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平!你的酒钱!”
不知道谁喊的,从馆里递出来,到这街上也只剩个尾巴。被喊的那个更不在乎:是多了还是少了,若是少了自会有人追出来,若是多了,便算今日的心情钱。
心情好啊!哪里是这样容易买出来。她掏掏耳朵,好像真的没听到有人跟来,只剩风声了。今日风也好,风急,天高,自有飞白过耳,蒋平眯着眼,眼中世界左右倾斜,却觉着树里不太对劲:你也不见她有半分严肃,步子仍是那吊儿郎当的模样,左踏时如虚凭风,要跌不倒,下一秒居然飞身便起,再回头已在树上,捉了条黑猫尾巴。
“又是你。”
这醉汉却用个笃定语气——她穿圆领,不系好,内衫居然还有百花楼带出来的墨痕,字迹妩媚,另有些风情,一笔歪了,连同口脂吻在她怀里。
被捉的人叹口气,说,我以为你醉个半死,怎么清醒成这样。
蒋平只问,找我作甚?徐止便答,找你酒钱。
黑猫一头乱毛,没睡醒的样子,掌心里摊着铜板,递给她。蒋平松了那尾巴,又落到地上,兴趣缺缺:只是跑腿?那不必了,你这小孩,留些钱买件冬衣去吧。
那长辫甩一甩,更像条漂亮的尾巴。徐止看着发呆,又不动声色移开目光,说,冬衣我有。
蒋平又问,找我作甚?徐止不答,仍在墙上。
这种流落小猫,蒋平也不太放在心上,兀自往前去了,哼一首曲子,调也歪了几句,随风吹得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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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平便是梦中杀人也并不奇怪。
她醉起酒来清醒得像鬼,平日里收住的拳脚打全一套,是排山倒海破竹来,烈风过野摧枯朽,更莫要提使刀:她也使刀,使刀更行云流水,千钧得怪异,好像压抑山洪一日起,恶鬼门关百年通,大开大合,只取首级,不屑手足。
手足?蒋平不信手足,手足不如刀,刀在手中,如天地间任我行,行路难时任我平。刀要挥去哪里,便可挥去哪里,手足却不可以!手足说不明白,是血肉魂骨,是梦中折钉,醒来又握着刀,忽然不知道挥去哪里!
于是真就醒了,那刀已入树中三分,再难抽出。她原先真要劈这树么?我看不尽然。那树是蛮力破土,生长在村口,生长在心口,教会自己原来有力气,便可挥刀拦路,斩断别人的生活。
蒋平看着手里的刀,心想,我便也要如此么?我便也该杀死谁么?
她又喝一口,要醉个痛快:谁也杀不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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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止问,喝茶么?金离说,不了,谢谢。徐止对着那条尾巴说,你喝么?金离愣了愣,很配合地甩一下,说,不了,谢谢。
徐止说,那你喝茶,这尾岂不是不知道茶香?金离就笑,说,那徐兄见花开,有风过,却嗅不到味道,是否寂寞?
这猫耳朵动了动,眼睛游到一旁,说,啊,知道了。
镇安司其他人早同金离说过,这捡破烂的,脚步轻又快,到处乱窜,不知道怎么神出鬼没,而且邋里邋遢,哪都有他。尤其那百礼还说,这徐止是条猫,怕是看上你这条鱼,嘴痒了,要吃两口。金离就笑,真的假的?
他其实也感到奇怪,公务繁忙,每每清闲换岗时,徐止却总能蹲在这里等到他,就像算好时辰,特地来的。
那猫有时候困了,就在树上睡觉。有一次他半路忽然跳下来,金离好像终于有些好奇,就问,小白老板,不去做些生意?
徐止就说:“捡破烂的生意,做与不做,都是那样。今天困了,就不做,明天没死,那就做。”
金离接下来便不问了,人与人之间的靠近,总是需要些缘分,缘分说出口来,便是破了的河水泡沫,他十分清楚,于是只微笑:“在下还有一刻便……”
徐止就打断他——这猫是挺没礼貌的,也只有金离不介意:“我知道,你要换岗,从这条街寻起。我是来告诉你,那边桂花开了一树,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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捡破烂的猫终于醒来,雨停,霜重时,他抱伞出门,去护城河边。百礼眼睛尖,早早看见他,于是鬼影一样踏夜风,游墙沿,跟过来说,小白老板,亲自来捡破烂啊?他就闷一声,说,嗯,我通常还亲自去死。
徐止旁若无人,在水沟飞檐走壁。百礼觉得好玩,同样是猫,有这样不怕脏的,吃好喝好,还掏垃圾:见他伸手扒两下,困得那脑袋几乎掉进去,居然爪子还带起来一个钱袋子。百礼又说,哟,小白老板,开张了啊?他翻了翻,污水水稀里哗啦的,从他手上流下去。说:“官爷,这儿有官银,上游死人了,您闲得无聊,不如去巡逻吧。”
百礼歪一下头,说,你捡到了官银,我再把你捡回去,是不是官银换赏银,赏银换酒吃?
