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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试着邀请他出去逛逛。他和我到了阳台,下方的商业街人来人往。虽然这里是特殊区域但是丝毫不影响它应该具有的形态。灯火通明。莫觉的侧脸被灯光照得微微发亮。我们站在阳台互相无话。所以我说:
“来继续上次的话题吧。你为什么成了现在这样?”
他听了我的话,不意外地露出了一个微笑。但是毫无先前的味道:“这个问题和我们之前的问题不是一个问题吧?”
“我们始终都是在谈你,有何不同呢?”
“那也是。”他说。
他从柜子里拿出一罐咖啡给我,有些愧疚:“抱歉,只有咖啡了。如果你有什么想要的我也可以去买……”
“不用。”我说,“咖啡挺好的。”我想了想,上次他给我喝的是牛奶,被我拒绝了。接着他还拿出了草莓苏打或者蜜瓜苏打一类的饮料。总之不是咖啡。想到这点,我又无端地为他感到悲哀起来。
“你为什么成了现在这样?”
他故作姿态地有点不高兴:“说好下次和我说说你的。”然后又忍不住笑了,“虽然你会这么问,我很高兴。”
我静静地等着他。
他微微垂着头,眼睫毛维持着一定频率地颤抖着。浑身上下都是一种脆弱的气氛。他浅浅的呼吸着,更像是睡着了,而不是在思考。过了好几分钟,他慢慢地开口:
“逍遥游袭击基地的时候……”
他的表情很轻松,还有一种无法言喻的释然。
“那天要来我的客人,在混乱中被杀掉了。”
“说下去。”我说。
“我很担心,然后去联系之后的客人,让他们注意。但是联系之前的客人的时候,发现有三个也是因为那次死掉了。”
“说下去。”我说。
“我说过的第一个客人,那个小女孩,在那件事不久后,打电话给我,说她妈妈死了。”他稍微歪了歪头,没什么表情地淡然的样子,“我问她在哪,我过去和她说话。她说,‘不用啦,莫觉医生。我发现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了。’”
“说下去。”我说。
“然后她再也没有联系我。就是这样了。”
我盯着他的眼睛,他默默地回望我。过了好一会,他“噗嗤”地笑了:“不让我说下去了吗?”
“没有必要了。”
我回答他。
他只是叹气,然后伸出一只手盖住脸。从手掌后发出了沉重的声音。
“于是因此,我发现,其实谁都不信任我。大家来我这里,寻求一时的安慰和满足,之后就不再信任我了。就像一个车站,大家在我这一站下车,稍作整息,然后车来了,继续匆匆忙忙上车。就这么开向未来去了。只有我一直在车站等着下一批旅客。
“我以为我改变了什么,结果发现没有。我其实,一直都,一无所有。我也没有,拯救过谁。做不到的事情堆积成山,只是自己视而不见而已。”
“为什么会这么想?”
“不要问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他伸出手点了点我的胸口,“要问自己想问的问题。”
这就是我为什么不喜欢和一个会读心的心理医生说话的原因了。我看他收回手,撑着脸,对街道摆出一副毫无兴趣的表情。但是究竟在想什么呢。我没有读心的能力,我也无法了解他。他虽然谁都能都理解,但是却完全没有人理解他,也没有人想要去理解过他。
但他存在本身就是这样的概念。这本来也是他一直刻意致力所制造的的一种印象。就像星星,就是一种飘渺的,不真实的,也不需要真实的东西。他只要一直在天上就够了。
“你现在能做什么?”我问。
他说:“开药。”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罐瓶子。装了一半的紫蓝色的小圆粒的玻璃瓶。他轻轻摇晃着,瓶子应景地发出了药丸在瓶中应该有的声音。他笑眯眯地把药瓶伸过来,对我说:“无花果味的。”
“无花果味的。”我重复,“可以问一下,是什么危险药物吗?”
“当然不是了,你可以把它当做果味C。”他说,“但它至少能解决大部分问题。”
“我是问,你现在能做什么?”
