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镜中,并非水中。
西奥看见了自己。
幼小、脆弱、周身覆满鳞的。
那个他佝偻着站在水边,脊梁越来越弯,赤着脚,泪水冲过凹凸不平的鳞,和湿漉漉的头发纠缠在一起。
——别哭啦。
西奥想。
——反正你因此学会了游泳,也知道了和自己有所联系的是什么,不算太坏。
那个孩子抽抽噎噎地抬起头,咬牙切齿地擦去泪,因痛苦而扭曲了的五官渐渐舒展。
——这样就好。
西奥伸出手,惊异地发现它干干净净,柔软温暖。他短暂地注视了这双手,用它们去擦拭年幼的自己脸上的泪痕。他动作轻柔,孩子脸上坚实的鳞却一下子被蹭了下来,留下斑斑血痕,盘踞脸颊。
那孩子和西奥一起张开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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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响,破风声,不知名的兽哀声惨嚎。西奥猛地撑起身体,恰好与一双猩红的眼遥遥对视。 “黑兽……?”来自异种的恶意扼住西奥的喉咙,让他说不出话。那黑兽嚎叫着,朝着他扑来,西奥瞪着它,从地上摸起几块硌手的碎砖,疑惑地发现它并没有靠近自己。’
并且,他们之间还隔着一个人。他穿着深色的长外套,猫着腰这会儿刚站起来。他手中的枪管正冒出硝烟,而黑兽毫无声息地倒在地上,后肢处空余可怖的大洞。那人踢了踢黑兽的头颅,毫不客气地踩了上去,随后弯下腰,割下什么部分后又把它踹到了一边。
那让西奥畏惧的巨兽任由他蹂躏,已经死透,刚才吓得他无法动弹的猛扑也许连亡命一搏都算不上,只是在逃窜。而这一切和他隔着几辆装甲车,离得足够远。
那是个猎人。西奥猜想。
对方看了过来,突然抬起手。
西奥精神紧绷——那个人的眼睛也是红色——对方却只是迎来了一只乌鸦,他甚至从口袋里掏了点什么喂给它。
然后他和其他的戒备者交谈几句,退到了另一辆装甲车的阴影里。
西奥迟缓地眨了眨眼。
一位举着牌子的娇小女性转悠到西奥面前,牌子一面写着“谁能打”,一面写着“去帮忙”。西奥低头看她,对自己醒来前的事情做了一点询问。
而后这位叫fc的女性继续在装甲车围成的圆圈中兜兜转转,而西奥摸到手机,边打量周围的情况,边拨通瓦莲京娜的号码。他分明记得女助手上一分钟还在请他开一份假条,可盲音有如他眼前的黑塔,将他的思维和视野分成两半——断层的记忆让他惶惶不安。他该风雨无阻地待在诊所之中,而非跑来公园散步。
第三通电话还是没有接通,西奥只好给瓦莲京娜留言:“瓦莲京娜,我知道你现在可能在度假,可我这里真的有急事,”他抬着头,目光扫见某个曾打过交道的人,临时修改了说辞
“——至于回信时间,慢一点也没有关系,不用在正忙着的时候联系我。希望你听到留言后给我回复,谢谢。”
他挂断电话,盯着那个“熟人”,以期回忆起一点东西。也许是他的视线太过灼热,不一会儿对方就发现了他,大步走了过来。
“西奥!”对方向他招手,西奥与这位瓦莲京娜引荐给自己的运货员点头致意:“古尔,货呢?”
送货员古尔的回答让他有点儿混乱,他们理应两天前还在中心城见过,对方却表现得像完全没这么回事儿。西奥听他询问自己瓦莲京娜在哪儿,差点没反问回去。
看来他记得的不比我多。他皱着眉想,掂了掂手里的砖块,决定去找点更趁手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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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司烛”只是提高了某几片木板高度的水桶——短板依旧存在,不为保护突然出现在桶中的那样东西而整体增长或硬化。
人在危急时刻总是会想起很多不必要的东西,西奥躺在泥地上,一心两用,边思考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儿,边把折断的塑料管捅进黑兽的嘴里——中央公园的扫帚强度也太差劲了,这才第二只!
