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那座花园在起风时等来了打算之外的客人,或许嘎吱摇晃的秋千和擦过裙摆的残花细叶很适合这天的阳光。
周昭臣晃了晃神,在还未九九归一的昏沉里一点脑袋,嗑上霍德尔的肩膀。他好像听见有人问话——等他抬起头撞进几双眼时,他确定那不是幻听。
“......那么,你们怎么想呢?”
他眯起眼定神,正望向一名面相慈和的女人——大概。风很好,光很好,她金色的卷发与翡翠般得眼眸也很好....她很适合穿着贵人的礼服在纯白教堂的后花园里被娇艳的玫瑰拥簇、然后微笑着请她的执事弯下腰、往精致茶杯里续小半的红茶。
教堂——
周昭臣不动声色地抬头瞧瞧霍德尔,这位温文和善的神父大多时候都怀着包容怜爱的神色。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岔子,他竟开始想:霍此时的印象,是不是也跟自己一样?
他看着那名女士的心情,是不是跟看着自己也是相同的。
至此,他略微烦躁地咬咬手指,也许不知是从哪里招惹了灰尘,他的指尖有一点咸涩。他知道这并不是个好习惯,也被絮絮叨叨念过很多次,周昭臣自认不算冥顽不灵的坏孩子,好歹不会连‘指甲有很多细菌’也听不进去。
只是忍不住,或者忘记了。
霍德尔忽然转过身,将那只作恶的爪子按下来。
“周?”
周昭臣眨了眨眼睛,看看缺了一角的指甲,再看看被光渡了一层薄晕的青年人,一时间感到有些尴尬。他似若无其事地咧嘴一笑,瞧了眼四周:好嘛,来了不少人。
“你好像不太开心......?”
周昭臣听后略微炸毛,欲盖弥彰地瞪大眼睛直视他:“哪有!”
于是他那两汪湖光山色的眼里蓦然映入完完整整的一副眉眼。霍德尔背着日光,柔软的发丝从耳边垂下,很久没有好好打理他的头发,三两簇已经脱离‘大部队’,试着拂上他的肩头面颊。
“......”周昭臣忽然有些手痒,想把它们挽回他的耳后。
他的目光有点灼热,好像不多久就要烧得那发尾燃出一簇火星。好在霍德尔很自然地将它撩拨开去——挡住视线实在有点麻烦,他开始思考理发的可行性。
周昭臣咳嗽两声,自认极其隐蔽地擦过鼻尖:很好,没什么意外情况。
于是他高喝着回应那边的两人:“啊如果你跟我谈论什么爬上兔子毛顶端才能看清世界之类的话题,我可能更想问问霍德尔英国的餐点还有什么其他特色吧。——况且,我对自己的生活满意得不得了,并不是很想突然转道去专注思考人生哲学,了晰自我已经够麻烦了,还要我去了解这个世界——?!天,我只能说兔毛底下还挺舒服的。”
霍德尔弯起眼笑了笑,他想:英国餐点确实不差,不过最近心心念念的好像是另一桩东西。
周昭臣被唬住了,他读不出这算什么意思,只当是自己胡七乱八的心思被抓个正着。他恨不得灵魂出窍晃晃自己的肩膀,一天到晚脑瓜子里除了滑水还有什么建设性攻略没有,山里的百灵鸟说不准都比他有主意。
一团乱麻。
他飞快地撇开脑袋,耳尖有些发烧。
“不过不得不说,在引导他人觉醒自我意识这件事上,苏菲,你做得好像没有艾伯特先生那么好。”但是吸引火力还是不错的。
果然霍德尔重新挪动了他的视线,往那个无所谓地耸肩的小姑娘看去。
周昭臣得偿所愿松了口气。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这也不奇怪。不是所有人都想成为哲学家,这很正常。席德就不想。”她看了金发的女人一眼,眼神里有埋怨的意思,但并不特别生气。那女人于是笑了笑,拍拍她的手背。苏菲继续说道:“就像我曾经对艾伯特很生气那样,我一点也不介意你们对我生气。顺便说,艾伯特没有引导我‘觉醒’,就像我也没有引导角色们‘觉醒’那样。你有自由意志就像你有心脏和肺,区别只是你选择要不要去看到它们。”
“只是一旦‘看到’它们后,你就只有它们了。这种不可逆的代价还是挺严重的——
更何况我可不想待在你制造出的时间循环里,就算我,也同你所说的那样,是一个什么被创造出来的角色——”
霍德尔听见那个小男孩轻松地说:“但至少在我自己的故事里,我就是主角呀。”
很久很久前的一个圣诞节,用金色的丝带包扎的礼盒、用红果子点缀的圣诞树....被夜晚的路灯模糊的飞雪、被共享长长软软的围巾的爱侣们....还有抱着布娃娃跑去看音乐喷泉的孩子。
在霍德尔眼里,光与影是般配的,冷与暖都是无罪的。
他从教堂里出来,然后锁上门,唯二的修女与他打过招呼,然后手拉手讨论如何用菠菜汁做出美味的小蛋糕。他微笑着告别,一边想:那样违背常理的蛋糕会是怎样猎奇的味道?
