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进化论系列的衍生半养老企,已获得原企划《国王进化论》《国王进化论Ⅱ》企划主的玩法授权,非常感谢。
这是一个由诸王主宰的世界。
纷争、交流、政务……国王们的日常与非日常,尽在天地之间的秘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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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为24年前光之王加冕前夕,是费国前日谈,内含:
※骨科要素(影王单方面的)
※恶趣味的流血描写
全长7870字,谢谢阅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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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克里斯多弗殿下,如今您的才智与发明已经能与那些成熟的精灵媲美,基础之上如今是创造与未知的领域……”
“哎,院长,您说笑呢吧!虽然我从小就在这里待着,但肯定还有更多的东西……对吧?对吧……?”
24年前,费里斯塔尼亚国家医学院迎来了一位年轻的贤士——但这并非是阶级意义,毕竟他本身就是国王的亲属。年仅25岁的克里斯多弗·克劳福德谦虚地辩解道,颇有一种毕业后没有导师找不到方向的心虚。经过了好一番议论,他才带着新的实验室合约从院长室走出来。先前院长借下的那间实验室,似乎要完全归自己管理了,这对于克里斯来说当然是好事——他可以自己做主,自己在实验室里捣鼓那些药草、建材和炼金器具,还可以自己去探索那些他想尝试但是其他人觉得偏门的想法,但唐突地接手那间实验室……甚至可以说是实验室和宿舍一体的整栋楼的管理还是有些不知所措。
克里斯穿过校园中庭,穿过花园,重新来到了那栋建筑前。这里是医学院的一栋旧校舍改造成的万能设施,保留了此处的实验组组员宿舍的功能,还拓展了例如起居、藏书、实验等原先宿舍没有的公共区域,也是克里斯在院长门下修学多年的第二个家。仔细想,院长顶着那般压力把这么重要的地方全权交给自己,就算是医学院顶尖的学子,自己也对于突如其来的全权管理感到紧张。但既然这里是自己最熟悉的地方之一,那也许问题不大,年轻的医生如此安慰自己,走进校舍的起居室。
起居室被几个爱干净的学生打理得十分整洁……除了目前似乎门口堆着大大小小的箱子,克里斯看到整理行李的女学生也不免一惊:“艾芙?这什么情况,你要搬走了?”
被喊作艾芙的学生这才抬起头,看到来者后长舒一口气,“克里斯哥哥!没什么没什么,只是家里有急事得回去打工,休学我会跟院长打招呼的……”
“哈?休学?家里出什么情况了?”
“嗯……是这样的,”艾芙这才停下手里整理自己的茶具餐具的工夫,靠在椅背旁,“家里人说是这几年赋税比以前重了很多,如果再拿不到奖学金就只好先休学回家打工补贴家用了……再不回去赚钱的话下个月交完税后家里可能就没钱吃饭了……这样的。”
克里斯愣住了,学院的这些变化他当然也不是没有头绪——院长这样的人才不得不为了军方的医疗需求和材料研究腾出空余时间,于是将原本的某间实验室的管理交给了自己;艾芙这样努力但是家境本身不算富裕的学生近年因为经济问题不得不牺牲学业转行工作……他自然知道这一切的源头是谁,于是他抬头望向了远处高塔林立的伊鲁米纳王城。
距离那场血洗了整个王城的政变已经过去了8年,克里斯的亲生兄长——如今君临这个山岳国的影之王免去了所有不学无术的王族和将资源挥霍于娱乐的先王的权力,致力于将费里斯塔尼亚打造成一个强大的国度。但是自己也懂这个残忍得像个人渣的人究竟会如何对待国民,而现在更是将这些人员流动的现象完全看在了眼里。那些贵族与王族怨声载道,克里斯也只当作他们活该,但朴实的平民都如此,他也难以想象接下来这个国家会遇上怎样的麻烦。
医生沉思了片刻,只好暂时点点头答应下来,“好……好吧,现在实验室基本上是我管了,总之如果你还想回来,我肯定欢迎你回来。”这么说着的克里斯跟学生打了招呼,看着艾芙自己收拾东西,无奈地回自己房间把合约收了起来。将抽屉关上的一瞬间他顿了一顿,抬起头看向窗外——这里正对着的就是王城的方向。克里斯最近也不是没有收到过隔空的抱怨和反对,比如说什么让王亲来说话,甚至是让亲属来代替国王之类的发言屡见不鲜,但克里斯将这些话语一并无视了。
毕竟对于克里斯多弗来说,“成为哥哥的替代品”这样的期待无时无刻不诅咒着他自己。
1.
“哈……”31岁对于一位国王来说属于方才步入黄金时期的水平,但这个国家半路杀出来的奇才影之王——伊蒙·克劳福德却早已显露出了他少有的疲惫和厌倦,以及……傲慢。他一手卷着自己的长发,嘴里也抱怨着,“我亲爱的弟弟,还恳请你理解,我可是背后在处理那些死老头子留下的烂摊子,要不是我在这里计算需要投入的资源以及安排让这个国家能够‘正常’发展的所有措施,咱们国库开支每年的红字,找谁赔去啊?”
克里斯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敷衍地点了点头,指了指书桌旁的文书,“你说的处理,难道就是把现有的资源全都掰到学术和军事,然后每一个月不到就急着强迫平民征税以补足少掉的部分?”
“行了,克里斯——”伊蒙也看起来有些不耐烦地耸了耸肩,但开始挖苦地笑了笑,歪头向弟弟解释道:“这是投资的一部分,目前形势大好,你们的研究也很努力,再忍个两三年差不多吧。而且看他们纠结的样子我心情也好,方便我继续处理事务。”
“好,好,投资……”医生咬紧了牙,“还有我们医学院炼金材料学部突然被摁着说一星期内汇报建材研究新进展,然后院长都被挤兑了时间出来参与呢?”
“每一步都要跟紧进度,在这里和我浪费时间你不如也回去帮帮他们呗?”
“还有你是不是又揍人了?”
在弟弟一步又一步质问哥哥后,兄长沉默了大约三秒,若无其事地回答道:“弟啊,你要知道,处理完那些‘琐事’我才能专心投入我的工作……”
“我管你那有的没的还成天给人添麻烦的情绪问题!你要证明你有种你就给个解决方案!”平常一直都反应慢半拍的克里斯突然攥紧拳头一拳砸在茶几上,“全家人治不了你我还治不好你了哈?!信不信我——”
“你要给我一拳那你不如把那个力气留到几天后的魔法竞技赛~”伊蒙冷笑着从书桌上拿起茶杯,笑眯眯地喝了一口,随后放下茶杯绕到会客沙发背后,从后面对着自己的弟弟吹耳边风,“你要证明我的决策是错的,那就代表你口中的平民,和我决斗,然后,如果啊——我说如果,你能赢我的话……”
“你就要改改你那些不让人活的政策。”
伊蒙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干脆扶着沙发背低头看向对方的眼睛,“那你答应吗?”
克里斯难得面部扭曲地倒吸了口凉气,毕竟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虽然从小到大伊蒙的兴趣确实是身为弟弟的自己亲自引导的,但却没想到自己的兄长本质也是个鬼才,那些偏门的兴趣反而把伊蒙培养成了超越常规流派的优秀魔法师。而此等力量落到了性格如恶魔般残酷的伊蒙手里,更是一场灾难。伊蒙作为政变换血后的魔兽讨伐前线临时军团长,其个人战术更是残暴嗜血,然后没等身上和脸上溅到的兽血干涸,又转身投入将他亲手斩至四分五裂的魔兽躯体进行搬运的指挥……从头到尾不流露出一丝影响效率的情绪——毕竟那是要等到享受暴力时才会显现的魔鬼的一面。
而被冠上形同所谓传说中的魔王的“影之王”名号,还得追溯到他在先前魔法竞技赛拿下的两届冠军。他是毋庸置疑的强者,但是手段却堪称冷血。每一刀都在直逼要害的边缘,如同带着玩乐心态地故意擦边不让人一击战败,也不会去刻意破坏对方携带的守护水晶,似乎仅仅是为了施暴而攻击。最终除了败者的遍体鳞伤以外,还有的是选手们对于水晶到底何时起效的焦虑和被伊蒙折磨心态的恐惧。因此,在这位王作为政治的胜者后,人们称之为“影之王”——他的轻佻和玩味带来的恐惧如影随形。
但即便如此,不答应的话又会面对什么呢?一群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一位热衷于给自己带来苦难的兄长,克里斯从一开始就明白究竟应该信任谁。
“……这可是你说的。”
2.
海港贝拉瓦洛利亚近期也迎来了最为盛大而又令人揪心的祭典——魔法竞技战。盛大是因为它是考验国民魔法造诣的演练战,令人揪心的自然是……
“如今赛季近乎圆满落幕,但是——这次似乎有神秘访客慕名挑战影之王!我们来看看究竟是哪位勇士敢于挑战君王——”
随着魔力的传音响彻四相尖塔,一位白衣的男性拖着燧发步枪穿过拱门,用那只没被眼罩遮蔽的红眼睛巡视起了全场。待到所有人看到那位勇气之人,一部分声音沉默了下去,观众面面相觑,但也有一部分人兴奋地欢迎挑战者的到来,在那里高呼着:
“医生!是克劳福德医生!!”
“但是医生真的打得过王吗……?”
“相信克里斯多弗阁下吧,他是我们的希望……”
“医生!加油啊!”
