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字4595
我又赶死线了,汪汪汪汪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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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归海青早早地把景箫叫醒了,鉴于他从来都比景箫起得早,少年也没当回事。带着鸟的狗妖精来找他们说仓库受袭的事情,他们才知道,那只海豹想要铃铛的原因是他们储藏食物和水的仓库被狼人袭击了。景箫去看了仓库,有巨大的兽类脚印在那附近徘徊过,而那个黄铜铃铛挂在损坏的墙壁外面,随着微风晃荡。
景箫有那么一会觉得自己挺幼稚的。
算是对海豹行为的认可,他这次主动揽下了夜间警戒巡逻的活计。虽然这事情可以说是出力不讨好,但搞了仓库的那帮畜生肯定还在附近,如果他们及时去巡逻的话说不定还能把它们剁碎在地上。
少年再次去拿起武器的时候,竟然觉得有那么一丝丝的陌生,好在那丝违和感随着他空挥过两下手臂就消失了。长刀入鞘后背上熟悉的重量也回来了,景箫迎着夜空伸了个懒腰,一种奇妙的安心感在他心里氤氲。
“走了。”归海青从他身边擦过,蓝眼睛里落进一片晦暗的星辰。
他们离开镇子的路不算长,而气氛也没紧张到无话可说的地步,两人便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起天来。他和归海青聊到过去,景箫和他说到慰晴,说她是如何把脏兮兮的自己牵着手带走,如何教他写字的,而归海青抿着嘴听他说,偶尔插进一两句问话来。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边走边说,归海青还是对自己的过去只字不提——景箫猜他还在对那天晚上两人说着话他就睡着的事情耿耿于怀。
不仅模样像个姑娘,连小心思都细得像个姑娘。
北风带来的不止是柔软的春意,还有味道。景箫耸耸鼻子,风里带来的那股腥臭的野兽味道再明显不过,他看见男孩的瞳孔缩了缩。
“就在附近了。”他握住背后的刀柄,“在这里解决掉,还是把它搞到跑不掉的地方?”
“要杀就杀透。”归海青手里折成两段的长兵器碰撞出清脆的一声又拆开。
“那就引到山上去,”景箫目测了一下那座小山和自己的距离,“没多远,如果这东西有足够的耐心,前后夹击就可以把它逼死在山路上。”
“嗯。”归海青哼了一声,大概是表示同意了。
两人蓦然加快了脚步,野兽的腥味似乎更近了一些。
“要是有机会的话,拿花给你做个头饰?”既然定下了作战计划,景箫也就不那么紧张,何况一只狼人对上两个人也形不成太大的威胁,他盯着归海青的头发就开始突发奇想。
归海青没说话。
“……会不会有点女孩子气?”少年有点踌躇,怕男孩生气。
“没事。”归海青看起来有点心不在焉,鼻尖时不时小动物似的抖一抖。
“那,我就找个时间给你做?”景箫挠挠头,顺滑的手感让他一愣,才反应过来那头脏稻草一样的毛已经被身边的人洗干净了。
“只要能够见到多到能做出来的花。”归海青这么说了一句。
“那就等到春天吧,春天的时候,我去找到足够做出花冠来的花,给你做个戴戴。”景箫小心翼翼地看看男孩的眼睛,心里想他的眼睛真好看。
那双眼睛和他的不同,清澈透亮,映着天空的时候就像藏着星星。
“嗯。”男孩的鼻音里带着些许的笑意。
“……来了。”男孩这么说。
他在山顶听到归海青的声音。
锁扣可称悦耳的连接声,野兽带着血腥气的咆哮,狼牙与金属相撞的巨响——这几样声音在景箫拔刀的瞬间几乎同时响起,他不知道归海青拥有什么样的过去,能够让他拥有这种和野兽如出一辙的反应能力。那东西没能在归海青那里占到便宜,弓着脊背跳到他们二人中间。景箫几乎能看到它发着光的瞳孔向自己身上瞥来——
可惜你打错主意了,少年勾起嘴角。
景箫俯身下去,双手握着那柄几乎同他一般高低的刀。他将刀锋对准狼人,准备在它扑来的时候给它来个一刀两断。
野兽动了。
“躲开!”
称得上是清脆的音节和武器破空的尖啸同时响起,野兽的惨叫伴着黑色的血花迸出它的身体。少年向侧边倒去,闪过了狼人变形的指爪,抓住了那柄枪。
他看到淡红色的肠子从它的侧腹流出,浓黑的血液变成了红色的血水,狼人在这短促的几个呼吸之中已经失去了战斗的能力。
景箫抬手,把刀刺进野兽还在起伏的胸口。
“这东西,最后动静还意外的大。”他确认一般又在它胸口捅了两下,将带着血的刀逆着伤口旋了一圈,带起动物的又一阵痉挛,“不过这样,该是断气了吧。”
“只要附近没有同伴就好。”归海青也走近过来,伸手去拿他的武器,“这样就……”
有只乌鸦嘲笑般叫了一声,扑棱棱地飞走了。
男孩在抓住武器之前猛地转身:“……哪里不太对。”
然后少年看到了天空,和自己飞溅的血液。
那种滋味有些熟悉,从肚腹到胸口都弥漫着麻木的疼痛,而显然这一击是不足以让他离开地面的——在被攻击之前他就飞了起来,而那道伤口只是在他皮肉上浅浅的一道而已。
之后是被重击的痛感从背后传来,少年眼前瞬间发了黑,一口带着血腥味道的气体从他气管里翻涌上来,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甚至无法动弹,上半身甚至使不上一点力气。
后来他把这样的情况归因于自己大病未愈,毕竟这次事件距离他上一次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还没有两个星期。
意识再度回到他身体里的时候,景箫看到那个男孩像是疯了一般用闪着微光的利器切割野兽的脖颈,狼人的血和他自己的血将归海青的半个脸染红,野兽断了一半的脖子还在向外喷涌着黑红的液体。
而红色的血顺着蓝色眸子男孩的手心流下,他用那双温凉的、细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毫不犹豫地握住白色的利刃,任由那些锋刃切入他的肌肤,可他的眼睛仿佛燃着火,那双装下整个夜空的眼睛,现在正被烧灭了整座孤山的火愤怒地燃烧。
那双手不是用来战斗的手啊,景箫张开嘴,发不出声音。
“……青。”他用尽力气,从喉咙里流出的气音却只能发出最后一个字来。
少年抓住地面上死去的野草,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浮木。
“……归海青……”他艰难地翻过身去,身前的伤口还在向外涌着一股股的鲜血,他用嘶哑的声音呼叫那个他起的名字。
“归海青……!”他用手撑起身体,看着狼人的利爪渐渐接近男孩的脸。
——他不想让他死。
他想打破那个绝望的循环。
他又一次被人接纳了,又一次与人产生了交集,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这一生都要与这个由他起了名字的男孩绑在一起,可现在他就在那里流着血,看起来就要死了。
他不想再带来毁灭,他不想成为带来死亡的怪物。
他想要和所有的人一起,活下去。
“归海青!”
景箫叫出声来。
他的刀落在了一边,少年单手抄起那柄陪着自己走了快五年的刀,朝着野兽猛冲了过去。
他能感受到伤口在撕裂,能够感受到血顺着自己的身体向外流淌,但那些都不重要,这样的伤还不会让他死掉。
重要的是,他不能让归海青死掉。
刀尖捅进野兽的身体,就像曾经穿透那些它夺走的生命那样,毫无犹豫。
过去景箫用自己的手杀死谁的时候,通常都是失去理智的,但这次他非常清醒。
他清晰的感觉到刀刃刺穿的皮肉的手感,看到黑红的血顺着刀身上的血槽涌出,看到狼人的眼睛失去光芒——然后他扔下武器,接住跟着野兽一起倒下的男孩。
那双蓝眼睛像是被火燃尽了,被苍白的眼睑盖在下面,再看不到那片无垠的星空。
归海青的两只手不停向外涌着鲜血,而他仍然没有松开抓着那些锋利刀片的手指。
“喂,喂你醒醒,归海青,归海青你醒醒?”景箫开始紧张,他害怕这个男孩闭上眼睛以后就再也睁不开,他见到过太多这样的人了,那些人流着血,被他背在身上,不知何时就没有了气息,也没有了温度,最后在哭声或沉默中被埋进土里,只有一个墓碑或土包留下他的痕迹。
他怕归海青也得了一样的结局。
景箫将男孩的手指小心翼翼从刀片上扳开——这中间那些刀片割中了好几次他的手,流出来的血和男孩半凝固的血掺杂在一起。然后他将归海青的武器一件件捡起来,他不知道这些碎块还能不能用,但那孩子是聪明的,应该能够自己将它修好。少年脱下上衣,撕下一条碎布——这件衣服刚刚被洗干净,显然就不能穿了,他撕碎它的时候还有那么一丝心疼。景箫把少年扶起来,紧紧地扎住他肩头胸口的伤,然后将刀鞘和皮带挪了个方向戴在胸口,用另一条碎布把那堆枪的碎块扎在了一起,和自己的刀放在一起。
他托着男孩的腿,让那两条手臂垂在自己身体两边,站起来的动作又带动了他刚开始凝固的伤口,痛得他一咧嘴。
然后他的余光看到了另一个人。
那人显然已经死了,没人能在那么惨烈的伤口里活下来,那些狼甚至掏空了他的内脏,现在那具尸体正散发着淡淡的腐臭。他在镇子里见过这个男人,这个人的名字对他而言有些拗口,再加上仅仅是一面之缘,他没能记下来男人的名字,但他记得那是个精灵。
就算只是见过一次的人,死去也是要有归宿的吧。
他叹了口气,用上衣最后的部分把自己和归海青绑在了一起,然后重又弯下腰去,拖起尸体的手臂。
“走了,我们回家。”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和谁说话,但他就想说那么一句,回家了。
那个用木板当做家门的小屋,那个烧着暖暖的火堆的小屋,那个住着两个年轻人的小屋。
那是少年生命中的第一个家。
景箫带着归海青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到后半夜了,夜鸟的啼叫都已经停止。他背着一个人拖着一个人走得十分困难,将尸体放下在门口之后,他把男孩从腰上解下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木质的床上。归海青像是睡着了,呼吸匀净,景箫用那块前一天晚上拿来洗他的布把男孩的脸一点点擦干净。
他还活着,景箫忍不住松了口气。
少年站起来的时候才感觉到腹部的疼痛,那种皮肉伤特有的痛感让他有点烦躁。景箫拾起墙角的水桶,打算去水井打水给自己擦一擦伤口,也带些回来煮开了给归海青喝。
他再回到家的时候,除了基本光着的上半身,大大小小的伤口都清理的差不多了。少年一进门就看到在舔舐手心伤口的归海青,动作像只受了伤的小狼狗。
“别舔了!”景箫上手就抓住归海青的手腕,换来的是不解的目光。
“……为什么要舔伤口啊?”景箫被看得全身不自在,慢慢松开抓着男孩手腕的手。
“……因为唾液可以消毒。”归海青小声说。
“又不是没有消毒用的东西,别舔了。”景箫低头去床底,翻出了那瓶酒。他有点庆幸当时把这瓶酒给留下了,不然现在连点用来给他擦拭伤口的东西都没有,用水井里打上来的水擦的话,怕是他过不了几天就会死于感染。
“忍着点,可能会疼。”景箫拔开酒瓶的木塞——这东西比他想象的结实很多,他有点佩服自己那个混蛋爹能每次都直接用手拔开塞子,“为了不浪费你就将就一下。”
酒入口有些辣,却又有一股奇怪的香味冲着他的鼻子。
景箫没忍住,噗的一口全都喷在了归海青手上,倒是真的一滴都没浪费。一回生二回熟,他很快就把男孩全身的伤口都用酒精擦过了,除了归海青皱起的眉毛以外没得到别的反馈。
“好了,这算是结束了。”景箫拍拍手把塞子塞回去,这么一通下来,一瓶酒很快去了三分之一,不知怎么回事景箫觉得身上有点发热,脑袋也有点晕。也许是失血和劳累的原因吗?过去景箫没有过这么虚弱的感觉。
——他没往酒上想。
好累啊,他自己嘟囔。床就在背后,他往后哆嗦了两步,扑通就坐了回去。
“我睡一会……你小心点,别沾水。”少年有点困难地抬起眼皮看归海青,然后如释重负一样的闭上了眼睛。
窗外是露出鱼肚白的天空和晨鸟的鸣叫,可他在梦里看不到日出了。
再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了老高了。
景箫是被冻醒的,少年睁眼只觉得上半身冷得发抖,伸手想把被子扯过来盖在自己身上,却遭到了阻力——和阻力一起的还有一声嘤咛从他胸口传来,他一低头大惊失色。
归海青像是小猫睡觉一样缩成一个团,正把额头贴在自己胸口。似乎是感觉到少年的动作,男孩在他怀里蠕动了一下抬起头,半阖的、半深半浅的蓝眼睛带着水雾一般的迷蒙。
“……我再睡一会儿。就一会儿。”
然后归海青重又将头埋了回去,景箫甚至能够感觉到男孩薄如蝉翼的鼻息和他冰凉的皮肤接触的温暖。
少年觉得自己的心脏没来由地跳了一下,有种温暖柔软的小小的植物正在他心里悄悄地生长发芽。
“好,你睡吧,我不离开。”他伸出手臂,把男孩圈在自己怀里,又闭上了眼睛。
——这一生都不会离开。
少年在半梦半醒间,和男孩许下了这样的约定。
共计7514字。
二
少年面对着没有破绽的夜空。他闭着眼,北风将他的衣摆掀起,周遭只剩下呼吸间的死寂,却又似乎有着无数不见声的咆哮纠缠着,将他死死束缚。它们想要扼杀他,但这里并不是他的葬身之处。
他像是僵硬的死物般伫立在原地,在那一轮惨白的月光之下,最接近那冷漠星体的山顶之上,他却没有伸手去捉捕天空的恩赐与低处的群蚁,仿佛他的全部都在此刻休止。他闭着眼,北风将他的发丝凌乱,他舍弃掉视觉,全部能够嗅到闻见的事物在他的脑内汇聚。
他看见地面残旧的嫁衣,看见那雪还未融化时盛装;
他看见未曾存在过的花影,看见拖沓着伤残身体终于抵达终点后见到的春天;
他看见哀嚎的野兽,看见某个男人的尸骸;
他看见新生的恶意,看见尖利兽爪下骇人的伤痕;
他看见展露獠牙的怪物,看见血流成河的送丧。
有一种熟悉的,仅仅属于畜生的味道。伴随着微弱到几乎无法听闻的低吼声弥漫在空气中,搅和着过头的湿度,淋撒上虚伪的月色,无论怎样修饰都无法将它本身就带有的恶臭感颠覆,他稳住心跳,将手中的武器攥紧。
“…来了。”
少年睁开那双在夜幕双臂之下燃着微光的眼。
可那股子味道有点重的过分。归海青将一直没有离手的长武器展开为最具攻击性的模样,原本的折叠处发出卡槽相扣的清脆声音。
在常人难以反应的刹那后,响亮的撞击声充斥双耳,即便极其迅速地示出武器,归海青还是被那扑上来的东西撞的退了半步。那怪物的利齿距离他的脸部的距离相当短,完全靠那杆挡在他们之间的枪来维持,能够明显感受到它喷出的潮热气息,他轻哼一声,扭转方向挣脱那股子不小的力量,在怪物还未来得及转向时向后跳开。
这次的警戒果然没有白费功夫——只不过将这大家伙引到山顶费了好些功夫,少年用眼神示意同行者小心些,那只野兽警惕地注意着二人的动作,发出凶恶的吼声。与方才上山时虽说紧张但却能够聊上几句的空气不同,此刻绝对可以说是箭在弦上——归海青发觉它的注意力已经落在了另一人身上,既然“偷袭”自己不成,那或许另外一个是个软柿子?
