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深深地看了Garner一眼,冷淡地让这个长子跟随自己来到书房。
原本他以为这孩子是只只会依偎在母亲怀里躲避风雨的幼兽,可现在看来,这只幼兽竟不知什么时候羽翼渐丰,长出凶猛锐利的獠牙,竟已经有了置人于死地的力量,Gaunt家一贯的冷漠残忍在他身上被展现得淋漓尽致,这张画布,原来早就悄悄滋生了额外的颜色。
他为这孩子成长的迅速感到惊叹,或许,在这样一个傍晚,他心中的决策已经有了改变。
“你对你表弟这件事怎么看呢,Garner.”家主坐在他宽大的沙发椅上,背后是整扇玻璃,可以看到约克郡广阔的田野连绵,一直通往天边。
此刻太阳已呈颓势,呈日薄西山之相,仿若一个王朝的落幕,权利的更迭,它身边万丈红霞,是鲜血染就的残败旗帜,看起来声势浩大,可这衰败之相早有预兆,一切只不过是,大宇中倾罢了。
Garner垂下眼,他还这么年轻,甚至可以说是年幼,他等得起,当然等得起。
他眼睛一眨,上下两片眼皮一碰,那颗琉璃一样空彻的眼珠就被晶莹的泪水覆盖,慢慢地顺着眼角落下。他很快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鼻子眼眶通红,语无伦次地说:“是...是我的错,父亲,是我没有看好他......我多希望,现在那样痛苦的是我呢?”
家主一错不错地盯着他,与他如出一辙的冰冷眼睛里看不出什么明显的悲痛情绪,Garner感到自己被一条毒蛇盯上,猎食者毫不掩饰的眼神令人毛骨悚然,可绝不会让他惧怕。
因为,他与这条正值壮年的毒蛇,本就是同族的血脉呀。
Garner低下头,掩去自己眼中的讥诮神色。
或许是在自己幼子脸上看不出什么明显的破绽,家主终于收回自己探究的视线,似乎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那,真的是他要你带他去骑马的吗?”
“是的,父亲。”Garner仍在哭泣,但他的语气却像个听话的下属般恭敬,且有点格格不入的悲痛:“虽然十分自责,但是,的确是表弟要求的,父亲。”
他顿了顿,痛苦地合上眼:“我应该...应该阻止他的,是我的溺爱害了他......”
“没事了。”家主终于点点头,站起身朝窗外远眺,“多去陪伴你的母亲吧,Garner,她的心肠很软,多去安慰安慰她。”
他转过身,露出脸上刻意的哀伤:“你的母亲......一直都不肯原谅我,但你要知道,父亲是这样的深爱你们母子,永远。”
Garner似乎受宠若惊,家主知道,每个孩子都渴望一个美满的家庭,这孩子实在太像他的母亲了,原本他认为这不是件好事,可现在看来,或许他的性格并不存在缺陷,而对母亲的过度依赖对他来说未尝不是把趁手的武器。
果然,他看到长子的眼睛里又蓄满了泪水,露出明显的感激神情,这孩子抽噎道:“我...我明白的,父亲,我会帮您劝劝母亲的。”
家主既没拒绝也没同意,只是落寞地笑笑,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叹息道:“你走吧。”
Garner恭敬地离开,在掩上门的那一秒,书房的景象一点点与他隔绝,家主没有注意到,长子眼里真挚的情感在一瞬间消弭殆尽,眼角流下的泪水也冰冷起来,仿佛那些上一秒还蕴含着滚烫情感的泪水,只是些毫无生气的宝石。
不知道是不是姑母的讲述勾起了母亲尘封的梦魇,她又开始做起噩梦来,并且Garner再也想不出什么让她高兴起来的方法。
在整日笼罩着Gaunt宅的灰暗阴云中,传来个令人震惊的噩耗。
Garner的姑母,那个冰冷强大的精致女人,在她如今暗无天日的房间里癫狂起来了。
或许正是这十年来无边的痛楚与孤寂逼疯了她,之前那些冷淡自矜只不过是她的外衣,又或许儿子的悲惨遭遇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在Garner的姑母、家主的妹妹,和她内心火热的不伦的爱恋之前,她首先是个母亲啊。
或许儿子与兄长的相似使她把内心满腔火热的爱恋统统倾注到儿子身上,如今爱情的结晶碎得像儿子的腿骨,她在这场战役中一败涂地。
