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发生在十多年前的事情。
神曲,七岁,由魔法师与恶魔孕育的孩子,双眼被献祭掉的孩子,先前从不曾出门,因而也对外面的世界毫无常识的孩子,好不容易被允许独自出门,于是在外面待的有点久了的孩子。
德兰,八岁,林地与矿场的孩子,刚刚失去了父亲的孩子,突然成为家里最强战力,因而需要帮助姐姐与母亲镇压动乱局面的孩子,刚刚独自清理掉了一处不被允许的私矿场,于是高兴得将田边的草垛也挨个一同炸掉的孩子。
在桔黄、水红与绛紫的夕阳下,罗瓦茨小镇的农田旁,两个小小的魔法师就这样相遇了。
凭心而论,这样的初遇以客观的眼光来看待属实称不上有多么美好。德兰虽然还处于脸上的婴儿肥没有褪去的年龄,但是已经学会一边极为张狂地哈哈大笑一边快速念动咒语将目光所及之处一一爆破了;神曲虽然看起来小小的安静又惹人怜爱,但是闭着眼睛带着单片眼罩却又能精准地将“视线”投在他人面容之上属实有些奇怪。但是在神曲看来,德兰如火如血般鲜艳的发色在爆炸的烟云和燃烧的火焰中简直像是在发光。而在德兰眼中,这个小小的小姑娘就这样呆呆地站在路边看着自己,实在是有些好玩。
于是他露出了恶作剧的笑容,抬起左手比指枪瞄准燃烧草垛飞到神曲脸旁都飞灰,轻声吟唱后大声道:“炸!”
“砰”地一下,轻飘飘的灰白色灰烬变成了一小朵橘红色的火花,一下子在神曲的脸颊旁绽开了。微型爆炸带起的风吹动贴着她脸颊的发丝,神曲的眼睛在那一瞬间忽然睁开了。明亮的火光映在她完全由贤者之石制成的、红宝石一样的眼睛里,璀璨夺目,熠熠生辉。在某一瞬间,德兰真切地认为有火焰在那双眼睛之中跳动。
“看不出来,小鬼你很有胆量嘛!”德兰拍了拍手,总算肯大发慈悲放过那些可怜的草垛。虽然他其实也只比神曲大一岁,但是自认为已经是个小大人了。“虽然只是一个小孩子,但是你可比那些大人有种多了。明明被找上门来时那么硬气,怎么只要“砰”一下都会一边哭一边屁滚尿流跑开呢?真是蠢爆了,难道他们以为自己可以从我手下逃掉吗?明明早点跪下来的话还可以赶得上回家吃晚饭————不过小鬼你为什么不害怕?”
神曲再一次闭上了眼睛,然而随着德兰动作转动的头颅则显示她仍然能够捕捉对面的之人的动向:“你在放烟花吗?原来烟花在地上是这样的,很漂亮。”
“嗯?这个不是烟花,是魔法哦。”他再次抬起手,“砰!”这次倒霉的是道路另一旁的无辜山崖。一瞬间的灿烂燃烧之后本就坑坑洼洼的表面又多了一个缺口,“是无论多么坚硬的石头都可以炸开的爆破魔法,怎么样,是不是很厉害?”
神曲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说道:“啊,原来如此,能变出烟花的魔法叫做爆破魔法啊。”
德兰惊奇地扬了扬眉,像是要仔细打量一般凑近了过去:“哎————都说了不是烟花了,你没有见过烟花吗小鬼?”
“远远的,看过天上的烟花,不过半空中就会不见,不像你的烟花能一直在绽放。你好厉害啊!”神曲认真地说道。
很显然,对于这份夸奖德兰极为受用。“很有眼光嘛!既然如此你以后就和我混好了,这才到哪里呢,下次那些私挖矿的家伙来了我带你去看,只要一下子————”他“啪”地一声打了一个响指。“————就全部炸开了哦?”
“跟着你混?我们是朋友了!”神曲一下子抓住了德兰的手,是远比神曲自身要高的温度,甚至可以称得上有些烫人了。她一下子兴奋起来,喋喋不休道:“太好了!你是我第一个人类朋友!朋友你好,我是神曲,我们来交换名字吧!下次的游戏是去看你新的爆炸烟花吗?太好了,我一定会去的!”
