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几年,重修一下☆
坑蒙拐骗小队初成立!
全文16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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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夜
“好的,那么我们来说故事吧。”
“故事?”
萨米尔伸出枯枝拨弄面前的火堆,再随手将那细木条斜着戳进沙面。德鲁伊旁边坐着游荡者里德,这位土生土长的遗都人笑一下,好脾气地问:“什么样的故事?”
“什么故事都行。”奇诺娅回答。
这样的回答最让人烦恼。
德鲁伊此时还未对新的同伴有更多了解,也还未来得及从自己与对方的谈话中获得乐趣,他低头想着姑娘们会喜欢的讨巧话,这样的话如贝格利沙漠中的沙砾一般可随手掬起满满一捧,可他不确定是否要这样对待同行的诗人。拿不定主意的半精灵习惯性地伸手去揉搓动物伙伴,却没料到话头被一旁的佣兵接过。
“我倒是听过一个,”他说,“一个商人,商队被抢了,他和雇佣的一个护卫一起逃出来,走了很长时间,就要渴死。这时候,他们碰到一片幻森,嚯,好大一片幻森!总之,护卫重伤不治,最后就只有那商人一个人回来了。”
这一堆围拢坐好的佣兵谁也没想通故事里总的是哪个之,前头又有哪里提到过护卫受伤。说话的男人将话头停在这儿了,他看着四周不算热烈的反应,倒还有点困惑,这样的故事难道不精彩吗?他不过是省略掉其中的打戏与好几个二人与抢匪斗智斗勇的转折罢了。
“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他的伙伴喊道。
就像出海前吃饭将鱼翻过面一样,对商队来说,在行程中提到绿林好汉是不适合的。从遗都向伊菲特尔的商路一向有些不安稳,近些时候更有一伙盗匪,这伙叫做荒鹫的专门洗劫商队,以凶残著称。也许是防着他们,这支运送香料宝石的商队才会雇佣较平常数量更多的佣兵作为护卫。这发现是里德得出的,他将这一信息分享给自己的同伴。
那人说:“还没完呢!
“有人问商人,你是从哪个幻森回来的啊?他开始推说记不清,后来又虚指了个方向。有个年轻小伙子不信邪啊,非说商人自己吞了货物,把错推到盗匪头上。然后,这毛头小子就准备好物资往那个方向走了,真是年轻气盛。”
“接下来呢?”诗人问。
“哦,就,最后那小伙子找到了商人说的幻森,也找到了那个护卫的尸体,因为炎热干燥,那尸体倒还没有完全变形。反正,小伙子发现,护卫的致命伤在后脑勺上,作案的木棍被丢在一边,尸体的刀剑伤很少,身上的干粮和水袋倒是全没了。”
像是感谢诗人的捧场,讲述故事的男人朝半精灵女性挤眉弄眼,指望得到更多回应。这一次,听众集体陷入沉默,连跑来旁听的商人们都找不到适合的话语。被讲述人单方面寄予厚望的诗人思考片刻,说:“您的意思是,遇袭和逃亡都是真的,但护卫重伤不治是他编的谎话,好让自己摆脱嫌疑——其实是他从背后袭击了帮助自己的同伴,并抢走他身上的水和食物。”
“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
“……”
奇诺娅小声向坐在身边的萨米尔提问:“幻森是什么?”
“嗯……沙漠里偶尔会下雨,大雨,”德鲁伊解释,“休眠的种子碰上了,就会发芽生长,等地下水枯竭,植物也就消失。因为存在时间短,这样的森林被称为‘幻森’。”
“哦,谢谢。”
于是队友间不再对话。也许是还未有足够的时间磨合,也可能是因为半精灵生来的距离感或各自的性格,他们都不打算在短时间内对这种状况作出什么改善。事实上,这正是奇诺娅跟随唐吉诃德来到坎维后接下的第一个任务,她与两位队友结识也不过一个白天。在无名之城作出的决定并未花费太多时间,那时她几乎快要被揪着领子扯进真实生活、用心灵去触碰世间,但那燃烧着激情与活力的火焰很快离开,或许只是那团活火不愿照拂她。但曾经的接触多多少少让半精灵改变,让她对以后可能会继续的漂泊感到厌倦……她在找什么呢?怀着自己也不曾知晓的隐秘渴望,奇诺娅来到遗都,住进前队长家中,并在携带的金钱快要用尽时接下这个护送商队的委托。
沉默让沙砾不间断拍打在帆布上的声音更加清晰,对来自绿林故都的半精灵来说,这声音同雨声有些许相似——一场下了一整夜的豪雨。雨在坎维是不可多得的,天空倾下的水在落地前就被烤干,居民们的生活大多依靠地下河及雪山融水,遗都城中的雨水存储装置倒更像是某种祈祷,祈求太阳的灯火在黄昏前就隐蔽于乌云,祈求雷鸣闪电带来丰润的雨水。也因此,这落雨的错觉独属于德菲卡的旅人。
木柴燃烧发出小而清晰的爆炸声,众人像被惊醒似的,再次继续夜晚的闲聊。
“这次沙暴可真长啊……”
不知是谁的呓语沙一般掉落至地面。
正如许多人心中所想的一样,这场沙暴持续的时间异常地长。落雨一般的声音从前一天的傍晚持续到第二天清晨,直到正午,那笼罩盘旋在众人头顶的厚重云层还仍未散去。就像堆在遮雨棚上的积水,那些本该轻盈的云被风赶着撞在一起,互相推搡揉挤,压迫着天幕,让人心烦。
道理上来讲,走惯这条道路的商人们理应对常出现的状况有所了解,可巨大的帐篷被不安的话语填满,在这样一群或是疑惑或是不安的人中,脸色难看的商队头领显得尤为显眼,他不时地搓着双手,又小圈地踱步,像是十分焦急——并不是因为时间被耽搁,而是害怕着某种可能到来的危险。
兴许是对商人的行为产生了怀疑,又可能是作为德鲁伊与自然有着不同寻常的联系,萨米尔问道:
“你们以前走这条路,沙暴最长会是多久?”