徐止面无表情把钱袋子扔沟里,泥水飞溅:“徐某乱讲的,徐某没有官银,徐某只是想打发官爷。”
官爷却拿着一种笑意,说,大家都是猫,我看你嗅觉灵敏,咱们互帮互助过个年嘛。徐止说,不巧,徐某嗅无味,倒是可以帮官爷捡捡垃圾。百礼说,是吗,我看你嗅觉挺灵的,昨晚百花楼失窃案,戌时三刻你在哪里?
夜风凛凛,乱长街灯,破月底云,人影昧。徐止抬头看她,甩了一下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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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后,天光破,百花楼歇业,窗启,扑面漫出欢靡酒气,徐止翻进来,尾巴上拴着的骨头把瓦片砸出点动静,他本来懒得管,想了想,有个女人好像换了新的琉璃瓦,于是木然地回头看一眼,雁过无痕,鸦雀无声。
屋子里有个男人,衣衫不整,未醒,估计楼下的马车就是来接他的。屋子里还有个女人,梳洗打扮,清醒,抬眼看徐止,对那少年脸庞似有不屑,却转了转眼睛,并不明显,以为是穷酸小子。
只说:“小公子,来错地方了吧?不过脚下功夫了得,下次从正门带银子来。”
那捡破烂的小儿毫不在乎,好像来这房间只是借道,轻车熟路。边走边说:“徐某嘴上功夫更好,姑娘试试?”
那姑娘是新来的,自然不认识他,还没回话,就看徐止已经出门。门外不知什么人,袅袅身姿,皓腕霜雪,伸手过来掐他的耳朵:“再欺负我们新来的妹妹,我把这玩意儿穿咯。”
徐止就啧一声,给她捏得头都歪到一边,说,好好,多个洞也是多个招牌,给姐姐的百花楼添砖加瓦。
那老板娘微微眯了眼,笑意温和,却刀一样抵在他脖子上:“添砖加瓦?要死快哉莫摔我瓦,以为刚才进来我不晓得?”
徐止说,我看姐姐玩的买卖学的。茉莉笑得更深了,那猫耳还在她手里呢,刚要开口,徐止从善如流,说,茉姐,来打听点儿事儿。被叫做茉姐的女人挑一眼瞧他,发间流苏轻晃,如春风生,养万物情,声如脆玉:“小畜生,自说塞话,先去刷碗!”
是日,乌云密布,妖风四起,沉雷滚滚,大雨将至。癸卯拾肆奔行在小巷子里,已经记不清自己拐了多少个弯。他和同行的燕三郎分开太久了。
他也没有想到,一直在追的“妙手怪贼”是两个人。
这贼平日里看起来是个高挑女子,行窃时被巡街的燕三郎和拾肆逮了个正着,追逐过程中,那人长袍一丢,竟分成一高一矮两个小人儿,上面的女子轻轻一跃上了房梁,底下的男子身形一闪进了小巷。
“分开追!”
燕三郎轻巧,飞也似的跳上房去。拾肆也不敢放松,循着气味钻进巷子里。
长安巷子多,小路杂,拾肆还没怎么认全,只能靠味道来追踪。寒风裹挟着闷湿的气息涌进鼻腔,随之而来的是身后凛冽的寒意。
铮——
拾肆的剑还没来得及出鞘,堪堪挡住来人攻势。那少年约莫十四五岁的样子,比拾肆矮了一头,半边刘海遮住了脸,手持一对蝴蝶刀,眸光冷厉,声音沙哑。
“还真是朝廷的走狗。少管闲事!”
霎时间,短兵相接。
拾肆剑法生疏。他更习惯以身为剑。几回合下来,他渐渐落了下风。
那小贼也不与他纠缠,只是淡淡丢下一句“现在的镇安卫都这个水平了么?”然后便扬长而去。
惊雷乍响。
癸卯拾肆一时间不知道这道雷究竟是打在天上的,还是打在自己心上的。他只怔怔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双膝跪地,向前倾倒在地上。
他的意识有点模糊,但他不清楚自己究竟怎么了。直到耳边传来燕三郎的呼喊——
“拾肆,拾肆!”
