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苏鲁/修仙/G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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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界之中,源气断绝,修仙之路即将行至尽头,万民呼唤只等新的飞升者存亡续绝!二十五年前灵台飞升的失败者,如今再度被邀请,只待你重探秘境,重回巅峰,并寻找真正的飞升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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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秘境疑云四处起,惊红鲤池底搏生机
唉!面对眼前已经熄灭的柴火堆,我最终还是没忍住叹了口气。在我身侧的林凤也紧跟着叹了口气,还可以模仿了我的语气,他道,唉!柳拂衣在我开口之前已经绞尽脑汁轮流安慰起我和林凤好几轮,属实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下也是一时词穷,怕是想不到还能说什么话了。只有谢景宣老神在在,神游太虚迟迟未回,又或者是对我们所讨论的事情全然不关心,被我和林凤用充满怨气的眼神盯着,他才勉强开口,振振有词地回道:就算你们一直看我,我也不会做饭,不会就是不会。如此不讲道理,但是他却说得如此义正词严,如此理直气壮,奈何我和林凤只能他大眼瞪小眼——因为我俩也不会做饭,不会就是不会。
按理来说,修士不需要靠食物来维持生命,偏偏我们几个从小到大跟着师父在山里长大,除了我之外的几人虽然有修炼的习惯,但人到底不能没日没夜地修炼,总会有闲得无聊的时刻,一来二去,便学着折腾些野菜,圈养几只牲畜,久而久之竟也养成了同凡人一样准备一日三餐的习惯。更何况,谁人不是从凡人来的?若是循规蹈矩遵守着那些规则,未免有些无趣了。
但事实上,我们几个人里,除了师父,没人会做饭。
师父姓池,名晚渡,很早很早便居住在这扶摇山上,细细想来,我对他知之甚少,甚至对于他的过去和来历一无所知,可就算这样,他也是对我而言极其重要之人。柳拂衣同我讲,他初到此地时,只觉人迹罕至,放眼望去,千里百无鸡鸣,凉风冷露,寒天萧索,但后来我随他上山,却不觉如此,分明是万壑含晚籁、数峰立斜阳的好地方,面对我的疑问,柳拂衣却笑了。梅子黄时,落花流水过,鸟雀噪斜阳,他道,那是因为现在这里有人了。
山里有了人,带来了吵闹的声音和生气,我们四个和师父一起开垦了一片地,一半用来种菜一半用来种花(当然我必须承认出力最多的是柳拂衣和谢景宣),随后又从山下带了几只鸡回来,有模有样地安上栅栏和篱笆,把它们放了进去(好吧,实话实说,这也主要是柳拂衣和谢景宣干的)。于是扶摇山从原本仿若万径人踪灭般的幽寂,变得热闹起来。
我也曾问过师父,是喜欢热闹的,还是喜欢安静的?那时我也不过二三十来岁,算来已是距今甚远的事情,时间漫长到足够山脚下村落换了一批又一批人,足够曾经我们师门几人一同种下的银杏树长成参天大树,可我对师父说的话依旧清晰。师父坐在草编圆座上,面前是庭院里灿烂的银杏和满地的金黄,他端起茶,风和氤氲的茶香一同拂过他的长发,师父其实没有正面回答我,我学着他的样子也端起他泡给我的茶,一口喝下时因为茶水太过滚烫而红了眼圈,师父笑道,现在这样就很好。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他的声音温柔,我听得一时间都忘记了疼痛。
师父做的饭,我愿称之为八珍玉食,我们四人中,我,柳拂衣和谢景宣曾经也算是出身世家,不说四体不勤,至少是五谷不分,起初还以为最爱粘着师父的林凤多少耳濡目染了些,后来发现根本不沾边,于是一到饭点,我们便齐刷刷望着师父,等着他大发慈悲。好在我们都还算有良心,在厨房里帮不上忙,出了厨房总能帮上忙,因此每到这时,我们都选择靠猜拳来决定各自的分工,要么去劈柴,要么去烧水,要么去后院和院子里被养得无法无天比谢景宣还嚣张的鸡搏斗,但终归没一个人在这百余年间跟着师父学会做饭。
眼下,我们来到这秘境之中,远处的仙宫被厚重的烟雾所遮掩,水雾杂山烟,冥冥不见天,没有办法辨析出全貌,高阁逼诸天,登临近日边,而稍近处的景象则像与那破败石碑附近的场景无二,若不是确信自己方才经历了什么,我恐怕还要恍惚一会。
顺利进入秘境不过是解开一切谜团的第一步,而这之后还要走上多久,我们是也不能下定论,更何况,眼下还有一个更需要解决的问题——我们饿了,谁来做饭?