“……一般几个小时就散了。”商队老板回答。他拿手背蹭掉额角的汗,又说:“这样长时间的沙暴,只在传说中听见过。”
“传说?”这下诗人来了精神,“怎样的传说?”
奇诺娅自觉这问题既不突然也不含任何刺激性词汇,自己的表情也被控制在一个恰当的范围内——虽说她几乎一直是这副表情——不会太热烈或太冷淡,表现出一定好意的同时保持距离,她用这张后来习得的面孔走在旅途上,省下不少麻烦。可兴许是被她握着炭笔和纸张折叠成的简易记事本的架势吓到,商人瑟缩一下,好像摆出温和表情的诗人突然变成沙漠中干瘪的行尸,又或者她提出的问题变作一条长尖牙的蛇就要咬到自己的眼球。
“那是……迪奥拉还在时的传说了……”
如果眼前坐着的是个克林菲尔人或是遗都人,他们就会适时地停下打探的心思,将话题转移到其他方向,不管那转折有多生硬。在坎维出生的人与这里干燥炎热的天气相处甚久,风一吹他们就知道张嘴后能吃进多少沙,就像德菲卡那些喜欢在冬季舔铁的雪精灵一样,严寒与酷热同样考验生命的坚韧,许多物事因此陨落,迪奥拉正是其中一项。这久远王国的传说适合睡前的孩童,适合搜寻故事的旅人,却不会在商队的行进过程中被提起,它和行商惧怕的沙暴有着莫大的联系。
可捏着笔的诗人是个德菲卡人。
“您就说说吧!”半精灵劝道,“反正现在也没什么事做,讲个故事不是正好?”
“哎……太久了,说了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向博特勒祈祷沙暴停下……”
趁诗人在纸上记下“博特乐”(她写别字)的时候,萨米尔说:“说说也不会怎么样,沙暴已经发生,倒不会有更坏的局面。”
“可是……”
“不必这么紧张,”先前一直旁听的里德开口,他故意用上一种戏谑轻松的语气,“瞧你的样子,难不成这场沙暴还能和那个传说有关吗?”
“哎哟!话不能乱说!”商人一下子站起来,眼睛瞪得大大的。在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后他又坐回去,拿手给自己扇风:“不不不……这一定没关系的!”
“来吧,当做打发时间!”诗人再次劝道,“我的伙伴已有许久不曾鸣响,它等待的正是迪奥拉的传说……可怜可怜我这外乡人,施舍我一个故事吧!”
说完,她还装模作样地弹拨一下琴弦。
乐器的羊肠线因震动发出声响,随手弹出的音符孤零零的,柔软细微的声音在此刻却如同搭在铁制的弦上被射出的箭,商人的固执被破开一个缺口。终于,他的嘴唇抖动几下,将字句艰难挤出:
“那个……我听说,迪奥拉的牧师能够……操控沙暴。”
“迪奥拉?”
“……就是克林菲尔边上的古城。”
如商人所言,克林菲尔正是一座依据古王国迪奥拉所建的城市。在不少当地流传的诗歌中都有这样的叙述:被流放的戈朗人,于“井”的斗争中失利;巧遇与部族失散的沙漠精灵,在其指引下前往迪奥拉废墟;传说中断绝的水脉被重新挖掘,绿洲湖应祈祷而生;金冠由长耳戴起,他们就此定居。诗歌或许夸大了其中的某一部分,但也在一定程度上对沙漠明珠克林菲尔的由来作出解释。
初来乍到的半精灵埋头将商人提及的信息记下作为素材,里德则望向一边,似乎在回忆什么。萨米尔先是用手拍拍商人的背,示意他放宽心,又说:“如果说迪奥拉的牧师能操纵沙暴,那么他们是博特勒的信徒?该不会迪奥拉就是因为他们而毁吧?”
突如其来的话语压得商人满头大汗,恐惧随着汗水一齐流出。
“哎,你是知道些什么吗?”金色头发的半精灵亲切地笑起来,哥俩好似地用手肘撞撞商人。他向前侧凑得更近些,还拿手挡在耳朵边,作出一副说悄悄话的架势:“来,偷偷说,我不告诉别人。”
“不不,我不说了。”
“这可就麻烦了,”里德双手抱臂,“如果知道得足够详细,我们也能对可能到来的危险作准备……如果因消息的缺失而不能恰当地应对,最后导致损失……那会很遗憾。”
商人摇着头,脸色苍白,最后他尴尬地笑了笑,说:“只是沙漠上的一些流传……说是迪奥拉的守护神让他们的牧师们拥有这种力量。后来迪奥拉灭亡,就、就不知道了……”
这就是怀着心事的商人最后给出的消息。之后,他的嘴巴就像蚌一样紧闭,任凭他们怎样打听也不露一丝缝隙。
第三夜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黄昏。此时太阳西沉,它冠冕上的火焰将乌云驱逐,整片天空都烧起来,像吸足血的布匹。商人皱着眉头,不去理会商队内向导的建议,一心赶路,片刻也不愿多呆;比起担心日期延误,他似乎更想离开这地方。最终,在萨米尔的提议下,商人还是决定修整一晚,避开夜间的低温与野兽的威胁。商人对某种未知危险的担忧影响了整个商队,负责守卫的佣兵与冒险者们轮流值夜,以保证队伍中牧师和德鲁伊力量的恢复。所有人都将武器放在立刻能拿到的地方,和衣而卧。
萨米尔是被里德叫起来的。游荡者拍醒他,见他睁开眼,又拿手糊他的脸。
“干嘛?”德鲁伊问。
“快起来,有点不对劲。”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沙地下传来,如果将蚂蚁的脚步声放大数千倍,传入人们耳中的也许会是这样:沙被搅动的声音、穿行的动静、还有角质或更硬的东西相碰撞的轻响。商人们抱着货物坐在车上远离地面,护卫则分散在队伍四周,各自选定一个地方站好,将商队拢在保护圈内。令人不安的移动声一直持续,并且如海潮般叠起来,这一事实使得佣兵们更为紧张。站在东北方位的剑士更加用力地攥住他的武器,冰冷的铁制品在人类体温的影响下也变得温热……他流汗了,于是这剑士拿手掌去蹭他的衣摆,以避免战斗中武器脱手。
正是这一瞬间。
不停歇的“沙沙”声骤然停止,像闻到了动摇一般,一条说不上是什么的巨虫趁机从地底窜出。它动作突然,人们来不及做出反应。他们只能眼看着那东西用大概是嘴的部分咬住剑士的小腿,接着灵活的颈子一甩,一抛,那可怜人就如被弓箭射伤的小鸟一样垂直坠下、落入巨虫口中。借助月光,诗人终于看清那东西的全貌:它的身体是环节状的,身上似乎是覆盖有足够厚且粗糙的皮;它的头部呈冠状,有点像花苞,现在那丑陋的花苞裂成三瓣,每一瓣边缘都分布着锋利的尖牙,这就是它的口器。这东西大张着嘴好衔住可怜人,这图景落在众人眼里,倒像它要吞下月亮。
“沙虫,是沙虫!”
