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防爆
阴沉的光从上直下洒落,本该是产生某种所谓了历史厚重感的光照实际上却营造了一种更加森冷的气氛。
“这座城市,如你们所知,是珂宁赐予精灵们的,但是,在失落之年代341年,这座城市遭遇了史上最大的危机。”
没有人说话。翼族们行走的时候发出羽毛摩擦的轻柔声音,淹没在其他人衣料的碎响之中。杂乱的心跳和呼吸、不安地舔舐嘴唇的声响在这样的环境中尤为明晰。唯一未曾发出声音的人正轻柔地滑过地面,微微照亮四下的材质。夏绿书像是进入了某种程序,在无人应答的情况下继续讲述着她所被设定好的故事。
“当时的贵族诗人乌拉尼亚·凯法塔夏预言了兽人即将入侵,王室在他的预言下,竭尽全力做好了应对的准备。可即便如此,战争的过程也依然艰难,当时有九座精灵的城市,战争后,只剩下了菲薇艾诺一座。精灵们也损失泰半,无法再抵御接下来的攻击——就在这时,人类伸出了援手。
“人类带来了他们的神祇,伟大的□□□□□,在她的帮助下,我们保住了城市,从那之后,这座城市就同属于精灵与人类。”
奇妙的杂音模糊了夏绿书的言辞,但她本人似乎并未察觉。加莉娜轻声说了些什么,然后再次放大了些许声音:“人类是珂旭的眷族。”
夏绿书充耳不闻,她的仪式还没有完结:“在□□□□□的力量下,城市渐渐建成了现在的模样,□□□□□将所有一切都藏在她宏大的梦里,人们也不再需要担忧。”
那个漂亮可爱的光影顿了顿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巡林客:“您在说什么啊。人类——早就抛弃了珂旭,不是吗?”
事实上,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莉莉·索利达斯不相信任何的神明。不过这种眷属抛弃了神明的事情还是相当有趣,让她不由得竖起了耳朵。加莉娜显然有些无法接受,莉莉偏头看了一眼尼格勒,却发现对方只是在专注地苦苦思索。
“梦总会醒,醒了之后又会怎样呢。”有些炸了毛的加莉娜语速也加快了不少,她相当激动地往前踏了半步,又被尼格勒半扬起的羽翼略微挡住了。
“并不是总会醒的。”夏绿书完全停住了。她歪着头,柔软地、轻若无骨地回旋、面朝向几位冒险者——仍然没有任何声音,“你也想试试么——做个梦、想做什么样子的梦?”
“那、你会做梦吗。”尼格勒的羽翼扬得更高了。这或许代表着他同样紧张,长长的飞羽绷直,展开,让他的体型看上去大了半倍,并且几乎完全把加莉娜拢在了身后。
夏绿书没有回答,她光影浮动的表情看上去就像是在做最温柔美好的梦。莉莉突然有了种不可抑制的暴力冲动,只想一拳把她砸醒,让她跌回冰冷的现实里来。不过、这一切只是想想而已,毕竟殴打一个不可触碰的影像,大概是她这辈子打算做的第三蠢的事情。她拨开尼格勒没有挡住加莉娜的那半边羽翼,厌烦地啧了一声。
“想要做梦,就要某种程度上成为她的一部分吗,就像那些在电子谜酒馆里的人。”
“只需要接入就好了。”
夏绿书的表情让女孩儿活动了一下指节。尼格勒皱了皱眉头:“那梦该如何醒来呢。”
“又为何要醒来呢。”
“因为肉体还在醒来的世界活着,不是吗。精神可以在梦中永存,但肉体却无法不朽。”莉莉撇了撇嘴。话题绕到了神棍们喜欢的永生之类的狗屁东西上面,她就笃定自己即便没有发言权也有争辩权,“永远都在做梦的话,肌肉会萎缩、感觉会失去,即便能做到只剩下头颅活着,抛却所有不必要的东西,但物质总有一天必然枯槁。”
“那就让肉体不朽,不就好了吗。”
也许是夏绿书这样轻飘飘的语气让她察觉到了什么,莉莉同样拧起眉毛,指尖下意识地旋转着一个并不存在的东西,随即她沉下脸,露出一个只用左半边唇角制造的微笑。
“就像你一样,是吗。”
稍微有些出乎意料的是,她脱口而出的语言有一个和音。尼格勒讶异地瞥了她一眼,随即很快又把注意力放了回去。莉莉打算乘胜追击,没有别的理由,单纯的只是看那副幻梦一般的表情不舒服罢了:“你从一开始就是这幅肉体吗,夏绿书。一个幽灵、一个幻影。在来到这里之前,你没有曾经的躯壳吗。”
夏绿书的表情没有变化,变化的是她的形象。完美的投影支离破碎,语音也相应地出现了畸变:“我的……叽……形象……叽叽……名字……”
“信息中心建成的时候你就在这里了吗,作为夏绿书这一存在。这里又是什么时候建成的?作为导航员,这些事情你应该能回答吧。”
周围的灯光开始闪烁,夏绿书现在的形象已经从理想崩溃,走向一个让人不舒服的极端。
“建成之时为预言之年代元年……叽……顺应预言……兹……书籍销毁……兹兹……但是……”
“但是,书籍销毁完全完成了吗。”
“没有。”
夏绿书消失了。与此同时灯光也消失了,以至于原本狭小的走廊变成了极其空旷的黑暗。冒险者们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但有其他的动静、由远及近而来。
字数:19623
(吐魂.gif
本章小结:
梵塔西娅:我就是歧视兽人和兽人语,有什么问题吗?
奥菲莉亚:没有,你有freestyle吗?
梵塔西娅:对不起,民族唱法才是最好的唱法。
捷特:(冷漠.jpg)
洛尔迦:?(天真,可爱,又好骗.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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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过了一个小时,又或许是过了一个世纪,王宫区域之内的骚动才终于平静下来。
走廊上兽人活动的声音最终消失的时候,从破损蒙尘的窗边投射下来的阳光已经是昏黄的了。外来的冒险者们沉默着从藏身的房间之中离开,而王宫一楼的部分又变成他们刚刚摸进来时的那种空无一人的状态,似乎兽人们笃定了胆大包天的入侵者已经从不知名的缝隙里溜出了这座建筑物。
在这不知道是一个小时,还是一个世纪的时间里,房间里的人几乎没有相互进行交谈——他们之中,哪怕是作为“将军的亲信”的海勒姆,也不能在“一墙之隔的周围都是兽人的呼号声”这种状态下心平气和地交流,何况他们还刚刚还敲定了一笔在这个环境之中可以说是胆大包天的交易。冒险者们理所当然地为这个出格的计划感到兴奋与担忧,而那位身着长袍的人类男性则看不出在想什么:大体上来讲,在这个灰尘四处乱飞,门外就是随时可能会充进来的杀身之祸的具象化的房间里,他还是显得悠然自得的,只是会有那么一两个瞬间,他会露出一霎显得狰狞的表情。
冒险者之中几乎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不如说注意到的只有奥菲莉亚一个,但惯于独善其身的雪精灵诗人对此保持缄默。双方保持着“说过几句话的陌生人”的关系简单地在骚动结束之后分道扬镳,或许在提供完必要的信息之后就陷入沉默的海勒姆本人心里也认为,他们之间无需存在任何在这之上的更多联结了。
离开王宫,重新回到街道上的冒险者们显得比之前更谨慎了些,但这态度的改变却让他们在人流中显得更醒目了。很奇异的,城市之中的气氛与早上相比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仍然是大部分的兽人、小部分的精灵或者人类以同样的速度走在铁柱林立的同样的街上,巡逻队的数目也没有增加。即便是距离王宫最近的街区,气氛也非常安稳,丝毫看不出“有些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外来者闯进了王宫之中”的迹象。
“这不合常理。”习惯于在行踪暴露之后立刻进入遮遮掩掩的“游荡者模式”的捷特皱着眉,说。
这声感叹换来了奥菲莉亚的一声哂笑:“你不能用你的常理去揣度兽人的常理。”
如果这件事情发生在一个可以用常理来揣度的城市之中的话,那么现在等待着冒险者的,就是被制成画像,全城通缉,街上密布着全副武装的警备队,城中的居民被勒令立刻回到自己家中去闭门不出,视情况而定,可能还会有宵禁。而兽人的城市不会这样——原因不明,但总之,就冒险者们眼睛看到的景象而论,不是这样:别试图去猜测到底是为什么,那恐怕会让你变得和兽人智力的平均水平一样笨。
不去思考为什么的话,现在的情况对于几位外来者而言显然是有利的。梵塔西娅(被迫)用一块自杂物堆中翻出来的破布尽力遮掩了自己过于醒目的发色,洛尔迦在斗篷之下的翅膀也被收缩到一个看起来就难受的大小。在两位特征显著的成员大致伪装好自己之后,冒险者们向着远远能见得到的那座高塔进发。
月光塔——就像在进入王宫之前,梵塔西娅所说过的那样,最初是精灵为了他们的造主建立的。热爱美与艺术的精灵们自然在设计这座塔时便挖空了心思,在建造时也不遗余力,但在整座城市被兽人占据了几百年以上的现在,月光塔作为一座八层高、比例纤细的石造建筑,在缺乏修缮与维护的现在仍然能够屹立在原地,就已经证明了当初建造它的精灵们到底在它身上倾注了多少的心血。
做好了简易伪装的冒险者们没费什么力气就成功地来到了月光塔前的广场上——在梵塔西娅的印象中,这里应该是一片绿树掩映,培育了精细灌木景观和显眼花朵的优美广场,但现在,这里不过是一片光秃秃的空地而已。而正因为它变成了一片光秃秃的空地,情势一下子变得不利于冒险者们起来:过于空旷的视野使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不得不暴露在他人毫无障碍的视线之下,想要潜入变成了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
广场上显然不是空无一人的:这片光秃秃、乏善可陈的空地上出人意料地聚集着三三两两的兽人,就好像他们觉得秋日里威力不减的太阳还不够热一样。兽人之中零星会有一两个精灵或者人类作陪,脸上挂着程式化的假笑,比例与街上没有什么不同。人群站得不算紧凑,但考虑到广场上的视野实在是太好了,只要稍有能够聚集他人目光的响动,冒险者们显然不会停留在规则范围内的举措就会立刻暴露在许多人的目光之下。
这样看来,守卫在月光塔入口处的那个兽人就显得分外惹人厌:那是个坐在原地,看起来百无聊赖,因此昏昏欲睡的兽人。他似乎应该是穿戴全副武装、随时可以进入战斗的,但由于(对兽人来讲)尚还炎热的气温,他身上的甲胄已经被他自己扒得差不多了,沉重可怖的武器也并没被放在自己手边。这显然谈不上尽忠职守,不过作为“兽人的城市”中心的一座塔的大门守卫,他只要存在,并且醒着,就已经足够起到作用了。
可以想见,如果冒险者们能在此时选择一拥而上的话,不出两个呼吸的时间里,部署在月光塔大门单薄的守卫就会被攻破——然而这也会立刻让他们四个的所作所为全部暴露在广场上的众目睽睽之下。
游荡者们绕着塔楼走了两圈研究了一下,在确认了月光塔的出入口只有这一座大门,而不论从什么角度试图进入这个大门的举动都会引起守卫的注意之后,外来者中间陷入了一小段不知所措的沉默。
然后,奥菲莉亚拿出了自己的小手风琴。
——这的确该是吟游诗人出场的情况了。
不知道是该归结于这本质上是一场梦境,还是梵塔西娅认为雪精灵诗人在这一两天内的表现十分值得表扬,总之在这个东拼西凑的小队组成、并且在精灵贫民窟遭遇了最初的那一场意外之后,兀烈卡卡的牧师就对将小手风琴夺了回去,并且选择亲自保管的奥菲莉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实话,在遇到突发情况的时候,让诗人自己的作案工具处于她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实在是非常方便,但这也会造成一定程度的弊端:比如现在,小手风琴尖锐的声音突然在冒险者们的耳边刺响,把其他三个人全都吓了一跳——捷特和梵塔西娅还好说,只是一个激灵或者倒退了一步而已,洛尔迦可是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没让自己翅膀上的羽毛炸起来。
不过,虽然其他三位同样流落在梦境之中的冒险者们受了点惊吓,倒是没有谁想要阻止诗人接下来的行为:不如说,真去阻止了,突然出现又戛然而止的乐曲声才令整件事情显得突兀。是以,小手风琴尖锐高亢的声音之中流淌出一串音符——曲调足够优美,但由于演奏它的音色,精灵们只觉得这首曲子马上就要被雪精灵掐死了。
这首命悬一线的曲子听起来不算陌生,即便音高快要吊死,梵塔西娅也认得出那一串由简单的三度和弦组成的旋律。或许在德菲卡长大的任何精灵都会认得这个调子,它就是那种描写四季更替的最为脍炙人口那一类儿歌,传唱度不比字母歌低到哪里去——
——奥菲莉亚开口唱起的可不是这样。
那真的能算是在唱歌吗?雪精灵的口中发出不成调,或者说梵塔西娅根本听不出调子的嘶吼声,只有节奏勉强还跟得上她手中小手风琴所奏出音符的音程。兀烈卡卡的牧师忍不住又向旁边蹭了两步,然后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这时,她才意识到一个惊人的事实:雪精灵诗人正在使用兽人语唱诗!
