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为大正,是时局动乱、众生乱象皆隐藏在和洋折衷浪漫之风下的年代。
此为大正年间一段逸话。是某个极为普通、落雪纷飞的深冬,具体年份已不可考,其间所发生的某个不为人知的故事。
本企划为日式恐怖解谜企划 凝津物语的冬季番外篇,目前企划已经完结,企划主页将延长至2月关闭响应。
总字数15516
好困,从未有过的重度神志不清,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系列。
别看,答应我,别看。
*流水账,我流魔改有,xjb互动ooc有
*少量提及的朋友就不关注打扰了!!
*真的别看!快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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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谈到东京味道最好的咖啡馆,时人总会说,那自然是“幽萝浦”了。
这事儿仿佛已成为东京人的一项共识,一条板上钉钉不容置疑的真理,不论你在街头问几人,得到的总会是相同的结果,不免叫人心中好奇难耐,必要见一见这负有盛名的咖啡馆,尝一尝那里最纯正有风情的咖啡才好。
此刻,在这间精致可爱的咖啡馆里,一切都安静甜蜜,客人们细声轻语,和着碎碎的响铃声,酝酿出某种高雅而独特的氛围。而咖啡的香气果然如人赞叹那般,可称得上是幽远氤氲,婉转甘醇,令人对其滋味生出十分的幻想,不饮也便陶醉了。
午后的暖阳照亮了一张张红木桌,在“幽萝浦”室内靠窗一角的一张圆桌上,摆放着三杯咖啡,两份三明治,兼一大盘点缀着果酱的烤饼干。这里的三明治填塞足料的熏肉与德式香肠,与咖啡同为“幽萝浦”得意的佳肴,总之,是客人们必不可错过的。
在这样一张圆木桌边,共坐着三位绅士。其中两位是本地的上等人物,都生得和善贵气,瞧着便十足不凡。其中年长些的那个,圆头圆脑,穿一身鼠灰色西服,通身写着富贵;另一年轻人面目俊逸柔和,穿一身和袴,里头搭一件西式衬衣,是讲求文化的学生们常穿的款式。
桌边还余下一人,只见有一头棕色微卷的头发,高鼻深目,面上一对绿眼珠,一看便知是个西洋人模样。
现今文明开放,西洋诸多学说文化如一阵新风,吹入社会角角落落,国人生活状态随之一新,早已不可与旧时同日而语。又将建筑也拔高起来,造起圆拱形的大门,添置长长的回廊与旋转的楼梯,还要在红砖墙上打一片暖光,男男女女穿梭在这样的城市中,于是便多出许多“浪漫”。
当街遇见洋人也再不新鲜,尤其是东京、大阪这样的大地方,又或是如横滨、神户一般的要紧出海关口,时人待踏上国土的西洋人更是见多不怪,至多是多看两眼,再不会失了大城市人的体面。
“霍特先生这趟来,总公司可有说要留多久?” 那位圆头圆脑的绅士姿态优雅地端起咖啡杯啜饮一口,唇上一抹胡须动了动,与边上的西洋人客气问话,“若是时间宽裕,就再好不过了,我们也好更加精心地款待霍特先生,总要叫您不虚此行。”一边说,一边朝一旁的年轻人看去,“淳君,你说是不是?”
他一时放下咖啡杯,又从怀里掏出烟来,客气地要递给在座另两人。
年轻人摆摆手,只说大学中教师管束严格,因而并不抽烟。棕头发的西洋人倒是接了烟,却不抽,只摆在一边。
那递烟的绅士见状,也不懊恼,自己怡然点上一支,姿态优雅地将烟卷夹在两指中间,美美地吸了一口,又舒适地吐出一片烟雾来。
年轻人眼皮似乎在缭绕的烟雾中轻轻颤动了一下,停顿了片刻,才接过中年绅士方才的话茬,轻轻颔首,“方才内田先生说得很对。”他微微露出一个笑影儿来,语气和缓地说,“修建铁道,引入新式电车这件事,我们与贵司已有了一些默契,今月下旬,总公司还将再遣一批人来。不过,现场的许多地方,还都有赖霍特先生。于公于私,都该好好招待您才是。”
一番话说得极为客气,又诚恳动听,不论什么人听了,都难免要飘飘然,浑身舒坦。
这大小两位本地绅士如出一辙的好态度,并非来得毫无缘由。 这位安德鲁·霍特先生,是远渡重洋专赴此地的一名工程技师,由正与内田、久我两家密切合作的洋商派遣而来,在铁道方面可说是最专业的专家人物。
看一看当下路面电车的火爆,暗中不知有多少资本正蠢蠢欲动,意欲分下一杯羹来,可大多数人对此事却又存了种种顾虑,到底这事情并不是那样好办成的。
而久我家,却将将要办成了这样一件事。只消谈妥了与洋商的合作事宜,再由这位专家霍特先生监督着走完技术上的项目流程,这事儿就可说十拿九稳,极有把握。这样一来,连带着共同出资的内田家也受益良多,拿捏着手中的神户港船业,再于路面的铁道上有所作为,说不准便可洗脱“暴发户”的名头,挤入名流之列。
这也是先前久我家上门商讨出资一事时,由这位华族的下一任当家人,久我淳少爷提出,拿来说服内田先生的一项筹码。
内田先生心里头想着这些事,又拿眼不动声色地去看一旁的年轻人。
这位久我家的长子,天生生就一副秀雅相貌,看似温温文文,说话总和声和气,像是个和顺不过的善人书生。可两家合作以来,却见他行事颇有些辣手,胆量,也的确是不小。