这个想法只是一闪而过,当他转过身时,修女的身影也早已散在来来往往的人里头。这些路人笼罩在软和的灯光下,喧闹与玩笑都与商场银幕蜘蛛侠的预告相配。年轻的神父将冷冰冰的钥匙揣进兜里,他的目光略过灯红酒绿,落在——一名落单的少年。
他百无聊赖地拿乐谱扇起乱雪,背靠路灯听着电话里的念叨。他的身边没有与他亲近的人,看起来是在等谁。没一会儿,他的眉头蹙了起来,原本就有些微妙的神情更显得不太美好。最终,他猛地对手机喊道:‘我才不会强迫任何人!’
那少年气呼呼的将手机塞回包里,里边的东西太满了,他单手便显得有些笨拙。一罐胡萝卜汁滚了出来,嗑得瘪了一角。
少年心疼地呼了一身,正要去捡,却被两个孩子无意踢开好远。
‘哇啊我的果汁——’
他匆忙地扑过来,像只被丢了飞盘的小狮子。易拉罐咕噜噜地碰到了一只皮鞋,这才算是到了终点。
少年努力往这边挤过来,也不知是谁高呼一声‘阿特金森来了’,人潮便如疯了一般。霍德尔看着那少年一脸崩溃地溺在人群里,很快便连脑袋都看不见了,只有一只手臂高高扬起,向他心爱的果汁疯狂挥手。
霍德尔迟疑了几秒,将那罐胡萝卜汁捡起来。他看着罐子上摆拍得极好的广告,印象里大多年轻人应该更喜欢气泡水和奶茶。
他缓缓走过去,靠近那只临近人潮边缘又险些被挤出去更远的爪子,默默将易拉罐塞回少年手里。他听到一声极其细微的疑惑,爪子的主人略微颤了一下,然后更加卖力地要往外边挤。
霍德尔松了手,在那之后,目送那只高举的易拉罐如帆船在浪潮中远去。
他听见那个少年高呼起来:‘等等——等一下!!!’
然后无济于事。
身后的钟楼陡然敲响了八点的播报。这个圣诞节可能会有点不同?
有人拉拉他的袖子,他转过视线,是一只超大的兔子玩偶,穿着某家便利店的工作服,拍拍揣在臂弯的篮子,显然是来冲业绩的店员。霍德尔轻轻地拍拍玩偶的鼻尖,顺手从那篮子抽出一罐眼熟的果汁。
是一罐摆拍精致的胡萝卜汁。
很久很久之后——久到霍德尔总算研究明白柜角的榨汁机要怎么用,他的老师享用完一份可口的点心,环顾空荡荡的客厅,与他闲聊说:为什么你会想用蔬菜榨汁?
霍德尔微笑道:大概是因为乌鸦真的很像桌子。
再后来,老师带着毛豆三明治旅行去了,他的客厅安静得吓人。他想了想,决定找一位室友,与他一起分享那叫人上瘾的胡萝卜汁。
好巧不巧,室友恰好是那名少年。
或许这个世界真的是一本充满巧合的故事,而能被这些‘巧合’光顾并抓住它们的人,本就是万千星辰里最亮的一颗。
霍德尔的身后就藏着这样一颗不甘寂寞而发光的星。
这颗星星如斯耀眼,将平平无奇的人也染上光华。
这颗星星本是流星划过,却在他随遇而安的时候调转了方向,落尽他的手中。
这颗星星是爱,爱万水千山,爱圣典诗篇,爱人与花鸟,爱清晨路径边的白漆长椅和打瞌睡的少年。
冥冥之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轨迹,轨迹本身托着爱……霍德尔想着,不经意说了出来。
他很快发觉几位同伴露出诧异的神情,这个故事也告诉他——别出神了!
于是他只好说:“苏菲小姐,你一定明白爱是包容——包容思想的鸟儿飞在自己的天空。也许你可以试着爱更多人。”
于是他发觉同伴们瞧他的眼神更奇怪了。
“霍德尔——”周昭臣偷偷拉扯他的袖口,“你怎也走神啦?”
嗯?为什么要说‘也’?