有一只乌鸦还是什么的鸟类落在一旁枯树的枝头,那不知是死是活的木头悄鸣了一声,没有发现自己的嗓子已经发哑。
没有任何一个活物轻举妄动。
那只怪物——归海青记得自己曾经遇到过的,但那是记忆较深处的残片了,他想不太起来那曾经发生过什么,但这丑陋的形态他永远也无法忘却。他看见粘稠透明的液体从它可以称得上是裂开的口中滴落,收缩着的瞳孔,以及半站立着,覆盖着厚实皮毛的躯体。就是这家伙袭击了仓库,所以要杀掉。他没有想什么过多的,只觉得这是理所当然,他的脑内出现多种不同的应战策略,最终做出了一个有些艰难的决定。
那只狼人似乎是将身体转过去了一些,少年注意到它绷紧了腿部的肌肉,蓄势待发。然而作为代价,对着自己的一面也自然是露出了弱点与破绽,归海青紧锁着眉宇提起那杆枪,全力向它掷去。
“躲开!”
有着自己手心温度的长枪脱离掌控的那一秒,他抛弃刚才收敛住的所有气息,简短有力的两个音节自他的口中清晰吐出。像是狩猎最重要的一环一样的,对着猎物发起攻势的眨眼之间,只有一次命中机会,只有是或否两种可能,凶猛的猎物与自己站上判决生死的天秤,没有多余的选择,没有能够重蹈覆辙的方式,所以只有这时,他会毫不怜惜地展露出全部的杀意,映衬着刀片新生的锋芒。
那没有多余暖意的枪深深刺入怪物的腹部。
它哀嚎一声,伸向景箫的前爪没有划出原本应有的弧度。像是有什么特殊的默契一样的,那少年甚至没有耗费任何的反应时间,便弯曲膝盖,侧身闪过了这不圆满的一击。他抓住了那把枪,抓住了归海青曾握着的部分,稍加用力旋转,那埋没入狼人体内的锋利部分便造成了更大的创口,内脏,血液与不知称作什么的组织从它的侧腹争相漏出,它张着嘴,声带颤动出几个短音瘫倒下去。
最终它挣扎了一小会儿,想要把刺伤自己的东西拔出,却没有想到这一下反倒带出了更多的鲜血,它运动的幅度也逐渐微小。
直到它彻底没了动作,两个少年才稍微松了口气。
“ ……最后动静意外的大啊。不过像是断气了。”他听见对方这样说,将已经被那尸体生前扯出了三分的武器抽起,捅进了它的胸腔。
“只要附近没有同伴就好。”
归海青想要走上前去取回自己的武器,顺带再三确认这家伙是不是真的死透了。
那只乌鸦——这场战斗的看客哑着嗓子发出了刺耳的叫声,那像是嘲笑一般的,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后来它扇动起翅膀,枝头再也没有了这模糊的身形。
“这样就……”
归海青还没有迈出几步,还没有彻底放松的神经便再一次绷紧了: “……哪里不太对。”
…腐烂的气息。
伴随着压抑到化不开的血味,还有伴着虫群出现的残缺肢体,在这个充斥着寒冷与无光的漫寞冬日中,挣脱周而复始交错的束缚,剥离层叠厚重的恍惚,刺激着他的鼻腔。就像是看着没有来得及被野兽啃食殆尽的,早死的动物,总是令人的胃袋收缩——这种他熟悉万分的气味,少年抽了一下嘴角。
——那味道还没有消散。
那绝不是来自于这具尸骸的,他敏锐地察觉到,刚才就有某种不祥的预感,觉得这股腥味太重,而现如今以及很可能在即将发生的事情证实了这一点。
归海青不知道同行的少年有没有发觉,他完成一轮简短的呼吸,腿部发力试图更快拉进自己和不远处的那把枪的距离,他下意识地咬紧了牙,向着前方伸出手。
“只要附近没有同伴就好。”
——那要是有呢?
他的瞳孔猛烈地收缩起来。
他突然想起自从来到此处,四周就再也没有什么多余的动响,他的注意力被眼前的家伙分散,甚至顾不上思考为什么这一只这么容易讨伐,甚至没有在最后及时打断它发出的声音。
那是某种信号。
某种呼唤同伴的信号。
归海青意识到自己犯下了最低级的错误。
……附近还有一只。
他没有时间去想为什么会这样,脊椎处爆炸般的疼痛就啸叫着传遍了全身。
什么也看不清,只有满目的颠倒,满溢的黑灰与白。他的指尖还没有触摸到想要抓住的东西,便在撞击后被甩出了数米之远,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在那之前他好像碰到了某样柔软的事物,但模糊不清的大脑使他一时不知道当时自己的身体做了些什么,能够比自己的思维还要更快一步的。
只记得自己的耳边炸开了一段清脆的音节。
他无力地闷哼一声,侧伏在地面上,脸部被粗糙的沙土擦破了些,但这并不是最严重的——他的每一块骨头都欲将散架似的发痛,好几次想要抬起头却又倒下,眩晕感令他想要呕吐——或许还有一部分是那种在他的感官中无比明显的腥臭的功劳,他颤抖着吐出些胃酸,紊乱地吸气吐气。
……那家伙呢?在姑且能够想出些什么后,归海青的第一反应便是他。
……好痛。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痛过了,归海青不自觉地缩成一团。
……不能休息,一刻也不能休息。不然的话——
不止一个人忍耐着五脏六腑碎裂般的痛楚。
……
他再一次惊醒的时候,是同样的清晨。
同样的心跳加快,恐惧着同样的事情,从同样的梦中脱身。
……暂且没有什么异常。归海青稍稍松了口气,视线落在一旁的少年身上。相比起在床上醒来的自己,这个打地铺的人就显得可怜了几分,他还没有醒,隔着这样的距离能够听到平稳的呼吸声。如果不是被特意要求,他绝对不会答应“昨天我睡在床上了所以今天交换”这样的话,不过看那家伙也没什么意见的样子——
“那今晚你就给我好好睡到床上去。”他用吵不醒人的音量低声嘀咕,将熟睡的人乱掉的头发稍微理顺了一些,头也不回地走出属于两个人的狭小房间。
那个人好像是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那是默许了呢,还是根本还在梦中呢,他不太清楚,但绝对不会为擅自做出这样的决定而后悔。
……
“要是有机会的话,拿花给你做个头饰?”景箫突然这样发话,像是在征求他的意见,“…会不会有点女孩子气?”
“没事。”归海青的回答稍有些心不在焉,他在意着一路过来的情况,狼人的味道还在——看来到目前为止的诱导还没有失误。
他确实挺喜欢花的,再说对什么穿着风格也没有什么概念和讲究,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他提着折叠好的枪,和身旁的人用相同的速度前行。
“只要能够见到多到能够做出来的花。”
他这样补充了一句。
……
一些短小的记忆片段在他的脑中闪过,如果要未来的自己回忆起这天,大概最庆幸的就是在往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他没有再去回想那些久远的伤痛,在拯救某个人外的空余时间,他都是平静的。可能是因为和谁的约定吧,琐碎生活中的也好,宿命性的誓言也好——他有去一一遵守。
迷茫如潮水般退散,归海青察觉到自己手中拿住的是长枪的一半,他的心脏还在跳动,思考还没有停止,还没有一命呜呼,刚才所发生的一切也在他的脑中明了。
在那生与死指尖触碰的刹那,第二只狼人在他的身后出现,扔掉了什么重物后向自己撞了过来,而本应死去的那只耗尽最后的力气睁开了眼睛,弹起身咧嘴示威。
他没有抓住自己的枪,却像是有先见之明一样推开了有可能被地上那家伙袭击的同伴。他现在宁愿相信真的有一种默契存在,对方在自己做出动作的同时抓住了那柄武器想要递给自己,半死的、失算的怪物胡乱地伸出右爪,却只抓到了枪杆的下半段——另一半自然是被他拿到了,且那一声脆响就是它发出的,只是短时间内根本没有把这东西重新拼接好的可能,更何况那两头狼正盘算着如何把在自己看来最重要的人拆吃入腹。
但是那个被危及到生命的少年,那个默认了今晚和自己换位置的少年,那个要给他做头饰的少年,那个在最后一刻将武器交给自己的少年,现在失去了意识。
他又注意到,第二只狼扔掉的东西是——人。这个人归海青见过一面,虽说印象不算太深,但他有信心自己不会在这本就没什么人烟的世界错认,眼前不由闪过他还活着时的样子,而真正摆在面前的却是一具伤痕累累的,被抓伤啃咬的尸体。他艰难地收回视线,那两只兽类的身影再次出现在眼中。
这样下去,他们都会像那个人一样死掉。
归海青在疼痛间感到愤怒。
因为这些怪物,更多的是因为他自己。
他以手肘作为支撑点,每将上身撑起一段距离,关节处的疼痛就会向心脏处延伸一寸,从牙缝间挤出残破的喘气声都擦上了一丝名为怒意的色彩,那团灼烧着他身体内部的火焰终究是把伤痛给燃烧殆尽,在他的双瞳中擦亮。如果没有自己的错误,如果没有这样的东西活着,如果没有他们——归海青的额间少有地渗出汗珠,他决定弥补自己所造成的,决心又一次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去拯救他自己,以及那个孩子。
他本就不愿忍受那作呕的味道——更不愿承认自己就是与这种东西同样的,哪怕它与它们是那样相似。
…不,相似也无所谓。那是造就了今日自己全部痛苦的源头,或许在最开头的时候没有遇到它们,自己就这么死掉了更好。或许在哪里会有一丝对兽类的感激吧,但绝对不是对这种家伙的,归海青摇晃着支起身子,低垂着头看向那两只怪物,发卡早就掉落在了地上,他曾经被某个人拨弄过的头发遮住了他的表情,只剩下无法被遮挡的杀意散漏着。
……本来怎样都无所谓,但今天一定要将他们杀掉。
因为这是自己的造成的。因为不想这样窝囊的死掉。
因为它们首先伤害的是那个人。因为还想要活到春天真正到来的时候。
……所以。
若是第一次见到他作战的人,会认为这个人是个不要命的疯子。但他从不在乎这些,凭借自己没有来源的战斗天赋冲到了那两只狼的身旁,此等的反应力是它们没有预料到的——它们怎么可能知道这个人模样的家伙其实与自己并无大差?归海青拾起了那刚刚从那只狼人体内抽出的枪,原本的枪头就是在这一边的,他反手将它刺向了早就盯好的猎物,最后一声干哑的呼号也如期而至。
有温热的血液溅在脸上,归海青将枪尖狠狠插入了那垂死怪物的心脏处,完成短暂的换气时还不忘给了身边的那头一脚。在将刀片拔出的刹那,污浊的液体喷涌而出,连带着叫不上名字的内脏组织,还有多半是不存在的灵魂一同,脱离了这姿态丑恶的躯体。
还存活着家伙怒吼一声,摆出誓要为自己死去同伴复仇的模样。刚才的踢击没有造成过多的伤害,反倒是让它转移目光,瞄准了归海青刚刚捅死一只狼的手。它咬了上去,少年下意识躲闪开来,他都知道这样做的代价——好不容易拿到的那一半枪又脱手了,而使用最方便的枪头就在那一侧。
归海青灵巧地跳开,肩膀因为遗留的阵痛与呼吸的幅度起伏着。
他知晓自己手拿着的一部分也并非全无作用,这东西的小机关早在自己刚拿到它没多久后便精通了,它绝不止能够折叠这样简单,归海青拨开一个小小的卡扣,在那形单影只的凶兽面前甩开了一条类似长鞭的事物,只不过在那上面有着无数薄而小的刀片,在月下闪烁着寒光。
这本是作为干扰猎物行动的器具,并没有太大的杀伤力。归海青压低了身子,肺部完成了又一次的换气。
但换一种使用方法就不一样了。
他做出一个假动作,在怪物迷惑之际闪身到它的背后,又在同一时轻跃到了它的肩上。怪物猛烈地挣扎起来,吼叫着想要把归海青甩掉,但这只是徒劳——少年两手握住那条鞭子,从前段勒死了狼人的咽喉。刀片没入它的脖颈,绞刑一样的为其判死,同样的血液从那伤口中流出,只不过这混杂着一个人类的——归海青不知道自己还算不算得上是人,但那尖锐的金属同样存在于自己双手死抓着的地方,他的手心传来阵阵的刺痛,他知道创伤会导致失血,却不知道自己所流着的和它们有什么不同。
……这并不重要。
他想要的,是——
被刀片刺破的地方不断地发痛,可在这时松手的话自己所依赖的,那个人的体温就会消散在寒气中,消失在这个不知哪一天会失去自己的世界,他不希望自己的名字变成谁人的遗物,不希望最后连他也没有办法抓住,就算是死去也不能被这样杀掉——他听见狼人的怒吼,想不通它为什么而发怒,他将那能够辨明他与它生死的锁链收紧,屏息度过这只狼呜呼前的一小段时光。
他平日没有波澜起伏的那双眸子,澄澈得如同天空般的眸子,反常地被怒意填满,即便它们的颜色不曾改变,但毋庸置疑,这不会是其他的情绪了。没有人能够直接看到自己眼睛的色彩,那么他们看到的自己双眼的颜色就是它真正的颜色吗?归海青无法发觉从两那块晶莹的宝石中流露的是什么样的情愫,但他的神经被牵扯着发痛,尖锐地哭号在他耳中成声,他再也无法忍受这种剧痛。
如果没有你们的话,自己就不会背负这么多的苦痛。
自己不想再做出错误的决定,所以这一次自己不会再忍受受到的伤痛。
因为第一次得到了名字,所以至少要再活一段时间。
…又怎么能让这种家伙阻拦自己啊?!
他已经从过去的那层旧壳中脱出,那个男孩跌撞着向前,即便那仅存的一线希望早已凋零,但至少还拥有着迟钝的脚步——他以沾染鲜血的手拾捡着他支离破碎时刻遗落的碎片,摸索他脚跟印记所比拟出的航图,痴妄着终有一日将再度投入某一个人怀抱中的光明。
因为要追随着那个一直憧憬着的人,因为好不容易找到了又一处温暖的依靠。
“给我……去死!!”
归海青失去控制地狂叫出声,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直至他自己的眼角发干发涩,他不想就这么离开,还有更多的事情等待他去做,所以起码这一次,不能像个碌碌无为的懦夫一样死去啊!
请让全部的血液换得哪怕是一毫末希望;
请让全部的赌注换得哪怕是一星点成功。
还不想死,至少还记得和那孩子的约定;
还不想死,至少还想看到那久违的笑靥。
为了救那个人,为了救他自己。
为了把失去的某样东西找回来。
为了活下去。
“……去死啊!!!”
蓝色眼瞳的少年竭尽全力发出嘶吼般的声音,他是没法看清自己表情的,但那已经是他,这个名为归海青的人情感能达到的极限,不需要任何修饰,不需要任何点缀——他这样喊出来了,两眼酸涩,咽喉发痛。
…把那些本来和其他人类一样能够得到的,把那些从他们那里剥夺的——
“…还给我啊!!”