克里斯面对着部分沸腾的人群稍显尴尬,只是埋着头走向场中央——等候着他的是早已在场上恭候多时的伊蒙。后者面对着对方如期而至,自然是欣喜若狂,张开双手上前迎接,“你来了……你来了!我就知道你是不会食言的!”
看着对方脸上都还没擦掉的血,克里斯也只是皱了皱眉,端起枪对准了自己的兄长:“我不太想整那些有的没的的仪式,可以现在就开打吗?”
伊蒙笑嘻嘻地一脚踢向自己身旁插在地上的镰刀,拿起来挥舞两下,“非常荣幸,我亲爱的弟弟。那么,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魔力传音的那一头愣了几秒,这才重新播报:“那,那……现在我们的赛场上站着的是影之王阁下,以及挑战者——克里斯多弗·克劳福德阁下!没有任何赛季经验的挑战者究竟是否能够战胜国王陛下呢?现在比赛——”
“开始!”
在宣告的那一刹那,克里斯先是纵身闪了过去,只见原本医生站着的地方,尖锐的荆棘立即从地底破土而出,但是找不到目标的它也只是被落在那里不久后消散了。
“哟……不愧是我弟,不熟悉我的个人战战绩的通常都会吃了这招沦为待宰羔羊呢?”长发的君王舔了下嘴唇,两手提起镰刀,“对于你这种人,要这样——!”
君王径直冲向克里斯,挥下的刀刃撞向了后者急忙抬起的刺刀枪上,在临时展开的防护上迸发出了灼热的火花。医生只是闷哼一声,抬腿把人踹开,立刻退到场地的另一侧端起枪口。伊蒙面对枪前浮现的魔法阵也不慌不忙地收起镰刀,从斗篷里拿出纸笔飞速地写起来,嘴里高声吟唱,似乎这里对他来说并非战场,而是为他而准备的华美的舞台:“以歌为戒令,以舞为律法——”
克里斯听到这句话立马放低了态势,毕竟他对于自己兄长那诡异的魔法派系属实了如指掌——创造即力量,歌曲能够操控人心,舞蹈能够指挥魔力的走向,只要将自己的一言一行都视为魔法的创作,那么战斗期间就会减少许多轻而易举就能看穿的破绽……所以,现在对方的吟唱绝非是一个多余的动作。
就在克里斯一边如此分析一边借助枪型魔导具连开三枪魔弹,对方一边吟诵着自己谱写的乐章,一边挥起右手,霎时间袭向对方的魔弹都扭转了方向,在空中划出了三道弧线,转向魔弹的来源。克里斯见此不妙,早已借着放低的身形向旁边躲去——如果说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那么如果不是过于庞大的魔力,伊蒙都能够借助自己的施术和扭转进行反击,不过这种招数也只能针对魔力比重不大的纯魔法发射体,强大的魔炮与带有实弹的攻击可没法就这样被逆转——而这些也是自己的强项,医生如此想到。
而剩下的事情,就是寻找时机狙击……
“如风飘摇,如影随形……”
正当克里斯这么想的时候,背后传来了那熟悉的、幽幽的吟唱声。在一瞬间捕捉到背后苍凉的魔力后,克里斯立刻将附着了火焰的刺刀枪劈向身后——正对着伊蒙那覆盖着冰霜的迅捷剑,而因为属性的相克,医生也迅速化解了这次偷袭,难得地借用传送闪现得稍远一些重新架起枪。
伊蒙见自己的弟弟意料之内地并没有那么好对付,脸上的狂喜显而易见,按捺不住沸腾的血液再次提着剑冲上去。而与此同时,长中央留着的镰刀和上面贴着的羊皮纸符文,以及即将覆盖全场的魔法阵也在以这两个施法媒介为中心逐渐蔓延、展开……
克里斯对于这对兄长有利的法阵早已了如指掌,在法阵范围内,任何魔力的动向都会被影之王悉数察觉,但是自己当然有和对方不一样的习惯——伊蒙是专注派,会利用纸笔和武器临时写出咒语独立施法,但自己则是以三心二意的分散施法为长项,但让自己专注起来也不是不可以,甚至可以集中为更强大的魔力。而在集中攻击之前,对于伊蒙的这类战术的解法,只有——
没等自己的脑子想完,克里斯的手率先举起附魔的刺刀枪朝向镰刀上的羊皮纸挥去,将那张写了咒文的纸用刀刃和火焰斩碎后焚烧殆尽,周围的魔法阵也随着术式的破坏而逐渐坍缩回中心。
伊蒙见对方转移了目标破坏自己的阵法,自己似乎都没有发觉到,自己方才难得地啧了一声。但等医生破坏了卷轴后,影之王也早已满脸狂喜地接近了克里斯仅仅咫尺距离,干脆利落地一剑刺向对方的上腹部。克里斯反应过来的时候甚至没有远离的时间,就被人另一手抓住头发将剑身送进更深处洞穿了整个身躯。
“你……?!”克里斯明显能够感受到对方确实是有意避开了致命的地方以回避守护水晶的触发,但接踵而来的是从伤口中的刀刃传来的凛冽的气息,似乎想让自己腹部的伤口彻底和剑刃冻在一起,但伊蒙又丝毫没有任其冻结的想法,伴随着挣扎和伊蒙因为兴奋而颤抖的手,剑刃在医生的体内搅动着。克里斯的瞳孔紧缩着,喘着粗气的同时喉口冒着血,但还是忍着他人无法想象的痛楚将身子前倾,在这把剑直接将自己刺至剑柄处的同时抬起左臂给持剑者一记带着火的肘击。伊蒙的左手本身就难以控制发力,在克里斯这番冒险的反击之下也招架不住迅速退后,甚至松手将那把剑留在了那里——但在远离之后克里斯就把那把剑直接拔了出来,表情狰狞地捂住了伤口也止不住从中溢出的血液。
3.
比赛接近白热化,克里斯也不得不掏出他作为魔法师素养的实力应战。但是负伤虚弱的情况下又难以分出精力正式发动攻击,于是两人只好在战场上互相消耗,难舍难分……直到最后,克里斯终于体力不支,跪倒在了原地,猛烈地咳嗽将喉咙里因为伤势导致上溢的血都咳了出来。
“站起来!”伊蒙也被持久的战斗耗得有些晕眩,但仍然意犹未尽地朝着对方大喊。场上的喧嚣逐渐褪去,换来的是观众席的议论声。群众担忧地看向了克里斯的方向。守护水晶呢?怎么还没有生效?明明胜负眼看就要告捷……
克里斯多弗面色铁青地捂着腹部的伤口,嘴里不知道在念叨着什么。伊蒙也因为体力的消耗和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势放慢了动作,提着镰刀一步一步地靠近场地对面的兄弟,一边朝着四周喊道,烦躁地试图制止群众的声音,“好了!都放弃吧!少给我弟搞那些有的没的的期待……”
“砰——”
火枪的声音划破这片穹天,打断了王的这番话语。顺着视线望过去,这一发魔弹的终点——伊蒙用那早已没了知觉的左手摁住右肩的伤口,却又发现从伤口中还涌出了自己也如此熟悉的寒气,将右手从肩膀到手心一并冰封。此时,即使是一向游刃有余的王,也不禁露出了那一星半点的错愕,抬头看向枪声的来源。克里斯颤抖地端着枪,就这样维持着跪在地上的姿势,紧咬的齿缝中还汨汨地流着鲜血。枪口浮现的三重魔法阵也逐渐消散,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抹了一把嘴角的血,用枪托支起身子企图重新站起来。
——他不可能去相信盲目期待自己的民众,也不会在这时候去相信偏执的哥哥。从发丝缝隙中闪烁着异样的焰红光芒,那只平时隐藏在眼罩之下的青红眼睛一瞬间就盯紧了这千钧一发的瞬间。
淡漠的医者,从一开始信任的就只有自己。相信自己的枪,相信自己的眼,相信自己的判断。
“其他什么缺陷都可以被你完美地弥补……”克里斯吃痛地站定后,又咳嗽了两声,但他的语气中似乎带着点轻蔑的笑声,“但有一个缺点是无论如何,你用什么都掩饰不了的——你的傲慢。”
只见克里斯身上的伤势似乎也在逐渐地康复——不对,不是水晶。直到克里斯将火枪进行附魔后,两手扶着枪托,带着火焰向自己飞奔过来时,伊蒙抬手用镰刀招架后,对上了那双如今也展露出了狂气笑意的双眼,他才暗自感叹了一声……
啊……对,克里斯有着和自己的破坏力对应的再生力,只要动作停下来专注于恢复就没有什么大碍……是这样没错。跪在地上的时候不仅仅是恢复,这个三心二意的家伙还摘了眼罩念起咒语,只为了这一下反击……
然而失去了右手的稳定和灵活性的伊蒙也无法在支撑克里斯这番鲁莽的攻势,在勉强弹开了攻击后,克里斯趁机转手一个上挑,将伊蒙手中的巨镰弹开到了身后。
“你输了,哥。”
没等对方站定,克里斯直接扔下了枪,伸手将对方脖子上挂着的水晶吊坠一把扯下来,施加魔力破坏了个粉碎。
随着守护水晶的碎裂,君王身上的伤势也随之逐渐复愈。而空中的飞鸟盘旋着,宣告着属于反抗者的胜利。
4.