与这样的人合作,好也不好。内田先生一张圆脸带了笑,越发显得憨厚可亲,他掐灭香烟,也开口附和,“这是当然,这是当然。”他笑着说道,“我还想着,要是霍特先生停留得久一些,这样时节,倒还可以冬日踏雪远游一番呢。”
世人皆知,江户子爱钱汤、爱温泉一贯都是出了名的。内田先生是个地道的本地人,不必说,自然也精于此道。本还只是客套话,想到踏雪远游,一时间倒很是兴致勃勃起来,给年轻人们提建议:“逛一逛山林,游乐一番,若觉得疲累了,近郊尚有几处不错的温泉,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不泡可惜得很呀。”
说完,兀自点头,看起来的确是十分可惜的模样。
棕发的西洋人——安德鲁·霍特显得有些迟疑。
恪尽职守的机械工程师,无疑是一个对工作有着极强烈责任感,同时也在其中倾注了极大热情的人——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像这样背井离乡,接下这样遥远的土地上的工程项目。
有机会能够在外邦土地之上,亲手建起交错纵横的钢筋铁轨,这对于霍特来说是一件无需置疑的大好事,用这里人的话来讲,说是‘浪漫‘至极也不为过。
满心满眼都是即将展开的工作,西洋人本想直接婉拒内田先生的盛情好意。
他一句拒绝的话还未说出口,便又听那文弱的贵公子说话,提起那句“……今月下旬,总公司还将再遣一批人来……“。——经这话一提醒,霍特的态度就又松动起来。
与久我、内田合作的这一项目,规模不算小,投入也颇可观。因地处远东,许多事项同账目,便不那样轻易能够理清,这样一来,对于负责此项目的人来说,那便是一笔十足有赚头的生意。
霍特在工程师中算得上青年才俊,却未必在资本中有立脚之地;他对工作极看重,却不是说就全然不通事情。西洋人心里清楚,在总公司派遣的人物到达之前,自己就算是再心切,也不合适赶着上工。
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技术人员。他在乎的,大人物们并不看太重,大人物们看重的,他却未必在乎。同日本人合作的铁道,签订合约的总负责人处署谁的名字,于他又能有什么影响?
想通了这一节,霍特的态度一时间稍有变化,变得更加坦然大方起来。
他先是谢过内田先生与久我少爷的好意,还夸赞‘幽萝浦’的咖啡,果然与他在本国日常饮用的别无二致,相当适口。当与人交谈的内容不再涉及工作,西洋人的那双玻璃珠似的绿眼睛中,便显露出一种与先前不同,活泼而雀跃的光来。
“日本的温泉,我有听说过。“
霍特说道,眨了眨眼睛,紧接着又开口,“……请问你们,真的会和动物,嗯,我是说,比如说猴子?一起入浴么?”
他说话时,刻意放缓了语调,发音便显得古怪中又有许多优美,带了十足的磁性,而语气中,则充满浓浓的好奇。
在远东之地呆了一些时日后,日常交流对于工程师来说,几乎已经没有多少障碍,只是到底免不了还会带一些难以纠正的口音,但凡说到自己并不那样确定的单词,西洋人就会如这般慢吞吞地拖长音调,像是工作时那样,一字一顿,精密地咬准每一个音节。
坐在一边的内田先生闻言莞尔,他本已经准备开口,欲邀请对方赏光,一同出游,也好拉拢一番,为将来做些打算,可却又忽然瞧见一旁的久我淳,正略略偏着头,做出礼貌的倾听姿态——随即,又见华族少爷微微垂了眼,让人瞧不清目中之色,面上倒是蕴出一片浅浅的微笑。
只听他缓声道:“冬日寒冷,的确是去温泉泡暖身子的好时候。”久我淳语气柔和,不紧不慢地说,“正巧这两日,我还同舍妹商量今年冬猎的安排,说白日里上山打几只野兔,晚上便找个温泉庄子住下,也好松一松筋骨。”
内田先生一句话音被遮个严严实实,先是一呛,眉头跳了跳,他那双细长眼中忽而闪过精光,到嘴边的话便又咽回去。
西洋人便又眨了眨眼睛,对这番说辞做出了些许欣然的姿态——他听得明白,心里更加明镜一般,知晓这话还没有讲完。
只听接下来,对方果然又开口。
“可父亲总不放心我们单独上山去,令人头痛得很。”
这少爷说着,话中便适时地递出几分欣喜:“这下好了,若是有霍特先生与我们一同,想来家父一定也能够安心吧。“
船业起家的暴发户与他那家族历史悠久的合作伙伴对视一眼,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自己如出一辙的打算,以及一些藏得极深的高傲。他立刻意识到,这个年龄尚没有他一半大的年轻人,在无声地‘勒令’他退让,并不容置疑地主导他们之间的对话。
内田先生并不是一个软弱的人,日常生活中不是,在生意场上更加不是。
但这时他仍旧满面和善,圆头圆脑,笑眯眯地,甚至还附和道,“你们年轻人一起,就是该这样玩耍才最好。”神态真诚坦率,好像确实并不在意似的。
只因这商人深知:久我家要找合资人,东京都内不止他一个内田。可内田家要想染指铁道生意,想打通关节,挣得一个爵位来,眼下却只有这么一个华族久我,堪堪可以指望。
内田先生自然是要心甘情愿,便是对着眼前的年轻人,也拿不出半点脾气的了。
“冬日里头,山林间也不比往常,那可是素雪银妆,据说还有山精雪怪出现哩。”
这圆头圆脑,面相和善的有钱绅士又吸了一口香烟,然后取出随身的小烟盒,将烟蒂按灭在其中,再抬头时,眉眼如常挂着笑。
他笑眯眯地打趣道:
“淳君,可要仔细小心,别同雪中出现的女人搭话。像你这样俊秀的后生,搞不好便要碰到雪女,吃你心肝呢!”