回答他的只有无尽的嘈杂,失血与昏厥,他想要醒过来,可是四肢百骸都重得难以动弹,在答案还遥远的时候残酷就过早的降临,是在预兆着什么吗,又或是一些事情早就已经敲定了结局——他不知道,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思考了。他难得渴望自己会在某个没有噩梦的清晨醒来,没有多余的慌忙与顾忌,像是已经心知肚明自己值得安心地苏醒过来。
他想要尖叫,却听不到任何的,属于自己身边,属于这个世界的声音。
后来他能够触及到的,那他能控制的最后一时,那怪物歪着撕裂了一半的脖子倒地,自己也在重力的作用下闭上了双眼。他没有松开手。
意识被从逐渐远去的叫喊声中剥离,他的手心沾满了自己与怪物身体中流过的,毫无区别的血液。
……
后来发生了什么,在归海青的记忆中就是模糊的了。
他再度醒转的时候,已经被连带着那具尸体一起带回了住处。同行的人并不在,想必这家伙在醒来后把自己和尸体一起连拖带拽走了好一段路才安顿好的,他展开手掌才因为一阵刺痛想起那里是有伤的——伤口处的血已经止住了,也有了结痂的势头,少年安静地看着那两道不浅的口子,没有犹豫地舔舐起来。
…因为唾液可以消毒。在被不知干什么回来的景箫当场抓包之后,归海青是这样解释的,然后他就挨了一顿指责。
凡事身上有伤的地方都被撒上了酒精——那是他们之前找到的。如果他的表情足够丰富绝对会夸张地龇牙咧嘴起来,那实在是有点痛,归海青不是很明白为什么在一切都平静下来之后,这样的小伤反而会比危机场合中所受的要更疼一些,也不明白眼前这家伙说着“为了不浪费你将就一下”,把酒送入口中又吐在自己手上的行为。
他知道生活在北方的人会以此来让身子暖和些,也见到过,自己也不是没有尝试的经历。
然后他就知道,这玩意儿喝多了要醉的。
酒量不好喝都喝不多的。
……只是如果那个人不听的话就是另一码事了。强制的包扎果然还是有些费时,结束后归海青几乎睁不开眼睛,可能是出于今天的运动量太大的缘故,他有些费劲地想。外面的天色已经有些发亮了,偶尔晨鸟所发出的动响无不预示着已经迎来了新的一天。
哪还顾得上这些。另外那孩子像是也昏昏沉沉地睡下了,他自己也突然感觉到无力,以至于不能再走到那个靠近门口的位置,这样也好,这样也好吧,归海青缩在在那张小床靠墙的角落,希望不会挤到对方。
这一次就好…可千万别再被责怪啊。
他阖上了沉重的眼皮。
那个少年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想哪天能一睡不醒该有多好,这样就不会有噪音使他头痛,他要强得有些不听劝,想要比所有人要更加接近他怎样都无法拥有的身份,一定是因为这种偏执,使得他常在昼间也久违地渴望起梦乡。
可是他还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四季轮回,可是他还没有见到过真正的远方与海洋,在这段旅途的终点,说不定会有能让他放下这重担的人,告诉他不值得死去,要和他一起等待无限个明日的到来,直到世界的终焉。
就在这里驻足也为免太可惜了。
所以至少,先活到明天吧。
……
在不知道多久之后,那乌鸦停留过的枝头也生出了小小的嫩芽。熬过沉寂漫长的冬日,他们还有无数见证春天的机会,可以过度耐心地等待这些树木的枝头再度被装点的时日,可以细嚼慢咽体验存活于这个世界上的真实滋味,也不用担心于某处绚丽的风景前停留过久而浪费时间。
那是梦中的景象吗,他发现自己头一次在睡梦中感到满足,那就像是真的一样,像是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他差点说服自己,在这梦境里,他可以再次入梦。
只是他记不太清那笑靥了,那些枝叶繁花分明不比它绮丽——但可能正是因为这个不足以被提起的遗憾,他在那个人的怀抱中睁开双眼后,竟隐隐地期待起了明天。
字数:3295
放弃了,真的没有力气了,不凑三千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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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豹妖精一度认为自己不是那种多愁善感的类型,但现在看来,或许这只是他有限的、仅存了最近十几天的记忆之中并没遇见过什么能引起他多愁善感的事情所造成的错觉:铃铛清脆的音色所勾起的回忆给浪歌带来了一阵低迷的情绪,这阵让人提不起劲的忧郁阴霾自前一天的入夜时分一直盘桓到第二天的早上。他在他们栖身的那间破屋里醒来,做起今天的狩猎准备时,仍然没什么精神。
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小段时间,燃在四处漏风的客厅中央的篝火业已熄灭,初春仍带着刺骨寒意的风刮擦着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令他忍不住时不时空出手来搓一搓发麻的面颊。兽人也醒了,这一次他醒在海豹妖精之后。他刚一醒来,便也同巡林客一样,开始在一片黑暗之中就着灰烬里最后剩下的几颗火星散出的微光,窸窸窣窣地摸索着披挂整齐。
浪歌看着那一大块在黑暗中咕哝着左摇右摆的影子,思考了一会儿,才想起文丘里曾在前一天里提到过,他今日也要加入他们的狩猎队伍。
当然,他的原话不是这么说的。兽人武僧以极不客气的语气表示他已经吃厌了树皮草根或是干瘪的果实种子——它们当然不好吃,而且对于一个兽人,尤其是他这样孔武有力的一个兽人来说,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没有足够的肉吃已经可以算是一种侮辱了。
只可惜他现在并没有选择的权力。海豹妖精想。他们都没有。若是他有得选的话——这是指他目光所及之处的任何地方有任何不论归属的、可以吃的肉出现时——浪歌对文丘里会立即毫不犹豫地行使他的选择权这一点深信不疑。梵的眷族是将争斗与掠夺写在骨血之中的,海豹妖精不清楚兽人从前过着的是怎样的生活,是否能够经由武力的侵夺与掠取获得一切他想要的东西,从而由此享受一段不缺乏物质享受的优渥的日子。他只知道,无论怎样,这肯定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末日降临,世界破碎,大地因时节的缘故而显得荒芜贫瘠,不论是植物还是动物在一年的最初都还未生发。他当然可以掠夺,可是去掠夺谁、掠夺什么呢?除了树皮和草根之外,他们什么也没有。
想到这一点,海豹妖精突然没来由地幸灾乐祸了起来:就算你站在弱肉强食的食物链顶端又如何呢?现下里还不是得为了活命乖乖从土里刨食。
这么想着的人丝毫没有自己增在光明正大地五十步笑百步的自觉,不,或许甚至是百步笑五十步:他不清楚自己的过去是怎样的。若说文丘里可能曾以打家劫舍杀人越货为生,那他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别说什么瑞图宁的信徒不大可能去为恶这种话——他也是最近才决定信仰那位春天的女神的,要知道,他从那片稍远些的树林中醒来时,可什么都不记得了,甚至于自己原本的名字都是如此。
这一番微妙的精神胜利到底还是有些用处,至少,它让海豹妖精的心情好些了。思考其他事情的举动冲散了浪歌因回想起那一段不怎么令人愉快的过去而产生的阴郁感情。几百年他仍旧没从那些残片里找出自己姓甚名谁,甚至连居住在竹林当中的那个现下早已过世了的死人是圆是扁都想不起来。
始终萦绕在他心头的那种“见证了一个生命的消逝”而产生的怅惘总算是消失了。穿戴整齐的海豹妖精心情总算变得烧好了些,于是他大发慈悲地上前去拍了拍兽人:“打个字,你收拾好了吗?”
文丘里在黑暗中转身,以自己过于庞大的身躯将轻盈矮小的浪歌撞倒作为回应。
我要是再去关心他,我就是坨屎。走在废墟间的小路上时,巡林客这样忿忿不平地想着,全然不顾这么决定之后不超过一天的时间之内,他就很可能变成一坨屎的事实。
海豹妖精的尺寸度一个兽人来说实在是太小了,以至于文丘里在近乎全然黑暗的环境中完全没有意识到浪歌的存在。他们还在那幢破屋里时,武僧甚至差一点就踩着被他撞倒在地的巡林客出门了。在这件事情有惊无险地结束之后,后者毫不怀疑,要是前者全部的重量都踏到自己的身上来,恐怕他们今天就会见识到妖精的内脏到底长什么样了。
而且,在浪歌以自己敏捷地就地一滚险之又险地从文丘里的脚下逃得一命之后,后者不仅毫无愧疚与歉意,甚至还呲着牙嗤笑道:“谁叫你生得那么小,根本没有几两肉。要是下锅,连塞牙缝都不够。”最后,他摇头晃脑地总结陈词,“又轻又孱弱,死了也活该。”
这立刻让海豹妖精感到了愤怒,但他是无法反驳兽人所说出的任何一句话的。和文丘里相比,他确实太小、太轻,力气又不够大。他考虑了半秒钟跳起来将兽人暴打一顿的选项,但因为双方明显的力量差距,这个选项又立即被他自己推翻了。最后,他只好转而向着另一个方向发起了进攻:
“你竟然知道‘孱弱’这个词!”他故意做出一副夸张到极点的大惊小怪的样子来,“难以置信!你竟知道‘孱弱’这样一个文绉绉的词!”
这也成功地激怒了文丘里。的确,他的脑子——兽人的脑子——与其他的种族相比总是显得不大灵光,但这并不代表他们能够坦然地接受这个事实,并且在任何其他人对这一点做出鄙视态度的时候泰然自若地承认这一点。
于是,兽人与海豹妖精的这一个早上,与自他们开始同行以来的任何一个早上一样,再一次从想要杀了对方(兽人这一边还要加上“并且将他烤来吃”这一点)开始。这样的两个生物竟然能同在一个屋檐下居住了十天左右的时间并且相安无事,身上甚至没有任何一道伤口是对方造成的——这简直是奇迹中的奇迹,谁也说不清这事儿到底怎么发生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就连当事双方本人也无从解答。
不过可以确信的一点是,这种奇妙的平衡确实正在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岌岌可危。考虑到接下来的行程,海豹妖精和兽人默契地双双住口,并且控制好自己暴躁的脾气(谢天谢地兽人是个武僧,但等等,兽人武僧?没人觉得有哪里不对吗?),没有露出一丁点想要将这场纷争以武力的方式解决的意思。他们只是诅咒对方赶紧去死,然后在心里用自己所知道的最难听、最卑下的字汇相互咒骂,然后并排走出城镇废墟的范围,中间相隔的距离几乎可以站得下一头大象——实际上这相当明智,因为他们谁也不能保证,如果再相互靠近哪怕一丁点的话,对方,或者他们自己不会立刻冲向另一个人,兵戎相见直到你死我活。
当弗洛丝缇再次见到他们俩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兽人和海豹妖精几乎同时抵达了,不过他们之间的距离远得就像二人是分别从城镇的两头赶来的那样,气氛也压抑得可怕,不需要眼睛也能看得出这两人在来之前发生过些不愉快的事——恐怕还是相当严重的那种。就连原本快乐地在低空中滑翔的黑德都不禁落回了天空德鲁伊的肩膀上,一声不吱。
狗妖精困惑地向左看了看这个,又向右看了看那个。惯常的秉性使她不会做在一场交谈之中最先开口的那个人,于是三人就在废墟的边缘处一言不发地僵立了一会儿,直到星辰黯淡,东方的天边泛出了微光。
终于耐不住寂寞的鹩哥以催促的鸣声打破了凝结的黄油一般黏滞的气氛,黑色的大鸟用鲜红的喙去牵扯自己主人的头发。弗洛丝缇抬起手将乱动的黑德从自己肩头赶开,然后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得不面对另外的两双齐刷刷地沉默着,向她投注视线的眼睛了。
“……”这个事实令她感到坐立不安。她意识到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打个招呼或者其他任何能够打破这段沉默的话——但,他们已经在这儿待了有一段时间,现在才打招呼未免太过刻意,而若是要发起另外的话题……这真的不是天空德鲁伊的长处。要让她寻找话题?还是去倾听微风的低语到底是什么意思来得更容易些。
“呃……”狗妖精硬着头皮发出了一个单音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快想想,弗洛丝缇,你能做得到的——
“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这太突兀、太尴尬了。她自己都这么觉得,并且几乎想将刚刚说出的那句(她唯一想得到的)话重新吃回去。但出乎意料的,这个问句立刻得到了预想之外的热烈回应。可能兽人和海豹妖精都的确并不想在这个地方孤零零地傻站着,却又谁都拉不下脸来做第一个说话的人吧。狗妖精迷迷糊糊地这么猜想,被这两个居于同一屋檐之下的人所特有的那种强烈的气味一起裹挟着,向着山林的方向走去了。
“我想我们今天应该检查一下那个陷阱。”海豹妖精对她说,就好像自己身边的兽人是一大团散发着恶臭的空气那样,“顺路我们可以看看是不是有别的什么东西。”
弗洛丝缇点点头,并且决定假装自己没看见兽人在经过海豹妖精身边时非常刻意地假装自己不故意踢了他一脚。
他们这样真的能抓到猎物吗?天空德鲁伊和她的动物伙伴一起歪着头看着又开始新一轮相互诅咒的海豹妖精和兽人。说真的,他们吵架的声音可以吵醒冬眠的棕熊了。
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没见过活着的,非常之气势汹汹的高高的挺着脖子压着头的,其声音洪亮又势气十足的,还把一只完全没法挣扎的黑色鹩哥给踩在脚下的,正被弗洛丝缇瞬间在心里试想了一万个烹饪方式的,说到底跟这片森林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把离得稍近而先赶过去的兽人给硬生生撞退了一步的大白鹅,随着她听见黑德的呼救赶来而进入了她的视线。
其鹅掌下的黑德挣扎了两下自然无果,太阳光挤过错综复杂的叶投在它身上,把它照得好不威风。
弗洛丝缇张了张嘴正要发出什么声音,但瞬间在野外独自生活的经验又强行的叫她闭上了。动物本该作为恃强凌弱的存在,虚张声势会是对付它们的最好方式,却唯独遇上这种内心充满勇气也许根本不吃那一套的生物,就算是那个高得弗洛丝缇平时看不见他脑袋的兽人上前去张开臂膀,大跨着腿,也不见得那只脖子隐约要翘上天的恰巧正享受着欺负弱小鹩哥的胜利的鹅会怕的样子。
先不提作为跟偶遇的巨大风元素有着契约(半强制)的传闻中的天空德鲁伊的她对所谓德鲁伊的神术一概不知,连自己的可能性都在混混僵僵的每一天中变得模糊不清了,虽然学着别人像模像样的开始带着把匕首却压根握不稳导致完全没办法用于实战,虽然试着跟真正的德鲁伊一样去训练自己的动物伙伴却到了最后黑德也只会重复别人的话甚至大部分时间只记得住最后四个字,虽然不断的尝试着记住周遭的气味以及各种可以作为路标作为该地特征的事物却依然会因为气味种类繁多混杂一体甚至不管在哪儿都混在一起最后就算连着自己记住的路标也全都分辨出来了却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处在自己记忆中的哪一个记忆点,一切的一切,全部如乱炖的混沌般搅在一起。
最终,黑德这般狼狈的最主要原因,还是出在她本身也不擅长战斗的问题上吧。
海豹妖精就站在她身旁,她们本该只是来检查之前布置好的套索陷阱,然后稍微看看有没有别的事物的今天,真的会遇见别的什么之类的是她不曾思考过的存在。
"我是…为什么要来森林来着…"
因为我出生于森林,本就最熟悉森林?——那么,这个她之前就跟海豹一起走了个遍的森林怎么会有不管怎么看都是家养的大白鹅。就算是野生鹅,作为水禽的鹅也该在更接近水源的地方栖息才对。即使说在把它肢解成鹅肉火锅之前,说不定可以找到水源?
还是说因为我除了与生俱来的狩猎天性之外做不到其他的能对活下去有帮助的事?也不对,我也能采集树果,寻得鸟窝,不必冒着失去烦人的鹩哥的险也不必特意去布置陷阱。
"…弗洛丝缇,喂,弗洛丝缇。你的鸟被踩住了,你没感觉吗?"
既然黑德没有重复出"没感觉吗",那就代表着若有若无的鸣叫声依然在向弗洛丝缇求救。正因为最清楚这一点,所以她才一直没有轻举妄动。
她毫不怀疑,如果突然刺激到那只鹅,黑德相较下那可怜又瘦小的身躯根本撑不住大白鹅的恶意。
"…不。"
她的右手在无意间就去摸索挂在腰边的匕首,在反应过来之前,她正用着作为狗妖精与生俱来的爪般的手的最大努力去紧紧的握着柄。
虽然没有亲手解剖过鹅,当成是大一点的鸭子就…
不对。在这之前,要怎样在保证黑德安全的前提下把它给杀死才是目前应该思考的问题。
"把它剁成肉沫…"
即使如此,弗洛丝缇仍然以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自言自语着。海豹妖精回过头看了她一眼,满脸写着"你刚刚有说什么吗"的字眼。
"嘎!——嘎嘎嘎嘎嘎嘎!!"
"Waaaaaaaaaagh——!"
混在一起的非常高亢的叫声硬生生把她拉回来了。她抬起头,回过神来再定睛一看,高得平时看不见头的兽人跟她拉开了距离,以至于能完美的看见他那颗对弗洛丝缇来说非常少见的头了。而其冲锋方向不言而喻,正是踩着黑德的大白鹅。
——等一下,文…!文什么来着!
