人进行束缚治疗,病人身体开始逐渐呈现心因性虚弱。
15月18日,病人因无法控制的暴力自虐,被施以武力手段控制后,转入重症病房,进行深入的治疗。
8月28日,病情暂时稳定。
10月7日,病人分裂出第四人格,小丑。
10月9日,第二人格对第三人格产生强烈敌意,并经常发生自虐行为。
10月15日,病人再次因自虐而受伤。
10月18日,病人窃取镇定剂。
10月20日,病人因镇定剂急性中毒,进行紧急抢救。
10月25日,第一人格,确认死亡,第二人格,确认死亡,第三格,确认死亡,第四人格,确认死亡。
1968年10月27日,病人确诊为植物人,转入圣玛丽医院进行看护。
1968年5月10日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先把他绑在床上试试。”
“每个病人都要被绑在床上。”
“也只好这样做了。”
N跪在小凳子上,从窗台朝下看,绿色的银杏叶遮挡住他的视线,但他依然能看到湖边那个站得笔直的身影。
“天鹅要死了。”
玛丽安娜把碗收进盘子里,正在整理散乱一地的纸张时,突兀地听到这句话,愣了愣。
“什么?”
N努努嘴,把手搭在窗台上,撑着下巴。
“他们把天鹅拔下来了。”
人工湖边,几名护士正把天鹅先生搬到担架上。
“他们要把他绑起来。”
N含含糊糊地说。
“天鹅就要死了。”
“你在说什么呢?”
玛丽安娜把N从凳子上拉下来,扯着他的胳膊。
“该走了,我带你去拆石膏。”
绑一个不会反抗的人并没有多困难,为了以防万一,护士给天鹅先生注射了镇定剂。
苍白的男人躺在苍白的病床上,指节突出的右手露在外面,营养液一滴一滴地通过静脉进入他的体内,维持着他的生命。
N拆了石膏以后,不顾玛丽安娜的嘱咐,悄悄溜到了天鹅先生的病房,躲在门后,看了很久,终于在确认没人会来以后,咚咚跑了进去,爬到柔软的背铺上,蜷缩在床狭小的边缘。
午后的阳光懒懒的透过窗户照进这件并不算大的病房里,N贴着天鹅先生的胳膊,重获自由的双手揽着他的颈子。
“你会死吗?”
他问,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天鹅先生的脸。
凉凉的,软软的。
不是植物的触感。
N干脆将整个手掌贴在了天鹅先生的脸上,轻轻地推了推。
“你会死吗?”
天鹅先生一言不发,却睁着眼,仿佛依然站在人工湖边,遥望着虚无遥远的某个地方。
N等了一会,撑起身子,从上方俯视天鹅先生灰蓝色的眼睛,捏了捏他的鼻子。
“你会死吗?”
天鹅先生干燥的嘴唇紧紧闭合,双眸直视着N。
并不能说直视,天鹅先生两颗灰蓝色的瞳仁,如同漂亮的玻璃球,冷冰冰的质感,没有一丝生气。
死物是无法看到任何事物的。
N在天鹅先生的眼睛里找不到自己,只好用双手捂住天鹅先生的眼睛,将头埋在天鹅先生颈窝,整个人趴在他的胸膛上,紧贴着天鹅先生微弱却有规律的心跳。
“别这样。”
他闷闷地说。
“别这样看着我。”
1968年5月18日
“‘再见了。’他对花儿说道。
可是花儿没有回答他。
‘再见了。’他又说了一遍。”
N捧着童话故事书,坐在天鹅先生的病床边,给他读小王子。
天鹅先生一直在变得虚弱,更虚弱,短短八天,如同过了八十年,耗尽了他的生命力。
他的心跳在减弱,呼吸轻得几乎感觉不到,N有些害怕,开始将所有时间耗在陪伴天鹅先生这件事上。
他搬来了自己的小凳子,在天鹅先生身边写日记,吃燕麦片,读故事书。
他向玛丽安娜借了书,有很多字他看不懂,于是多要了一本字典,磕磕绊绊地读了下来。
天鹅先生依然安静而虚弱。
这与病痛无关。
天鹅先生是一株植物,而他正在枯萎。
“花儿咳嗽了一阵。但并不是由于感冒。
她终于对他说道:‘我方才真蠢。请你原谅我。希望你能幸福。’”
“你会跟我说再见吗?”