*
吃人心肝的精怪,久我淳活了这么些年,还从未见过。不过,话又说回来,若要说到吃人心肝的人,生在他这样家庭中,少不得倒还见过一些。
西洋的工程师或许心思真诚直率,与他同桌的两人,却并不如他一般。
内田先生话中隐藏得极深的不忿,霍特似懂非懂,这桌上的另一人听得明白。可这些,于这华族少爷来说却不痛不痒,如耳畔清风刮过,全无什么影响。
只因他深知,许多时候,精怪未必就比人要更难缠些,而要说难缠之人——这位内田先生既为了利而忍得了一时,只消叫他一直有利可图,他便只能一路忍让下去,不怕还能再翻出什么浪花来。
与人相交,如养鹰犬。世人无不逐利而动,犹如鹰犬,闻肉味而受驱使。
这些道理,都是上两代的久我家当家人,从小点点滴滴,掰揉碎了,仔细教家中这位晚辈的。
对此,久我淳深以为然。
他不如何将内田先生放在眼中,又兼一贯自认行得端站得正,因而对神鬼也谈不上有多少畏惧。即便此刻正如内田先生‘预言’得那般,于冬猎途中落入荒凉旷野,冰天雪地中,也依旧没有露出分毫动摇。
往年冬日出行,也不是没有遇上过这样事情。
大雪封了山,原定的路线已走不通了,便只好绕远些路程,这本算不上什么,可越走,雪便越大,不得已,同行的一群人只好就近找寻可以歇脚的地方。
“淳君,快些,来这儿。”
风雪中,有人这样扬声招呼他。漫天的雪遮蔽了久我淳的视线,在这乡野山林之中,连绵的银白色覆盖着整片天地,连辨认方向都极困难,凛冽的寒风呼啸灌入耳中,让这呼喊声也变得模糊起来。
有人在风雪之中朝他挤过来,沉重的质量带着铺面的寒气和仅有的一点热意,踉踉跄跄撞进久我淳的怀里。这个人物对他来说并不陌生,或者可说熟悉至极。
“阿堇。”青年短促地喊了一声,伸手捉住久我堇的手臂,稳稳扶助对方。
久我堇扯住了兄长覆满雪花的羽织,少女一头乌发上落满冰晶,这些细小的颗粒没有半点融化的迹象,在发丝间越积越多。她张口小声说了些什么,但耳边都是风声雪声,久我淳一时难以听不清。
“阿堇,你说什么?”他再次开口问道。这一次,冰雪倒灌进他的嘴里,久我淳感到自己的舌头冷得发麻。
但久我堇只是裹紧了外衣,摇摇头,没有再回答。
反倒是一直呼喝的寒风,在这时仿佛略微缓和起来,前方茫茫的白色天地中显露出一块模糊的黑影,先前招呼他的那个声音适时地再度响起来,“淳君,堇君——”,仔细一听,这声音分明来自他熟知的人物,是这次的同行者之一。
招呼这二人的山中日月放下抬起挥动的手臂,近乎徒劳地拍掉上面的雪。
“淳君,这里,到这儿来。”
他拢起衣袖,然后侧身将手搭在了一旁的黑影上。久我淳费力地眯起双眼,努力辨认出那是一辆暗沉破旧的牛车,不知何时起出现在这片雪地中。
“他说,是要去温泉的车!”
同样在招手的霍特朝他们喊。没人知道他说的那个‘他’是在指谁,久我淳仍记得要同工程师交好,于是不得不耐着性子,忍受那些擅自飞进他口中的雪花,大声回问对方,“什么?您说,谁?”
于是西洋人又大声重复了一遍,“他!千羽鹤,温泉!”他指向牛车的前方,久我淳顺着霍特所指的方向看过去,这才注意到,那里竟还有一人,不声不响地站在阴影中。
千羽鹤温泉。那正是一行人原本计划要前往的地点。
是位处深山之中,能够洗去满身疲惫,在缓缓升腾的热气中安然享受冬日,放松身心的休闲之地。
看起来,是他们的运气极好,误打误撞,竟在这样的情况下,依然遇上了前往千羽鹤温泉的牛车,免除了遭难的窘境。
本来,如无意外,他们早该手持封函,安安顺顺地坐在温暖地车厢中,透过窗户看外头的雪景,而非像现下这样狼狈。
虽然过程曲折,但看起来从这里开始,一切又将回归正轨。
不过,久我淳忽然想,事情真的只是这样简单吗?
父辈们一贯教导他,不要相信好运,不要相信偶然,像这样的巧合……这样的巧合,真的有可能发生吗?