柴火被烧干,只余一堆漆黑的灰烬,我们四人围坐在一起,谁也没能想出个法子来。这秘境里倒是天材地宝应有尽有,着实开了眼界,但到底没有所谓人间的俗物,而这些俗物,恰恰是我最爱的几项之一。
我道,谁去捉个什么,随便什么鸡鸭鹅鸟;林凤跟着添油加醋道,我饿了,我饿起来可是六亲不认的;柳拂衣道,我们一路上过来,那种如同枯尸般的怪物倒是见了不少,偏偏没见着能入口的……在我们思索着有什么办法时,谢景宣却突然笑出声,我看向他,只见谢景宣上下打量我一眼,道,我只是想起来有一次师姐输给我,被迫去后院逮鸡,却被弄得满身鸡毛,那场面我实在是……记忆犹新。
哦,这件事,这件事我记得可太清楚了。距今已有多久虽已忘记,但那天时运不佳,猜拳输掉,我被迫去后院抓鸡过来,那只鸡实属我的冤家,任凭我晓之以情动之以礼都毫不动摇,甚至只要我靠近半尺变扑棱着翅膀蓄势待发,谢景宣劈完柴路过后院,瞧见我那狼狈样子,宁愿放下木柴鼓掌嘲笑我也不愿意帮师姐我一把,实在是面目可憎,最后我好不容易折腾完赶往厨房,刚好听见此人绘声绘色地描述我与鸡搏斗的场景,最后总结为“鸡飞狗跳”,鸡是真的有,那狗呢?他分明就是拐弯抹角地骂我,其心可诛,大逆不道!
这或许不是我与谢景宣结下梁子水火不容的开端,但绝对是火上浇油的节点,思及至此,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再次做出和记忆里一样的举动,我喊着“谢景宣你找死”朝他扑了过去。但我根本打不过他,以我的修为水平,我甚至没机会碰到他——只不过这一次,谢景宣在避开我第一波攻击后突然伸手拦在我面前,另一只手迅速握上刀柄,他显然进入了真正的战斗状态。
不止谢景宣一人,原本还在隔岸观火的我的另外两位师弟也在我未曾察觉时站了起来,警惕地盯着面前即将散去的浓雾。剑鸣尖锐刺耳,柳拂衣火速拔剑,与此同时,林凤掐诀而立,黄符已然护在我们几人身边。
其实一开始,我同柳拂衣一样,是习剑的。毕竟哪个人没有因为儿时看过的江湖画本而对仗剑天涯的场景心声念想呢?只是后来发现习武之人的每一招,背后都是无数个日夜的努力,而我很有自知之明,知晓自己没办法坚持下去,遂干脆地放弃了。可也正因为如此,我虽不能使出利落的招式,却勉强能看懂。
浓雾散去,那道模糊不清的漆黑终于聚成人形,我们一路遇见的那些状若枯尸的怪物再度出现。
“他”并不难对付,却很难缠。于是谢景宣第一个出手,朝柳拂衣丢下一句极其看不起我的“你看着她”,把我推了过去,我踉跄着被柳拂衣拉走,谢景宣确认我走出攻击范围,毫不犹豫地出刀。那刀快如闪电,划出锃亮的一道弧线,势要斩破这秘境虚假的天空。刀光纳日月,飞刃抉浮云,他近身又是一刀,自上而下又是一刀斩下!