竞技场的休息室里,影之王好不容易把其他人全都给轰出去之后,这间房间里就只剩下了兄弟两人。
待到外面的人总算把门关上了,君王这才卸下了一如既往伪装的笑容,满脸写着不耐烦地坐到沙发上,表情说得上是有些狰狞,“愿赌服输……那些人跟你说了什么?”
“如果我说其他人希望你把王位让给我呢?”
“……呵,我怎么可能把这个辛辛苦苦抢来的位置拱手让人?”伊蒙只是确认了一番右手能够承受的活动力度一般扭了扭肩膀,对着克里斯就是一番挤眉弄眼,“你向来对从政这种高压环境适应不来,让你去应付那群老东西,你行吗?国王不是说你做就能做得好的,你不会天真到以为国政是一个给所有人端水那么简单的事情吧?”这会儿的影之王并没有露出像以往那样的笑容,而是面色凝重地盯着自己的亲生弟弟,“以你的脑子来说也不可能这么想的吧,我可是现在这整个竞技场上最了解你的人,你有觉悟承担吗?愚民的片面之词你还真听得进去?我怎么就不信呢?”
克里斯沉默了,对方的每一句似乎都在拷问自己的灵魂。但也正如伊蒙所言,自己根本就不想走这趟浑水,从被当作替代品培养也好,被忽视自己的感受强行为所有人做决策也好,只有人在不断地将自己的头按进泥潭里,却没有人愿意关心一下自己是否能从这样的困境中脱身。
“不过我倒有一个好主意。”伊蒙又抬起头看着天花板的水晶吊灯,沉思片刻后说:“世界的法则可没有规定一个国家不能同时有两位王者——这样吧,我也不是不可以和我亲爱的弟弟一同享用这份苦难。对外说你是我们的新王,我将辅佐与你……当然,实际上还是我收拾那些东西,我怎么可能让不擅长的人去做不擅长的事呢,你说对吧?”
见弟弟还保持缄默,王又打了个响指,闪现到了克里斯的背后,过长的发丝也因为魔法的缘故漂浮在空中:“你们视我为暴君、是魔王,但是扪心自问一下吧……这个国家没有我的话,还是那么弱小,还是那么怯懦,难道就连你也不相信我吗?‘在灾难来临前我们要能够保护我们自己国家的国民’……”
“有没有一种可能,这里*通用语粗口*只有你一个人想那么多想那么远,其他人压根只打算自己过好自己的日子?”克里斯转过身去一把拎起兄长的衣领,“别给你的本性找借口,诱导其他人方法有的是,但绝对不是你这种的。”
“那你教我啊?像以前一样。”伊蒙扭着眉头冲着人笑,“所有路我都可以给你铺好,你只要给我一句准话——准备好成为这个国家的新王承担责任了吗?”
“在我面前没必要把‘你不懂人心’说得这么好听。”克里斯放开对方,甩了甩手,“可以,前提是你要把民事的决策交给我……你做你擅长的政治,我做我擅长的平衡,再不及时止损真怕你把王城以外的人也屠了。”
影之王等人说完后,只是又恢复了往常的微笑。
5.
“光与影在刀刃与战火之间闪烁、交织,漆黑的树影不断蔓延,直至遮蔽苍穹……”
影之王如今留着修得更加干练的短发,捧着手中的笔记念念有词,坐在对面的克里斯多弗——或者说现在的光之王旁若无人地闷声喝茶,这样就构成了伊鲁米纳王城一隅的下午茶时间。兄弟俩的相处在国民眼里都是一种很奇特的现象,两人的个性不能说是截然相反,但也能说得上是一冷一热。几乎一直都是影之王在那里喋喋不休地讲述着诗文与创作,而光之王在那边一边点头一边应,然后时不时拿起一块可可饼干咬一口。
“——这句话作为历史剧最后一幕的收尾怎么样?”伊蒙合上笔记本放到桌上,伸手到对方面前晃了晃,“克里斯,有在听吗?”
克里斯被喊到了名字才慢悠悠地放下茶杯抬起头,脸上不存在任何耐心可言:“听你安排,文笔的事情我管不了。”
“那么中间的伏笔呢?”影之王把另一只手上拿着的玻璃笔放到一边,随后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我这么问你是相信你的思路能够让剧本变得更完美。”
白衣的王叹了口气,如果这部剧本和历史无关,说不定他还有点兴趣。对于隐喻光王加冕这段,自己就是当事人,又有什么可说的史诗……他如此想到,但或许讲述自己对于那段过往的感受能够启发对方?虽然克里斯对于伊蒙那感人的同理心不抱任何期望,但还是一把将对方的笔记本拿起来开始阅读。
万籁俱寂。
冷风扫过人类的脸颊,潮湿而阴冷的寒意吹拂过红发,只剩下那如同鬼嚎的风声。
单薄的少年裹紧了深黑的斗篷,零零散散的记忆诉说着他来到这里的原因。
——找寻、找寻……
找寻什么?
人类已经记不太清,只有心底的梦魇将那句话一遍遍重复。魔鬼的低语徘徊不散,附和着城池里的哀嚎低泣。
“够了!”
他低声咒骂着,这根本是徒劳。
如影随形的话从未散去,就如同国度上的亡者们,日复一日的游荡徘徊。
游荡者晃了下脑袋,暂时甩走那些饶人的话语,猫着腰从塌陷的石柱下钻过,这对他来说很简单,即使在漆黑一片的环境里。
步伐很快,王国周边游荡的幽影们让他感到不安,尤其是……他总觉得缺了点什么。贸然到一个人深入到亡者国度,这件事放到之前,他准讥笑傻子才会做,而现在,孤身在城池的却是他自己。
游荡者自嘲地笑了一下,接着抬头,看到了近在咫尺的小镇。
小镇入口摆放着一块生了青苔的墓碑,上面刻着“极乐”两字。人类思考了一秒,就径直踏入了这不算正常的地方。
这片废墟哪里有正常的地方呢?
真要说,这极乐镇好歹还有点生人的气息。游荡者想道。
“——欢迎光、……欢迎光临。”
接待的声音磕磕绊绊,这没有引起游荡者的注意。瘦长的幽影本来喜笑颜开地迎上,在看到他的一瞬间,那份笑容僵在了他本来就看不出表情的脸上。
游荡者分不清这人的情绪。
只知道这只幽影本来抑扬顿挫的语调,在那瞬间分崩离析。
“……你们连人类都接待?”
“当、当然…我尊贵的客人,您永远都是我们的座上宾。”
幽影左顾右盼地回答着。
除了它以外,其他的幽影几乎都钻进了土里,它一时之间竟然找不到一个救兵。
游荡者张了张嘴。
“你们对每个人类都这样?真稀奇,我还以为你们看到一个人就会扑来吃干抹净呢。”
“怎么会呢,大人、不是,客人…我们都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极乐镇的规矩,此地禁止发生斗殴,您看,这里没有一个幽影会袭击人类。”
伴随着幽影的话语,一支干瘪的头颅轱辘滚到了游荡者的脚下。
“……那这是什么?”
游荡者掂了掂这头,在他生长的故乡,到处都是纷争和谋杀,这些东西已经司空见惯,但这种被吸得只剩一层皮包裹着头骨的脑袋,他还是见的不多。
“…这是、这是……呃……”
幽影说话再次磕磕绊绊起来,它本就是虚体的状态,现在却在剧烈抖颤着。
真是丰富的感情。游荡者想。
他记得的不多,但一路上走来,游荡者见到的几乎都是冷淡的幽影,那些亡灵们在这片土地上行尸走肉地徘徊着,只有活物靠近的时候,才能激起他们的反应。
面前的这只幽影却格外的生动,就好像一个活人。
游荡者开始打量起幽影来,而幽影的虚体震得也快散掉了。
“别难为他了。”
温和的女声打断了游荡者和幽影的对视,他扭过头,看向了出声的地方。在那里,站着一位拥有柔软金发的精灵女性,她的眼睛湛蓝,如同晴空下的阵阵海浪。她穿着一身洁白的牧师长袍,晨曦的圣徽别在胸口,纤细的脖子上挂着碎玉一般的项链。
……晨曦的牧师?
游荡者沉吟了一下,牧师本就在外面不多见,更别说在这尽是四人的地方了。
就一个扭头的功夫,之前的幽影就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了。
牧师微笑着注视着面前的人。
游荡者突然有些窘迫,这种感觉发自内心,但又不知从何而起。他拉紧了一点兜帽,稳住了声线才发问。
“你怎么在这里?”
这句话说得太像质问,游荡者赶紧补道。
“我听说你信仰的主非常厌恶不死生物……”
牧师笑容变淡了一些,叹息了一声,接着引着游荡者向里走去。
“所以才更需要我……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去酒馆里坐坐吧。”
酒馆?
