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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是星期天。某种意义对他来说是个休息的日子。我强制地把他拉出街上逛了逛,他看上去不太习惯,有些别扭。
我们买了点吃的,最后也不知该去哪,随便找个地方坐下了。
“这里不是海南吗?”我问。
“是的。”
“你之前不是说要看海吗?”
他沉默了好一会,默默地把手上的肉串用一种极为认真的表情吃完,然后又起身去买了烧饼。这时我才意识到他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的。于是他回来,坐到我身边,继续吃烧饼。就是不想说话的样子。
“为什么?”
他瞥了我一眼。
“……”
我知道他是这种被强迫就会去做的人。他还是把嘴里的食物吞下去,教养良好地说:“这是个人隐私问题。”
“我想知道。”我说。
他看上去郁闷了不少,还是非常犹豫地说:
“现在不配看海。”
那么对他来说,海应该是具有某种象征或者有纪念意义的东西。我虽然说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但是这一部分还是不太清楚。我记得他说过,他想看海鸥在天上飞。但是我不知道其中的理由。或许我现在也不需要知道这个理由。
因为周末的缘故,商业街的人数比往常的要多得多。我们两都苦着脸,坐在角落里,在这滔滔人流中显得很不合群,但不显眼。就像我们两是这座街道的边缘人一样。他稍微眯着眼去看路边的灯,流露出些许怀念的神色。我稍微把头伸出去,靠在他的肩上。
“很舒服吧?”
“你指的什么?”我问。
“生活的气氛。”
“那的确也是。”
他缩了缩肩膀,似乎不太习惯我的行为,但是并没有明显地做出推开一类的姿态。从这一点对我来说已经足够温柔了。
“我想知道海鸥的事。”
“……不要。”他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你实在想听,就交换。”
“那是什么?”
“呃,作为本职的一种自尊心的坚持之类的……”
“不错。”我说。
我仔细想了想自己的事情。
“我一直在寻找某种真相,就是自已在想什么。要是这么说的话,其实就是想确认自己是什么东西,想自己建立一种比较完整的自我。”
“嗯。”
“为了知道这个真相,我学习了很多东西来辅助我自己。也和很多很多各种各样的人接触了,但是我最后却越来越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想什么,这个答案反而越来越模糊起来。”
他点头。
“所以我来找了。就这样。说完了。”
“……没什么信息量啊。”他不满地嘟嚷着。
“信息量是有的,要从提取的角度。”我回答他。“那么,交换吧。”
他叹了口气,看着地板似乎整理着语言。“我喜欢《海鸥》。”
“原来如此。”
“看过至少有五十遍喔。”
“那真的是大粉丝了呢。”
“我也想成为海鸥。”他用一种格外向往地声音回答,“偶尔也觉得说出‘我是一只海鸥’是非常浪漫的事……”
我也并非不能理解他,这个答案也隐隐约约猜出来了不少。但我印象中,他并不是这种类型的人。我很难形容他。
“不过,那样应该是去湖边而不是海边吧。”
他说:“感觉海边更有海鸥的感觉啊。而且海鸥本来也带海字嘛,不管是海鸥还是seagull。湖边的海鸥已经很少了吧?……我想,是这样的。不过,我也没见过什么特别大的湖……”
“你有机会可以去看看。”
“海边的海鸥就够了。”
他稍微有些强硬地回答我。
我也不打算追究下去,我们去买了一杯茶,就回去了。他说第二天还有工作,就回了办公室休息去了。虽然我并不知道他究竟是休息或者有别的什么事,对我来说或许是很重要的,但被我错过了,又或许只是无关紧要的什么,至少现在我还不想对他做太多过于过分的事。我认为海鸥的话题已经很深层次地触摸到了他,他也需要一定时间去适应。我不应该继续逼迫他。
第二天,我在他办公室旁观他工作。
他时不时向我投来不解和请求的目光,被我无视掉了。因为整个上午都很忙,他也没有办法和机会直接来和我说话让我出去。最后发现我什么也不干,也不影响到谁(除了他),就无可奈何地放任我了。
“感觉怎么样呢?”他轻轻地(声音很小地)问。
“……手有点痛。”
他没有说什么,稍微比划了一下,非常熟练地给来的人包扎,然后交代了注意事项。又拿了一点止疼药给那人。接着下一个人又来了:
“最近有点提不起劲。”
看着他一脸疲惫的样子,莫觉稍微犹豫了两秒。然后伸手,柔和地盖住那人的手背。
“……可以看向这边吗?”