突然的坏天气,错离的线路,破旧的牛车,有些什么古怪的地方,他来不及多想,但是,的确有一些十分古怪的事情发生——
诸多疑问在久我家少爷的脑海中一闪而逝,寒冷让他无法顺利地思考。在他理出头绪并且做出判断钱,有人隔着衣袖抓住了他的手腕,一只手落在他的背脊上,用大到古怪的力气将他拉离风雪,这双手甚至轻而易举地将他腾空托起,在少爷反应过来开始挣扎之前,一把塞进了被山中日月拉开车门的牛车中。
沉重的灰尘与霉菌的气味刹时间钻入鼻腔,在短暂的摇晃和下沉之后,随着一声木料相撞发出的闷响,一切杂音都仿佛忽然停滞下来。
最后一个踏上牛车的鹤田凉太用力关上了车厢的门。
风雪呼啸被隔绝在牛车外,车内的空气甚至称得上寂静。
而在一片古怪的沉寂中,一行人里唯一的女性——久我堇将手里的薙刀斜靠在一边,掰动自己已经僵硬的手指,终于重重喘出一口尤带冰雪的闷气。
“我后悔这个时候上山了。”
她打破这古怪的氛围,一字一顿,用力将这句令所有人都产生共鸣的话说了出来。
*
出于什么样的原由——
在这个大雪纷飞的冬日,他没有留在点有油汀的温暖家中,寻一本书看,或者花费腹中墨水,撰写一篇尚且过得去的论文,以便交予学校中的教授阅读。
而他没有这样做。
出于什么样的原由,久我淳没有留在家中,而是辗转乘了车,远离城市,先是来到乡下的雪原上,乘上破旧可疑的牛车,在探寻温泉的路上,又误入这样一处地方。
雪见村。
一个勉强也只能称得上素朴的村落,一片几乎要被厚厚积雪压垮的木屋,几户穿着粗布衣裳,面如黄土的村人。在这华族少爷眼中,这样的地方至多也只有一些乡野景致还值得赞许,若是天气好时,有了闲情,倒也可以赏玩,而眼下这样的状况,实在叫他无暇赏景,心绪无法因这般开阔天地而敞亮。
……出于什么样的原由,他到了这样一片土地上。
久我淳站在村庄门口,望着面前升起的袅袅炊烟,人声嘈杂皆自他周身褪去,仿若置身时间的夹缝之中,说不出的古怪。他抬起手,仍不停纷飞的雪花落在掌心,冰晶缓缓在皮肤表面融化,已麻木的手掌却感受不到丁点凉意。
一连串难料的遭遇,令这惯来养尊处优的青年一时心下颇有一些茫然,只还记得要抓紧胞妹的手,牢牢不松开,旁的多的,就再顾不上了。
而更加古怪的是,在风雪中迷失方向,被困于此处的,竟还远远不止一行的几人——正如苍茫大海中的孤岛,冰天雪地里的一簇火苗,前后共有十余位旅人被雪见村这丁点火光吸引,汇聚在这样一个村落之中。
他们的车夫不知什么时候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雪地中。是与大家走散,还是出于别的什么理由,如今已不得而知,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没有了车夫,也没有了载具,不论如何,这里的所有人,今天都被困在了这块土地上。
“哎呀哎呀。”
雪见村的农户推门打量他们,口中啧啧,“这是怎么了,突然来这样多人。嗳,雪大得很,外头冷得慌,各位老爷可不是冻坏了吧?”
得知众人具都是在风雪中遭难的旅人,异样热情的村民当即便将众人领入家中,端上热汤热茶,并不结实的木屋却多少遮蔽了风雪,脱离了遭吹打的环境,人体的机能像是也逐渐恢复了正常,开始缓慢地运转,渐渐找回了其应有的功能。
在缓过一口气之后,得不到解答的疑问立刻涌上了久我淳的心头。
而雪见村这个名字,不论淳怎样回忆,也不曾在记忆的任何角落找到这几个字的影子,他皱起眉,按压不知是因寒风吹刮,还是因如今状况而阵痛的额角,再一次努力尝试理顺自己的思路。
前往温泉旅馆的牛车,因暴风雪而翻到在半途。而他们又在雪中与唯一有可能知道路线的车都走散,经过跋涉,不得已而暂时栖身在这样看起来封闭落后的小村子里。
到这里为止,虽说倒霉至极,但除去那出现得过于突兀的牛车,却也没有其他什么特别值得疑虑的。
可是……
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风雪之中,几乎是同一时刻遭难的数批人,却偏偏流落到了同一个地方,数个条件堆叠,就由不得久我淳不满心质疑,这样的巧合,难道真的是存在的吗?
青年想起那些村人的神态,那些人的面孔模糊不清,只蜡黄皱起的皮肤,干裂粗糙的面颊,杂乱泛黄的头发在他的心中勾勒出一幅标准乡下人的脸。
男男女女,这里的人都像是生着同一张脸面,比他曾在城市小巷里见过的那些工厂工人还要不如,只有精气神要比每日做十六个小时工的工人稍好些,这才显得不是那样糟糕。
“就不应该出门……”
淳听见站在角落里的男人低声说。那是个有一头凌乱白发,手中总抓着一支画笔,大半时间都垂头独自呆在人群外的独行旅人,他带着懊恼的抱怨自然而然地滑落唇瓣,立刻便有几人相继或明显或隐蔽地点了点头。
这样的心情,或许在场的人人都有,可相较于无尽的狂风与飞雪,相较于刺痛双目的茫茫白色,雪见村倒显得也不是那样令人难以忍受,似乎可以勉强忍耐了。
当然。淳在心中默默想,忍耐的范畴绝不包括面前的这一幕。
前情难以多做描述,现场的混乱三言两语实在无法说清。
先是一个村人带着浓重的口音,叫嚷着什么冲进了旅人们栖身的屋子,紧接着乱相四起,一声声惊叫此起彼伏,夹杂着一些飞快闪过的、难以分辨的议论。
“……雪男他……”
“怎么搞的……快……”
“跳进去了!他……”
在淳真正理解自己到底听到了什么之前,行动要较思考更快一步,他已跟随人群走出屋子,远远看清了一场闹剧的展开——在呼啸的风雪中,两个高壮的成年男子飞身跳入村中公共的粪池内,伴随着令人惊惧的挤压与搅动声,异物四溅,异臭四溢,而不顾所有这些互相厮打的两人则衣衫尽褪,浑身上下沾满难以言喻的脏污。