"你的腿边!腿边!"
高大的兽人与大白鹅的第一次交锋伴随着海豹妖精的高声提醒,以互不相让的撞击告终,然后大白鹅以灵活的身形自兽人胯下而过,又非常迅猛的转身、振翅,在兽人左转右转试图抓住这只灵活的水禽的时候,嘎嘎嘎的就连咬带拍把兽人给逼得退了半步,海豹妖精在一边急得跳脚,迈开步子往兽人的方向靠。
"我的天呐,你转得像个被鹅翅膀扇起来的小陀螺!"
"吵死了!这次的鹅肉我吃定了!"
在最前线英勇作战的一大一小的兽人与妖精因为战斗的白热化,声音都开始变大变高了。
"黑德,过来。"
弗洛丝缇则趁着大白鹅与兽人交战的时机,呼唤仍躺在旁边地上的,刚从大白鹅的恶魔掌底逃脱的惊魂未定的鹩哥。黑德听见她的呼唤,低低的鸣了几声,似是在向她索要一些谷物,好用来安抚她受到重创的身心。
但那只能安抚你的肚子,黑德。
弗洛丝缇轻轻的把一路蹦过来完全不敢飞行的黑德抱在怀里,看在她是为了自己的侦查要求而落到这般境地的份上,没有把她的真实想法脱口而出,但也没给黑德什么谷物。
确认过黑德身上根本没有任何外伤后,她站起身来拍拍膝上的灰,拔出了她极少为了战斗而拔出来的匕首——思索片刻后决定插回去。
比起难以发力的光是握着就很费力的匕首,此时此刻她很久都没有去修剪过的狗妖精的爪更加具有威胁力也说不定。
弗洛丝缇安置好不断重复着"米"这个意思的鸣叫的黑德,便决定去助虽然之前也没什么交际但确实在刚刚救了黑德一鸟命的兽人妖精一臂之力了。
"…兽…咳、兽人!"
她刻意提着音调与音量——不这样的话恐怕很难让在正互相嚎叫(起码在弗洛丝缇耳里是这样的)的兽人与妖精听得进去。
"喊我做什么,狗!"
兽人一个后跃,非常灵敏的躲过鹅的冲锋死亡一咬。
…狗。
她听过太多对她的名字的简称,爱称了,但直接被省略掉妖精二字单纯的给唤作狗什么的真的是第一次。她低下头看了自己的狗妖精的爪子一眼,耳朵在无意识中抖动了几下,片刻后觉得妥协也没什么问题的样子,说到底不是她先开始喊别人兽人的吗?比海豹妖精好一点,她还记得兽人的名字里有个"文"字。究竟是三文鱼还是别的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弗洛丝缇正想回答"我想帮你们忙",但仔细一想,两个人都处于跟大白鹅的激烈战斗时期,恐怕很难空出思维来思考"弗洛丝缇到底能帮上什么忙"的样子,也就是说,这种时期应该由自己思考自己能帮上什么忙才对。
绝对不是因为她自己不好开口。
那么她能做什么呢。首先她握不动匕首,根本不可能像海豹妖精那样去威胁大白鹅的退路,实际上对近身战并不敏感的她也压根不太敢近了身去。其次她毫不怀疑,按她对近身战的理解程度站在明明很大一坨,动作却行云流水的兽人附近的话,很可能会因为无法看透所有人的下一步动作而躲闪不及,不是被大白鹅撞倒就是被兽人踢飞吧。
于是,在弗洛丝缇原地陷入沉思的时间段里,看起来丝毫不落下风,不断的嘎嘎嘎叫着的大白鹅不断的扑棱着看起来就很有力的双翅,一路把兽人给逼退倒树干边了。
其主要原因是因为海豹妖精始终没有真正挥动他的武器,兽人依然处于跟大白鹅一对一的状态,海豹看起来正在思考什么。其次则是这大白鹅的攻击之猛烈,兽人好几次想抓住它的长长的脖颈,都被其不断扇动的双翅挡下。最终海豹妖精收起武器,朝正在跟大鹅角力的兽人大喊。
"听好了,我们要活捉它!"
兽人听了当场暴怒,狠狠给了长着嘴就要咬上来的大白鹅一肘子,其锐利的牙竟没在他手上划出口子,倒是把鹅给震得一退,嘎嘎嘎的在原地甩了甩脑袋。然后兽人活动着肩膀,对着鹅身后的海豹大喊:"不行!"
"这可是水禽,水禽啊,是鹅啊!"
海豹妖精的每一个字都透着深深的恨铁不成钢,纵使兽人有着钢铁般的躯体,钢铁般的意志,还有钢铁般的拳头,甚至于头颅里也像钢筋一样僵硬。
"我想吃肉跟它是水禽有什么关系?!"
兽人破天荒的喊出句由最纯真的原始的冲动与无法理解却又似乎想要去了解的心情交织一体的他自己也理不清逻辑的话语跟海豹妖精理论,说实话,作为旁观者,她一直先入为主的觉得兽人很可能给海豹一拳头来说服海豹,但就她最近对海豹的理解,紧接着暴跳而起的海豹说不定也会给兽人一脚。然后二人的特征性气味会再次混杂一体,变得就算是嗅觉灵敏到当今世界第一的她也分辨不出来。
她认为,海豹妖精应该跟她想得一样——喜群居的水禽(更别提还怎么看都像是家养的)为什么会独自出现在这片小森林,这个虽然可以例出很多例子却在当前环境下难以想通的问题实在有些引人深思。
"为什么本该群居的何况怎么看都是家养的水禽会出现在这里啊!?"
——没错,这是弗洛丝缇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发呆,不,应该说是在深思熟虑中的事。作为同样似乎在野外生存有些经验的同伴,经由海豹妖精的口,非常大声的替弗洛丝缇喊出来了。海豹妖精顿了几秒,眼看兽人就停下动作,在原地陷入沉思显得要转不过弯来,在他再次提出问题之前,补充了一句:“说不定还有别的鹅在,或者别的什么人在。”
没错,那是他们应该考虑的问题,而不是当机立断的把鹅给宰了。全然忘记了之前眼看黑德被踩在鹅掌下满心都是鹅肉火锅的自己的想法,在兽人与海豹妖精都看不见的一旁自顾自的点着头。
“我们上次来森林的时候也没看到它。”
弗洛丝缇在一边自言自语,似乎是在跟黑德说话。黑德朝她歪了歪脑袋,全然没有要重复她说的话的意思。弗洛丝缇也没太在意,黑德不进行重复的话就说明它认为当前有比自己的兴趣更重要的事,也确实比起在意心情很糟但是没什么后续危险的黑德,在意一下激烈得她几乎帮不上什么忙的最前线比较好。她想,鹅虽然攻击性非常强,但这也是它自保的一种方式,它把一切的防守都建立在进攻上,如果能在它看不见的地方突然袭击的话,也许能限制住它的行动——在狩猎时,每一个身体素质不如猎物的猎人都知道这一点,于猎物看不见的地方进行袭击,是避免猎物濒死前的猛烈反击的最好方式。如今附近没什么可以藏身的草丛,那么最优选就应该是高处了。
“那你倒是抓住这只乱动的该死的鹅!”
兽人的咆哮声响得把黑德怔了一怔,紧接着拍着翅膀嘎嘎大叫的往树枝上飞了。
“你先吸引它的注意。”
海豹妖精这般说着的时候左看右看,最终视线锁定在高处。
这便跟她的想法一样,她当即唤住海豹妖精,指尖朝上指了指一棵以她的身高去感同身受选中的爬起来比较快,又差不多能抵达注意力在兽人身上的鹅的视线死角的树。海豹妖精一开始有些愣神,突然被叫住,被打断,面对的却是一个意味不明的手势——他有一瞬间觉得这绝对是弗洛丝缇训鸟的时候遗留下来的坏习惯,变得什么都想用手势去表达。训鸟的人都这样吗?还是说弗洛丝缇是比较特殊的天空德鲁伊,因为她的动物伙伴只会重复读出她的口令?
海豹妖精的直觉告诉他八成是后者。
他忽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在准备攀爬弗洛丝缇指过的那棵树了。虽然对于自己被当作鸟训甚至还真的完成了训练的表现有些奇怪,但他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对这个指令的肯定感,觉得他的身体此时此刻本身就在想跟弗洛丝缇一样的事,即使弗洛丝缇不提出来,他也会去爬这棵树的。
海豹妖精行动迅速,在兽人跟鹅面对面互相咆哮,互相大展身子让自己看起来显得很大的比拼中爬上了那棵对妖精来说稍高,对兽人来说却只是举手的功夫的树。
两只妖精紧紧的盯着兽人跟鹅的角逐,大白鹅在跟兽人的一次次交锋中显然是觉得兽人是一个强劲的对手,它的眼中仿佛只剩下兽人的展开臂膀、摆出架势的身躯,它的耳中仿佛只听见兽人充满气势与愤怒的咆哮,它逐渐变得开始享受(也许只是单纯的认为要专心于强敌战)起跟兽人的二人世界中的角逐了起来,期间甚至不再看旁边的弗洛丝缇任何一眼,专注于追逐后退的兽人、不断的朝他献上热情的拥抱跟非常用力的吻。
两只妖精同时看中了这样的机会,在他们也不清楚兽人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之把鹅给引到海豹妖精攀爬的树的旁边来了,大白鹅对兽人一心一意,自然不会高昂着头去查看树上的海豹。
"…海豹!"
大白鹅在向兽人逼近,不必弗洛丝缇出声提醒,海豹妖精也在她声音响起的同时一跃而下。倒是正在激烈交战中的兽人意识到他们的简单计划似乎要开始执行了,方才抬起头、转过脸,恰巧迎上海豹妖精那因跳下迎着的重力引起的风而刮得猎猎作响甚至有一部分打在他手臂上的灰白色披风,紧接着披风中的海豹妖精“扑通”一下扑在了大白鹅的身上,随后迅速抬起双手捏住它的脖子将之限制得不敢轻举妄动,“嘎嘎”的叫了几声后,刚刚还威风凛凛的大白鹅就这么被压制住了。
弗洛丝缇眼看大白鹅终于伏法,顿时松了一口气。当前要紧的事被解决掉了,注意力不再集中在又在吵个什么总之正在继续压制大白鹅的兽人跟海豹妖精身上,回头便想起了那只刚刚显得惊魂未定连自己的爱好都不再见缝插针的伙伴,
“黑德?”
她呼唤伙伴名字的时候左看右看,最终抬头寻到了正在刚刚海豹潜伏过的树枝上摆出一副居高临下姿态的黑德——显然,她正在看那只被海豹压得死死的大白鹅,且有一下没一下的发出带着欢欣感的鸣叫声,怎么看都是在享受胜利。
但这可跟你没什么关系,黑德。索敌后就被击坠,你还被它踩在了脚下好一阵子,后来于海豹跟兽人的突击的掩护下救出你后,你除了在一旁看戏还时不时被吓一跳之外,什么都没做。
看在她劫后余生心有余悸的份上,弗洛丝缇再一次没有把正在想的话说出口。当然她也没意识到她对黑德的战斗评价有一半也可以用来评价自己,她自认是这场胜利的指挥官级的人物,全然不觉得即使没有她,海豹妖精也能基于某种上次就见识过的某种本能般的经验做出行动。总之,因为自认有帮上他们的忙,心情自顾自的变得好了起来。
黑德,过来。弗洛丝缇做出这样朝自己方向摆的手势,黑德意会,从树枝上一跃而下,三两下就飞到她头上来了。弗洛丝缇感觉黑德降落的力道比平时稍大,不难理解到她正在无意识的学习海豹妖精的重压——她有一种预感,在黑德忘记今天的事之前,估计她要喜欢上海豹妖精一段时间,英雄救美…不,英雄救鸟的桥段什么的,因为黑德只是一只羸弱到连野生的小麻雀都不敢去打的家养鹩哥,会发生这种事的话弗洛丝缇也多少能理解。而作为海豹妖精的参谋,帮助海豹与兽人救下了黑德的她也尽到了身为伙伴的责任,这一切都合她心意。她乱七八糟的想着事,虽然看不太出来但是自认很愉快的朝海豹跟兽人走了过去。
“嘿!放下我的匕首,不是跟你说过了不能吃吗,别看见活物就想吃。”
“你不能吃,狗不能吃,会说话的鸟不能吃,鹅为什么不能吃?”
一靠近,关于鹅能不能吃的话题便开始引导她的思维转动,鹅毛虽然很有用,但一只鹅的毛毕竟有限,吃的话也不过一顿两顿。她见过一些地方有人利用鹅来警戒,因为鹅的领地意识强到不是鹅就无法理解的地步,霸占着显然它也刚刚来的地盘,非常自我中心的驱逐一切它看不顺眼的东西。如果养起来的话,之前仓库被偷的事是不是就有救、也不用特意让同在未来镇的其他人消耗体力?
“哎呀,所以说,这鹅很合适当狗!”
兽人猛的回头看了弗洛丝缇一眼,这一下把弗洛丝缇也看蒙了,她开始跟大白鹅不断的对视,最终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反应点什么。
“可以用来警戒,用来守门!鹅的领地意识非常强,就算它打不过也能把我们吵醒!”
海豹妖精喋喋不休的为兽人一一讲解着他身下的大白鹅的各种用处,大白鹅此时已经深知自己无法逃脱,不再嘎嘎乱叫,竟也像是在仔细听着海豹妖精夸奖它般,侧着长长的脖子,把那小脑袋转过来看向兽人。
“…没错。”
虽然只有两个字,但弗洛丝缇也算加入了这场劝阻,票数瞬间变成两票,兽人双臂一抱,做出副可能是在思考的模样。他的獠牙在弗洛丝缇眼里看起来有些明显,如果她没猜错的话,兽人此时此刻虽然很暴怒,但是好歹还能听得进去一两句话。这几句话在他心中回味,“守住之前被偷窃过一次的仓库里面的肉”和“变成现成的肉”的两个大白鹅的作用,似乎确实都很有用。
最终兽人艰难的点了点头,同意留下鹅命,让它活着为自己乱袭击人的罪过付出继续贯彻乱袭击人的罪过的代价。
在确认过大白鹅似乎没什么想要继续跟他们打的意图的时候,海豹从大白鹅的身上爬起来,但为了以防万一,兽人依然一手按着大白鹅的背,一手捏着它的脖子。
海豹拍了拍一身鹅毛味的衣物,示意兽人可以不用再限制它。
那大白鹅也算是识趣,从海豹跟兽人的二连压中脱身后,只是起来理了理自己的羽毛,然后望了弗洛丝缇一眼。这一下把弗洛丝缇手背上的黑德盯得鸟躯一震。虽然之前在树枝上耀武扬威,但那不过是鸟假豹威鸟仗人势罢了,真的被大白鹅再盯上一眼的话就会变成这样,弗洛丝缇也差不多猜到了。
也许在黑德那幼小的心理里留下心理阴影了也说不定,稍微给它一点珍贵的谷物或许也未必不可。如此想着,她把腰上的谷物袋取了下来。就在拉开系绳、正要从中取出一点点握在掌中的时候,那只刚刚还安静得什么都不干的大白鹅忽然“嘎”得一大声,大摇大摆的朝她走过来了。弗洛丝缇转过头去,没注意到有几颗谷物从她本来就难以握住什么的指尖滑落。黑德惊得立马飞了起来,往兽人和海豹的方向靠了去。
狗妖精的直觉——或者说对恶意的探测,天空德鲁伊天生的跟禽类动物之间的羁绊,她没觉得大白鹅是为了攻击她而来的。她对正要有所动作的海豹和兽人点了点头,之后立马注意到手中谷物似乎不似她想那般的数量,再一看,这大白鹅竟然对着她手中的谷物袋就是一咬。猝不及防被相当大的力道给夺走了谷物袋的弗洛丝缇也是心下一惊,没能反应过来也不可能跟大白鹅角力,谷物袋啪嗒一下掉在地上,伴随着黑德的高声鸣叫。
随后大白鹅非常之不客气的把掉出谷物袋的部分给一口扫得一干二净,包括那块地方的部分青草。
——它在吃我的米。
看见这个冲击的事实后于原地愣了半秒的弗洛丝缇被黑德的惊声尖叫(调非常高的鸣叫)给瞬间拉出了个人世界。
而后,这只大白鹅就摇摆摇摆的跟着一兽人两妖精了。还时不时的去啄三人的任何一个看起来像是能装东西的包、袋一样的东西,抢夺成功的次数三次中有一次,一路上弄得三人的包裹和袋子都带了些鹅咬过的印子,可谓苦不堪言。
弗洛丝缇的谷物袋子里本来装着每次一点的话就足够黑德吃不久的谷物,但就在之前,被那只鹅给硬生生吞了整整一半。黑德一副敢怒不敢言,想打不敢打,憋得她整个鸟都显得很沉默的样子,连一句话都没有重复过。
除去这些事的话,大白鹅姑且还算得上是安分的跟着他们,比起之前的大战。
他们终于来到了之前设下的套索陷阱的地方,检查到了两只兔子。
“弗洛丝缇,你要把兔子先带回去吗?”
