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电之后消沉到摸鱼。
只能防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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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异常潮湿。
无法辨认的光芒在混沌的天空之中流动,莉莉·索利达斯很不适应这样的气候。德莫拉虽然也有潮湿多雨的日子,但却没有这样近乎污浊的云朵。在雨开始下的时候他们不约而同地躲进了街边纵横的檐下,又被行进而来的、不知名的机械怪物驱进了商店。
随着雨越下越大,空气里弥漫的既不是清新如洗的气味、也不是饱含尘土的污浊,虽然说不上到底是什么味道,但从几人不约而同皱眉躲避的表情来看,并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气息。
隔着商店门口透明材质的墙,尼格勒依然在看着外面。不知为何室内显得比室外更昏暗,外面落着雨的天空散发着一种暗红的辉光,而室内的灯光相当聚焦,照在那些花花绿绿、不知所谓的东西上面,衬得周围更加阴暗。自从几人进来之后,就一直被那个散发着红光、如同视线紧随般移动着的金属物件跟随。
很快他们就摸清了那东西追踪的规律——那东西的视野范围似乎有限,并且对翼族的羽翼这种存在有些盲目而缺乏防范。显然在场的几个人都对于偷窃并无负罪感。只是说如果有钱的话,必然会选择支付;如果像现在这样口袋空空,倒也不在乎在翅膀之下遮遮掩掩地塞上好几个看上去像是防雨斗篷一样的东西。
出于某种原因,最终他们都披上了过大的斗篷:为了减少动作次数,在偷窃的时候选择了单一的目标、也就是同一个型号的斗篷。最终翼族们交错收拢羽翼,把自己裹进那种半透明的、却异常坚固的材料之中,以至于像个臃肿的茧。同样的斗篷在加娜莉身上只是显得有些宽松,至于卡尔,他就像穿着个移动的帐篷,在地上薄薄的积水中曳行。
帐篷的存在让大家躲那些飞行的小金属怪物的时候有些碍事,但好在卡尔似乎很快就掌握了中个诀窍。只是在没有其他人的街道上,无论再怎么小心翼翼,都有些格格不入。也许是这座城市压抑冰冷的气氛感染了冒险者们,他们甚至不再交谈,只是在记不清道路的时候互相轻声修正方向,直到那个所谓的公园出现在他们面前。
“……期待是个普通正常的城中花园的我实在是太天真了。”莉莉冷冰冰地把自己的双翼拉得更紧。
所有的植物都成为了某种金属的、分叉的东西,枝枝蔓蔓地覆盖了整片公园。除了其锋利的形态之外,还算有绿色特征与真正的植物搭边。枝桠的末端偶尔会挂着球状的、发光的东西,简直就像是鮟鱇鱼前所垂悬的小灯,笼罩着长椅与坐在其上的人类。在繁茂的金属枝叶间掩藏着几条路径,曲折地延伸向“绿地”深处。
“喷泉广场、绘画街、乌拉尼亚雕像,等等等等。”尼格勒用一种平板的声音念到,“听上去都不像是有书的样子。”
“虽然我很想说谁爱去谁去,我不想往那种看起来就不太对劲的地方走。”翼族巡林客埋在自己的羽毛间闷闷说道,“但……”
“事已至此。”加娜莉提醒道,“ 走罢。”
“知道吗,如果这真的只是一个梦,醒来了之后我要谋杀自己的脑子。”
房间内有个整面墙的书柜,上面密密麻麻地塞满了书,藏书的数量虽比不上月见草 牧师的书房,但想当然的,这里的藏书,在他原来生活的世界,根本不可能看得到。
《不同世界间趋同演化案例》、《生物演变考》、《世界关联性论丛》——这几本书,只要看到标题,就知道内容一定不会令人失望,他可以把一些比较有趣的部分摘抄下来,下次向非信徒传播福音时,又可以多个话题了。
那本通道能量基研究,看起来就像是那些学究气很重的法师会喜欢的东西,即使是最为博学的拉玛牧师恐怕也看不太懂,只要勉强记住个书名就可以了。
幼猫还在脑子里琢磨着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情,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顺手拿起了那本《不同世界间趋同演化案例》。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薇塔塔的声音忽然响起,两人的距离甚至不大于一米。他们本来就待在一起,卓尔少女在走路时又爱拉着他的衣角(这当然是在他被垃圾浇一身之前的事情),但他还是被吓了一跳。
他这才想起,他们正处于一个醒不过来的梦中,在这个血脉之理招摇过市、人们出行不骑马、不坐马车,改以名为“火车”和“蒸汽车”代步的世界当中,他唯一可以依靠的对象是个邪恶的卓尔精灵……
幼猫放下了那本令人着迷的《不同世界间趋同演化案例》,走向了书柜旁的办公桌。
如果正对书桌的位置能有一幅精美的画作,或者一扇看得见花园的窗户,书读着读着感到疲劳的话,至少可以让眼睛短暂休息一下。
幼猫坐在办公椅上,任由思绪漫无目的地晃荡,他的手也没有闲着,把他能够得到的抽屉都拉了一下,可惜全都拉不开。
“桌上只有一台不知道可以用来干什么的机器,抽屉都锁上了。”幼猫说着,站起身来。
他形容的那台机器,按钮众多,绝大部分的按钮上都只有一个字母。他相信,只要用手指一戳,就能知道机器的用途,但他不敢,像他这种做每件事之前都习惯做个计划的人,最讨厌的东西就是意外。
他来到窗户旁,把窗帘掀开了一个角,悄悄地往外看。
就和薇塔塔说的一样,外头有些光,但是不多——也就是说,他们还不能出去。
“你能不能再幼稚点啊?”薇塔塔的声音逐渐靠近,最终在幼猫的正后方停了下来。
幼猫脑子里想的东西,薇塔塔肯定一清二楚,甚至连一个小女孩都能想得到的事情,珂旭又怎么可能想不到?
幼猫低下头,双手交握,放在胸前,装出了要祈祷的样子。
幼猫向人们传福音时总是在说:“你们应该一无挂虑,凡事要借着祷告和祈求,以感恩的心将你们的需要告诉珂旭(注)。”,但若果有人问他:“你敢不敢向珂旭祷告,请求他实现你当下的愿望?”,他的答案肯定是:不敢。
”咔咔咔——“薇塔塔不知道在捣鼓着些什么,幼猫不想知道,也不想去管。
他就像个即将面对死亡的老者一样,闭上了眼睛。
他仿佛能够看见一头金色的巨兽,逐渐向他逼近。
他似乎还能闻到对方散发出来的气味,感受到大地的震动。
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他有一瞬间甚至忘记了呼吸。
“为什么你会认为,把自己的发现告诉同伴,是一件幼稚的行为?”幼猫的语气是如此理直气壮,换一个人站在这里,恐怕真会相信他的无辜和天真。”
“我说过这样的话吗?”薇塔塔说着,“哇啦——”一声拉开了抽屉。
幼猫可以听见纸业翻动的声音,他终于转过身,看看他的临时同伴获得了什么发现。
“不说是因为没必要。”薇塔塔手里拿着一叠文件,快速地翻看着:“哎呀,找到有意思的东西了……”
好奇心害死猫,幼猫虽然不是一只真正的猫,但最基本的好奇心还是有的,何况薇塔塔眼下会觉得有意思的事情,几乎不可能和他们目前正面临着的问题毫无关联。
幼猫相信,薇塔塔不会把文件藏起来不给他看,就算直接问她,也可以获得回应——问题不是出在队友身上,那么究竟出在哪里呢?
吟游诗人和艺术家之间有一个口耳相传的说法,假如某个人在机缘巧合下遇到了珂宁,非但没有抓住机会讨他欢心,而且还弄巧成拙惹恼了他,只要诚心诚意地为他画一幅画、雕刻一件艺术品、跳一支舞、唱一首歌或者念一首诗,而那个人敬献的艺术作品或者表演又足够出类拔瑞的话,就能重新获得他的恩宠。幼猫觉得,假使那个当事人是一位精灵女性的话,她所能得到的也许还会更多……
哄好精灵的造物主听起来是一件相当简单的事情,虽然一般人想要创作出足以撼动他的作品完全是痴心忙想,但世界很公平,一般人想要遇到他再不慎惹怒他同样是难过登天,所以普罗大众也不必太过担心。
艺术之神有一位双胞胎兄长,他一方面有着未写之年最伟大的神祇、世界的建设者这样的美称,另一方面,严苛、死板、锱铢必较等的评价也总是如影随形地跟随着他——幼猫当然觉得这样的评价有失妥当,要是有人胆敢在他面前发表这种不适当的言论,他一定要用自己所能达到的最大音量,毫不留情地将对方的论点一个个粉碎。
如果必须让幼猫寻找一个词语概括这位神祇的行事准则,他绝对会用“择善固执”去形容他。人们经常以为,只是在心里头犯罪,就不是犯罪,但对这位纯白无垢的神祇来说,只要一个男人见到一个女人的时候,脑中产生了污秽的想法,就等同于已经付诸了行动,灵魂已经往黑暗的彼方前进了一大步。
对于逾矩者,珂旭一向毫不留情。即使是他创造的人类,在规则面前,都不可能获得哪怕只是一丁点的宽容。一旦失去了他的眷顾,在想重新让他对你改观,并不是不可能——著名的林·芬恩办到了一件从来没人办到过的事情,他将整个瑞姆欧林都纳入神圣王国贝薇丹迪的版图当中,并且大力推行珂旭信仰,换句话说,这个人将全世界献给了他的上主,最终让他的种族重新获得了眷顾。
幼猫不需要为精灵犯过的罪行向珂旭忏悔,如果只是想对自己犯过的罪负责的话,倒是不用想办法给珂旭送个世界。但作为珂旭的牧师,能够不作恶,就最好不要作恶吧,幻想自己在作恶,或者引导他人去作恶,最好也不要。
幼猫在心里头对自己说:“事情也许没那么糟,我们来想想雅丽蒂亚小姐——想想她的过去,再想想她所得到的。”
有位瑞图宁牧师离开故乡的时候,拜托她的学生将留在猫妖精村的个人物品送回她的兄长家中。她并没有说自己将要到哪里去,仿佛是故意不让人找到她似的,这令她的兄长们都十分伤心。
她的两位兄长,一个躲在森林深处只肯跟动植物说话,一个待在珂宁神殿里哭泣不止,他们的状态实在令人担忧,关心他们的人只好写信把他们的父母从深林城请回来。
幼猫成为牧师的时间不长,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向他的老师学习,当他们赶回菲薇艾诺,探访那两个成年依旧却依旧不省心的孩子时,他也理所当然地跟了过去。
他的老师斯卡蒂要陪伴她的第一个孩子,她的丈夫布依波乌斯要安抚他和妻子的养子,幼猫唯一能做的就是给他们任性出走的女儿整理她最后遗留下来的事物。
没人知道那个小姑娘的灵魂和身体会不会一起回到这里,拜访姓白鼬的这一家人,但她即使回来了,也不再是这个家的女儿了。
她在猫妖精村的瑞图宁神殿举行了“新名仪式”,跟昔日的自己道别,一心一意要做女神的仆人。此后,世上再也没有月季·白鼬,只有瑞图宁牧师雅丽蒂亚小姐,同时也意味着斯卡蒂老师的愿望再也不可能实现。
雅丽蒂亚送回来的东西,绝大部分都是一些贵族小姐才会穿的衣服和饰品,幼猫虽未见过她本人,但曾经见过她的画像,是个 不食人间烟火的美丽少女。他把她的裙子从箱子里拿出来的时候,脑中已经想象出了她肌肤细滑的触感,甚至还能闻到她身上的体香,在他的脑海里她已经满含羞涩地躺在了他的怀里……
幼猫为了压制自己过于丰富的想象力,连忙把那条裙子放回箱子里,开始整理她送回来的那些书籍、笔记和日记。
幼猫自问不是一个爱好窥探他人隐私的人,但窗外吹进来的风正好翻开了其中一本日记,于是他就看到了……
“不论那些神学专著是怎么说的,对我来说,神祇就只有两个分类——珂旭和其他神。我到了这里之后,忽然萌生了一个想法,应该让她也拥有一个独属于自己的分类。世间上,再也不可能找到另外一个如她那般独特的神祇了,即便是珂旭的敌人们——复苏者、恶之花、恐惧之主还有悲荒继承者,我都能捏着鼻子在他们的教义当中,找到哪怕只有一丁点的可取之处,但对着她,我真是无能为力。每次有人向我解释她的教义,我都会打从心底涌起一份疑惑,到底为什么会有人想要信仰这样一位神?常听人说,不是人选择信仰的神,而是神在决定哪些人能成为他们的信徒,哪些人不能,我想在她的计划里是不打算让我从她那儿获得救恩的,所以任凭我花了再多的努力,都体会不到她的好。”
幼猫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又往后翻了几页:“路路,就是那个收留了我,吩咐我叫她师傅的猫妖精问我要不要回家,还说她可以亲自送我回去,但我已经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月见草和尼斯洛克让人把我的私人物品送到了这里来,别说是向我道歉了,甚至没有来这里看过我一次,关心我在猫妖精村到底过得好不好,他们肯定因为不需要再照顾我这个麻烦的小妹妹而乐翻了天。至于我的相亲,他们脑子里除了珂旭,还有别的吗?到头来,我就只能留在这里,假情假意地扮演一个虔诚的信徒,换取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
尽管是深受神眷的雅丽蒂亚,都有迷途的时候。每当幼猫觉得自己快要没办法继续追寻珂旭的道,就会像这样开始回忆雅丽蒂亚的日记。像雅丽蒂亚这样从小就深受神眷的女孩,都有迷途的时候,但她总会靠着自身的努力,以及神祇的引导,找到通往目的地的方向。
幼猫的父母兄弟都不是牧师,他们对珂旭宗教的认识,仅止于最表面的那一部分,他能从他们身上学到的,就是如何用最少的金钱维持最基本的体面,毕竟他们在怎么说也是英雄的后裔——是菲薇艾诺的贵族(穷得叮当响,还欠着一屁股债的那种)。他厌恶自己的虚荣与贪婪,他深知自己心中的恶念多如繁星,他需要花比他人更大的力气,才能勉强追得上珂旭的脚步,稍不留神可能就会永远迷失在黑暗当中,再也无法翻身。
幼猫不想失去他费尽心思才能得来的一切,他的动机可能不那么高尚,他的行径甚至带着点卑鄙,但他的的确确是费尽了心力想要让珂旭满意的啊!虽然他努力得来的结果近乎于无,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但他认为珂旭不会忽视他的用心。
薇塔塔靠近了过来:“就是这个无稽之谈了吧,我们要用到的……”
幼猫看着自己的鞋尖:“上面怎么写的?”
“这上面说,这个蝉可能是这个世界和‘另一个世界’的衔接点。或许指的就是我们的世界了。”
“这样啊。”幼猫往窗外瞥了一眼,外面的灯光正在远去。
“虽然这些人看起来不信咯……”薇塔塔敲敲桌面:“喂,你在听吗?”
“还有呢?”幼猫漫不经心地问。
“没了啊?还是说你想听他们把所有蝉都杀光了这件事?”薇塔塔把文件递到幼猫的鼻子底下:“不信自己看。”
“不用了。”幼猫摆摆手,别过脸去:“他们走了,我们可以出去了。”
占卜师明显不愿再过多地提起自己与夏绿书的过去,或是给出更多的线索。也许这是占卜师们的通病,他们在根本上有着与吟游诗人相通的地方:对命运的推崇或说是过度的迷信,对诗意语言的偏爱,对捉摸不定、如云如雾的东西的欣赏。也就是说,除去那条“去西花园”,冒险者们不会再从塞西尔那里得到其他什么。
雪精灵倒觉得这样挺好,比起操纵语言,在与人的交谈中获得信息,她更偏好、也更擅长行动,与占卜师的对话让她不快乐,虽说她也一直不快乐,但那种失去什么的氛围还是会产生影响,细雨一样将沉郁洒在她身上,淋得她湿漉漉、身上沉甸甸。他们与塞西尔告别,从藏身的那栋楼走出,沿着道路往西花园,也就是拉文-坎前进。
正是他们低头走路的时候,天空中细细碎碎地传来一阵声音,像是什么东西在咬着钢铁,也像是不安的潮声,黑色的海浪卷着雪白的泡沫张开嘴,然后这无边无际的怪兽喉咙里就窜出来什么东西,也许是海蛇,也许是丑陋的鱼,总之不会让人安心。加莉娜没去过海边,也就不觉得这一阵阵由远至近的鸣声像海潮,只觉得它吵闹并且不合时宜。伴随着声音出现的是天空中交替闪烁的红色光线,那也许和之前自己裂开的门、亮起的灯一样是某种魔法,否则它怎么能将光线散发得那么远?年轻的巡林客对世事的了解还远不够多,在她有限的经理和知识中,只有点起的狼烟能在较远的地方被人看见,那是远在加莉娜存在之前,深林城的雪白色的城墙刚被垒起的时候,为了应对北方的威胁,雪精灵们用大理石建造出深林城高高的围墙,而在于那些讨厌的非人生物或其他什么斗争的时候,狼烟就承载起传递消息的作用。那么这红色的光芒是否和狼烟一样,代表着某种警示,是入侵或战斗将要打响的前兆?加莉娜并不明白,她甚至还想着:红色的光,也许是这奇怪的城市在长明灯外罩上一层红色的薄纸,毕竟这里的人审美不太好的样子……不管怎么说,也算看过妈妈年轻时看到过的风景啦!