“这里怎么会有沙虫?!”
“我记得遗都附近出现过沙虫,”萨米尔盯着地面,“好像是北边……离这里很远。”
“可怎么会!?”
在一片喧闹中,里德大喊:“注意沙面的痕迹!”
游荡者的喝声让混乱的佣兵们冷静,他们循着话语看向地面,发现沙虫的移动会让它上方的沙微微陷落。而此刻,那条蜿蜒而出的线正指向新结识的同伴——
“奇诺娅!”
几乎是同一时间,诗人在沙虫窜向她的瞬间就地一滚,避开那怪物的第一次攻击。半精灵向前几步,借着奔跑的力道跃起,她双手持握长剑,将其用力捅进沙虫头部的皮肤。剑尖戳进去一些,沙虫吃痛地竖起它的上半截身子,握紧剑柄不放手的半精灵也被带上半空,沙虫扭动起来,她的身体也随之甩动。在沙虫俯下身子打算重新钻进沙里的时候,诗人找准时机放开手,从一个合适的高度跌落,她又在地上滚几滚,吃进一些沙。在“呸呸”胡乱吐出口中的沙后,她对萨米尔请求道:“试着瞄准那剑,往上施展雷电吧!”
“正有此意。”德鲁伊回答。
此时,他已召来乌云,雷鸣轰隆而起。
撕裂黑暗的光芒伴着足以震动大地的声响落在裸露在外的剑身上,随着铁质的通路抵达沙虫受到保护的内里,佣兵们看着眼前的巨大生物更加狂乱地扭动自己的身体,又在一阵震颤后僵硬地倒在地面上,溅起大量的沙尘,半精灵诗人又吃进一嘴沙。
战斗结束,商队一片狼藉:沙虫倒下时砸在车队旁,只差一点便会压烂一车货物,好在坐在车上的人已经离开;另一辆货物受到影响,车轮陷在沙中,不少商品顺着倾斜的木板滑落;骆驼受到惊吓东逃西窜,人们不得不安抚它们,将它们一匹匹牵回来。除了那个倒霉蛋,没有其他伤亡。
商人看着忙碌的队伍,脸色有些难看,他问向导:“沙虫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知道……”
“难道是——”
他的话没有继续下去,商队边缘负责警戒的一名佣兵朝整个队伍叫喊:“喂,快看!”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他们看到一团尘沙,有什么东西正向这里接近,速度还很快。商队的领头商人决定放弃还在整理中的那些货物,全队向相反的方向行进。整个队伍都动起来,佣兵们仍维持队形跟在商队后头,充当可能危险的阻隔。尽管如此,他们的速度依然不及轻装的盗匪,这些人驾着骆驼,很快追上并完成了对商队的包围。护卫们不敢轻易地就让手中的弓箭射出,在经过连续的沙暴和与沙虫的对峙后,他们的心灵和肉体都相当疲惫,无法拥有与盗匪相当的力量。幸好对方也没有进一步动作,他们还能寄希望于与协商。
“那边来个人,咱们说说话吧!”
萨米尔走到队伍最前端,他平举双手,自动承担下交涉人的责任。也许是被德鲁伊这副轻松自信的样子取信,盗匪的队伍竟真的向两边散开,有人驱使着骆驼走到前头。那是位年轻的女性,她繁茂的乌发编成粗辫盘在脑后,背挺得笔直,健康的肤色在月光下有种特有的美;而在她的诸多迷人之处中,诗人最先注意到的是那双充满力量的眼睛——如同月亮射出的利箭,蕴含着隐秘的决意。
“把你们的货物交出来。”她直说,语气与姿态都有种上位者常有的威严。
商队的领头人走上前,他搓着手赔笑道:“我们并没有什么能让您入眼的贵重品……”
“不要废话了,交出来。”
“可是……”商人显得有些为难。此时,萨米尔接过话头:“那么,你们就是荒鹫?”
“正是。”
“之前的沙虫也是你们弄的?”
“没错。”
“可你们在找什么?”
“货物。”
奇诺娅在一旁闷笑,她觉得这对话有趣。荒鹫的发言人似乎不爱说多余的话,在回答这些问题时,她的眉头微微皱起,明显对眼前德鲁伊的打断有些不满。
“货物里只有些宝石与香料,虽说也是与美人相配的东西……也许你找错了。如果不信,我们可以打开货箱。”
终于,她的表情开始改变,身属荒鹫的女性露出冷笑,说:“也只能说明你不够让他对你坦白。”
诗人顺着她的注视看去,发现那商人的脸色发白,又强撑着不露怯。也许这之前的路上他都抱着侥幸的想法,觉得自己的运气至少不该那么坏。商人啊!习惯了金钱的战场,当来到另一类赌局,将要以命相搏时,才明白两者的筹码如此不同。
“也许是您弄错了呢,小姑娘?也许是您背后的人告知您模糊的消息,又由于种种原因,您找错了人。”
“没人能控制荒鹫。”
或许是因为诗人语中隐含的轻慢,再加上她的猜测是对“荒鹫”的侮辱,对方的话语再次变得冷硬,并且带上了斩钉截铁的力量:
“无需多言,找到沙之魔法石!”