怎么不死生物还带有酒馆的。
游荡者心里嘟囔着,但还是乖乖的跟着牧师走着,这段路不算太长,两个人却还是走了很长一段时间。
徘徊着的幽影们从角落的土里爬了出来,森森的鬼影们挤在墙壁后面。它们沉默地注视已经走过的两人。
牧师的肌肤上爬满了尸斑,那圣徽也早已腐朽,血珠如同碎玉一般从脖颈上滚落。
滴答、滴答。
血流在土地上形成了蜿蜒的河,一路流到了游荡者的脚下。
而游荡者像没看见一样,仍然从随着,血水染红了他的长靴。
风吹落了他的兜帽,兜帽之下,是一张全然漆黑的脸。
登场人物:
“天赐”伊玟格琳·维洛(已故):令朗费罗迎来治世的女王,二十五年前突然猝死,死因不明。
“红发”朱利亚诺·维洛(已故):血统低微的入赘王夫,在女王驾崩后统领了国家二十三年,两年前死于刺杀。
大王子凯撒·维洛(已故):曾被作为王位继承人培养,众望所归的新王,却在二十三年前于王国边境坠马身亡。
“雷霆”克劳迪欧·维洛:原本的二王子,朗费罗现任国王,两年前登基,天然掌握着兵权,但在其他方面能力平平。
三王子路易吉·维洛(已故):除军事能力与性格之外全面优于克劳迪欧的王子,可惜在五年前因食物中毒去世。
长公主吉安娜·维洛:原本的小公主,在克劳迪欧继位后成为长公主。已因与邻国战败于一年前以九岁稚龄去往邻国政治联姻。
“缄默者”安东尼奥·博纳罗蒂:朗费罗中第一梯队的大贵族,天子近臣,王家顾问。幼时便已进入宫廷,与现任国王情同手足。
“渔王”思特查·埃斯皮诺,又称思特查三世(已故):邻国戴科达尼亚的先王,因突然驾崩而引发了各种政治动荡。
摄政公主伊梅尔达·埃斯皮诺:邻国戴科达尼亚的公主。在先王驾崩之后,因本国法律不允许女性继承王位而空置王座,进行摄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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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费罗的王宫应当是有某种晦暗不明、隐而不发的诅咒的。不然为什么,久居其中的人最终都会变成同一个样子呢?
王家秘书长,内阁廷臣,王宫大总管,兰速尔公爵,首席深林参赞,“缄默者”安东尼奥·博纳罗蒂,在不知第几次地跟随着国王行在这条因采光问题在冬日里总是显得阴森的走廊时,不知第几次地这样想。
这条路他早就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了。说句不敬的话,或许安东尼奥在这条通向柳苑宫中专供王室起居区域的走廊上来回行走的次数,要比现在他身前两步的那位新王还要多:朗费罗的国事糜烂并不只在新王登基后的最近这两年,克劳迪欧·维洛在成年后到继承王位之前的这段时间里,一年中总有半年甚至以上的时间得离开首都。王子的身份与责任迫使他带着王家禁卫军与天鹰师团,流连在国境内各处进行武装震慑、平叛等事务,又或者干脆前往处理边境冲突。是故,等到了两年前他继位之时,这座他作为二王子自幼时便生长于其中的宫殿,连同其中的人一起,对他来讲都陡然间变得陌生了。
这其中也包括安东尼奥·博纳罗蒂,至少克劳迪欧·维洛本人曾如此对他直言不讳。在私人场合中对“自己人”有什么就说什么这一点上,新王与先王的行事风格倒是很像。
时间与习惯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当无数个“单独的一次”在安东尼奥的记忆中叠加成了如此的庞然大物之后,其他与之无关的过去似乎都甘当陪衬般地风化模糊,只为这一个尤其鲜明而重要的场景让路。在一刹那的恍惚间,安东尼奥甚至肯相信自己从有生以来的头一天算起,就已经日日不辍地跟着朗费罗的王,在这条联通了国政与生活之间的走廊上来回行走了。
在下一个瞬间里,安东尼奥便清醒过来并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不论怎么说,他出生时也是朗费罗一位实权大公爵的长子,他的幼年时代也是在兰速尔领的城堡中,以堪称穷侈极奢的用度被养大的。但他也确实在自己人生的将近四十年里,花了至少一半的时间作为国王近臣穿梭于这条走廊的两侧。
理所当然,在两年之前的那些占比更多的时间里,安东尼奥走在这条路上时,前方的那一位还是“红发”朱利亚诺·维洛。比起克劳迪欧背后如一件在服丧后便再也脱不掉了的丧服那般的漆黑斗篷,安东尼奥还是更习惯在自己抬眼的时候看见那一头如火焰般夸张的、瀑布般的红色卷发。
对朗费罗的王室成员来讲,“红发”是个蔑称,因为维洛的血系一向都是如夜的黑发。贵族与廷臣在先王朱利亚诺继位后如此强调,只是为了提醒对方自己的身份——商人的儿子,女王还在时入赘的王夫,血统与原本的姓氏全都不入流的凡夫俗子——但他依然稳坐王位二十三年,并且故意将自己的红发蓄得长长的,就让它们如千万根不致死但会令人极端痛苦的毒针那样,刺穿了当年所有敢于为此多话的好事者的心脏:
“为什么是我这样的‘红发’继位了?诸卿可有答案?”朱利亚诺在登上王座的第一天里就这样问了,在那之后的三个月里也经常这样问,以至于这些问句最终成为了众卿百官最深沉的梦魇,“已故的女王陛下——我的妻子伊玟格琳,死因为何?凶手又在哪里?”
在安东尼奥的记忆中,那件事鲜明得仿佛只是发生在一年或者两年前。当然,这件事实际上已经是二十五年前的旧事了。那时候他也在宫廷之中,事发时他在现场,作为大王子凯撒·维洛的侍从站在议事厅的边角,但还没有在那样的场合开口插话的资格。当年的安东尼奥只能惊恐地看着朝堂上的大臣迅速地分成了两派相互攻讦,空口许下诺言、举出不合理的证据试图“选出”一个“正确的”凶手。那时候他还不具备现如今的政治素养,只能惊讶地看着刚刚成为国王的王夫以一个悲痛而愤怒的复仇者的姿态,花了三个月在朗费罗的上流社会中杀得人头滚滚——而所有“被处死的犯人”的所谓“确凿罪证”,至少有六成其实经不起推敲。
那之后,朱利亚诺在民间也被私下称为“疯王”,只是无人敢于当面如此叫他。与政治风向几乎无关的平民向上看去,只从这件事里见到了一个因骤然丧妻而失心疯了的国王,但身在洪流边缘的安东尼奥看得非常清楚,他只是在借此肃清那些明确将会反对他执政的贵族与官员。
那时的安东尼奥很讨厌他,因为被众人敬爱的女王未享哀荣,连离世也被他变成了一种政治上的武器。但现在回想起来,安东尼奥倒是很感谢朱利亚诺。这位出身不够荣耀的先王虽与他无师徒之名,可他从先王身上学到的政治智慧却又比他的整个家族的长辈和导师所教授的那些摞起来还要多——而那就是第一课。
很可惜的是,相比安东尼奥,当时的二王子,现在的新王克劳迪欧·维洛,显然不是一个很好的学生。明明他才是自出生以来便在朱利亚诺膝下长大、接受对方言传身教的孩子,却在成年后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参军入伍。虽然朗费罗的王位继承人确实有在军队中服役历练的传统,但像克劳迪欧这样,一进了军队就在严格意义上再没有“退役”的,还是太少见了。
朱利亚诺曾在私下里对那时已经入阁、成为了机要秘书之一的安东尼奥闲谈抱怨过:“这小子怎么在这里随了先女王?内政外交之类的事就这么烦人吗?”
当时的安东尼奥不置可否。王家的私事不是他一个外人能够置喙的。但现在想起这件事,安东尼奥又停不下自己发散的思维,并且不得不承认,先王说得对。
他与在生时的女王可以说仅有几面之缘,对她为人处世的手段几乎完全没什么印象,只觉得以王室或贵族的标准来衡量的话,她培养继承人的方式显然证明了她是一个非常合格的母亲。他的确不知道那位伊玟格琳陛下是怎样的性格,但他可以确定:克劳迪欧·维洛在许多时候,确实都与他的父亲不怎么相似。
两年前的时候,在安东尼奥的印象中,克劳迪欧与朱利亚诺之间“不相似”的程度,还在“绝大多数时候他们都一点也不像”:朱利亚诺有一头灿烂到出名的红发,甚至令人疑心那是否是他灵魂中渗出的激情烈火显化在了他的躯壳之上,克劳迪欧的发丝则是象征维洛正统的乌黑色,如夜幕一般沉静冷彻;朱利亚诺的五官粗犷且凶悍,克劳迪欧的面容则更加精致平和,与早逝的女王更为肖似;朱利亚诺在对着谁时都能自然地露出一张笑脸,克劳迪欧则在大半时间里都面无表情,在后者继位初期,安东尼奥没少因此在王座背后踹他的椅子……
但他们终究还是父子。在新王继位后的这两年间,安东尼奥已经见识过了太多次这两人很像的地方:
严苛到一丝不苟的宫廷礼仪,以及发脾气的样子。
这条对于安东尼奥奔逸的思维来讲有些太长了的走廊终于还是被他们走到了终点。 廊下的仆人们在陛下经过时先后行礼,但在他们意识到,自低下头去之后,回应他们的只有克劳迪欧的脚步声、衣料摩擦声,以及长斗篷带出的风声时,这些深谙生存智慧的小人物便已经对接下来将会发生的事情有所猜测。而在书房的门轴开阖的声音响过之后,他们斗胆抬起了头,所见到的安东尼奥对他们做出的“走开”的手势,则坐实了他们的一切猜想。
王家秘书长在克劳迪欧身后轻轻带上了书房的门,再转过头去时,就看见新王已经不管不顾地颓然坐在了会客用的小沙发上,把自己的脸埋进了双手之中,沉默不语。就这样过了一分钟左右,他才重新抬起头,向安东尼奥征询:“人走干净了?”