刀锋璀璨如金,映出他心无旁骛的脸,我这个师弟,即使在此时,我也无法从他的刀里察觉出真正的杀气,而是一种纯粹的、笔直向前的意,不在乎前方是谁,不在乎出刀的理由,谢景宣拔刀,目标只有眼前,只在眼前。
怪物被他斩落在地,谢景宣却迟迟未收刀,而是低头沉默半晌,转身看向柳拂衣道:“师兄,你来看看。”
确认附近再无危险,柳拂衣与林凤带着我走上前,我三人只见这落败的怪物一眼,便察觉出究竟是何处不对——被谢景宣斩于刀下的,分明是我们之前曾应对过的那一个。此处古怪固然多,眼前此种怪物身上尤其多,“他们”乍看相同,若是仔细分辨不难看出有诸多细节不同,有的是衣服款式,有的是身上带着的饰品,无论哪一种,都像极了“人”。
“这莫非是某种幻境?”林凤蹙眉道。
“人的眼睛或许会说谎,但刀不会说谎。”谢景宣这才收起刀,“这不是第一次了。”
我拽了拽柳拂衣的衣袖,他回头,我小声说出自己的判断:“你们不觉得这些东西看起来其实……有些像人吗?”
沉默。
难捱的沉默。
平心而论,我从未认为自己是什么好人,做不到惩恶扬善,但也不至丧心病狂的地步,无人知晓这些东西曾是何种存在,背后经历了什么才落得如此下场,如若真的是人,那我们算不算滥杀无辜?得出这样的结论,荒谬,却可信,若说毫无波动,绝无可能,即使这仅是一种可能性,却反复在心底被提及。
我抬起头,秘境内的一切分明触手可得,却又不真实得让人恍惚,风烟融白日,远处高山上的楼阁如水墨点开一般虚幻,若是在平日,我定会夸赞这朦胧云月的如梦似幻,可这一次,我只觉得脊背发凉,难以言喻的寒意以无可阻挡之势攀了上来,竟让我动弹不得。
“此处为秘境,自然有不可道之处。”柳拂衣朝我微笑,分明是在宽慰我,“方才师弟对这具尸体眼熟,不正是说明此处应当是某种幻境?”
我仍旧沉默着,不知该不该回答,亦不知能不能相信,可人都是如此,若是有心中想听见的、想逃避的,便会下意识去追随。良久良久,我点了点头,闷闷地回了一个“嗯”字。
那之后,我们四人在此地度过了数个一尘不变的日子,期间唯一的发现,只有在一间突兀出现在眼前又消失的院落,和在院落里休憩时意外发现的石盒。这石盒四四方方,看不出有任何珍贵之处,倒是多有些可疑,包括我在内的四人轮流用尽了法子也没能打开,随意丢弃又觉得可惜,最后索性将它收了起来。
从院落里离开,再回头,那凭空出现的四方庭院骤然消失,连灰尘都未被惊动,好似一切从未发生,只有手里拿着的石盒的重量和触感提醒我这里曾经出现过什么。
很快,我们与大部分来到秘境的修士们汇合,亭台楼阁,瑶池缥缈,本该是美轮美奂之景,偏偏意外就是在此时发生的。
灰白的,仿佛长期浸泡在水中才会有的浮肿的手,指节却短小如同孩童,也正因如此,更显得可怖,被这样的一只手握住脚踝,我竟然动弹不得,无法挣脱,下一秒,我便被巨大的、超乎寻常的力气拽入池中。迅速而猛烈,连呼救都来不及,坠入其中时,唯一能听见的便是三道异口同声的惊呼。
许是被这呼声唤回半点神智,我努力从混沌中睁开眼,一道黑色的身影逼近——薄袂!似乎是熟悉的声音,我应当辨认出这声呼喊的主人,可我被池水淹没,源源不断的水灌入口鼻,压得自己在慌乱之中忘记了呼吸,于是我下意识伸出手——
莫非我这是……要死了?