等一下,小牧师还没能很好地接受正在发生的现实,她向自己的右边瞥了一眼,从捷特脸上茫然的神情读出了对方实际上和自己一样搞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说真的,只要想想日常使用那种毫无美感的粗粝语言进行对话,对一个出生在菲薇艾诺的高等精灵来讲就已经不可理喻了,更别提用这种语言唱歌?这种语言是能用来唱歌的吗?梵塔西娅对此报以极大的困惑:奥菲莉亚作为一个合格的诗人,她在使用精灵语或者通用语时,唱诗的实力是不需要质疑的(虽然她常常不将这种实力用在正常的方向),但当她在用这种语言……唱诗(就假定她是在唱诗吧)的时候……
梵塔西娅搜肠刮肚,最后只能说:此情此景实在是令人困惑。她搞不清楚正在发生什么,也没法形容自己所听到的东西。小手风琴正在发出的声音确实是带着旋律的,奥菲莉亚发出的声音的确也有高低和节奏,但小牧师的耳朵就是拒绝将诗人发出的人声和乐器奏出的旋律整合在一起,而最可气的是,因为节奏合得上,她还不能说这两个声部是完全不相干的。
且不论其听感如何,这首难以被定义的曲子显然是有用了:似乎在吟游诗人的口中,不论他们将一首歌唱成什么样子,只要他们心里有那个意思,那首歌都能起到他们所希望的效果。作为首要目标的守卫在这首远谈不上婉约柔和的曲子之中逐渐沉入了梦乡,只是冒险者们若想要大摇大摆地进入月光塔内,在现在的情况下仍旧没有什么可行的办法:奥菲莉亚的歌唱的确放倒了一个兽人,可广场上其他的游人也因为这一阵突如其来的乐音而将自己的注意力投注在了冒险者们的身上。
——该怎么办?梵塔西娅有些惶然。尚还年少的兀烈卡卡牧师此前从来没有面对过这种情况:身处敌营并且受到瞩目,这显然不是什么好兆头。而就在她还在不知所措时,经验丰富的奥菲莉亚已经做出了应对。
雪精灵诗人利索地脱下了自己的斗篷,在上边扔了一个破碗(等一下,有谁知道这个破碗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敏捷地调整了自己的面向与姿态,朝着人更多的那一面开始唱歌跳舞——就像是各地都有的江湖艺人那样。
奥菲莉亚动作娴熟,似乎已经将这一套动作完成过千百遍那样,迅速地进入了街头卖艺的状态。这一系列宛如迅雷的情景变换令梵塔西娅目不暇接,捷特也对此哑口无言,最快反应过来的那一个,令人非常意外的,竟然是洛尔迦——或者说,鸮型人少年在离开巴拉姆的这段时间里已经习惯与经受这种超出自己常识的变化的洗礼了。在雪精灵由“外来的冒险者”变成“江湖艺人”的那一瞬间,洛尔迦已经明白了大概是怎么回事,而等到奥菲莉亚开始用兽人语唱起另一首曲子的时候,他甚至还上前去将斗篷上的那个小破碗挪到了布料的中心。
伴随着惊叹和感兴趣的低声絮语,广场上游人的注意力很快集中在了奥菲莉亚一个人身上。梵塔西娅还没能从这一连串的变化当中缓过劲儿来,只是懵懵懂懂地后退了两步,本能地远离了人群,但紧接着,她的衣角被人从隐蔽的方向牵扯了一下:
是捷特。来自沙漠的高等精灵游荡者向着塔楼的方向偏头示意了一下,随后转身,悄然向着月光塔的大门走去。
小牧师看了看畅通无阻地进入了塔内的游荡者,又转回头去,犹豫着看了看被环在人群中间的雪精灵诗人。显然,对另外三维冒险者来说,这是个绝好的机会:广场上的所有人都在看正在演出的奥菲莉亚(看来这个被占领了的菲薇艾诺平时的文娱活动实在是一片乏善可陈的戈壁),没有人会注意三个体型不大的精灵或是遮住了翅膀的鸮型人去了什么地方。可他们要把奥菲莉亚独个扔在这一大群兽人之中吗?如果按诗人一贯的表现来看,梵塔西娅觉得善于诡辩的雪精灵出不了什么事情;但这么做好吗?小牧师作为在绿林故都长大的高等精灵的那一部分拒绝将自己的同胞扔在群敌环伺的情景之中。
总是风风火火地做出决定的精灵少女少见地在原地举棋不定了一会儿,直到蛮横地挤上前来的兽人们彻底将她排除在了人群之外,用力垫脚也没法从墙壁一般的绿皮肤之中看见哪怕奥菲莉亚淡金色的头顶为止。梵塔西娅向四周环顾了一圈,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洛尔迦也不在广场上了,她才终于下定决心,也一步一蹭地躲进了月光塔的大门里。
等到江湖艺人成功地谢幕,收好来自观众的打赏(只有吝啬的几枚铜币),并且躲过逐渐散去的人群混乱的视线,经过沉睡不醒的守卫也进到塔里来的时候,时间已经又过去了半个小时左右。冒险者们终于再次成功地汇合——这可是好一番折腾,令人不禁想要长叹一口气,但就连体力消耗得最大,而且刚刚才进来的奥菲莉亚也没有这么做:
这里的灰尘实在是太大了。
就像是在兽人的治下疏于修缮,而且逐渐沦为杂物仓库的精灵王宫一样,这座原本用于纪念精灵之神的地标性建筑也遭到了同样的命运。地面与朽坏的家具陈设之上落满了灰尘,本来显然不应该出现在它们现在位置的杂物凌乱地堆叠在一起,从地面一直摞到天花板,就连走道与楼梯也因此变得狭窄逼仄。以冒险者们的体型来看,姑且还能算是通行无碍,但若是一个兽人突发奇想,想要在塔中前进攀登,恐怕他不得不颇费一番功夫才行。
月光塔内部的景象与从外侧看起来的样子是相似的:精灵们在建造它的时候耗费了海量的心血,这使得它在缺乏维护与修缮的情况下依旧能够坚持着度过了几百年以上的时光。如此之长的时间不可能没有在它的躯壳上留下印记,由于整座城市都被兽人所占领,而这个物种又显然不怎么懂得欣赏或是珍惜,刻蚀在塔上的痕迹显然就会更加触目惊心一些:建筑内部的墙壁上原有的壁画不仅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斑驳褪色,还因为那些随意地搬进来、然后就丢弃在塔内的杂物受到了剐蹭,从堆积如山的物品之间的缝隙勉强向里边看去,壁画的四处都是难看的刮痕。
“这些兽人到底有多少杂物需要堆积啊?”捷特忍不住抱怨——这不是第一次了。复杂的地形或许有利于游荡者一系列技巧的施展,但在这里,高等精灵只觉得随着动作飘飞的尘土十分恼人。
“从预言之年代开始到现在也有五百年了,”在梦境之中显得比平常更为冷静理智的奥菲莉亚回答,“兽人占领此处的时间只会更长。这么长的时间也的确足够让他们生产出如此多的垃圾。”
话音落下之后,诗人转而问起月光塔内部的情况,精灵游荡者耸了耸肩,回答说除了没用的东西和没用的灰尘特别多之外,没什么特别的:就像是王宫的一楼疏于守卫一样,这座塔的内部也没有任何一个兽人正在看守,不排除他们也觉得这里灰尘太大的可能性。
考虑到无处不在的众多杂物,冒险者们不得不排成一列,登上通往塔顶的螺旋楼梯。在梵塔西娅的记忆当中,月光塔一共有八层,而这个处于梦境当中的塔楼也是一样的。就如洛尔迦与捷特先前探索得出的结论一样,他们这一路上完全没有受到任何阻碍(除非你要把横在他们眼前的只剩下三条腿的高背椅之类的东西也算上的话),顺顺当当地来到了第八层的深处。
在走廊的最里面是一扇挂了锁的门,锁头已经锈迹斑斑,锁孔几乎都被锈迹堵死,搞不好几百年前它就已经被锁上去了。梵塔西娅不太明白为什么他们在这里停下了脚步,很奇妙的,第一个意识到这一点并且为她做出解释的,依然是不全依靠语言来解读自己周围信息的洛尔迦:
“门后,缝隙,风。”
小牧师了然地点了点头。
有风从这道门的缝隙之中吹过来。虽然梵塔西娅一点感觉都没有,但她懂得,这肯定意味着这道门是通往户外的。就在他们说了这一两句话的当口,捷特已经从自己的背后抽出了一把短刀,准备对付眼前的锁头了:显然不是开锁,两位游荡者甚至升不起哪怕一丁点尝试的念头来。来自沙漠的高等精灵反握着自己的武器,将刀柄当做钝器使用,狠狠地敲在那把因为锈蚀而变得脆弱的锁头上。
“铿”、“铿”,金属撞击的声音在整座塔楼内部四处回荡。游荡者们之前已经确认过整座塔内除了他们之外没有任何一个其他的活物了,但除开正在“花点力气开锁”的那位成员之外,其他的几个人都忍不住左顾右盼,生怕有谁突然进入塔中,将他们正好抓一个现行。所幸直到捷特撬开了那把锁,这件事都没有发生,他们平安无事地打开了塔楼最高点的那道门。
大门的合页也锈住了,冒险者们推门的时候很是花了一番力气。正如游荡者们所猜想的那样,这道门的后面是一片空旷的顶楼:平坦的一片,除了扑面而来的劲风之外,什么也没有。
在冒险者们原本居住的世界里,这里曾经仿放置着纪念在失落之战中殒命的死者的长明灯;而在这个世界中,据塞西尔女士所说,这里曾经放置过珂宁的眷器“月琴”。可是现在,它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只有从远方奔袭而来的干燥荒芜的风。
大门一打开,奥菲莉亚便立刻迎着风走上前去,四处检视了一圈,并且表示:什么都没有是很好的一件事。他们要在这里升起一团“兀烈卡卡之火”,在此面对着一片什么都没有的空地是第二好的情况,这说明他们要做的事情不过是花些力气在空地上堆积一些燃料(“比如兽人们在楼下堆积的那些杂物,反正他们也不会再去使用了,就让我们发挥一下那些垃圾的余热好了。”)——至于怎么点火,那里不就有一个兀烈卡卡的牧师么?