回顾这几十年的人生,多么寒冷孤寂,无边的寂寞包裹着她,或许,撒旦是总要她在疯癫与死亡之间做个选择的。
佣人在向Garner报告这个消息的时候,惊异地发现自己面前这个向来慈悲柔弱的少爷嘴角竟然噙了一丝笑意,他不敢细想,转身匆匆离开。
Garner向母亲报告了姑母的结局,在她面前强忍笑意,结局已定,他和母亲,是真正的胜利者。母亲虚弱地坐在窗边,垂下眼,握着儿子冰凉的手,轻声道:“Garner,你去为我泡一壶茶来吧。”
Garner乖巧地退出去,去柜子里取出母亲最珍爱的那套茶具,又取出些来自遥远中国的英德红茶,泡好一壶,端到母亲的房间里去。
在他看来,这着实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
可当他推开门,将红茶放到桌几上时,却惊异地发现,母亲在对着窗边默默地流泪。
他于是默不作声,轻手轻脚走到母亲身边,屈膝跪在柔软的地毯上,像他幼年时那样把头颅枕在母亲膝间,任由母亲温暖的手抚摸他柔顺的头发。
“Garner,Garner......”母亲用她干涩的声音喃喃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给你取这个名字吗?”
这是他们第一次提及这个话题,Garner有些诧异。
“Garner意味以一颗母亲的心对待所有人,我的主要我爱世人,要永远慈悲,可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囿于这样广阔的爱里,要做到这样太难了,太难了......”母亲低垂的眉眼像是教堂里的圣母像,而这样圣洁庄严的塑像却正在垂泪,泪珠从她眼角溢出,瀑布似的挂在她雪白的脸上,“或许我并不是个虔信的教徒,竟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可妈妈给Garner取这样的名字,本就不需要你这样慈悲,只是希望你...温柔又强大罢了。”
或许是母亲在窗前久坐受了风,又或许是姑母和表弟的遭遇使她惊吓,自从那天他们谈过话后,母亲便病倒了。
娇弱的凡人躯体的确难缠,又或许是心有郁结,Garner的母亲病得来势汹汹,却在床上躺了很久都不见好。Garner忧心母亲的身体,守在母亲的床边,可她最深沉的梦魇仍然按时光顾,好多回,她从梦中惊醒,看见床边的Garner时,都会把自己最亲近的孩子认作她梦里的恶魔,发出惊恐的尖叫。
但当她缓过神,看见儿子与自己相似的神情与举动,又会将Garner与魔鬼的形象抽离,愧疚地、痛苦地将他揽进怀里。
分不清梦境与现实让她恐慌,可Garner既然得知了她长达十四年的噩梦内容,就总有应对的法子。
在他眼里,“父亲”形象的反义词显然就是“母亲”。Gaunt家主冷漠、残忍、自私,而母亲是与他截然相反的,她拥有世界上一切高洁的品质,如果父亲是罂粟,那她就是朵娇艳的白玫瑰。
可是,即使Garner竭尽全力地使自己的形象向母亲靠拢,母亲的病情还是不见好转,甚至愈发严重。
同时,性格的错乱感也使Garner日久年深地痛苦起来,母亲的灵魂和自己的本能交织在一起了,鲜血淋漓,恶狼伪装成绵羊,可嗜血的本性无法掩盖,它藏进羊群里,因为胸中深入骨髓的痛苦用利爪将自己的皮服生生剖开,锋利的牙齿深深嵌进肉里。
Garner开始用利器划破自己的手臂,仿佛只有亲眼看见鲜红温热的血液流淌出来,他才会生出那么几分“存在”的真实感。
很久以前,有对夫妻总想生个孩子却一直没有实现。
他们屋后有个高墙围着的花园,里面住着一个女巫。有一天,妻子站在屋后的窗户看向花园,里头长着绿油油的莴苣,那莴苣看起来多鲜嫩,多清脆呀!妻子很想吃它们。可是,那是女巫的莴苣,她会很多法术,从没有人敢去她的花园。
妻子吃不到莴苣,日益憔悴起来,她对丈夫说:“如果我吃不到女巫花园的莴苣,可能会死的。”丈夫心疼妻子,就偷偷溜进女巫的花园,偷出了一颗莴苣。
妻子吃了莴苣,很快恢复了健康。可是第二天她又想吃莴苣了,而且要吃昨天的两倍。
当丈夫再次溜进女巫的花园,刚好被女巫逮个正着。
“好啊!”女巫说,“竟敢到我的花园来偷莴苣!”