似乎是对于黑德不再重复他们说的话的不适应感,海豹妖精的视线落于缩在弗洛丝缇头上的黑色的鸟,又低头看了眼地上白色的鹅。
连他人都看得出黑德的异常的话,恐怕正说明这是一件比她想象的要严重一些的事。黑德始终不敢跟鹅对视,弗洛丝缇哪怕是稍微离鹅近那么一点点,她都会开始极为不自然的挪动鸟爪,这段很短的时间内就弄得弗洛丝缇的头发逐渐变得一团乱。
弗洛丝缇从斗篷中伸出手来象征性的理了理没有被黑德占据的部分头发,随后干脆将黑德给取了下来,朝海豹妖精点点头。
得到回应的海豹妖精阻止了正要一把将兔子提起来的兽人,他也看出来被绳索紧紧套着后腿的穴兔的姿态此时此刻相当警戒,虽然看起来依然在无谓的逃窜着,但兔子急了会咬人这句话可不只是说说而已。他将自己的斗篷摘下,相当熟练的一只一只的盖住来遮掩兔子的视线,然后非常耐心的将套得紧到在兔子身上勒出痕迹来的绳索给摘下。
能不用匕首割断绳索就不要用,在绳索有些珍贵的当下,弗洛丝缇也是这么想的。
海豹妖精站起身来,把其中一只尚还在斗篷中的兔子递给了她,弗洛丝缇虽然处于失神状态,却也非常熟练的接住并将之抱出斗篷一顿抚摸令其稍微安分了下来。
仅此就能让它们冷静一点倒是预料之外,而她再冷静下来想想就感觉有些不对。动物在面临体型明显比它们大上好多倍的生物时会感到压迫感,更多依靠本能的小型生物在此时此刻应该会挣扎才对,就像黑德都会下意识的躲避大白鹅的气场威胁一样。
难道说,她连一点身为"大型"生物的气场都没有?被它们当作了同类?不,再怎么说,狗的味道还是有的吧?身为小动物,应该对比自己大的动物的“野兽气息”一样的存在非常敏感才对,起码弗洛丝缇是这么想的。
她稍微压低身子,倾斜着将兔子抱在左臂一侧,然后随手摘了一把青草就往兔子嘴边递。她本来也只是在试探兔子的警戒心,没想到兔子抬起脑袋嗅了嗅,然后真的就这么张了嘴、叼过草,就在弗洛丝缇怀里咀嚼了起来。
与其说是她的动物亲和力,她认为更像是这只兔子因为之前被陷阱抓住,提心吊胆着不敢安安心心的吃东西所以还饿着肚子。食物都递到嘴边来了,为什么不张口?
这一点弗洛丝缇感同身受,当警戒心提到最高,对周围相当敏感的时候根本静不下心去享受点什么。一码归一码,她饱受噩梦的侵袭,兔子都到她身边来了,不过比起吃嫩嫩的兔子肉,更想要它光是摸起来就很舒服的皮毛就是。
平时就很擅长不动声色的弗洛丝缇没有被兔子看出来她心里在想什么。
抱着两只兔子跟兽人和妖精道了别,她正要让黑德飞上去带路,结果知道她用意的黑德歪了歪鸟脑袋,站在她头上象征性的扇了扇翅膀,然后茫然的左看右看。
"……难道说,把回去的路给忘了?…"
"路给忘了——!"
嗯,难得跟黑德有一次看似正常的对话呢。
一点也不想去纪念这种事的弗洛丝缇,朝着她自以为正确的方向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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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数8231,再也不赶死线了←上一次也是这么说的
共计3032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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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该洗洗了。”
他生怕对方没有听懂,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说辞:“我说你,该去洗洗了。”
这是归海青上下打量了一番,像是做出什么决定一样才郑重开口的。在某种意义上他说的一点不错,千真万确,面前的这个家伙是应该好好清洁一下自己——到不是说归海青有多么爱整洁,而是那人脏的太过分了一些。
他的头发,触感甚至比看起来更加糟糕,并且这种邋遢感并不局限于此。可以说他全身都是脏兮兮的,归海青看着这惨不忍睹的模样犹豫了许久,总算是以一副严肃口气将这个事实陈述了出来。他显然知道被这样要求后这家伙会拒绝,所以干脆直接一手抓住对方的衣领,一手提起一桶水开始忙活。
归海青当然没有给别人洗过澡,他就这样粗暴又蹩脚地将纠缠不清的发丝理顺,在意到被自己牢牢制住的人的挣扎后反倒用双腿夹住他的腰部,解下了那个扎起某人稻草般头发的发圈。
那很普通,就是平常用来束发的细绳而已,看样子还用得有些旧了,谁都能看见那上面浅浅的磨损痕迹,除此之外它便没有任何奇特之处了。取下它的少年把玩起这小东西,连压制住眼前人的性质也在那一刻消散掉了,他久久没有出声。
“……”
他托着下巴,专注的顾不上眨眼,那样子像是不把这东西的最里层看穿誓不罢休,但却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看些什么。
后来,他的眼睛像是捕捉到何物似的突然黯淡下去,那并不是沮丧,而是陷入了某种深层次的思考。夹在景箫腰上的力量也放松了些许——他总算是因此喘过了一口气,却在抬起头的时候看见了那双无光的蓝色眸子。足足有数秒钟,没有任何多余的色彩进入这两汪纯粹的蓝色之中,它们专注而又毫无波澜,像是某潭深不见底的死水——他怀疑起自己注视的是否真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非什么精致的人偶。
只不过相比被遗弃的玩物,他那柔软散乱的发丝也太过真实了——倘若这真是出自人手的被造物,那两块纯蓝色的琉璃中夹杂的温柔神情,便只能用鬼上身来解释了罢。
归海青凝视着躺在手上的物品,那个躺在他白皙手心中的小东西,他像是察觉不到身旁人的视线一般,重复着收束五指又松开的动作。那上面还保留着发丝的残温,或是某样其他的,但事后他本人怎样也无法想起那一时是什么吸引住了他,只得对着自己或者是询问起它的人耸肩糊弄过去。
思绪飘到了哪里呢,在短暂的走神后少年受惊般浑身一抖,从不晓得内容是什么的白日梦中醒过来。最初他还迷糊着,然后就被拧了一把大腿。
“…?”
他看见面前的人明显是露出了困惑的表情,毕竟从来不会有人会对着一个发圈发愣。“…没什么,”归海青将它挽在了手腕处,“最近有点容易发呆。”他这样解释,虽说这理由连他自己都信不太过,但总不能说“我看到它就失了智”吧。
…大概如此。他将最后这四个字咽了下去。
很快他们就回归正题,打闹似的开始争执起来,这小插曲还是在留有一个疑问的情况下不了了之了。
最后当然是顺利的完事——或许称得上顺利吧,虽然被逼着洗澡的家伙不情不愿,但至少在一场混战后达成了目的,少年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又心安理得地将下巴搁在景箫的肩上,顺带满意地说出“这还差不多”的台词。像是什么动物的本能一样,他又半无意识地拿脑袋蹭了蹭旁边人的脸。
“…那铃铛最后怎么样了?”他突然发问,提起早上的事情,不能确定这家伙是真不清楚还是假不清楚,还不忘补充一句,“你扭头干什么。”身上有个人趴着,这样是很自然的事情吧——很久很久之后归海青回忆起当时,觉得有点好笑,这句话在对方那儿肯定就只差说出来了。
……早上…吗。
对于那块废墟的清理工作也逐渐迎来尾声。在收拾最后一些零碎的建筑物残片时,同行者玩弄起在那一片狼藉中发现的铃铛,也说不清为何人总是会执着于一些本身不太重要的东西,他将铃铛有些变形的外壳敲打回原来的模样,坐在姑且算是空地的地方摇动着。归海青撑着下巴,注视着他的动作发愣。
要说随后发生的事,大概就没有那么和平了。
“我说……”在归海青想要开口提醒景箫,可惜还是晚了一步。不知道从哪来的小家伙突然窜了出来,以那个发出声响的铃铛为目标,和持有者扭打作了一团。当时的场景无非是“喂把铃铛给我一下”“给个锤子”一类的,起初归海青不太理解为什么要为了一个铃铛大打出手,他本打算去劝架——那自然是没有成功的,甚至还在略微保护住了(看似)弱小者之后被反咬一口,彻底卷入了战争。在那之后他就不知究竟是谁在打谁了,不知道谁出的拳头甚至还打到了自己稍微有点肿的脸——那是前些天在这里被揍出来的,如今没有彻底痊愈便又吃了一拳,看这样子又得痛几天了。
“…给我他妈的停一下停一下!”
归海青被地上的灰土呛得停不下来,在把这句话完整骂出来的时候他没忍住在内心狠狠感谢了一把自己。当全部的尘埃散去,最终呈现在眼前的景象本可以令他震惊的——但他实在没有力气了。
起先来挑事的罪魁祸首已经不见踪影了,也没有再看见什么铃铛。归海青乏力地瘫倒在地,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自己的腰部有被重物压住的感觉。他很快就发现景箫跨坐在自己的腰上举着拳头,手腕也被这家伙当做是惹是生非者的手死死抓住,如果再晚些制止,自己的另一半脸也要遭殃了,归海青愣愣地想,咽了口唾沫。俯视着自己的人也一副不清楚情况的表情,气氛瞬间凝固在了最尴尬的瞬间。
也就是说,真正该被揍的人早就拿着铃铛跑了,刚刚一直是他俩在互相打对方?
也就是说,他们这种愚蠢的行为不但两个人都没有发现,还很有可能被某人看到了全程?
“…大哥你眼神儿不好吧。”归海青面无表情地总结道,然后觉得这句话用来形容自己也挺合适。
“……”
两个人面面相觑,没有人再发话。
两个人面面相觑,没有人再发话。
归海青从景箫的眼神中读出了“还能咋样,被拿了呗”几个大字。不过好在最后还是把那块乱七八糟的废墟给整理干净了,收获也是相当可观的,今晚也可以暂且放下心来歇息了。夜晚总是比白天要宁静些,他懒散地靠在刚刚被洗干净的人身上,难得地感受到了一丝倦意。为了打破这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的氛围,对方比归海青抢先了一步开口。
“你头发有点长啊,要不要扎一下试试?”他一面这样说,一面打量着瘫在自己肩上的男孩。
“你过来。”
景箫示意对方把脑袋凑过去,取下了那个之前被那孩子盯了好久的发圈儿,他已经变得柔软的头发随着动作散开来,残余些还没有风干的水分,不再纠缠。归海青发现他把散发的模样比原先秀气了不止几度,乖巧地转过身任由他摆弄。
“虽然只有一点长度…你不剪掉吗?”
“这样就好。”
归海青捻起一小撮刘海,眯着眼轻声回答道。发尾被拨拿的触感是很明显的,好在发丝打结的不算严重,不然这一片祥和就要被抱怨声打断了。
室外寂静得很,除了两人发出的轻弱呼吸声与束发的声响外再也听不到其余的杂音,若不留心观察,还真的会错认为分秒的运转在这一瞬卡壳。
“…好了。”
不长的等待之后少年甩了甩脑袋,遂后不长不短地“嗯”了一声,看样子还算是满意,他又把视线对上另一人的,似乎是期待着他的评价。
景箫点头道:“挺好看的,要不就给你这么扎着?”
“…但是我拒绝。”归海青轻松将它解了下来,塞回原主人的手中,“散着头发很容易弄脏,你扎回去。”
对方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他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蓝眼睛的少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就像是自己对着发绳发呆那时一样,他报复性质地捏了一把室友的大腿,从他身上爬了下去。
归海青回头瞥了一眼被自己要求躺在床上的人,在门边找了个可以靠着闭眼的地方,却只是从墙体裂开的罅隙间向外看去。刚才玩闹产生喧嚣的都如同泡影般消失,现如今只有一片空白。
那外面什么也没有,只不过是空荡荡的明日与可能永远也结束不了的绝望。
那外面是无际的夜晚与永远也接触不到的,天与山峦的边界线。
没多长,3121字,废墟收尾
病了一周半,我觉得我差不多死了
压扁的铃铛不要扔,裹上蛋液,粘上面包糠,下锅炸至金黄酥脆控油捞出,老人小孩都爱吃,隔壁海豹都馋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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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几天的天气相当不错。
景箫晃着个铃铛躺在已经被他们收拾得差不多的酒馆废墟上发愣,嘴里还嚼着两颗在火里烤酥了的黄豆。
他们在废墟里刨出了不少东西,有面粉有豆子还有酒,景箫对酒没什么好感,但这么久过去他也只会在别人喝酒的时候说句“喝酒误事”而已。倒是那一袋黄豆得了他的心,少年从里面捞出那么几把来扔进那个平时煮汤烧水的铁锅,用石子和树枝凑合着炒了炒,搞了个布袋装在腰上,没事就捏两颗出来嚼嚼,配着西北风倒也怡然自得。他手里的铃铛也是刚从废墟里刨出来的,它看起来应该是原先挂在酒馆门上的门铃,黄铜质地制作精致,同普通的圆铃铛不大一样,铃铛舌头是个小小的铜水滴,铃身是一圈花瓣似的裙边。酒馆被山石压塌之后它竟然没被压成一块废铁片,只是被压得扁了点,景箫找了块不那么尖锐的石头小心翼翼把它砸回了圆形,还想办法把舌头给捯饬回去了。虽然外层的花瓣被他砸得有点变形,这铃铛还是大概恢复了它原来的样子,除了连着门栓的铜环断了以外基本完整。
归海青在不远处一边整理淘出来的东西一边发愣,一言不发——他好像对这个地方还是不太喜欢。现在这座废墟上只有景箫一个人,这片小天地突然安安静静地成了他自己的。白色的云层从他头上流过,在少年暗红色的眸子里映出一片影子。
“初云”,景箫莫名想到了这个叫法。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十五岁,遇见一个名字奇怪的黑发姑娘,那姑娘说话文绉绉的,他连人家的名字都没记住,就记住她说,一年里最初的、雪刚停的那些日子,他们那里的人叫那时候是初云。
一年里最初的,白色无瑕的云。
景箫眯着眼睛,黄豆的香味在他嘴里弥漫开来,伤痕累累的铃铛在柔软起来的微风里轻响。他突然觉得有点累,想要安安稳稳地睡一觉——他很久没有这种安全的感觉了,寂静而安逸,连昆虫的叫声都听不到,就像回到小时候的感觉。
那是他不长的十几年生命里最开心的时间,他甚至在半梦半醒里不自觉地翘起了嘴角。
正因如此,打破这片寂静的人才显得尤为可恨。
海豹妖精站在景箫躺着的石头下面叫他“喂”的时候,他已经基本上睡着了。被人从梦里吵醒本来就让少年腾的升起无名火来,何况那个还没他一半高的白毛小东西还在废墟下面叉着腰一脸的理所当然。
“喂,”海豹妖精开口了,“能把那个铃铛给我吗?”
“……”景箫坐起来看着那个小东西,把烦躁尽量压下去,“我不叫喂,我有名字的。”
小东西点点头:“我知道,但我不记得你的名字了。”
景箫暴脾气突然上来了:“那你就喂来喂去的?这是请求别人帮助的态度吗?”