基本上就是为此而存在的王家秘书长点了点头:“除非有人能瞒过这层楼的监控法阵。”
然后紧接着,他便开始在自己心里默默读秒。要开始了:三,二,一——
——克劳迪欧“腾”地一下从沙发上站起身来,以令人几乎反应不及的速度一脚踢翻了面前的小圆桌。安东尼奥曾经试过搬动它,因此他知道它的重量。那小桌看着不大,却是用朗费罗森林深处与精灵交换得来的、相当沉重的上好木料制成的,在硬度与重量上都堪比同等级的铁器,但仅在此时,那小桌却仿佛与一件用纸壳搭建而成的、空有形状的器物相同,轻飘飘地从原地飞起了一点,然后又摔落在地毯上,只有沉重的落地声与地板的震颤昭示着它的重量。
小桌上原本放置着的玻璃花瓶也被这一下摔到了地上,即便底下有长毛地毯缓冲,它也可怜兮兮地因撞击而碎成了四五片,里面承载着的装饰鲜花和清水撒得到处都是。安东尼奥倒是因为这一记被闷住了的碎裂声才意识到那里还有一束无辜的装饰品,但在他刚刚花了一个瞬间认出,那些花朵大概是今早从御花园中剪下来的望天芍和月光草之类时,另一声更大、更响,更清脆的瓷器破碎声告诉他,稍远书柜边上的那只仅有装饰作用的舶来品大瓷瓶,也没能逃过新王的毒手。
“戴科达尼亚的那帮狗杂种,他们怎么敢!那个该死的女人怎么敢!”
克劳迪欧近乎歇斯底里的喊叫声在这间书房当中碰撞回响,又因为建筑内部隔音法阵的存在而无法传递出去。是故,在这一过程中,受伤的只有目前操作着这些法阵的安东尼奥:克劳迪欧长久在军阵当中被淬炼而出的发声技巧,令他可以不靠法术在旷野中给三百人的军阵训话,还叫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这种等级的音量被关在如此大小的一个房间里,实在是对在场所有人耳朵的一种折磨。
“摄政王女在私人信件当中已经写得很清楚了,”即便在这一轮音量轰炸之后略有耳鸣,安东尼奥还是不得不履行自己秘书长的职责,对新王做出提醒,“尊贵的伊梅尔达女士称,这不过是权宜之计。”
“权宜之计,权宜之计,你们每个人都说这是权宜之计——”克劳迪欧烦躁且焦虑地在一地狼藉当中走来走去,看起来还想要再摔碎点什么,但他咆哮起来的音量与之前相比确实略有下降,这一般便是一种他正在逐步恢复理智的好兆头,“——叫我给那帮林子里的尖耳朵卖笑的时候你也这么说;把维耶特领割让出去的时候你们也这么说;吉安娜‘出嫁’的时候你们也这么说!都叫我忍一忍将来就好了——有个屁的将来!我现在他妈的就忍不下去了!”
安东尼奥在心底叹了一口气,选择性地屏蔽掉那些尊贵之人在军营里学会的脏话,开口劝说:“我明白,我也不想忍。只要是稍有那么一点尊严的朗费罗人,谁想要忍受这些呢?可是陛下,您也没法即刻发兵戴科达尼亚,踏平他们的首都,从他们的宫殿里把长公主夺回来呀?”
残酷的现实如一盆冷得透彻的冰水,一下子浇熄了克劳迪欧心中炽烈地沸腾着的怒火。朗费罗目前混乱的国情和前后不着的军力如同两道结实的锁链般,牢牢地锁住了新王的一切不切实际的妄想。他在原地呆然地愣了一会儿,又像霜打的茄子那样缓缓蔫回到了小沙发上,颓然地开口:“……抱歉,我只是……不论怎么说吉安娜都是我妹妹,我实在是气不过。”
现年十岁的吉安娜公主是先王与续弦所生的孩子。那个甚至连前任女王的死都被操作为政治斗争中的锋利武器的男人从不无的放矢。先王再婚的这一过程中涉及了相当复杂的利益交换,只说最终结果的话,先王的续弦是已故女王姐妹的女儿。吉安娜虽然是克劳迪欧同父异母的幼妹,但鉴于父亲在实际上并没有王室血脉,严格地按朗费罗的继承法来算,她对王位的继承权反而排在很后面——她刚出生时安东尼奥曾粗略计算过,大约是第二十二顺位到第二十五顺位之间。
毫无疑问,当时的朱利亚诺只是需要一个确实具有维洛血统的续弦而已,吉安娜的出现完全是个意外。先王并不需要其他的继承人备选,当时国内的环境也并不欢迎他这样一个“血统低微”的国王再有孩子出生。但吊诡的是,自十年前,小公主呱呱坠地的那段时间前后,一直到五年前三王子路易吉意外身亡之前,竟然是这座阴森的宫殿当中少有的温馨时刻。
至少安东尼奥确信,克劳迪欧是真心将吉安娜当做自己重要的血亲的。在一年前,同样是在这间书房里,戴科达尼亚的老王在战胜条款当中向朗费罗提出联姻请求时,克劳迪欧便已经像今天一般地发过一次疯了——那时候安东尼奥也在,他看得很真切。一年前克劳迪欧疯得比现在还厉害,甚至令他产生了国王是否会因此一意孤行,将整个国家再次拖入战争深渊的错觉。
安东尼奥说不好,这种区别到底是因为什么,但他确定克劳迪欧在这一年里确实有少许改变:一年前在为政治联姻一事做出“权宜之计”的谏言时,面对着这位从军队中出身的新王,安东尼奥是真的以为自己会死。
和任何一个朗费罗贵族一样,现任兰速尔公爵也是法师。然而在这种面对面的距离下,在克劳迪欧面前,又或者说,在维洛的血脉面前,他的那点法术能力和没有也没什么区别。
人类又该怎样在一个不算宽敞的房间里和活体攻城炮相互抗衡呢?
在辅佐克劳迪欧的这两年间,有许多次,安东尼奥都产生过“以为自己会死”的感觉。很幸运的是,新王足够念旧,故而最终它们都被证明为只是错觉。他原以为先王已经足够喜怒无常,但克劳迪欧又显然在这方面青出于蓝。若是换成别的什么人不得不服侍这么一个国王,恐怕他早就已经死得不能再死。好在,先王曾看在他在大王子在生时追随服侍的这段履历愿意对他网开一面,新王也愿意看在这段过往的份上将他当个没有血缘的兄长,这才算是让现任兰速尔公爵无灾无难地健全活到了现在。
“就像我们原来说的那样,请吉安娜殿下联姻本就是政治上的利益交换。”安东尼奥再次重复起了一年前他便已经重复过许多次的那些论点,“只要她还在戴科达尼亚一天,朗费罗便能凭借这一层姻亲关系安稳——”
“——但那个老杂种咽气儿得也太快了!”克劳迪欧的音量又因为气愤而提高了,“这才一年不到,那老东西怎么就死了?!他白长了那么大岁数,却连个合乎本国法律的正统继承人都没留下。那群混种自己狗咬狗我无所谓,可是吉安娜一个小姑娘孤身在外——”
“——正是因此,戴科达尼亚公主,摄政王女伊梅尔达·埃斯皮诺殿下才会如此给您发信。”安东尼奥惆怅地说,“若是打起吉安娜殿下对朗费罗王位继承权的这杆大旗,长公主本人在戴科达尼亚——”
“——他们想得美!!”克劳迪欧愤恨地大吼——倒不是因为敌对的邻国肖想本国的王位:就算他现在立刻原地暴毙,按朗费罗的继承法,坐上王位的人一时间也轮不到吉安娜,“就算是政治联姻,嫁过那么一个糟老头子,吉安娜也已经受了天大的委屈了!那个杀千刀的伊梅尔达还想把她当个不说话的招牌架在自己头顶上来遮风挡雨?!我早十二年前就该在那场相亲宴会上给她抹了脖子!!”