“临时天气预报——一分钟内将会降雨,请各位注意回避。”
是夏绿书的声音。
加莉娜抬头看了眼天空,受到周围建筑物发出的奇异光芒的影响,她并不能通过天空来判断接下来的天气:“雨竟然需要回避?”
她的话相当能体现雪精灵的某种特质。在深林城的雪精灵中流行着这样一种不成文的习惯,满一周岁的婴儿会在冬天由父母带到室外或推或抱地淋雪,等到他们能跑会跳能进行游戏,则会在成年长辈的看顾下用冰水浇遍全身,然后排着队跳进冰湖,只有完成这种古怪的仪式,他们才算是合格的雪精灵儿童。目前有不少其他种族的雪城居民也加入这项活动,或许这就是深林城的独特民风。
“听起来有些危险,”尼格勒说,“也许我们应该找个屋檐避雨。”
他说得很对。
于是冒险者们就近窜进旁边临街店铺的屋檐,它的玻璃门外是闪着白光的招牌,上面写着雪精灵无法理解的词汇。不一会儿,预报中的雨就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伴着雨声落下的是一些小型器械,它们在雨幕中维持着一个较低的高度,机身上突起的圆形探头缓慢地旋转一周,似乎是在寻找什么。在它们搜寻到自己所在的地点之前,冒险者们就闪进自动裂开的玻璃门里,躲在一排横着的货架之后。小型机械的飞翼声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在确认蜂鸣一般的声音不会再出现后,他们才从货架后走出,带着好奇与警惕打量这个临时的藏身之地。
天花板上有规律地排布着长条状的玻璃柱,将整间店铺照亮的白色光芒就是从这里发出的;货架三横两竖地摆放,三横间距相等,两竖分别贴着店铺两边的墙,货架由一层层的铁架子构成,上面摆放着许多奇怪的东西;这里没有店员,倒是有个柜台一样的地方,桌面上放着个有些像首饰盒的装置,不知道是拿来做什么的。靠街的两排货架上摆着包装奇怪的商品,不明材质的柔软贴片包裹住一团气,加莉娜拿起一包摇晃几下,其中传来零散事物相碰的声响,她凑向货架看说明,小纸片上印着“薯片”字样。雪精灵盯着那包东西看了片刻,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拿着这包东西走到门外屋檐下,将其丢进雨里。
雨水“滴滴答答”地落下,声音不断向外扩散,倒也不是雨滴拍在铁片上的声音,加莉娜观察过后,只能得出“薯片”外包装不是铁的结论。在发现这样的试探没法测出这场雨是否能对物体造成损害后,雪精灵没什么所谓地伸手作出一个接雨的动作,让手掌和手腕露在雨中。她的手触碰到雨水,液体是符合常识的冰凉,一下子就从巡林客的指尖上滑过去坠向地面,只留下些许蜿蜒的水痕。加莉娜将手收回,她反复握拳感受,又搓搓手指,雨水沾过的地方留下一些粘稠的质感,让人想起蜗牛爬行过后留下的透明粘液,最后,她又把手指凑到鼻尖,雪精灵抽抽鼻子,闻到一股淡淡的味道,她说不上那是什么,可这些信息已经足够让她作出判断。
加莉娜回到商店,甩着手走到货架旁对队友说:“我想最好不要淋到外面的东西。”
尼格勒点点头,说:“我们可以找把伞。”
翼族少年正站在“两竖”中离店门口更远的那个前,这排货架与那三排横着摆放的有少许不同:它更多由玻璃组成,每排玻璃上都摆着包装成组的商品,那都是些透明玻璃管,里面装着清澈的液体,五颜六色,十分鲜艳,货架前头包裹在透明物质里的小纸片上写着“最新口味营养剂上市!多种口味,带你体验四季!”。出于好奇,加莉娜忍不住伸手摸了一把,冰冰凉凉的,十分舒服。
卡尔在靠近玻璃门的柜台旁找到几把长柄伞,莉莉在旁边的货架上找到包在奇怪包装里的防水斗篷(包装上写着雨衣),在经过一阵“是否该付钱”“拿什么付钱”“我看你羽毛不错”——这话来自加莉娜——的讨论后,他们拿着这些东西离开便利店。雪精灵套着斗篷打着伞,心情愉快,她透过透明的伞面看向天空,差点做出转伞的傻事。之前那场不会带来任何损伤的言语争锋被她视作小小的胜利,这让她保持住短时期内的心情愉快,此种轻快犹如不承载任何负担随着气流东奔西跳的肥皂泡,在上升的同时也在被消耗,最终“啪”一下破裂,垂下几滴欢乐过后的泪水。但此刻加莉娜是快乐的,她又故意落在最后,踩着路面上不那么平整的地方汇集的浅水洼,抬头看混杂着不明物质的雨水拍打在伞面上,水渍在路边铁杆子上圆球的照射下折出七彩的光,这副景象足以说明钢铁都市的雨水的确蕴含着危险,而雪精灵却觉得它看起来像一条被巨人拧弯的彩虹。
他们出发向西花园。
卡尔走在前头,在进入到这个古怪的梦中世界之前,外出游历的工匠学徒正巧停留在菲薇艾诺,出于性格,拉文-坎是他乐意去的地方,太阳暖融融地照在身上,轻风送来花香……或者找棵树靠着,在凉爽的树荫下看看天空草木,也能渡过一段相当不错的时光。现在的菲薇艾诺显然不能带来这样的惬意,不知由什么构成的雨水啪嗒啪嗒地落在身边,空气潮湿又粘稠,就像某种即将凝固的胶质,而行人则是不幸被困的可怜虫。
“注意天上。”加莉娜说。
在出声提醒之前,雪精灵就已经将自己藏在路边一条巷子里,两道高墙切出狭窄的空间,周围没有光照,一个能躲避小型飞行器械的地方。翼族和侏儒也随着闪身,他们贴墙站立,片刻后,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飞过,盒子上方插着高速旋转的铁叶片,盒子前还有个突起的半球型玻璃片。等这东西飞过,他们再次站到笔直宽阔的路上,意识到这样一个事实:在到达目的地之前,这样的“捉迷藏”还会进行很多次。
突然,像是察觉到什么一样,加莉娜环顾四周,指望找到点值得怀疑的东西。城市里的居民似乎对夏绿书的预报很信任,或者说他们习惯于听从夏绿书的指示过生活,所以街上没有其他闲逛的人,之前的飞行器械也已经转去另一条道路,不再可能对他们投以注视,可那中“有人看着”的感觉始终跟随,从便利店开始,直到现在。最终,一无所获的巡林客皱着眉头离开,没有看到墙角上那个闪着红光的机械,就像是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终于走到一片开阔地,钢铁制的路牌上用通用语写着:西公园。
眼前的公园没有任何母亲描述过的样子,在德鲁伊的话语里,这里在春之女神和大地之母的庇护下总是葱葱郁郁,不同层次的绿色铺展开,整个花园像堆满了碧玺、绿柱石、祖母绿和绿玛瑙;纯净的水流分出舞台与观众席,银月诗会就在这天然的露天剧场举行。母亲的话语是多么温柔,她尽力为自己的孩子描述出世间美好的样子,在她心中留下善意与希望……她怎么会想到加莉娜有一天将看到这样的拉文-坎呢?绿色全没了,曾经为植物输送养分供它们生长的土壤似乎被抽取生命力,给人一种死人脸般的灰白感觉,还带着久病的枯槁。刺穿泥土的是一支支绿色的分叉金属,像一只只濒死的手伸向天空。尽管心里明白这些东西大概跟路上那些挂着灯的铁杆子一样,是被造好之后竖起来的,加莉娜还是不可避免地认为这些绿色金属如同白天造访过的“眼珠”酒吧里那些藤蔓一样,生长自地底某个不可言说的诡异生物。
雨还在下,也许今夜不会停止。水滴拍在地面的声音逐渐变了样子,这些声音先是有了节奏——沙沙沙,沙沙沙——让人想起吞食海岸线的潮水,散发着难闻腥味的咸水涌上来,击打岸边的巨大石块,潮水声发起狂来,嘶吼着。近了,近了,那艘载满疯子的脆弱木舟在天空中眼睛的注视下驶向不可为人所知的远方,夹杂着哭与笑的吟咏却越发清晰,那些合该被诅咒的舌头说出这样的字句:
“呼啊!呼啊!西罕诺!伶伶!莱伊亚!”
“西罕诺!伶伶!莱伊亚!”
随着呼喊,钢铁森林醒过来,犹如迎接晨光的苏利文,那些伸向天空的手抖动着,舒展着。它们在寻求什么?莫非天上也挂着一个钢铁月亮,还是过于庞大的痛苦或疯狂逼得它们抛掉理智,只能哭喊去寻求什么东西的首肯,以得来一个解脱?这实在不应该,钢铁没有生命,也许一部分工匠有着对自己事业的浪漫理解,可不,没有生命的造物活不过来。人们也许会对壮美的建筑产生敬意,那敬意是为着完成这庞大工程的人;人们可能被纤细优美的设计夺去心神,也是庞大的信息流自上而下冲刷;诗人献上赞美,为其中曾经发生、可能发生的故事……它应该是死的。人不能像对待有生命的活物一样去对待它。
加莉娜一阵恍惚,四周太过安静,只有雨声,幕帘似地将她隔绝,潮水说秘密似地在她耳边低语。悬挂在绿色枝条上的手摇摇摆摆,笑吟吟的,对待同伴一样热情:“快来”“与我们融为一体”“很舒服很舒服”“来吧”。雪精灵像被温暖的水浸泡,她感到久违的轻盈,能飞鸟一样越过苦难与风暴,去往与逝汀里尔不同的应允之地。
西罕诺,伶伶,莱伊亚。
雪精灵抬头,看到一棵树的枝条末端挂着灯,灯中闪烁出奇异的光芒,“眼珠”酒吧里的藤蔓似的,那东西眨眨眼睛。
加莉娜想吐。
“加莉娜?”
翼族少年发现队友的不对劲,他的呼唤敲破之前裹在她身上的那层厚重粘液,一阵微风吹过,四周的空气似乎变得洁净起来。巡林客小跑几步,跟上停下脚步的队友们,出于自尊,她没有说出自己停下的原因,不想被认为是一个连雨声也禁不住的多愁善感的可怜虫。雪精灵板着一张脸,硬邦邦地说:“走吧。”
路上他们经过几张长椅,广场上常见那种,带靠背,两边是扶手。长椅似乎只在灯下出现,带着金属色泽的灯光照在长椅上,现出蜷在椅子上的那团东西,是人。短暂的一瞥足以让加莉娜看清他们脸上的表情,似梦似醒,在欢愉的边缘挣扎,伸出手想抓紧,却什么也留不住。这副样子在深林城很常见,这座较菲薇艾诺受到更多世俗困扰的城市位于寒林中的城市紧邻苏利文山脉下的雪原,冬季尤其不好过,雪城中的人们得准备足够的越冬物资,食物、柴薪、日用品……寒冷首先让身体僵硬,一些物资不足够的人会拿酒精代替炉火,让自己暖和起来,不至于在冷意带来的睡意中离去。或者玉米酒吧里那些生活不如意的人、想要暂时摆脱什么的人,酒精麻痹神经,也能带来虚幻的解脱。梦总会醒,温暖快乐的永宁乡并不挽留迷途的旅人,冰冷的现实世界刀子似的剜下美好图景,不愿面对的高墙从遮蔽双眼的雾中显露身躯——就是这样的表情。
梦是人对现实撒的谎,沉溺于梦境能做成什么事呢?加莉娜实在看不起这样的人。
看看酒馆里的那些人吧,让来自不知什么地方的管子刺破皮肤,将自己连接在另一个生物身上,如同挂在林梢的蛹;公园长椅上的那些或坐或躺的也一样,精神仍在寻求安慰,想要挣脱扎根于物质世界的躯体,正在蜕壳的昆虫一样撕裂己身,然后回归土地,成为下一个循环的养料。我不会这样,雪精灵对自己说,我不会这样软弱,我会完成必须要做的事,用血肉滋养哀伤之火,用必死之人的尸体燃起复仇的柴薪,他们的灵魂将在永冻地狱徘徊,任由野兽撕咬,冰霜覆盖——这是复仇女神给予的权利。
我发誓。
他们很快来到一个路口,有两三条岔路向深处蜿蜒,前面的路牌同样用通用语标明地点:喷泉广场、绘画街、乌拉尼亚雕像。卡尔站在路标下回头望,在一片烟雨朦胧间看到神殿区的轮廓,只要拿到“书”,他们就能拥有回到自己世界的钥匙。
“……哪里可能有书?”加莉娜问,她的语气依旧不好,现在又多出些许急切。
尼格勒沉默一会儿,说:“也许我们可以去乌拉尼亚的雕像那里看看。”
出乎意料的,雪精灵点点头,对翼族法师的意见表示赞同:“毕竟他改变了历史。”
莉莉和卡尔没有其他意见,他们沿着标识指出的乌拉尼亚雕像的路上走去。公园里的道路不如之前走过的宽敞,只比供旅人行走的林间小道宽一点,环境却比真正的树林差太多,许许多多铁做的木头围绕在身边,这里的人用假的代替真的,还要为它鼓掌叫好。远处似乎有音乐,雨音干扰旋律的传递,他们并不能清楚地听见乐音,雪精灵只能感觉出这并不是她熟知的节奏与调子。蜿蜒的道路并不长,冒险者们很快就走到道路的尽头,那里又是一片较为开阔的地带,环绕在四周的、叫人厌烦的铁林木被叫人厌烦的白色路灯替代,空地的中间立着一个巨大的铜像,大概有3至4米高,从长而尖的耳朵和颧骨来看,这显然是一位精灵的塑像。
塑像正前方的铜基座上刻有他的名字:乌拉尼亚·凯法塔夏。
“嗯……好高啊。”卡尔感叹。
的确挺高,四人中最高的雪精灵还不到铜像的腰部,要是她跳起来,也许够得着乌拉尼亚垂下的手,可书不会放在那种地方……也许只能靠翼族,让他们飞到半空查看了。加莉娜想着,忍不住看向尼格勒雪白的双翼。
“也许我们可以先检查能看见的地方。”莉莉提议。
在雕像后头,他们意外地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嘿、嘿、嘿,小崽子们,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那人没个正形地背靠雕像坐着,那是一块因为有遮挡而没被雨水打湿的干燥地面,地上东倒西歪堆着几个空酒瓶,他小小地打了个酒嗝,然后伸出手挠挠自己的后颈,正是指点他们前往中央信息中心、“眼珠”酒吧里的那个落拓法师。
尼格勒问他:“你怎么在这儿?”
“夜晚散个步而已,嘿,不觉得雨中漫步特别有情调吗?”像是被自己的话逗乐,法师自顾自地笑起来。
“真巧啊,你知道书怎么拿吗?”加莉娜问。她懒得和人打些没必要的机锋,说话为什么不能直接,一定得绕来绕去,诗人似得说些酸腐屁话?更何况,法师说着雨中散步的乐趣,腿边却横着一把明显是使用过的雨伞,这人还不诚实,何必多费口舌?
“你们想要什么书呢?”他懒洋洋地问,“是梦中之物凝固而成的那一本?还是海潮彼岸愚人注视的那一本?又或者星空深处变化莫测的那一本?哈哈哈!”
法师的话让加莉娜想起初入公园时感受到的那股震撼与压迫,想起雨声变化而成的潮声,某个潜在深渊之中的不可名状之物,以及伸向天空祈求的双手,他们说什么来着?哦,对了,西罕诺,伶伶,莱……
“我想要属于夏绿书的那一本。”
翼族法师果决的声音将加莉娜扯回现实,她不再置身于充斥疯子的木舟,被狂风巨浪抛接,而是重新踩在踏实的地面上。
“啧,真是个实用主义者,小心看不到魔法的本源。”法师抱怨。
“那不如都给我?”
法师耸耸肩,咕哝着“真是不可爱”,接着摸摸索索地从衣兜里掏出个什么在翼族少年眼前晃了晃。那是个书本模样的胸针。
尼格勒伸出手,手心向上,手掌平摊在法师面前。
“不给你,哎嘿嘿。”
他嘻嘻嘻地笑着,收回胸针,一幅“你们拿我怎么办”的表情。
“是你让我们去找书的欸!”卡尔委屈地抱怨,“让我们去城中心的也是你!”