他选择了他本不应该选择的道路。我觉得胸口发闷。
在读心的瞬间,那人身体猛然颤抖起来。五秒是很短的。在突然地、剧烈地恐惧感降临时,他已经无法自主地控制自己去移开视线了。莫觉没有阻止对视。时间在意识不到的地方过得缓慢又迅速。在十秒后,莫觉眨了眨眼。又继续用他那迷幻地具有欺诈力的声音低声说:
“你忘了。”
我稍微有些头痛。
他又摆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和对刚刚发生了什么已经全部忘得一干二净的迷茫的人施放了一个简单的精神放松法。然后温柔地告诉他一些鼓励的话。在我这一旁听了是有够莫名其妙的,但是看对方的样子那一定是足够深入他心的话了。不久后,那人开始释然地大哭。莫觉又怜惜似的安抚他,最后拿出一盒东西。递给那个人。在很短的时间内,那人平静下来,拿着药就走了。
他选择的工作一直很麻烦,不论是对心理的疏通还是对肉体的治愈。我认为他的工作对他的人生经历都不是一个好的过程:他们谈心,就会触碰到人心的丑恶;他们处理伤口,对他来说又是一个直视生命的过程。他说过,他其实一事无成,一无所有。那是因为不管是精神还是肉体,总有会有些些许许无法治愈的、永恒的伤,他对此,真的是无能为力的。他只能减缓意识到那个伤痕的过程,或者试图让他们暂时忘记。
但我不认为这是什么错误的。
不论如何,那也是属于他们人生中的一部分。也是构成了现在的他们的很重要的东西。……莫觉是不是也这样认为呢。所以一直不会强硬地将他们的痛苦的记忆消除掉。
开玩笑的。
“莫觉,”我说。“如果你真的,会因为这样觉得幸福的话,我认为也不是坏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打断了我。
“我从不同情别人。因为同情这种感情就是把自己的位置放在对方之上。你知道吗?同情本来就是一种会让自己产生快感的方式,为了自己一点优越感。”他站起来,用一种十分冷淡的(或许包含了一些痛苦)眼神盯着我,“你不要同情我。我也不要谁同情。”
“你说得对,但我现在没有同情你。”
“……”
“我是说真的。如果你会因为这样觉得幸福,我认为不是坏事。因为你还是拯救了他们的。”
“不。我,谁也没有拯救。”他平静地说,“而且,幸福也不会有。幸福是不存在的。”
“……”
“幸福是不存在的。不幸有不同的方式,用各种各样的姿态存在着,但是幸福从来就没有存在过,那是一种相对的状态。长时间的满足是不会存在的,幸福是不存在的。”
“你说的是真心话吗?”
他泄气般地倒在沙发上,用手臂盖住眼睛:“我也不愿这么相信的。”几秒的寂静后,他细细地说:“真的。”
——我不知道他在这一年里发生了什么。
在那之前,他明明还祈祷着所有人都能够幸福呢。——意识到这点,我总觉得我做错了什么事,犯下了极大的罪。他在逐渐认识自己,然后逐渐毁灭自己。不。他从来都是无辜的。曾经,他自由与幸福过,可是偶然路过的谁因为闲而无事,就将他杀死了。于是他开始坠落。倒下来了。我捂住脸痛哭起来。莫觉始终没有过来安慰我。一定不是因为怨恨,而是共感的缘故。他也知道我们都无能为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