——如果可以,久我淳宁愿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一幕。
“堇,不要看。”
在意识到面前到底是怎样一副光景的瞬间,华族少爷几乎是下意识地拉住了似乎想上前劝和的胞妹,并且面色一肃,迅速抬手遮住妹妹的双眼。
他几乎是拼尽全力才遏制住自己面上的神经,没有做出什么太过失礼的表情,或是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只是面色难看地拉住久我堇,向后退了一步。
同行的鹤田凉太迅速站到了兄妹二人的面前,他是个寡言的人,生就一副低眉顺眼、温顺无匹的模样,寻常只沉默跟在山中教授的身后,听从山中日月,以及其他所有人对他的一切请求,仿佛从不会有任何怨言或反对的意愿。
这时无人示意,他向前一站,正遮住后头久我兄妹的视野,倒也算是歪打正着做了件好事。久我淳递给对方一个赞许的目光,鹤田却歪了歪头,好似有些困惑的样子。
这正是他总让淳不快的地方,今次也毫不例外。
“哥哥。”女学生顺从地被拉着后退,她看起来倒是对现状适应得更良好一些,甚至因没有长辈在场,而多少带了些轻松和随意,不似往常一般恭顺沉默。
久我堇拍拍长兄的手臂,“他们身上都沾满了东西,看不清的,没事。”她小声安慰道。
“那也不行。”
淳这样回答。不过,虽然说出这样严厉的话,他却没有制止堇将他拦在她面前的手臂拉下。
“这对堇君来说还太早了点。”
一旁的山中日月笑眯眯地说到。他是个温和有礼的男人,会细致地打理自己的衣装,出现在人前时,总是气品悠然,做十分得体的那种打扮。他不过三十多的年纪,却已在诸多方面都有十足的见解,尽管本人并不在意名声,却的确时一位无论走到哪里,也不缺乏崇拜者的追捧的人物。
被淳称作老师,则是因为他正于淳所读的帝国大学任职,可说是为数不多的几位对久我家的两兄妹都有一定了解的人,也是帝大中少有的,因才能而令淳尊敬的人物。
能够在这样的状况下保持笑容,仿佛赏景一般轻松闲适,光是这样不动如山的气魄,就已足够令现在正努力维持理性的淳心服口服了。
不仅如此,在一个村里的女孩也出乎意料地被拉下了粪池,而淳已经不忍直视地撇开视线时,山中日月竟还微微颔首,从怀中取出已被雪浸润变得潮湿的纸笔,一边开口低吟,一边行云流水,下笔如飞。
“风雪绵绵罩孤村
粪坑里的人
洗去伤痕”
……
空气诡秘地滞涩了一拍。
画家手中抓着的画笔适时地滑落,掉在了地上。
片刻之后,只有鹤田出于习惯,十分捧场地鼓了鼓掌。
“……”
久我淳再次按住了自己的额头,一时间只觉得头痛越发剧烈。
他难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几个在污物中打得难舍难分的村人,一群围在一旁看得开心的外来者,甚至还有在这样环境下做出俳句的老师和坦然鼓掌的助教……
就连做梦,恐怕也不会梦见如此混乱的景象。
实在难以再多看眼前这荒诞怪异的图景,淳揉着额角,几乎是逃一般地将视线投向无人的风雪之中。
纯白的,无暇的,险些将他们吞噬的风雪。
仿佛回应他的注视,在那其中,像是幻象一般,一点一点,缓缓显出了两道人影。
正放空大脑逃避现实的华族少爷像是被人拿针戳了一下似的,他呼吸一窒,猛然清醒过来,又不禁狠狠眨了眨眼。
——在大雪中,的确有两个人影艰难地踩过厚厚的积雪,轮廓逐渐清晰,一点点靠近,并在犹豫之后,走向众人所在的位置。
淳眯起眼睛,尽量不叫风雪影响自己的视线,但雪在这时却像是更大了些,总落在他眼睑上,刺得生疼。他尽量忍耐住这种细密的疼痛,再度向新出现的人物投以审视的目光,警惕而狐疑地验证自己的发现。
那两个陌生人很快出现在人群的边缘,正巧站在他的身边。
这巧合有利于他的观察,淳很快看清,新出现的造访者,是两个看上去与他和堇年纪相仿的男女,两人虽满身风雪,带着遮掩不掉的狼狈与疲倦,从穿着与举止上,却仍能让人看出良好的出身——在意识到这一点后,淳的目光也剔除了自己那些因烦躁而流泻出的冷酷,变得缓和了起来。
他很快停止了这种有些越线的打量,但为首的少年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注视,并立刻露出警惕的神色。
在那张属于少年人的清秀面容上,显出一种不容错辨的阴郁与不快,少年几乎是满怀敌意地扭过头,瞪视着他。
与此同时,对方毫不掩饰地动了动身子,更加严实地将同行地少女挡在了自己身后。
久我淳多少有些莫名地看着他的这一连串举动,但不能不说,这样的防备与警惕,反而没来由地勾起了他往常总小心藏起的,只有久我堇最了解的那种恶劣的本性。
他先是朝对方友善地微微一笑,然后在那少年半点也不为之放松,含有满满警告的注视下,正大光明堂堂正正地,将视线移向他本没有过多注意的另一位闯入者。
在他简短的第一印象里,那是个并不太起眼的女孩。
会这么说,其实倒也不含有任何贬低的意思,并非嘲笑对方相貌平庸,引不起旁人的注意。只不过是因为对方身形娇小,一路走来,又总亦步亦趋地跟在少年身后,整个人便被遮去了大半,只有时不时露出半边衣袂稍稍惹眼,暖黄色的披帛边缘缀着的穗子整洁细密,随着少女的脚步微微摇动。
久我淳先前没有刻意去看她,不过视线一扫而过,有个大致印象而已。因这在风雪中出现的两人,衣着虽不算华贵,却也有该有的体面。
对待这样的人,他便自认也该以礼相待,很不至于像对待女佣或什么下等人般,无礼地打量、甚至评判与对方同行的女眷。