法师反而逗他,说:“可是你们没找到,反而被我找到了。”
“我看到了就是我的,”加莉娜说,她的语气很平静,手扶在刀柄上,“拿来。”
“嘿、嘿,冷静一点。”法师做出一个“放轻松”的手势,“给你就是了,小孩子(说到这里,他扬起下巴朝卡尔点了点)太容易生气可不好。”
卡尔鼓起脸颊,皱着眉头瞪他。
“唉,会长不高的,看看你们。”法师叹口气,像是真心在为这群未成年的身高担忧。
在注意到雪精灵瞬间握紧的手后,他很快转移话题,再次亮出手中的书状胸针:
“话说回来——你们知道了吗,这是什么?”
莉莉·索达利斯语气冷淡地说:“如果你知道的话,就不要卖关子了。”
“它是夏绿书的信物……看你们的样子,也已经知道她睡着了吧?”
“有话直说。”雪精灵回答。
“我做不了梦,但你们可以……我希望你们能回答我一个问题,然后,它就归你们了。”
“人为什么会想做梦?”
——这是什么问题?!狂怒再次降临,如天火烧尽森林,蓬勃的情感又一次占据加莉娜的大脑,她紧紧闭上嘴巴,恶狠狠地将头拧向一边,眼睛紧盯地上水渍倒映出的乌拉尼亚,预言者的眼睛看向未来,看起来有些忧郁,也许是在为菲薇艾诺今后的命运担忧,又或者感伤来源于他的性格。雪精灵的大脑被破碎的话语填满,充满力量的词语匕首一般在她的心灵上刻画,她甚至有种让雨水浇熄怒火的冲动。会做梦与想做梦不一样,睡着后不受控制是一回事,主动追求梦境又是另一回事……为什么想做梦?当然是因为没有了,失去了,再也不存在了,如果不在梦里遇见,那时光的流水会将珍藏的容颜带走,时间的力量是可怕的,最锋利的铁、最坚固的石头也抵不住这力量。
由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加莉娜错过了队友的回答,最终,胸针被交予卡尔,由他保管。
尼格勒最后问道:“你认识夏绿书吗?”
听到这个名字时,法师露出怀念又怨恨的神情,却没有回答翼族法师的问题。
这时,加莉娜开口了:“塞西尔说她和夏绿书是好朋友。”
“她当然是,哈哈,她永远都是!”法师的情绪发生变化,他的笑声不再有那种刻意的轻佻,强烈的情感使他的嗓音变粗,第一次,他露出带着强烈讽刺的表情。“正因为她是,所以她永远去不了那里……哈哈哈!”
看到他的变化,加莉娜的嘴角拉开,咧出一个笑容。说到底,眼前的男人与夏绿书与塞西尔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她只想回到现实,继续自己的复仇。可这世界和法师刚才的问题实在叫她恼火,她受到苦难的折磨、时常受到激情的控制,那眼前的人凭什么有余力做出那幅轻松的样子?所以她借用语言的力量,恶毒地将自己的愁苦转到对方身上,指望片刻的轻松。怨恨比单纯的恨意更复杂,爱与恨指向同一个目标,过去与现在不停拉锯,怀念时对方现在的可恶模样冰水一般从头浇下,诅咒时过去的快乐悄然浮现,又忍不住想起那人的好。这样的情感是沼泽,陷入其中的人一点一点沉下,触不到底,怎么挣扎也够不到岸边,能抓住的只有脆弱的枯木藤蔓,最终,淤泥在头顶聚合,世间的美好再也不见,他彻底毁了。
“那你又是谁呢?”尼格勒问。
“我是海勒姆·黑尔斯,一个疯子,只是个可怜又无助的老疯子而已。”
法师海勒姆开始抛一些五颜六色的光球,像在表演戏法一样。
眼见海勒姆不再有对话的意向,冒险者们转身离开,沿着道路向神殿区走去。雨仍然在下,但远处的红光已经暗下来,这大概预示着什么。走到一个十字路口时,冒险者们的正前方与两侧忽地涌出许多小型飞行器,密密麻麻的,蜂群一样。尼格勒摆出施法的手势,却发现这些小东西只是在面前停留片刻,它们朝着侵入者的半球玻璃闪着光,有点像昆虫的复眼,而后飞走,仿佛对眼前的人失去兴趣。接下来的路程很顺利,这里不再如之前那样是荒漠中的海市蜃楼,是旅人永远无法达到的道标,他们试着往更深处走,发现那让他们离目标建筑遥不可及的屏障消失了。很快,那栋横躺三角柱状的玻璃建筑出现在眼前,神殿区与卡尔记忆中不同,这可以理解,是这个城市奇怪,而在一片建筑中,只有这栋拥有玻璃外墙的建筑没有其他神袛独有的特征,预示他们推断这就是夏绿书所在的梦神神殿。
“也许是那个胸针的作用,”翼族法师推测,“之前塞西尔也说过,要带着夏绿书的信物才能进入神殿区,到达梦神神殿。不过……”
他顿了顿,继续:“塞西尔说她无法靠近夏绿书的信物,海勒姆却能将书拿在手里……”
“也许她只是不想去触碰。”莉莉回答。
卡尔和加莉娜没有加入对话,雪精灵撑着伞哼着小曲,看起来心情不错,侏儒低着头摆弄书状的胸针,他穿着防雨斗篷,所以能将两只手空出来。
“啊!”他发出一声惊呼。在他手上,胸针的书页被打开,卡尔眯着眼睛,念出刻在书页上的文字:“夏绿书与……两位挚友。”
“我们到了。”雪精灵冷淡地说。
他们推开门,被一阵白光吞没。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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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8152,暴躁毛妹,在线报复
100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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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两个精灵缩在树林的阴影里躲过了这群精灵主义者的搜查,当他们鬼鬼祟祟地又回到密道入口旁边时,天空已经只剩下西边的一丝光亮了。
前一天晚上他们在那间旅馆中过夜,薇塔塔甚至没有机会看到天空;今天她看得到天空,却发现这里的菲薇艾诺别说是月光,连星星都无法看到。
当群星消散时。
薇塔塔忍不住想起这句诗句,那是一年多前一个白色的精灵在她店门口卖唱时说过的诗句,他说“当群星消散时,他们终将醒来”。
那时卓尔小女孩心想,群星怎么会消散?它们是一个一个的世界,世界怎么会消失呢。
现在这么看,群星果然已经消散了,那个假冒诗人的男人说得没错,他在死前真的留下了那么几首真实的诗歌。
“就算躲在这里,如果他们搜查整个西花园,我们也会被发现。”幼猫·福玻斯在薇塔塔少见地发愣时提出新的问题来,“就算我们躲进地道,怎么重新隐藏起密道的大门?”
“……对哦。”小女孩挠头,“我没想到这点。”
“我听闻法师们都拥有自己的魔宠,如果我们中的一个人是法师的话,就可以让魔宠替我们做这件事了。”珂旭牧师妄想得振振有词。
“问题是我们都不是,而你的神术大概一点用都没有。”薇塔塔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我有个主意,你先给我滚下去,剩下的我来解决。”
幼猫好像想说点什么,但在开口之前就被薇塔塔两手推着给推进了地道,在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后,女孩尽可能地集中精力,将那些细碎的草叶、苔藓甚至泥土缓缓地浮起数十厘米的高度,就在地道入口的正上方——她从没用漂浮术做过这么细致的事情,一般情况下她只是用这种能力给自己倒杯茶而已,但现在的环境逼着她不得不挑战一下自己的极限。
好在那些东西漂浮得很稳当,薇塔塔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从那扇打开的木板门爬了下去。当她确定自己的头顶已经在木板门关上也不会被砸到的高度时,小女孩将撑着木板门的木棍给放平了,接着她解除了漂浮术的控制。
她听到那些泥土甚至小石头叮叮当当落在木板门上的声音,接着是苔藓块的闷响,最后是柔软的草叶沙哑的回音。
看起来问题不大,至少可以在这种黑暗的环境里骗过几次那些白色精灵的眼睛。
薇塔塔松了口气,接着三下并作两下麻利地下了梯子,回到了飘着淡淡垃圾臭味的地道里。
“所以呢?如你所愿现在我们在安全并且臭气熏天的地方了,接下来我们干什么?”她有点没好气,如果按她的性格就会直接杀出一条血路去梦神神殿,而这个珂旭牧师待在身边让她什么事都没法放手去做,薇塔塔的耐性已经差不多到极限了。
“还有别的路吗?在这个地方待着也不能算是安全。”幼猫露出“如你所见我看不到周围的环境”的表情来。
“没有,到头了,这是条单行道。”薇塔塔叹了口气,点亮一个小小的淡绿色光球,让它悬挂在森精灵的头顶,“我不觉得他们会跑来这边搜查,但毫无疑问现在那些主干道是不能安全通过的,而我们要去那座神殿就必须通过主干道。我们又不能从房顶爬过去。”
说实话我觉得现在杀过去还比较快,小女孩把这句话咽回了肚子里,她已经足够见识到了这个珂旭牧师啰嗦说教的能力,如果她再说点这些“善良”的牧师所不愿听见的话,就怕下次他再开口的时候她要忍不住把这家伙的舌头给割下来。
“他们总不能一直封锁着主干道,多影响市民生活啊。”珂旭牧师说着好像理所当然的话,“我们可以试试看他们打算封锁多久。”
“你觉得这群纯血疯子在乎屁民的生活?”薇塔塔总觉得自己在这种地方吐槽就是输了,“他们要是封锁一周你就一周不出去?等到人家打开地道就会发现两具饿死的尸体你信不信?”
幼猫也发现了自己话里的问题,稍微沉默了一下:“……或者我们先回到博物馆那边?从办公室溜出去,看看能不能弄两张市民证。”
“回博物馆倒是可以,市民证大概率是搞不到的,咱们一没有钱二没有路子。”薇塔塔耸肩。
“你不是一直希望搞清楚海勒姆·黑尔斯为什么要欺骗我们吗?”珂旭牧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两眼突然开始发光。
“当然了,现在说这个做什么?是要增加我的不爽吗?”提到那个老疯子卓尔牧师就没好气,那顶装模作样的礼帽又在她眼前开始晃荡。
“我们从博物馆出去就去找他,问清楚发生了什么。”幼猫把自己的拳头放在另一只手里,“等搞清楚了之后,再回这边看看。虽然我很不想这么说——希望现在那些暴徒已经达到了他们的目的,不再封锁博物馆那边了吧。”
“问题是你怎么去找他?我可是不认路。” 薇塔塔一脸的不置可否。
幼猫挠了挠后脑勺:“先去看看吧,不然我们还能做什么?”
小女孩打呵欠:“那你前头带路咯。”
幼猫·福玻斯充满干劲地向前走了几步,接着停下了脚步。
“还是你带着我走吧,我看不到钢丝。”他话里有点抱歉的含义。
“……到底还要我带路……”实际上还在青少年的小牧师龇牙咧嘴地走到森精灵前面去,“别忘了,我要把那个老疯子的帽子塞进他嘴里的时候不准拦我!”
幼猫似乎一时语塞:“你……随意。”
15.
薇塔塔掀开本来应该在桌子下面的木板门时,并没有遇到预想之中的阻力,看起来那个名叫塞西尔的高等精灵女性回到办公室之后并没有把那张桌子给推回去,她也不知道到底该说这姑娘干得好还是说她太没警惕心了。
——毕竟他们走掉的时候谁也想不到他们还会再回到这里来。
外头的天色彻底黑透了,但博物馆内似乎还有些脚步声,薇塔塔贴着办公室的门听墙根,走廊上还有靴子铁掌敲打在地上的声音,以及不知什么人用精灵语低声交谈的声音。
她听不太真切,但毫无疑问那群纯血疯子还没有滚蛋。
“喂,外面还有人诶,你跑回来干什么?”卓尔小女孩压低声音跟同行的森精灵说话,“你要是说要从博物馆里一路杀出去我倒开心。”
然而幼猫·福玻斯没回答她,他好像陷入了自己的思索中,此时盯着书架上的书一言不发。
都在这种情况下了,他还有心思在这儿发愣?
薇塔塔有种想把这个菜鸟的脑袋拧下来看看那里面都是些什么构造的冲动。她离开房门回到窗前,拨开百叶窗的叶片向外看——不知为什么,百叶窗似乎是这里的流行设计,他们前一天住的旅馆是这样的窗帘,今天白天去的咖啡馆也是这样的窗帘。薇塔塔总觉得这种窗帘过于轻薄,失去了那种给人安心的厚重感,这种设计她怎么也喜欢不起来。
庭院里还有微弱的灯光在不规则地闪烁,似乎是那些巡查者手里的提灯。从灯光看来人数也并不多,大概他们的工作也要到尾声了。而远处传来的喧哗声也变弱了,那些人不是被抓走了就是被放走了吧,薇塔塔叹了口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气。
“他们大概快走了,我们再待一小会。”她也不管幼猫到底听到没有,自己说过之后就缩回了头,百叶窗的缝隙合了回去,房间里再次回归昏暗。
而幼猫似乎微不可闻地回答了一声。
一味的等待显然不是薇塔塔的性格,她开始在办公室里这里摸摸那边翻翻。这个办公室里满是她看不懂的书,什么《生物演变考》《世界关联性论丛》《通道能量基研究》《不同世界间趋同演化案例》,光是名字就让小女孩一头雾水,看过几个书脊之后她就只觉得眼晕,再也不想看第二眼了。她最后得到的结论只有一个,就是从桌上的名牌来看,这是他们馆长的办公室。
本来她就不喜欢学习和看书,小说还可以看两眼,这种不知所云的晦涩文献完全在她的理解范围之外。
“桌上只有一台不知道可以用来干什么的机器,抽屉都锁上了。”珂旭牧师突然发声,吓得薇塔塔一哆嗦。
“要说话就先喊人啊!”她小声抱怨这个愣头愣脑的家伙。
抽屉上着锁不是难事,只要她的刀子还在她手里,哪怕这张木质的桌子要她把整个锁头都挖出来也难不住她。她本想说“撬开不就得了?”,但想到那家伙迂腐的说教又把话给咽了回去。
而幼猫好像故意的一样转头看着窗外,又一言不发了。
“你能不能再幼稚点啊?”她差点就笑出来了。
薇塔塔真心实意地觉得这个人好好笑,这种动作再加上他的那种表情,就像在催促着她说,邪恶的卓尔精灵,我现在看不到你的动作,你快撬锁告诉我抽屉里都有些什么线索。
在她眼里,这个森精灵的珂旭牧师明显从一开始,从他们还在火车站的时候开始就完全不信任自己这个临时的队友——不如说,他甚至没把自己当回事,只觉得自己是个没什么本事的小孩子,对待她的态度和他们的幼童如出一辙。虽然这并不是什么坏事,但幼猫·福玻斯这个人显然对于什么都不在乎,无论是这座城市的未来还是这里的现状,在这点上就连薇塔塔这个公认是铁石心肠的卓尔精灵都比他要多出一份怜悯之心,而他只去怜悯那些多余的东西,仿佛例行公事一般。在薇塔塔看来,他现在唯一在乎的只有自己能不能回到那边的菲薇艾诺去,至于其他事情,一律与这家伙无关。
而他却满嘴都挂着仁义道德,好像这么做珂旭真的就会看这个虚伪的家伙一眼那样。
说到底,这家伙现在真的还接受着珂旭的眷顾吗?薇塔塔替他画了个问号。
她从怀里摸出另一把刀来,这把刀刃薄背厚,非常适合用来切砍硬质的东西,无论对象是木头还是骨头。
刀子毫无阻力地没入锁头旁边的木头,这张桌子的木质和做工都相当不错,薇塔塔简单粗暴的撬锁方式被任何一个家具匠人看到大概都会发疯。她毫无顾忌的破坏行为在寂静的办公室里带起一阵喀啦喀啦的噪音,是个人站在那里都会知道有人在暴力开锁,而那个有事没事都会去找点事的珂旭牧师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个王八。
锁头从最中间的抽屉上脱落下来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啧了一声。
——虚伪的白色精灵。
“为什么你会认为,把自己的发现告诉同伴,是一件幼稚的行为?”幼猫·福玻斯再次突然开口,这次没能吓到薇塔塔。
“我说过这样的话吗?”小女孩伸手把失去看门狗的抽屉拉出来放在桌上,“我如果不说,那肯定是因为没必要。”
不过这家伙到底在想什么,要怎么说她,她都无所谓了。现在这个情况下,蝉在她身上放着,黑暗的环境里只有她能看得清楚路,而不使用神术的肉搏战里也显然是她占上风,这个森精灵在她身边的唯一意义就是挡箭牌,他再说些什么对她而言也不痛不痒,大不了当做被蚂蚁叮了一口罢了。
被她撬开的抽屉里放着一叠文件,薇塔塔被抬头的一行字给吸引住了。
《关于金属蝉的研究报告》。
“哎呀……”小女孩差点笑出声来,简直是刚瞌睡就有人递枕头,她正对这个来路不明的吊坠犯嘀咕的时候就有这么一份文件出现在她面前,就算她再怎么不喜欢看书,面对这份文件也只有笑着打开的份了。
“众所周知,十数年前起,菲薇艾诺的空气开始急剧恶化,与此相对应的则是夏日里的急剧减少的蝉鸣……”
报告的前面几乎都在叙说菲薇艾诺的空气质量在这数年中变得如何如何令人不堪忍受,而环境变得如何差劲,最后他们如何在西花园发现了这个东西等等。薇塔塔迅速地翻过这些无意义的部分,进入这份报告的正题。
——那枚金属蝉到底是什么?