随着她的挥手,盗匪们一拥而上。这些以抢劫为生的人有着出人意料的身手,比遗都那些喋血街头的地痞更利落,又因为赖以为业的营生,他们挥砍的动作也更为凶狠。出于保身的需要,诗人不得不拽过一旁的长剑,那把被随意放置在板车上的、尚未出鞘的武器帮助她应付过敌人自上而下的一击,里德悄声无息地摸过来,在两人僵持时迅速地抹了敌人的脖子。半精灵正想道谢,就听见商人头领惊慌的叫喊:
“不能再等了!快走!”
对于这样的要求,萨米尔扯着嗓子回应:
“你倒是说说,这要怎么走?!”
正如德鲁伊所说,护卫们都忙着与盗匪战斗,商队的人则迈开步子往更远方逃,试图远离这片战场,出乎意料的,没人攻击他们。一片混乱中,没有人去理会商人头领。出于某种众人未知的原因,他回身抱住一个小木盒,将它揣入怀里。正当他怀抱这特别的货物准备离开时,一支利箭射来,他倒在地上,死了。
“休战——!”萨米尔闪身躲过盗匪的一劈,“你打死了我们老板,工钱怎么办!”
在荒鹫来得及做出任何应答之前,事情发生了变化:震动以商人领队的尸体为核心扩散,大部分人都受到波及,需要分出精力维持自己的平衡。这变化像是某种麻烦事发生的预兆,人们停下动作,警惕着可能到来的未知危险。
“喂,你看!”
一只手植物发芽一般从地下伸出,接着,它就近抓住萨米尔的脚踝。德鲁伊没有犹豫,他弯身抓过地上掉落的匕首,刺向那只死人手。荒鹫的盗匪将这动作看在眼里,由于目的已经达到,他们不再流连,赶在麻烦来临前撤退。
“结账的人死了,要抢货抵债吗?”奇诺娅问。
“别用那个词,”萨米尔说,“我们有付出,这叫工钱。”
“好吧,拿。”
里德点头赞同:“这才对。”
就在他们大声地把抢劫的打算公之于众的当口,本该沉眠于地下的干尸爬上地面,它们被什么东西惊醒了。这些横死于沙漠的亡灵形容可怖,高热与干燥带走水分与油脂,早已变色的干瘪皮肤附在骨头上;由于失去血肉,再加上皮的制约,人形的肩胛与肋骨看起来有些像烧烤过后的整鸡般皱缩蜷起——手臂却竿子似地枝楞出去。
我们与它们本是一样的东西,诗人想。
“别愣着!”
德鲁伊使出一个纠缠术,将返“生”的死者困在一处,他冲躲在骆驼下的商人喊道:“快泼油!”
人是这样的,惊慌时不知所措,呆愣在原地,但只要有人给出一个明确的指令,他们就能很快执行。酒袋与油被掷向尸群,接着是火把。干燥的骨与皮很快被火淋了个透彻,难闻的焦味被夜风带走,活下来的人们终于能喘口气。
商队的二把手忙着清点伤亡人员与货物的数量,佣兵与护卫在征得同意后开始扎营。趁着忙碌,奇诺娅翻捡中箭而死的商队老板,她从尚且温暖的遗体上搜出一些钱,又从他大衣的内口袋中搜出一卷文书。
“是什么?”萨米尔问。
“唔,我看看——与不同地方的贸易协定,还有……”
一卷羊皮纸被隐藏在协定中,它看起来有些年头,纸张的边缘已经破损。
“我想我需要一些时间来解读这张纸。”诗人说。
第四夜
他们在天亮时出发。
大部分商人选择继续前行,他们花了大半夜的时间去捡拾散落的货物,根据与清单的比对,除去死者,其他人的损失还算可以接受。经过商议,死者剩下的货物会在被处理后交还给其家属,所以,他们希望佣兵们能继续护送任务,佣金也会照常支付。
“我们是认真负责的人,”萨米尔义正言辞,“我们不会放弃任何人的合法财产,哪怕他已经死了。”
“可是……”交涉人有些为难,“这部分佣金我们是不会支付的。”
“那么就把先前的工钱结了吧!”
对方同意了,出于好意,他还从商队的储备中分出足够三个成年人过两天的口粮与水。接着,他们离开。
荒鹫一行向北撤离,盗匪们的痕迹很快被风沙掩盖,只有一两颗被遗落的宝石为追踪者指出方向。里德在沙漠中发现这两颗璀璨的无机物,经辨认,它们的确属于被杀害的商人。
此时他们已在沙漠中不停歇地行走过一个白天,夜晚的坎维气温大跌,实在不适合行走赶路,三人只能找个地方歇脚。趁着休息,诗人拿出昨夜得到的卷轴,她希望能尽早破译古文字,读懂卷轴上的信息。来自德菲卡的半精灵对坎维并不熟悉,她能分清文字的词性及句式,却解不开某些有着特定含义的词汇,这让她有些焦躁。
“怎么,碰上问题了吗?”
萨米尔注意到同伴的表情,他将干粮塞进嘴里,拍掉手上的碎屑,接着凑到奇诺娅旁边:“来,我看看。”
“喏,这个,我不明白。”诗人指着一个作常充作主语的词。
“啊,”遗都人说,“这是黑晶石的古语……黑晶石是迪奥拉王族的族徽。”
“那个已经灭国的城邦?”
“没错。”
诗人点点头,她将新得到的词代入文句,线索变得清晰起来。奇诺娅再次埋头解读,也就忘记问自己的搭档:你是从哪里知道流亡王族的标志?
终于,诗人叹一口气,结束了解读工作。她想活动一下肩膀,却没想到德鲁伊还坐在身边。
“结束了?”萨米尔问,他显得很热心。
“嗯,说的是沙之魔法石的由来,”奇诺娅回答,“根据卷轴上的说法,迪奥拉的守护神——博特勒——赋予他的信徒操纵沙尘的力量。在迪奥拉接近覆灭时,有一位牧师将这种力量封进宝石,也就是沙之魔法石。但是,在迪奥拉覆灭时,沙之魔法石——”
萨米尔追问:“沙之魔法石?”