安东尼奥叹了口气,稍微等了三秒,让克劳迪欧自己稍微冷静了一下,才委婉地开口:“您也看见了,那位殿下现在还在戴科达尼亚枢密院里活蹦乱跳的呢。”
现实当中没有“如果”。
“……可我跟吉安娜说好,等那个老头一死就接她回来的。”克劳迪欧垂着头喃喃道,“我不想对她食言。”
他的这幅样子与先王不怎么像,倒是与安东尼奥记忆中的大王子凯撒在生时的样子像了八九成。三十年前,十岁的凯撒在作业没能取得预期的分数时,因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而闷闷不乐起来也是这个样子。
那时候女王还在,朗费罗国泰民安,内无隐忧外无纷扰,连王室继承人所面临的最大困难也不过是作业没做好这种小事。那个时候柳苑宫的一切都还阳光明媚,显然也没有什么晦暗不明的、将久居其中的人的精神都缓缓扭曲为同一个样子的诅咒。从少时依照传统成为大王子的侍从时起,安东尼奥便意识到,他将会把自己的大半生都耗费在宫廷里。因此,他花费了大半生的时间想要在这间宫室当中追逐三十年前那个阳光明媚的影子,想要让它如女王还在时一般再次焕发那种温柔却不可忽视的荣光,但他做不到。这些建筑群不管怎样用心打理,最终也只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发阴沉。
那种安东尼奥疑心是否存在的诅咒,大约也是从女王毫无预兆地陡然驾崩的那日起开始出现的。没有人相信那是自然死亡,即便没有人在那之后找到了凶手。伊玟格琳女王当时不到三十岁,身体向来健康,哪怕亲身生了三个儿子之后也依然精力充沛。但她就是在很平常的某一天里,在庭院中散步时陡然倒了下去,心脏停止了跳动,并再也没能醒过来。这件事仿佛是某种被阖上了的开关一样,打从那一天往后,十四岁的凯撒就再也没有开怀地笑过,七岁的克劳迪欧原本舒朗的脾气也陡然暴躁了起来,五岁的路易吉本就是个安静的孩子,在那之后也变得更加沉默。至于朱利亚诺——在登上王位的之前与之后,风趣幽默的王夫朱利亚诺与暴戾残忍的国王朱利亚诺,则干脆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尸检结果是女王死于咒杀,但这不合理。因为除开康健的体格之外,伊玟格琳陛下同时也是朗费罗首屈一指、近乎空前绝后的大法师,仅凭她的个人实力便能令朗费罗在字面意义上海清河晏——到底是怎样的咒术才能绕过王家法师团的偏转以及她自己对自己的精妙防护,咒杀一个在法术上的造诣几乎无人能出其右的大法师呢?更何况,那咒术无法追溯来源,对女王的尸身进行通灵的法术也无一例外被干扰了,未能成功,他们甚至无法确定女王是在何时何地被人下了咒,这件事就此成为了维洛家的悬案。虽然在史书上,先王已经通过他刚刚登基时堆积而出的鲜血与头颅给这件事定下了一个不堪深究的结论,但先王自己也承认,他没能找到真正的凶手。
“在法律上,我的各种动作确实是对‘这件谋杀案已经定性,我不会再对此翻案’的申告。但凯撒,你要明白另一件事。”朱利亚诺曾带着他的长子以及安东尼奥,站在王宫深处的一间密室中这样说。那时候,先女王已经去世了三个月,但在这个房间中各种复杂地嵌套着的法阵的维持之下,她的尸身依旧栩栩如生地凝固在冰棺当中,只是比在生时略少了些血色。安东尼奥在这个房间中认出了一部分兰速尔的家传法术,因此他知道,也见证了——已死的女王在身故三个月后依然是这样的形貌,在身故二十三年后也依然如是。
这也是安东尼奥在最开始时讨厌朱利亚诺的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先女王没有下葬。以朗费罗的习俗,死者回归大地化为万物之养料是应有之义。当尸身腐朽殆尽之时,才是死者的魂灵真正结束了这一生,得以转世的那一刻。将女王的尸身如此凝滞着保存下来,在朗费罗人的眼中毫无疑问是一种亵渎,但最终,安东尼奥还是允许了这一切继续发生。
因为朱利亚诺对凯撒说:“‘我对这案子定性了’,不代表‘你对这案子定性了’。我在此时此刻,因为达成了我的政治目的停了手——我不该停手的,真正的凶手还没有付出代价,但谁叫我是‘红发’呢?”
那时候朱利亚诺还没有开始蓄发,密室中法阵昏暗的冷光打在他脖颈间的发梢上,令原本鲜艳的红色显得像是木炭中一抔垂死的火星。与大众后来的印象不同,早年间朱利亚诺确实很在意自己象征着低微血统的发色,甚至于安东尼奥听说在凯撒出生时,刚得到“母子平安”消息的朱利亚诺从原地跳起来,脱口问出的第一句话也是“孩子的头发是什么颜色”。在安东尼奥看来,这个问题在朱利亚诺晚年时也没有得到妥善的解决:先王迫使自己几乎刻在骨髓与灵魂当中、能够碾压朗费罗中绝大多数贵族的精准礼节与仪态,或许也是对自己发色低劣的某种代偿行为。
“我没法一意孤行下去了,我稀薄的政治资本不允许我这么做。”朱利亚诺接着说,“可我能将我们仅有的证据保存在这里,这样,等再过两年你继位之后,大可以继续查下去——你远比我更有在王位上任性的资本。”
这句话当中的“过两年”当然是虚指。当年所有人都是那样想的:凯撒是一个相当出色的继承人,无人怀疑在他继位之后,朗费罗便能重新在一个“真正的维洛”的带领下重新恢复成女王在位时荣光时代的样子。只要再过一段时间,他稍有一些功绩,或者彻底掌握几个支持他的势力之后,从朱利亚诺这样的“外人”手中平滑承袭王位就是自然而然的事。因此不论是他还是凯撒,在听到这句话后都没有产生任何的异议,只是问了些毫不特别的、寻常到令人失去印象的普通问题。然而那时候不论是安东尼奥,朱利亚诺,还是凯撒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常被等待退位的先王挂在嘴边的“过两年”,却永远都无法过去了。
女王驾崩的两年后,依然在为正式登基做准备的凯撒·维洛便在一次寻常的巡边事务中遭遇了不寻常的意外,并在这一过程中坠马身亡——从头到尾,这件事也都显得非常可笑。这种可笑的事情之所以会发生,当然也有它的理由:意识到朗费罗将会在凯撒手中再次崛起的并不只有朗费罗的贵族,戴科达尼亚的枢密院应当也是这么想的。
朱利亚诺没能成功将王位交到更有资格任性的凯撒手里,自然也没有等到凯撒任性地重启这件案子的调查。女王的遗骸作为一场旧日凶杀案的证据就这样被长久地保存在王宫的密室当中,静静地等着她的某一个儿子能够还给她一个真相,即便这真相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不再存有实际上的意义。
她的灵柩就这样在密室中停了二十三年。这二十三年本身于她就没什么意义,只是一个绝望的丈夫在怒火与仇恨当中凝结出的无意义的执念罢了。
再之后的一年里,宫廷中发生了什么事,安东尼奥几乎全不知道,因为他作为王储侍从也在那场意外的现场。他受了重伤,哪怕能够挥霍充足且丰富的药品和魔法资源帮助恢复,他也不得不回到兰速尔领中修养了一年。那道几乎将他开膛破肚顺带割掉一只手的伤疤至今依然留在他的身上,连带着他左手的小指在阴雨天也会时常发酸。等他再次回到柳苑宫,再次站在朱利亚诺·维洛陛下面前时,他意识到,在他缺席的这一年里,事情发展得比他想象中的要更坏。
若说在朱利亚诺刚刚继位的那段时间里,他“疯王”名号中的“疯”还基本都是演出来的,那么在凯撒死去一年后,朱利亚诺的“疯王”之号便已经名副其实了。事后回想,柳苑宫的阴暗诅咒应当是在此时头一次显露了它的爪牙的。它当着安东尼奥的面,将第一个受害者扭曲为冷酷、残暴,却又懂得该如何精明地蛰伏起来的野兽。
“这本该是权宜之计的。”同样是在密室中法阵昏暗的冷光下,失去了长子的朱利亚诺在女王的冰棺边上把玩着那顶本该在他头上的王冠,不知是在说给棺中无法回应的遗体,还是在说给作为机要秘书的安东尼奥,“我本来想,凯撒还稍有点小,我先僭越着凑合替他收拾个两三年,这两三年过去后一切就会回到正轨。谁能想到会变成这样?”
安东尼奥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也回答不了。他在这间密室中开口,是因为他有别的话题。那一天,他在密室当中向朱利亚诺仔仔细细地汇报了凯撒遇害当时的全过程。一年前事发不久后,他便已经以书面形式做过了一次这样的汇报,但当他站在朱利亚诺面前亲口叙说同样的一个故事时,那些历历在目的情景就仿佛刚刚发生过一样重新浮现在了他的眼前。安东尼奥不清楚这到底是朱利亚诺想要再亲自听听亲历者的叙述,还是这位先丧妻后丧子的中年男人想要让他把这些话也讲给躺在法阵当中的先女王。他只知道,不论是还活着的朱利亚诺还是已经亡故的伊玟格琳,在他长篇大论的话音彻底落下之前,都没有出言打断。
那时候先女王宾天已有三年,朱利亚诺的发尾也已在这三年里越过了他的肩膀。他低头俯视起伊玟格琳与刚去世时相比分毫未变的遗体时,垂落下去的卷曲鬓发在密室的冷光下暗红发紫,仿佛一道凝固的、挂在他侧脸上的蜿蜒血痕。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听完了安东尼奥的长篇大论,任那些不论是对一个国王,还是对一个父亲来讲都过于残忍冷酷的现实吹打在他身上,磐石般的神色不动如山,仅在最后略微显出了少许情绪波动。
那真的很少。朱利亚诺只是在最后的最后抽动了一下嘴角,面对冰棺中永不再能回应他的先女王,低声嗫嚅着说了一句什么。他的声音很低,低到就站在他身后两步远的安东尼奥也无法听清——但后者莫名的清楚,前者在那时说了些什么:
“为什么那时不是我代你死去呢?”
安东尼奥能懂,因为在之前的一年里,他也被同样的痛苦强烈地折磨着——为什么当时不是他代替凯撒死去呢?