那后面有许多假说,有些假到让薇塔塔看一下都想要嗤之以鼻,但这些家伙却觉得很有道理,让卓尔精灵忍不住想问问这间博物馆是不是不存在理解常识的人了。
之后的一条被用红色墨水批了重重一行大字的假说倒是让薇塔塔起了兴趣。
“无稽之谈!”红色的墨水这么写道。
而那条假说明明白白地写道,这只蝉或许是与另一个世界的衔点。
薇塔塔用食指的指甲在上面无意识地轻轻敲打:“就是这个无稽之谈了吧,我们要用到的……”
“上面怎么写的?”珂旭牧师终于结束了他的装聋作哑,做出像是脖子痛那样的表情困难地扭头过来。
“这上面说,这个蝉可能是这个世界和‘另一个世界’的衔接点。或许指的就是我们的世界了。”薇塔塔心情正好,不和他计较。
“这样吗?”幼猫又开始看着窗外走神。
“虽然这些人看起来不信咯……喂,你在听吗?”她看着森精灵的后背挑了挑眉毛。
珂旭牧师不作回答,只是反问:“还有呢?”
“没了啊?还是说你想听他们把所有蝉都杀光了这件事?”薇塔塔长叹一口气,把文件递到他面前,“不信自己看。”
“不用了。”幼猫摆摆手,只是两眼发直地看着窗外。
16.
在薇塔塔蜷缩在馆长办公室那张宽大的扶手椅上已经打起了轻鼾的时候,幼猫·福玻斯将她叫醒了。
“外面已经没有声音了。”他仍然保持着那安稳又没有感情的语气,“我觉得可以走了。”
两个精灵偷偷摸摸地从办公室门口探出头去,漆黑的走廊上空无一人,远处的嘈杂声也消失了,看起来那群血脉之理的恐怖分子确实已经撤离了。薇塔塔蹑手蹑脚地从黄昏时塞西尔给他们指的路返回到大厅,看起来由于那群纯血疯子的搅局,所有的安保人员都被吓回了家,而他们甚至可以大摇大摆地从大门走出去离开。
大厅的巨龙还在那里孤单地站着,白骨被融化进浓得化不开的夜色。白天的骚乱没有给这头沉睡的龙骨带来什么影响,看起来以后也不会有什么影响,就算这个菲薇艾诺毁灭,它也会静静地站在这里看着精灵之城的终末吧。
就像一头沉默的、真正的古龙那样。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具似乎泛着火光的龙骨,从博物馆的大门离开了。
按幼猫的说法,博物馆的这片地方应该对应的是另一边菲薇艾诺的商区,他们只要向着东北方向走就能抵达神殿区,而现在应该仍然横在主干道上的血脉之理就是他们绕不过去的路障。
“所以我还是觉得,像现在这样躲躲藏藏还不如直接杀过去。”薇塔塔打着呵欠嘟囔。
“不要节外生枝,自找麻烦。”幼猫又开启了他的谆谆教导模式,“我们不知道在这里受伤了,甚至死了,对我们的灵魂和肉体会有什么影响,必须谨慎。”
小女孩在浓浓夜色里翻白眼:“那不还是你不够强,有足够的能力的时候什么都不用怕。”
两个仿佛相反色的精灵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相互说着废话,世间最无聊最没有营养的对话也不过如此。
但这段对话很快就被不远处的身影给截断了。走路摇摇晃晃像是喝醉了的中年人,头上戴着装模作样的平顶礼帽,身上穿着一样装模作样还皱巴巴的燕尾服,除了海勒姆·黑尔斯那个老疯子以外,薇塔塔无法再做他想。
身体在她的大脑反映出海勒姆这个名字时就已经擅自动起来了,她用已经暌违了一年的最高速在一瞬间闪到了那家伙的背后,在这个疯疯癫癫的梦学家反应过来之前扼住了他的喉咙,在他喊出第一句“抢劫啦”的时候,如自己所愿地把他的礼帽塞进了他的嘴里。
在珂旭牧师反应过来并且赶过来之前,小女孩已经把海勒姆两手捆了个结实,拖死狗一样地拖进了旁边的暗巷,熟练得就像早上把吐司塞进嘴里。
当幼猫急匆匆赶到这个仿佛杀人越货未遂的犯罪现场时,正撞上薇塔塔拿着刀尖对着海勒姆的眼球比划。
“我劝你嘴里少几句瞎话,不然我让你这个老东西往后说一辈子的瞎话。”卓尔精灵凶相毕露地对着中年人龇牙咧嘴。
幼猫罕见地没阻止薇塔塔的过激报复行为,只是轻飘飘地让她冷静点:“别这么冲动,这样我们什么问题都得不到答案。先带他回博物馆里面再审他。”
被从暗巷又拖进了博物馆的海勒姆还在呜呜叫唤,直到幼猫把被薇塔塔塞了个结实的帽子从他嘴里扯出来,这个疯疯癫癫的中年人才得以顺利地继续他的呼吸——薇塔塔塞住他嘴的手法简直是要把他给憋死一样。
“救命啊,抢劫了,抢……”海勒姆缓过来点劲又开始吆喝,直到看到薇塔塔手上被揉成一团的帽子才知趣地闭了嘴。
薇塔塔咬着后槽牙说话,一副咬牙切齿想把这人吃了的表情:“老东西,你中午跟那骗谁呢?”
“啥?什么骗谁,我没骗过你们!” 海勒姆一边挣扎一边嘴硬,被薇塔塔把刀架在脖子上才消停了一点。
“你跟谁说蝉在博物馆呢老疯子?”她用刀背顶着海勒姆下巴,还顺便问候了对方的男性先祖,“而且你这么晚了还敢在外头逛?你逛个【哔——】呢?满嘴没实话不怕鬼爬你背后吗?”
幼猫似乎觉得薇塔塔的脏话有点不堪入耳,咳嗽了一声岔开话题:“你说那只蝉在博物馆里,然而我们却不是在里面找到的。”
“它的确曾经在那里,谁能想到它现在不在了呢?”海勒姆翻起了白眼。
珂旭牧师好像也有点按捺不住自己的脾气,但还是耐着性子和他讲文明话:“但根据我们的消息来源,它本来不应该在这里。”
疯疯癫癫的梦学家开始胡搅蛮缠:“谁啊?你怎么能确定不是他在撒谎?”
薇塔塔把刀往他肉里使劲一推:“它恐怕从来都不在那里,老疯子,我警告你最好说实话。”
海勒姆开始发出夸张的嚎叫,卓尔精灵举起帽子作势要塞回去,这家伙就从善如流地闭上了嘴。
“那东西就是从西花园的塑像那里发现的,它现在还在那里,要是这东西在博物馆我们早就拿走回家了。”小女孩一脸嫌弃地撇撇嘴,“要不是你那满嘴的胡话我也用不着在全是垃圾臭味的密道里呆上那么久。”
“你引我们到这里来,然后我们就遇到了血脉之理的排查,我们很难不怀疑你。”幼猫说话的气息有点不稳,薇塔塔觉得自己听到了他深呼吸压制自己怒气的声音。
中年人似乎想耍点花言巧语:“嘿,欺骗你们,尤其是这么美丽的小姐,对我有什么好处呢?”
“谁知道?有趣?满足你那变态的好奇心?还是说你根本就没正常过?”薇塔塔觉得自己现在只能用看垃圾的眼神看这个疯子,用看流浪狗的眼神都是高待他了。
“如果你也是从我们那个世界过来的人呢?你不希望我们回去,是因为你怕你也得回去。”幼猫捏着海勒姆肩膀的手指咔咔作响,海勒姆嗷嗷的叫起来,“或者,你就是破坏皇室差分机的人?你想让我们成为你的替罪羊?”
听到差分机这个词,海勒姆的表情再次迷离起来:“嘿、嘿,差分机啊……差分机,那东西会把彩虹拆散,叫它们永不再编织。”
他带着一脸疯癫而喜悦的笑容,好像被用要捏碎肩膀的力道抓着、又被刀指着喉咙的人不是他,他只是个戏剧之中的旁观者一样。
“你妈的,就是你把差分机弄坏了?”薇塔塔手一滑差点把刀捅进他嘴里。
“不、当然不?血脉之理接到消息有人要破坏差分机,然后当天,差分机就损坏了,而后支持血脉之理的贵族当政了——你不觉得太巧了吗?”海勒姆也被吓了一跳,使劲摇头,还小心着不被薇塔塔的刀划破脸。
“我当然觉得太巧了,所以一开始我就觉得这是血脉之理干的,我是真的讨厌那群无趣又没有任何美感的家伙。”薇塔塔放松了手上的力度,她怕自己下次手滑真的把这家伙捅得再也说不出话,
海勒姆似乎觉得刀刃的钳制放松是自己的舌头管了用,便继续说着花言巧语,“不过,这种事,说到底和你们有什么关系吗?你们在做梦,你们是过客,你们只要抵达了神殿,哪怕是血脉之理也追不进去,哈!”
“他们的行为恐怕会令珂旭不悦。”珂旭牧师好像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定位。
“他们拦在我们的路上,我想要过去就得杀过去,而我可不想让我自己身上溅上那些无聊家伙的血——谁知道你是不是血脉之理的狗腿子?” 薇塔塔觉得有点反胃。
“可他是人类啊。”幼猫好像有点懵。
“谁知道那群疯子会用些什么人去当他们的爪牙。”薇塔塔看着梦学家露出一脸的嫌恶。
“嘿!血脉之理可不收人类会员!”海勒姆大声抗议。
在讨厌血脉之理这点上他好像倒和薇塔塔站了统一战线,但这点相同被小女孩给有意忽略了:“你说告诉我们去西花园找蝉的人是在撒谎,你又凭什么?难道你知道是谁告诉我们的吗?”
“那蝉被送来研究过,还留下了研究报告,之后又被送回去了——这事儿我可不知道。”梦学家两眼看着龙骨吹口哨。
“你他妈不知道哪儿说出来的这么多?老疯子!”薇塔塔差点又把刀捅到他脖子里。
“嘿、嘿!你们想引开血脉之理吗?我可以帮你们。”海勒姆开始提起交涉条件,“你难道不想知道顺利通过的方法吗?我告诉你吧,嘘——别让那个死板的家伙听见。”
“他又挡不住我。”薇塔塔把刀往他下巴上又顶了顶,“我劝你嘴里最好说点实话,不然我可不知道我会不会真的捅穿你的喉咙。”
“你去引开他们?这样,你还能活吗?”珂旭牧师多余的怜悯又开始作祟,“我不知道那群极端的人会那么好心。”
“闭嘴,他活不活不关咱们事。”薇塔塔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海勒姆伸长了脖子,贴在在卓尔精灵长长的耳朵边嘀咕:“皇家保卫队里还有台差分机,只要把它炸了,血脉之理一定会过去——你猜怎么着?他们的人其实没你想象中的那样多。”
“哈?一台差分机就够乱了,再来一次?”卓尔小女孩瞪大了眼睛,“你是什么侏儒的亲戚吗?爆炸爱好者?”
饶是薇塔塔也被这家伙的想法吓了一跳,这么喜欢爆炸的人她上次见到的还是个在她家商店门口放超大烟花的侏儒,被她连轰带撵的赶走了。
“我之前才见到过一个侏儒,他和他的队友都很矮,一定是生太多气的缘故。”中年人继续他的牙尖嘴利,“不过,你们问了我这么多问题,也让我问你们一个,如何?”
“……问吧。”幼猫在薇塔塔开口之前答应了海勒姆,但这家伙虽然嘴上说得爽快,表情里却颇有些“这是你这辈子最后一个能问出来的问题”的意思。
“你们觉得,人为什么会想做梦?”梦学家又戴回了他那癫狂面具一样的笑容,薇塔塔看着这个表情就有种想把他的脸皮给剥下来的冲动。
——就算说出口也就是说说而已,她的确算是个凶残的家伙,这点她承认,但小女孩倒是从来没干过这种灭绝人性的事。
“我为什么会想要做梦?”幼猫换回了他那平稳的语气,柔和而安静,好像刚才那个差点失态的人不是他一样,“在醒着的时候我不会、甚至不敢去做的事情,在梦里都可以大胆地做。现实中已经无法补救的遗憾,梦里的自己永远都能力挽狂澜——”
珂旭牧师甚至带了一点笑容:“做梦是从不如意的现实当中逃亡的方法里,最安全、同时也做轻松的一种,试问我又怎么可能不热爱它呢?”
“说得好像你很热爱现在这个情况一样。”薇塔塔翻了个白眼,“我从来都不想做梦。从一年之前我就开始做噩梦到现在,就在此刻当下我都在做着噩梦——我说真的,要是真有梦神的话,我倒希望他哪天晚上能让我别做梦好好睡一觉,别让我再长黑眼圈了,那东西用多少眼霜都去不彻底。”
她没什么要特别怀念的东西,名叫薇塔塔·拉雅特·德拉娜的女孩早就失去了她名字里所包含的一切,她当下的世界就是这个小小的卓尔精灵的唯一,而她自己又本来就是个现实主义的姑娘,那些影子般的梦境只是她现在好不容易步入正轨的生活的绊脚石。
谁想要过去的影子去影响自己现在的生活?梦境越美好,醒来的时候就越悲伤——既然是梦,那总是会有醒来的一天的。
如果做梦的话倒是让我梦见那些我想梦见的东西啊。
这句话她没说出来,如果说出来免不了又要被这个疯疯癫癫的中年人拿来做一番文章,而她已经听够了这家伙的疯言疯语,要不是要留着这家伙问出通过盘查路障的方式还有做挡箭牌,她早就给他捅个透心凉了。
海勒姆张开嘴想说什么,但远处传来的另一声巨大的爆炸截断了他的话,疯癫的中年人打住自己引起的话头,哈哈大笑起来。
17.
“这又是怎么回事??”薇塔塔尖叫起来,她已经不顾周围会不会还剩下血脉之理的残党了,今天的事情发生的实在太多,她的小脑瓜要炸了。
“哦呀,炸了炸了!要走就趁现在哦?”海勒姆开心地跺着脚,似乎是因为手被捆起来没法鼓掌,这家伙直接用跺脚代替了。
“到底是为什么炸了??”小女孩持续尖叫,“你这个该死的老屁到底干了什么!!”
梦学家一脸的得意:“只是个闹钟做的小小装置而已,哈。”
“……走,我要你给我们当盾牌!” 薇塔塔一阵无语,稳住自己之后便一把把海勒姆从地上扯起来,抓住用来捆他手而撕下来的这家伙的燕尾服后摆,朝着博物馆后门冲去。
“结果这事还是你干的——你猜我要是把你交给血脉之理会怎么样?”
幼猫按她的安排,带着他们在小路暗巷中穿行,而目标正是神殿区的梦神神殿。
就算是在高速逃亡的路上薇塔塔也不忘威胁一下这个老疯子。她实在是无法理解这家伙的思维,在没有魔法的世界里寻求魔法也就罢了,但这个世界甚至能把“门”那样高端的法术用得出神入化,而他们的生活水平已经远远超过了能够使用魔法的那一边的世界,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真的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怪不得这群贪婪的家伙被珂旭抛弃了。
血脉之理倒是真的和海勒姆说的一样,在爆炸发生之后他们也开始骚乱,之后都向着那个方向涌去,没人再去费神照顾路上的那些劳什子。而他们在这群家伙反应过来之前就穿过了主干道,在没人追上来找他们麻烦的情况下看,这些人真的无暇顾及排查什么市民证了。
“告诉我们进入梦神神殿之后要怎么做。”现在的环境嘈杂又混乱,幼猫回头看了一眼海勒姆,却差点撞上面前的垃圾箱,薇塔塔清晰地听到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海勒姆好像没听到他的话,只是自言自语地嘟囔:“真是可惜,原本应该能有更好结果的。”
“你想还要什么结果?”薇塔塔气不打一处来,“想要我们替你解决了血脉之理?不好意思我没有那么高的正义感也没那么多时间——不如说现在的这些混乱才是我最喜欢的!”
“你的目的是什么?你认为你对秩序破坏得还不够切底吗?现在罪案已经无法阻止了,等我们确认了梦神神殿的事情就把你交给卫兵!”幼猫虽然不敢回头,嘴上的工夫却一点没减。
“没时间了,你还要去招惹那群纯血疯子吗?”如果不是手上扯着海勒姆,薇塔塔很想跳到幼猫头上敲他两下,“他们要是回到路障上就麻烦了,还要杀过去才行,到时候你又要啰嗦!”