分明几日前仅仅苦恼于如何在秘境中果腹,现在竟然沦落到要被送去见阎王,但更令我意想不到的是,我竟然不算害怕,又或者说,若这是真正的死亡之前的时刻,在同那座桥下无数苍白可怖的眼睛对上时,我仍未觉得胆寒惶恐——在此时,我竟然还能想到几日前与同门在秘境入口思考谁来做饭的事情。
只是……这就是死亡的感觉么?我不否认自己畏惧死亡,可当这一日真正来临,似乎也没有那么恐怖,我好像接受得十分坦然……
师姐。
师姐!
薄袂,你再不睁开眼睛继续装死我当真就要把你丢去喂鱼了!
喂鱼是不是太缺德了?!死也不让人安生?!我猛地睁开眼睛,入眼的却是某个极为熟稔之人的怀抱。
是谢景宣。
坠入湖底之前的记忆终于清晰,混乱中我抓住的人竟然是试图伸手救我的谢景宣,变故猝不及防,在我握住他的瞬间,我二人竟然就这样一同掉了下去。
池水冰凉刺骨,深不见底的黑笼罩着我与谢景宣,我被他死死扣在怀里,此人毫无怜香惜玉之心,抱我像在抱一只小动物,勒得我快要喘不过气,我下意识想挣脱,却闻到了血腥味。
我甫一抬头,尚无法看清他的神色,却总觉得从那张模糊的侧脸上读出了紧张二字。我可以对天发誓,在此之前,谢景宣从未露出这样的表情,这是一种事情处于不可控之下、而他找不到解决办法的表情。他没有再说话,刀搅动池水,刺鼻的、来自于血肉的味道一同扑了上来。
在这一瞬,我终于看清,这池底是铺天盖地的红鲤,鬼魅般的游鱼涌来,咧开嘴,露出泛着寒光的尖锐牙齿,阵阵刺痛传来,如乱箭攒心,亦如被人摧心剖肝,仿若被凭空砍下身体的一部分——我与谢景宣成了它们的食饵。
“……谢景宣。”我痛得叫出了声,没忍住死死拽住他的衣襟,这感觉太难忍受,我一时间红了眼眶,但还是没忍住思考起对策,只是由于这剧痛,吐词也变得断断续续,“……你的刀,不管用?”
谢景宣沉默地点了点头,却只是把刀握得更紧,我能看见他身上的伤痕,比起我只多不少——在我们坠入池中后,他一直护着我。
死亡的恐惧后知后觉地找上了我,我终于开始害怕,我磕磕绊绊地继续问他:“我们是不是、是不是要死在这里了?”
他似乎想要开口说不,可如今被这池水吞没了所有力气,又被啃食出累累伤痕,谢景宣能忍住不发出声音已是极限,他重重吐出一口气,颤抖着抬起手,最后落在我的头顶,轻轻地碰了一下:“……不会。”
这是安慰,我当然知道。他不擅长、或者说从未安慰过人,这样的动作或许已经是极限了。
泪水在涌出来之前,已然溶进池水之中,温热感一闪而过,我发觉自己的声音也跟着颤抖起来:“我、我听说人死之前会出现走马灯……闷瓜,你有没有看到什么?”
谢景宣没有说话。
“……你怎么不说话?”我慌乱地抬手想去试探,恰好碰到他抱住我的那只手,属于人的触感,却没属于人的温度,暴起的青筋显示出这只手的主人状态极其不佳,“我、我其实……不讨厌你的,我就是,就是看你太拽了。”
不给他机会,我继续胡乱地把想到的事情一股脑往外倒:“那个外号,就是、就是看你平时太闷了,让你跟我和小鸟出去玩你不去,就知道练刀,一点也不合群……我不是讨厌你。”
谢景宣轻声道:“我知道。”
“反正、反正都要死了……我现在跟你道歉,也来得及吧?”我一咬牙,回想起过去的很多事情,“几十年前我们下山,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救了一个姑娘,她后来偷偷找我打听你是什么人,一看就对你有意思……我,呃,我当时很不爽,我就、我就告诉她你其实是个断袖。”
我感觉到谢景宣呼吸一滞,最后他只是道:“……算了。”
“……好吧我承认你也长得挺帅的但是我心里还是二师弟更帅。”我小心翼翼地摸索着他的呼吸,确认他还活着,“你……生气了吗?”