被视为引火道具的空木桶小姐不太高兴地哼了一声,但没有反驳。考虑到他们此行的目的,一团向兀烈卡卡祈祷而来的天炎的确是最好的火种,小牧师勉为其难地决定不对这个说法进行任何反驳,并且立刻返回到月光塔内部,开始进行搬运燃料的工作。
——而她并不知道,此时的诗人正在思考这之后的退路,或者说得更直白点,该怎么从这儿逃跑。
在小牧师将一把瘸了腿的椅子拖上楼顶之后,看不过让女士独自一人进行体力劳动的捷特终于决定加入进行搬运工作的行列,在两位高等精灵重新向着塔顶攀爬的时候,洛尔迦才从顶上慌慌张张地跑下来。两位游荡者,出于职业习惯使然,做了和奥菲利亚同样的事情:队伍之中除开梵塔西娅之外的三人分头勘察了月光塔顶的环境,然后得出了同样的一个结论——恐怕撤退的时候会很艰难。
月光塔高八层,而且它是精灵的建筑——这些惯于追求美与艺术、进而会在建筑上追求“宏伟、辽阔”观感的生物在多层建筑之中惯用的层高是六到八米,再加上塔顶的装饰之类的附加建筑,冒险者们现在正身处于五十米以上的半空中。从塔楼的顶端环顾四周,可以毫无障碍地看到这个荒芜的菲薇艾诺之中的每一个角落,自这个高度上跳下去的话,除非是法师或者有翼生物,否则必死无疑。
这座塔整体是一座石质建筑,游荡者们分头在楼顶的边缘四处探看了一番:外侧的墙壁上的确有些可供抓握或者落脚的雕刻或是裂隙,但考虑到整座塔的实际年龄和年久失修的实际情况,恐怕不会有任何具备基本常识的正常人想去尝试一下它们是否能够支撑得起一个人的体重。
在游荡者们离开后,雪精灵诗人就一直在塔顶边缘(没有副手,或者护栏,或者任何一切能放置在建筑物顶端的人不慎失足坠地的措施)自得其乐,直到空地上各种杂物以及它们的残骸变成的木柴堆形成了一个小丘时,才发现小队里始终有个人在偷懒的梵塔西娅终于毫不客气地上前去对其进行了训导(物理)。劳动力由三个变成四个,并且满负荷运转之后,工作的进程被显著地加快了。等到所有人一直认为他们堆起了一个足够大的柴堆,并且面对眼前比洛尔迦和梵塔西娅还要高的小山短暂地沉浸在成就感之中时,天色才刚刚擦黑。
“我们真的要在此时此刻点燃这团火吗?”进行了“诗人不应当进行”的高强度体力劳动,现在坐在楼顶的门口,像夏日正午趴在树荫中的大黄狗一般喘着气的奥菲莉亚问,“现在天黑了,”她指着太阳沉下地平线的方向,“火光在黑夜里会变得非常明显,不论是谁都会立刻发觉。”
言下之意:兽人,作为此地的统治者,显然会在第一时间里发现他们绝不会容许的情况正在发生,并立刻对此作出相应的动作,比如前来抓捕他们这些肇事者。
“火光会很明显。”作为兀烈卡卡信徒的捷特赞同了这一点,不过他显然对这一点将会导致的结果有着不同的看法,“兽人的确会很快就发现,但精灵也会。”
作为降罚者的牧师,梵塔西娅立刻站到了自己的高等精灵同伴那边去:“这对我们的目标来说不是正合适的吗?”
洛尔迦对此已肢体语言表示强烈的反对。人生才刚刚开始没多久的少年绝不会有让自己的生命在此终止的计划,是以这一次,他的动作非常激烈。然而黑皮肤的少年在逐渐笼罩下来的夜幕之中模糊了自己的轮廓,不仔细看的话,其他人只能见到一团白色的斗篷在空气里上下翻飞。
“点火,兽人来,我们,逃不掉!”他这样说。
二对二。冒险者之间再度产生了分歧,并且似乎又要开始新的一轮争执与辩论。这个开头十足经典,在这方面经验丰富的吟游诗人甚至都已经从墙根底下直起身来,集中精神作好了开始另一场口水战的准备,可紧接着,她就通过自己背后墙壁的震动意识到,这份准备大概是不会有用武之地了。
“你们有听到什么吗?”诗人问道,语气有点紧张。
奥菲莉亚很少以这样的语气说话,而第一个因为这一点而察觉不对的竟然是与她最不对盘,但一同旅行得最久的梵塔西娅。小牧师忍了忍,把已经到了嘴边的那句“别转移话题”给咽了回去,顺手拽了拽似乎想说什么的捷特,竖起了自己的耳朵。
“等下,”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之后,她压低自己的声音,“你们听!”
精灵少女几乎是用气声说出的话音刚落,剩下的两人便也立刻听见了那种令人不安的声音:从月光塔的地步传来,在石质的墙壁与堆满空地的杂物之间回荡着的,有什么东西被砰砰地撞开的声响。
——兽人已经进入塔中了,而且从这嘈杂的声音听来,他们可不止一两个。
为什么会这样?是因为他们在广场上的行为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吗?还是说整件事情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海勒姆·黑尔斯本身不过是一个两面三刀的疯子(他本来看起来精神就不太正常),想等冒险者们犯下重罪之后再将他们出卖给自己的兽人主子,以此获取奖赏,或者干脆,不过是为自己平凡而无趣的生活找点乐子?
谁也想不到兽人到底是因为什么才得到了消息,在这种紧迫的情形下,思考这个问题也没有意义。各种杂物被撞开的声响正在快速地爬升位置,兽人语粗鲁的呼喝声也渐渐清晰了起来。冒险者们相互看了看,同时意识到,他们现在必须要才取些行动了。
——既然兽人已经发现了他们(或者没发现,但他们最终爬到楼顶上来的时候结果总归还是一样的),那么引起小队之中上一个分歧的问题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梵塔西娅这样想,并且采取了她的行动:兀烈卡卡的牧师转身跑向杂物堆,开始向自己所侍奉的神祗祈祷:
“老大。”在这个清醒梦之中,神术的力量遭到了削弱,因此她分外用力地在脑海里想,“抱歉打扰,但小弟我现在非常需要来点火。”
几乎没有牧师在这样“祈祷”时会得到回应,但梵塔西娅就能。精灵少女脑海中的话语穿透了梦境笼罩之下的层层迷雾,向着遥远的神座而去,然后,虽然朦胧而缥缈,小牧师还是准确地接收到了来自兀烈卡卡的回应:
黑沉沉的天幕被红色的光撕裂,一团炽烈的火球自上空落下,坠在冒险者们堆好的柴堆上。橙红的火光“噗”地一声燃起,在塔顶的劲风之中旌旗一般地猎猎作响。
“为什么不把这个用在兽人身上,这样我们或许会有几个会动的火炬。”知晓牧师的神圣能力在一天之内只能使用一次的诗人不满地抱怨,梵塔西娅对此回敬了一个白眼:“可我们登上塔来本就是为了这个!”
燃在柴堆上的火焰很快变成了凡火,天幕上的红色褪去,但火堆的旺盛热度还是一样的。滚滚黑烟自柴堆中升起,火势在狂风之中反而见长。
“行了,吵这些做什么。”将自己贴在门边,以声音和震动判断敌人位置的捷特出言阻止,“他们快上来了,做好准备。”
洛尔迦已经在门楼的顶端蹲好了:在梵塔西娅祈求天炎的同时,鸮型人少年再次环顾了四周,除了多出一个柴堆之外,塔顶的景象还是一如既往的看空旷。没什么遮挡的环境不利于游荡者发挥自己的优势,经过思考之后,少年解开了裹得紧紧的斗篷,扑腾了几下自己缺了飞羽的翅膀,窜上了门楼的顶端,并且在那里安下身来,伺机而动,就看谁是第一个上到楼顶来的倒霉蛋了。
奥菲莉亚似乎很喜欢洛尔迦的做法。雪精灵诗人对着那个方向赞许地哼了一声,随后再次擎出自己的小手风琴,那乐器因为持握者使用了过大的力气而发出了几声不成调的悲鸣。来自北方的精灵有些嫌弃地将梵塔西娅拨到了一边:“让开些,没了火的小牧师,小心伤到了你的细胳膊细腿。”
后者对此的回应是一声冷哼:“你当我没有别的东西可以用了吗?”
梵塔西娅威胁地拍了拍自己腰侧的细剑,但她倒是的确站在了诗人的身后,开始准备自己的下一个神术。
首先响起的是小手风琴的声音,轻快的旋律在乐器高亢的音色中显出几分不合时宜的童真来。
这次的乐曲不需要给无关的兽人听,是以演唱者也没有使用那种不适合唱诗的语言。这首歌梵塔西娅同样也认识:深林城的一首传唱度很广的童谣,歌词简单,但因为曲调本身多次的重复、变奏与回文令演唱时总会有丰富的变化。意图展示自己歌喉的吟游诗人有时也会选择这首歌来演唱,通过添加快节奏、婉转而多变的段落来炫耀自己的技巧。
这一次演奏的目的并不在于炫技,是以雪精灵诗人只用了最为平和朴实的那种唱法,略带雪精灵方言的精灵语童谣欢快悠扬的旋律自狂风、烈焰与兽人杂乱的呼号声之中刺穿出来:
“哦——
雪球花,雪球花,遍地盛放的雪球花;
花园中满是雪球花;
在松荫、鸟鸣与清风之下;
雪球花,雪球花,遍地盛放的雪球花;
花园中满是雪球花;
在春阳、溪水与残雪之下;
雪球花,雪球花……”
歌声不是刀剑,但吟游诗人的歌声却往往比刀剑更加锋利,奥菲莉亚的尤其如此。小手风琴为她起的调子很高,可雪精灵的嗓子毫无障碍地跟上了那种仿佛凌云的高度。尖锥一般的音色轻易地刺穿了杂音的屏障,顺着门楼算不得大的入口进入了石质的塔中,在墙壁之间空旷地回荡着。
诗歌的效果似乎与诗人的选曲或长发都没有关系,在奥菲莉亚仿佛能够洞穿冰雪的歌声之下,冒险者们准确地捕捉到了几声重物倒地的闷响,以及紧随其后的兽人语咒骂。这首歌放倒了几个兽人,但不够多——前来的兽人实在是太多了,这似乎只能暂时拖慢他们的脚步而已。
不过这也很足够了。一曲唱罢,诗人与牧师便相互交换了位置,因为在这期间,梵塔西娅已经准备好了自己的下一个神术。站在门口,兽人们的咒骂声听起来更加清晰:不需要听懂那些与悦耳相去甚远的词句也能够明白,他们在尝试移开队伍最前方,那些不幸中招而倒下、堵住了狭窄道路的同伴们——然后很快的,从兽人队伍的后方,距离楼顶更远的深处传来了一声雷鸣般慑人的咆哮,接着,几息之间,所有站在地上的冒险者们都清晰地感受到了整座塔自地面传来的颤抖,听见了与刚才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的,重物落地的巨响。
那些兽人将自己倒下的同伴丢下了螺旋楼梯的中央,无情地让他们直落到了塔底。
这种残酷的行径令小牧师感到惊讶于愤怒,即便遭受了如此残酷对待的是她的敌人。不过这也让入侵者们得以迅速地清出了一条道路,第一个兽人自黑暗的走廊中现出身影,将他手中缺了口的大剑伸到梵塔西娅眼前时,实际上的时间才过去一分钟不到。
——可对于兀烈卡卡的牧师来讲,这是多么漫长的一分钟啊。
焦灼与愤怒的感情令梵塔西娅觉得,自她站在这狭小的出口前,到那个小山一样巍峨的绿色身影从黑暗中浮现,这之间似乎经过了一百年的时光那样叫人不耐。是以,当大剑挥动时带起的罡风扑到她的面颊上时,兀烈卡卡的牧师反而松了一口气,并且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张开了自己原本紧紧交握在胸前的双手:
数道炽热的白光自那双纤细的手掌中电射而出,几乎无声无息地洞穿了第一个咆哮着上前来的兽人的头颅与心口。随后,那柄原本向着小牧师火红的头顶劈下来的长剑失了准,从那只已不再具有生命的大手中脱离开来,在精灵少女的身侧呼啸着落地,因惯性一路前冲,贴着地面旋转着滑进了冒险者背后熊熊熊燃烧的火堆里去。最后,伴着肉体烧焦时发出的轻微滋滋声与难闻的焦糊味儿,在那个兽人身后隧道中传来的吃痛怒骂声里,这一具已经不再能够活动的躯体缓缓倒下。