他淡淡地笑了。“我当然,不能做什么。但是至少,我能让别人忘记痛苦。”
“什么痛苦?”
“看你想要什么。比如骑在我身上抓着我脖子看我窒息的那个过程,或者挖开我肚子把肠子给生吃了,之类的。”
我忍不住笑:“为什么那么极端?”
“可能是因为那是我印象里快感最强的两个方式?”他揉揉他的刘海,“说实话,如果可以我其实也不想被这样对待……”
我有点紧张,伸出手扒开他高领,当然没什么印子了。“但是总的来说,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只要是我能做的。”他镇定地注视着我的手说。
“你对谁都能这么说吗?”我问。
他说:“别说这种话。”
“我只是为你感到可怜。”
我用手指小心地划过他的脖子。我一直在想,他总喜欢穿高领是不是有什么原因之类的。现在回想,可能是他本身的一种自我防范或者拒绝的体现,虽然他本人毫无自觉。如此一来,我又觉得他清晰了不少:“你变可爱了。”我笑着说。
“对男性说这话不太好吧?”他困惑地回答。因为说话脖子轻轻地振动着,给人一种奇异的渴望感。“我开始考虑你说的可能性了。”我说。
“人还是很奇怪的是不是?通过掌握谁的性命而产生满足?”
我觉得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口吻挺奇怪的,也没有细问,随便应了声。
“杀死谁我觉得是绝对不能做的。”
“……如果是逍遥游呢?”
“我……可能……不能原谅他们。”他的脖子甜美地颤动出一阵波纹,“但是我不会杀掉谁的。我本来也不具备这种资格。”
“那你的不能原谅不就显得很廉价了吗?”
“所以,我,会试着原谅他们的。”
他朦胧着眼睛,突然无声无息毫无预兆地哭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哭。用一种非常糟糕的方式大哭着:他眼睛睁得很大,表情却十分自然,非常平静。好像他的眼泪都是一种偶然降落下的雨。他的声音也异常的平稳:“我会试着原谅他们的。真的。如果做不到,那么就强制让自己做到就好了。但是一旦强制自己去做,我又要如何去面对死去的某人呢。我本身原本不应该去原谅他们,但是我想要去试着原谅他们的。到底,自己在想什么,我自己,也有点不清楚……”
“你不用去原谅他们啊。”
“不。这就像局外人被强行扯入局内一样。我很讨厌这种感觉。”他的音量逐渐加大并开始带上哭腔,“我本来什么都不想管的。”
他的眼泪滴落在我的手上。现在是全身都在颤抖了。我注视着他的眼睛,从一开始他在读心的这种错觉逐渐消失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能力没有发动,我也不太想猜测:不管是他注意力一直不集中,还是他又开始自闭了,都不是我想知道的答案。明明他第一次如此强烈地表达出了自己的感情,但是我始终祈望不要是这种感情的。
“……世界上哪里有永恒的理想主义呢,”我轻轻地说,“虽然我也觉得很残酷,但是理想主义被现实击败我仍然觉得这太过悲哀了。”
我不敢去碰他。我怕他就这么死去了。没有理由。我只能看着他饮泣吞声,用这种让人心酸的方式一个人哭着。下方的街道微微摇晃着,像是夏日被热量扭曲的空气。时不时传来谁的笑声。我想这虽然不是谁的刻意安排,但是也太荒诞了。令人生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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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见他的第一眼就认为他太天真了。或许是没有见过世面、社会经验为零之类的,只能从他身上感觉出一种出离纯粹的气氛。我并不太相信他的名声——要么他是在装模作样,那就是伪善;要么他就是一无所知,那水平真的就是空穴风来了。
试探性地,我和他面对面坐下谈了谈。他没有脱眼镜。纵使如此,我依然能够看出他眼睛里的不自然的温柔。
“怎么称呼您好呢?”
“影就好了吧。”我说,“不是真名。我不想用,可以吗?”