在那样短暂的一瞥后,他只隐约对女孩有了一些浅薄的印象。对方的确像是任何一个好人家的女孩那样,一头素净的黑发披散着,面容端正,干干净净。
只是这样而已。
但经少年这样刻意地一遮掩,原不起眼的,现在也变得醒目起来。他有心要作弄这少年一番,便堂而皇之地当着对方的面,看向对方身后的女孩。
被少年挡在身后的女孩牵着少年的衣袖,埋着头,叫他看不清面容,但淳隐约记得,那似乎是一张与少年有些许相似,只不过要更加秀丽的脸孔。
这样的心思在脑海中稍一回转,再偏头瞧了一眼跟在自己身边的堇,他那些一时兴起的玩笑心思便就此散去不少。忽然便很是有些明白了对面少年的心情,因而也不再恶意地去触对方的胡须,对于少年恶劣的态度,淳也只是笑笑,并不打算多同对方计较。
“别看,加奈惠。”
那少年恶狠狠地瞪了淳一眼,随即警惕地环顾四周,当他的目光触及远处的几个赤身裸体尚且还在大声争吵的人,面上的警惕登时转为了露骨的嫌恶。
他顾不上防备其他,立刻扭过头去,小声嘱咐身后的少女,“别看,太脏了,加奈惠,你不能看……”
一句话尚未说尽,身后的女孩就已懵懂地抬起头。她像是还不能理解眼前怪异的光景,一时间只能睁大了眼睛,微张开口,让自己面上的神色定格在了一个略带惊讶的茫然状态。
“……这是……”
女孩颦起眉,或许是因这从未见过的景象而吃惊不小,又像是对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感到不解,她向前走了一小步,随即脚下一歪,因站立不稳而身形晃动,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整个人便直直地朝前扑去。
离得较近,又正巧关注着两人的久我淳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接住那一小团在自己身边眼看就要摔落的鹅黄色。
“……”
对方似乎也因这场突然的事故而有些愣怔,一时就这样两手扶着淳的手臂,抬起头,仰着脸朝他看过来。
“……谢谢。”
顿了片刻,少女用怯怯地,细细凉凉地声音小声道谢。
一直到这时,久我淳才头一次看清被称作加奈惠的女孩的真容。
褐色的眼睛,乌黑的长发,细长浓密的眼睫因主人轻轻眨眼而微微抖动,而秀气的五官果然如他模糊地印象中一般,与同行的少年十分相似,端正地生在少女圆润瓷白的面盘上。
她穿一身绛紫色的袴,配素净的白色上衣,全然是妥帖的女学生常做的打扮。只是,发型就又有所不同,不是那样规矩了。
时下,在良家的小姐们之间所流行的,仍旧是那样古典式蓬松隆起,将长发扎成发髻的样式。不过,倒是也有不少追赶最新潮流的女性,会将两侧鬓发向后梳理,盖住耳朵,然后在脑后结上鲜艳醒目地大蝴蝶结——淳自己的妹妹就是那样做的,并且堇总同他说,女学校里有不少小姐都爱那样打扮,只是家中古板,不轻易允许云云。
与久我堇还要不同,女孩那头黑亮的长发不做任何装饰与点缀,就这样披散着,实在令淳难以点头说服自己,将之视作寻常女性应有的装扮。
他一时想要皱眉,只觉这样委实不够庄重,一时又忽而劝说自己,庄不庄重又如何呢?左右同他也没什么干系。
况且,比起将发丝细细梳理,高高盘起结成发髻,倒是这样还更好看些——
携卷着冰霜的寒风刮过面颊,久我家的少爷猛然打断自己漂浮的思绪。
几日之前,在那间温暖并满溢咖啡和甜品香气的小屋中,内田先生曾说过的话,此刻毫无道理地、忽地又回响起来。
那圆头圆脑的绅士,细致地夹着香烟,眉眼都带笑,那些堆叠的线条却不带什么善意,细长的、属于商人的一双眼中,更闪动着久我淳熟悉的愤懑者总有的那种光。
那时内田先生他说什么?
他说:
‘淳君,可要仔细小心,别同雪中出现的女人搭话。像你这样俊秀的后生,搞不好便要碰到雪女,吃你心肝呢!’
雪中出现的女人。
淳注视着女孩散落肩头,如瀑又如作家笔下细密捕抓猎物的网般的黑色发丝,一时间漫无边际地考虑。雪中出现的女人,不论如何,倒的确是应该要小心些的。
他这样想着,直到与女孩相似的那张少年面孔带着怒气逼近,打断了略显古怪的这一切。
像是被一时按下了暂停键的时间,终于再一次缓缓流转。
淳抬起头,对上少年如利刃般尖锐的敌意。
迎着那道不友好的目光,他呼出一口闷气,像是要将古怪的思绪通通吐掉。很难说他的尝试是否成功,片刻之后,自认调整了状态的久我淳一点一点勾起嘴角,朝着那怒目而视的少年,像平常总惯于做的那样——
他柔和地、友善地、轻轻笑起来。
*
事情发展到这里,接下来竟变得越发古怪起来。
因不明原因而起了争执,以至于最终发展至在粪坑中大打出手这一可说是两败俱伤的局面,其中的两位当事人直到最后也毫无悔改之意,反而在发泄怒气之后,双方看起来都十分平静。
倒是之后被无辜牵连,莫名其妙沾了一身污秽的村中女孩,在被村人们拉上来后直接破口大骂,一副强势又泼辣的模样,吸引了不少目光。
那被村民们喊做麻雪的女孩尽管满身狼狈,却依然气势不减,一手叉着腰,昂着头,将背脊挺得直直的。她不光劈头盖脸地骂那作妖的两人,对一旁的看客们也没有好脸色,两道柳眉倏地一拧,腰一扭便是一对大大的白眼。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她就这么叉着腰,往两个打斗男人中,被唤作雪男的那一人前面一站,试图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对方远比她要高壮许多的身躯,压低了声线恐吓这些旅人,“没看过人跳粪坑吗!不许看,都不许看!谁再看别怪我不客气!”