——但是没能倒在地上。在那之前,这具庞大的躯体被它身后的另一位兽人给架住了。
当然,这不是出于同伴之间惺惺相惜或是唇亡齿寒之类的的感情,战争之主与不和之神在创造自己眷族的时候从来便不曾将这些特质写入他们的心底或是脑海中去。月光塔是精灵的建筑,这门楼在建造时就不是为了让兽人通过的,是以入口的大小对精灵来说正合适,对兽人而言就显得颇为狭小,只能容一人勉强通过:冒险者们本事看中了这一点才敢于守在门口的,因为地形的关系,他们一次只需对付一个敌人就行了,这任务不算困难——但现在,他们遇见了一点小问题:
第一个兽人被梵塔西娅的神术确实地杀死了。灼热光辉造成的伤口非常干净,虽然兽人被击中了心脏与大脑,但因高温顺势将缺损的组织边缘碳化,致使没有什么有碍观瞻的液体流出来。可这具尸体并未倒下,反而被落在后面的兽人作为盾牌支撑了起来,一具兽人的尸体将入口堵得满满当当——这看起来是面相当出色的盾牌。
“我没料到还有这一招。”捷特喃喃地自言自语,“接下来我们的动作必须很快才行。”
“他们把自己同伴的尸体当做什么了!?”即使双方立场敌对,在抽出腰间的细剑准备迎战的同时,梵塔西娅也忍不住怒吼。
奥菲莉亚将自己的小手风琴挂回腰间,压低姿态:“我很怀疑他们有没有同伴这个概念——”
话音未落,终于擎着自己同伴的尸体,前进到能够腾出另一只手攻击的第二位兽人咆哮着提起手中狰狞的狼牙棒横扫起来:首当其冲的是站在侧面的捷特,正如他所说,他的动作必须快——事实上,他也足够快。精灵游荡者的身姿就如同随风起舞的蝴蝶那样,随着钝器挥击带起的劲风飘飞着离开了武器的攻击范围,没有受到一点伤害。
紧接着,大棒横扫的路径马上就要途径梵塔西娅——可就在这时,兽人的武器再次失准了。兀烈卡卡的牧师只稍微低了低头,那柄沉重的钝器就从她的头顶上飞掠而过,最后脱手,沿着那道发飘的轨迹划出了一道抛物线,向着塔底落下去了:
洛尔迦的匕首正插在兽人的右臂上。侵略者的右肩上本就有一个小小的黑洞,那恐怕是之前梵塔西娅的灼热光辉在穿透了第一个兽人之后留下的余波。这个伤口再加上从天而降的鸮型人对其右手的突袭,双管齐下,这兽人的武器脱手似乎也情有可原。
“Warrrrrrrrrgh——”
吃痛的兽人愤怒地松开了自己的盾牌,想要用完好的那一只手抓住这个令他受伤的小虫子,但少年的动作比他快得多,也灵巧得多:作为游荡者,洛尔迦深谙该如何刺出匕首才能更方便地将其回收;如何拔出陷入肉体的利刃才更省时省力,此刻他当然也那样做了。匕首刺得很深,但拔出时似乎没有遇到任何阻碍,在兽人的那只好手抓过来的时候,留给他自己的只剩下从伤口中喷涌而出的腥臭血液。
兽人抓了个空,但他没能纠正这个致命的错误,甚至连再次发出怒吼的时间都没有了:沿着那条手臂欺身而上的鸮型人少年的匕首已经深深地刺进了他的喉咙。
这还远不是胜利:兽人的队伍很长,第二个后面自然跟着第三个,而第三个兽人也已经看到了面前发生的一切,并且成功地将自己的一只手臂挤出了狭窄的门框,擎着手中的巨斧,以将自己同胞尸体的头颅一起打烂的气势向洛尔迦发动了攻击——
——然而他的手臂忽地一痛,随之而来的冲击也令斧头偏离了原本预计的轨道:由侧面投出的短刀准确地刺中了兽人伸出的手臂上没有护甲的地方,刀刃陷入肌理,冲力让武器的位置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偏移。他立刻便想要纠正这一点,但很可惜,精灵游荡者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在前一轮攻击中退开的捷特在掷出自己的一把短刀后迅速蹂身而上,寒光在兽人的脖颈间闪过,粘稠的血液立即喷涌而出,而这时,他手中的斧子还悬在空中。
洛尔迦在离开原位的时候显得有些忙乱,手中的匕首上还带着没来得及甩脱的血,准备接替那个位置的是抽出了腰间细剑的梵塔西娅。兀烈卡卡的牧师面前是刚刚结束了一个敌人生命的捷特的背影,精灵游荡者让出了手斧落地的位置,旋身狠狠给了那一具还在从脖颈间喷涌血液的尸体一脚,让它向着自己的兽人同胞倒下去——与此同时,还干净利落地收回了那柄钉在了敌人手臂上的匕首。
这个举动令第三个和第四个兽人之间出现了一点小小的断档。在下一个敌人咆哮着丢掉同伴的尸体、踏出这个小小的门口之前,结束了演奏的奥菲莉亚正巧能够成功地将他们杀死的第一个兽人的尸体连拖带拽地移动到正确的位置,在塔顶的出口前形成了一个绿色的小丘。或许,兽人不会在意做出毁伤自己同胞亡骸的举动,但不论是想要怎样越过这个障碍,他们势必都得用掉比之前多一些的时间——而就是这一点被赚来的时间,会给予冒险者们更多的机会:
就在第四个兽人再一次回到门口时,迎接他的是梵塔西娅的利剑。精灵牧师今日里有攻击作用的神术确实已经告罄,但她花在兀烈卡卡神殿里的四十年时间可并不是仅仅用在学习这些东西上。少女在平稳而迅速地击出这一剑时的姿态比起牧师更像是战士,这一剑所达成的效果也是如此:兽人抬起左手坑坑洼洼的盾牌来抵挡,细剑击在盾牌中心的包铜部件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即便是在体格上更占优势的兽人,也不得不向后退了一步卸去冲击。而等到他放下遮挡视线的圆盾时,便惊讶而愤怒地发现,狭窄的门口处用兽人的尸体垒砌的掩体再一次升高了:这一次捷特与洛尔迦也来帮忙,将第二个死去的倒霉鬼摞在了第一个的残躯上。
这显然不算什么正派的做法,对敌人的尸体也很不尊重,的确像是奥菲莉亚想得出的主意。不过,鉴于冒险者们正处于生死关头,就连队伍中堪称道德楷模的梵塔西娅也只是嘴上抱怨了两句,没有在具体实施的过程中做出任何实际的阻碍(考虑到小牧师在这一个菲薇艾诺中的所见所闻,说不定她在内心深处还觉得挺痛快)。就在这样一个可耻但有用的战术思想指导下,兽人尸体筑成的掩体随着阵亡敌人数量的增多很快被堆高,到最后,兽人若是想通过门口最顶上仅剩的那一点缝隙几乎成了不可能的事,除非他们肯砍掉自己的一只手努力钻过来。在垒起铜墙铁壁一般的防御的同时,冒险者们也几乎没有受伤——这是很可喜的成果,但局面也一时间僵持了起来。兽人们固然无法越过这道防线,可冒险者们也无处可去:除了塔顶上一团巨大的篝火之外,他们什么也没有。
一时间,在血与尸体铸成的墙壁两遍,冒险者们和兽人都同时陷入了短暂的不知所措。不过这个堪称和平的状态并没有维持多久——最多十秒钟,就被塔内传来的一声炸雷似的怒吼给终结了:
“吼——”
即便是最迟钝、最难以理解从声音之中传达出的感情的那些人,也能轻易地从这一声咆哮中听出命令与愤怒的意思。冒险者们因此而屏息凝神,另一面的兽人也在这声巨响之后停止了喧哗,塔顶上一时间只剩下篝火燃烧时发出的猎猎响声。
嘭、嘭。塔楼里传来的沉重声响陡然间变得异常清晰,仿佛就在耳边那样,在紧绷的神经之下,令人分不清这到底是敌人的脚步声,还是冒险者们自己嘈杂的心跳。那声音每响起一次都比前一次更加接近,就好像是昭示灾难降临的倒计时那样令人忌惮。很快,脚步声停在了尸体筑起的高墙前,一双满怀恶意的昏黄色眼睛从没能被彻底堵死的门后的黑暗之中浮现了出来。
“吼——”
这一声短促有力的咆哮更接近于战吼,明显是对着楼顶上那四位胆敢在兽人的城市里胡作非为的外乡人发出的。声浪从门口仅剩的那一点空隙里喷涌而出,震得冒险者们耳膜生疼。然而还没等他们对此作出任何反应,那双浑浊的黄眼睛就从黑暗之中隐去了。紧接着,有什么很大的东西被从那道空隙中丢了过来——
——扑通。
那是个人。
兽人难以通过的缝隙对人类来讲还是宽阔得绰绰有余的,何况是对一个横着被丢出来的人呢。那个灰扑扑的人形越过了冒险者们的头顶,在落了地之后甚至还滚了两圈,就差一丁点儿,就要滚进那一大团熊熊燃烧着的篝火中去了。
——那是海勒姆·黑尔斯。说得更准确些,是鼻青脸肿、遍体鳞伤,几乎奄奄一息的海勒姆·黑尔斯。很显然的,这位人类法师被兽人当做了反叛者的同谋,在惨遭兽人们至少一顿的毒打之后,才被当做“违逆统治者之人的下场”的范本给扔了过来。
“……嗨。”男人的声音气若游丝。
唯一的好消息是,他目前为止还活着。
“将军……”海勒姆说。“将军来了——走,快走。”
时间较之前相比并没有流逝多久。奥菲莉亚再次消极怠工了起来,两位游荡者才刚刚合力将被丢出来的男人挪动到一个距离火堆并不那么近的距离,梵塔西娅仍旧紧盯着他们刚刚垒起的掩体。
那双昏黄色的眼睛又在从黑暗中向着外面凝视了。
“实不相瞒,我们也挺想离开这儿的。”捷特无奈地说,“只可惜我们之中没人会飞——哪怕是长了翅膀的那个人,暂时也飞不起来。”
那双眼睛再次退回了黑暗之中,取而代之的,是一只穿戴着手甲的巨大手掌。
“嘶——”梵塔西娅倒抽了一口冷气,但仍然提起细剑来,试探地向着那只手发动了两次突刺——然而除了“铿、铿”的两声脆响,以及飞溅在空中的一丁点火花之外,她什么也没有得到。全包覆式的金属手甲严丝合缝地保护着那只手,精灵少女的两次攻击没有对它造成任何可见的影响,甚至于,那只手移动的速度都没有改变。
巨大的手掌伸向了被堆砌在门口最顶端的那具尸体。对于冒险者们来说需要合二到三人之力才能勉强托举起来的一个兽人尸体对那只手来讲似乎轻如鸿毛,那只手拽着兽人身上的武装带,立刻便将整个尸体拎了起来,向旁边丢开了去。
——那就是“将军”吗?
单就他们现在看到的信息而论,只论双方力量的差距,就足以让冒险者们感到绝望了。除此之外,从那只比通常的兽人还要巨大的手掌来看,将军的体型也是占据绝对优势的——何况,一个穿戴着严密手甲的人想来不会疏忽自己在其他方面的防御。这下,连最为天不怕地不怕的梵塔西娅一时间都萌生了退意:就算他们四个人一拥而上,恐怕也打不赢。
——可是要逃吗?逃到什么地方去呢?
“你怎么样?”兀烈卡卡的牧师向着海勒姆发问,“还能走吗?”
时间紧迫,他们之前垒起的尸墙在将军面前撑不了多长时间,他们必须在将军彻底拆掉它之前讨论出一个方法——虽然梵塔西娅并不清楚那该是个什么样的方法:从眼下的情况来看,不论是战或逃,对冒险者们来说恐怕都难以逃出生天。
洛尔迦看起来也非常担心这一位人类反叛者的情况,但显然,并不是他们中的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奥菲莉亚施施然地在遍体鳞伤的法师先生身边蹲了下来:“现在,我们已经点燃了你所说的‘一团兀烈卡卡之火’,所以轮到你支付报酬了。”
这令梵塔西娅生气地竖起了耳朵。可在小牧师发表出类似“现在可不是说这些事的时候”之类的言论之前,海勒姆已经发出了声音:
“在……在我的怀里……一个纸包……”
“如果各位肯赏光关注一下现在的情况,”盯着塔顶唯一一个出入口的捷特向着同伴的方向喊道,“就能知道——我们真的没多少时间了!我们必须得离开这儿!”