霍德尔沉默了几秒——大概是在忏悔身为神的信徒却如此错漏吧。
“咳,这位神父先生。”优雅的金发女士有礼貌地轻声咳嗽了一下,插入了对话,“我觉得我有必要替可怜的苏菲辩护一下——不是说我赞同她的观点,但或许您不应该质疑她的爱:正是因为爱着乔安和她的妈妈,苏菲没有强求她们跟着她离开;但同时也是因为她对自由的爱,她才同意和艾伯特一起离开。若您相信包容的爱意,也应该相信她并无意强迫大家认同她的意见……各位被卷入这个时间循环本就是个意外。我相信她也同意,所有人都该有一致的选择权——而你们中的几位似乎都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听着她的话,苏菲动了动肩膀,似乎有几分不那么满意的意思,但最后只是不太情愿地点了点头:“……如果你们需要我道歉的话。我确实不知道我的行为会影响到你们的阅览室。但你说的不对,”她抬眼看了看莫读文,愤愤不平地说,“创作者是上帝吗?或许是的,但他不该借他造物主的身份就肆意地玩弄角色,让他们摸不着头脑。如果你的‘上帝’像艾勃特上校那样反复无常的话,你当然应该有离开那个世界的自由。我当然知道我争取到的是什么,如果你不知道,也许你确实不应该争取。”
女士又一次拍了拍她的手背,试图让她冷静下来。“嘘。”她轻声地对苏菲说,“亲爱的苏菲,虽然我知道你加了引号,在你说话的时候这可看不出来……不该在有信仰的人面前谈论他们的信仰,对吗?这不太礼貌。”
苏菲扁了扁嘴,但没有反驳,向着霍德尔草草点了一下头,不太甘愿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霍德尔勉强从忏悔中回神,‘抱歉,我有些失礼....可神无能创造并不存在的神祇,在神为世人所知之前,是世人首先相信了神的存在。’霍德尔说,‘因为相信神存在,才会坚信神迹与奇迹....是世人率先选择了神,而非神将世人推进圣堂——是世人选择接受神的光,是世人愿意与同伴一同接受神的庇佑。神会如何庇佑——苏菲小姐——如果,你的觉醒也是在主的决定之中呢?’
苏菲垂下了眼睛:“或许你的神就是那个魔术师,不管他怎么做,你都会相信他。如果事情真的是你说的那样,你为什么不信由他决定的这个我呢?”
“哇靠......”周昭臣像是被揪了尾巴的兔子,一下子抓紧了的手掌。
他的手掌有些凉,好像融进了经久不化的霜雪,在夏日里成了敲过柠檬水的冰块儿,拂的是那撇本该存在的燥热与烦闷。
霍德尔茫然地看了他一眼,一面有些唏嘘地回答苏菲:‘我追寻着主的脚步,我选择我相信的,我走的每一步都是我的‘轨迹’,是主留下的指引。即便如此,他也无法决定我继续行走或者回过头去,正如我无法找到什么东西称它能够代表主。所以苏菲小姐....宣扬、劝导,如你所说,让自己有机会看到从前没有看到的,我想我应该认同你。但我们无法断定这是神的意志,如同我接受神的召唤只是源于我的意愿,并非是神乃至任何人。’
他看见周昭臣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
“那么,我想你和我至少在尊重选择这一点上是一致的了。”苏菲郑重地点了点头,“我也会尊重你的选择。你的这位朋友……”她向周昭臣歪了歪头,“他好像很怕我和你吵起来的样子。这好奇怪。是你生气的时候特别可怕……还是他特别在意你呢?”
“?!你你你!”周昭臣顿时跳开好远,留着霍德尔被迫悬空的手。他感到太阳光快要灼透他的耳尖与面颊,感觉背过身大声道:“你瞎说什么大实话!”
他听见一声轻笑,随即转念想道:我和霍德尔可算是出生入死的朋友,在意一下岂不是情理之中!
才没有什么奇怪的想法,哼!
苏菲俏皮地向他俩眨了眨眼睛,随后笑着向女士转过身去,拉起了她的双手:“不管你们做什么样的选择,至少我能像现在这样和席德一起‘活’这么一小会儿,我已经不再羡慕她了。”
女士张开手臂,把她搂进怀里。“……我很抱歉,苏菲。”她喃喃地说,漂亮的绿眼睛有些发红,“我会想你的。”
“往好里想想,席德。”苏菲轻轻拍拍她的后背,“你一直在想我,我一直知道。”
“而你永远不会死去。”
“我不会。也许你们也不会,如果你们选择‘离开’的话。”苏菲说着,平静的语气听起来更像席德,“更确切些说,不是你们自己的选择。这是一个集体决定。”
周昭臣抓了抓被吹得堪比刺猬球的红发。他怀着错乱的心跳对着霍德尔的皮鞋说:“我有点想念你做的点心了。”
他不知道该如何描述此时的心情,大概率是紧张的——类似于考试作弊还被班主任抓了包。
他胡乱地想:霍德尔瞧着斯文,却不像自己是个傻的。
他又侥幸地想:不过他‘爱’着所有人,应该不会计较他的‘无礼’吧?
周昭臣默了好一会儿,因这‘侥幸’更加烦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