——顺带一提,第一只是只比野猫大不了多少的小家伙。
他决定一回家就写投诉信,或者直接买一批钛合金的送过来,可前提是他能摆脱掉身上这只黑兽。他已经照着记忆里的招式努力,可它并没有像文学作品中一样哀嚎着被捅穿或仓皇逃窜,而是把管子咀嚼得更碎,带着一嘴血继续试图咬掉他的鼻子。西奥把鳞化了的胳膊挡在身前,它像是一只正接受训练的警犬似的咬住它、撕扯、摇晃,口水甩了西奥一脸。它的牙
总是从鳞上滑开,让西奥受到的伤害远比看起来的小,可他已经感到了疼痛。他试图用拳头砸伤它,可从结果来看收效甚微。、
也许逃走才是更明智的选择。
西奥用膝盖去踹这只动物的腹部。结果它在他身上炸了开来。
对,炸了开来。
西奥只是刚碰到那相对柔软的腹部,它就成了一蓬血,洋洋洒洒地浇在了他身上,他一时间以为这是个什么仿生机器人,腹部有自爆按钮,可黑兽的脑袋还在,它失去支点,砸在西奥的肩膀上,滚落到地面,血浆和一些碎掉的焦黑落了他一身。
天哪,这可真是……
西奥的鼻腔都是血味,他抹了把脸,想驱散呕吐欲,余光看见一个人走到他身边,弯下腰,捡起那个吻部还在抽动的头颅,另一手的枪管下弹出一截刀刃。
西奥拧动脖子去看他。
他熟练地剜出了黑兽的眼珠,带着一点肌肉组织,没有多余的皮肉。
西奥捂住抽动的胃部,感觉更想吐了。他是想道谢的,但是一张嘴,胃液立即泛上他的食道,他只能面色苍白地再闭上它。
对方——正是西奥醒来时看见的那个人——他肩上的乌鸦高声嘶叫,敏捷地叼过一颗把柄更长的,拍打着翅膀飞走了。
而那个人转过头来,以那双红色的眼睛与西奥对视。
那目光落在西奥布满鳞片的胳膊、脸颊。
更像是审视,
“……你受伤了?“半晌,他问道,并且蹲下身与他平视。
“谢谢,”意识到对方是可以沟通的对象,西奥的胃痛奇异地减轻了,他又多说了几句,发现刚才的不适感中有很大一部分是由于精神压力。
“谢谢,我没受什么伤,多亏你来得及时。”西奥撸下受损的那些鳞,把能褪的都褪去,可对方依旧探究地看着他,“我是个司烛,但不擅长战斗……你看,这是我的名片,我是个牙医。”他递出那张精美的小卡片,希望它能分散对方的注意力。
对方接过了它。
“黑酢 斑,”他看着名片,念道,就像名片上写的是他的名字而非西奥的。
“叫我西奥吧,黑酢,也有人喜欢直接称呼我“牙医”,那样也行。”
西奥觉得对方可能是不认得名片上到底写了什么。他尽可能热情地做了自我介绍,但是没有伸出手,万幸,对方也没有和他握手的意思。
“黑酢,”西奥想从这位比自己先醒来的战斗人员身上了解一点情报,他决定从对方的宠物入手。
“你对鱼有兴趣吗?我知道一个看鱼的好地方,或许战斗结束后,你会想去看看?”
钝痛,从脑袋深处传来,一直沿着头皮散开,触觉如同是昆虫用细勾抓牢他的头皮,爬向四肢百骸。古尔发誓自己没有看见可以的玩意,他的大脑还在回溯到最后清醒的时刻——女人,做爱,醉酒,过夜。前两者对于古尔来说习以为常,后两者对于他来说就不算常见,他已经想好如何去跟躺在自己床边的女人解释安慰,右手往他坐着的地方一碰,古尔疑惑。
这里明显不是床上,只要来过中心城的人们应该对此处都十分的熟悉,古尔摸到地板时还想着几年前遇到一个跟自己抢女人的粉毛,几年下来的中心城有过翻新,但是地板不可能有大面积的更替,远处是不少装甲车,挡住了古尔大部分的视线,目光沿着车身向周围看去,治管局的制服对于古尔来说也算眼熟,还有一些躺在地上的人……古尔也是如此觉得。
他还没有马上反应过来,自己幸好并非全身赤裸,不过在翻找自己的随身物品的时候,他从一些对于自己来说掏取根本不方便的地方找到一些常用的物品,这使得古尔花了一些时间去调整,目光时不时向周围看去,一些熟人也有转醒,有些人已经站起身,那边有位女人扛着木板,似乎是在鼓舞那些刚醒来的人去加入到与黑兽搏斗的前线。
古尔听力虽说没有视力好,不过女人不断的对不同的人重复话语,古尔也听到了大部分的内容,等到FC走到古尔身边时,古尔先是责问:“你不是治管局的人吗?为什么会有黑兽进来,这里明明是中心城,你们治管局的人就这么差劲吗??”