“少废话,你到底给不给?”小个子似乎上头了。
景箫彻底火了,一把把铃铛扔在旁边:“我给你妈给!”
之后的混战,成了景箫一辈子的污点之一,以至于后来他朝着哪个不记得名讳的神发了誓,他这辈子再跟妖精打架他就是猪。
这一天很快就又过去了。
“别动,不然会戳瞎你眼睛。”
归海青的手劲比景箫想象的大很多,那只瘦削而白的手捏着他的下巴竟然愣是把他没什么肉的脸捏出两团凸起来。
“我不动,你轻点。”少年被捏的声音发闷,他闭着一只眼睛,粗糙的布料正在他的伤疤上近乎粗暴的摩擦,他看在上午差点又揍了归海青的份儿上没挣扎也没反击,“捏得我疼。”
“我如果放轻了你还会跑吧。”
景箫看不清归海青的脸,挣扎着睁开的左眼只看见男孩细细的手臂在他面前晃来晃去。
“我不跑,你轻点……是真的疼。”景箫不敢挣扎,他怕他再挣扎会惹得归海青一使劲把他下颌骨捏折了。
“好,那你不准跑。”男孩依言放轻了力道,景箫终于觉得呼吸的自由被还回来了。
两人之间这场不大不小的战争是从晚饭之后开始的。最近这几天景箫不知是因为觉得找到了放心的同伴还是怎样,总是困得特别快。归海青从外面进来的时候景箫已经开始靠着墙打盹了,丝毫没有注意到那一大锅咕嘟咕嘟的热水意味着什么。
少年惊醒的时候,他的同居者正拖着一桶相当于平日里他们至少半天用水量的水进门。
“你半夜出去打水干什么?”景箫脑袋里一片迷茫。
“你该洗洗了。”归海青的语气十分严肃,好像在宣布什么重大决定。
“啊?”睡眼朦胧的景箫当下没听清也没明白。
“你,该去洗洗了。”归海青重复一遍以后举起了一块巨大且看不出颜色的布料——景箫本能地觉得那东西没比自己干净到哪去。
“我不要!”景箫瞬间清醒,噌地蹦起来就往门外跑。
“你给我停下!”归海青丢下布就去拽景箫的后脖领,伸手抓了个结实。
景箫挣扎着往前跑,拖着归海青和那桶水在地上摩擦:“你把我放开!”
“你先洗澡!洗完我就把你放开!”
然后景箫就被身后人一个虎扑给按在地上压了个结实,归海青好像怕他又跑掉那样坐在他身上,拿两个膝盖夹着他腰,男孩凸出的膝盖骨结结实实顶着他白天被人踹了的地方,痛得他龇牙咧嘴。
“拿掉拿掉快拿掉!”景箫忍不住一边呼痛一边去拍归海青的大腿。
“你不准再跑!”归海青抓着他头发。
“好好好我不跑你松开腿!”景箫已经顾不上等着他的是什么了,只想让背后这个让他感觉随时会要了他命的家伙赶紧离开。
“那你别跑。”归海青好像有点犹犹豫豫地把膝盖挪了个地方,却还不肯放松力道从他身上起来,手里又捏住了他脑后的辫子。
“我不跑我不跑,哎呦祖宗饶了我吧。”景箫被拽得梗起脖子来,归海青拽他头发的手劲不小,他不得不仰着脑袋防止男孩突然发难用那身蛮力把他头皮给揭下来。
男孩摸摸索索地把他头发上的发绳给取下来了,之后便没了动静。景箫闭着眼视死如归地等了半天却没等到哗地浇上来的凉水,偷偷睁开半只眼往后看,却看到归海青正对着他的头绳发愣。
“怎么了?”他心里奇怪。
他记得那东西是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孩子送的——之所以说是孩子,是因为那时候他也还是个小孩。还没加入之前的佣兵团时他会接酒馆发布出的悬赏,经常在山野里四处乱跑,有一次他顺手救了一个长头发的小男孩,他自始至终只和他说过一句话,最后却把这个送给了他。到现在少年连他是出了什么事都记不太清了,就记得他始终不肯抬头,皮肤白的像象牙,头发却黑得像夜空一样。
“喂,我说你下什么神儿呢。”景箫伸手拧了归海青大腿一下,那里肌肉的手感好得他一愣。
“……没什么。”归海青好像突然惊醒一样,把景箫那个脏兮兮的发圈套到了手腕上,被他分明的骨节绊在那里,“最近有点容易发呆。你别动,我给你洗。”
那层布蒙到自己头上来的时候,景箫在心里叹了口气,恐怕自己以后要多一个克星了。
对景箫的大清洗终于结束的时候,少年觉得自己像是脱了一层皮,被归海青搓得全身无力。好事是归海青终于放开了对他的禁锢,景箫光着膀子趴在火炉边的地铺上瑟瑟发抖——他的上衣被归海青泡进了水里,要不是他据理力争估计这家伙连条裤子都不给他留。
这他娘的冬天还没过完呢!把人扒光是要杀人吗!少年在心里有气无力地骂。
归海青好像不这么想,他小动物一样把鼻子凑到景箫身上嗅来嗅去,最后满足地把下巴放在景箫肩膀上。
“这还差不多。”归海青拿脑袋蹭了蹭景箫的脸,没等少年做出什么反应就整个人放松了趴在他背上,压得景箫几乎气绝。
归海青身上温凉,大片的皮肤被裸露在没好好穿的上衣外面,贴着他的背让少年觉得寒毛直竖,那头半长不短毛茸茸的头发又在他颊边拱来拱去,景箫竭尽全力才把头扭过去。
“那个铃铛怎么样了?”归海青一边蹭一边发问,还特别不开心似的又把脑袋靠过去,“你扭头干什么。”
景箫瞥了他一眼,心想这家伙真够没常识的。
“那还用说。”他嘟囔了一句。
和那小东西扭打在一起之后,他再反应过来就是自己骑在归海青身上的场景,不仅归海青愣了他自己也愣了,俩人前后找了一番既没看到铃铛也没看到海豹妖精,显而易见那家伙趁脑袋不太管用的景箫跟归海青错误混战的时候带着赃物跑路了。
“……算了。”归海青又放松下来,甚至还像只动物那样眯起了眼睛,压得景箫噗咳吐出一口气。
“……你倒是……给我……起来啊……我要死了……”少年哪还有心想什么铃铛,只能在重压之下发出几近窒息的呻吟。
字数:10031
本来不应该相信深夜爆肝的自己,今天应该再看一遍的,改改遣词造句前后连缀啥的,还有可能ooc之类的问题没好好跟亲妈确认过。但今天已经累傻了,甚至左右不分,根本处理不来文字信息。
窗了狩猎,就这样吧(躺平)(请帮我把棺材板钉好谢谢)。
如果有任何问题锅都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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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遭了贼。
不是海豹妖精,不是兽人,又或者是其他随便哪个精灵或者妖精或者人类。这件事并非发生在他们之中任何一个单独的人身上,而是令人气愤地,降临在了他们所有人的头上:
他们囤积食物的大仓库被窃了。
第一个发现这件事的是弗洛丝缇。狗妖精就像过去的一周里任何一次那样,带着自己消耗不了的熏肉前往大仓库,准备用它们交换一点黑德也能食用的豆子之类的东西时,她灵敏的鼻子在空气中嗅到了不和谐的味道。若说这在开始时还并没有引起她的警惕的话,那么在打开仓库的门框上那一扇摇摇欲坠的门板之后,她所见到的、宛如飓风过境一般的景象使她不得不搁置一切她本来计划要做的事情,转而去将所有她能够找得到的人聚集到仓库前。
只可惜这事情不那么顺利。能够在整个世界都几乎被毁掉的灾难之中生存下来的人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即便依靠狗妖精灵敏的嗅觉,弗洛丝缇能够找得到(而且能够保证在这个过程中不迷路)的人并没有几个,与此同时,在听取了这一情况之后,愿意跟着她一同前来的人则更少。狗妖精的努力并没有很见成效,但至少,海豹妖精是肯看在这段日子里与她一同狩猎并且制作陷阱的份上跟着去看看的。
好在这件事情在演变成幸存者之间的信任危机之前就已经被定了性:弗洛丝缇本人以狗妖精过人的嗅觉作出了“做这件事情的肯定是外来者,我闻到了不属于我们中任何一个人的气味”这样的证言,随后不久,抵达现场的巡林客浪歌也在附近的地面上发现了并不属于他们中任何一人的脚印。
“是狼人。”海豹妖精带着嫌恶的表情说,“肯定是狼人,除了这种该死的东西之外,不会再有其他用两只脚走路的狼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认得出这脚印是来自狼人的,不过他凭一种发自内心的愤怒与灼烧着的痛恨知道,这结果绝不会错,是以他的语气十分笃定。来到仓库前的幸存者们将信将疑地面面相觑,表情各异,不过大都将忧心或者忌惮写在了脸上。
狼人这个令人生厌的物种在灾难之前或许还并不那么常见,稀少的数量所能造成的戕害也非常有限,只能勉强算是一种不成气候的威胁;但是在灾难之星坠地,带来大群的狼人之后,基本上所有幸存下来的人都已经领教过了这种东西的厉害。在世界上的八九成智慧生物都因灾死去,剩下的一两成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时,相比之下基数有所增长的狼人就成了所有幸存者的心头大患。
狼人找到了这里——即便只是有这个可能性,也足够让人心焦了。这一次它们毁坏储藏的物品,下一次它们会毁坏什么呢?没人希望继续深想,更没人希望这件事真的发生。幸存者们在这个坏消息所造成的沉闷气氛中重新清理了一团糟的仓库,结果比他们预想得好些。他们的公共财产蒙受了一定的损失,不过由于所有人在身边都留有能够令自己安然度过这几天的物资,他们还不至于一下子便难以为继。
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海豹妖精想。去追寻到底是因谁的疏忽而致使这件不幸的事情发生是一种毫无意义且耗费精力的举动,况且他们之中也不存在一个明确的责任人。但这丝毫不妨碍浪歌发誓,如果凶手落到了他的手里,在给它个痛快之前,他至少要联合所有其他人一起上去把那该死的黄毛杂种打出屎来。
另一方面,他也觉得,他不能让这群会直起身子的杂种狗再这么耀武扬威下去——未来镇是他们的地盘(他,勉强再加上一个文丘里吧。是的,他是在自己暗暗地划分地区的所有权),那群只是长得有点像人的蠢货不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绝不。
他不知道别人是否会想要对可能存在,又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次光顾的狼人做出对策,也不知道其他人会对一种神出鬼没的侵略者采取什么样的手段。单论海豹妖精自己,他是非常想要弄到一个捕兽夹的,这样下次那些该死一万次的混蛋自以为毫无破绽地潜入时,就会付出至少一条大腿的代价——前景非常诱人,但可惜,浪歌自己也觉得这并不现实。巡林客在过去的一个星期里基本已经探索过这片曾经叫做“未来镇”的废墟中的大部分残破的建筑了,他没找见几个店铺的招牌,废墟当中也并没有任何一堆瓦砾看起来曾经是一座猎人小屋或者冒险装备店铺之类的。或许就像那些更有学问的人推断的那样,这座城镇里原来的住户以农耕为主要经济来源,或许他们有制作捕猎用陷阱的道具,但并不常用,只是被束之高阁,然后在灾难来临的时候,顺理成章地连着保存它们的箱子一起被埋进一堆瓦砾当中。
浪歌也是看上了几座废墟、觉得它们有些亲切的(这一般是指他觉得那下面可能有些好东西),但挖开粗粝的砂石、移走沉重的石板和木材显然不是他这样的一个小身板能够胜任的工作,想来与他有着差不多体型的狗妖精和猫妖精也是同理,即便她们回应了他的求助,对瓦砾堆来讲都会是一样的结果。而他又不能回头去寻求兽人的帮助——文丘里确实足够高大健壮,但贪婪地兽人只会将所有他从废墟中找到的东西据为己有(“我凭本事找到的”),如果让他来“搭一把手”的话,海豹妖精就别想从那片可能有好东西的石堆里得到哪怕一粒有用的沙子。
他思考了半天,最终确认了自己无法可想,并因此泄气地坐在了废墟上,忿忿不平而且气鼓鼓的,就好像此时此刻他求助无门,因此整个世界都亏欠了他一样。本就不擅长、也不喜欢思考的海豹妖精坐在那儿,一边生气,一边思考着他还能凭借现在有限的条件做出什么样的陷阱来。巡林客的知识向他展示了许多种设想,但总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绳子不够长啦,缺少合适的弹簧啦,没有人手去收集合适的木材或者削尖木桩啦等等等等——他根本没办法将那些看起来非常不错、甚至仅次于捕兽夹的设想变成现实:这块贫瘠到几乎什么都没有的废墟正在处处掣肘他。意识到这个事实之后,本来就不算是有个好心情的海豹妖精立刻变得更加暴躁了。
但又能怎么样呢?他没法解决那些问题,生气和暴躁也不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巡林客只好在自己计划着制作的陷阱规格上一退再退,因为缺少的材料和环境的限制由杀伤性的陷阱退步到束缚性的,再退步到警示性的——这是底线,说实话,从这往后也根本没有继续让他退步的空间了。海豹妖精最后的挣扎是一个触发式的警报陷阱,并且相当不优雅的,在找到合适的示警用发声器(比如铃铛,铃铛,又或者铃铛)之前,在他无数次不得不退而求其次的计划之中,当陷阱被任何东西碰到而触发时,负责发出警报声的将会是一个从高处落地的木质破水桶——这东西虽然不至于到处都是,但浪歌还是很有把握他能从废墟中找到一个的。
或者什么别的东西。他想。反正只要是个物件,从高处落地就肯定都会出声的。区别只在于动静响不响而已。
不过归根究底,他还是得去翻垃圾。这一项认知令他感觉非常不爽,但事情不是会因为谁不爽了就会自动自发地产生进度的。海豹妖精清楚这一点,是以他虽然满心的不高兴,但还是决定站起身来,开始寻找他所需要的材料。
料峭的春风轻轻拂过,远处响起了点点铃音。
海豹妖精往那个方向猛地转过头去。
微风带来清脆的铃声。
空灵,悠远,仿佛潺潺流水一般的音色回荡在空谷幽林之间。环抱着羊肠小道的不是常见的树丛灌木,而是高耸入云,苍翠欲滴的竹子。与竹子相比,更加罕见的兰草生长在触手可得的路边,尚还羞涩地捧着自己的花苞,而一缕缕幽香已经隐约浮动在空气中了。
海豹妖精用力地眨了眨眼,向着铃声的来向看去。理所当然地,除了倾颓的屋舍与倒塌的断墙之类一如既往的景色之外,他什么也没看见。
幽深竹林中细长小径的景象只出现了一瞬,就好像那不过是他一时间眼花了那样——但那不可能是真的眼花:他要怎样才能从眼前灰败的景色之中看出青翠的颜色呢?