诗人指着卷轴破损的部分,说:“就到这里,后面的部分被撕毁了。”
里德叹了口气,说:“撕东西可真不是个好习惯。”
“休息吧,趁清晨凉快,还能多走些路。”
第六夜
“现在有一个问题。”里德说。
奇诺娅瞟他一眼,没有说话。她累了。
沙漠很荒芜,这里是沙,那里也是沙。在连续的行进中,奇诺娅开始对眼前的景色感到厌倦,来自绿林故都的半精灵突然对前队长的决议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难怪他想多种树”——满眼的黄色无聊到让人想落泪。出于追踪的考虑,三人的小队不敢休息过多,他们不知疲倦地追踪,在这过程中,女诗人简直快失去对时间的感知。
“什么?”萨米尔捧场。
“我们只剩下一天的口粮和水。”
“……德鲁伊,你能让植物的种子发芽结果吗?”诗人问。
“可以是可以,”德鲁伊回答,“不过那要水。”
“…………”
“…………”
最后,里德说:“省着吃吧。”
奇诺娅和萨米尔点点头,同意了。
他们一边省吃俭用一边往前走,期间甚至打过萨米尔那只花栗鼠“球”的口粮的主意。两天过去,食物终于耗尽。
一直趴在萨米尔肩膀上的球冲着远处的地平线叫起来。
“吱吱吱、吱吱——!”
德鲁伊看向动物伙伴提示的方向,发现地平线上有一片银光闪烁,看起来是湖。佣兵们冲向那片绿洲,他们从沙丘上滑下,沙子掉进衣领里,没人在乎那个,只是一个劲往水边跑。风声掩下他们的动静,游荡者注意到湖边的人烟,他作出个手势,德鲁伊点点头,伸手拦下诗人。
奇诺娅用眼神表达了自己的疑问。
萨米尔朝诗人眨眨眼,又用手掌托着花栗鼠将它放到地面:
“去吧。”
捷足先登的似乎是独个儿旅人,他坐在湖边煮着什么。他们躲在岸边的几株胡杨树旁看着球钻进旅行者的单人帐篷,又听见帐篷里传来两声不同的“吱吱”。两只同类的交流似乎不错,它们听起来像在热烈交谈。
一直注意着动物伙伴的萨米尔没料到这场景,他僵硬片刻,接着迈出步子,试图冲进帐篷。
“你等等。”奇诺娅压低声音,她伸手按住德鲁伊的肩。两位半精灵的身高相差不大,女诗人做起这个动作还不算太吃力。
“球球已经长大,”她说,“该有自己的交际圈了。”
“球球总会长大的。”里德补充。
德鲁伊放不下家长式的担心,他凝神辨别帐篷中的动静,生怕花栗鼠发生什么意外。
“哎呀,哪里来的花栗鼠,”旅人说,“要吃瓜子吗?”
听到这里,萨米尔站起身,朝帐篷走去。奇诺娅和里德跟在他身后,因同伴脸上的古怪表情暗自发笑。
“你们是?”那个人露出困惑的神色。
“我们是商队的佣兵,”里德说,“出了些意外,和商队走散了。请问你是……?”
“我是旅行者。”
“不好意思,能将您肩膀上的花栗鼠还给我吗?”萨米尔打断对话,“那是我重要的伙伴。”
“哦,好的。”
在交谈中,他们了解到,眼前的半精灵旅行者名叫伊利耶,来自北荒。伊利耶并未对自己旅行的缘由多作解释,只提到自己准备动身向格贝利东边,那里在几日前曾起过一场大沙暴。于是,三人便请求与伊利耶一同前往,毕竟“附近有一伙叫荒鹫的强盗出没”。好心的伊利耶分出一些食物,他们在绿洲休整一夜,决定天明后前往传闻中出现巨大沙暴的地方。
第七夜
“就是这里。”伊利耶说。
依据传闻,沙暴发生在一处已经干涸的绿洲附近,干枯的树木倒在荒漠中,它们的尸体顺着某种轨迹倒下,从形状来看,这里以前有水路。
“因为绿洲干涸没多久,我们还能看见树的残骸。”伊利耶说。
萨米尔四处看看,问:“看样子,这里以前是幻森?”
“正是如此,”伊利耶证实,“听说存在的时间还挺长久。”
“水路一改变就是这样……现在又遭遇沙暴,可能过一段时间就连残骸也看不见了。”
菲薇艾诺出身的半精灵听见北荒德鲁伊的讲解,出于好奇,她抬手触摸已经树的残骸。德菲卡并非没有死亡,生物到了年纪就会死,这是珂旭定下的规矩。奥伯的树木有藤蔓攀附,荫蔽下有诸多苔藓,某种程度上而言,它们并不是死去,而是让自己回归生命流,以另一种物质形态回到世界;而格贝利,死了就是死了,没有传承,没有转化。诗人尝试用词汇去表现心中的想法——枯竭。
“快来,看这个!”
里德指着一棵枯木,即将被黄沙掩埋的干部横着一道刀痕。他们顺着树干往下挖,越来越多的痕迹显露,刀剑、弓矢,痕迹都是新的。接下来,更多的尸体被发掘,那是几匹骆驼,还有作盗匪打扮人的尸体,应该是荒鹫。
“这可有意思了。”奇诺娅喃喃自语。
经过一番考量,诗人将卷轴上的内容转述给北荒的旅人,伊利耶迟疑片刻后,开口:
“虽然我对迪奥拉不了解……但北荒有一个类似的传说,那个传说的主角不是迪奥拉的守护神,而是沙漠之神博特勒。据说他曾把一种石头交到自己的信徒手中,利用这种石头,信徒们走出了邪魔制造的沙暴。但沙漠之神也告诫他的信徒,这块石头不能再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否则将会发生灾祸。”
萨米尔变了脸色,他总算明白商队老板为何急着离开。
“可是,那些盗匪是知道沙魔法石的,怎么会……”
德鲁伊指着被挖出的尸体:“他们大概在这里休整过。”
里德问:“这附近有什么别的能补给的地方吗?”