N从故事书里抬起脑袋,看向虚弱的男人,他所喜爱的淡金色卷发此刻暗淡无光地生长在纯白枕套上,成为一颗颓败的树。
“你会咳嗽吗?会说请你原谅我吗?”
N放下故事书,爬上床,用手捧着天鹅先生的脸。
“你从来不跟我说话。”
鼻尖相抵,N把天鹅先生的脸挤成一个搞笑的形状。
他咯咯笑了起来,不停揉搓着天鹅先生的脸。
“说请你原谅我。”
“说了我就原谅你。”
天鹅先生却合上了眼,一动不动地任由他摆弄。
一动不动,甚至连呼吸也没有了。
N停下了动作,停下了笑,他捧着天鹅先生的脸,仿佛回到了第一次见到天鹅先生的那一天。
——白色尽头,是男人安静的睡颜。
“你要死了吗?”
N轻声问,小心翼翼,仿佛在害怕惊动什么。
“你要死了吗?”
他捏住天鹅先生的鼻子,等待天鹅先生因为窒息而张开嘴呼吸。
可是天鹅先生没有,即使N的手指已经开始发酸,他依然没有张开嘴呼吸。
“你要死了吗?”
眼泪忽然掉了下来,N松开手,揽住天鹅先生的颈子,侧耳贴在他的胸膛上。
没有心跳。
N哭了起来。
“你要死了吗?”
他把脸埋在柔软的被铺里,在天鹅先生孱弱的身体上闷闷地哭。
“你不要死好不好?”
“不要死,好不好?”
1968年6月12日
天鹅先生没有死。
N刺耳的尖叫惊动了医院里的护士。
当医生赶到的时候,N正疯狂地哭号着,狠狠掐住天鹅先生细弱的脖颈,要置他于死地的暴虐。
没有人敢靠近正在发病的N,最后只能用电击棒将他打倒在地,趁他浑身抽搐时,给他注射了镇定剂,事态才得以控制。
整个过程,N凶狠的眼神都没有离开过天鹅先生苍白的脸。
天鹅先生经过抢救活了下来,N却被关到了最深处的病房里,用束缚衣牢牢绑住,每天靠镇静剂和稀释的燕麦片度日,甚至连上厕所,也被人牢牢看着。
N的突然发病让整个医院再次忙了起来,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会发病,N的表现一直太好,好到主治医生都快忘了他是一个人格障碍患者,一头随时会对别人进行攻击的野兽。
人们在面对凶猛的野兽时,只有两个选择,打死它,或者将它关进动物园。
N蜷缩在墙角,靠着冰冷的墙面,用门牙啃咬自己血迹斑斑的下唇,铁锈味填充了口腔,束缚衣紧紧裹着他的身体,除了头部,哪里也动不了。
双眼没有焦距地看着前方,神经质地对自己的下唇施虐。
“你再咬的话,我就用棉布把你的嘴堵上。”
玛丽安娜捏开N的下颌,迫使他张开嘴,可以看到口腔里面沾满血液的细白牙齿。
“真是让人不省心。”
粗糙的棉布压在柔软的唇上,N半仰着脑袋,乖顺地由玛丽安娜在他刺痛的下唇上胡乱擦拭着那些碍眼的血迹,从喉咙里发出小兽般的呜咽。
直到N的下唇因为充血变得更加艳丽,玛丽安娜才松开他,那两颗略长的门牙立即再次咬住了伤痕累累的柔软部位,不过玛丽安娜的威胁多少起了些作用,N并没有再用力啃咬,而仅仅是保持咬住下唇的模样,垂下眼帘,陷入了一种沉静的状态。
再好不过了。
玛丽安娜轻轻揉了揉N细软的头发,打算在他难得安静的时候做些其他事,却在转身的下一瞬,听到背后轻得几不可闻的询问。
“天鹅……在哪里?”