他微微一笑。
这场对话维持时间很长,对此我也是后知后觉。他有着一种惊人的能力。我并不是说像异能那样的东西,而是他与生俱来的,或者说是后天培养的一种天性。和他说话非常有趣。每当他稍稍低下头,垂着眼睛,总有一种在他面前仿佛什么都能够包容与原谅的感觉。
而与其谈我,不如说是谈他。
我们谈了谈他的幼年经历,他生活经验丰富得超乎我的印象:觉醒能力不久后就被父母送到人委工作,之后一个人在人委里通过接触重大嫌疑犯而使用“读心”所判断他所说的真伪。在人委期间没什么朋友,也没什么可以说话的对象,因为那时候他的能力掌控并不好,会强制读心。一定范围内的人的心声全部塞进脑子里不仅难受,更难受的还是内容。所以当他能力升级的时候,首先就把能力给关闭了。
“听上去像自闭症。”
他充满诱惑性地、语速缓慢地:“只要你什么都不想,你就什么都不用想了。”
这句话非常富有哲学性质。我们察觉到了这点,于是说完,他又轻轻地笑了起来。
“放空大脑其实会产生一种饱腹感。”他说,“就像吸毒一样,如果能完全地放空,你会觉得很快乐的。”
“感觉很危险?”
“还好。”
我决定先发制人:“你为什么成了现在这样?”
“现在这样?”
“饱含圣母心的天真小甜心的感觉。感觉很无知。”
“我给人是这样感觉吗?”
我反问他:“我一直以为你涉世不深,你说呢?”
他又笑了起来。
“你早就接触了人心的黑暗面,然后却活成了这个样子。我觉得很奇怪。”我说,“你的说法是,你的能力的原理是共感。你和杀人犯、强奸犯、抢劫犯或者别的什么变态犯罪者共感,你不会有什么感觉么?”
“人和人是不能身同感受的……”他缓缓地说,“为什么不能,因为想法上具备有差异。我读心的时候,是能够理解别人的想法的,也就是说……”他停顿了一下,对我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我是能够达成身同感受的。
“我能够理解杀人的畅快,或者强奸别人的优越,抢劫什么的满足,或者通过别的什么行为获得的快感。我是能够理解的。在共感的瞬间,我也能够获得那种感受,尤其是能力能够控制以后我不再多人读心,那种强烈的共感下,像是产生了另一个人格的感觉。”
“你说人格。”
“所以我能够控制,我自己的想法更占主导。”
我不禁对他刮目相看了。“你的意志非常的强烈。”
“谢谢。”他笑了笑。
即使如此,他在16岁时就已经阅过了无数人的人生经历。我对他的能力感觉到了无端地恐慌。
“我不是忘记,应该说知道了人心……我觉得,我或许可以谈谈人心?我一定程度地理解了人心,所以才想去改变它,让它更美好……因为它是有理由变好的。”
“你怎么知道能够变好?”
他想了想:
“我在第一次做工作的时候,是为一个小女孩做的。她的详细背景我就不说了,最后她走出了阴影,我问她要不要清除记忆,她说:‘如果我的这份记忆能和谁一起共享,感觉负担就没那么重了。’于是我感觉我终于有用处了。事实上我也非常感谢她。我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和她说说话而已,但是她变得充满希望,能够活下去了,我觉得很好,很幸福。就是因为这样而已。
“人不能说的秘密很多,所以负担很重。我只是想办法把负担弄轻,于是人就能充满希望地活着了。有一个身同感受的人,是真的,很能给人救赎感的。能够活下去,能够去面对生活与现实,这就是变好。说到底,这个变好是怎么回事呢……一定要说,就是按照我所想的那样去变化了,我觉得就很好了。”
“非常自我的变好啊。”
“人总会有私心的嘛。”他摸摸刘海的发梢,轻轻揉了揉。
“我们还是打回正题:你为什么变成这样?”