“刚刚的绿洲是最近的,”伊利耶回答,“然后,就是西南方一个叫沙德的城市。”
遗都出身的半精灵随手捡起根小树枝,他在沙地上画了副建议地图,图上有五个小圈,分别代表遗都、遇到沙虫的大致方位、绿洲、幻森所在地及沙德。沙德是遗都往拉多朗路线上的补给城市之一,商队多会在那里歇脚。
“我有些在意绿洲,”萨米尔点了点一个圈旁的一个圈,“如果时间允许,我们可以回去看看。”
诗人摇头,曾经披散的头发被编成辫子,银色的发尾随着她的动作摇晃:“也许直接赶路比较好,如果那些事真的是沙魔法石招来的……留给我们的时间只怕不会那么多。”
德鲁伊沉默片刻,他拿着树枝,用这根小木棍在圆圈间点来点去,像在预估荒鹫的行程,再将两边的脚力作比对。
“如果我们全速前进,一天内可以到达沙德。”
游荡者在内心计算片刻,很快作出决定。他们向伊利耶询问,北荒的半精灵与人为善,他同意结伴出发,愿意为阻止荒鹫和可能发生的灾难出一份力。实际上里德只问他是否愿意一起前往沙德,但显然,后续内容也被打包在内,伊利耶逃不掉了。
第八夜
沙德变了样。
烟雾从地面腾起,黄沙将城门掩埋,卫兵持武器站在前列皆备——这里刚遭受一场灾难。
沙让这城市几乎淹没,这地方也总归会回归沙漠。他们的一切恩惠来自沙漠,就像森精灵在森林中栖息。遗都,甚至是坎维的大部分都是建立在这一望无际的荒漠上的。
黄沙允许他们的存在。
奇诺娅当然不会把这想法对唐吉诃德说,且不提种族差异,这话的立场几乎站在立志改变荒漠的人的对面。可那又有什么不好呢?如果没有他这样的人,连诗都要无趣许多。
诗人沉浸在思绪里,没有注意到身边黑着脸的士兵:他们刚遭遇袭击,城内的物资被盗匪抢走,高度的紧张让他们对一切来人都抱有怀疑态度。羽箭对准外来的旅人,城池的守卫者喝问:
“放下武器!什么人!?”
“来补给的旅人。”萨米尔回答。
他们将悬在腰间或背后的武器卸下,放在地上,又举起双手,示意自己的友好态度。奇诺娅解下腰间的剑,留下一把藏着的匕首,里德也是同样。也许是因为他们的顺从,瞄准他们的兵士收回弓箭,另一位握着长矛的说:“我想你们也看到了……这里已经没有多少补给。”
“唉,歇个脚也行啊……”来自遗都的半精灵说,他很擅长处理这些,“我们走了好久,队里的诗人累得不行。”
银发半精灵适时做出一个就要昏倒的姿势,有些浮夸。
士兵们还是有些戒备,但总归不再那么神经过敏,他们放下武器,叹气:“如你们所见,这座城市被盗匪突袭了,城中的物资被掠走不少。”
“哎呀……可真是场灾难。”女诗人用手捂住胸口,“发生沙暴就足够叫人害怕。”
“的确是起了沙暴,”对方回答,“先是沙暴袭击城市,接着他们趁乱洗劫了城里的物资。”
“然后那伙人就跑了?”
“是啊,往北边,去了不到半天。”
里德在内心清点现有的物资,之前在绿洲补充过清水,粮食却只有伊利耶携带的那些。游荡者说:“请问,现在城内还能买到粮食吗?”
“这……如果是干粮,那还是有一些的。”
最终,士兵还是放行。佣兵们进入沙德,分配下各自的任务就解散:萨米尔决定购置坐骑,里德要补充粮食,伊利耶负责调查沙的状况,奇诺娅则去打探消息。
诗人走到集市一角,从背后的包裹中取出鲁特琴,用手指拨动几下。在确认音准无误后,半精灵挑出一个刮擦刺耳的噪音,等到众人的注意力被吸引,才开口:
“烈风翻搅黄沙,
大地沉默,静听古老的诗话;
旅人啊,
可曾听说业已荒朽的古国,迪奥拉?
天空映照它昔日的荣光,
绿树成荫,湖水荡漾;
黑晶石刻在门楣上,
活力的城市宛如朝阳。
风声将号角吹响,
商人就要命丧他乡;
他低垂头颅,
将祷词念唱:
伟大的沙漠之神,仁慈的沙漠之神!
赦免我于您的怒火的狂狼;
我愿献上新生的羔羊,
那纯洁的生物将被涂抹乳香。
‘应允你’
走出困境的商人呵,
利欲熏心;
供奉着赐下的石头,
妄图用山羊讨神欢欣。
……”
全是瞎编。
也许是刚经历过沙暴,沙德的居民们都对诗歌中迪奥拉的遭遇感同身受,人们聚拢在诗人身边,为她的演奏献上掌声。半精灵凝神听着人群中的讨论,没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北荒的传说?真少见……”
“呀,您知道?”
“不,不是……”路人回答,“沙德和北荒隔了些距离,这一代从北荒来的人也不多……对了,城北有一位老先生,见多识广,你可以去问问他。”
诗人谢过对方,按照指示找到学者的家。歇斯塔年轻时曾到过北荒,后来又走访坎维各地,若不是前段时间扭伤了腰,还打算通过克林菲尔的“门”前往暗月城一探究竟。这不服输的老人热情地接待诗人,将他所知道的消息一股脑地抛给她。只是歇斯塔的研究方向是地质,北荒的传说只是顺带,奇诺娅没能从他那里打探到太多。
“怎么样?”萨米尔问。
集市旁的十字路口是之前约定的碰面地点,现在只有他俩站在那里。
“没什么有用的消息,你呢?”