“我是德兰————嗯?你对这个名字没有反应,你没有听说过我吗?”德兰大惊失色,连忙继续确认道,“那么梅赫卡普拉德呢?德兰•梅赫卡普拉德。什么?也没有听说过吗?噫,你真的是罗瓦茨的居民吗?算了,不重要,反正之后我会让别人记住的。嗯,先记住“德兰”好了,毕竟这个更重要一些。”
“德兰•梅赫卡……嗯,德兰!”很显然,德兰的全名对于神曲而言实在是太长了一点,记不住姓氏的神曲熟练的糊弄了过去,效果极佳,对方完全没有意识到神曲的糊弄,反而因为觉得神曲有听自己的话而兴高采烈了起来。
“好的,神曲。既然是朋友的话那么就是我的东西了。嗯,今天应该有香草朗姆果馅饼和烟熏三文鱼百吉饼……好饿啊,我们回家吧。”他反手握住神曲的手腕,自顾自地往镇子的方向走去。
神曲被带着小步跟上,一边走一边询问道:“我在书上看到过这个,三文鱼会有海的味道吗?我还没有见过大海,它好吃吗?”
“啊,其实我也没有见过大海,不过没关系,总有一天………”
就这样,他们一个跟着一个向梅赫卡普拉德家走去,一起高高兴兴地分享了德兰的晚餐和下午茶。那真的是非常美好的一天,霞光绚丽,天空湛蓝,晚风夹杂着草木蓬发的香味儿从田间掠过,时不时能听到燕雀的轻啼。林间时不时闪烁着点点金黄色的微光,那是小妖精们归家的身影。随着天幕暗淡点点繁星将现,罗瓦茨小镇飘起阵阵炊烟,矿工们唱着整齐的调子,预备享受夜晚的闲暇安宁。
………至于被德兰的家长发现家里多了一个小姑娘又被神曲的妈妈找上门,那就是之后的事情了。
夏日的米拉克镇天亮得总是很早。埃利亚斯被阳光唤醒时,镇上的钟才刚敲过六下。他立刻感受到来自身体的抗议——肩膀与手臂都又酸又麻,显然是伏在书桌上睡了一夜带来的后遗症。忍着疼痛给自己做了套简单的按摩后,魔法师接来冷水冲了冲脸,打定主意要出门活动一番。
虽说早就深知米拉克的镇民极具多样性,在任何时间看到任何生物活动都不应让埃利亚斯产生惊讶,但他还是在离家不远处的一块地旁停下了脚步。早些天还是了无生机的深褐色土壤已被郁郁葱葱的绿色占据,大片草本植物似乎随着夏风一同抽芽生长,其中不乏几种他能辨认的草药。
“这株欧白芷长得真不错,”团团簇簇的白色伞状花随风晃了晃;“好强烈的罗勒香,”一丛矮小的绿叶藏在阴影中;“那是……龙牙草?”
“是的。”
突然冒出的声音把正在俯身观察的埃利亚斯吓得险些向后坐倒。悄无声息出现的金发精灵用一种不耐烦的表情盯着他,使他不由得摘下帽子示意自己没有恶意。
“抱歉,我只是在欣赏,无意打扰。”
“……”
“……”
面面相觑的时间有些长,埃利亚斯选择把视线重新转回那株绿油油的可爱植物上,“锯齿边缘相当规整,叶子纹路也很清晰,种植者一定非常了解各类草药所需的生长环境。”
“嗯。它有保护与驱除的力量,经常被用在解除恶意魔法的药物调制中。”精灵接了话,语气柔和了些。埃利亚斯注意到她挽起的袖口和手边拎着的铲子,“是你种的吗?真厉害。我只在野外用它紧急止过血。”
“康凡斯·里恩。”粉色的眼眸与他对视了一瞬,“揉碎了敷在伤口上效果会更好。当然,有条件还是多备几瓶疗伤药。”
“埃利亚斯,受教了。”魔法师微微鞠躬,酸痛感又迫使他重新挺直腰背,“……或许你知道有哪种缓解疲惫的草药吗?”