丈夫连忙说:“我也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抱歉,可是如果我的妻子吃不到这里的莴苣,她可能会死的!”
女巫听了他的话,说:“我可以让你在我园里采莴苣,但是你要把你妻子生下来的孩子交给我抚养。”
于是没过多久,妻子生下一个男婴,女巫当即抱走了他,并给他取名叫:“Garner Gaunt.”
Garner Gaunt渐渐长大了,当他长到十二岁时,女巫把他关进了一座高塔。
这座高塔既没有楼梯也没有门,只有一扇窗户。女巫想进去时,就对着窗户喊:“Garner,Garner!把你的长发垂下来吧!”
Garner就把他淡金色的长发放下来,让女巫顺着它爬上来。
Garner总是一个人呆在高塔上,无聊时就用熬魔药来打发时间。一天,一位英俊的王子路过高塔,嗅见了淡淡的魔药味,他于是等啊等啊,等到了Garner走到窗边倒掉魔药的那一小会儿,他立刻就被塔中人给吸引了,于是想爬上高塔,却怎么也找不到高塔的门。
从此以后,王子每天都要到高塔下看Garner熬魔药,一次,他正在欣赏Garner的容貌,远远地看到女巫走来了,就躲到一边。王子看到女巫冲着塔顶喊道:“Garner,Garner!把你的头发垂下来吧!”Garner于是立刻垂下他的长发,女巫顺着它爬了上去。
第二天,王子学着女巫的样子在塔下喊道:“Garner,Garner!把你的头发垂下来吧!”很快,淡金色的头发就像缎子一样垂下来,他顺着头发爬上去。
Garner看见钓上来的是个陌生男人,大吃一惊。王子和蔼地说:“我是Lancelot,是本国尊贵的王子,我被您深深吸引了,才爬上来见您,请问您愿意跟我离开高塔吗?”
“可是,您不是和邻国公主有婚约吗,我的殿下。”Garner泫然欲泣。
“只要您能跟我一起走,我马上就请求父王退婚。”
Garner非常想跟王子一起走,可是他却有难言之隐,于是他背过身去,眼角滑下几滴晶莹的泪珠:“不是我不想跟您走,殿下。我被女巫关到了高塔之上,您要想放我自由,就只有带来她的头颅。”
王子已经被爱情冲昏头脑,他冲动地应下,在深夜躲进了高塔里,直到女巫到来。
“Garner,Garner!把你的头发垂下来吧!”女巫站在高塔下,喊道。
Garner把他长长的头发垂下去,没一会儿女巫就爬了上来。
“我的好孩子,我给你带来了你要的书,一本《魔法药剂与药水》。”女巫和蔼地说,从她臂弯的篮子里掏出来一本精美的书籍,“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吗?我下次可以给你带来。”
Garner却并不去接她手里的书本,只是背过脸,默默地淌眼泪。
女巫不明所以地绕过去,看着Garner苍白的脸,问道:“我的好孩子,你哭什么呢?是这几天看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吗?”
Garner却紧闭着眼,绝望地叫道:“您还在等什么呢!”
于是,王子从窗帘后跳出来,大喊一声,把最锋利的匕首刺进了女巫的心脏。
“你终于自由了。”王子牵起Garner冰冷的手,深情地说。
“不,并没有,我并没有真正地自由,殿下。”Garner却这么说。
他站起身,在窗前深情地吻住王子,在月光下,他淡金色的长发熠熠生辉。
“只有摆脱了您,我才算真正自由了呀,我的殿下。”他苍白俊俏的脸上浮现出冰冷的神色,在王子耳边留下这么一句呢喃过后,毫不留情地把王子推下高塔。
可怜的王子爱上了一条毒蛇,于是总要付出些代价。
做完这些,Garner脱下繁复华丽的裙子,找出准备好的长梯,离开了这座禁锢了他十多年的牢笼。
在逃出森林的路上,他精致的脸被荆棘划破,衣服更是破破烂烂,所幸,当他淌过第三条潺潺的小溪时,他遇到了正在打猎的猎人。
“好心的猎人,请您发发慈悲吧!”Garner哭着跪倒在猎人的马前。
猎人也被他蛊惑,动了恻隐之心,于是把他扶上马,带到了都城里,最后,Garner在都城的集市里开了一家药剂店,富足地过完了一生。
“芽芽,改日我去给你聘只狸奴如何?”