将军的大手已经移开了第二具尸体,正在伸向第三具——他们的掩体眼看就要被拆除一半了,黑暗中显出将军穿戴的盔甲反射出的金属冷光。
“可是我们往什么地方逃呢?”梵塔西娅问。小牧师打定主意,在最坏的情况里,她是会干脆地从塔顶上跳下去的——她可一点也不想落在这帮兽人 的手里,哪怕就这娅给你跳下去摔死也好。但她并不能确定,她的同伴们也是这么想的。
“——跳下去。”出人意料的,回答她的是躺在地上的海勒姆。 男人的声音有些被闷住了,因为在听了他的上一句话之后,奥菲莉亚就当机立断地俯下身去,丝毫不顾伤员的身体状况,正在动作粗暴地检查他衣服上的每一个口袋。洛尔迦似乎想要阻止,但是没能成功,正在一边急得团团转。受伤者本人倒是似乎没受到什么太大的影响,只是咳嗽了两声,之后继续用被闷住的声音说:“跳下去、咳——这不过,不过是个梦境而已。”
话音刚落,雪精灵诗人便得胜似地高举起自己的一只手,手中擎着一串似乎由几片绿叶连缀成的手环。但紧接着,她就被梵塔西娅毫不留情地挤到了一边。兀烈卡卡的牧师快速地大概检查了一下海勒姆身上的伤势,然后选了一个看起来最安全的地方抓着,将这位比她还高出一个头的人类男性轻而易举地搀扶了起来——在这个动作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她还获得了洛尔迦的帮助。
“——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掩体深处的黑暗中传来的咆哮訇然作响,将军的手伸向了第三具尸体。
捷特也向后倒退了两步,与聚集在海勒姆身边的队友们靠得近了一些。他听见少女牧师有些急切地向伤员发问:“你还能走吗?”可惜游荡者并不想知道这问题的答案,他在梵塔西娅的话音落下去之后的那一刹那,便抢在海勒姆回话真之前发问:“可我们能去哪?”
回答他的是人类法师瘆人的笑声:“嘻嘻嘻……这里是梦……”
“听起来很值得一试。”在此处再次久违地显露出一点“疯子”迹象的奥菲莉亚用话家常一般平稳的语气说,“大家都听说过在梦境中是摔不死的——你从高处跳下去,不论一开始的感觉多么真实,最终都会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就像羽毛一样。”
“坎维可没有这种说法。”捷特反驳。
“其实菲薇艾诺也没有。”肩负着海勒姆一半重量的牧师小姐说,“但你难道不觉得,即便是摔死,也比落在那个——”她向着门口的方向摆了摆头示意,兽人将军已经挪开了第四具尸体,整个庞大的身躯在黑暗中隐约可见,“——手里,强得多吗?”
精灵游荡者在自己内心中迅速评估了一番得失,立刻妥协了。
于是,在将军彻底挪开那座尸体垒成的掩体之前的最后几秒钟里,冒险者们拖着负伤的海勒姆(这部分在奥菲莉亚看来是不必要的,但梵塔西娅显然不会认同这个观点)一齐向着塔楼的边缘跑去。在兽人愤怒的咆哮声中,他们自月光塔顶端的半空中一跃而下——
那个说法是真的。
梦境中的人是摔不死的。最开始,当你从高处跳下去时,你可能会有很真实的感受:双脚无处着力、迅速下坠,甚至看见人生的走马灯——但就在接近地面几米高的时候,你会突然变得像一片羽毛一般轻盈,从空中缓慢地落下,平安无事地回到地面上。
——这太神奇了,神奇得就像是羽落术一样。
考虑到海勒姆·黑尔斯先生明显像是法师的穿着打扮,以及他在此前低着头念念有词的举动,这种异象似乎不难理解:一个法师,释放了一个羽落术,这个法术的效果恰好暗合了奥菲莉亚很可能是胡诌出来的所谓“说法”。多少有些相关知识,或者深信“法师无所不能”这个道理的冒险者们只用了一瞬间便理解了现状——但不包括洛尔迦。生长在深林之中的鸮型人少年不属于上述两种人群中的任何一种。
他当真了。
黑皮肤的少年开始尝试咬自己的胳膊,似乎想要以此从梦中醒来——在这个梦里,有一种关于梦的说法是有效的,那么谁又能肯定地说另一种说法是没有效果的呢?但现在可不是站在原地,慢悠悠实验研究的好时候:兽人们从塔顶向下俯瞰,并且确认了他们的存活。追兵很快就会跟上来,他们还没有获得安全。
所以非常快地,少年可以说是立刻失去了进行尝试的余裕:洛尔迦是被海勒姆扯着离开原地的,而海勒姆又是被梵塔西娅扯着离开原地的。他们一同跟随着负责打头阵的捷特,朝着远处废墟与深巷的方向跑去。神术的光短暂地在人类男性的身上亮起又熄灭,在此之后,至少他原本蹩脚的动作变得多少流畅了些。
缀在队伍边缘的雪精灵诗人哼哼唧唧地抱怨着兀烈卡卡的牧师是在浪费神术,不过后者似乎终于学会了在紧急状况之中对奥菲莉亚所发出的杂音保持充耳不闻的态度。冒险者们凭借着曲折复杂的深巷得以暂时甩脱身后的兽人追兵——都到了这个关头,似乎他们依旧对弧顶的废墟保持着讳莫如深的态度,不肯到附近来搜查(或者单纯地觉得这附近太空旷,藏不了什么人?别去试图揣测兽人的思路。),这对冒险者们来讲是非常好的一种状况:至少他们现在可以暂时把海勒姆放下,多少喘口气了。
“……就把我、放在这里吧。”因为获得了一个“治疗轻伤”的神术,比刚刚的情况稍好了一点,但仍旧显得虚弱的海勒姆靠在石壁上勉强坐着,喘匀了那口因为疼痛和体力消耗而急促的呼吸之后,对冒险者们开口。
“把我放在这儿就行。”人类法师说,“我在这儿挺好的。”
奥菲莉亚对此举双手双脚赞同——要她说,他们本来就该把这个人扔在原地,让兽人们自己处理背叛者的问题:这不仅能让他们在逃跑的过程中少一个累赘,这样或许洛尔迦便不用冒着危险断后诱敌了;还很可能能够拖慢兽人们追捕反叛者的进度,毕竟梵的造物不以聪明著称,那些兽人一次能明明白白地处理完摆在他们面前的一件事情就已经值得表扬了。
但基本上是由来自火焰与雷霆一般的精力、过剩的正义感,涉世未深的天真与毫无必要的同情心组成的梵塔西娅并不同意:“不行,你会被兽人撕碎的!”
“你们没法带着我往神殿区去,一个伤员太显眼了。”海勒姆坚持,“而且,兽人不一定会找到我。”
“兽人也不一定不会找到你。”
洛尔迦在一边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将军,生气;被抓住、很惨!”
海勒姆失笑:“我可是个法师……见到过世界的本质的那一种。”
他可能想表达自己很厉害,但洛尔迦根本没理解上下文之间的关联性,而梵塔西娅对此充耳不闻:
“没错,法师。”兀列卡卡的牧师貌似认同地点了点头,“被揍得鼻青脸肿的法师。我懂。”
男人的笑容渐渐变得尴尬。
可他说得没错:一个伤员太显眼了,而且会妨碍他们的动作。如果要前往位于西花园的神殿区,就意味着要穿过巡逻与防守都更加严密的市区,此时海勒姆的存在对于冒险者们来说是极大的不利因素。队伍中另外两个并没有那么善良的人对此的确持反对意见。
“或许我们可以把他先送到塞西尔小姐那里,由她暂且代为照顾,我们也能再次休整一下。”捷特提出了一个相对折中的建议。这一提案引起了短时间的讨论,不过最终,冒险者们还是放弃了这个听起来不错的提议:最后,他们认为,不应该再继续给这位好心的女士添麻烦了;况且在这个受到兽人支配的城市里,什么可怕的故事都可能会发生在那些被认为有反抗意图的精灵身上。
在至少看起来是个正常人、大脑似乎也正在以正常的方式运作的时候,奥菲莉亚广阔的知识面和丰富的经验还是能够提供相当程度的帮助的。正是雪精灵诗人提出了“就算是在精灵之中也可能有告密者存在,不然你们觉得兽人是怎么找到藏匿在贫民窟里的一只巴掌大的皮可西的?”这样的观点,才抵消掉对这个提案最为意动的梵塔西娅的坚持:他们本来就是梦境的旅者,出现得突然,做的事情也很危险,他们从任何一个角度上都不应该再给塞西尔女士添任何一种麻烦了。
暮色四合,黑暗笼罩住大地,远处隐约传来兽人的喧哗和火把星星点点的光。
“你们真的该走了。”海勒姆说,“这不过是个梦境,我会怎么样又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呢?”
奥菲莉亚四下远眺了一番,确认火把与人流的确在逐渐向他们所在的废墟方向靠拢。
“我们真的该走了。”雪精灵诗人在洛尔迦惶然的目光中重复,“他们终于还是想起要搜查这个方向。”
“好吧。”兀烈卡卡的牧师点了点头,然后以利落的动作再一次将倚靠在石块上的人类法师架了起来。
捷特有点犹豫地看着精灵少女的动作,拿不准是否要站在游荡者的立场劝诫一下对方。而在他开口之前,另一位当事人率先提出了抗议:
“——嘿,”海勒姆说,“我说过,把我放下就行了吧?等你们醒了,这一切就都跟你们没有任何关系——”
没人理他。洛尔迦乐颠颠地跑过来支起了法师先生另一侧的身体,奥菲莉亚长叹了一口气,不过认清了自己长期以来的同行者性格的诗人根本连劝说对方的想法都没有升起来。冒险者们向着西花园的方向迈开脚步之后,梵塔西娅才终于回应对方:
“你也提到了梦境,说明你也知道这里不是现实。”她说,“如果说,前往此前一直抗拒我们接近的那座神殿就能够得到‘怎样能醒来’的线索的话,你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去呢?”
海勒姆发出了一声介于觉得有趣和无话可说之间的嗤笑声。
“……所以我才讨厌你们这些横冲直撞的家伙……总是给人预设立场……”法师低声咕哝了一会儿,随后突然没头没尾地提出了一个问题:
“你们觉得,人为什么会想要做梦?”