说着不客气,竟当即两手往身上一捞,混不吝地捋下两把污物,充满威胁地目光扫过面前的众人。
所有人立刻齐齐整整退后一步,以实际行动展现出了自己的态度。
就连那位最后加入,看起来就满脸不快的少年人,也忍不住拉着自己面上茫然的妹妹,跟随人群向后退了一步。
老实说,成年人跳进粪坑,还打架打到赤身裸体这钟事儿,一般人还真是闻所未闻,当真是头一次开这样的眼界。
可话却是万万不敢这样直说的。女性麻雪的姿态实在太过有冲击力,带给人的危机感也货真价实,异常强烈,因此在场的诸位一个个都闭紧了嘴巴,大气不敢喘一声,生怕被这位作风彪悍的麻雪小姐误会,下一刻便要惹祸上身。
在暴风雪中落难已经够倒霉的了,谁也不想沾上……这些有味道的东西,这里甚至找不出一件像样的换洗衣物,倘若有个万一,那可真是哭都来不及。
经历了这一天的磋磨,此刻极有可能已经对这个国家产生了某些重大误解的霍特深深叹了一口气。西洋人明显大为震撼,带着一脸的虚无表情,双目无神,仿佛神游般对久我淳低语:
“久我君,这趟旅途还真是……神秘。”
他嘴角抽动了一下,停顿了片刻,才勉强找到这样一个词语来做总结。
久我淳动了动唇,想同对方辩白几句,说事情不是他看到的那样,任何一个正常的人都不会像那样……做出那种举动……
他张开嘴巴,却发不出声。一旁的雪男就那样毫不在意的在众人面前赤裸着身体,还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块沾满脏污的肉块,十分诚恳地建议村民将之也加入晚餐的食材中。
“这好像还能吃吧?”
他举着那东西,万分自然地这样同周围的村民说。
华族少爷将张开的嘴于是只好又苍白无力地合上。这对于他来说异常煎熬,但好在收留他们的那户人家的女主人面露难色,支支吾吾地婉拒了雪男的这个提议。于是他登时重振旗鼓,胸中涌起一股慰藉之情,感到好像又有了一些力气,能够努力说点什么解释的话了。
然而这一回,赶在他开口说出只言片语之前,那位泼辣的麻雪小姐不知何时从雪男手上接过肉块,她动作豪爽地将之在粪坑中滚了一圈,然后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大力拍在了同雪男争执的男人脸上。
“……”
目睹了全程,千言万语俱都哽在喉中,久我淳到底还是没能把话说出口。
这样一场闹剧,就这样在一片诡秘的沉默中结束。
像是察觉到了众人从身到心的疲惫,天色也抓准时机,在这时黯淡下来,眼见日落西沉,星子挂上天幕,仿佛眨眼间,便要入夜了。
十几位旅人齐聚在一间农户民宅内,竟意外地并不觉得如何拥挤,收容他们的这户人家显然是村上的富户,据主人家很是带着点自豪地讲,自家祖上也曾显赫过,是一方豪强,流淌着贵人的血脉,尽管如今已大不如前,但好歹还余有一些家底。
至少这座宅子,虽破旧些,但却能容所有旅人坐在一处。家中米粮,也有富余,足够款待这群被在风雪中瑟瑟发抖的老爷们了。
“请您放心吧。”主人家抓抓脑袋,本还面有荣光,说着说着,忽然就又有些尴尬起来,压低了声音朝旅人们保证,“知道有钱的老爷们要精细些,雪男拿来的那块肉,俺可没用。放心,放心。”
女主人也忙不迭地点头,只比她男人还要更殷切,像是生怕有人以为她会烹煮那样脏的东西,毁掉她巧妇贤妻的好名声。
在她怀抱里,年幼的婴儿忽然“咯咯”地笑起来,打破了提起这话题时满屋诡异的寂静。
话说到这样的份上,众人也只好点头致谢,口上说一些“当然”“没什么不放心的”之类的胡话,实际上却有好几人,在目睹那样的光景后,就连女主人端上来的热茶都再不碰分毫,明显一副心有余悸、心惊胆战的模样。
虽然还不至于到这样草木皆兵的程度,但久我淳也确实没有什么胃口可言。农家用饭没有什么特别的讲究,一群人围坐在一起,每人面前摆一只破旧小案,没一会儿,热气腾腾的饭菜便被端了上来。
他像家主人道了谢,却并不碰饭菜。实际上,没有人急着吃这顿晚饭,众人相互寒暄了一阵,似乎这样便可拖延一些时间,好逃避某些东西。
淳尽力不去看今晚的晚饭,以免自己多想。离他近一些的山中日月摊开他记录游览经历的本子,正奋笔疾书,显然是兴致正好,不容打扰。而鹤田出乎意料地被一个卖货郎吸引了注意,捏着对方雕刻的小人左看右看,也不知看出了些什么。
淳认出那卖货郎正是不久前争斗的其中一人,顿时打消了上前攀谈的念头,左右看过一遍后,他只好把目光投向临近的几位陌生人。
“大雪中迷失方向,的确不走运。”
他起了个头,说些不咸不淡的寒暄话,将话题抛了出去,“容我冒昧问一句,大家原本的目的地都是哪里呢?”
总拿着画笔,似乎是画家的男人发出了代表正在回忆的含糊声音,他习惯性地咬了咬笔尖,不怎么确定地回答:“温泉旅馆,名字叫什么来着……”
本还只是随口一问,温泉旅馆这个答案却出乎意料,让久我淳立刻精神一振,警觉起来,“真是巧,您也是去温泉?”他随口说些寒暄的话,一面拿眼紧盯住对方的反应,试探着问:
“是不是叫做,千羽鹤的那一家?”
画家又咬了咬笔杆,歪头想了想,然后肯定地点了点头。
内心的某种忧虑忽然间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证实,很难说是惊还是喜,或者两者都有。
淳压下心中的种种猜测,又侧身去看另一边坐着的那对最后到达的少年和少女,正如他先前所猜测的那样,两人果然是一对兄妹,此刻被包围在人群中,那位兄长的面色相较在村口时,还要更加阴沉难看。
“两位呢,两位也时要前往千羽鹤温泉的吗?”