他隐约意识到了,这一闪而逝的景象是他残破过去的零星碎片之一。他敏捷地将那块闪着和煦光芒的残片抓进了手里,但接下来,他又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了。海豹妖精不惯于思考,不惯于多愁善感,更不惯于用过去曾经见过的一小点零碎的画面作为线索,逼迫自己从空空如也的脑海之中拼凑起过去曾发生过的一段事件来。于是,他所做的只是将那景象重新记到自己空白的大脑里,暂时将它束之高阁:他还有事情要做。
巡林客循着铃音在废墟中穿行,妖精精巧的尺寸和轻盈的体重让这件事情多少更容易一些,但矮小的身高也同时令他在障碍物的遮挡下无法一下子看到很远。他走到距离铃声很近的地方,不知第几次绕过一座瓦砾堆成的小丘,才终于看见了声音的发源处。海豹妖精的面前是一片显然被清理过的空地,进度过半,只是还不彻底。画着刀叉与装满麦酒的橡木杯的招牌安稳地被放置在一边,一半的废墟仍旧是废墟,另一半的废墟则被人力仔细地清理过了:无法使用的石块与瓦砾被堆在一边,可能还有些用处的木材被堆在另一边,不知用途但还相对完好的杂物在干净的空地上排列整齐,同样被妥善安置了的还有尸体——那些在灾难伊始时,便不幸被压在倒塌的建筑之下的可怜人们。
瑞图宁女神轻捷的脚步刚刚莅临这满目疮痍的北地,自东方吹来的风仍带着料峭的寒意。低温令那些尸身不会腐烂,是以空气中暂时还没浮现出什么令人不快的气味,只是人类被重物击破头部碾压致死的样子实在是有碍观瞻,却又着实吸引目光。海豹妖精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瞥了一眼,这一眼就立即令他心生厌恶,并且不在愿意朝那个方向看了。他拧过头去,向着尚未被清理、仍是一片混沌的那一半废墟的顶端——断断续续的铃声真正发源的地方——投去目光:
只在前额处有一绺白色的黑发少年踞在那队杂物的顶部,空茫地望着远方出神,他手中持着一只形状不大规整的铃铛——可能原本是门铃之类的东西——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那铃铛便听话地随着他的动作,有一搭没一搭地叮铃铃地响。
海豹妖精记得这个少年。弗洛丝缇曾经提到过,正在清理原本是酒馆的那座废墟的是两个人类的男性,想必这少年正是其中之一了——另一个白净些的青年人就坐在不远处,也发着呆,什么也没做,也没有向同伴搭话的意图。
平心而论,那少年在外形上便已经很容易引起浪歌的注意了:他额前有着突兀的一簇白发,虹膜是一种容易引发不祥联想的暗红色,仿佛正在凝结的鲜血一般,再加上时不时交替着盘踞在他眉宇间的冷漠与凶悍,这一切归总在一起,使他相当能给人留下负面的印象。浪歌凭自己的第一印象,已经早早地给他打上了一个难以接近的标签。但那又怎么样呢?他对自己说。这少年再怎么难搞,也不会比一个顽固而愚蠢的兽人更加难以应对了。
成功地与一个兽人(大致上)和平共处的经验让海豹妖精怀着满腔的自信向前走去。只不过,当他抵达少年所在的土堆脚下时,才忽地意识到了一个相当致命的问题:
这个少年,叫什么名字来着?
在最初的那一天里,这少年肯定是说过自己的名字的,海豹妖精也肯定是听到过他的名字的,甚至于在这之后的几天里,也还有别人在海豹妖精能够听得到的范围之中呼唤过那个名字的——但是浪歌不记得。
他向少年的同伴,那个曾自称“我没有名字”的青年人投以求助的目光,可惜对方显然只在专心致志地发呆,甚至根本没有注意到正大光明地接近到一个冒险者的警戒范围之内的海豹妖精——这一点,那位同样神游天外的少年人也一样,在场的两个人根本不肯分给他哪怕一丝一毫的注意力。
浪歌苦恼地抱着头思考了一下,即便只是近几天的记忆,到了关键的部分却也蒙上了一层恼人的雾气。他只依稀记得那是个两个音节、短促但拗口的名字,并且坚定地认为就是因为它太过拗口,自己才没有记住。
他隐约感觉,从前的他好像也认得一个有着同样风格的拗口名字的人,到最后,那个名字也同样没有被他刻在自己的记忆里。
是太拗口的名字的错,不是我的问题。海豹妖精这么想。
有了这个想法之后,浪歌再开口的时候就理直气壮得多了:“喂,”他毫无顾忌地顺从自己的第一反应,选择了这个完全谈不上礼貌的字眼作为那少年的代称,“可以把那个铃铛给我吗?”
在他出声说话了之后,呆坐着的两个人才终于发现了几乎已经站在他们脚边的海豹妖精的存在。两双颜色不同,但空茫的神情异常相似的眼睛齐齐向着海豹妖精的方向看过来,又带着相似的疑惑神情转向对方,最后,暗红色那一双眼睛的主人才通过浪歌面对着的方向和那句话中的关键词意识到,这个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语气相当没有礼貌的小东西,想要交谈的对象是自己。
“我不叫喂。我有名字的。”少年不再去晃铃铛了,叮铃铃的乐音戛然而止,令他语句中明显不快的感情在一片寂静中更加突出。
海豹妖精点点头,理直气壮的语气仍旧不改,就好像这真的完全是那少年的错一样:“我知道,但我不记得你的名字了。”
这态度显然令那少年更加生气了,他语气之中所蕴含的愤怒更加明显:“那你就‘喂’来‘喂’去的?这是请求别人帮助的态度吗?”
愤怒是会传染的。不幸的是,不论是海豹妖精,还是黑发红颜的少年,显然都是很容易愤怒,且很容易被传染的那一类。
“少废话,到底给不给?”原本便由于遭窃与狼人等等原因接近燃点的浪歌显而易见地暴躁了起来,而回应他的是更加暴躁的少年:
“给你妈给!”
黑发的人类少年在盛怒之中睁圆了双眼,自废墟上站立了起来。他不算高,但与连一米都没有的海豹妖精相比,他站起身的那个动作堪称拔地而起。再加上地势的因素,站在高处的少年完全是俯视着站在低处的浪歌。这个享有极大优势的视角并没能让他的心情好一些,少年仍旧没有更改自己原本的打算:他随意地将手中的铃铛弃置在身旁,然后迈开步子,气势汹汹地向着海豹妖精扑去。
黄铜制的铃铛落在地上,当啷一声响。
微风带来清脆的铃声。
竹林的深处有一座小屋,同样是用竹子搭成的。它同周围的竹林一样苍翠,同周围的竹林一样散发着清香的气味,同周围的竹林一样,在风吹过的时候会发出低沉的飒飒声响。
但与竹林不同的,微风拂过小屋是,还会自屋檐下带起清脆的铃声。
不知是谁对他说,他可以住在那。他可以在那里学着做很多事:学着认字,学着狩猎动物,学着与森林和植物共处,学着做一个巡林客。他觉得这点子当真不坏。
一晃神的时间里,黑发的少年已经欺近了海豹妖精的身前,被劲风裹挟着的拳头自上而下沉重地下落。浪歌愣了一下,紧接着,他做出的闪避动作与其说是他主动的,不如说是下意识的反应。他惶急地移动着自己的重心,让整个身体向着侧面翻倒过去,暂时地降低高度——险之又险,不过他没受伤。人类少年的拳头几乎是擦着他的头发丝掠过去的。
即便是战斗的初学者乃至门外汉都可能会知道,在如此接近的距离之下,体型较大、站得较高的一方显然会占据优势,而海豹妖精两样都不占。他处于劣势的一方,却显然并不打算坐以待毙:他是巡林客,是荒野林木间出色的猎手,他所善于等待机会,在无暇等待时,也不介意自己试着制造一些。
他有些别扭地向着侧面倾倒,而不是更顺势而为的后方,就是为了让自己不至于在劣势的基础上失去更多地利。少年的一拳落空,而下一次的攻击还未到来之时,海豹妖精已经以一种难看的姿势跌在了地上。他没有纠结姿态的好坏,甚至顾不上摔倒在地而产生的疼痛,便已经紧接着缩起身体,将自己团成了一个球——这个动作使他又以毫厘之差,避开了俯下身来、想要抓住他的脚的少年的手掌。
下一个瞬间发生的事情,对人类,或者任何一种身高超过了一米以上的双足行走动物来讲都有些匪夷所思了。将自己团成一团的海豹妖精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成功地在原地滚动了小半圈,在几乎完全没有移动的情况下更改了姿态,让自己的双脚落了地,然后顺理成章地站起了身,在向前冲过了头的少年转回身来,继续向他发起攻击之前,成功地猫着腰向着土堆的高处爬了一小截。
浪歌转回身来,飞快地盘算着自己该怎样向对方发动攻击。现在他们互换了位置,站在较高处的人变成了海豹妖精,可他所能取得的优势仍旧有限——即便站在高处,与人类相比过于矮小的身高使他仍旧只能达到与少年平视的高度。更别提他与身高配套的短手短脚了:双方都赤手空拳的话,少年只需要用一根手指抵住他的额头,就能让他完全碰不到自己了。
有那么一瞬间,海豹妖精想要拔出自己腰间的匕首,但下一个瞬间里,那个少年转回身来,怒气冲冲地寻找着下一个可供进攻的位置时,他便打消了这个想法。少年没有犹豫很长时间,便决定张开双手,左右开弓堵住海豹妖精向两侧躲避的去路,将他直接抓住好好修理一通。这时,站在高处对浪歌而言反而没有任何帮助:这是个与少年的身高正相合的高度,他甚至不需要弯腰,只要向前走一步,就可以将海豹妖精纳入自己的攻击范围。
事实上,少年也的确是这么做的。他上前一步,向左右伸直了手臂,仿佛要给海豹妖精一个大大的拥抱一样——可能他想要做的动作与拥抱也没什么本质性的区别,只是它显然并不代表善意与友好。在少年判断他够得到自己的目标之后,那两只手臂便飞快地向着中央的海豹妖精剪去,铁箍似的意欲将这个气人的小混蛋困在中间。向上爬是个错误的决策,起码不太正确,这让海豹妖精陷入了一个相对危险的境地。只可惜,浪歌也不是只会乖乖站在原地的稻草堆——他是个巡林客,一个足够灵巧的巡林客,他不可能就那么乖乖站着被抓住。
要知道,一个人的劣势绝不是绝对的。海豹妖精的身材决定了浪歌在力量与攻击范围上低人一等,甚至在长途奔袭的速度与耐力上也不占优势;但另一方面,短小的体型令他有着轻盈的体重和在狭小空间里灵敏活动的自由:他在那双手臂迫近时出人意料地向上跳了起来,面对的方向甚至就是想要将他按住狠狠揍一顿的少年。他避过了那双将要擒拿他的手掌,在手臂与手臂之间的缝隙间闪转腾挪,又接着低下头去,在向前迈步的少年双腿间的缝隙之间穿过,一溜烟地跑下了废墟的土坡,在空地上站定,转回身去,又觉得气不过,还向着少年做了个鬼脸。
这一下可算是彻底点燃了战争的狼烟。本就生气的少年被海豹妖精的一个鬼脸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立刻放弃了原本的地形优势,也下到平地上来,一边骂一边追着海豹妖精四处乱跑,而后者则从地上捡起各种各样的杂物,向着自己的追击者不断投掷。一时间,本来被理得整整齐齐的空地上变得鸡飞狗跳,在场的最后一个人有些茫然地看着这一切,有些理不清为什么几句话的功夫,整件事情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但这样是不对的。青年人想。首先,这无用地耗费了本该用于劳作的珍贵体力,还可能令人受伤,对效率造成影响;其次,这片空地上的东西都是他们好不容易才从废墟之中整理出来——他们不应该就这样平白地破坏这份劳动成果,即便堆在地上的那堆破烂里没什么有用的东西。
在场唯一一个没有被愤怒控制的人尝试用语言劝解产生争端的二人,但那两个人兴之所至,完全没有听得进别人的话的意思。迫不得已,他能使用的方法也只有试着以武力介入这场武力争端了。青年人注视着几乎一刻不停地运动着的两人,思忖着合适的时机来插入这场丝毫谈不上文明的交流。起初,他还有些犹豫,但当他下定决心时,这件事就变得分外简单:产生争端的两个人似乎都没有将他视作一个障碍,他站在那,就仿佛是一个死物,完全不会引起少年或者海豹妖精的警惕——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不过这帮了他大忙。
青年人同样下到空地上去,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四处乱跑的海豹妖精就在偶然间凑了过来,并且试图把他当做一块石头或者其他什么东西,用作对抗少年的掩体。只可惜浪歌没问过掩体的意见,在他试图转到青年身后时,视角却不受控制地陡然提升了起来。
海豹妖精毫无防备地被青年人从地上一把抄了起来,然后单手夹在了手臂和身体之间。
“停下吧,别打了。”浪歌听见青年人这么说,然后在下一秒,他确信少年根本连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浪歌被青年人用一只手夹在怀里,全身都被牢牢钳住,完全动不了。他看着那人的另一只手挡在自己身前,巡林客和少年人之间的那一小段空白里。那位一直在追着他打的好对手却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只是一个劲儿地要追着那个毫不懂得尊重的小混蛋揍——青年人的手臂挡在他们中间,可少年人的拳头浑不在意地直落在自己同伴的肢体之上,皮肉相击的沉闷响声和自青年人身上传递而来的不自然的抖动令什么都没感觉到的浪歌也不禁牙酸。
得了吧。海豹妖精想。这家伙生气起来竟还六亲不认的,看来他的同伴也没法阻止他。毫无愧疚的浪歌丝毫没有这一切的起因完全是他自己的自觉,径自开始考虑脱身的方法:首先,得叫这个本不该掺合进这一场混乱,却还是伸手将他抓住了的人松手——
这很简单。他的手脚没法乱动,可他还有牙齿。
从做出这个决定,到脱离青年人的钳制只花掉了海豹妖精几秒钟的时间。他是有点愧疚的,因为那青年人至少在行动上是想帮助他的,却被他在手臂上深深地刻了一个牙印。他咂了咂嘴,口中没有血腥味,便觉得事情还没有坏到头,算是有寰转的余地。他可以过后用点什么补偿那个没名字的青年人,但现在嘛……
海豹妖精几乎是贴着地皮从青年人的身边滑开去的。少年人没有继续跟来,反而跟试图阻止他的青年扭打在了一起。浪歌保持在一个足够谨慎的距离上观察了一会儿,发现这两个人竟然势均力敌。这个发现令他又有些不太开心。浪歌忿忿不平地从地上捡了点小石块之类的杂物,假装自己有个弹弓,向着那个想要打他的少年砸过去,砸中了几颗之后,才觉得多少消了气。
然后,他终于想起了自己本来的目的。
海豹妖精转过头去看废墟的顶上,黄铜制的铃铛在阳光下泛着灿灿金光。
这是个拿走它的好机会,而善于抓住机会的巡林客不应该错过它。浪歌这么想。
铃铛来得不怎么光彩,但海豹妖精不是很在意这一点。他终于又是以一种愉快的心情在整理绳子、捡来的木片,临时削出的木桩之类用于制作陷阱的道具了,鼻腔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歌谣,就连文丘里嫌他吵,咆哮着威胁他要把他囫囵个儿吞下去,也没能破坏他的好心情。
他只要一摇,铃铛就叮铃铃地响。他喜欢这个声音。他意识到,这声音能令他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情,而在维持生命的需求不那么急迫的时候,他也是很乐意做一些这方面的追索的。
浪歌到底还是没有忘记自己本来要做的事情。他整理好所有的工具与材料之后,便仓鼠搬家一样,一趟一趟地将他们搬运到大仓库的门前,分批分次地埋下机括,绑好引线,开合着因为地动山摇的灾害而有些变形,也因此不太灵光的门板,不断地测试着放置触发点的合适距离。
整个陷阱的布设耗费掉了他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到暮色四合的时候,他终于认为一切都完美地达到了他的标准,于是便庄重地从海豹皮的包袱里拿出了铃铛,小心地将那个金属的物件捧在手里,在一种肃穆庄严得没必要的气氛下,几乎是仪式性地屏着气,将它加入了整个系统之中。
以现有的条件来讲,一切都是非常完美的。海豹妖精满足地端详了一会儿他的杰作,又让自己的视线重点照顾了一下那颗黄澄澄的铃铛。它显然是被压扁过,埋在了土里,上面还有些泥土的污渍,还有被石块敲击、粗糙地休整过的痕迹。但它在海豹妖精的眼里,又显得那样的可爱——就连刚出生的小兔子都没有这么可爱了。
浪歌转过身去,假装自己并没有很在意那个铃铛。他又仔仔细细地将所有暴露在外的线头遮掩好,确定自己已经完成了所有的工作之后,才又回过头来,凑到陷阱的最终端边上,蹲踞在铃铛的旁边。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碰了碰那颗饱受疮痍的黄铜制品。
叮铃铃——
微风带来清脆的铃声。
山茶开至荼蘼的季节里,有淙淙的山泉灵巧地自竹林间蜿蜒而过,细长的竹叶悬在清澈的流水之上,随着微风袅袅婷婷地摇摆。曾有不知是谁说过这景象是美的、自然的,清新而富有生机的——或许如此吧。他无可无不可地想。这画面出现在他的脑中,他想起不知是谁对他说过的那些话,但要问他自己有什么想法,他只觉得那条山溪的水冷得刺骨,但里面生着的小鱼烤起来很好吃。
他过去一定是在那里生活过。浪歌已经能据此笃定这一点了。但这仍旧不够,仍旧不能回答他所想要知道的、有关自己的一切问题。于是,他再次伸出手——
叮铃铃——
微风带来清脆的铃声。
不知是哪年的那一年,竹林开花了。
那不是个很好的景象,也不像是个很好的预兆。
海豹妖精有些忐忑,但仍再一次地伸出了手。
叮铃铃——
微风带来清脆的铃声。
枯黄的竹枝上悬挂着垂头丧气的细小白花,空气干而冷,地面上却结了一层白霜。白霜之下,是被猛兽巨大的利爪翻出沟壑的殷红土地,大片的鲜血倾泻在本应干硬的地面上,让它变得柔软,从而留下了足迹。凋落的竹花被碾进带血的泥土之中,沾上深沉丑陋的颜色,风中浮动着的血腥气浓重得仿佛能化成红雾,沾了血的竹枝凌乱地东倒西歪着萎顿于地。一切都肇事者这里肯定发生过什么,但不论是什么,流了这么多血的东西都已经不在了。
叮铃铃——
微风带来清脆的铃声。
不知是谁对他说,他该向善,因为妖精总是向善的。瑞图宁女神在创造他们时,就已经将善良的立场写进了他们的骨血与灵魂。何况,向善总是好的,能为自己挣得福报,也能帮助身处困境的人:要是说话的那人不是向善的,那么海豹妖精就不会有机会……不会有机会怎么样?