想要做梦?做梦不是一种正常的生理现象吗?兀烈卡卡的牧师困惑地想道。从来未曾升起类似想法的精灵少女没有回话,跑在整个队伍一前一后的另外两个精灵根本没有关心法师说了些什么,所以做出回应的只有撑着海勒姆另一部分体重的鸮型人少年:
“可以、见到,现实,已经没有了的、东西。”干脆挥着翅膀,试图为自己提供一些升力从而加快移动速度的洛尔迦这么说。
法师不置可否,只是对这个答案露出了很复杂的表情。
“这回答很精辟。”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这之后,队伍中再没有人继续交谈。冒险者们将自己的全副精力都用在考虑躲避兽人的追捕并且继续前进中,兜兜转转,这一行人总算还是成功地带着一个伤员来到了神殿区。
这里也和原本的菲薇艾诺一点也不一样。本来被称为“西花园”的区域,毫不令人意外的,连一棵树、一朵花也没有,光秃秃的大地上仅仅耸立着两座建筑。一座是梵的神殿,以兽人的方式被装饰得很好,形制上带着一种血腥的肃杀;另一座则是之前梵塔西娅所见过的那座放错了地方的仓库一般的“神殿”,墙壁上镶嵌着用于采光的大块透明玻璃,想来造价不菲,但与前者相较之下还是过于普通了些,令人生出些奇特的割裂感。
“你们该去的是那一边。”海勒姆向着那座过于昂贵的仓库示意,“我就留在这儿吧。”
到了这一步,就算用脚趾向,兀烈卡卡的牧师也不可能答应这一点。当然,梵塔西娅立刻强硬地拖动了受伤,并且即便没受伤,可能在力量上也不是她对手的法师:“不,我们一起进去。”
“你们已经做得够多了。”海勒姆苦笑着,但不论是精灵少女,还是紧接着便跟上的鸮型人少年,都对此不为所动。
在奥菲莉亚持有“绿叶”手环的前提下,神殿并没有像梵塔西娅在最开始尝试接近时那样拒绝他们靠近。冒险者们顺利地缩短了和目标处的距离,反之,兽人们却似乎被一堵看不见的墙给挡住了那样,不仅无法接近,连声音也都变得模糊了。
神殿的大门就在眼前,他们很快就能够揭开这个清醒梦境的秘密,找出回到现实的线索。
“劳驾,谁来开个门?”半扶半拖着海勒姆的梵塔西娅向她的同伴们询问。自诩“柔弱的诗人”的奥菲莉亚一如既往地抱着双臂,对一切可能涉及到体力劳动的要求充耳不闻,洛尔迦的处境又与梵塔西娅相似,于是捷特走上了前去。
精灵游荡者站在那道双开的沉重大门前,深吸了一口气,将手放上去,缓缓将它们推开——
——光的洪流倾泻而出。
梵塔西娅的肩上陡然一轻,洛尔迦也是。精灵少女首先惶然地向自己身侧看去,却只是毫无障碍地看见了鸮型人少年同样不知所措的面孔。他们一同回过头去,才发现自己正在被从门里散发出来的白光裹挟着向前,然而海勒姆却仍旧被留在原地,失去了支撑的伤员在平地上趔趄了一下,才再次抬起头来,注视着渐渐消失在光中的旅行者们,面孔上带着艳羡与嫉恨,但是什么也没有说。
兀烈卡卡的牧师向后伸出手,徒劳地想要将这位提供了重要帮助的法师先生也一同拉进白光之中,但在那之前,白光吞没了所有的一切。
你们做得够多的了。
孑然立在神殿前荒芜大地上的海勒姆·黑尔斯,这么想。
月上中天,银白的光洒在这座珂宁不再庇护了的城市上。远处的火把的光星星点点汇成长河,半空中,月光塔顶橙红色的火焰熠熠生辉。
梦偶尔揭露启示。
在某几个夜晚,平静的夜晚,月亮挂在林梢,风铃一样,只有入梦者才能听见它被珂宁拨动所发出的声响。一些看似毫无道理的思绪碎片便由这不被察觉的丝线串起,拼凑成可怖问题的解答,或呈现出人在白日时不愿承认的愿望。
的确有一个时刻,沉在梦中的雪精灵看见了自己复仇成功的场景,她似乎漂浮在空中,从人所不能及的地方俯瞰着地面;又好像一个被困在木偶躯壳中的游魂,尖叫着解脱,却不能自已地随着不知名存在的操控做出动作。在不停歇的视角转换中,她体验着长时间的潜伏追踪,又与不同的人打交道,用上所有能奏效的方法打听消息,最后,加莉娜通过乔装打扮和药物,一种非常不光彩的手段,放倒了那群盗伐者,并且在他们的意识尚还清醒的时候用钝刀子缓慢地割下他们的头颅。
在当时,为复仇的冰冷火焰所苦的雪精灵爆发出一阵狂喜,她情绪激烈,又笑又哭,为自己信奉的复仇女神献上祷词与幼鹿的心脏。尚未成年的精灵坚信这梦正是霜冬之女对自己的引导,因此,她按照梦的指示行动,并为着与目标的接近而欣喜。
而现在,清楚知道自己正在梦中的加莉娜忽地想起这个不那么久远的梦,她体会到的不再是复仇成功的甜蜜,而是一个头脑清醒、有着充沛道德的人对谋杀与残暴血腥该有的害怕与厌恶。她不太清楚这样的转变是如何发生的,它降临得突兀,没有任何恶人洗心革面必经的反复挣扎与自省,而是悄悄的、安静地来了,仿佛加莉娜一直拥有理智似的。雪精灵试着回忆,试着记起思想发生改变前她所做的事……
她想起一阵白光。
强烈的光芒洪水一般从被推开的门中涌出,推门的是第一个被裹挟的,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直到所有人都完全地被光芒包裹。在通常认知中,光是没有质感的,虽然不同的光能给人不同的心理感受,但不会有人将“光很沉重”或“光漫过脚踝”作为一种陈述,除非是那种酷爱滥用修辞的酸诗人。加莉娜感到一阵悬浮感,就像她在信息中心那个铁盒子里感受过的那样,光芒按照某种流向将冒险者们运到某个地方,一切暗流的回归处。
加莉娜睁开眼,刚刚的光芒刺得她眼睛酸胀,差点流下眼泪,于是她放任自己投身光芒的洪流,这会儿她等到四周平静了,脚下也传来土地坚实的触感,雪精灵才开始打量新的环境。他们正身在一片花园中,花园里种着各式各样的花,巡林客试着分辨,却发现花朵的影像总是模糊的,没法清楚传达;又好像眼前是许许多多不同种类的花抽取它们身上最具特色的一点再糅合成新的种类,总之,她并不能清楚地“看到”这些花,也不能分辨空气中混杂的花香,只是朦朦胧胧感到这是一种芬芳且柔和的香气。沿着卵石铺就的小路,可以看到花园中央有一张长桌,四张空椅,长桌上摆放着与席位数相符的四套茶具,白色磁碟上是有着美丽花纹的茶杯,其中的红茶散发出诱人的香气,雪精灵紧绷的神经似乎被茶杯飘出的蒸汽熨过一遍,她不由自主地往长桌边的某个座位走去。
“请坐。”坐在茶桌另一头的女性说道。
于是她坐下。
等完全坐好,手肘也摆上桌子了,雪精灵才回过神,她转头去看自己的队友,发现他们也是同样,被某种力量操控着走到茶桌边就坐。加莉娜皱着眉头,她试着观察眼前那个似乎是花园主人的女性,从又尖又长的耳朵来看,她应当是一位精灵——但她脸上带着面具,也就看不清她的模样,此外,她还佩戴着书本的胸针、蝉的吊坠,和绿叶的手环,雪精灵眼尖地发现,女性佩戴的金属胸针和卡尔手中的书本胸针似乎是一样的,而她颈子上吊着的那个蝉也和塞西尔身上的那个极为相似。
尼格勒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他试探道:“夏绿书?”
“是的,”她应答,“欢迎你们来到我的花园。”
“想要方糖吗?还是牛奶?”夏绿书问。
“牛奶,谢谢。”尼格勒回答,他盯着夏绿书为他的那杯茶加入牛奶,却没有任何伸手取茶杯的意思。
好像完全不在意翼族法师的防备一般,她用一种怀念的语气感叹:“我已经很久没有开过茶话会了。”
卡尔坐在安置了小蹬脚的扶手椅上,他有些不安地问:“这里是哪儿?”
“这里是我的花园……按你们的说法,应该是梦的一部分吧。”
“按我们的说法?”加莉娜以不符合一向的敏锐发问,“塞西尔不是说这里是梦神的神殿吗?”
夏绿书轻轻笑了一声:“身在梦中的人,又怎么会以为梦是梦呢。”
“那……那你一直都在这里吗?”卡尔问,他想起城市苍穹上播报天气的偶像,和信息中心那个有些阴森恐怖的导航员。
“是啊,从很久以前起……喏,这又不是什么坏事。”
尼格勒又问:“你为什么想要沉睡……做梦呢?”
“我睡在这里,是因为不想在做梦了。”她喝了口茶,“可是,却被意料之外的人唤醒。”
说到这里,她抬眼看了看坐在茶桌旁的冒险者们,无论他们以怎样的表情提出怎样的问题,夏绿书都一直是那副柔和沉稳的样子(虽然面具遮住她的表情),声音听起来也带着股浸在梦里的迷幻虚无。
“是说我们吗?”加莉娜抬手指指自己,“我可不是自愿来这儿的啊!”
“嗯,我知道,这对我们双方来说都有些不情愿。”
面对夏绿书的微笑,雪精灵沉着地点点头。在这个花园似的地方,她体会到一股很久没有过的力量——理智,这个在一场事故之后就离她远去的品质。也正因为如此,她得以用更冷静的态度来看待这整件事,这个梦,这个世界,及眼前这个不明身份的精灵女性。依照海勒姆的叙述和在信息中心得来的消息来看,似乎所有事件都由夏绿书而起,雪精灵之前正是这样想的,而现在,她决定以旁观者的视角回溯入梦之后的经历,试图理清思绪。
“你既然一直在这里,那外面那个夏绿书……又是什么?”卡尔继续他的问题。
这一次,夏绿书总算表现出一些惊讶,她问道:“能给我说说你们遇到了什么吗?”
冒险者们互相看看,向夏绿书描述一路上遇到的各种奇怪事情:
“几乎所有人……都在做梦。”尼格勒说起酒馆里沉浸在虚假欢愉中的客人,他们带着满足的笑容允许异物侵入自己的躯体,将自己连接在庞大莫测的异形上;“那些装置,会动的铁盒子,还有好多个你!”卡尔伸出手,比划着自动开启的门、靠声音控制的灯,还有谈起自己的由来及书籍销毁问题时态度突变的幽灵领航员;“这地方的历史与我所知的完全不同,分歧点似乎是失落之战菲薇艾诺一役。”加莉娜则指出她曾十分在意的问题,她复述起信息中心里那个夏绿书曾说过的话,关于这个世界中被抛弃的珂旭和人类带来的新神……
“每个人,一生总是会做几个梦的。”坐在他们面前的夏绿书这样回答尼格勒。
加莉娜冷笑着说:“我可没见过人做梦还得往脖子上插管子的。”
“是吗……”她点了点头,“人类终究还是会听到哀歌啊。”
“哀歌?什么哀歌?”
“总是这样,人们会追求强大之力,也会创造出虚假的寄托,什么都不会改变。”说到这里,夏绿书的语气中带上一些明显的疲惫和厌倦。雪精灵想起从信息中心脱身后,他们与占卜师有过的一段对话,在那段对话中,塞西尔充满怀念地提起夏绿书,说起她沉入长梦的选择,说起她对现实与梦境的失望;还有在雨中公园,露出怨恨与怀念神情的颓唐法师。在漫长的时间中,人类与其他种族经历了诸神之年、第一次大冰期、丰饶之年、哀恸之年等诸多时期,而无论历史呈现出怎样的面貌,人类在面对难题时作出的选择总是不变——追求力量,寄情寄托,也许这是由于邪神科潘的诅咒,也可能这正是“人”的本性……夏绿书正是对这一点失望,于是她逃进梦里,不再面对现实中的一切,甚至梦也让她疲惫,所以她干脆沉睡,什么也不去想,将自己交给恒久的黑暗。
“哦,比如这里的那个,所谓的新神?”尼格勒说。
“她不是来自未来,而是来自过去,知识被你们遗忘了而已。”夏绿书回答,“我曾见过管于她的梦……可惜,我来得太晚了,太多的梦境已经消失于尘埃。”
遗忘,不可知不可辨的神袛……
“从今往后/动荡的时代即将来临/封印行将破损/黑色的花朵凋零破败/深渊之名从忘中浮出……”翼族法师弓术上的老师曾用奇怪的调子将冒险者们带回的预言唱出,他自己也曾参与那场冒险,记得这预言来自被拉玛附身的神选者。神言预言中的某些词与夏绿书的话语重合,这里的遗忘绝不是指暗月城里那群忘神信徒所供奉的神袛,倒更像是那位诗人曾探索过的一个地下迷宫。在那个迷宫里,诗人奇诺娅遭遇了没有实质形体的敌人,也经由同队牧师的转述得知这个地下迷宫曾是某个未知神袛的信殿,祂的名字曾被念起,但一股不可知的力量抹去它,如风拂去沙的痕迹。尼格勒迅速地将老师的遭遇与眼前夏绿书给出的信息结合起来,他试探着问:
“她是……梦神吗?而被忘记也对应着拉玛预言中的从忘渊浮出?”