说话间他们已经穿过了神殿区前的最后一条主干道,原本仿佛逃避他们的神殿区如今不再后退,那层无形的障壁已然消失,造型奇特的神殿近在咫尺。卓尔精灵这时候才发现,白天看起来似乎灰蒙蒙的这座神殿却在夜幕星河般的灯光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薇塔塔能从它的墙壁望进去,却看不真切,就像梦里的景象那样,似乎永远蒙着一层浓到散不开、却又像是故意不去阻挡窥视之人的雾气。
——只要推开这座神殿的门,就可以回到家了。
不知从哪里来的这股信念灌注进少女的脑海,大概也同样在珂旭牧师的脑海中回响。幼猫奔向梦神神殿的大门,而薇塔塔抓着一个成年男人一跃而过神殿区外的矮墙,一时间有如神助般几乎恢复了巅峰时期的身手。
“就在那了!”她大声呼唤珂旭牧师开门。
接着薇塔塔手上忽然一松,抓着一个成年人的重量突然消失了。
卓尔精灵发出愤怒的咆哮:“他跑了……!”
在她回头的时候,一阵熟悉又有些微妙区别的白光从神殿的方向将她包裹,而海勒姆仍然带着他面具般的痴笑,站在白光之外向他们挥着手。
“再见啦。”他的口型似乎这么说。
字数:19623
(吐魂.gif
本章小结:
梵塔西娅:我就是歧视兽人和兽人语,有什么问题吗?
奥菲莉亚:没有,你有freestyle吗?
梵塔西娅:对不起,民族唱法才是最好的唱法。
捷特:(冷漠.jpg)
洛尔迦:?(天真,可爱,又好骗.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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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过了一个小时,又或许是过了一个世纪,王宫区域之内的骚动才终于平静下来。
走廊上兽人活动的声音最终消失的时候,从破损蒙尘的窗边投射下来的阳光已经是昏黄的了。外来的冒险者们沉默着从藏身的房间之中离开,而王宫一楼的部分又变成他们刚刚摸进来时的那种空无一人的状态,似乎兽人们笃定了胆大包天的入侵者已经从不知名的缝隙里溜出了这座建筑物。
在这不知道是一个小时,还是一个世纪的时间里,房间里的人几乎没有相互进行交谈——他们之中,哪怕是作为“将军的亲信”的海勒姆,也不能在“一墙之隔的周围都是兽人的呼号声”这种状态下心平气和地交流,何况他们还刚刚还敲定了一笔在这个环境之中可以说是胆大包天的交易。冒险者们理所当然地为这个出格的计划感到兴奋与担忧,而那位身着长袍的人类男性则看不出在想什么:大体上来讲,在这个灰尘四处乱飞,门外就是随时可能会充进来的杀身之祸的具象化的房间里,他还是显得悠然自得的,只是会有那么一两个瞬间,他会露出一霎显得狰狞的表情。
冒险者之中几乎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不如说注意到的只有奥菲莉亚一个,但惯于独善其身的雪精灵诗人对此保持缄默。双方保持着“说过几句话的陌生人”的关系简单地在骚动结束之后分道扬镳,或许在提供完必要的信息之后就陷入沉默的海勒姆本人心里也认为,他们之间无需存在任何在这之上的更多联结了。
离开王宫,重新回到街道上的冒险者们显得比之前更谨慎了些,但这态度的改变却让他们在人流中显得更醒目了。很奇异的,城市之中的气氛与早上相比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仍然是大部分的兽人、小部分的精灵或者人类以同样的速度走在铁柱林立的同样的街上,巡逻队的数目也没有增加。即便是距离王宫最近的街区,气氛也非常安稳,丝毫看不出“有些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外来者闯进了王宫之中”的迹象。
“这不合常理。”习惯于在行踪暴露之后立刻进入遮遮掩掩的“游荡者模式”的捷特皱着眉,说。
这声感叹换来了奥菲莉亚的一声哂笑:“你不能用你的常理去揣度兽人的常理。”
如果这件事情发生在一个可以用常理来揣度的城市之中的话,那么现在等待着冒险者的,就是被制成画像,全城通缉,街上密布着全副武装的警备队,城中的居民被勒令立刻回到自己家中去闭门不出,视情况而定,可能还会有宵禁。而兽人的城市不会这样——原因不明,但总之,就冒险者们眼睛看到的景象而论,不是这样:别试图去猜测到底是为什么,那恐怕会让你变得和兽人智力的平均水平一样笨。
不去思考为什么的话,现在的情况对于几位外来者而言显然是有利的。梵塔西娅(被迫)用一块自杂物堆中翻出来的破布尽力遮掩了自己过于醒目的发色,洛尔迦在斗篷之下的翅膀也被收缩到一个看起来就难受的大小。在两位特征显著的成员大致伪装好自己之后,冒险者们向着远远能见得到的那座高塔进发。
月光塔——就像在进入王宫之前,梵塔西娅所说过的那样,最初是精灵为了他们的造主建立的。热爱美与艺术的精灵们自然在设计这座塔时便挖空了心思,在建造时也不遗余力,但在整座城市被兽人占据了几百年以上的现在,月光塔作为一座八层高、比例纤细的石造建筑,在缺乏修缮与维护的现在仍然能够屹立在原地,就已经证明了当初建造它的精灵们到底在它身上倾注了多少的心血。
做好了简易伪装的冒险者们没费什么力气就成功地来到了月光塔前的广场上——在梵塔西娅的印象中,这里应该是一片绿树掩映,培育了精细灌木景观和显眼花朵的优美广场,但现在,这里不过是一片光秃秃的空地而已。而正因为它变成了一片光秃秃的空地,情势一下子变得不利于冒险者们起来:过于空旷的视野使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不得不暴露在他人毫无障碍的视线之下,想要潜入变成了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
广场上显然不是空无一人的:这片光秃秃、乏善可陈的空地上出人意料地聚集着三三两两的兽人,就好像他们觉得秋日里威力不减的太阳还不够热一样。兽人之中零星会有一两个精灵或者人类作陪,脸上挂着程式化的假笑,比例与街上没有什么不同。人群站得不算紧凑,但考虑到广场上的视野实在是太好了,只要稍有能够聚集他人目光的响动,冒险者们显然不会停留在规则范围内的举措就会立刻暴露在许多人的目光之下。
这样看来,守卫在月光塔入口处的那个兽人就显得分外惹人厌:那是个坐在原地,看起来百无聊赖,因此昏昏欲睡的兽人。他似乎应该是穿戴全副武装、随时可以进入战斗的,但由于(对兽人来讲)尚还炎热的气温,他身上的甲胄已经被他自己扒得差不多了,沉重可怖的武器也并没被放在自己手边。这显然谈不上尽忠职守,不过作为“兽人的城市”中心的一座塔的大门守卫,他只要存在,并且醒着,就已经足够起到作用了。
可以想见,如果冒险者们能在此时选择一拥而上的话,不出两个呼吸的时间里,部署在月光塔大门单薄的守卫就会被攻破——然而这也会立刻让他们四个的所作所为全部暴露在广场上的众目睽睽之下。
游荡者们绕着塔楼走了两圈研究了一下,在确认了月光塔的出入口只有这一座大门,而不论从什么角度试图进入这个大门的举动都会引起守卫的注意之后,外来者中间陷入了一小段不知所措的沉默。
然后,奥菲莉亚拿出了自己的小手风琴。
——这的确该是吟游诗人出场的情况了。
不知道是该归结于这本质上是一场梦境,还是梵塔西娅认为雪精灵诗人在这一两天内的表现十分值得表扬,总之在这个东拼西凑的小队组成、并且在精灵贫民窟遭遇了最初的那一场意外之后,兀烈卡卡的牧师就对将小手风琴夺了回去,并且选择亲自保管的奥菲莉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实话,在遇到突发情况的时候,让诗人自己的作案工具处于她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实在是非常方便,但这也会造成一定程度的弊端:比如现在,小手风琴尖锐的声音突然在冒险者们的耳边刺响,把其他三个人全都吓了一跳——捷特和梵塔西娅还好说,只是一个激灵或者倒退了一步而已,洛尔迦可是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没让自己翅膀上的羽毛炸起来。
不过,虽然其他三位同样流落在梦境之中的冒险者们受了点惊吓,倒是没有谁想要阻止诗人接下来的行为:不如说,真去阻止了,突然出现又戛然而止的乐曲声才令整件事情显得突兀。是以,小手风琴尖锐高亢的声音之中流淌出一串音符——曲调足够优美,但由于演奏它的音色,精灵们只觉得这首曲子马上就要被雪精灵掐死了。
这首命悬一线的曲子听起来不算陌生,即便音高快要吊死,梵塔西娅也认得出那一串由简单的三度和弦组成的旋律。或许在德菲卡长大的任何精灵都会认得这个调子,它就是那种描写四季更替的最为脍炙人口那一类儿歌,传唱度不比字母歌低到哪里去——
——奥菲莉亚开口唱起的可不是这样。
那真的能算是在唱歌吗?雪精灵的口中发出不成调,或者说梵塔西娅根本听不出调子的嘶吼声,只有节奏勉强还跟得上她手中小手风琴所奏出音符的音程。兀烈卡卡的牧师忍不住又向旁边蹭了两步,然后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这时,她才意识到一个惊人的事实:雪精灵诗人正在使用兽人语唱诗!
等一下,小牧师还没能很好地接受正在发生的现实,她向自己的右边瞥了一眼,从捷特脸上茫然的神情读出了对方实际上和自己一样搞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说真的,只要想想日常使用那种毫无美感的粗粝语言进行对话,对一个出生在菲薇艾诺的高等精灵来讲就已经不可理喻了,更别提用这种语言唱歌?这种语言是能用来唱歌的吗?梵塔西娅对此报以极大的困惑:奥菲莉亚作为一个合格的诗人,她在使用精灵语或者通用语时,唱诗的实力是不需要质疑的(虽然她常常不将这种实力用在正常的方向),但当她在用这种语言……唱诗(就假定她是在唱诗吧)的时候……
梵塔西娅搜肠刮肚,最后只能说:此情此景实在是令人困惑。她搞不清楚正在发生什么,也没法形容自己所听到的东西。小手风琴正在发出的声音确实是带着旋律的,奥菲莉亚发出的声音的确也有高低和节奏,但小牧师的耳朵就是拒绝将诗人发出的人声和乐器奏出的旋律整合在一起,而最可气的是,因为节奏合得上,她还不能说这两个声部是完全不相干的。
且不论其听感如何,这首难以被定义的曲子显然是有用了:似乎在吟游诗人的口中,不论他们将一首歌唱成什么样子,只要他们心里有那个意思,那首歌都能起到他们所希望的效果。作为首要目标的守卫在这首远谈不上婉约柔和的曲子之中逐渐沉入了梦乡,只是冒险者们若想要大摇大摆地进入月光塔内,在现在的情况下仍旧没有什么可行的办法:奥菲莉亚的歌唱的确放倒了一个兽人,可广场上其他的游人也因为这一阵突如其来的乐音而将自己的注意力投注在了冒险者们的身上。
——该怎么办?梵塔西娅有些惶然。尚还年少的兀烈卡卡牧师此前从来没有面对过这种情况:身处敌营并且受到瞩目,这显然不是什么好兆头。而就在她还在不知所措时,经验丰富的奥菲莉亚已经做出了应对。
雪精灵诗人利索地脱下了自己的斗篷,在上边扔了一个破碗(等一下,有谁知道这个破碗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敏捷地调整了自己的面向与姿态,朝着人更多的那一面开始唱歌跳舞——就像是各地都有的江湖艺人那样。
奥菲莉亚动作娴熟,似乎已经将这一套动作完成过千百遍那样,迅速地进入了街头卖艺的状态。这一系列宛如迅雷的情景变换令梵塔西娅目不暇接,捷特也对此哑口无言,最快反应过来的那一个,令人非常意外的,竟然是洛尔迦——或者说,鸮型人少年在离开巴拉姆的这段时间里已经习惯与经受这种超出自己常识的变化的洗礼了。在雪精灵由“外来的冒险者”变成“江湖艺人”的那一瞬间,洛尔迦已经明白了大概是怎么回事,而等到奥菲莉亚开始用兽人语唱起另一首曲子的时候,他甚至还上前去将斗篷上的那个小破碗挪到了布料的中心。
伴随着惊叹和感兴趣的低声絮语,广场上游人的注意力很快集中在了奥菲莉亚一个人身上。梵塔西娅还没能从这一连串的变化当中缓过劲儿来,只是懵懵懂懂地后退了两步,本能地远离了人群,但紧接着,她的衣角被人从隐蔽的方向牵扯了一下:
是捷特。来自沙漠的高等精灵游荡者向着塔楼的方向偏头示意了一下,随后转身,悄然向着月光塔的大门走去。
小牧师看了看畅通无阻地进入了塔内的游荡者,又转回头去,犹豫着看了看被环在人群中间的雪精灵诗人。显然,对另外三维冒险者来说,这是个绝好的机会:广场上的所有人都在看正在演出的奥菲莉亚(看来这个被占领了的菲薇艾诺平时的文娱活动实在是一片乏善可陈的戈壁),没有人会注意三个体型不大的精灵或是遮住了翅膀的鸮型人去了什么地方。可他们要把奥菲莉亚独个扔在这一大群兽人之中吗?如果按诗人一贯的表现来看,梵塔西娅觉得善于诡辩的雪精灵出不了什么事情;但这么做好吗?小牧师作为在绿林故都长大的高等精灵的那一部分拒绝将自己的同胞扔在群敌环伺的情景之中。
总是风风火火地做出决定的精灵少女少见地在原地举棋不定了一会儿,直到蛮横地挤上前来的兽人们彻底将她排除在了人群之外,用力垫脚也没法从墙壁一般的绿皮肤之中看见哪怕奥菲莉亚淡金色的头顶为止。梵塔西娅向四周环顾了一圈,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洛尔迦也不在广场上了,她才终于下定决心,也一步一蹭地躲进了月光塔的大门里。
等到江湖艺人成功地谢幕,收好来自观众的打赏(只有吝啬的几枚铜币),并且躲过逐渐散去的人群混乱的视线,经过沉睡不醒的守卫也进到塔里来的时候,时间已经又过去了半个小时左右。冒险者们终于再次成功地汇合——这可是好一番折腾,令人不禁想要长叹一口气,但就连体力消耗得最大,而且刚刚才进来的奥菲莉亚也没有这么做:
这里的灰尘实在是太大了。
就像是在兽人的治下疏于修缮,而且逐渐沦为杂物仓库的精灵王宫一样,这座原本用于纪念精灵之神的地标性建筑也遭到了同样的命运。地面与朽坏的家具陈设之上落满了灰尘,本来显然不应该出现在它们现在位置的杂物凌乱地堆叠在一起,从地面一直摞到天花板,就连走道与楼梯也因此变得狭窄逼仄。以冒险者们的体型来看,姑且还能算是通行无碍,但若是一个兽人突发奇想,想要在塔中前进攀登,恐怕他不得不颇费一番功夫才行。
月光塔内部的景象与从外侧看起来的样子是相似的:精灵们在建造它的时候耗费了海量的心血,这使得它在缺乏维护与修缮的情况下依旧能够坚持着度过了几百年以上的时光。如此之长的时间不可能没有在它的躯壳上留下印记,由于整座城市都被兽人所占领,而这个物种又显然不怎么懂得欣赏或是珍惜,刻蚀在塔上的痕迹显然就会更加触目惊心一些:建筑内部的墙壁上原有的壁画不仅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斑驳褪色,还因为那些随意地搬进来、然后就丢弃在塔内的杂物受到了剐蹭,从堆积如山的物品之间的缝隙勉强向里边看去,壁画的四处都是难看的刮痕。
“这些兽人到底有多少杂物需要堆积啊?”捷特忍不住抱怨——这不是第一次了。复杂的地形或许有利于游荡者一系列技巧的施展,但在这里,高等精灵只觉得随着动作飘飞的尘土十分恼人。
“从预言之年代开始到现在也有五百年了,”在梦境之中显得比平常更为冷静理智的奥菲莉亚回答,“兽人占领此处的时间只会更长。这么长的时间也的确足够让他们生产出如此多的垃圾。”
话音落下之后,诗人转而问起月光塔内部的情况,精灵游荡者耸了耸肩,回答说除了没用的东西和没用的灰尘特别多之外,没什么特别的:就像是王宫的一楼疏于守卫一样,这座塔的内部也没有任何一个兽人正在看守,不排除他们也觉得这里灰尘太大的可能性。
考虑到无处不在的众多杂物,冒险者们不得不排成一列,登上通往塔顶的螺旋楼梯。在梵塔西娅的记忆当中,月光塔一共有八层,而这个处于梦境当中的塔楼也是一样的。就如洛尔迦与捷特先前探索得出的结论一样,他们这一路上完全没有受到任何阻碍(除非你要把横在他们眼前的只剩下三条腿的高背椅之类的东西也算上的话),顺顺当当地来到了第八层的深处。
在走廊的最里面是一扇挂了锁的门,锁头已经锈迹斑斑,锁孔几乎都被锈迹堵死,搞不好几百年前它就已经被锁上去了。梵塔西娅不太明白为什么他们在这里停下了脚步,很奇妙的,第一个意识到这一点并且为她做出解释的,依然是不全依靠语言来解读自己周围信息的洛尔迦:
“门后,缝隙,风。”
小牧师了然地点了点头。
有风从这道门的缝隙之中吹过来。虽然梵塔西娅一点感觉都没有,但她懂得,这肯定意味着这道门是通往户外的。就在他们说了这一两句话的当口,捷特已经从自己的背后抽出了一把短刀,准备对付眼前的锁头了:显然不是开锁,两位游荡者甚至升不起哪怕一丁点尝试的念头来。来自沙漠的高等精灵反握着自己的武器,将刀柄当做钝器使用,狠狠地敲在那把因为锈蚀而变得脆弱的锁头上。
“铿”、“铿”,金属撞击的声音在整座塔楼内部四处回荡。游荡者们之前已经确认过整座塔内除了他们之外没有任何一个其他的活物了,但除开正在“花点力气开锁”的那位成员之外,其他的几个人都忍不住左顾右盼,生怕有谁突然进入塔中,将他们正好抓一个现行。所幸直到捷特撬开了那把锁,这件事都没有发生,他们平安无事地打开了塔楼最高点的那道门。
大门的合页也锈住了,冒险者们推门的时候很是花了一番力气。正如游荡者们所猜想的那样,这道门的后面是一片空旷的顶楼:平坦的一片,除了扑面而来的劲风之外,什么也没有。
在冒险者们原本居住的世界里,这里曾经仿放置着纪念在失落之战中殒命的死者的长明灯;而在这个世界中,据塞西尔女士所说,这里曾经放置过珂宁的眷器“月琴”。可是现在,它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只有从远方奔袭而来的干燥荒芜的风。
大门一打开,奥菲莉亚便立刻迎着风走上前去,四处检视了一圈,并且表示:什么都没有是很好的一件事。他们要在这里升起一团“兀烈卡卡之火”,在此面对着一片什么都没有的空地是第二好的情况,这说明他们要做的事情不过是花些力气在空地上堆积一些燃料(“比如兽人们在楼下堆积的那些杂物,反正他们也不会再去使用了,就让我们发挥一下那些垃圾的余热好了。”)——至于怎么点火,那里不就有一个兀烈卡卡的牧师么?