“……没有。”
“谢景宣,谢景宣要不你别管我了,你自己上去吧……我觉得你肯定有办法自己出去的,你比我厉害多了。”靠说话来维持神志的办法逐渐不起作用,我抓着他的手正在慢慢失去力量,就要无法掌控了,但我还是努力让自己听起来没有太大变化,“你……你出去了告诉柳拂衣,一百年前是我养死了师父的那盆花栽赃给他的,你帮我道个歉,还有……还有林凤……他的酒是我偷偷喝的其实只想喝一口但是没忍住最后甩锅给你了……对不起又陷害你了,我不是故意……”
“闭嘴吧你。”他却用更大的力气搂住我,明明自己已经是强弩之末,却仍不肯松开,“你自己去道歉。”
“……我是认真的。”身体仿若有千斤重,眼前的光景越来越难辨,我确信自己应当是到达尽头了,就连说话也没有办法维持完整的句子,“我都……看不清了。”
所有的一切都在离开我,眼泪,痛觉,语言,呼吸,还有被我拽下来的谢景宣。
“……那就不要看了。”谢景宣突然抬手,这似乎用上了他最后的力气,我想阻拦他,可根本做不到,于是看着他抬手遮住我的眼睛,“没关系……不要……怕……”
这是我在彻底陷入黑暗前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再睁开眼,面前是与刚才噩梦般的场景截然不同的梦幻仙宫,我第一反应是往旁边摸索,一动身,便与身旁的人撞在一起。
漆黑的,熟悉的气息,我抬起头,对上谢景宣不满的脸,面对我百感交集泗涕横流的脸,他嫌弃地后退一步,躲开我的拥抱。
我扑了个空,怒目而视:“什么意思?!”
他上下打量我一番,没有说话,却又突然凑上前,握住我的手腕,强行抬起来,我这才意识到自己从刚才起便一直握着什么,摊开手心,掌中出现的,赫然是一对栩栩如生的鱼目。
来不及尖叫,谢景宣先我一步试图打掉,就在此时,那对鱼目突然活了过来,腾空而起,转动着眼珠,仿佛孩童哼唱出歌谣来,谢景宣当机立断将我拽至他身后,与此同时,那对鱼目在空中猛地破裂,发出清脆的声响,于瞬间消失不见,只留下这空旷的宫殿中久久不散的回声。
“现在呢,你的道心何在?”
一枚细细的草叶飘进莫之的茶碗里,他抬起头,风又把一卷红发送到他手腕上。那束红发弯弯地绕着他的骨,比他茶碗里剩的那口粗茶要烫手得多,像一道焰火爬上他的袖口,作势要燎伤他的手。
他只是抬头去看那张脸。我应当是没见过这人的,他想。可她既是来见莫之,也不自报家门,如此像是久别重逢一般坦荡自然地丢出这没头没尾的问题来,莫之也只是想笑。他眨了下眼睛,风卷着那烈火般的红发,婆娑树影在她的皮肤上打下斑驳的光点,她就垂着那双灿金的眼盯着他看。
莫之又眨一次眼,天光灿烂烈火燎原,红莲道道开,没有分毫变化,只有一根细细窄窄的长线蜿蜒着从她的耳后垂落,牵向他的颈间。
他歪过头,那细绳被他牵得叮当响,那声音就复问他一次,你的道心何在?
