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裘身边坐了一会。这个角落很暗,是教堂大厅里被移到墙边的一张长板凳,离楼上的房间的炉火有一段距离。我只能以轮廓的形式看清他的侧影,他弓着背,用手肘撑在膝盖上,坐姿像舔舐伤口的兽类。
“厨房里还有麦茶,如果你想要,我可以去倒一点来。”我说。
我没有钟表,但是时间应该已经过了午夜。虽然这几天日夜的差距也渐渐消失了。无论白天还是夜晚,几乎没有半点天光能照到地面上。
裘坐着的那一侧弥漫安静的恐惧,我想起被弓箭射穿的鹿,它们在没有体力挣扎时会拥有相同的味道。爸爸说过出色的猎人会尽量避免让猎物散发这种气息。一击毙命是高尚的技术,能让生命免于更浓烈的痛苦。
爸爸从未告诉我人类会有这种气味,但我想,这不难懂。
——
裘拜访我们的飞艇,以一副好几天没有好好合眼过的神情。他比从镜子里看起来似乎更加瘦弱也更加疲惫。柯利尔悄悄用眼神暗示我别多嘴。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裘身上萦绕沉重的情绪,悔恨,哀伤,困惑,以复杂的方式交织在一起。
“我杀了一个人”他用几乎是喃喃自语的飘忽声音说:“我不知道……”
我知道香蕉,更准确来说,认识她的鸟。在我们来到这个世界的首两天我就捡到了它。在极罕见花开的日子里,一只似乎没有人饲养的蜂鸟哪怕在据点里也几近艰难求存。柯利尔教我用糖水喂食它,一份的蔗糖,加上四份的水。而我仍然记得当我询问它的来历时他露出的那种难以解释的神情。一切看起来像个裂谷一般的,望不到尽头的秘密。
裘的管家,天兔α大叔为我们解答了困惑。我喜欢他,他是罕见的那种不会在未成年人面前避讳什么的大人——尽管这经常引来一些抗议。他告诉我们关于香蕉的审判,以及裘的那一枪。甚至有点像个闹剧的的始末。说真的,我很难置信裘会杀人。他看起来甚至连一只松鼠或者野鸡都不知道该如何弄死。
但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我知道。有很多坏事来自阴差阳错,并不能追溯到一个确切的原因。
裘在飞艇上留下了他的手枪。经过裘的强烈要求,神父答应暂时代他保管。在桌面放下手枪时他的指尖没有血色,一种完全的苍白。
“他吓坏了。”那天晚上我们大家钻进被窝入睡前,蛇尾一在熄了灯的房间里嘀咕着:“可怜的男孩,他最需要的就是有人抱抱他。”
“但是他看起来已经像个大人了。”
“他当然是个大人,但谁知道呢?有些人并不如他看上去那样。”
——
“茉莉,你觉得正义是什么?”裘问。
我不擅长安慰人,不像神父,说不出那么多漂亮的词语和句子。我知道我或许一辈子也成为不了像他那种人。但是裘闻起来像是字母全部大写的痛苦。谁都好,得有人做点什么。
我们那时候已经迁移到了据点之外。和在湖边时一样,这里也有座类似的小教堂,被用作储存物资,如今成为我们的大本营。它被保存得更好,彩窗是完整的。裘和天兔α也搬了过来,和我们一行人住到了一起。裘被分派到我的那一组,负责收拾空间,为即将要搬进来的人和物资腾出位置。当我们把大厅里的长凳挪到墙边时,他笨手笨脚,看起来像这辈子第一次做这些事情。
很难猜测裘经历过什么。我看见他双眼深处的灰暗——大家或多或少有点,但裘的灰色特别深。我猜这是当我和小花以及天仓三观看彩窗,七嘴八舌试图猜测它在阳光下的样子时,裘会一言不发地盯着我们的原因。他眼中看到的色彩似乎被什么阻隔了。
他提到正义,语气像是落下崖边的人,在双脚悬空之际抓住了一根枯草。我想这是现在的他拥有且仅有的,唯一一件重要的事情。
——
没有人有权力用自己的理想束缚他人。爸爸这样告诉过我。那时候,我们曾经的据点还在。楼房之间狭窄的巷道里偶尔能看见鸽子从上空穿过的身影。爸爸还是猎人,但所做的似乎不仅仅是猎人的工作。他深受大家信任,经常会被邀请调解矛盾、见证誓言,诸如此类的事情。
爸爸有时候会带上我。他会和叔叔或者阿姨进行漫长的谈话。当事情落幕,他的工作结束时。我拉着他的袖子走在小巷里,数着头顶飞过的鸟雀。爸爸哼着轻快的小曲,有时候也会随心所欲地给我讲一些事情,我不一定明白的事情。
“每个人都有希望世界能变成的样子。”爸爸说:“但是期盼未来,并亲手改变世界,以至于让他人愿意主动追随你,和审判不符合理想的人,要求他人跟随你的道路,是两件完全不一样的事情。”
“即使结果是一样的?”