“一样,唉。”
两个半精灵交谈着,另外两人也回来。
他们继续向北追击。
第十夜
“看这个,”里德指着散落的绷带和染血的布匹,“我们就快追上了。”
自从沙德出发已经过一天,骑上骆驼的四人终于在往北的路上找到一处荒鹫曾停下的宿营地。这群盗匪似乎在赶路,连前一夜留下的宿营痕迹都来不及抹去:曾燃烧营火的木头被粗暴地摁进沙中,一些器具甚至被遗留在这里。
“他们要在应付战斗的同时赶路,应该已经相当疲惫。”萨米尔补充。
“我们要休息吗?”伊利耶问。
“继续追吧。”奇诺娅回答。
骆驼载着他们向前。正如佣兵们之前分析的,荒鹫经过连续的战斗和不断的赶路,体力和精神都已到达某种极限,考虑到伤员和与沙之魔法石有关的诅咒,他们只能走一段歇一段,这对里德一方是有利的。
黄昏时刻,他们找到荒鹫的扎营处。
里德潜进自己的影子,临近落日时的昏暗为他带来很大帮助,影舞者顺利接近帐篷。那群盗匪待在原地,他们没有升起明火,也没有闹出些盗匪常有的混乱场面,只坐在地上安静地分食干粮。
三个半精灵藏在一旁,他们的视野被临时搭起的帐篷和堆在旁边的行李遮挡,没法完整地看到营地的情形。诗人持弓待命,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也许是觉得无聊,诗人轻声问:“他们并没有在沙德停留太久,怎么就有沙暴了?”
“也许我们想错方向,”伊利耶同样压低声音,“沙暴并不是被降下的诅咒……而是被他们操控的。”
“就像迪奥拉的牧师?”
“也许。”
天色渐暗,夜的幕布铺满天穹,萨米尔腰间的月型挂饰发出柔和的光,像银月剧场的萤火。奇诺娅在唐吉诃德手上见过这个能跨世界通信的工具——它由第五季交给最初的冒险者们,名叫弦月。一声轻响打断他们的讨论,里德回到藏身之处,简单讲述计划:趁他们睡觉打晕守夜人,再潜入帐篷制住领头的。
就这么办吧。
等待并不轻松,四人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和状态,免得因太过紧张导致失误,也避免过于放松致使动作跟不上节奏。寂静中,夜枭扑扇翅膀的声音显得尤为突出,传闻中神鹫的先行者发出一连串尖笑,里德赶在守夜人被吸引来前抓住了它,并将这“咕咕”叫个不停的鸟关进随身的布袋。
“真的很吵。”他小声说。
事不宜迟,萨米尔让动物伙伴进入营地,不久后他也离开。奇诺娅手里握着弓,还是唐吉诃德做给她的那一把;德菲卡的旅人追着或许能让自己稳定的理想远走他乡,她在寻求什么?还是说她追寻着追寻本身?她之前并未参与过类似的行动,最出格也不过在惹怒雇主后跳窗脱逃……
吱吱、吱——
球传递来德鲁伊的指示,他们跟着花栗鼠进入营地西北角的一顶帐篷,里头躺着上次与他们交涉的女性。她身上缠着绷带,肩部还渗着血,看起来像是伤口长拢后又再次裂开。使用长弓的诗人和北荒来的德鲁伊守着门口,长在遗都的两人对视一眼,走进帐篷。荒鹫的女盗匪睡得浅,陌生人的气息刺痛她,正在休息的盗匪立刻起身,在她来得及动作前,里德已经用短刀抵住她的脖子,萨米尔则默契地半蹲在她面前,比出个噤声的手势。
“你们是谁?”她问,声音平稳。
“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萨米尔眨眨眼,“太容易被人打扰了。”
女性讥讽地笑一下,还是跟着这群闯入者离开帐篷,走到一个离营地较远的地方。在离开前,里德出于惯性对帐篷内的物品作出一番检查,却只找到一些柄上刻有徽章的弯刀:这姑娘的生活好似苦修者,既没有成袋的金币,也没有珠宝首饰。
那荒鹫是为了什么?
“抱歉,以防意外。”
奇诺娅卸下对方的防身短刀,又从她的贴身口袋中搜出一个嵌着宝石的徽章。诗人在歇斯塔的记录中见过这个图案——沙漠之神博特勒的圣徽。它也被刻在帐篷内的刀柄上。
终于,萨米尔说:“来谈谈呗。”
“谈什么?”
“嗯……咱们来说说这个宝石?”
“……”
“这应该就是沙之魔法石吧,”诗人说,“既是恩惠,也是诅咒……你们要它干嘛?看起来也不像是要出手交易。”
“这是与你无关的事。”
“哎呀,可你抢的是我们护送的商品。”
“抢?它本就属于我们。”
“即使受到袭击,甚至有同伴死去?”萨米尔说。
终于,她皱起眉头,首次露出冷笑以外的表情:“如果不是你们这些‘乌鸦’,又怎么会有人受伤?”
“总不能因为我们追着讨债就把过错推过来,还说我们是吱嘎乱叫的黑色丧鸟吧。”诗人夸张叹气,“我们可是连老板都被杀了,没处结工钱的可怜冒险者呢。”
荒鹫的战士问道:“你们不是乌鸦的人?”
“……遗都从未有过乌鸦这号人。”萨米尔回答。
“我劝你们别插手这件事。”女匪徒说。
“如果你说的是那个刺客组织,我倒是知道。”伊利耶加入谈话,“可他们应该只在北荒活动,怎么会来南方……”
“荒鹫和乌鸦,”萨米尔眯起眼,“听起来像是有宿怨。”
关于这一点,女匪徒灵巧地说:“不过是两群争夺宝石的人。”
“可我们已经脱不开身。”里德打开系在腰间的布袋,将那只猫头鹰展示给对方,“它一路监视着我们,从沙德到这里。”
影舞者的谎言并未被识破,处于应激状态的生物很快被确认为乌鸦派出的探子。共同的敌人让女盗匪的态度稍微软化,只是现下的状况容不得她放松。锋利的刀刃被收走,诗人的弓箭仍对准她,她低头思索着能打破僵局的方法。只要能夺回沙之魔法石,博特勒的信徒对死亡没有抵触,可她肩上的重担暂时还无法卸下,为了她的、他们的愿望,她必须握住自己的生命。
“也许可以谈一谈合作。”萨米尔提议。
“现在的选择权在我手上吗?”
“我们很乐意做交易,只是不知道你信誉如何。”
“交易什么?”
“一个盟友。”
“冒险者……”她加重咬字,“我们又能得到什么?”
诗人收起弓,她故意将宝石举到齐眉处,对着月光欣赏宝石的美丽:“喏,再明显不过。”
“啧。”
“如果是迪奥拉需要协助呢?”萨米尔补充。
“哦?黑晶石?”
“如何,有兴趣吗?”