“哦,是你。”他恍然一般扬起眉梢,然后笑弯了眼,指尖搓着茶碗转了转,里面的茶汤也跟着荡起涟漪。
“是你,小蝎子。三百年不见了。”他说。
十二的眼睑轻颤,她不觉得自己方才的话有何问题。
“是,三百年不见了。”她点头,也不知道要坐下再说,就由着莫之这么抬眼看他。斑驳树影也落在莫之身上,他抬头时那细窄的颈项也被树影片片切落。
“喝茶?”他示意茶碗,十二摇头,他就自己自己喝了,顺势把被十二的红发挽住的手腕解出来,那半口粗茶下去,他的喉咙跟着一滚,咕嘟。
“所以?”十二追了一句。
“什么?”莫之优哉游哉地跟她打太极。十二一脸困惑的茫然。
“你没回答我的问题。”她实诚地说。莫之乐见她这样打一巴掌吐个子儿的好笑模样,伸手示意了一下自己对面的位置,十二看了眼那长板凳,仍是不清楚他是有些什么意思,但老实地坐下了。
……风就把她的头发推起一角在桌上。莫之垂下眼看着那盘在桌角的一小团篝火。
“都三百年了,你怎么还惦记着这个问题呢?”
仍是没有直接回答。莫之想着若是旁人早就受不了他这几次三番文不对题地岔开话去,但对十二就可以这么来回打陀螺。他垂下眼笑,十二就那么看着他笑,也不明白他是在笑什么。
“因为我在求道心。”莫之看着茶碗底下留下的茶叶残渣,想着果然这还是三百年前那个在灯下无情说着自己如何断钳去尾的野兽。
三百年过去了,他游历这世间千里万里,人世间春秋交替改朝换代,这条路从荒山野岭拓成车马道,人靴马蹄车辙把这山岭来回踏低了数寸,这棵树——上次见面时,也不过是只到他脚踝的小苗。
三百年过去了。那红玉一样的蝎子现在分明也求得一副人形了,却也遍求不得人心,只这么一刻他可以感慨原来真有顽石一般的脑袋。
他眨了下眼睛。十二身上仍是那样干干净净纤尘不染,而他垂下眼来看自己的手心时却觉吃力,他的手指手掌手腕被线、绳与索压得密不透风,千钧之重啊。
他又抬头。十二就端坐在他对面,红发金眼,四臂七尺如修罗,但孑然隔世,身上一丝因果也没有。
他又笑了。是。因为她还是没有人心,与这世间无缘无分,自然无因无果。
“当真想求道心?”他终于松开茶碗,用指尖拨弄木桌边缘一枚半寸长的木刺,余光里捕捉到那燃烧着的红上下一点,他就说。
“那闭眼。”十二好哄得很,他记得清楚。他只是稍稍用力把指腹在那枚勾刺上点破一点儿,在十二的眼睑上轻点几下——触手皮肤像煨着炭火一样微微的烫——然后收手,将手掌拢回衣袖。
“睁眼。”
那灿金的眼就率直地掀开去,深色点儿的瞳仁先是轻缩,再松开。十二眨眼两次,右侧的手臂伸出一条——她拨动那些拴在莫之身上的丝线,这线不必她拨也随风自动,应风而语。
学堂的读书声,牧童的吹笛声,街市的叫卖声,田野麦浪的声响,雨水落上青瓦砖的声响,笑呀哭呀哀呀怨呀,都嬉闹着纷至沓来,全都回到莫之身上。
“我的道心在此。”
他游历了三百年记下这些活的死的声响,有如千钧之重的日夜压在他颈上肩上手上。
但你教我如何不喜欢呢?这人世怎么不是大梦一场,我听着这无数尘音闭眼,醒时已是烂柯人。
而他耳边忽然一暖,十二抬出一双手来很是自然地拢住了他的耳朵,他愣了一下。
“你不觉着吵?”十二问。
他猛地睁开眼。十二正在他眼前俯身握着他的肩膀,大约是把他狠狠晃了一下,他才清醒过来些。
“……无妨,无妨。”他摆手,很是不自在地拨去肩上十二那有些发烫的手。他入秘境前同师兄弟分了路,被催发了幻症,被迫读了自己六百余载他自己都快忘干净了的事儿。
大概是被魇住了。他还觉得自己眼眶在发热。十二还在沉默地看着他,而他不愿让十二看到自己的眼,只是错开视线摆了摆手。
“无妨。这里是秘境了?”