康凡斯顿了顿,说,“规律的作息与适度的锻炼。”
阿纳斯塔夏·库努尔对崔迪斯·弗里德的第一印象很难说是良好,这确实不怪他,不论是七年前还是现在,很难有人在第一次见崔迪斯时就感觉到多么美妙。
不过那时候的崔迪斯还不是如今这只只会趴在工坊里奋笔疾书的蛞蝓,虽然不到恰恰相反、但也着实让人难以置信,彼时的他给人的感觉总是傲慢的——当然,阿纳斯塔夏并不否认,如今的崔迪斯给人的感觉也差不多。
在阿纳斯塔夏刚成为学徒时,崔迪斯便已是米拉克图书馆的常客。初来乍到的阿纳斯塔夏没有朋友,已经在这里许久的崔迪斯也没有。区别是,周围人很乐意以崔迪斯为话题:
“嘿新来的,你知道吗?这已经是他的第二任导师了。”
阿纳斯塔夏理所当然地想象出一个怪胎、一个学艺不精被逐出师门的可怜虫、一个为学习魔法而无暇他顾的书呆子的形象,但当他真的见到崔迪斯时,他便知道其他人嘴里说的“这话可别让他听到”是一种怎样的意思。
阿纳斯塔夏·库努尔的导师是崔迪斯·弗里德的第二任导师。他的第一任导师是他的父母,醉心于魔法理论研究的弗里德夫妇,在他们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教给崔迪斯之后,便把他们在米拉克镇的藏书与工坊留给了他去隐居了;而他的第二任导师、也是阿纳斯塔夏·库努尔的导师,一名专精咏唱技巧和法阵设置的学者,对他的授课也接近了尾声。阿纳斯塔夏很快弄清了崔迪斯不可一世的资本,无论是魔法本身,还是名为魔法师的身份,崔迪斯都像为之而生。没有人愿意和注定无法超越的人做朋友,尤其是崔迪斯的这种性格,只会平等地刺伤所有人。但阿纳斯塔夏却想:
这样难道不无聊吗?
虽然有人说魔法是高深的学问、是少数被选中的人才能接触的秘典,但对于先天魔力、或者说,生命力旺盛的阿纳斯塔夏而言,魔法不过是一种发泄精力的渠道,一种爱好,一种消遣。
魔法应该是让人愉快的存在。
但是在崔迪斯身上,阿纳斯塔夏从未有哪怕一瞬感受到过那种“快乐”。
而他第一次和崔迪斯说上话则是在藏书室内,那时那场大火还没有毁了一切,只要导师不追究,这样可以安静地自由练习的地方并不难找。阿纳斯塔夏为缠绕在舌头上音节和单词所困扰,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把那跳跃的咒文正确拼出。诚然,对阿纳斯塔夏这样的人,使用魔法的成本是低廉的,但神为他打开一扇窗就会帮他封死一扇门——对于其他魔法师而言只是稀松平常的效率,对于阿纳斯塔夏而言确实无法破解的难题。
有些事是努力也无济于事的,因为这世上还有一种叫“天赋”的东西存在。但普世意义上,这种勤奋是值得表扬的。
遗憾的是,跳出常规的人、无法用常规来解释的人也是存在的。阿纳斯塔夏想找一处不会打扰人的空间,却从未考虑过为何对于一方小小的工坊而言,唯独这里没有其他学徒靠近。他的刻苦吵醒了同样为瓶颈所困的“怪物”,阿纳斯塔夏被一声突兀的巨响吓到,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而被当皮球一样踢过来的空墨水瓶狠狠地撞到他身侧的墙上,在顷刻之间四分五裂。
“吵死了、吵死了!”崔迪斯·弗里德黑着一张脸向阿纳斯塔夏走过来,尽管他的步伐摇摇晃晃,但自他喉间飞速混动而出的谩骂配上他的表情已经足够可怕了。对于尚在发育的少年们来说,即使崔迪斯什么也不做,他的身高也足够给其他人一种天然的压迫感,而他显然毫不吝啬地将这优势发挥到极致,一把将阿纳斯塔夏推在墙上,哑着嗓子讽刺道:
“大地女神在上,我真是从未见过如此糟糕的咏唱——你真的想过要好好地把那些刚学会说话的孩子就应该能完整念出来的东西组合成魔法吗?”
