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那年父亲为了向我赔罪给我买了一个新的棒球手套。
老实说我不恨他,小孩子看到礼物总是会变得不那么记仇。那新手套上的图案是一只海鸥,我没见过这种牌子,他大概是随便挑了个便宜的。那时候我欢喜了很久,然而左手臂骨裂还没好,打着石膏板,用上也只能等下学期开学。好像就是从这个时候我必须学会用右手写作业拿汤勺,也算一种因祸得福。
母亲离世的时候表情很痛苦。她吞下的安眠药剂量不够,但发现也为时已晚,医院没能抢救回来。我父亲在难得清醒的情况下告诉我,她是去环游世界了,可能好几年都不会回来。
去他妈的,她是死了,我又不是傻子。
因为受伤,我只能坐替补席——本来作为年纪最小的队员,我也没有机会上场。教练身姿挺拔地站在场边打手势指挥,队友们在棒球场上奔跑,我透过阴影去看阳光。
球队是我当年呆得最舒服的地方。我们彼此熟悉,也没有彼此关心到家庭的程度,有些队友是单亲出身、有些队友是富家子弟诸如此类的话题基本都要等到当事人退队之后才被传播开来。在这里没人知道我是家暴受害者,我可以尽情地笑,而不会因为不愿配合人们的可怜被骂成心硬。
有次,我在泰勒的诊所里看到了一盒护士没收起来的杜冷丁。没等我反应,泰勒就把盒子放进医药柜最里面。他说这东西不能乱碰,我笑笑,我可能比医生还要清楚那危害有多大。我想提醒他会有吸毒的人很需要它,他们甚至可以为了这剂止痛药在医生面前撞墙自残,你就算铁了心不给,缝合伤口的时候还是要打。只要给过一次,就会没日没夜地跑来缠人。杜冷丁打得一次比一次多,毒品也会越吸越纯。
但泰勒是铁公鸡,两美元的钞票他也要斤斤计较,我的担心实属多余。
帕尼尼今天又站在公司门口。一开始大家以为又是个来卖保险的推销员,隔三差五地赶人走。我闹着好玩会指着真枪说水枪吓唬他。结果他虽然每次都会被吓到逃跑,但风雨无阻,一来二去我和他都混熟了,午休的时候还会和他聊哪家店里的热狗做得最好吃。偶尔威尔逊也会来凑热闹。不知道是他情商太低,还是故意膈应人,我快把“不欢迎”写在脸上了他依旧在我旁边不动如山地坐着。帕尼尼反应更大,胡编乱造几个借口就马上离席,跑得比兔子还快。然后威尔逊就会顺理成章坐到我对面,乐呵呵地叫服务员点单,我隔着巧克力巴菲瞪他。
他好像从来都不反省自己为什么不受欢迎,而且非常自信。
他就是故意的。
点完单之后他又开始谈论工作。什么样的人会在午休时间谈论工作?这么大个公司没人能缝上他的嘴?通心粉端上来的时候他终于开始闭嘴吃饭。我发誓我很少反感一个什么人,他可能是唯一例外,虽然他什么都没做。
在我入职已经三四年的时候,公司让我和蒙格去抓个人,是个被盯了好几周的毒贩。这个人以贩养吸,档案里写着二十岁,看上去却有四十。档案比人诚实。蒙格没想给目标逃跑机会,直接把门踹了开。映入眼帘的是满地的针管,还有目标瘦骨嶙峋的身体。
那一刻我的行动完全脱离了大脑的控制。我抓住他的头发往墙上的镜子撞去,然后拖回来压在地上揍——我果然还是继承了我最痛恨的暴力基因。人脸这么软,骨头又是这么硬。一开始毒贩还在求饶,再往后就只有呼气的声音。我拳头上和他脑袋上的血一齐滴落到地板上,汇成了世界上最小的湖泊。直到蒙格拿枪指着我的后脑勺冲我喊道“够了”,我才完全停下来。面目全非的犯人确实不好交差。
接下来的发展出乎意料。毒贩趁我们两个不注意时拿起地上的碎镜子割喉自尽。他下了死手,血一秒之间飙到我的脸上。此后的事我完全不记得,蒙格告诉我我当时崩溃了,拿手去捂喷血的伤口,发现于事无补后想对着尸体补两拳,强行把我拉起来又在歇斯底里地骂死者卑鄙。他以为自己搭档狂犬病发作,用手蒙上我眼睛时发现我在哭。
我很想问问我的父亲。问问他为什么会如此痴迷海洛因制造出来的幻觉。难道清醒时有这么痛苦,需要他不断地,不断地去逃避。他到底经历过什么,才一步步变得如此无药可救。我想知道。我把遗骨全部抛进大海时,我想悲伤,但控制不住发笑。
如果现实能这么好逃避,我也想折寿三分之一。
沃夫桑德帮我兜了底,但报告还是得写。他和威尔逊坐在我对面,一条一条地念这四个人合力伪造出来的事实。手上的伤不算严重,威尔逊依旧帮忙写了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我曾经很反感这沆瀣一气的做派,事到如今却深陷其中。报告上交之后威尔逊递过来一杯咖啡,他指了指自己的脸说,你的眼神很不妙哦。
我没心情整理表情,问他杀过人没有。威尔逊一愣,笑眯眯地说这种事在所难免嘛,总是会经历几次,只要人不死在审讯室,总有办法可以瞒过去。
我可真讨厌他。
那之后,公司很长一段时间内没再分配给我毒品相关的任务。曾经我也以为我能控制,原来我一直没能过去。
在一次棒球比赛之后,我的队伍路过公司。那天在搞什么活动,门口围了一堆同龄小孩,他们的中心是一位高大的警察模样的人。大概是在送糖。我远远地站在街对面看着他们,教练推了推我的肩膀,让我也去。
想来那个人应该是老板,我接过糖的时候,他祝我能成为想成为的人,他一定想不到我现在在他手下工作。
我抱着棒球手套回家的时候,也不会想到我的父亲拿着刀在等我。
如果每个人都能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那世界早就乱套了不是吗?