“差劲?那我们大可以现在就撤退,干嘛还要保护你们。”FC露出不屑的表情,让古尔很难把对方和母性划上等号,脑袋的钝痛还没有散去,在FC来之前就已经看了时间,古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变得柔和“抱歉,是我失态了。”
“知道就好…”FC开始准备自己那一套说辞,抗在肩上的木板上的字古尔看到一清二楚。
“抱歉,我不是战斗人员。”古尔抢在对方说话之前就拒绝了对方的“好意”,FC也没有过多磨叽,听到古尔不愿出力便起身。
古尔又叫住FC:“小姐,要是这些黑兽一会被消灭了,有兴趣跟我喝一杯吗?”
FC转头,对古尔露出表情,没有回答,但是对方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不少。
“切,吃人钱的高层……”FC已经不在古尔周围,古尔的注意力也从周围的人移到前线去。
说是前线,和那些昏倒的人相距的并非十分遥远,跑上几步就能很快到达战场。视线在战场上的一位美人身上定住,他脑海里对这种身高的女人留下的印象很少,那位美人的身高的确是超出正常女性不少,不过那朵大丽花毫不矫饰的在前线挥动她的砍刀,这让古尔容易有想要征服的冲动。
快跑几步,以防被女士的周波刀伤及,古尔特地走到对方的面前,趁着黑兽还未继续在这一块肆虐的空隙,古尔如同往常一样随意的穿着着他的风雪衣,中心城的天气允许他这种任性的穿着,也给了古尔展露自己荷尔蒙的机会。
美人的刀刃垂地,她已经看到了古尔,古尔擅自又往前走一步:“美人,与其在这里和那些野兽搏斗,不如我们回去聊一会天?看起来你的故事一时半会可说不完呢,我也是。”
古尔并未如愿听到美人的应许,对方的笑声已经让古尔感觉到他自己似乎又走错了一步棋,美人的声音浑厚,实在不像女人。
“不,我不是,我是男性,如你所见。”
古尔作为小丑的确是为面前有女装癖的男人带来了不少快乐,古尔却失望不已,对着人回笑一下,继而折返回到了非战场的地方。
一屁股坐在中心广场的地砖上,古尔扭头看向黑塔,黑塔对于他们这种需要运输的人来说宛如救命稻草,不过这根救命稻草似乎折损的厉害,向陆地看去,广场其他的战场才算是惨不忍睹,不少地方因为黑兽的入侵已经成为了废墟,不少绿化同样也被破坏,空气里有泥土翻起之后带出的新鲜味道,这并没有让古尔特别喜欢,甚至让他的过敏也有了反应。
“哈欠!”
“先生!”古尔顺着声音转过头,一只手还在擦拭鼻头,他看见一位黑发的男孩跑来,古尔点头,大抵是他不记得的熟人。
“先生您上次在便利店里买的啤酒,还没付钱呢!”等到古尔听到对方说的是这种小事的时候,又是措不及防一个喷嚏:“哈欠!什么啤酒?”
男孩相比几年前似乎也有了一些模样上的变化,不过一头黑发给古尔带来一些提示,他记得是当时躲女人的丈夫的时候……古尔抬起一只手,手指指着人:“你…我记得你,你是那个……名字很绕口的…”
“九十九目诚!先生!”九十九目乐于让人知道他的名字,估计他也不只这一次不断的对一人重复他的名字,毕竟对于其他人来说,是有些太过拗口了。
“对对,诚。”古尔点头,“我当然记得你的名字,那天的酒钱我肯定是放在收银台上了,但是之后,你知道的,那个人过来之后,可能就是在那段时间里,钱一不小心掉了,你没看见。”
“是吗……”九十九目有些将信将疑,古尔猛地握住人的手:“当然了!你那天也很慌张,总会有一些事情记错的。”
九十九目的手就是正常人的手,不柔软,还有些粗糙,古尔此时也只是为了给对方制造一个错觉,即使是一点点的酒钱,他也不太情愿补偿——毕竟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
“哈欠!”送走了九十九目,古尔的注意力落在几位陌生的美女身上,却感觉有一条视线直直的盯着自己,不习惯的扭过头。
得,熟人。
“西奥!”古尔叫了对方的名字,对方似乎是醍醐灌顶的点头“货呢!”