叮铃铃——
微风带来清脆的铃声。
他从沉积在地面上的雪白竹花之中,殓起几块被嚼碎的骨头。
向善不是好的。他在竹花的大雪中得出结论。向善不会让他有得吃喝,不会令他感觉愉快,也不会有福报。
就像神祗从不注目于这个没有法术的世界。
叮铃铃——
烈风之中,铃声戛然而止。
他将小屋埋葬在烈火之中,整片正在枯萎的竹林则是殉葬者。它们还没有来得及结出种子,来年这片土地上将不再有竹笋重新生发。这是不合巡林客的规矩的,但他不在乎。
他将他的铃声埋葬在竹子的灰烬之中。
然后,他发誓自己绝不应该忘记:竹林的那一篇血迹中被留下的足迹,是狼人的脚印。
海豹妖精收回手,抱着膝盖在原地坐了一会儿,有些颓丧。
他早该想到,过去的记忆不可能全是些美好的事情。
计字4611
我再重复一遍,再赶死线我就是弗洛丝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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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他们没能完成清理废墟的工作——虽然也并没有人给他们布置这个工作,人类大概总是需要工作才能够活下去的。景箫的大笑最终是停顿下来了,可那只是因为他的喉咙已经发不出更多的声音。他看到苍白的天空已经变得灰暗,显然是太阳已经偏西了。
然后少年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泪水已经流了满脸。
蓝眼睛的男孩沉默地拿起那些清理出来的面包和肉肠,他甚至从另一边找到了一瓶看起来像是果汁的东西,也一并拿在了手里。
“把这些拿回去以后,我去打水。”男孩的声音很轻。
休息了整一顿晚饭的时间,似乎两人都终于是冷静下来了。
景箫沉默地吃着有些发硬的面包,不是因为气恼,而是因为尴尬。男孩打回来的水被他干掉了将近一半,他想都没想捧着那个桶牛饮起来,直到他看到男孩震惊的表情才被一口呛住停下了这智力缺陷一样的行为。
“……下午的事对不起了。”
半晌他扭头对着火炉旁煮着肉汤的男孩这么说。
“我才应该说对不起。”
男孩低着头,声音小得像是犯了什么错的小孩子。他正在用一柄断了半截的长柄木汤匙搅着锅里颜色不太好看的汤,那铁锅还勉强算是完整的,现在正在火上热腾腾地冒着气,似乎是这房间里最有活力的东西。
“下午,我没在骂你。”少年不知道说什么才是对的,只好将啃面包的头埋得更低,尽力去解释自己下午的行为,虽然那些事情确实也无法解释——他要如何解释,难道对这个男孩说,他出现幻觉了,他把他当做自己打了?
“我不应该咬你的。”男孩也将头埋进膝盖中间,他的腿似乎磕得不轻,带着那点战利品走回来时动作都是一瘸一拐的。
“我那样骂人,还打你,你没把我杀了都是好的。所以你打我,我也不生气。”
景箫索性放弃了和那块黑面包作斗争,拿着面包和男孩一起蹲在火边上。他已经脱掉了那身沾满灰土的衣服,只留下里面贴身的衣服,虽然有点味道,好歹还勉强算是干净的,缺点是就算在室内他全身也在一层层地起粟,临终的冬天威力依然不减分毫。
“你那是在骂谁?”男孩看着他坐在火堆旁取暖,半深半浅的蓝色眸子里映着橙红的火焰,少了些那种冰泉般的冷,多了些晴空一样的暖意,“你后来笑了,又是在笑谁?”
“骂的是我自己,笑的也是我自己。”景箫淡淡地一笑,把面包掰成小块扔进汤里,男孩动作停顿了一下,接着继续搅拌肉汤了。
“很可笑吧?”少年又笑了一下,继续往汤里扔着面包,“我要是现在告诉你,我是个疯子,本来应该被关进疯人院的,我觉得你都会信。”
“可是我本来不是这样的……本来,应该不是这样的。”他盯着咕嘟冒泡的汤,面包扔进去之后它的颜色竟然变得比原来好看了,泛起了脂肪的白色和腌熏之后的肉类特有的香味。
“你本来是什么样的?”男孩嘴角也带了抹笑容,不知是因为汤还是因为他。
“我本来啊……我本来,其实应该还挺聪明的,应该。”少年挠挠后脑勺,“我有个姐姐……她特别宠我。所以我还是挺对不起她的……嗯,她说我还是挺聪明的。”
景箫自觉说得前言不搭后语,脸上也发起烧来,他把这些归于火堆的作用,拾起一根熄灭的柴棍把火往中间拨了拨。
“你是挺聪明的,笨人不会发疯。”男孩不知从哪里摸了两个木碗,用长柄勺盛了碗热汤先递给了景箫,“喝点吧,你声音还是哑的。”
“谢了。”少年接过汤碗,先像小动物那样嗅了嗅,他在那里面闻出肉、血还有盐的味道,汤里还有起伏的小块肉肠和煮软的面包,这样的一道汤菜在末日里无异于美味佳肴了。
“那你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男孩盛好自己的汤,小口小口地啜着,“我那时候以为你要把我撕碎了。”
“……我听见你说,还不是被抛弃了。”他把声音压到最小,带着一半不情愿地回答。现在想来,那时男孩说的不一定是他,就算是他,也没什么错误,至于他为什么突然发了那么大的火,他也只能归咎于他自己疯了。
男孩突然噗嗤笑了,景箫端着碗直愣愣地看着他。
“我也是在说我自己啊。”男孩眼睛微微地弯起来,“明天要去山上走走么?山头上风很舒服。”
他笑起来真好看。
少年愣愣地看着火光里那张白净得像是瓷器的脸,脑子里呆呆地转着这句话,没去体会男孩话里具体的意思。
景箫在他们相互谈论着自己的时候睡着了,之后竟然成功地一夜无梦,头也不那么痛了。
第二天天刚亮的时候,他们就起床了。前一天晚上景箫坚持让男孩睡在床上,最后搬出他的腿伤来才成功地让他乖乖躺在床上,而他裹着衣服就着火堆睡了一夜。
男孩所说的“去山上走走”,是走到那座还戴着白帽子的山顶去采集已经所剩不多的残雪,用作水的储备。他的体力似乎用不尽那样,始终保持着匀速行进,就连衣服都比景箫穿得更加轻薄。而景箫穿着他那件昨天勉强扑掉了灰尘的臃肿外套,走着路竟然冒出了汗来。
“……等我一下。”他喘着气脱掉了外套,把乱七八糟的头发往后捋了捋,重新用那个发圈把它绑起来——他已经记不清自己上次剪头发是什么时候了。
“你的体力原来这么差么?”景箫重新跟上男孩的时候,他用不可思议的表情看了少年一眼,又将目光挪开。
“以前没这么差的,可能是这次差点死掉,伤到元气了。”少年喘着气站起来,手摸上左侧锁骨上方的几个小窟窿,它们已经结了血痂,看起来再过几天就能恢复原状了。
“会留疤吗,那里?”男孩声音里带着犹疑。
“不会吧,这么小的伤口。”景箫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那里已经泛起了微微的痒,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的被自己的恢复能力震惊了,慰晴曾经说这就是所谓“人类的顽强”,“就算留了也没什么,我身上那么多疤不差这一点。”
“呜喔。”男孩啃了啃手指甲,没对他的回答做什么评价。
景箫总有种错觉,从他看到那张被狂怒扭曲的脸之后,男孩的表情越来越丰富了。
他们踏上山头的时候空气再次冷下来了。好在今日的阳光比昨天好了太多,在这样的高度上还是有丝丝缕缕的暖意往少年皮肤里钻。
“我还蛮有点怀念这样的雪的。”景箫蹲下捻起一点被踩了的雪,那些白色的晶体很快便在他手上变成了冰凉的液体。
“为什么?”男孩背对着他,已经在另一边开始收集起没被人触及过的干净积雪,他似乎对这种事情相当的熟练。
“小时候在北方,我姐经常带我堆雪人。”少年有点不好意思的一笑,“那都是小孩子做的事情了,你小时候也应该堆过吧。”
“……没有。”男孩的声音很淡,出口后就被山头上丝丝缕缕的风带走了。
景箫有点尴尬,搓了搓黏在头皮上的头发,也蹲在地上开始收集残雪,半晌背对着男孩憋出一句抱歉。
“没什么。”他听见男孩这样咕囔,好在山头上足够安静,能让他听见男孩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
少年突然有种冲动,将那个绝望的循环打破的冲动。
他深吸一口气。
“景箫。”
“嗯?”男孩回过头来,蓝眼睛里全是迷惑。
“景箫,我的名字。你叫什么?”
少年仿佛鼓起了全部的勇气。
男孩在景箫视线所及的范围内站起来,缓缓放下手里的桶和沾满了残雪的勺子,像是看着一个素不相识的路人那样看着他。
少年觉得自己的手开始发抖。
男孩似乎在思索什么,而景箫只看到他眼中的温度越来越低。
最后男孩重新背过身去,只给他留了一个单薄的背影。
“名字?”男孩的手没有再次动起来,景箫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他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你觉得我像是有那种东西的人?”
景箫在寒风里愣住了。
“……为什么会没有名字?”
少年踌躇了半晌才问出这句话,昨晚他依稀记得自己在听男孩说话的时候陷入了黑甜乡里——今天早上他把这一夜好觉归功于男孩好听的声音,却忘了昨夜他说了什么,更不知为什么他会没有名字。
“……没名字怎么行啊。”
他没等到回答,又使劲憋了憋,蹦出这么句话来,等到的还是沉默。
“我是说,你不会给自己起一个吗?”
他有点头大,这个大男孩有时候像是有点缺乏常识一样——哪有人没有名字的?
“我没试过。”
男孩又把头扭了回来,那副冷淡的表情带了点迷茫,让景箫突然产生了一种想要揉揉他头发的想法。
“那,这样吧!”
少年好像突然决定了什么那样一拍大腿站了起来,风吹过他的里衣,在他身上吹起一层鸡皮疙瘩,他却还因为自己的决定带着股洋洋得意的神气。
“你只要不嫌弃,”他走到男孩面前,“只要不嫌弃的话,我给你起个名字吧。”
景箫看到男孩的眼睛里闪动着什么东西,赶紧又补充了一句:“就当做是昨天那件事的赔礼,毕竟我们回去还要继续去收拾那边对吧。”
之后是长久的沉默,时间长到让景箫发觉到自己刚才的话有多么的不知羞耻,脸上也不知是被风吹得还是羞惭得泛起了红色来。
他几乎就要放弃了,而男孩举起了双手。
“别放开我。”
接着他垂着睫毛,像是婴儿抓住亲人的手指那样握住了他的手。
那只手带着淡淡的茧子,磨着景箫的手心,又传递着另一个人的体温。
他突然觉得心里暖洋洋的。
“你先要有一个姓氏才行。”
景箫拿着根不知哪儿拾来的树枝在地上划拉——他会写的字也就那几个,姓氏更是寥寥无几,好在他的脑袋应该算是记忆力很好的那类,虽然写的不好看,字形在他看来也并没有偏离原状。
“这个字,念‘景’,就是风景的景——是我的姓。”他用树枝指了指远方又指了指自己,“你要是姓这个,就跟我姓了。”
“我不跟你姓,只有儿子跟爹姓的,我又不是你儿子。”男孩在一边低着头,右手牵着他的左手,左手用勺子把桶里的雪压扁,看起来是打算填新的一轮进去。
景箫差点被他呛死,想怼他一句却觉得他说的也没错,只好埋头在地上划了另一个姓。
“这个字念‘夏’,夏天的夏,这是我一个朋友的姓。”
这次男孩连犹豫都没犹豫:“夏天太热,我不喜欢。”
“……那这个呢?”景箫被噎得想打嗝,又在地上画了个字,“这是我认识的一个老先生的姓,那个老先生认识好多字——让他给你起名字的话,一定比我起的好听。”
“可是现在只有你在这里。”男孩闷着头,“这个字念什么?”
“归,归来的归,就是回去的意思。”景箫用树枝末端又戳了戳自己的头皮,总有那么几个地方时不时痒得难受。实际上老诗人教给他这个字的时候他也学得半懂半蒙的,“归”的含义太多了,现在他一下能想起来的只有这么一个意思。
“……那就这个。”男孩似乎犹豫了一下。
“你喜欢这个字啊?”景箫眼睛一亮。
“……嗯。”男孩又把头埋了下去。
“那你就姓归了!”少年颇有点兴奋地抹掉了另外几个字,“然后就是名字了……名字……”
景箫突然犯了难。
他贫乏的词汇难以形容他面前这个刚刚被冠以“归”姓的大男孩——冰,或是冷?那是他现在身体的感觉,并不是这个死死拽着他手不松的家伙现在的样子。柔?暖?那是生火的房间里给他的感觉,用来形容他完全是过了火。
少年捻着头发思索,不经意间对上男孩的眼睛。
半深半浅的眼睛,亮若寒星,一半如天,一半如水。
“海青。”
景箫脱口而出,而男孩像是没理解那样歪了歪头。
“你就叫海青吧!”少年兴奋地用拳头擂着大腿,“有种花叫海青花,花瓣的颜色和你的眼睛一样,都是半深半浅的。”
接着他像是宣布什么圣谕那样用手指着天空:“归海青,以后这就是你的名字了!”
临终的冬风卷过那只手,山头上静悄悄的一片。
“……我说你倒是稍微给点回应啊?”景箫有点得意忘形起来,丢掉树枝捏了捏男孩的脸蛋。
男孩的皮肤触手柔滑,像是他触碰过的最高级的丝绸,少年捏着他的脸愣住了。
“……谢谢。”
他听见男孩模糊不清地回答。
然后男孩拽着他往前走了几步,踏过白色的雪,之后笑出了声。
景箫第一次听到男孩的笑声。
“谢谢。”
男孩——名叫归海青的男孩笑得眼睛弯弯,微微抬起头来看着景箫,再次重复了一遍那两个字。
后来归海青问过景箫,海青花的名字怎么来的,景箫同样微微笑着回答了他。
“我姐姐说, 它们的颜色像是大海的青色,所以就叫做海青。”
“我没见过大海,但我觉得那一定是最美最舒服的地方。”
他还想说,我们一起去看看大海吧。
只是这句话他没说出来——总有一天能说出来的,景箫这样确信着,眼前仿佛绽放出海一般的原野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