在春日里的某一天,张椿突然这样说。
西市口的那只母猫下了一窝小崽,如今刚满月,正是好玩的时候,多少人都虎视眈眈地盯着那几只圆滚滚、肥溜溜的猫崽子,再不下手,恐怕张椿就只能聘那只凶悍的母猫了。
说办就办,李芽喜欢这猫,于是张椿就很把这事当个正经大事来操办,他们先去街口鱼铺子买了二尾黄鱼、二尾鲢鱼、二尾草鱼,拢共六尾,讨了个吉祥如意的好彩头,又郑重其事地找到那只做了母亲的狸花猫,将“聘礼”双手奉上。
趁母猫站起身去嗅闻那几条散发着新鲜腥气的鱼时,张椿忙压低声音道:“看上了哪只,快去选,等它看完‘聘礼’,心里有了防范,这事就成不了啦!”
李芽被他如临大敌的模样逗得直发笑,那几只团在一起“咪咪”叫着的小猫崽她都很喜欢,它们又全是狸花纹的小家伙,挤挤挨挨地窝在一起,一时间真看不出什么差别。
张椿一直在她背后催促,李芽干脆心一横,随便拿了只最大的抱在怀里,小东西闭着眼,却已经无师自通地学会用脑袋蹭人了。
“嗳呀......”
这只小猫崽又娇又软,看得她心都要化了,奈何还没等她和这只肚皮鼓鼓的小狸奴亲近亲近,张椿就火急火燎地拉走了她。
李芽觉得好笑:“你干嘛呀?‘咪咪’是我明媒正娶聘过来的,又不是做贼,你心虚什么?”
“你把人家的亲儿子带回家了,几条鱼就想打发掉吗?这母猫平日里有多凶悍,你又不是不知道。”张椿接过李芽怀里叫声尖尖细细的猫咪,捧在手上,翻过它的肚皮瞧了瞧:“——哦,原来这是个姑娘。”
“姑娘、姑娘,那就更金贵了。”张椿暗自嘟哝着,下定了决心,已然有了几分像模像样的责任感了:“我们要看好她,决不能被外头的坏小子哄骗着得了手!”
李芽更觉得好笑:“她才多大呀,你就开始关心这个?”
“须得防微杜渐,防患于未然......”他嘟嘟囔囔地说,用袖子把小猫遮起来,仿佛怀里揣了什么宝贝。
“哦——”李芽拉长了声音笑他:“不许外头的混小子把咪咪骗回家里,你倒是用两只大雁从我爹娘那把我给骗走啦!”
张椿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稍稍降下了些。
他们江湖儿女向来是漂泊的浮萍,可家里一旦有了只娇娇软软的活物,仿佛二人就有了牵绊,好像这个仓促之下购置的小院子,真真正正像一个家了。
三个月前,张椿在草原上亲自捉了两只最神气最凶悍的雁送往苏州府,叮嘱了许多遍要将这雁好好喂养,务必全须全尾地将它们送到地方。
叮嘱完,张椿偏过头,冲李芽露出一个坏笑:“草原的动物凶悍,把这两只雁送到苏州去,吓他们一大跳。”
李芽也“吃吃”地笑起来,几乎想到哥哥看见这两只明晃晃的“下马威”时精彩的表情,乐不可支。可笑着笑着,她却难过起来:“我...我有点想家了。”
江南儿女长在三月里,自小就向往塞外草原的风光,大马金刀,有最广阔的天地,但真当到了这,却又思念起家乡的景色了。