天鹅先生依然站在他的人工湖边,与同伴们在一起,遥遥望着虚无遥远的某个地方。
他如愿以偿,用生命证实了自己是一株植物,离开土地便会枯萎死亡。
并且丝毫不在意,自己身边少了唯一一个观众。
“我想见他。”
N忽然咯咯笑了起来,左右摇晃自己的身体,活像一只被茧包裹的毛毛虫。
“我想见天鹅。”
玛丽安娜放下手中刚刚端起的餐盘,用擦拭血迹的棉布堵住了N的嘴。
“闭嘴,N。”
1968年9月5日
N带着自己的小凳子、日记本和铅笔,光着脚啪嗒啪嗒穿过长长的走廊——医生没收了他的鞋子,以在某种程度上阻止他外出。
经过长达三个月的治疗,N的病情稳定下来,医院允许他脱下束缚衣,并离开病房,但是不允许他离开大楼,禁止他与天鹅先生有任何接触。
但这妨碍不了N重新成为天鹅先生忠实的观众。
“1、2、3……”
从左边数起,第十间病房,那里的窗户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天鹅先生。
N嘟囔着,在走廊里奔跑,数到10的时候停下,拉开病房的门溜进去,将凳子摆在窗台下面,跪在椅子上,从窗口探出脑袋。
银杏叶在逐渐变成蜜糖般的黄色,再过两个月,便会打着旋儿,落在卵石小路上。
天鹅先生笔直地立在人工湖旁边,没有丝毫改变。
N侧着脑袋,枕在窗棱上,凝视着天鹅先生模糊不清的侧脸,从阳光普照的早上,直到黄昏染红天际。
他在这里呆一整天,一直看着小小的天鹅先生,膝盖麻了就坐下来,用铅笔在笔记本上歪歪扭扭的画天鹅先生淡金色的卷发,灰蓝色的眼睛和苍白的皮肤。
铅笔没有色彩,N却能从自己的眼睛里为天鹅先生填充上那些他所喜爱的颜色。
“你是什么植物呢?”
N咬着铅笔,在天鹅先生卷曲的头发上加了几片银杏叶。
植物图鉴被玛丽安娜收了回去,除了银杏和天鹅先生,N记不得任何植物的模样。
“会像那些树一样落叶吗?会像上次一样枯萎吗?”
N歪歪斜斜地倒下去,没有靠到天鹅先生坚硬的小腿骨,而是落了空,贴着墙壁摔倒在地上,地面冰冰冷冷,没有一点温度。
“你会跟我说再见吗?”
他紧紧抱着笔记本,用手指戳了戳上面,天鹅先生的脸。
光滑,冰冷。
“你都不跟我说话。”
N闭上眼,喃喃自语。
“现在连我的话你也听不到了。”
1968年10月7日
N躲在门边,咬着下唇,踌躇着要不要进去。
无人居住的病房忽然来了新的居住者。
头发红得张扬的男人,肌肤是健康的小麦色,即使穿着病服,依然显得身材矫健。
与天鹅先生完全相反的人,一点也不像是会出现在这里的那种人。
N抓挠着门框,实在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进去,他有些怕那个男人,却很想见天鹅先生。
指甲与木质门框之间细小的簌簌声惊动了靠在窗边的男人,他转过头,看到了缩在门边的N。
N屏住呼吸,僵直在那里,心跳有些快。
“要进来吗?”
男人俏皮地歪着脑袋,露出一个亲切的微笑。
N使劲咬了咬嘴唇,点点头,搬着凳子飞快地跑到男人旁边,跪在上面,从窗户探出脑袋。
天鹅先生不在。
人工湖边空无一人。
N愣愣地看着,忽然惊慌起来,抖着手死死抠着窗棱,把整个身子探出去。
“喂,你在干什么!”
