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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赛:
7月26日-8月26日
去年隆冬,他在蒙城和室友的租房合同到期了。菲德里欧抽出空在电话里和前室友聊了两句,表示自己没空过去。“即使快要圣诞节也不成——我的确有点时间了,但是这不代表我有兴趣穿过国界线……”他尝试去讲道理,并且拒绝多付自己那份不应该付出的房钱。同时巴勒莫男人把自己挤进灰扑扑的玻璃门,沿着台阶往上走,这栋楼一共三层,他在二楼拐向常去的茶餐厅,坐在靠近外面走廊的位置上。室内十分温暖,散发着食物和柠檬清洁剂的甜香。一台电视吊在天花板上,播放一出全是亚洲人和广东话的电视剧。
他挂掉电话,叫了一份炒饭。下午三点半,店里除他之外无人光临,后厨里传来铲子翻动的声响。这时门又开了,一个高个子男人从楼上下来,穿着室内拖鞋,鞋底还带着一些水迹。他的头发湿淋淋的,捆成低马尾,浑身带着一种刚洗完澡的清爽,这副身材过于魁梧,以至于在东亚人里应当及其少见——菲德里欧瞟了一眼他宽阔的肩膀和后背。
男人走到柜台前,低下头(柜台太矮了),“浴帘又掉了,”他说,用的是带着一点口音的英语,“上次你们拿来的胶带不好用。”
“我会去修的,”老板娘点头,用广东话回复他,“——洗澡水,还好用吗?”
“还可以,”他说,说话称得上慢条斯理,“就是水压有点小,”他在“水压”那里顿了一下,“你知道的……洗头不大方便。”
“厨房要走水啊,那是同一条管道——”老板娘说,“我去叫我儿子修一修。”
她转身从出餐口端出炒饭附送的鸡蓉清汤,一边跟他说话一边上菜。男人转过头来,露出一张亚洲式的,线条坚毅的脸,在左侧腮帮和眉毛上有两道旧疤,看起来像个混了许多年的帮派分子。老板娘身高只够他肋骨,在围裙上胡乱擦了两把手,继续说:“住的还习惯吗?”
“不坏,”他说,顿了一下,又补充,“谢谢你让我住下。”
楼上还有房子出租?菲德里欧抬头又看了他一眼。老板娘站在柜台后面又寒暄了两句,炒饭很快也端上来了,在他埋头吃的时候男人又上楼去,再下楼来是为了还上次借的打火机,这次他穿上了外套和靴子,看起来要出门。菲德里欧起身结账,同他擦肩而过,等着找零的时候他问:“你们楼上还在出租吗?”
“嗯?不算,”老板娘说,在收音机里给他找几个钢镚,“他前天刚来,找不到房源,我就叫他住楼上阁楼凑合一下——怎么,你在找房子啊?”
“我——”
“还是去中介看看吧?”她指了指楼对面的“金龙房屋中介”,“楼上不好住的,他说只要便宜点,什么都可以,水是和楼下共用的,洗澡不灵便。”
菲德里欧点点头。把硬币装进口袋里,转身走了。
高二的暑假,气温拔高,热浪席卷台北市,空调朝外呕吐冷风,冻得骨头缝发冷。新雇佣的男保镖像一座山那样走进冰淇淋店的女厕所。他皱着眉,绕过发黄的洗手池,视线下移,第三间有一双穿着凉鞋的脚,指甲盖涂成粉蓝色,大脚趾蜷缩着抠进鞋底。他几步走过去,恭敬地敲敲厕所门,说道:“小姐。”
沉默的几秒钟,期间,一首布兰妮的歌顺着厕所门缝跑了进来,厕所间狭小,歌声在屋顶绕了一圈,没人说话,歌声又像一个找不到目标的拉拉队员一样跑了回去。林晓晓叫道:“你为什么进女厕所?”
“我想接您回去。”
她往后退了两步,抿紧嘴唇,想以此展示自己的决绝。保镖站在门口没动,他个子接近两米,身材魁梧,有一头很短的黑发,粗大的下颌角把他的脸撑得十分硬派,而宽阔的鼻梁无疑加深了这种印象,叫他穿西装的德行活像一只训得良好的狗。林晓晓在厕所里,抬起头就能看见他的一点点额头。她猜想那些学校里受霸凌的女孩们是不是也跟她现在一样,缩在水箱旁边,撑起一截脖子,尝试去说一些永远说不明白的道理。
“——您奶奶叫我接您回去。”保镖又说。
“……”
林晓晓打开厕所门。保镖站在那,像拼贴进场景的角色一样格格不入。你想接我回去吗?她在屈服中心想,但我难道不只是一位“使用者”吗?就好像学校里总有一些号称“提供服务”的老师总爱毫无来由地趾高气扬,因为他已经被生活教育了一通,并且意识到一点,那就是学生不是他的客人,家长才是,而使用者的心情在大多数情况下都会被枉顾。这种关系又错位又精确,就好像刚才跑进来的那首歌,上世纪末,男孩们用布兰妮mv里的露脐装和粉色绒球头花满足自己的性幻想,但现在这种潮流无疑又带上了经典的意味——1998年的潮流歌曲和经典的潮流歌曲,这其中的差距远得能填补20年,正如使用者与客人,之间的鸿沟在林家跨越了一两代。
林晓晓的青春期并没有在生长激素上对她慷慨,事实上,她自从小学毕业就没有再长个子,她双腿细得像新买来的粉红色圆规。柜台后的姐姐——妹妹,她才是个打工的初三学生——在她跟着保镖穿过桌椅时朝她挤眉弄眼,用口型问她要不要报警。
这不是她第一次被人当成小孩,在她15岁到17岁的三年时间里,这种有人拐卖我的游戏已经玩了好几次。警局的板凳上留着她的臀印,翻开报案记录,关于她的骗局的页数已经多得堪称喜剧。
“奶奶叫我回去的?”她问,也只有想到奶奶的时候,那种做了坏事的罪恶感才会缓慢地渗出来一丁点,“她留给我什么话了吗?”
“她让你别总给人添乱。”保镖干巴巴地回答她,顺手拧开空调,冷风涌出,顿时像凉水一样泡着林晓晓的脚腕,她往旁边坐了一点,又感觉凉风冲着她的脸。于是只能叫保镖“把空调调小一点”。在她说出这话之后,空调温顺地小了下去,带着一种叫她倍感熟悉的娇惯。林晓晓垂下眼皮,她忽然觉得自己所有故意和非故意的任性都毫无道理,因为实际上没人会因此改变,她今年17岁,去年16岁,再往前是15岁,叛逆期来得比所有那个年纪的女孩都要激烈,但没人真的跟她说过不要做,或者为什么这样做“不够体面”。她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保镖听见她有气无力地说:“那我以后不跑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