他开口朝对方搭话,心知一定会惹得对方不快,现在却顾不上那样多了。而对方果然不愉快地扫了他一眼,随即立刻移开视线,不情不愿地也点了点头。
这个人似乎抗拒与任何人对视,淳暗自心想,“真巧。”他继续说,这一回,他看向的是一直安静地坐在少年身边的神堂加奈惠。
这个名字,自我介绍名叫神堂清叶的少年不愿向人介绍,还是听他本人这样喊过几次,众人才得以知晓。女孩仍旧与她的兄长形影不离,亦步亦趋地跟在对方身后,总垂着头,小步小步地走路。
在进入屋子后,她便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像是清叶身边附带的人偶娃娃,若不是那双不知焦点落在哪儿的眼眸偶尔微微闪动,淳甚至也险些忘记她的存在。
他没能从两兄妹的面容上看出任何端倪。
当然,淳当然能够看出,神堂家的两兄妹,都不是善于交际的那一类人。
任谁都能看清,神堂清叶是那种内向甚至有些阴沉的家伙。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喜爱与人交际,更加讨厌来自旁人的刺探,讨厌被问到关于他自己,以及关于他的妹妹的各种问题——但凡有人要多问一句,神堂清叶便立刻垮下脸来,就像刺猬浑身竖起尖刺,非要扎得人不敢再伸手才好。
而神堂加奈惠就更不必提,女孩除了与兄长清叶偶尔小声私语外,并不与任何人说话,即便被问到问题,也下意识地仰头先去看一看清叶,像是要获得什么准许,才能细声细语回复一句——而更多时候,则是清叶拦在她的身前,断绝她与外界的一切交流。
就好比现在。
“……请你不要和我们说话。”
面对手中举着一根蜡烛,凑到自己妹妹身旁殷勤搭话的男生,神堂清叶不容分说地打断对方的话,冷着脸将人家赶走。淳总觉得对方似乎还额外多瞪了他一眼,这让他忍不住神色微妙地眨了眨眼。
击退了意图搭讪自己妹妹得人,神堂清叶一直不好看的面色也因此多少有了些许缓和。他嫌弃地扫了一眼面前的饭菜,抿了抿唇,犹豫再三,还是端起碗筷,因无合适的道具,只能勉强掏出手帕,仔仔细细将碗筷小碟都擦过一遍,这才一言不发地将之递给妹妹。
加奈惠也无言地从他手中接过碗筷,没有对食物,也没有对兄长的作为提出半点异议,淳瞧着她用筷子戳戳碗里的米饭,然后动作极慢地夹起那么零星几粒白米,慢慢地、甚至显出些许笨拙地将米粒送入自己口中。
不过是几粒米饭,女孩却吃得缓慢而又认真。她面颊微微鼓起,像是什么小动物那样蠕动腮帮反复咀嚼,往往要嚼好一会儿,才又慢吞吞地开始吞咽。
视线的余暇留意到神堂加奈惠这样的用餐举止,久我淳不禁有些想笑。
或许是他这样带着笑意的视线过于明显,一直以来都表现出封闭的态度,似乎都外界毫无兴趣的女孩微微动了动,面颊旁的碎发随着动作落下,垂在她那件肃静的白色上衣上,显得尤为明显。
加奈惠停下筷子,抬起头,顺着淳视线的方向看了过来。
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既存有少年人清澈的好奇,又显得茫然,还混合着古怪凉意的注视。
被这样的视线笼罩,本还心无杂念,颇为自然的淳也不禁生出些许怪异感觉来,他一时想干脆同对方打声招呼,于情于理,他也完全有理由这样做。
但神堂清叶有如实质的视线却又叫他打消了这样的念头,犹疑半晌,却见加奈惠垂下眼睑,像是先前古怪的注视从未有过一般,女孩转过头,再度用筷子戳起碗里的米饭,不再有任何反应了。
而神堂清叶则再度用凶狠的目光狠狠看向他,这一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更加冰冷,令淳恍惚间产生某种错觉,仿佛他即将要破坏对方什么重要的东西似的,而那少年,如果能得到机会想必也一定不会犹豫,会立刻撕裂他的喉咙吧?
久我淳心中忽地憋足了一口气。
他不由地想,同样是好人家的女孩,同样有关系亲密的长兄,神堂加奈惠却好像与堇没有半点相似之处,她那样冷淡古怪,与旁的姑娘都有哪儿说不出的不同,这真是怪事一桩。
做人长兄的人偏头又看了看同样坐在自己身边的久我堇,小姑娘正听着山中与鹤田的交谈,无意中嘟起嘴,一会儿又像是听到什么有趣之处,抿起唇偷偷地笑了。
忍不住伸手摸摸胞妹的顶发,在对方疑惑地抬头看过来后,又屈起手指敲了敲,换来堇的一通捶打,兄妹二人笑闹了一阵,淳心中一动,也从口袋中掏出手帕,就像是神堂清叶做的那样,细致地将面前的碗筷擦拭了一遍。
然后他笑眯眯地将碗筷递到堇的手中,自己则捧起另一只盛着米饭的小碗。
“多少吃一点吧。”他劝说胞妹,然后毫不意外地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了满满的迟疑和抗拒。
久我堇发出不情不愿的声音,“可是,哥,这个菜真的能吃吗?”她轻声说出了大家都不愿去想的某种可能性,“这个里面,该不会真的有……”
“不会的。”
久我淳立刻打断她的话,“不要吓唬自己,这家的夫人也说了,并没有用……那个肉。今晚我们去不了其他地方,如果运气不好的话,甚至可能明天也得暂时留在这里。”
他顿了顿,稍稍缓下语气,又好言好语地劝道,“阿堇,我知道你不习惯,不过多少还是吃一点,好不好?”
听他温声细语地这样说,久我堇犹豫片刻,最终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端起碗筷,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而在片刻之后,她是否会因此时的决定而后悔,尚且无人能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