古尔往对方走的脚步一滞,接着继续往前走:“还没到雪城的时候我就在这里了,我能怎么办……不过鲨鱼的生意,我是帮你揽到了不少。”
“是吗?”西奥点头,古尔则是见着人想到了另一位“你为什么在这里?瓦莲京娜呢?”
“不清楚。”
简单的寒暄之后,两人陷入沉默,古尔能够察觉到西奥对自己业务的不放心“等这里的事情结束了,我就去帮你带货。”
“嗯。”
古尔站在西奥身边不过半分钟,挪步离开,往女生那边走去,眼中露出的是愉悦,他在各地横着走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会有把不到的妞?
中心城这样的惨状不是每天能见着的……
卡拉波斯坐起身,盯着身旁扛着板子的眼镜女性;“谁能打”,“去帮忙”,才一醒来就要去投入战斗,他舔舔有些干燥的嘴唇心想,这看起来有点不太人道——有点压榨劳动力之嫌;但这并非强制,你也可以选择重新躺回去装死,只是道德上就难以说服自己了;他盯着眼镜女性冷淡的神色,还是撑了一把地面站起来。
小高跟鞋碾到了长裙的裙摆,卡拉波斯整个人不由得摇晃了一下,他把这个归咎于自己现在还不太清醒;他一站起来,身高就明显高出身旁的眼镜女性一大截,其中尽然有小高跟鞋的功劳,但更多的本身身材上的差距。
“您要参与战斗吗……女士?”
女孩子裙下都有什么?当然是四十米大砍刀了。
每一把合法的高周波刀都是被严格管制的,注册登记定期检修。卡拉波斯稍微提起了一点裙子,他的礼仪和动作到位,粉色的裙摆被拉上去些许,露出里面的裙撑;年轻人弯腰,做了相当不庄重的动作——他把手伸进裙子里面,要从里头掏东西出来。
那是一把二十厘米左右的折刀,刀刃正安分守己地躺在木头手柄里面,年轻人握着它,它看起来和卡拉波斯裹在粉色蕾丝里的小臂一样长,甚至更长一些。
四十米高周波大砍刀那是非人道武器,这把折刀随着卡拉波斯手臂轻轻一动,刀刃便流畅地滑出来;是四十厘米高周波大砍刀。
他把头上的纱礼帽掀开,反正在地上躺了这么久,这身衣服和废了没什么差别;礼帽下面是一头黑发,随着帽檐的别针离去,头发也一并散开了。
黑兽和黑塔还有奥错,喜欢粉红色就像一个异端。
好在这里是中心城,卡拉波斯还能在这片战场看到几朵花儿,叫人心里有所安慰。
战场和花,人类和爱,残酷和美。你要分清楚你是活着还是死了,最好明确得像上一顿吃了的饭,而不是下一顿没着落的菜谱;但是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卡拉波斯每次都在黑兽的体液溅出来时才能分清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粉色裙摆的蕾丝被裙撑的尾骨勾住了,执着翘着不肯落下去;就像战场上的粉红色;猎人察觉到自己手里的折刀电量充沛,他并不疲倦,投入了战斗之中。
地上还躺着很多昏迷的人,战线一旦外扩就会有更多漏洞——这是看实力的时候;卡拉波斯甩掉刀上的液体,又往外走去;原先那个眼镜女性已经离开了,她冷淡地号召清醒过来的、有余力的人去战斗,牌子上的大字清楚地昭示她的目的;一个古铜色皮肤的小帅哥这个时候走过来,他身材很好,打架大概也不错,但不像个猎人。
卡拉波斯顺势停下脚步。
“美女,与其去和那些野兽搏斗,不如来跟我聊天怎么样?”
人类和爱。卡拉波斯挑眉过后愉快地笑起来,虽然发出的笑声有些揶揄的意味,“不,我不是,我是男性,如你所见。”
这一点也不能所见。古尔终于在下颚的阴影和黑色的发丝间找到了卡拉波斯的喉结,它被衬在一截粉红色的领子上。
真奇怪,古尔第一眼居然没有觉得突兀。
肤色性感的青年又回到人堆里去了,看来确实不是战斗型角色。他们相互笑了一下,卡拉波斯再度提起了他的折刀和脚步。
他怎么到这个地方来的?又为什么昏倒了?
先做出选择,再来获得答案。
序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