“为什么……我觉得很自然啊。我并没有太刻意地改变。从人委离开后,工作也很顺利,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
可能是本性爆发吧。他说。
“我一开始,并不喜欢这个能力。觉得很痛苦。但是我之后想到了:我一定是太过渴望能够拯救谁,所以觉醒了这个能力。所以我接受它,运用它,试着拯救谁。就是这样简单的事情。”
“据我所知,你觉醒了洗脑的能力的?”
“那种能力我不会乱用的!”
“你有没有想过,有些是你不能解决的?”
他抬起眼睛来看我。我们隔着眼镜对视了好一会,或许是眼镜上的高光还是什么,我并没有被读心的感觉。他能够如此大胆地看向我,也一定是预料到了这个结果的。
“很多都是我不能解决的。”他突然移开了视线,有些困惑地笑着:“我不是万能的,很多我是不能解决的。”
我们默不作声了好一会,又随便找了无关紧要的话题说起来。我也并非不具备察言观色的能力,也就不再谈这个事了。我在临走前,又和他瞎扯了不少话。他有些撒娇地和我说“下次要多和我说说你自己的事喔”,送我到门口。
“说起来,逍遥游发动攻击了?”
“是有这样的事。”
“异协这边打算怎么办?”
“嗯……没有什么官方的说法喔。我不打算参加战争。……比起那边,我有更需要我的人。”
他心不在焉地用手指摩擦着门面,我就站在门口看着他的手指滑动着。突然像是被人打了大棒子头一般地恍然大悟:我对莫觉这个人充满了恐惧感。他之所以能够变成现在的样子,正是因为他身上承载的时间太长了。时间越长的东西,越暧昧。莫觉这个人已经朦胧成了一个无法捉摸的形态。他就算下一秒就这么伸出手来温柔地握着我的脖子让我去死,就算突然打开窗户纵身一跃,打开火机点燃房间投身火海,也一点不奇怪。因为他,太模糊了。他已经没有了一种人类的形态,只是纯粹地作为一种接受的概念而生存下来了。一味地,默默地,作为一种或许是爱的集合体一样的东西,而活下来了。听上去很浪漫,但是因为这样,他自己本人,却是没有爱的能力的。因为谁都爱着,所以谁都不会爱。越是思考,反而觉得越复杂。他太纯粹了。就像一张纸上不断画圈,最后纸变成的就是朦胧的灰色或者黑色那样。
“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他突然开口问我。
我把视线转移到他脸上,发现他正在很认真地看着我。
从来没有过人想要去了解他。他自己也不需要在意。这可能是他作为人类的一丝本能反应了。我不想把气氛弄得太严肃,只好说:“会相信初恋能够一生相随的人。”
他非常认真地思考着,然后顿顿地笑了。“那的确是。我是这么相信的。”
“所以你太天真啦。被卖了还会帮别人数钱的那种类型。”
“这么说,我会觉得很困扰的。”
我看向窗外。
“我想说最后一件事。”他说。
“你请。”
“你见过海吗?”
“你没有?”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反而用一种十分悠远地怀念的目光,看着不知名的某处。“我想,试着去看一看海。”
这句话吐出之时,我就已经不可置疑。那是一种非常恰到好处的温柔。那是从见面到现在,我第一次确实地,能够自我判断地感受到他柔软的事情。我不自觉地追问下去:
“可以问一下为什么吗?”
“想看看海鸥在天上飞。”他说。
我不明白这个理由是什么意思。字面意思还是有更深的意义呢,我没有深入地思考。我说,我走了。他回过神,很柔和地说:“再见。”一会,又补充:“我还是相信初恋是能够一生相守的。”我们都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梗,于是相视一笑。
那是我距离再见他一年前的事。之后,在医务室,我们再次相遇。他把眼镜脱了,沉默地喝着咖啡,然后瞥了我一眼,疲惫地扯着笑。
“我现在,能够做到了。以前做不到的事。”
听上去像是在炫耀什么。但是我发现他开始变了,像是天使被迫坠入人间(这个比喻不太好笑)。他开始实体化了。我伸出手,摸摸他的脸。他没有动。我觉得很可怕。因为我什么都摸不到,和之前一样,但是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