“怎得流了这么多血?!”
“拾肆——!”
第三章 金戈无情,少年不器
癸卯拾肆的病在入镇安司三月有余后,初见端倪。
他从昏迷中悠悠醒转时,隐约听见奉离和君使君的声音。两人似乎在说些什么“不适合”、“太危险”、“暂时停止”之类的话语。
癸卯拾肆哼唧了两声,支撑着就要坐起来。
“小狗————”
燕三郎哭得惊天动地。
“小狗、小狗……对不起!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是我疏忽考虑不周,我不是个好前辈,你打我,你骂我罢!”
他扑在拾肆腿上,一边啜泣,一边用被子擦眼泪。
拾肆晃晃脑袋说,我不打紧的,吃了烧鸡就能好了。
燕三郎说,我现在就去给你买。
刚冲到门口,君使君把那猫儿拦下来说,伤员别吃那么油腻的,去熬碗蔬菜粥,碎点瘦肉进去。
拾肆不悦。到嘴的烧鸡飞了。
燕三郎离开后,君使君说你往后一个月先好好休息,别出外勤了。
拾肆说,我会好好儿干的,所以能不能别让我走。
奉离笑道,谁也没说要让你走。
原本支棱着的狗耳朵落下来。拾肆嗫嚅道,对不住。
君使君问,何谈对不住?
拾肆说,我不仅没抓到贼,还坏了镇安司的风评。
君使君朗声道,都是小事,就我印象里这镇安司风评就没好过。你先把身体养好,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拾肆又问,若我知痛,会不会好些?
使君笑道,等时候到了,你自会知痛的。
过了有几日,拾肆被准出门了。
他鞋也不穿,单披件小白袍,哒哒哒地在镇安司里来回跑。逢人便问:
“什么是痛?”
江燃被他问昏了头——
“痛就是很难受,很难过吧?啊……感觉不亚于在给先天失明的人解释什么是青色!总之,受了伤就会痛!你可千万不许胡乱尝试哦!”
寅栗子讲得声情并茂——
“痛就是一种……很让人讨厌的状态!就好像被人追着,想跑也跑不掉!你会想着,如果这种感觉能快点结束就好了呢——差不多就是这样哦?”
燕三郎爱抚着小狗头——
“痛的时候会觉得世间万物都无聊至极……哪怕是拿着最喜欢的球也兴趣缺缺,面对着最美味的珍馐也毫无胃口,躺在最舒适的榻上也辗转难眠……痛是这样的呢……”
陆景维挥刀的动作没停下——
“痛觉是警示,是危险的预示。身体会因为痛而得知自己受到的伤害。没有痛觉的你,在战场上永远是最危险的那一个。”
“所以你要用眼睛,耳朵和鼻子来判断,这是你的优势。”
拾肆对这样的解释没啥概念,直到他恢复操练以后,才发现自己的训练内容里多了一项特别项目——
学会辨认自己血液的气味。
一开始只是用包扎过的绢布练习,时间久了,绢布上气息淡去,拾肆就在手指上划个小口,凑到鼻尖去嗅。
就这样日复一日,小狗的手上新伤叠旧伤。大家都看不下去了,纷纷问道这训练什么时候是个头。
拾肆还是照常练。照常吃饭,照常巡街。
直到有一天他巡逻时,突然被人撞了一下。他感觉那撞他的人有点熟悉,但一时间又认不出来——下一个瞬间,小狗鼻子捕捉到了一抹熟悉的气味——这气味让他神经紧绷,立马从上到下开始检查自己的身体。
最后,在他被碰撞的那侧手腕上,发现了一道细小的伤口。
他熟练地处理好,再寻那人已经不见踪影。
想必是衣服上的什么饰物剐蹭所致吧。
癸卯拾肆没放在心上。他也没注意到从这事之后起,他的特别训练项目从清单里消失了。
癸卯拾肆,大字不识几个。
想过镇安司笔试,难如登天。
陆景维其实挺想带癸卯拾肆出去玩的。
在接下陪拾肆念书这个任务时,他没想过这会是如此艰难的一件苦差事。这孩子没有丝毫功底,又不好学,不是看窗外落叶,就是拿手指抠桌上的木纹,想让他记住一个字都难。
与其这样浪费时间,还不如带他出去玩玩,活动活动身子。更何况,陆景维自己也不愿意整天对着书本在房间里昏昏欲睡。
“笔试不行,就过体术。”