肩膀被人抓住,重重拖了回来,N手足无措地看着紧皱双眉的男人。
“天、天鹅……”
他结结巴巴,甚至连一个字的音都发不好,男人却好似知道他在说什么,亲切的笑容变得嘲讽。
“那家伙大概正在接受治疗吧。”
厚实的大手揉了揉N的脑袋,男人把他拉到病床边,亲昵地环住他的腰。
“不要管那家伙了。”
“你叫什么名字?”
小丑,那个男人的名字,他这么告诉N。
“我没有特定的名字,人们都叫我小丑。”
N窝在他怀里,认真地在日记本上画着天鹅先生。
“你在画什么?”
小丑捉住他的手,移开,看到本子上的人时,发出了低沉的笑声。
“为什么画他?”
N抽回自己的手,重重地合上日记本,仰头看着小丑。
“你为什么来这里?”
答非所问,小丑却没有生气,手指缠绕着N柔韧的棕发,孩子气地笑起来。
“来见我的恋人。”
N把铅笔尾端放进嘴里,轻轻地咬,含含糊糊地问。
“是谁?”
- 植物人 –
1968年 4月3日
N趴在白色窗台上,俯身往下看,午后阳光透过劣质的棉布熨烫着他背后的皮肤,令人打瞌睡的温暖。
第七次差点从窗台上栽倒下去以后,N双手撑着白色的木制长条,从银杏树遮盖住地面的茂密叶片缝隙中窥到一片柔软的白色。
他用手指环成一个圆圈,视线透过圆圈,随着白色缓缓移动,仿佛在看万花筒,凌乱破碎的颜色在眼底流转,淡淡光晕笼罩着这圈莹润的绿。
N笑了起来,身子向前探,努力地追随着那片白色,如浪花卷到岸边,簌簌轻响。
而白浪的尽头,是一个男人安然沉睡的脸。
大半身子探出窗台,N勾着脖颈,直到那张宁静的睡颜消失在白色墙壁的边缘,伸出手,以一个挽留的动作狠狠摔了下去。
树枝划过脸颊、手脚表面裸露在空气中的皮肤,后脑与背脊撞在树枝上,剧痛中折断、坠落,跌入一个梦境,光与影掠过绿色碎片,在风声中疾行——
最终,全部被绞碎,卷入蓦然吞噬世界的黑暗里。
1968年4月5日
N蜷缩在椅子上,咬着铅笔末端,软木在他略长的门牙下凹折出细小的裂痕,铅与木的味道混杂在唾液里扩散了整个口腔。
对这样难言的味道,N并没有多大感觉,他轻轻将笔尖点在放置于桌面的白纸上,蠕动着舌头,发出细小的呜咽,试图画出一个圆润的形状,笔尖却在光滑的纸面无法控制地向左滑行,留下一道浅灰色的痕迹。
懊恼地含着铅笔往纸上重重一戳,多边形的尾端差点插进喉咙里,N干呕一声将铅笔吐到地上,房间左边那扇纯白的门便被轻巧地打开了。
“该吃饭了,N。”
护士玛丽安娜端着托盘走过来。
“……什、么?”
N张张嘴,他的喉咙依然在隐隐作痛,每吐出一个音节就像被撕开一样难过。
“燕麦片,你最喜欢的。”
其实谈不上喜欢,因为这里只有燕麦片可以吃,不过N不在乎这个——就算是给他一大堆铅笔,他也能够一根根全部吃完。
玛丽安娜将托盘放在桌子上,皱着眉给N擦了擦嘴角残留的口涎。
“你又在咬铅笔了吗?告诉过你别再咬了。”
N仰着脸,任由玛丽安娜粗暴地擦着自己的嘴角,他的双手被白色石膏厚实地裹着,上面缠满了绷带,有些滑稽地环在胸前。
事实上,这怪不得N,他有写日记的习惯,自从双手摔断以后,便开始尝试用嘴巴写日记。
“日记等手好以后再写也可以呀。”
玛丽安娜将餐巾叠在N棉质病服的领口,N歪着脑袋看她,弯起唇角咯咯笑了几声,兔子一样的小门牙抵在柔软的下唇上。
“天鹅……是什么样的人呢?”
他答非所问。
“什么?”