“她藏在遗忘深处,不得呼唤、不得记忆。”
夏绿书没有正面回答“是”或“否”,但她的话语已足够作为对翼族法师猜测的肯定。
卡尔对预言不太擅长,他有点被夏绿书弯弯绕绕的回答和充满着隐喻的预言绕弯了头,所以他抓住自己疑惑的点,说出口:“那你又是谁呢?你和她又是什么关系呢?”
“我?我只是个居住在梦里的人。我窥见了关于她的梦……仅此而已。”
“西罕诺,伶伶,莱伊亚。”
像是被这句突兀的话吸引,夏绿书与其他人一起看向说出这些词的雪精灵,尼格勒仔细地打量着态度冷静的巡林客,在这一路上,他目睹对方的种种行为,未成年精灵喜怒无常,眼里带着某种深刻的情绪,出于本性中好的一部分,翼族法师对她有诸多关照,也正由于这多出的一份注意,他可以肯定他们没有在任何地方听到过方才雪精灵说出口的话语,不知为何,他本能地生出一种厌恶,那也许是理智对他的警告。
“我在花园里听到了奇怪的呼唤,”雪精灵说,“西罕诺,怜怜,莱伊亚……那是什么意思?”
“啊……那可是种古老的预言。”夏绿书像是仔细打量加莉娜一般,将目光长久地停驻在雪精灵的脸孔上,“它说,‘沉睡于记忆中的污秽之印’。”
尼格勒将污秽之印与行将破损的封印对应,问道:“那么,这也对应着忘渊的预言了?”
“它只是一句话而已,”夏绿书避重就轻,“预言啊……你们不觉得预言本身也像是梦一样吗?”
“就像是塞西尔的神谕占卜?”
此时,加莉娜又像在公园里故意提起塞西尔与夏绿书以激怒海勒姆一样,轻描淡写地在夏绿书面前提起了塞西尔,只是她的表情太过平静,脸孔上也没有惯常那股恨不得啃食血肉的激烈情绪浮现,也就无法判断雪精灵到底是故意的,或者她本来就不懂得如何让双方都愉快、或者说表面上愉快地进行对话。
终于,夏绿书受到触动,她那以微笑打造的完美面具裂处一道口子,些许情绪流露出来:“塞西尔……她还好吗?”
“你可以自己出去看看。”尼格勒说。
柔软的感情触须很快缩回,夏绿书恢复她那淡然平静的笑容:“可我更愿意继续沉睡。”
一时间,谈话陷入僵局。
在经过长时间的对话后,茶桌上的花茶依有袅袅热气升起,先前雪精灵喝过的那杯茶也在不知不觉间被续满……毫无疑问,眼前的花园中的一切都带上了梦境独有的特征——随心所欲,或者说,夏绿书的意识所规定范围内的随心所欲。因此,加莉娜得以在飘渺的梦中找回久违的理智与冷静,这两种品质小鸟一般短暂又难得地栖息在雪精灵尚且稚嫩的肩头,也注定会在她回到现实世界时抛下她飞向梦境中永恒的落日。
谈话暂时停止,队友们似乎都决定在理清思绪前绝不轻易开口,很自然地,雪精灵的脑子拐了个弯,开始思考近年来占据她全副精力的那项任务。她给自己划定的任务。许多话本小说都爱劝人向善、劝人放下仇恨,尤其是其中的侦探角色,一定会在犯人吐露心声后义正言辞地说:“可即使这样做,死去的人也不会回来了。”这样的道理谁会不知道呢?过去加莉娜受激情驱使,恨到极致时,她甚至想逼着仇人看着自己割下他的血肉,再将血淋淋的肉块塞进对方嘴里,也由于此种切身体会,她可以肯定地说:我复仇只为了自己。可现在她回溯整个过程,包括已进行的和将犯下的,却感到一股疲惫。即使是理智回笼的现在,加莉娜也不认为将那些渣滓杀掉是多么严重而不得宽恕的罪过,倒不如说,作为巡林客,这不正是保护森林的正确举动吗?不过……杀人,一旦以自己的意志亲手夺取他人生命,自己的心中就一定会产生永久性的改变,倒也说不上是对灵魂的污染,有些像颜色浓烈的水流混进还未着色的清池,她还年幼,不太能确定这变化会将她引向何方,但……
说起来,虽然人们嘴上爱说宽恕,茶余饭后谈得最热烈的却是复仇故事,诗人间传唱最广的也是它。或许这也是夏绿书对“人”感到疲惫的原因之一。
“你之前说,不想做梦,于是沉睡……是对‘人’不曾改变的本质和梦的无力失望了吗?”终于,尼格勒打破沉默,“可你又说,你住在梦里,难道外面那些做梦的人也在梦里?那么,他们……居住在谁的梦里?”
“他们在梦里,就像你们也在梦里一样。”
“也就是那位人类带来的新神……不可被呼唤名讳的、梦神的梦咯?”
“不,是他们自己的梦。”
夏绿书让手指划过茶杯边缘,面具遮挡她的表情,再配合上她的姿态和语气,加莉娜可以肯定这应该就是她碰见过的最难套话的那类人。
难套话的夏绿书回答:“你们只是不小心闯入了另外的人的梦中而已。”
“大概是不小心打开的通道,被什么有心人利用了吧……”
尼格勒低下头,通道……翼族法师的脑子里一下子篡过很多词:“旅法师”肖尔克·安、黑月、通道、悲荒遗孤、月亮升起之年……诗人在闲谈中对他提起过的、收集碎片的冒险,预言之年代498年于星海中出现的连通之神第五季……一道弧光闪现,向来聪颖的翼族少年抓住振翅的灵感。
“通道是指……嗯,我们的现实世界里,第五季打开的那个?黑月的力量?”
“你们觉得是,那应当就是了吧,我只能察觉到残留的迹象而已。”夏绿书不可置否。
“说起来,我们四个是唯一一批进入梦中的人吗?之前可有不少人说自己梦见了奇怪的城市。比如夜晚会发光,到处都是废墟……之类的。”
这消息同样是诗人在闲谈中对他提起的,在第500年的那场四处种“门”的旅程中,奇诺娅抓住冒险的间隙,为着满足自己的兴趣创办了《暗月城邮报》,除去一些较为官方的信息,邮报也会刊登一些闲谈八卦(倒不如说这才是诗人最感兴趣的部分),翼族法师之前说到的信息就来源于邮报的杂谈板块。回去了得对奇诺娅阿姨道谢——尼格勒想着——就是不知道她目前在哪里,也许是北荒?
“不,当然不是。但有人引导你们到了这里。”
“我之所以会醒来……也是如此,”她的声音似乎有些困扰,“原本不需要唤醒我的。”
“是海勒姆让我们来的。”卡尔回答。
这下,夏绿书的惊讶强烈到能透过面具传递给在座的冒险者们,但很快,她又用那种提不起劲,对周围没有任何希求的声音说:“海勒姆啊……没想到会是他。”
卡尔举起手中的金属配饰示意:“你的胸针就是他给我们的。”
“你和他……?”尼格勒追问。
“我们是朋友,过去我们常在一起喝茶。”
“可海勒姆说他做不了梦,为什么?”
“因为他既是梦本身。或者说……一部分的梦吧?”
说完这话,夏绿书姿态优雅地托起茶碟,好像她刚刚说出的不过是今天天气如何之类的无聊闲事。
可他看起来那么像人,没个正形地歪在椅子上,向冒险者讨酒喝,因为朋友的放弃而怨怼,坐在雨中独自静默……以加莉娜的视角看来,他所拥有的情感,他的行为所表现出的那种活力甚至超过许多浑浑噩噩只是“活着”的“人”,海勒姆实在没有那种非人生物所特有的剥离感,那种异形隔着文明与沟通的可能性朝你投来冷冷一瞥的寒冷刺骨。
“塞西尔倒说过她和你是朋友,可海勒姆……”雪精灵谨慎地开口,“他疯疯癫癫的,也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啊……”夏绿书轻轻叹口气,“可怜的海勒姆,他窥探过太多的噩梦,最终……变成了那样。”
那应该是相当痛苦的一件事。加莉娜自己有体会,一场噩梦需要她用大半个夜晚的哭泣和日出前的苦熬平息,想要忘记的画面不断被提起,每看见一次,她胸中翻涌的激烈情感就会像煮沸的水一样发出刺耳的尖啸。这仅是属于加莉娜的噩梦,而海勒姆,他窥见过数不清的梦境,在他摘取梦的花朵时,沁着毒的荆棘总会刺进他的手心,日子久了,他便也沾染上相同的香味。或者还得算上夏绿书的离开,也许在海勒姆和塞西尔心里,他们都认为自己是被抛下的。
翼族法师询问道:“你们……都可以看到梦境?”
“这个嘛,”夏绿书未被面具遮住的嘴拉起一个弧度,看起来像是个恶作剧得逞的微笑,“海勒姆不是人类,塞西尔也不是精灵。”
加莉娜放弃了思考,她突然觉得轻晃茶杯引起的波纹十分美妙,她开始玩茶杯。
“欸,可是,啊,那个……那你呢?”卡尔结结巴巴地问,他还没从夏绿书的“恶作剧”中回过神来。
“哎呀,我只是个普通的茶会爱好者而已。”
听到夏绿书的回答,卡尔鼓起脸颊。
“不是人类,不是精灵……只怕也不是其他已知种族吧。或者说……‘梦中之物凝固而成’,与梦神有关?”
面对尼格勒的猜想,她只是笑了笑,又喝了口茶。
翼族法师进一步质问道:“如果我们不是唯一来的人,其他人所在的世界会与这里不同吗?或者说……有好几个世界同时存在,同时也有好几个你、海勒姆与塞西尔?”
“或许是这样,或许不是;梦外的人看到的梦终究是虚物,无论如何,人们都会以自己的想法去理解它。
“不过,正因为如此,才要极力避免你们这样能从梦境中看见梦的人出现呢……
“你看,要是每个人都发现自己入睡后是这样的,会让大家困扰的,不是吗?”
尼格勒一阵头痛。他并不是没有见识过这样的谈话方式,仍旧是那位半精灵诗人,奇诺娅说话就爱拿腔拿调,奇怪的比喻、成堆的骈句、似乎随时都能来上一段的夸张语气……弓术训练时诗人讲话倒还算正常,一旦谈起故事、谈起什么她不愿意深入的事,或者说,只要她有这个意愿,诗人说话的方式足以让大多数人感到晕眩。夏绿书倒是另一种意味上的让人头痛,她并不会将对话的真意藏在诗歌或夸张的措辞之下,她只是坐在那里微笑,既不点头、也不否定,接着不停喝茶。翼族少年伸手揉了揉额角,他习惯性地转头征求队友的意见,却看见吹水玩的雪精灵。他又伸手抹把脸。
思考,他对自己说,冷静,从已知的线索出发,剥去对方话语的掩盖,找寻其下隐含的信息。从梦境中看见梦,的确,结合邮报登载过的消息,那些看见异界景象的人们都是在入睡后才得以窥见飞鸟的一羽。可他们并没有如自己一般踏入“梦境”的土地,触摸与行为语言的交互也许说明自己是行在梦的更深处,可什么叫在梦中“看见”梦?尼格勒会想起行来的这一路:睁着眼睛的楼房,雾气掩盖下结着油垢的深巷管道,奇怪材质的服装,还有那幢由幽灵掌控的信息中心——不,这些都不似乎能够“梦”到的东西。最光怪离奇的梦也架构在现实之上,对于这个世界的居民来说,那些自己认为是梦的反而是现实……世界……对了,世界!刚才他的确听到,海勒姆是“梦本身”,是“一部分的梦”,就像侏儒的高和精灵的高标准不同一样,海勒姆与塞西尔看待事物的标准也一定与自己不同。尽管夏绿书声称自己只是个普通的茶会爱好者,在他而言,夏绿书的自我介绍就像只是个“柔弱的诗人”(这话从萨米尔那里听来)一样不可信,也许,在她的眼里,所有的世界都不过是梦境!