“是,大约。”十二一顿,总算是直起身。
“你不是来过?”是。三月前驿站一别,是他告诉十二可以来此地,或许可以求得她想要的人心,此时相见也是当然,只是他早已忘了上一回秘境是发生了什么他又受了什么,才被这幻梦魇住了回不了神。
他看了眼十二的背影。那孑然的妖修只是自顾自在前面走着,似乎也不忧心他。
十二独行惯了。她是不懂人心的,不懂在这种地方应当记着不要背对旁人。他与十二也不过是在青灯古佛下曾有一面之缘,何来如此信赖呢。
不懂人心多好啊,兽心通透,何苦求人心呢。
十二不问他看到了什么,他也不问。这秘境或许是真的同他犯冲,每行一步那癔症就多扰他一分。他隐隐听闻同路道友似乎时常发现些稀奇的天材地宝,但他此行不求这些,幻症也教他别无余力,而十二也在前泰然地走。
当真是孑然一身。他只是哑然。
第四日起他终于能同十二分道,也并未多句招呼只是在众人作鸟兽散间他选了同十二相反的方向。他觉得十二应当是没有看到他的,秘境这么大,十二也不必专程来寻自己,他也好对着幻症求得一些安宁。
这安宁也扰人。他拨动那些细细的丝线,一次又一次地让那些喜怒哀乐在耳边响起,这路像是无尽长无尽远,这天地是无尽高无尽深。
这求仙途也当是如此无尽长远,无尽高深吗?他再拨弦。
他觉得自己当是在行走,但肩后一沉时才恍然回神,原来他已经在那一池死水般的瑶池边驻足许久而分毫未进——理应是,分毫未进,可这池水为何扑面而来?
他偏过头,那燃烧着的、似火一般的颜色下面拢着一张扭曲浓稠如泼了黑墨一般的脸。
……果真是野兽啊。他如是想着。
一别数日,十二想着是何时弄丢了莫之。
大约是因为莫之个子太小了,放在后面就看不着,应当放在眼前看着的。她想。但她也并不忧心莫之。同为金丹她自然清楚莫之理应有多大的能耐,上一次莫之能从秘境全须全尾地回来,那这次也无需她这个初来乍到的多有说辞。
只是她觉得莫之不应如此。三百年不见了,三月前驿站一别,她还偶尔想起那响在耳边的嬉笑怒骂。她是听不懂这些起落,落在耳里只觉得聒噪。她问莫之不觉着吵吗?莫之先是愣,然后笑着拨开她的手说不,他喜欢的。
算下来莫之两次拨开她的手。她虽不觉得这有何值得怨怼的,但仍觉得不应如此。
她看了眼掌心,抬起头时在玉桥一侧看到杵在那儿如盐柱般的莫之,后者低头在那儿看着死寂的池水,全然不像其他求仙者一样留意那宗主的话——她确实也没听着——只是在那儿盯着死寂的池水。
她上去,抬起右侧的一只手轻轻搭上莫之的肩,想要像初入秘境时那样唤醒他,那吊诡的池水却欢愉起来。
金鲤儿,跃龙门,游回江河见仙人。
像是她曾在一束红尘中听过的童音,咿咿呀呀地唱着让人顿起怀乡之情的童谣,十二却没听到后半句,那浮肿苍白的手一把攥住了莫之的脚踝把他往下拖,她便抓紧莫之的手……
第三次,莫之松开她的手,那烟玉一样的眼里读不出半寸悲喜。
事不过三。而十二恰有足够多的手,她不仅没有松开,还擒住莫之的手臂和肩膀——她把莫之整个抱进怀里。
咕咚。落水声原是这样沉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