“我……看到了,天鹅。”
N止住笑声,垂下眼婕,轻声嘟囔。
“在树底下。”
“我跳下去,他就不见了。”
1968年4月9日
……是什么样的人呢?
没人说得明白。
玛丽安娜说不明白,N的主治医生格伦特也说不明白。
“他啊……”格伦特医生用钢笔挠着自己光秃秃的头顶,含糊着,“他啊……”
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因为天鹅先生从不谈论自己——N这样称呼那个苍白的男人。
有着淡金色卷发与湖蓝双眸的英俊男人,皮肤苍白到几乎能与这白色建筑融为一体,忧郁的气质总能吸引很多眼球,却从来不谈论自己,甚至不谈论别人——不谈论任何人,任何事。
像只被剪了舌的蓝眼凤头鹦鹉,哑在剪刀合上的那个瞬间。
不,不是蓝眼凤头鹦鹉,是天鹅。
N站在门廊边,注视着天鹅先生挺直的背脊。
午饭过后,他用嘴叼着笔记本跑过去,穿过被阳光晒得耀眼的院子,踏着零碎的树影,跑到那个男人身边,仰头看着他。
天鹅先生站在银杏树旁,面对着大片人工湖,默不作声,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N。
N想说话,但发现嘴里咬着笔记本,于是改用裹着石膏的手肘撞了撞天鹅先生的腰,并因此差点滑倒,天鹅先生却动也不动,甚至不看他一眼。
你在看什么呢?
想要这么问,N跟随着天鹅先生的视线看过去——是一片人工湖,甚至连天鹅也没有。
松开发酸的嘴,浅蓝色表面沾满污渍的日记本落在地上,N用脚踢了踢,将它踢到天鹅先生脚边,然后坐了下来,柔软的棕发贴着天鹅先生站得笔直的脚。
“你在看什么呢?”
他问。
直到睡着,也没有得到答案。
1968年5月5日
“你会枯萎吗?”
N坐在天鹅先生脚边,仰头看着他目无表情的侧脸。
“会大把大把地掉头发吗?”
“这些树总会往下掉叶子,你也会吗?可是你没有叶子。”
想到有这个可能性,N就觉得伤心,天鹅先生淡金色的卷发他很喜欢,灰蓝色的眼睛也喜欢,高挺的鼻子也喜欢,苍白到几乎能看见静脉血管的皮肤也很喜欢。
“我可以把它们收藏起来吗?”
仿佛根本不在意是否能得到答案,N自言自语地嘟囔着,眼睛却不离开天鹅先生的侧脸半秒。
“可以吗?”
天鹅先生永远不会回答N的这些幼稚问题,因为他是个植物人。
并非常识中的那一种,而是在更深的层面——天鹅先生认为自己是一株植物,并且执着地扮演着这个角色。
整整一个月来,医生们都找不到有效的治疗方法,无论是催眠还是心理暗示,天鹅先生都不曾开口说一句话,如同一株真正的植物,意识清醒时就站在人工湖边,与自己的同伴们待在一起,直到站不住脚,倒在地上,被护士搬到床上注射营养液为止。
所有人都在为这位先生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N却成了最自由的人。
病情相对稳定的他被允许外出散步,于是每天裹着厚重的石膏跑到天鹅先生身边。
N是唯一一个乐于在天鹅先生扮演一株植物时配合他的观众,忠实而热诚地注视着他。
“你是什么植物呢?”
吃力地用嘴翻开勉强摆在石膏上、向玛丽安娜借来的植物图鉴,N靠着天鹅先生的脚,体温透过薄薄的病服传到他柔软的脸颊上。
“是这个吗?”
将书翻到某种绿色乔木的那一页,N问。
天鹅先生沉默着,遥望平静的湖面。
N吸吸鼻子,翻开了下一页。
“是这个吗?”
当厚厚一本植物图鉴翻完的时候。
N忽然轻轻抽泣了起来。
“我不喜欢你是植物。”
“不喜欢。”
他哑着柔软的嗓音,轻声说。
“你应该是天鹅。”
“漂亮的天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