“哦,也就是说,梦中自称一个完整的体系世界,就像醒着时的,不,我们的温丝蒂、扎兰亚、坎维等一样,是吗?而正像当初无名之城升起,通道开启,世界之间的联系被找回,于是梦里的世界和我们的世界也发生了……关联。”
“哈哈,真是有趣的结论。”夏绿书再次笑了笑。
又是一阵沉默。
“那,海勒姆为什么要我们来找你呢?”卡尔问,他也不停摆弄手中的胸针,金属书页一开一关一开一关。
“他让你们带来了错误的信物,或者说,在我的信物上动了手脚,以此来……叫醒我。”
“动手脚?”卡尔不解。
“你们是不是被他牵着鼻子去了完全不同的地方呢?”
“你是说那个信息中心?”
出乎意料的,这话是由雪精灵回答,她似乎终于对茶杯中的水感到厌倦,回到他们的对话之中。
“看起来你已经有了答案。”
尼格勒“唔”一声:“可我不明白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故意把我们这些冒险者带来梦中的世界,又大费周章地让我们去了解这里的历史,最后还要叫醒你……我想与他十分熟悉的你,已经清楚他的目的了吧。作为被卷入的人,我希望能得到答案。”
“他已经达到了他的目的,我在这里。”夏绿书有些感伤地说,“我……当我说要沉睡时,塞西尔想阻止我,可海勒姆没有,我还以为……他不在意。”
“…………你们是朋友啊。”尼格勒低声说。
“我不让塞西尔接近信物,也不让海勒姆进入花园,可我没想到……他会利用误闯梦境的你们。”
虽然说有些偏离主题,但加莉娜的确在某一个瞬间想到了流传很广的一个故事。那个故事与一个愚蠢的男人有关,他生得不错,恰巧是族长家中最小的儿子,按照传统,地位由他继承。可不知怎么,他发疯般地迷恋上一个美丽的人,不顾对方的意愿将那人强留在自己身边,那位美丽的人终日郁郁寡欢,为了逗那人一笑,男人燃起烽火,叫来部族下其他分支的首领,等那些人到后,只看见男人得意的表情与美人嘲讽的笑……这个“烽火戏诸部”的故事从苏利文北边传来,雪精灵也是偶然得知。
“除了我们,再加上其他被引导进梦中世界的人……这么多人,只为了叫醒你,再看看自己的朋友?”加莉娜用一种看见难以言喻东西的表情提问,她还沉浸在那个烽火的故事里。
尼格勒接上她的话:“还是说,在你醒来后‘梦’会发生什么改变?”
“他在我身上寄托着什么样的希望……我也不知道,像这样的问题,你们或许只能去问他自己。
“我并非全知全能……哪怕是未写之神,也未必能知晓这世上的一切
“如果……他有什么别的想法……”
说到这里,夏绿书露出一个哀切的笑,继续:
“……我宁愿相信他只是想让我醒来。”
加莉娜皱起眉头:“然后你又要沉睡,海勒姆又继续把我们或者其他随便什么人弄过来叫醒你?”
“所以,我希望你们能将这里恢复成原样,让做梦者不再进入这样的梦中。而我……也会稍微改变一些法则,不再继续做梦。”
“如果做完这些我们就能回去的话,没问题。”雪精灵应答。
“谢谢你。”夏绿书点点头,朝巡林客露出一个真心的微笑,“我希望你们能拿到他身上的一件饰物——绿叶手环,像这个一样。”
说着,她抬手,让手腕上的饰品露出,以便冒险者们看清它的样子。
“拿到之后再交给你?”
“不用,你们拿到它,就可以从梦中醒来。”
雪精灵“嗯”一声,她放下手中的茶碟茶杯,握住武器站起身,看上去像是随时准备冲出花园找海勒姆拿信物一般。
尼格勒踌躇片刻,还是问道:“你真的不想和他再谈谈吗?毕竟你们……是朋友。”
“也许等时机成熟……我们之间会有一段对话,但在目前的状况下,我们间能引发的可能也只有争吵而已。”
听到这话,手已经搭在椅背上的雪精灵回过头看着夏绿书,由于梦境的力量,她得以摆脱纠缠着自己的难熬火焰,暂时以清醒又理智的状态在梦境的最后回味看见的一切新奇事,参与一场本来永远也不会发生的冒险。在这个地方,这个特别的茶会,她第一次能微笑着想起已经去世的双亲,尽管他们的面容已经模糊……很快,她就要和短暂共处过的旅人同伴去面对一个不知是什么的法师,然后回到先前未竟的事情,回到痛苦中去。
“那也比没法再交流了的好。”加莉娜说。
“你们是善良的人。希望你们……以后能有好梦。”
随着她的话语,冒险者们被一阵白光包裹,熟悉的浮游感托住他们。当他们从白光中离开时,发现自己身在一个古怪的地方:这里看起来像是之前的菲薇艾诺,但所有的一切都像是用巨大色块绘制的古怪画像般,显得格外不真实。在这些有着粗粝怪异的质感的色块中,他们看到穿着长袍的海勒姆。
“你们?”海勒姆露出惊讶的表情,“怎么会在这里?!”
加莉娜没有多话,她是第一个亮出武器的。雪精灵以极快的速度跃向人类外貌的法师,在这个诡异的空间中,人似乎能较长时间地滞留在半空,并且就感觉而言,身体也会更为轻便。面对刺向自己的尖锐铁器,海勒姆将法杖用力下压直到法杖下端的一部分沉入他脚下的巨大色块,接着像用画刀挖颜料一般用杖尖挑起几块甩向迎面而来的加莉娜。色块在移动中脱离原本的状态,融化成闪着金属光泽的液体,雪精灵躲闪不及,浑浊的紫黑色溅上她的左手手腕,还有一些落进她剩下的那只右眼。
“没事吧?!”
翼族少年振动双翅,他抓住因暂时失去视力而不能活动的雪精灵,带着她脱离海勒姆的法杖能触及的范围,卡尔很快赶上,春之女神的信奉者首先用清泉冲洗加莉娜的眼睛,接着再查看她的手腕。莉莉在前方与海勒姆缠斗,拿着匕首的巡林客借助自己洁白的羽翼发起角度刁钻的攻击,海勒姆则挥舞法杖迎敌,有好几次,长杖都差点击中翼族少女,她都惊险地躲开了。
“谢谢,我……”
挪开捂着眼睛的右手,加莉娜睁开眼,试图确认自己的视野,接着,她看向自己的左手。经过牧师紧急处理的地方并没有什么异常,就在她移开视线,准备再次奔向海勒姆时,异变发生。曾沾染颜料的皮肤如被搁置在烙铁上的肉片一般迅速起皱收缩,变成一小片漆黑的碳块,在因收缩而产生的裂缝处,无数细小的虫豸扭动着自己油亮的躯壳从血肉中钻出,又钻进手臂四周的血管,皮肤因此如海浪般起伏。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卡尔无措地看着加莉娜甩动完好的手臂,就像上面缠着色彩鲜亮的毒蛇,她一面尖叫一面举起右手,她手里还握着武器,竟是想就这样切下自己的左手。尼格勒去帮莉莉对付海勒姆了,卡尔又实在够不着雪精灵举起的手臂,情急之下,侏儒一个头槌撞在加莉娜腰间,又趁着她倒地用自己的体重压住她的双手。
“别被那些东西溅到!”卡尔朝前方大喊。
出于性格,尼格勒是绝不会把那句“说晚了”讲出口的,他右侧的小腿在掩护同族少女进攻时被泼上一些深红“颜料”,传来一阵被灼烧的疼痛,他低头去看伤势,那地方却什么事也没有。也许这就是法师对那些色块的运用,不同的色块会带来不同的效果,甚至,它们会根据个人的认知对他或她的所见所感产生独特的影响,雪精灵和自己就是例子。
“莉莉!”
冰层延伸在海勒姆脚下,他不能再利用那些色块对冒险者们造成伤害,在他念动另一段咒语时,翼族巡林客配合着尼格勒的法术再一次对海勒姆发动攻击。
“哈!”
两位翼族的攻击没能打断法师的施法吟唱,整个菲薇艾诺开始变化:路面变得柔软如揉好的面团,随着海勒姆的长杖一横,街道下陷、两旁的色块隆起升起形成山谷。接着,落拓法师重复最开始的动作,将法杖用力顿在地上,他所站的山崖旁裂处一道口子,磅礴的浑浊颜料从沉郁的蓝色色块中倾泻,伴随着刺耳的哭声抽泣声,那些东西很快铺满刚围拢的色块盆地。卡尔和加莉娜待在不断下陷的平面,看着四周高山升起、洪水围困,莉莉和尼格勒反应很快,他们用力挥动双翼,想赶在水流完全淹没前将他们捞出来。出于不可抗的因素,卡尔在水中挣扎,此时水流已到加莉娜膝盖,覆盖卡尔小半个身体,浑浊粘稠的液体沼泽一样,他使不上劲。一双手将他从淤泥一样的地方拔了出来,是加莉娜。雪精灵咬着牙将卡尔掷向队友,接着她跋涉到墙边,以双刃为工具,将刀刃插进色块中往上攀爬。
“我明白了,梦也是有极限的,越是追寻不可得之物,梦便越发空虚……你也是因此选择沉睡吧?等待和沉溺是无用的,什么也做不到,除非主动去追寻!这正是我现在所做的,夏绿书!”
“你到底想说什么?!”卡尔不解地喊。
海勒姆宣泄一般的话语仿佛某种命令。攀爬至崖壁顶端、正在用双臂撑起自己身体的加莉娜感到有什么抓住了自己的脚踝,她回头看,发现那些她用刀刃造成的破损间涌出尖叫着的粘液,它们汇聚扭曲成异形的手将她往谷底扯,同时另一些手臂延伸着试图抓取空中的翼族。就在雪精灵以为自己要跌往谷底的时候,来自翼族法师的火球击中那些黑色的触手,又是一阵尖叫,这些让人恶心的东西淅淅沥沥地落回去,加莉娜抓住这个机会,彻底爬到高处的平面上。
梦外的人看到的梦终究是虚物,人们总会以自己的想法理解梦。
夏绿书的话突然出现在卡尔的脑海里,他直觉般地抓住它们,拼命思考其背后的含义。
“这是梦……我们也可以利用梦,想象!”
法则,或者说规则是不会更改的,海勒姆身为梦境的一部分擅长利用它们,那么冒险者也同样可以抓住法则对法师发起反击。雪精灵是最快反应过来的,这也许和她通过被污染的右眼看到的景象有关,她再次听到海潮声,这也使得她的攻击变得疯狂且无章法。
最终,冒险者们在长时间的缠斗后终于将海勒姆摁在地上,加莉娜眦着牙揪住人类法师的衣领,他的右腿和一部分身体在战斗中被削去,断口笼在一层黑色的雾里。尼格勒取下海勒姆带着的绿叶手环,问:
“你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执着于夏绿书的醒来……让菲薇艾诺变成这样有什么目的?”
“哈……你们只是陷入了一场糟糕的梦境……只是在梦和梦之间的桥梁上穿梭了一回而已……你们抵达不了哪个彼岸,现在也无法进入这个彼岸了……我也……”
也许是耗光了力气,也可能是不愿意透露更多,海勒姆身体断口处的黑色雾气逐渐覆盖他全身,一团黑色的光芒笼罩他,法师就这样散去。同时,加莉娜突然感到一阵无法遏制的困意,她眯着眼睛看向自己的队友,发现他们也是同样的状况。在不可抵抗的力量下,冒险者们沉沉睡去。
加莉娜睁开眼,陌生的天花板。
雪精灵猛地坐起来,她仍呆在先前落脚的小旅馆里,为了追踪盗伐者,巡林客隐匿行踪,尾随他们进入这个悬浮在星海中的城市。从床头柜的落灰情况来看,她可能只在梦境世界中渡过了现实时间的一晚。
那一切都是虚假吗?加莉娜清楚地记得梦中发生的事,她伸出手,翼族少年送给她的红宝石胸针已经不见,大概也找不回来了。梦,奇怪的菲薇艾诺,人类的新神,潮声……雪精灵懒得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她再次倒在枕头上,期待着拥有一个无梦的休憩。加莉娜翻个身子,准备闭上眼,枕边的什么东西引起她的注意:
那是个精致的贝壳。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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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到后来一片混沌,最终战有点潦草_(:з)∠)_
后日谈有缘再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