张椿就哄她:“没关系,苏州与塞北一来一回三个月,三个月后,你就见得到你哥哥啦。”
于是像每个待嫁女儿一样,李芽被苏州水土养出的白皙皮肤上,透出一抹不容忽视的、好看的红。
清晨起来,李芽去羊倌那儿买了碗生羊乳,端回屋里,分出一小碗,煮沸了,搁在屋外晾凉,倒进咪咪的小食碗,又把剩下的煮了,加上杏仁、茉莉和糖块儿,盛在白彻透亮的瓷碗里,淡黄的羊乳散发着杏仁的苦味和茉莉的香气,热腾腾地冒着白烟,在塞北初春的寒冷空气独具诱惑力。
这是典型的江南做法,李芽小时候不爱喝羊乳,阿娘就这样煮给她,又香又甜,热乎乎的,驱散了梅雨天的潮气。
张椿一大早就出了门,带了佩剑,去草原练武,李芽起得晚,醒来时院子里已经空荡荡了,所幸有咪咪陪着,也不觉得无聊。
她鼓起嘴巴,吹散蒸腾的热气,一点一点趁热将羊乳喝了,一整碗下肚,肚皮鼓鼓的,圆溜溜。咪咪也喝完了它那一小碟,嘴边的小胡子被奶水湿润,粘连成一簇一簇,肚皮也被撑得鼓起,溜溜圆。
李芽越看越觉得它可爱,把它抱起来团在怀里,怎样都爱不够。
这时门外嘈杂地热闹起来,这在这个边陲小城里是罕见的景象,她匆匆放下咪咪,好奇地推开大门,探出个毛绒绒的脑袋。
是一队车马经过,浩浩荡荡的一大群人,抬着用红布包裹的箱子,人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他们在院子前停下,队伍中央的轿子上却下来个脸色发黑的富贵公子,脚步虚浮,脸色惨白。
他抬头看见正探头探脑的李芽,登时眼含热泪:“芽芽!你瘦了!张椿那厮是不是没对你好?!”
......不,哥哥,现在看起来是您更瘦一点。
李叶的大嗓门引得邻里都往这边看,李芽脸上火辣辣的,从前不觉得,现在看哥哥怎么看怎么丢人。
这时张椿拎着剑慢吞吞地走回来了,右手提剑,左手拿着糕点——这是他昨晚答应李芽给她捎回来的栗子糕,刚出炉,还是热乎的。
李叶看见张椿,像见了什么杀父仇人,双眼通红,但到底还要脸,没在众目睽睽之下冲上去给他一拳。
“当初你把我妹妹带走时是怎么说的!”李叶咬牙切齿:“这就是你说的‘我一定会把芽芽当妹妹照顾’?”
他从怀里掏出张纸,摔在地上。
张椿并不着恼,弯下腰把纸捡起来,掸去灰尘,展开一瞧——是他随着雁寄过去的婚书。
他咧开嘴一笑:“大舅哥。”
李叶险些被他气昏过去,哆嗦了半天才憋出个:“你他妈的瞎叫个几把!”
太污秽了!
这哪是未出阁的女孩儿听得了的话,李芽拿眼剜哥哥,又羞又气。
张椿更加从容了,李叶怎么看他怎么碍眼,洋洋得意耀武扬威,活像戏台上奸邪的小人。
“啊呀。”张椿故意假模假样地惊叫一声,指着李叶身后一抬抬的箱奁惊讶道:“这......这就是岳父岳母送来的嫁妆吗?如此看重,小婿三生有幸,劳烦大舅哥千里迢迢又走水路又行山道地护送过来了!”