被视为引火道具的空木桶小姐不太高兴地哼了一声,但没有反驳。考虑到他们此行的目的,一团向兀烈卡卡祈祷而来的天炎的确是最好的火种,小牧师勉为其难地决定不对这个说法进行任何反驳,并且立刻返回到月光塔内部,开始进行搬运燃料的工作。
——而她并不知道,此时的诗人正在思考这之后的退路,或者说得更直白点,该怎么从这儿逃跑。
在小牧师将一把瘸了腿的椅子拖上楼顶之后,看不过让女士独自一人进行体力劳动的捷特终于决定加入进行搬运工作的行列,在两位高等精灵重新向着塔顶攀爬的时候,洛尔迦才从顶上慌慌张张地跑下来。两位游荡者,出于职业习惯使然,做了和奥菲利亚同样的事情:队伍之中除开梵塔西娅之外的三人分头勘察了月光塔顶的环境,然后得出了同样的一个结论——恐怕撤退的时候会很艰难。
月光塔高八层,而且它是精灵的建筑——这些惯于追求美与艺术、进而会在建筑上追求“宏伟、辽阔”观感的生物在多层建筑之中惯用的层高是六到八米,再加上塔顶的装饰之类的附加建筑,冒险者们现在正身处于五十米以上的半空中。从塔楼的顶端环顾四周,可以毫无障碍地看到这个荒芜的菲薇艾诺之中的每一个角落,自这个高度上跳下去的话,除非是法师或者有翼生物,否则必死无疑。
这座塔整体是一座石质建筑,游荡者们分头在楼顶的边缘四处探看了一番:外侧的墙壁上的确有些可供抓握或者落脚的雕刻或是裂隙,但考虑到整座塔的实际年龄和年久失修的实际情况,恐怕不会有任何具备基本常识的正常人想去尝试一下它们是否能够支撑得起一个人的体重。
在游荡者们离开后,雪精灵诗人就一直在塔顶边缘(没有副手,或者护栏,或者任何一切能放置在建筑物顶端的人不慎失足坠地的措施)自得其乐,直到空地上各种杂物以及它们的残骸变成的木柴堆形成了一个小丘时,才发现小队里始终有个人在偷懒的梵塔西娅终于毫不客气地上前去对其进行了训导(物理)。劳动力由三个变成四个,并且满负荷运转之后,工作的进程被显著地加快了。等到所有人一直认为他们堆起了一个足够大的柴堆,并且面对眼前比洛尔迦和梵塔西娅还要高的小山短暂地沉浸在成就感之中时,天色才刚刚擦黑。
“我们真的要在此时此刻点燃这团火吗?”进行了“诗人不应当进行”的高强度体力劳动,现在坐在楼顶的门口,像夏日正午趴在树荫中的大黄狗一般喘着气的奥菲莉亚问,“现在天黑了,”她指着太阳沉下地平线的方向,“火光在黑夜里会变得非常明显,不论是谁都会立刻发觉。”
言下之意:兽人,作为此地的统治者,显然会在第一时间里发现他们绝不会容许的情况正在发生,并立刻对此作出相应的动作,比如前来抓捕他们这些肇事者。
“火光会很明显。”作为兀烈卡卡信徒的捷特赞同了这一点,不过他显然对这一点将会导致的结果有着不同的看法,“兽人的确会很快就发现,但精灵也会。”
作为降罚者的牧师,梵塔西娅立刻站到了自己的高等精灵同伴那边去:“这对我们的目标来说不是正合适的吗?”
洛尔迦对此已肢体语言表示强烈的反对。人生才刚刚开始没多久的少年绝不会有让自己的生命在此终止的计划,是以这一次,他的动作非常激烈。然而黑皮肤的少年在逐渐笼罩下来的夜幕之中模糊了自己的轮廓,不仔细看的话,其他人只能见到一团白色的斗篷在空气里上下翻飞。
“点火,兽人来,我们,逃不掉!”他这样说。
二对二。冒险者之间再度产生了分歧,并且似乎又要开始新的一轮争执与辩论。这个开头十足经典,在这方面经验丰富的吟游诗人甚至都已经从墙根底下直起身来,集中精神作好了开始另一场口水战的准备,可紧接着,她就通过自己背后墙壁的震动意识到,这份准备大概是不会有用武之地了。
“你们有听到什么吗?”诗人问道,语气有点紧张。
奥菲莉亚很少以这样的语气说话,而第一个因为这一点而察觉不对的竟然是与她最不对盘,但一同旅行得最久的梵塔西娅。小牧师忍了忍,把已经到了嘴边的那句“别转移话题”给咽了回去,顺手拽了拽似乎想说什么的捷特,竖起了自己的耳朵。
“等下,”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之后,她压低自己的声音,“你们听!”
精灵少女几乎是用气声说出的话音刚落,剩下的两人便也立刻听见了那种令人不安的声音:从月光塔的地步传来,在石质的墙壁与堆满空地的杂物之间回荡着的,有什么东西被砰砰地撞开的声响。
——兽人已经进入塔中了,而且从这嘈杂的声音听来,他们可不止一两个。
为什么会这样?是因为他们在广场上的行为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吗?还是说整件事情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海勒姆·黑尔斯本身不过是一个两面三刀的疯子(他本来看起来精神就不太正常),想等冒险者们犯下重罪之后再将他们出卖给自己的兽人主子,以此获取奖赏,或者干脆,不过是为自己平凡而无趣的生活找点乐子?
谁也想不到兽人到底是因为什么才得到了消息,在这种紧迫的情形下,思考这个问题也没有意义。各种杂物被撞开的声响正在快速地爬升位置,兽人语粗鲁的呼喝声也渐渐清晰了起来。冒险者们相互看了看,同时意识到,他们现在必须要才取些行动了。
——既然兽人已经发现了他们(或者没发现,但他们最终爬到楼顶上来的时候结果总归还是一样的),那么引起小队之中上一个分歧的问题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梵塔西娅这样想,并且采取了她的行动:兀烈卡卡的牧师转身跑向杂物堆,开始向自己所侍奉的神祗祈祷:
“老大。”在这个清醒梦之中,神术的力量遭到了削弱,因此她分外用力地在脑海里想,“抱歉打扰,但小弟我现在非常需要来点火。”
几乎没有牧师在这样“祈祷”时会得到回应,但梵塔西娅就能。精灵少女脑海中的话语穿透了梦境笼罩之下的层层迷雾,向着遥远的神座而去,然后,虽然朦胧而缥缈,小牧师还是准确地接收到了来自兀烈卡卡的回应:
黑沉沉的天幕被红色的光撕裂,一团炽烈的火球自上空落下,坠在冒险者们堆好的柴堆上。橙红的火光“噗”地一声燃起,在塔顶的劲风之中旌旗一般地猎猎作响。
“为什么不把这个用在兽人身上,这样我们或许会有几个会动的火炬。”知晓牧师的神圣能力在一天之内只能使用一次的诗人不满地抱怨,梵塔西娅对此回敬了一个白眼:“可我们登上塔来本就是为了这个!”
燃在柴堆上的火焰很快变成了凡火,天幕上的红色褪去,但火堆的旺盛热度还是一样的。滚滚黑烟自柴堆中升起,火势在狂风之中反而见长。
“行了,吵这些做什么。”将自己贴在门边,以声音和震动判断敌人位置的捷特出言阻止,“他们快上来了,做好准备。”
洛尔迦已经在门楼的顶端蹲好了:在梵塔西娅祈求天炎的同时,鸮型人少年再次环顾了四周,除了多出一个柴堆之外,塔顶的景象还是一如既往的看空旷。没什么遮挡的环境不利于游荡者发挥自己的优势,经过思考之后,少年解开了裹得紧紧的斗篷,扑腾了几下自己缺了飞羽的翅膀,窜上了门楼的顶端,并且在那里安下身来,伺机而动,就看谁是第一个上到楼顶来的倒霉蛋了。
奥菲莉亚似乎很喜欢洛尔迦的做法。雪精灵诗人对着那个方向赞许地哼了一声,随后再次擎出自己的小手风琴,那乐器因为持握者使用了过大的力气而发出了几声不成调的悲鸣。来自北方的精灵有些嫌弃地将梵塔西娅拨到了一边:“让开些,没了火的小牧师,小心伤到了你的细胳膊细腿。”
后者对此的回应是一声冷哼:“你当我没有别的东西可以用了吗?”
梵塔西娅威胁地拍了拍自己腰侧的细剑,但她倒是的确站在了诗人的身后,开始准备自己的下一个神术。
首先响起的是小手风琴的声音,轻快的旋律在乐器高亢的音色中显出几分不合时宜的童真来。
这次的乐曲不需要给无关的兽人听,是以演唱者也没有使用那种不适合唱诗的语言。这首歌梵塔西娅同样也认识:深林城的一首传唱度很广的童谣,歌词简单,但因为曲调本身多次的重复、变奏与回文令演唱时总会有丰富的变化。意图展示自己歌喉的吟游诗人有时也会选择这首歌来演唱,通过添加快节奏、婉转而多变的段落来炫耀自己的技巧。
这一次演奏的目的并不在于炫技,是以雪精灵诗人只用了最为平和朴实的那种唱法,略带雪精灵方言的精灵语童谣欢快悠扬的旋律自狂风、烈焰与兽人杂乱的呼号声之中刺穿出来:
“哦——
雪球花,雪球花,遍地盛放的雪球花;
花园中满是雪球花;
在松荫、鸟鸣与清风之下;
雪球花,雪球花,遍地盛放的雪球花;
花园中满是雪球花;
在春阳、溪水与残雪之下;
雪球花,雪球花……”
歌声不是刀剑,但吟游诗人的歌声却往往比刀剑更加锋利,奥菲莉亚的尤其如此。小手风琴为她起的调子很高,可雪精灵的嗓子毫无障碍地跟上了那种仿佛凌云的高度。尖锥一般的音色轻易地刺穿了杂音的屏障,顺着门楼算不得大的入口进入了石质的塔中,在墙壁之间空旷地回荡着。
诗歌的效果似乎与诗人的选曲或长发都没有关系,在奥菲莉亚仿佛能够洞穿冰雪的歌声之下,冒险者们准确地捕捉到了几声重物倒地的闷响,以及紧随其后的兽人语咒骂。这首歌放倒了几个兽人,但不够多——前来的兽人实在是太多了,这似乎只能暂时拖慢他们的脚步而已。
不过这也很足够了。一曲唱罢,诗人与牧师便相互交换了位置,因为在这期间,梵塔西娅已经准备好了自己的下一个神术。站在门口,兽人们的咒骂声听起来更加清晰:不需要听懂那些与悦耳相去甚远的词句也能够明白,他们在尝试移开队伍最前方,那些不幸中招而倒下、堵住了狭窄道路的同伴们——然后很快的,从兽人队伍的后方,距离楼顶更远的深处传来了一声雷鸣般慑人的咆哮,接着,几息之间,所有站在地上的冒险者们都清晰地感受到了整座塔自地面传来的颤抖,听见了与刚才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的,重物落地的巨响。
那些兽人将自己倒下的同伴丢下了螺旋楼梯的中央,无情地让他们直落到了塔底。
这种残酷的行径令小牧师感到惊讶于愤怒,即便遭受了如此残酷对待的是她的敌人。不过这也让入侵者们得以迅速地清出了一条道路,第一个兽人自黑暗的走廊中现出身影,将他手中缺了口的大剑伸到梵塔西娅眼前时,实际上的时间才过去一分钟不到。
——可对于兀烈卡卡的牧师来讲,这是多么漫长的一分钟啊。
焦灼与愤怒的感情令梵塔西娅觉得,自她站在这狭小的出口前,到那个小山一样巍峨的绿色身影从黑暗中浮现,这之间似乎经过了一百年的时光那样叫人不耐。是以,当大剑挥动时带起的罡风扑到她的面颊上时,兀烈卡卡的牧师反而松了一口气,并且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张开了自己原本紧紧交握在胸前的双手:
数道炽热的白光自那双纤细的手掌中电射而出,几乎无声无息地洞穿了第一个咆哮着上前来的兽人的头颅与心口。随后,那柄原本向着小牧师火红的头顶劈下来的长剑失了准,从那只已不再具有生命的大手中脱离开来,在精灵少女的身侧呼啸着落地,因惯性一路前冲,贴着地面旋转着滑进了冒险者背后熊熊熊燃烧的火堆里去。最后,伴着肉体烧焦时发出的轻微滋滋声与难闻的焦糊味儿,在那个兽人身后隧道中传来的吃痛怒骂声里,这一具已经不再能够活动的躯体缓缓倒下。
——但是没能倒在地上。在那之前,这具庞大的躯体被它身后的另一位兽人给架住了。
当然,这不是出于同伴之间惺惺相惜或是唇亡齿寒之类的的感情,战争之主与不和之神在创造自己眷族的时候从来便不曾将这些特质写入他们的心底或是脑海中去。月光塔是精灵的建筑,这门楼在建造时就不是为了让兽人通过的,是以入口的大小对精灵来说正合适,对兽人而言就显得颇为狭小,只能容一人勉强通过:冒险者们本事看中了这一点才敢于守在门口的,因为地形的关系,他们一次只需对付一个敌人就行了,这任务不算困难——但现在,他们遇见了一点小问题:
第一个兽人被梵塔西娅的神术确实地杀死了。灼热光辉造成的伤口非常干净,虽然兽人被击中了心脏与大脑,但因高温顺势将缺损的组织边缘碳化,致使没有什么有碍观瞻的液体流出来。可这具尸体并未倒下,反而被落在后面的兽人作为盾牌支撑了起来,一具兽人的尸体将入口堵得满满当当——这看起来是面相当出色的盾牌。
“我没料到还有这一招。”捷特喃喃地自言自语,“接下来我们的动作必须很快才行。”
“他们把自己同伴的尸体当做什么了!?”即使双方立场敌对,在抽出腰间的细剑准备迎战的同时,梵塔西娅也忍不住怒吼。
奥菲莉亚将自己的小手风琴挂回腰间,压低姿态:“我很怀疑他们有没有同伴这个概念——”
话音未落,终于擎着自己同伴的尸体,前进到能够腾出另一只手攻击的第二位兽人咆哮着提起手中狰狞的狼牙棒横扫起来:首当其冲的是站在侧面的捷特,正如他所说,他的动作必须快——事实上,他也足够快。精灵游荡者的身姿就如同随风起舞的蝴蝶那样,随着钝器挥击带起的劲风飘飞着离开了武器的攻击范围,没有受到一点伤害。
紧接着,大棒横扫的路径马上就要途径梵塔西娅——可就在这时,兽人的武器再次失准了。兀烈卡卡的牧师只稍微低了低头,那柄沉重的钝器就从她的头顶上飞掠而过,最后脱手,沿着那道发飘的轨迹划出了一道抛物线,向着塔底落下去了:
洛尔迦的匕首正插在兽人的右臂上。侵略者的右肩上本就有一个小小的黑洞,那恐怕是之前梵塔西娅的灼热光辉在穿透了第一个兽人之后留下的余波。这个伤口再加上从天而降的鸮型人对其右手的突袭,双管齐下,这兽人的武器脱手似乎也情有可原。
“Warrrrrrrrrgh——”
吃痛的兽人愤怒地松开了自己的盾牌,想要用完好的那一只手抓住这个令他受伤的小虫子,但少年的动作比他快得多,也灵巧得多:作为游荡者,洛尔迦深谙该如何刺出匕首才能更方便地将其回收;如何拔出陷入肉体的利刃才更省时省力,此刻他当然也那样做了。匕首刺得很深,但拔出时似乎没有遇到任何阻碍,在兽人的那只好手抓过来的时候,留给他自己的只剩下从伤口中喷涌而出的腥臭血液。
兽人抓了个空,但他没能纠正这个致命的错误,甚至连再次发出怒吼的时间都没有了:沿着那条手臂欺身而上的鸮型人少年的匕首已经深深地刺进了他的喉咙。