陆景维站起来,他打算换个路数。镇安司纳才任贤,也有过收编大字不识但武功高强之人的先例。他把癸卯拾肆领到操练场上,随即后退,在约莫十几步的地方停下,然后从怀中拿出一个绳结晃了晃。
“试试从我手里抢到它。”
小小的红绳结在空中悠悠摆动。这东西对癸卯拾肆来说实在没什么吸引力,他也并不明白陆景维这样做的用意是什么。他兴趣缺缺,左右踱了几个来回,没什么干劲。
陆景维无奈,问他,你到底想不想留在镇安司。
癸卯拾肆说,想。
陆景维说,你要是再这么懒散下去,就随便找个人家给你送了。
话音刚落,只见得癸卯拾肆耳朵一跳,离弦箭一般刺过来。陆景维虽无防备,但还是快了拾肆一步,一手外翻格挡,卸了冲劲大半;另一手将绳结甩了一圈缠在手指上,然后握住来人手腕,过肩一甩,将那小狗摔在地上。
癸卯拾肆不吭声,借力一滚,与陆景维拉开了距离。
陆景维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犹有余悸。那小孩方才的架势虽有破绽,但却不是要取绳结,而是要刺他咽喉的。不说那动作的快劲和狠劲,单就那冲过来时,不带一丝杀意的、平静的气息,都让陆景维不寒而栗。
有一个事实摆在他眼前。
“小孩,你和谁学的?”
第二章 此间为家,名唤镇安
“我原先跟着老板的时候,犬师教我怎么打人。”
“可我还没有打过真人。他们说我脑子笨,学得太慢了,不让我出去干活。”
癸卯拾肆称呼从前拐他的人叫老板,平时给他添饭、训练他的人叫犬师。
镇安司对拐走拾肆的团伙做过调查,他们专门拐些体质特殊的异人孩子,圈养、训练,为己所用。至于那“老板”、“犬师”姓甚名谁,有什么特点,癸卯拾肆也记不清,说不上了。
陆景维在和拾肆对手的过程中慢慢摸清了这孩子的招数——以速度和狠厉为主,丝毫不顾自身的破绽,主张不计牺牲,直捣黄龙。
如果放到真正的战场上,最好的结果也就是以命换命。
但小孩毕竟还是太生疏,太幼稚,每次都能被陆景维轻松躲过,然后抓住手腕或脚腕,摔在地上。
癸卯拾肆被摔了也不吭声,迅速重振旗鼓,又一次扑过来。然后,又一次被摔在地上。
奉离给拾肆包扎的时候,恨不得把陆景维踹飞出去,说,下手这么重,这不是欺负小孩。
陆景维说,不让他知痛,怎么改那些坏习惯。
拾肆插嘴道,可我不知痛。
起初大家都以为是拾肆倔强,在和陆景维斗气,也就奉离把这事放在心上,赶着一次休沐,带拾肆去看了郎中。
郎中也没咋见过这病,把了半刻的脉,翻了半个时辰的书,最后支支吾吾说应该是无痛症吧。
拾肆说,老板说无痛是好事,怎么会是病呢。
奉离说,无痛有时是好事,但有时是坏事。
但说实在的,这病其实对拾肆没啥影响。小狗平时该吃吃该睡睡,没事就跑去操练场找木桩子对打。他有底子,又肯练,进步快,拿下镇安司的入职考核属实不意外。
君使君挺高兴的。本来大家培训拾肆的时候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毕竟白捡个能干活的小孩谁不乐意?现在这小孩终于顺利入司,也该是时候找他谈谈这几个月的饭钱了。
癸卯拾肆不抬头,光拿眼睛瞟着君使君。纵使他再不懂事,也知道是上司来了。
拾肆啊。君使君笑道。
既然你进了镇安司,也不能叫你赤手空拳去干活。该给你配把兵器了。
癸卯拾肆有点意外。
君使君说,你空双目心中无物,苦痛兼不知,似生而为杀。
君使君又说,剑开双刃身直头尖,横竖可伤人,亦生而为杀。
他从背后抽出一把剑来。
“你看这把,如何?”
癸卯拾肆目光闪动了一瞬,接过剑来轻轻掂量。
长短和轻重都刚刚好。
拾肆犹疑道:“真是给我的?可不许反悔。”
君使君乐了:“你好好干,我便不反悔。”
拾肆听得认真,沉声道:“我会好好儿干的。”
君使君转过身去,留下一个挥手的背影。
“那么——欢迎来到镇安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