他不提还好,一提李叶就要想起来这一路上的苦难,因着水土不服和路途颠簸,他几乎瘦得脱了相,喝口水都忍不住吐个干净,更别提吃食。
李叶脸色青白交加,额上青筋暴起,忍了又忍,终于没控制住,“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李叶这次来并不是为了找张椿的茬,实际上,双方父母对这门亲事都很赞成,李家让家中长辈卜算了几个吉日,递到张椿这准新郎面前,让他去选。
张椿毫不犹豫地选了最近的日子。
面对李叶仇视的目光,他无辜地摊手:“夜长梦多。”
梦多什么梦多!李叶带妹妹回家的心都有了。
日子被敲定,其他的事情便也提上日程了,婚期选在一月后,塞北渐渐暖和起来的季节,因着张椿的一句“夜长梦多”,他们准备的时间便骤然缩短起来,好在喜服都是现成的,李家请了全苏州最好的绣娘置办这身衣裳,霞帔用了百余颗珍珠,喜服上的刺绣掺杂了金线,阳光下池水波光粼粼,鸳鸯交颈,栩栩如生。
他们临时置办的小院也在下人的布置下有几分“家”的样子了,处处焕然一新,廊下那株被养死的兰花换成了新的植物,目前只有绿油油的叶子生长着,没有开花,因此尚且看不出这究竟是株什么。
苏州的喜婆来不了塞北,他们就只好在这小城里寻了个有经验的婆妇,送亲迎亲都出自他们购置的小院儿,实在是有些滑稽,可这场昏礼仍然热热闹闹,敲锣打鼓,张椿骑在马上,煞有介事地带着迎亲队伍绕着小城转了一圈,额上的红痣几乎要与喜服一个颜色,少年的脸意气风发,新郎官如此俊美,貌若好女,叫人好奇新娘子又是怎样的国色。
李芽伏在哥哥的背上,兴许是这宅子终归不是自己从小住到大的家,倒真没有想哭鼻子的意思,反倒是李叶,鼻涕一把泪一把,临走到门前还在苦口婆心:“呜呜呜呜呜呜芽芽,呜呜呜呜你要是想反悔......呜呜呜呜呜呜还来得及......只要你一句话,哥哥立马带你回家呜呜呜呜呜呜啊......”
“......”
“呜呜呜呜呜呜芽芽,咱们回家吧,哥哥给你盖个绣楼,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把你藏进去...管他什么张椿王椿,都近不了你半步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于是,李芽硬挤出来的泪意又憋了回去。
新娘子上了花轿,就算是正式出嫁了。一个女郎的前半生和后半生被这小小一顶轿子割裂开,进去时仍是个羞怯的少女,出来后,就是个忐忑的妇人了。
迎亲的队伍摇身一变成了送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又是一圈,轿子停在小院门前,按照习俗,新郎官要踢三脚新娘子的花轿,给个“下马威”,以示警戒。张椿翻身下马,那三脚踢得简直像小猫睡梦中挥动的爪子,蜻蜓点水般挨了挨轿门便作罢了。
围观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巨大的“嘘——”声,男人们哄堂大笑,嘲弄张椿惧内,这喜气洋洋的新郎官也不恼,竟不顾流程,钻进花轿横抱起新娘,大笑着跨过火盆:“便是个悍妇我也认了!”
笑声中夹杂着李叶恼怒的大吼:“你说我妹妹是悍妇?!”
李芽盖头下的脸悄悄地红起来:张椿知道她胆小得不敢跨火盆呀。
新娘一路被新郎抱到堂前,象征性地拜了天地,又一路被抱进新房。
张椿接过喜秤,挑开新娘子的红盖头,旁边的稳婆见缝插针,拍拍手,笑道:“挑盖头,落头红,好一个玉凤配金龙!”
李芽天不亮就起来上妆,或许塞北与江南风格不同,新娘子的脸上被扑了厚厚一层白粉,惨白的脸,血淋淋的唇,彤云密布的胭脂,浮翠流丹的人,一点看不出来李芽平常的灵动狡黠了。
这种连李叶看了都忍不住别过脸的妆容,张椿却面不改色,笑盈盈地赞道:“好看!”
这时李叶倒不得不承认,他们两个之间,或许真的是张椿更狠一点。
李芽信以为真,红了脸,羞答答垂下了头,喜婆见缝插针往她嘴里塞了个丸子:“生不生?”
李芽下意识嚼两口,“哇”地吐出来:“生的!”
众人便都揶揄地笑起来。
可惜的是,张椿并不能与他的新娘温存太久,大舅哥铆足了劲就等这一天,下定决心要让张椿出丑,这是男人间的博弈,酒过三巡,互有胜负,但粗略看来,好像是张椿胜场更多一些。
起码他能强撑着走回新房,而李叶,李叶又吐了一地。
烛火明灭,似乎连李芽惨不忍睹的脸都在这烛光中显得动人了许多,她真的相信了张椿的鬼话,觉得张椿爱她这身装扮,硬生生顶着满脸白粉等了半个晚上。
张椿看她一眼,“哇”地一声吐了满地。
或许新娘真的是悍妇,总之,新郎官当夜没能进屋。
偏房睡着也很舒服。张椿在大舅子的鼾声中这么安慰自己,窗外月明星稀,疏风朗月,他与李芽看过很多这样的景色,可却也没看过很多这样的景色,不过时间足够,日子也长,他们总有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