“不会一样的。”爸爸笑了,并顺手搓了搓我的脑袋:“我聪明的小火苗,你会弄懂两者之间是如何天差地别。”
——
“我不知道怎么办。”裘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比平常更虚弱一些,我分辨出茫然的语调,他迷失了方向:“在之前,我一度觉得自己在做正确的事。但我的正确真的是正确吗?说不定我和我试图逃离的一切本质上是一样的。“
我也曾经迷过路不止一次,毫无疑问,我保证这不好受。
远在我们还没穿过湖面的时候,天兔α大叔就稍微通过录音机给我们讲过一点他们的过去。像迷宫一样幽暗的宅邸和庭院,和道貌岸然的恶人们。我试图想象大叔所描述的“道貌岸然的恶人”。在我脑海里,他们光鲜亮丽,挂着和善的微笑,但散发远远就能闻到的腐朽气味。
“我觉得我或许是疯了,跟你说这种奇怪的事情,抱歉。”裘说。
裘是恶人吗?我不是十分确定。但可以肯定的是我没有闻到腐朽的气味。越过恐惧与悲伤的复杂沉重味道。裘身上的气味像烘烤过的松子仁,给人难以言喻的单纯感觉。
夜色在我们身旁流动,包裹住他,也包裹住我。淹没一切问题可能有的答案。这是一个似乎没有尽头的长夜,漫漫长夜。
——
我在床铺附近给香蕉的蜂鸟放了个栖木架。在昏暗照明的室内,它基本上看不见。但这不妨碍迅速恢复活力的它探索新环境。它很快就学会了在被褥上爬行、啃枕头边缘,以及钻进我或者小花的衣物里。
我怀疑刚捡到它时它看起来那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只是饿坏了。当我问克林特知不知道这只鸟叫什么名字的时候,他双手一摊,说:“香蕉皮。”
香蕉皮,取得过于随便。对于一只鸟来说似乎不像个好名字。我喜欢它像金属一样变幻的光泽,尽管不利于它作为侦察兵的定位,但是很抢眼,不失为一种个人特色。它很快与珍珠混熟,准确来说,把珍珠当成了便于四处移动的座驾。我猜这表示珍珠对它的一种认可——珍珠不愿意让它所认为的笨蛋碰它,这个笨蛋在有时候甚至包括我。
“一个顽皮的小东西。”天兔α大叔说:“是瘦小了点,但很是活泼健康。”
什么样的人会养一只这样的鸟?在猎人据点,鸟和人总是有几分相似。我挠挠蜂鸟的脑袋。它把身躯缩在我的围巾里,这几天它恰好爱上了这个地方。这只鸟温驯又不失机警,亲人却也很有主见。我把我的猜想告诉克林特。他说,但愿如此。
但愿如此,或许未来会如此,但是已经不可能如此。
——
我靠过去,把掌心覆盖在裘的手背上。他的手掌比我大上不少,是成年男性的手。他穿得不少,但是指尖几近冰凉。
裘的头深深地垂着,我看不到他的脸,但他的肩膀开始以微小的幅度颤抖。
“我不知道。”我说,这是真心话。猎人据点里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正义,但是很难在其中找出两个想法完完全全相同的人。有时候这很糟,例如在酒馆里引发斗殴事件的时候。但有时候很好。
裘让我想起爸爸,想起布罗森姐姐和恩克医生。我猜若是彗星小队还在,他们会乐于做裘的同伴和朋友。不同的理念是我们身为繁星的原因,爸爸说过。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人,但我们为同样的目标而奋斗。
“以及,我觉得裘不会是糟糕的人。”
一个人或许可以假装得很好,也可以假装得很坏。然而气味是不会骗人的。哪怕在违心之下做出了可怕的事情。在恐惧与哀伤散去后,在眼泪冰凉的气息散去后,气味的基调始终如一。时间拥有强大的力量。没有人将这句话刻在哪里的石碑上,但我想谁都不会反驳它。
“我该怎么办?”裘问。他抬起头来,而我看到他眼眶的一圈淡红色。
“谁知道呢?”我拍了拍裘的手背:“但是总归有一天我们能想到的。”
——
这是一个似乎没有尽头的长夜,漫漫长夜。但是大厅之上的走廊里似乎有光亮在移动。我知道那是巡夜的神父,他总会在夜里起来看看我们。这是一个安稳的夜,没有危险,没有伤痛。夜晚是通往未来的铺路石砖,标志着我们即将顺利迎接一个明天。
“陪我去厨房吃点东西吧。”我压低了声线,拉着裘轻手轻脚站起身来:“我还有点小事需要请你帮忙。”
香蕉的蜂鸟依然蜷缩在我的围巾底下,小脚爪抓着我的领口。大概是我的动作惊醒了它。它沿着我的衣服挪到了我的肩上,继续它的一夜好眠。
我需要一个新名字给新的小伙伴,尽管我还没想到,但裘会帮我想的。也许就在明天里,也许就在许多个新的一天里。
—(完)—
"我叫茉莉。我们或许认识,或许没有。不过这不重要。”
愿意来的人比我们想象得要多。克林特再三筛选,甚至让其中一部分志愿者与我们比试了一场。但最终坐在空地上的人还是超过了我们的预期。二十几人,也许有三十个。每一个都拥有颇为坚实的单兵作战能力,并且主动站出来确保火药运送的安全。
要对着那么多人讲话是从未有过的事情。我又想起爸爸,当他在酒馆或者猎人公会的大厅里,用他并不算高昂的声音开口时,他的声音如同带有魔力。世界安静下来,无论方才发生的是争吵还是狂欢,众人静默地聆听。
但是爸爸不在这里,他也不可能在这里。众人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看见克林特和柯利尔,以及小花。他们坐在第一排。没问题的,我在语句的停顿中向他们投去一个小小的微笑。握紧拳头,藏起手心渗出的汗,没问题的。
“谢谢大家愿意坐在这里,准备参与接下来的作战。我不知道这场仗的最终结果会如何,但是我衷心地代所有参与火药运送的同胞们感谢大家。我们的目标,将会是尽力让更多人有机会安全抵达!”