这或许也是柳苑宫诅咒的一部分,无常的命运折磨着常住其中的所有人,令他们连死志都逐步显现出某种玄妙的趋同性。朱利亚诺因先女王的死而痛苦,甚至恨不得以身代之;安东尼奥自己也为大王子的死而痛苦,也恨不得深陷敌阵被围杀的人是自己;而克劳迪欧——
“要是五年前,我早回来十分钟就好了。”依旧颓丧地坐在沙发上的新王喃喃地假设,“我早回来十分钟,那么死的人就肯定是我而非路易吉——”
“——陛下。”安东尼奥面无表情地打断,“木已成舟。”
五年前三王子薨逝的那件事也多有蹊跷。虽说官方对外声称路易吉殿下死于食物中毒,但这句话中唯二真实的两个字只有“死”和“毒”。那天在外远征了九个月的克劳迪欧好容易回到首都,先王也难得有闲,柳苑宫中因此举办了一场小小的王室家宴作为庆祝。最先到场的人是当时在理论上时间最充裕的三王子,路易吉在结束了与财税大臣的会面之后便首先来到了御花园的非正式小宴厅。紧接着,奇特的小概率事件发生了。路易吉因口渴而向女仆提出想要些喝的。当女仆提出立刻为他准备茶水的时候,他却一反常态地表示:很快便要开餐,而且夏天很热,不怎么想喝茶,随便给我一小杯餐前酒润润喉便好。
这不合礼仪,不够优雅,但在私密的家宴前夕,不会有人多说什么,至少若是朱利亚诺的入席因为某事被不定期地耽搁了,克劳迪欧等得无聊起来,就会要求这么干。故而,虽然这次如此要求的是一向守礼的三王子,女仆也不疑有他。她们从冰桶中取出了相应的酒瓶,现场开了封,以备用的小杯子为王子斟了一点孔索瓦地区的气泡白葡萄酒——再然后,路易吉只喝了一小口,便在三秒钟内毒发身亡。
那一天里,克劳迪欧在回到王宫的路上迟了十分钟。安东尼奥非常清楚,这五年里他一直觉得,如果他能提早十分钟入席,那么喝下那杯酒的便会是他。
“……我当然清楚。”五年后的克劳迪欧在沙发上叹息着,“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现实中可没什么‘如果’。但我总是忍不住想,要是在父亲之后继位的是路易吉,现在的情势会不会好些。”
安东尼奥没有接话。虽说克劳迪欧确实将他看成自己没有血缘的长兄,但他自己非常清楚,没有血缘就是没有血缘。作为先王的左右手,安东尼奥非常清楚,即便路易吉在内政外交上的能力都要显著地优于克劳迪欧,但若说要他继承王位,那么路易吉性格上过于温吞的缺陷便是致命的。过去朱利亚诺是如此认为的,现在安东尼奥也是如此认为的,虽然以王储而论,凯撒之后的两个弟弟各有各的缺陷,但两相比较之下,克劳迪欧还是比路易吉多少强一些。
克劳迪欧不擅理政这一点是合适的辅弼之臣——就比如安东尼奥——努努力便能够弥补的,虽然像他这样有先王认证又被新王信赖且能力出众的肱股之臣能出现在宫廷之中,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小概率事件。而路易吉的优柔寡断则不然。
若是两年前登位的是路易吉,朗费罗现如今的国事恐怕会更加糜烂。安东尼奥敢于这样想,但他清楚,这话不能让他来说出口——即便至今还没想通这一点的克劳迪欧很需要理解一下这个问题,但这又没重要到影响朗费罗的国运。相较之下,安东尼奥还是更珍惜自己的小命。
再就是,安东尼奥并不怎么担忧克劳迪欧会因此产生什么钻牛角尖的念头,他清楚新王是个很现实的、行动力很强的人,从小就是这样。路易吉自小就容易产生些伤春悲秋的念头,与他一母同胞的兄长自然也会,只是长久的军营生活令克劳迪欧很清楚,比起在心里胡思乱想,在现实做出行动更加重要。哪怕朗费罗现在的王看起来确实比先王更加暴躁易怒,但若是平心而论,安东尼奥还是更愿意辅佐克劳迪欧。
克劳迪欧发起脾气来确实如同雷霆般可怕,但就安东尼奥这两年的观察,他发起脾气来也只是在“发脾气”而已,出了柳苑宫,朗费罗的人民只知道他们的新王会在年终岁尾的花车游行时微笑着冲他们挥手;朱利亚诺虽然喜怒无常,在生气的频率上来讲,却还是远逊于新王的——但他“疯王”的别号甚至是民间赠予的,这就很说明问题了。
这问题在先王年纪渐长之后更甚,就比如五年前三王子被毒杀的那一次。先王大动肝火的后果便是朝堂震动,朗费罗的外交部门和谍报部门几乎是一夜之间被王家近卫军血洗——饶是安东尼奥那时早已承袭了兰速尔公爵的爵位,并且自认为颇得圣眷,他一个深林参赞与这桩阴谋中必然存在的外国势力也毫无关联,都难免惶惶不可终日,生怕被这场飓风剐蹭到哪怕一丁点。
按理来讲,朗费罗的大贵族在法理上具有一定的刑事豁免权,国王并不能仅凭捕风捉影的怀疑便下令处死一位公爵。但那时,在王位上的可是“红发”朱利亚诺,这个人疯起来从来不讲什么法理。他早年时靠饰演一个“不讲法理”的疯子勉强稳住朝政,并在种种意外之下不得不拖着朗费罗这辆摇摇欲坠的破车走了二十年。二十年后的那时,安东尼奥猜测,或许他真的疯了。在凯撒死的那时候就疯了。
“安东。”克劳迪欧沮丧的声音再次唤回了安东尼奥飞往旧日回忆的神志,“要是想搅黄这件事的话,我该怎么做?”
安东尼奥多花了一秒钟的时间,才想起令克劳迪欧如此生气的“原本的话题”,但于他来讲,相关的答案是能够瞬间脱口而出的,因此新王并没能发现他在一边偷偷走神:“伊梅尔达殿下在戴科达尼亚拥立吉安娜长公主为王太后进行摄政一事所能成立的根本原因是,吉安娜殿下拥有朗费罗王位的继承权。虽说先王本人并没有维洛家族的血统,但也毕竟曾登上过王位,加之吉安娜殿下的母族血统足够高贵。若是硬要说她的继承权排在您之后的第一顺位,即便以朗费罗的继承法,稍微松松口也并非完全说不通——虽然国内的大贵族大多不愿意松口。”
“所以?”克劳迪欧耐着性子坐在原地,“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您该结婚了。”安东尼奥跳跃性地回答,“只要您结了婚,按我国的继承法,朗费罗的王位继承权第一顺位就会落在您的妻子头上,伊梅尔达殿下所宣称的法理依据便落空了一大半,若是您再有了孩子,那就更好了——当然,我强烈建议您在本国贵族当中挑选一位相对可心的适龄女性作为王后,以免宫内生变。”
这基本是痴心妄想。国王的婚姻几乎不可能不成为一国的政治筹码,在这样的大前提下,想要一位国王婚姻幸福基本是天方夜谭。但安东尼奥依然强烈地希望,克劳迪欧本人能够距离“婚姻幸福”这样的天方夜谭更近一点:朱利亚诺续弦后的那十年里,安东尼奥在先王身边时实在是吃够了君主婚姻不幸的苦了。
可惜的是,克劳迪欧虽然不怎么熟悉政治手段,但还不至于白痴到连这种事都不清楚。朗费罗的新王稍微琢磨了两秒,便开了口:“得了吧。现在与国内贵族联姻又没什么用,只要我手里还攥着王家禁卫军,我就用不着以这种手段换取他们的支持。一定要联姻的话,不如选国外的势力。”
他又停顿了一下,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抬起头向安东尼奥发问:“说起来,艾洛恩的女王是不是也未婚配?”
安东尼奥在一瞬间里露出了相当复杂的表情。
从政治上来讲,这个决定不能说是最好的,但也绝不是最差的。要是克劳迪欧这样选,以现任兰速尔公爵的内政能力,这场政治联姻中可能存在的风险也并非完全不可接受——但这是一回事,情感上的事情则又是另一回事了。
“这于传统不合。”安东尼奥试图委婉地拒绝,“虽然夏奈女王的血统被法术严密地保护了起来、无法考证,从体貌上看来也没什么端倪,但考虑到艾洛恩的历史,她的血统有极大可能是——”
“有什么关系,她的法力不是也很强么?”克劳迪欧毫不在意,“要是国内的贵族再嚷起什么‘维洛血统的纯洁性’之类的话,就再跟他们强调一遍,维洛家真正在意的并非血系,而是沿着血系传递下来的法术能力。先王总是因为法力低微而被贵族诟病,我现在便要与一位大法师结婚并生下继承人,将来好把王座传给下一个天赋卓绝者——他们总不能拦着我吧?”