“……迪奥拉如何,已经与我们无关。”她冷淡地说,面上没有表情,“但若是达成同盟,在你们需要帮助时,荒鹫可尽一臂之力。”
“——我以荒鹫之名担保。”
“我——萨米尔——身代迪奥拉之子,以古老之血、绯红之书、黑晶之名起誓,以坎维之风、之沙、之月为证,与荒鹫为盟,互不背离、互不忧扰,直至格贝利绿荫遍地、藏泽夷平,方得始终。”
立下的誓言如流出的血一样不可回收。月光照在年轻人脸上,见证这场仓促订下的盟约,就像祂见证迪奥拉的覆灭、北荒的分离崩析。荒鹫的女首领收回沙之魔法石和惯用的弯刀,她尚不知道这看似权宜之计的决策会对未来产生怎样的影响。
“怎么,还有什么?”她问。
“呃,不……”萨米尔看着她手上的宝石,“我只是好奇……”
“你是德鲁伊吗?”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女首领让萨米尔把魔法石握在手中(他再三保证只是好奇)。自然之力的趋势者很快被宝石中徘徊的力量吸引,这股力量被固定在方寸之间呼啸翻滚——就像沙漠中永不停歇的风鸣。萨米尔试图像使用自然之力一样引导这股力量,他想象漫天的黄沙,想象扑面的沙暴,想象极偶然的、盘旋的沙柱……这力量拒绝了他。
“现在你应该明白了……在许多年前,吾神就对这块宝石添加了桎梏,只有祂的仆从——我们塑沙者才能使用其中的力量。”
“塑沙者……所以你们从一开始就能控制沙暴。”
“正是如此,但有了这块宝石,我们的力量会更加强大。”
萨米尔沉默一会儿,奇诺娅猜他是想起护卫任务的头几天。现在诗人知道自己的队友与黑晶石的关系非比寻常,而迪奥拉正是毁于沙暴。
“明白了,”德鲁伊说,“乌鸦也是一样,对吗?”
“是的。”
“那沙虫呢?”
“我们只是把它们从栖息地赶出来罢了。”
“懂了。那么,我们差不多该把您送回——”
“稍等,”诗人出声打断,“我也有个请求。”
奇诺娅将瞪着眼睛的萨米尔挤到一边,她露出一个殷切的笑容,问:
“我能和您做笔友吗?”
“喂。”
“干嘛,我也想要誓约啊!”
也许是女诗人的要求太过突然,荒鹫首领愣在原地。这算是个什么要求呢?她看着银发半精灵,不明白先前还手执弓箭的诗人为何能轻易说出这样的话……她为何执着于誓言,执着于一个石头般的、不可更改的东西?
“请不要担心,我不会暴露您的行踪。您知道我的地址就好了。”奇诺娅承诺。
“……可以。”
正是诗人微笑的时候,几声哨响从荒鹫营地传来。
“是乌鸦!”
“等下如果需要帮助,请尽情操使这个家伙。”萨米尔面无表情地指着奇诺娅。诗人不以为意,反倒露出个笑:“别看我这样,还是能帮上忙的。”
“好了,去吧,发挥你魅力的时刻到了!”德鲁伊一把拍上诗人的背,发出好大一声响。
“小心!”
伊利耶拽过荒鹫首领,一支羽箭擦过她的脖颈。北荒来的德鲁伊一直警戒着,周围安静地刻意,正像某种事发生的前兆。多亏他的细心,乌鸦的第一击落了空。佣兵们很快加入战斗,北荒的刺客组织只派出几名成员,希望能不知不觉地取走荒鹫首领的性命,他们失败了。依照规矩,活下来的人咬碎后槽牙中藏着的毒药,以此避免拷问,保卫组织的秘密。
浮于人世的诗人没有在意其他,只继续自己被打断的问话:“您会给我写信的,对吧?”
这次轮到萨米尔将满面笑容的奇诺娅挤到一边,他咳嗽一声,正经问道:“那我们该怎么联系您呢?……我是说,我们总得有个信物吧。”
经过一番商谈,他们最终得到一个双方都还算满意的结果。荒鹫的首领会在修养一段时间后出发寻找解除魔法石诅咒的方法,为了兑现承诺,也方便联系,她交给佣兵们一只猎隼。而作为对诗人请求的回应,那把镶嵌了博特勒神徽的弯刀被交付到半精灵手中;奇诺娅也摘下左耳的宝石耳坠塞进对方手中:金属被掐成眼睛的形状,红宝石被嵌在眼球瞳孔的位置,再往下还垂着几颗稍小的红色尖晶石——就像一只流着血泪的眼睛。
第十一夜
天亮后,他们带着伊利耶回到遗都,同去的还有荒鹫信使迪瑞。
被抢走的那批货也被讨要回来,萨米尔将宝石与香料带到市集上卖了,换来一些钱币,他分给奇诺娅、里德还有自己一人一百,剩下的交给了旅团团长陆仁作为资金。出乎意料的,伊利耶是一位地图绘制者,这是一次萨米尔跟着球找到伊利耶时发现的,当时他正在绘制遗都的地图。这着实让人吃惊不小,地图绘制者是十分珍惜的资源。
奇诺娅把搜来的武器作为手信交给了房东唐吉诃德,对方听着诗人长篇大论地说着自己这一次的经历,包括怎么交朋友,怎么交朋友,还有怎么交朋友。他一边听着,顺手就拍了拍奇诺娅的头。奇诺娅卡壳一般顿住,她从来没受过这种待遇,久远的记忆里,那个女人从不会对她做这样的动作。于是她不小心把近乎一半的报酬都给了唐吉诃德。
在诗人回到遗都后不久,一只鸽子落在她的窗台上,脚上还绑着一封信。在此之前,奇诺娅已经写下许多纸条,类似 “今天天气不错”“绿林故都的树还是很好的”“你喝不喝酒”“调查后发现那石头上的诅咒是因为薇洁娅的污染”之类。半精灵概是把信当成了日记。
德菲卡来的旅人停下手上保养弯刀的活计,她走到窗台边,从信差“手”上接过信,又放些谷物在窗台上。接着,她拆开信纸。
信上字很少,大概是荒鹫的女首领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我叫柯洛·格利泽。”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