这还远不是胜利:兽人的队伍很长,第二个后面自然跟着第三个,而第三个兽人也已经看到了面前发生的一切,并且成功地将自己的一只手臂挤出了狭窄的门框,擎着手中的巨斧,以将自己同胞尸体的头颅一起打烂的气势向洛尔迦发动了攻击——
——然而他的手臂忽地一痛,随之而来的冲击也令斧头偏离了原本预计的轨道:由侧面投出的短刀准确地刺中了兽人伸出的手臂上没有护甲的地方,刀刃陷入肌理,冲力让武器的位置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偏移。他立刻便想要纠正这一点,但很可惜,精灵游荡者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在前一轮攻击中退开的捷特在掷出自己的一把短刀后迅速蹂身而上,寒光在兽人的脖颈间闪过,粘稠的血液立即喷涌而出,而这时,他手中的斧子还悬在空中。
洛尔迦在离开原位的时候显得有些忙乱,手中的匕首上还带着没来得及甩脱的血,准备接替那个位置的是抽出了腰间细剑的梵塔西娅。兀烈卡卡的牧师面前是刚刚结束了一个敌人生命的捷特的背影,精灵游荡者让出了手斧落地的位置,旋身狠狠给了那一具还在从脖颈间喷涌血液的尸体一脚,让它向着自己的兽人同胞倒下去——与此同时,还干净利落地收回了那柄钉在了敌人手臂上的匕首。
这个举动令第三个和第四个兽人之间出现了一点小小的断档。在下一个敌人咆哮着丢掉同伴的尸体、踏出这个小小的门口之前,结束了演奏的奥菲莉亚正巧能够成功地将他们杀死的第一个兽人的尸体连拖带拽地移动到正确的位置,在塔顶的出口前形成了一个绿色的小丘。或许,兽人不会在意做出毁伤自己同胞亡骸的举动,但不论是想要怎样越过这个障碍,他们势必都得用掉比之前多一些的时间——而就是这一点被赚来的时间,会给予冒险者们更多的机会:
就在第四个兽人再一次回到门口时,迎接他的是梵塔西娅的利剑。精灵牧师今日里有攻击作用的神术确实已经告罄,但她花在兀烈卡卡神殿里的四十年时间可并不是仅仅用在学习这些东西上。少女在平稳而迅速地击出这一剑时的姿态比起牧师更像是战士,这一剑所达成的效果也是如此:兽人抬起左手坑坑洼洼的盾牌来抵挡,细剑击在盾牌中心的包铜部件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即便是在体格上更占优势的兽人,也不得不向后退了一步卸去冲击。而等到他放下遮挡视线的圆盾时,便惊讶而愤怒地发现,狭窄的门口处用兽人的尸体垒砌的掩体再一次升高了:这一次捷特与洛尔迦也来帮忙,将第二个死去的倒霉鬼摞在了第一个的残躯上。
这显然不算什么正派的做法,对敌人的尸体也很不尊重,的确像是奥菲莉亚想得出的主意。不过,鉴于冒险者们正处于生死关头,就连队伍中堪称道德楷模的梵塔西娅也只是嘴上抱怨了两句,没有在具体实施的过程中做出任何实际的阻碍(考虑到小牧师在这一个菲薇艾诺中的所见所闻,说不定她在内心深处还觉得挺痛快)。就在这样一个可耻但有用的战术思想指导下,兽人尸体筑成的掩体随着阵亡敌人数量的增多很快被堆高,到最后,兽人若是想通过门口最顶上仅剩的那一点缝隙几乎成了不可能的事,除非他们肯砍掉自己的一只手努力钻过来。在垒起铜墙铁壁一般的防御的同时,冒险者们也几乎没有受伤——这是很可喜的成果,但局面也一时间僵持了起来。兽人们固然无法越过这道防线,可冒险者们也无处可去:除了塔顶上一团巨大的篝火之外,他们什么也没有。
一时间,在血与尸体铸成的墙壁两遍,冒险者们和兽人都同时陷入了短暂的不知所措。不过这个堪称和平的状态并没有维持多久——最多十秒钟,就被塔内传来的一声炸雷似的怒吼给终结了:
“吼——”
即便是最迟钝、最难以理解从声音之中传达出的感情的那些人,也能轻易地从这一声咆哮中听出命令与愤怒的意思。冒险者们因此而屏息凝神,另一面的兽人也在这声巨响之后停止了喧哗,塔顶上一时间只剩下篝火燃烧时发出的猎猎响声。
嘭、嘭。塔楼里传来的沉重声响陡然间变得异常清晰,仿佛就在耳边那样,在紧绷的神经之下,令人分不清这到底是敌人的脚步声,还是冒险者们自己嘈杂的心跳。那声音每响起一次都比前一次更加接近,就好像是昭示灾难降临的倒计时那样令人忌惮。很快,脚步声停在了尸体筑起的高墙前,一双满怀恶意的昏黄色眼睛从没能被彻底堵死的门后的黑暗之中浮现了出来。
“吼——”
这一声短促有力的咆哮更接近于战吼,明显是对着楼顶上那四位胆敢在兽人的城市里胡作非为的外乡人发出的。声浪从门口仅剩的那一点空隙里喷涌而出,震得冒险者们耳膜生疼。然而还没等他们对此作出任何反应,那双浑浊的黄眼睛就从黑暗之中隐去了。紧接着,有什么很大的东西被从那道空隙中丢了过来——
——扑通。
那是个人。
兽人难以通过的缝隙对人类来讲还是宽阔得绰绰有余的,何况是对一个横着被丢出来的人呢。那个灰扑扑的人形越过了冒险者们的头顶,在落了地之后甚至还滚了两圈,就差一丁点儿,就要滚进那一大团熊熊燃烧着的篝火中去了。
——那是海勒姆·黑尔斯。说得更准确些,是鼻青脸肿、遍体鳞伤,几乎奄奄一息的海勒姆·黑尔斯。很显然的,这位人类法师被兽人当做了反叛者的同谋,在惨遭兽人们至少一顿的毒打之后,才被当做“违逆统治者之人的下场”的范本给扔了过来。
“……嗨。”男人的声音气若游丝。
唯一的好消息是,他目前为止还活着。
“将军……”海勒姆说。“将军来了——走,快走。”
时间较之前相比并没有流逝多久。奥菲莉亚再次消极怠工了起来,两位游荡者才刚刚合力将被丢出来的男人挪动到一个距离火堆并不那么近的距离,梵塔西娅仍旧紧盯着他们刚刚垒起的掩体。
那双昏黄色的眼睛又在从黑暗中向着外面凝视了。
“实不相瞒,我们也挺想离开这儿的。”捷特无奈地说,“只可惜我们之中没人会飞——哪怕是长了翅膀的那个人,暂时也飞不起来。”
那双眼睛再次退回了黑暗之中,取而代之的,是一只穿戴着手甲的巨大手掌。
“嘶——”梵塔西娅倒抽了一口冷气,但仍然提起细剑来,试探地向着那只手发动了两次突刺——然而除了“铿、铿”的两声脆响,以及飞溅在空中的一丁点火花之外,她什么也没有得到。全包覆式的金属手甲严丝合缝地保护着那只手,精灵少女的两次攻击没有对它造成任何可见的影响,甚至于,那只手移动的速度都没有改变。
巨大的手掌伸向了被堆砌在门口最顶端的那具尸体。对于冒险者们来说需要合二到三人之力才能勉强托举起来的一个兽人尸体对那只手来讲似乎轻如鸿毛,那只手拽着兽人身上的武装带,立刻便将整个尸体拎了起来,向旁边丢开了去。
——那就是“将军”吗?
单就他们现在看到的信息而论,只论双方力量的差距,就足以让冒险者们感到绝望了。除此之外,从那只比通常的兽人还要巨大的手掌来看,将军的体型也是占据绝对优势的——何况,一个穿戴着严密手甲的人想来不会疏忽自己在其他方面的防御。这下,连最为天不怕地不怕的梵塔西娅一时间都萌生了退意:就算他们四个人一拥而上,恐怕也打不赢。
——可是要逃吗?逃到什么地方去呢?
“你怎么样?”兀烈卡卡的牧师向着海勒姆发问,“还能走吗?”
时间紧迫,他们之前垒起的尸墙在将军面前撑不了多长时间,他们必须在将军彻底拆掉它之前讨论出一个方法——虽然梵塔西娅并不清楚那该是个什么样的方法:从眼下的情况来看,不论是战或逃,对冒险者们来说恐怕都难以逃出生天。
洛尔迦看起来也非常担心这一位人类反叛者的情况,但显然,并不是他们中的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奥菲莉亚施施然地在遍体鳞伤的法师先生身边蹲了下来:“现在,我们已经点燃了你所说的‘一团兀烈卡卡之火’,所以轮到你支付报酬了。”
这令梵塔西娅生气地竖起了耳朵。可在小牧师发表出类似“现在可不是说这些事的时候”之类的言论之前,海勒姆已经发出了声音:
“在……在我的怀里……一个纸包……”
“如果各位肯赏光关注一下现在的情况,”盯着塔顶唯一一个出入口的捷特向着同伴的方向喊道,“就能知道——我们真的没多少时间了!我们必须得离开这儿!”
将军的大手已经移开了第二具尸体,正在伸向第三具——他们的掩体眼看就要被拆除一半了,黑暗中显出将军穿戴的盔甲反射出的金属冷光。
“可是我们往什么地方逃呢?”梵塔西娅问。小牧师打定主意,在最坏的情况里,她是会干脆地从塔顶上跳下去的——她可一点也不想落在这帮兽人 的手里,哪怕就这娅给你跳下去摔死也好。但她并不能确定,她的同伴们也是这么想的。
“——跳下去。”出人意料的,回答她的是躺在地上的海勒姆。 男人的声音有些被闷住了,因为在听了他的上一句话之后,奥菲莉亚就当机立断地俯下身去,丝毫不顾伤员的身体状况,正在动作粗暴地检查他衣服上的每一个口袋。洛尔迦似乎想要阻止,但是没能成功,正在一边急得团团转。受伤者本人倒是似乎没受到什么太大的影响,只是咳嗽了两声,之后继续用被闷住的声音说:“跳下去、咳——这不过,不过是个梦境而已。”
话音刚落,雪精灵诗人便得胜似地高举起自己的一只手,手中擎着一串似乎由几片绿叶连缀成的手环。但紧接着,她就被梵塔西娅毫不留情地挤到了一边。兀烈卡卡的牧师快速地大概检查了一下海勒姆身上的伤势,然后选了一个看起来最安全的地方抓着,将这位比她还高出一个头的人类男性轻而易举地搀扶了起来——在这个动作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她还获得了洛尔迦的帮助。
“——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掩体深处的黑暗中传来的咆哮訇然作响,将军的手伸向了第三具尸体。
捷特也向后倒退了两步,与聚集在海勒姆身边的队友们靠得近了一些。他听见少女牧师有些急切地向伤员发问:“你还能走吗?”可惜游荡者并不想知道这问题的答案,他在梵塔西娅的话音落下去之后的那一刹那,便抢在海勒姆回话真之前发问:“可我们能去哪?”
回答他的是人类法师瘆人的笑声:“嘻嘻嘻……这里是梦……”
“听起来很值得一试。”在此处再次久违地显露出一点“疯子”迹象的奥菲莉亚用话家常一般平稳的语气说,“大家都听说过在梦境中是摔不死的——你从高处跳下去,不论一开始的感觉多么真实,最终都会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就像羽毛一样。”
“坎维可没有这种说法。”捷特反驳。
“其实菲薇艾诺也没有。”肩负着海勒姆一半重量的牧师小姐说,“但你难道不觉得,即便是摔死,也比落在那个——”她向着门口的方向摆了摆头示意,兽人将军已经挪开了第四具尸体,整个庞大的身躯在黑暗中隐约可见,“——手里,强得多吗?”
精灵游荡者在自己内心中迅速评估了一番得失,立刻妥协了。
于是,在将军彻底挪开那座尸体垒成的掩体之前的最后几秒钟里,冒险者们拖着负伤的海勒姆(这部分在奥菲莉亚看来是不必要的,但梵塔西娅显然不会认同这个观点)一齐向着塔楼的边缘跑去。在兽人愤怒的咆哮声中,他们自月光塔顶端的半空中一跃而下——
那个说法是真的。
梦境中的人是摔不死的。最开始,当你从高处跳下去时,你可能会有很真实的感受:双脚无处着力、迅速下坠,甚至看见人生的走马灯——但就在接近地面几米高的时候,你会突然变得像一片羽毛一般轻盈,从空中缓慢地落下,平安无事地回到地面上。
——这太神奇了,神奇得就像是羽落术一样。
考虑到海勒姆·黑尔斯先生明显像是法师的穿着打扮,以及他在此前低着头念念有词的举动,这种异象似乎不难理解:一个法师,释放了一个羽落术,这个法术的效果恰好暗合了奥菲莉亚很可能是胡诌出来的所谓“说法”。多少有些相关知识,或者深信“法师无所不能”这个道理的冒险者们只用了一瞬间便理解了现状——但不包括洛尔迦。生长在深林之中的鸮型人少年不属于上述两种人群中的任何一种。
他当真了。
黑皮肤的少年开始尝试咬自己的胳膊,似乎想要以此从梦中醒来——在这个梦里,有一种关于梦的说法是有效的,那么谁又能肯定地说另一种说法是没有效果的呢?但现在可不是站在原地,慢悠悠实验研究的好时候:兽人们从塔顶向下俯瞰,并且确认了他们的存活。追兵很快就会跟上来,他们还没有获得安全。
所以非常快地,少年可以说是立刻失去了进行尝试的余裕:洛尔迦是被海勒姆扯着离开原地的,而海勒姆又是被梵塔西娅扯着离开原地的。他们一同跟随着负责打头阵的捷特,朝着远处废墟与深巷的方向跑去。神术的光短暂地在人类男性的身上亮起又熄灭,在此之后,至少他原本蹩脚的动作变得多少流畅了些。
缀在队伍边缘的雪精灵诗人哼哼唧唧地抱怨着兀烈卡卡的牧师是在浪费神术,不过后者似乎终于学会了在紧急状况之中对奥菲莉亚所发出的杂音保持充耳不闻的态度。冒险者们凭借着曲折复杂的深巷得以暂时甩脱身后的兽人追兵——都到了这个关头,似乎他们依旧对弧顶的废墟保持着讳莫如深的态度,不肯到附近来搜查(或者单纯地觉得这附近太空旷,藏不了什么人?别去试图揣测兽人的思路。),这对冒险者们来讲是非常好的一种状况:至少他们现在可以暂时把海勒姆放下,多少喘口气了。
“……就把我、放在这里吧。”因为获得了一个“治疗轻伤”的神术,比刚刚的情况稍好了一点,但仍旧显得虚弱的海勒姆靠在石壁上勉强坐着,喘匀了那口因为疼痛和体力消耗而急促的呼吸之后,对冒险者们开口。
“把我放在这儿就行。”人类法师说,“我在这儿挺好的。”
奥菲莉亚对此举双手双脚赞同——要她说,他们本来就该把这个人扔在原地,让兽人们自己处理背叛者的问题:这不仅能让他们在逃跑的过程中少一个累赘,这样或许洛尔迦便不用冒着危险断后诱敌了;还很可能能够拖慢兽人们追捕反叛者的进度,毕竟梵的造物不以聪明著称,那些兽人一次能明明白白地处理完摆在他们面前的一件事情就已经值得表扬了。
但基本上是由来自火焰与雷霆一般的精力、过剩的正义感,涉世未深的天真与毫无必要的同情心组成的梵塔西娅并不同意:“不行,你会被兽人撕碎的!”
“你们没法带着我往神殿区去,一个伤员太显眼了。”海勒姆坚持,“而且,兽人不一定会找到我。”
“兽人也不一定不会找到你。”
洛尔迦在一边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将军,生气;被抓住、很惨!”