安东尼奥张了张口,没有反驳出声。若要反驳他刚刚提出的论点,这个逻辑太合理了,他没法驳斥。但他依然不认为自己应该同意新王的这个决定——从一开始,他反对的原因就与他口称的那些毫无关系。
王室很清楚一个事实,因此作为王室近臣的安东尼奥也很清楚同样的一个事实:五年前三王子身故的那场阴谋中,使用的能令人在三秒之内身亡猛毒,是来源于艾洛恩的一种稀少且精制困难的矿物毒素。据此而论,若是先王一意孤行地查下去,保不齐就会在阴谋的源头处见到夏奈女王的身影,但即便是“红发”朱利亚诺这样的疯子,也知道什么时候该恰到好处地停手。
朗费罗实在没有余力轻启战端了,故而疯王发狂的举动也仅仅在清理干净了里通外夷的爬虫后便停了下来。即便成为了国王——又或者说,就因为成为了国王,一位丈夫,又或者一位父亲,才会变得连发疯都无法率性而为。
很多事情不是不想做,而是不能做。
“……你不同意。”在几秒钟的沉默后,克劳迪欧如此肯定地说。作为一个成熟的政治家,安东尼奥的扑克脸技术本应该是首屈一指的,但奈何克劳迪欧与他太过熟悉了,新王对于那些太过熟悉了的人的心绪有一种本能般的掌握,“而且你不是因为艾洛恩女王的血统问题不同意的。你在想路易吉的事。”
“……陛下,确实。”都已经被看穿了,安东尼奥也没什么遮掩的必要,便干脆堂堂正正地开口,“两国君主联姻本就在各方面都存在风险,何况五年前的旧事必然会成为横在您二人之间的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墙。恕我直言,我不看好您在联姻之后的生活。”
“政治联姻的结果中哪里包含了‘生活’。”克劳迪欧嗤笑着,“能在王位上任性到和自己真正喜爱的人结婚的恐怕只有母王那样的人了,我当然是远远比不上的。”
先王与先女王之间确实伉俪情深,但这不是安东尼奥想表达的重点。兰速尔公爵叹了口气,心一横,开口说了真话:“恕我直言,我就是很担心您将来的婚姻会不幸福。”
“有什么的。父王和继后那十年不也磕磕绊绊地过来了吗?他都能忍,没理由我不能忍。”克劳迪欧平淡地说。
房间里又安静了几秒。安东尼奥搜肠刮肚,还没来得及找到合适的句子进一步委婉地表达出自己真正的担忧,新王再次开口说话了: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他在王座近臣的沉默当中心照不宣,“我……说实话,安东,我没法保证自己不会在最后搞成那个样子,但现在说这个终究还是太早了。向艾洛恩的女王求婚终究只是权宜之计,总之先叫戴利亚伯爵替我拟一封求婚的私人信件吧。就这样通过非正式的信件把消息先放出去试探一下,看看各方的反应再说。”
安东尼奥在几秒钟里欲言又止了几次,最终还是丧了气:“好吧,毕竟您才是国王。我会先通知外相这件事,在商讨过后再告诉戴利亚伯爵他具体需要在信上写什么。但还请容我多一句嘴:作为内阁大臣,我对您的这个决定没什么反对的理由,但作为王宫大总管,我实在是不看好您的这个决定。”
克劳迪欧点了点头,又补充道:“叫戴利亚卿在措辞上恳切一点。形势如此,我这个国王的面子早就没什么用处了。”
安东尼奥也胡乱地点了点头领命,确认到新王的情绪基本冷静了下来,便转身离开了书房。他重新穿过了柳苑宫中的那条连接着国政与王室生活的走廊,路上也没忘记叫仆人折回去把陛下的书房收拾一下,然而克劳迪欧刚刚做出的决定依然令一股愁绪盘桓在他的心头,久久不能散去。
他是真的有些害怕。即便克劳迪欧与朱利亚诺在很多时候都一点也不像,但他依然恐惧于那点稀薄的相似点,会令新王的一场不幸福的政治联姻最后走向与先王的那一场相似结局。
依照朗费罗的继承法,若是国王在未指明并公示继承人的情况下去世,那么便会首先由已逝国王的配偶继承王位,然后才是国王的直系子孙。先王是遇刺而崩,走得仓促,还没来得及举办典礼将克劳迪欧确定为王位继承人——按理来说,在他身故之后,应当是他续弦的妻子登上朗费罗的王位,再之后是新女王的亲女吉安娜公主。但克劳迪欧在继位的过程中未曾遇到过什么值得一提的波澜,这当然是因为,在那之前就出现了某些问题。一些就算是在新王和王宫大总管之间也只能通过心照不宣来意会,而非以语言直白地沟通的,应当永远成为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的问题:
那是先王遇刺的当天清晨。当然,那时的安东尼奥还不清楚先王会在那一天里驾崩,他只是按照王室被规律地划定的日程,在清晨时前往了国王的书房等待会面。很奇怪的,他多等了十分钟,往日里总会按时出现的朱利亚诺并没有出现,本该前往服侍陛下盥洗的仆人也被国王寝室门后传来的声音严厉地赶走了。因此他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和一种不详的预感,在并未通报的前提下前往了王与继后的寝室。
在打开门后,他立刻清楚了此前的一切为何会发生。
继后死了。殷红的鲜血流了满床满地,将朱利亚诺已经掺了不少银丝的红发衬得黯然失色。先王坐在梳妆台前的椅子上,半个身子都沾着血,但却令人惊讶地显得神情平和。在安东尼奥怔愣在门口的那几秒钟里,他甚至还转过头来,向王宫大总管点了点头:“我还想着你差不多该找过来了。”
安东尼奥可能说了什么,也可能什么都没有说。眼前的景象超出他的人生经验太多了,他脑子里一时间一片空白,只顾着发愣。他不傻,房间里的痕迹和线索多得数不清,他不需要动用魔法,甚至不怎么需要思考就能理清事发的一切过程——但他不明白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
可能是在入夜后吧。具体时间不重要。在仆人离开之后的、夜深人静的某个时间点内,朱利亚诺亲自动手,将他的枕边人杀死了。杀人的凶器是被打碎的水晶酒杯,一只,或者两只,混乱中的安东尼奥仓促之下没分得清。死者被破坏到模糊不清的面容、身上零星插入的碎片,以及可怖且至少有一大半毫无必要的伤口分布,共同体现出了施暴者明确到不能再明确的主观恶意。
安东尼奥不理解事情是怎样变成这样的,但他还是本能地踏入了陛下的寝室,在地毯上早已凝固的鲜血中落了脚,顺便轻轻带上了门。
“我会找些足够可信的仆人来处理这些。”记忆中,他听见自己这样说,但他丝毫没有在说话的实感,“在事情结束后,我也会保证他们绝对无法泄密。”
或许他也在柳苑宫中待了太久,久到他自己也被那种无形的诅咒扭曲成了冷酷无情的样子。他如此淡然而果决地确定了接下来前来清扫的那些仆人们的生死,但先王听了这话后只是对他笑了笑。
在那个瞬间里,安东尼奥惊悚地意识到,他见到的并非在王座上执政了二十三年的红发疯王,而是那个因为久远的时间而在他记忆中风蚀褪色了的,那位平易近人、风趣幽默的王夫。
“我从来都相信你的能力。”那一天的朱利亚诺在情绪上显得尤为平和,原本因岁月而不可避免地干瘪下去的面孔也容光焕发了起来,就好像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喜事那样。
他在安东尼奥的恐惧当中再次确认了他当天的日程,并且拒绝了王宫大总管对日程进行推迟或取消之类的提议。在安东尼奥迅速地选取了在今天之后注定会成为某种消耗品的仆人为陛下沐浴更衣、打理仪表的过程中,朱利亚诺又陡然想起了一些重要的事般,朝安东尼奥嘱咐:
“今天发令,把克劳迪欧叫回来吧。不论他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都把他叫回来,就说我有非常重要的事得当面跟他说。”他停了几秒,又仿佛偶然提起一般说了另一件事,“还有,伊玟格琳……我耽搁了她太久,想着差不多是时候放她走了。这件事不急于一时,你最近看着稍有空时安排下去就是。”
安东尼奥记下了这些话。他有很多疑问,可那一天他太害怕了,所以一个字都没有提。他本想着来日方长,等他处理过眼下这些没头没尾的事情之后,大可以挑一个陛下心情舒畅的日子来询问这一切的根由,但后来的事情大家都清楚:安东尼奥并没有等到这个“之后”。
朱利亚诺在公开演讲中遇刺这件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国王驾崩之后引发的一系列动荡也令人无暇深究继后的死因。安东尼奥掉了好几把头发,但却成功压下了继后薨逝的前因后果。柳苑宫在这个问题上不发一语,坊间听到的风言风语大多是继后在先王遇刺后过于悲痛,自杀殉情——听着当然不是那么回事,但与事实真相相比,这个故事却又仿佛多了那么一丝丝的合理性。
这件事就这样变成了朗费罗王室历史上的一个永恒的谜团。安东尼奥不清楚朱利亚诺为何在与继后成婚十年之后陡然暴起杀人,想来在这段历史解密之后,他们的后人也无法对此定论。他们也无法解释为何疯王陡然要求召回唯一的王储——朱利亚诺是真的有重要的事情要与自己的亲子分说?还是对自己当日接下来的结局心有所感?他又为什么在一意孤行地令亡妻停灵了二十三年后突然想开,主动提出将她下葬?到底是因为他对找出咒杀先女王的真凶一事最终绝望了?还是因为他意识到,在二十三年后的当时,即便找到凶手也不再有意义了?
没有人知道真相。真相已经被“红发”朱利亚诺·维洛自己带去了坟墓当中。或许整件事中唯一值得令人庆幸的是,在他的次子克劳迪奥班师回朝后的操办之下,他是与自己唯一真心承认的妻子,“天赐”伊玟格琳·维洛,在先女王驾崩的二十三年后,合葬在王室墓地之中的。
这可能是疯王在这么多年的执政生涯和这么多年的政治婚姻之下,唯一仅有的一件顺心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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