他语速很快,和阿纳斯塔夏是截然相反的极端,而且来势汹汹,让人瞬间就能明白为什么同期的学徒都不喜欢他、甚至可以说是害怕他。
但阿纳斯塔夏却用余光盯着那只把自己堵在墙边、被墨渍和碳灰浸染的手,不禁想道:
魔法师的手可真漂亮啊。
崔迪斯并不知道阿纳斯塔夏在走神,也许他知道只是不在乎,不管怎么说,如果他知道此时眼前的人在想什么一定会大发雷霆,好在阿纳斯塔夏的反应速度和语速并不足以让他在此时此刻发表感想。
“说真的,”崔迪斯的恶言还在继续,他根本不在乎阿纳斯塔夏的感受,他人的自尊心与梦想在他看来远没有自己来之不易的午睡被打搅重要,“我说真的!你和导师有仇想坏他名声?或者你梦想是做默剧演员但你家人非把你塞过来?不然我实在想不到你还有什么理由继续呆在这里!”
一口气说完之后,也许是气消了些,他把阿纳斯塔夏松开,头也不回地钻进书架之间。
“如果你只是单纯有病,那就去画魔法阵画到两只手都断掉!”他说,“你总不能两边都是残废。”
阿纳斯塔夏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崔迪斯的背影,慢悠悠地问他:
“两只手都能画法阵,是能实现的吗?”
他的语气与尾音拖长的习惯在这种氛围下无疑是在火上浇油,但对于崔迪斯这样的人来说,倒也无所谓冒犯不冒犯。他最后一个单词还没说完,崔迪斯便把桌上的笔架拎起来砸向他,与此同时,一支羽毛笔还在那位目中无人的家伙指缝中间飞速旋转:
“你以为你在和谁说话?”
崔迪斯冷笑一声,居高临下地反问他。
而阿纳斯塔夏却露出了豁然开朗的笑容,他几乎要冲过去抱住崔迪斯来表达自己的感谢,他问他:
“也就是说,如果我,画画的速度,能像你说话一样快,我就可以留在这里了,对吗?”
崔迪斯既没有说可以,也没有说不行,只是回给了他一个冰冷的单词:
“滚。”
最终,阿纳斯塔夏还没等到崔迪斯同意跟他共用一间实验室,那场大火便将米拉克镇染红。阿纳斯塔夏和家人离开了这里,去其他地方重新开始,但他最终兜兜转转,又踏上了这片土地。时间总是可以改变很多东西,但也会保留一些东西。
“你知道吗,他已经不做魔法师了。”
而在某一天,阿纳斯塔夏偶然从庞杂的信息中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他有些恍惚,一时难以置信:
“谁?”
三位导师,三间工坊,三种魔法的传承人。在那场火灾后,崔迪斯·弗里德的生活也依然在继续,甚至一度成为传奇,但很快又在某一天,某个普通的一天,某个毫无征兆的一天,他丢掉了魔杖、将全部继承来的藏书和手稿捐给了大图书馆、将大地女神的眷顾弃若敝履,像是临时起意,又像是蓄谋已久,从此蜗居在自己的工坊闭门不出。
人们都说他疯了,阿纳斯塔夏不置可否,但他很难想象崔迪斯放弃魔法的样子,他很难想象那个人这么做的理由。
并非好奇心作祟,也非求知欲所指引,阿纳斯塔夏只是遵循禁书库的职责去拜访一位古怪的研究者。
他推开被重重术式禁锢的门。
“看什么看自己的研究自己搞!”
“你追求的魔法真谛就是把自己玩死?好得很出门左转把自己吊死在白树上你也算落叶归根。”
“正好我这缺素材你自己进坩埚里把自己煮了,至少比你把这笔画下去死得体面点!”
黑发的青年嫌恶地抱着一摞书,像看到脏东西一样跨过了绿发的魔法师用蜡笔在地板上绘制的图案。他们在激烈地争辩魔法是什么,虽然好像局面完全倒向了其中一方。阿纳斯塔夏靠在门边,清了清嗓子,房间中的人这才姗姗来迟地意识到了他的存在。
“你是?”
崔迪斯·弗里德并没有认出他,也没有在意他是如何进来的、又想来做什么。阿纳斯塔夏·库努尔歪着头,装腔作势却毫无气势地同二人宣告:
“禁书库例行检查——”
他歪着头,轻飘飘地说:
“这间屋子,两个人住太空了,我想,你们需要一位新的室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