海勒姆失笑:“我可是个法师……见到过世界的本质的那一种。”
他可能想表达自己很厉害,但洛尔迦根本没理解上下文之间的关联性,而梵塔西娅对此充耳不闻:
“没错,法师。”兀列卡卡的牧师貌似认同地点了点头,“被揍得鼻青脸肿的法师。我懂。”
男人的笑容渐渐变得尴尬。
可他说得没错:一个伤员太显眼了,而且会妨碍他们的动作。如果要前往位于西花园的神殿区,就意味着要穿过巡逻与防守都更加严密的市区,此时海勒姆的存在对于冒险者们来说是极大的不利因素。队伍中另外两个并没有那么善良的人对此的确持反对意见。
“或许我们可以把他先送到塞西尔小姐那里,由她暂且代为照顾,我们也能再次休整一下。”捷特提出了一个相对折中的建议。这一提案引起了短时间的讨论,不过最终,冒险者们还是放弃了这个听起来不错的提议:最后,他们认为,不应该再继续给这位好心的女士添麻烦了;况且在这个受到兽人支配的城市里,什么可怕的故事都可能会发生在那些被认为有反抗意图的精灵身上。
在至少看起来是个正常人、大脑似乎也正在以正常的方式运作的时候,奥菲莉亚广阔的知识面和丰富的经验还是能够提供相当程度的帮助的。正是雪精灵诗人提出了“就算是在精灵之中也可能有告密者存在,不然你们觉得兽人是怎么找到藏匿在贫民窟里的一只巴掌大的皮可西的?”这样的观点,才抵消掉对这个提案最为意动的梵塔西娅的坚持:他们本来就是梦境的旅者,出现得突然,做的事情也很危险,他们从任何一个角度上都不应该再给塞西尔女士添任何一种麻烦了。
暮色四合,黑暗笼罩住大地,远处隐约传来兽人的喧哗和火把星星点点的光。
“你们真的该走了。”海勒姆说,“这不过是个梦境,我会怎么样又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呢?”
奥菲莉亚四下远眺了一番,确认火把与人流的确在逐渐向他们所在的废墟方向靠拢。
“我们真的该走了。”雪精灵诗人在洛尔迦惶然的目光中重复,“他们终于还是想起要搜查这个方向。”
“好吧。”兀烈卡卡的牧师点了点头,然后以利落的动作再一次将倚靠在石块上的人类法师架了起来。
捷特有点犹豫地看着精灵少女的动作,拿不准是否要站在游荡者的立场劝诫一下对方。而在他开口之前,另一位当事人率先提出了抗议:
“——嘿,”海勒姆说,“我说过,把我放下就行了吧?等你们醒了,这一切就都跟你们没有任何关系——”
没人理他。洛尔迦乐颠颠地跑过来支起了法师先生另一侧的身体,奥菲莉亚长叹了一口气,不过认清了自己长期以来的同行者性格的诗人根本连劝说对方的想法都没有升起来。冒险者们向着西花园的方向迈开脚步之后,梵塔西娅才终于回应对方:
“你也提到了梦境,说明你也知道这里不是现实。”她说,“如果说,前往此前一直抗拒我们接近的那座神殿就能够得到‘怎样能醒来’的线索的话,你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去呢?”
海勒姆发出了一声介于觉得有趣和无话可说之间的嗤笑声。
“……所以我才讨厌你们这些横冲直撞的家伙……总是给人预设立场……”法师低声咕哝了一会儿,随后突然没头没尾地提出了一个问题:
“你们觉得,人为什么会想要做梦?”
想要做梦?做梦不是一种正常的生理现象吗?兀烈卡卡的牧师困惑地想道。从来未曾升起类似想法的精灵少女没有回话,跑在整个队伍一前一后的另外两个精灵根本没有关心法师说了些什么,所以做出回应的只有撑着海勒姆另一部分体重的鸮型人少年:
“可以、见到,现实,已经没有了的、东西。”干脆挥着翅膀,试图为自己提供一些升力从而加快移动速度的洛尔迦这么说。
法师不置可否,只是对这个答案露出了很复杂的表情。
“这回答很精辟。”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这之后,队伍中再没有人继续交谈。冒险者们将自己的全副精力都用在考虑躲避兽人的追捕并且继续前进中,兜兜转转,这一行人总算还是成功地带着一个伤员来到了神殿区。
这里也和原本的菲薇艾诺一点也不一样。本来被称为“西花园”的区域,毫不令人意外的,连一棵树、一朵花也没有,光秃秃的大地上仅仅耸立着两座建筑。一座是梵的神殿,以兽人的方式被装饰得很好,形制上带着一种血腥的肃杀;另一座则是之前梵塔西娅所见过的那座放错了地方的仓库一般的“神殿”,墙壁上镶嵌着用于采光的大块透明玻璃,想来造价不菲,但与前者相较之下还是过于普通了些,令人生出些奇特的割裂感。
“你们该去的是那一边。”海勒姆向着那座过于昂贵的仓库示意,“我就留在这儿吧。”
到了这一步,就算用脚趾向,兀烈卡卡的牧师也不可能答应这一点。当然,梵塔西娅立刻强硬地拖动了受伤,并且即便没受伤,可能在力量上也不是她对手的法师:“不,我们一起进去。”
“你们已经做得够多了。”海勒姆苦笑着,但不论是精灵少女,还是紧接着便跟上的鸮型人少年,都对此不为所动。
在奥菲莉亚持有“绿叶”手环的前提下,神殿并没有像梵塔西娅在最开始尝试接近时那样拒绝他们靠近。冒险者们顺利地缩短了和目标处的距离,反之,兽人们却似乎被一堵看不见的墙给挡住了那样,不仅无法接近,连声音也都变得模糊了。
神殿的大门就在眼前,他们很快就能够揭开这个清醒梦境的秘密,找出回到现实的线索。
“劳驾,谁来开个门?”半扶半拖着海勒姆的梵塔西娅向她的同伴们询问。自诩“柔弱的诗人”的奥菲莉亚一如既往地抱着双臂,对一切可能涉及到体力劳动的要求充耳不闻,洛尔迦的处境又与梵塔西娅相似,于是捷特走上了前去。
精灵游荡者站在那道双开的沉重大门前,深吸了一口气,将手放上去,缓缓将它们推开——
——光的洪流倾泻而出。
梵塔西娅的肩上陡然一轻,洛尔迦也是。精灵少女首先惶然地向自己身侧看去,却只是毫无障碍地看见了鸮型人少年同样不知所措的面孔。他们一同回过头去,才发现自己正在被从门里散发出来的白光裹挟着向前,然而海勒姆却仍旧被留在原地,失去了支撑的伤员在平地上趔趄了一下,才再次抬起头来,注视着渐渐消失在光中的旅行者们,面孔上带着艳羡与嫉恨,但是什么也没有说。
兀烈卡卡的牧师向后伸出手,徒劳地想要将这位提供了重要帮助的法师先生也一同拉进白光之中,但在那之前,白光吞没了所有的一切。
你们做得够多的了。
孑然立在神殿前荒芜大地上的海勒姆·黑尔斯,这么想。
月上中天,银白的光洒在这座珂宁不再庇护了的城市上。远处的火把的光星星点点汇成长河,半空中,月光塔顶橙红色的火焰熠熠生辉。
//先防爆
阴沉的光从上直下洒落,本该是产生某种所谓了历史厚重感的光照实际上却营造了一种更加森冷的气氛。
“这座城市,如你们所知,是珂宁赐予精灵们的,但是,在失落之年代341年,这座城市遭遇了史上最大的危机。”
没有人说话。翼族们行走的时候发出羽毛摩擦的轻柔声音,淹没在其他人衣料的碎响之中。杂乱的心跳和呼吸、不安地舔舐嘴唇的声响在这样的环境中尤为明晰。唯一未曾发出声音的人正轻柔地滑过地面,微微照亮四下的材质。夏绿书像是进入了某种程序,在无人应答的情况下继续讲述着她所被设定好的故事。
“当时的贵族诗人乌拉尼亚·凯法塔夏预言了兽人即将入侵,王室在他的预言下,竭尽全力做好了应对的准备。可即便如此,战争的过程也依然艰难,当时有九座精灵的城市,战争后,只剩下了菲薇艾诺一座。精灵们也损失泰半,无法再抵御接下来的攻击——就在这时,人类伸出了援手。
“人类带来了他们的神祇,伟大的□□□□□,在她的帮助下,我们保住了城市,从那之后,这座城市就同属于精灵与人类。”
奇妙的杂音模糊了夏绿书的言辞,但她本人似乎并未察觉。加莉娜轻声说了些什么,然后再次放大了些许声音:“人类是珂旭的眷族。”
夏绿书充耳不闻,她的仪式还没有完结:“在□□□□□的力量下,城市渐渐建成了现在的模样,□□□□□将所有一切都藏在她宏大的梦里,人们也不再需要担忧。”
那个漂亮可爱的光影顿了顿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巡林客:“您在说什么啊。人类——早就抛弃了珂旭,不是吗?”
事实上,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莉莉·索利达斯不相信任何的神明。不过这种眷属抛弃了神明的事情还是相当有趣,让她不由得竖起了耳朵。加莉娜显然有些无法接受,莉莉偏头看了一眼尼格勒,却发现对方只是在专注地苦苦思索。
“梦总会醒,醒了之后又会怎样呢。”有些炸了毛的加莉娜语速也加快了不少,她相当激动地往前踏了半步,又被尼格勒半扬起的羽翼略微挡住了。
“并不是总会醒的。”夏绿书完全停住了。她歪着头,柔软地、轻若无骨地回旋、面朝向几位冒险者——仍然没有任何声音,“你也想试试么——做个梦、想做什么样子的梦?”
“那、你会做梦吗。”尼格勒的羽翼扬得更高了。这或许代表着他同样紧张,长长的飞羽绷直,展开,让他的体型看上去大了半倍,并且几乎完全把加莉娜拢在了身后。
夏绿书没有回答,她光影浮动的表情看上去就像是在做最温柔美好的梦。莉莉突然有了种不可抑制的暴力冲动,只想一拳把她砸醒,让她跌回冰冷的现实里来。不过、这一切只是想想而已,毕竟殴打一个不可触碰的影像,大概是她这辈子打算做的第三蠢的事情。她拨开尼格勒没有挡住加莉娜的那半边羽翼,厌烦地啧了一声。
“想要做梦,就要某种程度上成为她的一部分吗,就像那些在电子谜酒馆里的人。”
“只需要接入就好了。”
夏绿书的表情让女孩儿活动了一下指节。尼格勒皱了皱眉头:“那梦该如何醒来呢。”
“又为何要醒来呢。”
“因为肉体还在醒来的世界活着,不是吗。精神可以在梦中永存,但肉体却无法不朽。”莉莉撇了撇嘴。话题绕到了神棍们喜欢的永生之类的狗屁东西上面,她就笃定自己即便没有发言权也有争辩权,“永远都在做梦的话,肌肉会萎缩、感觉会失去,即便能做到只剩下头颅活着,抛却所有不必要的东西,但物质总有一天必然枯槁。”
“那就让肉体不朽,不就好了吗。”
也许是夏绿书这样轻飘飘的语气让她察觉到了什么,莉莉同样拧起眉毛,指尖下意识地旋转着一个并不存在的东西,随即她沉下脸,露出一个只用左半边唇角制造的微笑。
“就像你一样,是吗。”
稍微有些出乎意料的是,她脱口而出的语言有一个和音。尼格勒讶异地瞥了她一眼,随即很快又把注意力放了回去。莉莉打算乘胜追击,没有别的理由,单纯的只是看那副幻梦一般的表情不舒服罢了:“你从一开始就是这幅肉体吗,夏绿书。一个幽灵、一个幻影。在来到这里之前,你没有曾经的躯壳吗。”
夏绿书的表情没有变化,变化的是她的形象。完美的投影支离破碎,语音也相应地出现了畸变:“我的……叽……形象……叽叽……名字……”
“信息中心建成的时候你就在这里了吗,作为夏绿书这一存在。这里又是什么时候建成的?作为导航员,这些事情你应该能回答吧。”
周围的灯光开始闪烁,夏绿书现在的形象已经从理想崩溃,走向一个让人不舒服的极端。
“建成之时为预言之年代元年……叽……顺应预言……兹……书籍销毁……兹兹……但是……”
“但是,书籍销毁完全完成了吗。”
“没有。”
夏绿书消失了。与此同时灯光也消失了,以至于原本狭小的走廊变成了极其空旷的黑暗。冒险者们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但有其他的动静、由远及近而来。
“是个小树林,反正看起来没有人,我先出去了。”薇塔塔的声音自上方传来。。
受到薇塔塔话语的影响,幼猫仿佛能够闻到树叶的气味。
他抬头往上望,薇塔塔早就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了,微弱的金色的光芒从洞口处照了进来,斑驳地落在墙壁上——这正好是一个提醒。
他手按胸前的圣徽,又到了该向珂旭祷告的时间了,他认为他应该唱首歌,但现在并不是时候,所以他动了动嘴唇,无声地对他的主人表达了无上的敬意。
如果这只是个普通的梦,等他爬上去之后,肯定就要醒过来了。他说不定会看到斯卡蒂老师雪白的衬衣,严肃地抿成直线的嘴唇,和锐利的蓝眼睛,还会听见她说:“孩子,你有什么想对吾主珂旭说的话吗?“
斯卡蒂老师会希望他向珂旭忏悔,为他的懒惰,也为他的失态。
他可能会因为太过激动,而再次失态,他会抱住斯卡蒂老师,甚至还有可能会像个稚童一样落下泪来。
接下来会怎样呢?
斯卡蒂老师很有可能会愣在当场,然后用手轻拍他的脊背,就像对待什么易碎品一样,轻轻地碰碰他,然后松开手:“你要记得,你是秩序之主的信徒,遇到任何事,你都可以呼求他的名——只是一个噩梦而已,有什么值得你惊惧成这样?”
他们的身体接触将会非常短暂,短暂到就像从来不存在。
幼猫想他可能会羞愧地低下头:“请求你给我一些时间,我希望可以有一段不被打扰的时光,等我可以向吾主珂旭祷告,请求他让我重新获得平静。”
是的,身为神祇在人世间的代言人,只因为一个噩梦就吓得方寸大乱实在是太过可笑了。
他踩上了梯子,一步步往上挪,膝盖、小腿和脚掌所感受到的压力都在提醒他,虽然这是个梦,但其实把这个梦当成穿过“门”前往别的世界的经验都完全没有问题。
在博物馆的时候,他就应该接受现实了。
但他就是想要寻找捷径,而这样的心态,并不是珂旭乐于见到的。
他加快了脚步,巨剑和盔甲的重量拖慢了他的速度,本来不应该这样,但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
人类既然身为珂旭的造物,本来应该是完美的,是不应该偏离他们的造物主的教导的,但他们偏离了;沃玛兹本来应该是善良的,是不应该做任何恶事的,但他做了;悲荒之神取代沃玛兹的时候,本来应该知道冰封世界是不可取的愚蠢行为,是不应该效仿的,但他效仿了——他可能以为自己在犯错后也能像沃玛兹一样获得宽恕,但他不是沃玛兹。
就像雅丽蒂亚遇到悲荒之神和怨恨之女的时候,都能在神祇的庇护下逢凶化吉,但他·幼猫却不一定可以。
他似乎能听见雅丽蒂亚的声音:“如果我早知道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位无比尊贵的神祇,我肯定会对他更尊敬些,也会把他的话更加放在心上——这样一来,兰蒂尼亚女士说不定就能获得女神的救恩,不至于做出那么可怕的事情来了。”
那天,他们都喝了不少酒,雅丽蒂亚 将应该讲的、不应该讲的话都一股脑儿说了出来,包括她如何对幼猫一见钟情,还包括在几个月前遇到恶作剧山雀……
受到酒精影响的人不只有雅丽蒂亚,甚至连瓦列莉亚也说了些平时不会说的话,她说:“沃玛兹是个神祇!”
一开始,没人知道她为何要说这种事个人都知道的常识,还要用力拍桌连续强调好几遍,直到她委屈地号啕大哭了起来:”雅丽蒂亚你为什么就不能对他尊重点?你为什么要骂他?说他不好?沃玛兹啊!”
后来怎么样了呢?
后来幼猫就从自己的床上醒了过来 ,在他头痛欲裂的时候,还被斯卡蒂老师用藤条打了一顿。
两位小姐声称已经不记得醉酒后所发生的事情,但雅丽蒂亚仍然将瓦列莉亚拒之门外,好几天都不和她说话,不和她一起出外散步,也不和她玩纸牌游戏,完全当她不存在。
当两位小姐在路上碰见彼此的时候,瓦列莉亚看着雅丽蒂亚的眼神都满怀歉意,说起话来都特别轻柔,听得人雞皮疙瘩掉滿地。
雅丽蒂亚总会躲在幼猫身后,推着他快速往前走,连个眼神都不肯给与她的女性朋友。
他开始庆幸,他的主人是珂旭,不然的话,他的未婚妻可能也要和他闹脾气了。
幼猫终于爬到了梯子的顶端,离开了阴暗的密道,真正闻到了属于森林的气味。
“你太慢了。”薇塔塔抱怨。
幼猫站直了身体:“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