阿尔伯特的助手曾在我身上花费了很长时间。她是我俩大学时期的学妹,写字很漂亮,成绩也不错。看得出来她喜欢阿尔伯特很久,却不敢表白,成天泡在我这里假装自己并不在意。
我想给她支支招,但非血缘关系的哥哥也算是一种“私人资产”,中间横插一个从天而降的男人已经让我不满许久,更不想拱手给她。只有我和她在吧台旁边的时候,她摆弄着那杯莫吉托,试探地问阿尔伯特有没有喜欢的人,我一听就使坏,说有,是个西班牙大帅哥,没想到吧!
她表情变化精彩极了,站在吧台后面擦杯子的玛利亚看了我俩一眼,差点就把手上的冰锥递给她,助她完成这一生一次的激情犯罪。
我最后认真地建议她自己去问问,反正旁人说的真相她都听不进。
玛利亚下班之后换了身裙装。我很少见她穿裙子,难道今天晚上有什么盛大的约会?我问她,她穿上卡其色风衣,像看傻子一样怜爱地看我,说只是想穿给自己看。
每周三我都会送她回家,这天我没有夜班,黑帮和混混横着走的城市并不安全。过桥时的风没能把我的醉意吹醒,我感觉天地震动,整座桥都在风中晃。不知不觉玛利亚已经贴到我身边牵住我的手。我俩在桥的最高处停下,城市还灯火通明,一辆辆汽车从我们身边飞驰而过,我突然想叫喊,没人能在这种状况下还压抑自己。快三十岁了我什么都有,想着知足常乐,却依旧能感受到自己十分渺小。
我跟玛利亚谈论“great friendship”,动机确实不纯。她不知道自己长得漂亮,神情忧郁,惹人喜欢。假如她哪天背叛了我,我会伤心得比别人久一点然后原谅她。现在她挽着我的手,我反而有些不自在。她问我为什么要欺负人家小姑娘——天地良心,我说的都是实话。长这么大,我骗过谁呢?
玛利亚叹气。我一屁股坐到桥的栏杆上,手还和她牵着,我对自己天生拥有说什么都像假话的气质心知肚明,乐得自在。我只是尤其喜欢有关事实的恶作剧。玛利亚突然靠近我,冰凉的手心贴在我的脸上,灯光打下来的阴影让她的脸变成一团黑。
我分不出真假,她说,我想信任你,但……
我笑了一下,把她捧着我的脸的双手拉到脖颈上,自己的双手覆着她,说想让她帮个忙。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快,没等我抓紧她就抽回了手顺势给了我一巴掌,声音很响,但下手很轻。
你有病,她快急哭了,听着,派力肯,想自杀的话不要带着我一起,你不要老是想着操纵别人的人生。
看着她这幅表情我突然有想要拥抱她的冲动,至于操纵她的人生我更是没想过。我单方面对她忠诚就已经足够。我只希望她不要忘记我,我相信如果我哪天消失了,她一定会比爱丽丝更早地找到我。她太不安了,不安到我怎么说都不愿意听。当我上前一步的时候,她跑开了,甩下一句“贪心不足蛇吞象。”
看起来是我给的太多让她过载了。
阿尔伯特的助手自己申请调职离开了这座城市,一切都像没有发生,除了阿尔伯特那天大早上跑来跟我兴师问罪。
我甚至没来得及穿上衣,就坐在沙发上和他对着静坐。爱丽丝牵着维克托,出门之前,幸灾乐祸地冲我挥挥手。等人只剩我俩之后,阿尔伯特开始掰扯对错。要我说这做检察官的利害分析一点都不比我这个搞预审的差,直截了当就是一句,他不想让同事知道自己下班以后的生活。
我想那岂不是正好,学妹自己走了,难道你还想吊着人家不成?
我亲爱的哥哥沉默,他竟然从没察觉到这份长久的心意,傻得我想当他的面大喊“我爱你”看看会有什么反应。
维克托打棒球的样子让我想起我的童年。现在的设备比那时候好太多了,甚至还有陪玩和儿童公园留给他放肆造作。
他是个很正经的小孩,从来没见他玩笑过,我坐在观众台上,看他稚嫩但一丝不苟地给朋友分配位置任务。作为一种基因的延续,他好像筛除了我身上所有的恶意,他是一种难得可贵的诚实。
我带着礼物去找玛利亚赔罪。她确实被我吓坏了,门只开了小小的一道缝,露出半张脸盯着我看。我第一次不知道如何缓解这份尴尬,站在她面前傻乐。
她一直在悲伤地为和所有人分别做准备,我作为粗暴生硬的变数让她不知所措。她终于缓了缓推开门接受了我的道歉,泰勒说得对,这世上哪有人会拒绝马卡龙呢?
玛利亚并没有邀请我进屋,她把我独自留在门口罚站,像个在闹别扭的妹妹。我以前冲阿尔伯特发脾气的时候,他也会这样想吗?
白天的桥令人踏实。地上有些朝我直冲过来的阴影,那是迁徙的群鸟,不知道换季他们要飞往哪里。
真希望明年还能与它们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