我听见我的声音,以我从未想像过的方式从喉咙的深处传出来。
——
“也许我们准备做的事确实有点疯狂。我是说,我们如果让灯先生知道整个计划,会不会比较好?”
“柯利尔,以你对他的了解。”克林特把双脚搭在另一张凳子上:“操心的老母亲会放心地点头,让我们领着护送小队前往据点?还是说——自己亲自扛着镰刀冲到对抗化生莲的第一线去。”
“你是对的。”仅仅在三秒后,柯利尔耸了耸肩,坐回了原本的座位。
据点搭起了巨大的炮台和炮筒。对准天上聚集起来的化生莲群。大炮需要弹药,而一切物资如今只能以人力去运送。柯利尔为带着火药前往据点的猎人固定了骨折的手臂。他说,猎人的队伍几乎无法向前推进。地面上那些尚未飘上天空的化生莲躁动起来,几乎是用尽全力阻挡我们为灾难所做的抵抗。
“总得做点什么!再这样下去,哪怕直到那玩意砸下来的时候,我们都不可能会有足够的火药炸了它。”
后半夜的教堂厨房里,克林特双手按在桌面上,以与平时不一样的,严肃而激昂的语气说着。我表示赞同,小花与天仓三深有同感。柯利尔在短暂犹豫后也点头加入。这是一个重大问题,我们都同意。总得有人做些什么。
“一个精锐小队如何?”小花提议:“由比较擅长战斗的猎人组成,在和运输队有一段距离的地方行动,主动吸引化生莲攻击他们。”
“但是要怎么做?”
一柄武器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当我们撤离到教堂时,我们在库房里发现了它。一柄斧枪,可能是某个机械师或者武器匠人曾经异想天开的作品。枪杆中空,灌注液态的燃料。只消在末端用脚尖轻轻一踢,亮银色的斧刃马上包裹在带点幽蓝色的火焰里。
“有谁会希望武器显眼到这种地步?好几百米开外的化生莲可都看见了。”
克林特当时是如此质疑的。而这恰好是答案。
“火。”我说:“我们可以用火。”
——
“我们分为三个小队。第一和第二小队带上火把。分别在运输队的左前方与右前方前进。”我说,以粉笔在石砖地面上画下示意符号:“火光和煤油燃烧的气味能让我们变得显眼,吸引化生莲的注意。”
克林特摸着下巴:“而依然去攻击运输队的漏网化生莲,由随队前进的第三小队协助解决?”
“我觉得每个小队内应该再分两组,轮换着上前。”小花接过粉笔:“我们或许需要长时间地战斗,这样可以帮助大家保存体力……”
“采纳!”克林特一拍手掌。
趴在门口的小弗兰竖起了耳朵,警戒地听了片刻,随后低低吠了两声。柯利尔拍了拍我们的肩膀:“有人要来了,大家快躲。”
我们迅速抹掉地面上的图画文字,挤在一起钻到床底下。垂下的床单挡住我们的视线。我屏住呼吸,看见神父的长靴站在了我们方才围坐的地方。
接下来是一段很平常的对话。柯利尔大概问了个问题,而神父给出了相当长的回应。一切顺利,没被发现。我悄悄看向克林特,以他的身高和我们一起缩在床底下有点窘迫了。他冲我挤了挤眼睛,以一如既往的顽皮神情。
“紧张了?”克林特凑过来,用指尖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在我手臂上拼写。我拉过他的手掌,在掌心比划:
“有一点点。”
“是好事情。”他写道。
克林特的气味混合了恐惧与坚信,我无法确定更偏向于哪一种。化生莲在天空中聚集起来,抱成巨大的球体,投下巨大的阴影,笼罩着我们。我们即将面临什么?没有人不恐惧尖牙与利爪,以及即将被开膛破肚的那种时刻心跳过速的感觉。恐惧能让我们避开四伏的危机,但在此之外,我们依然拥有选择的力量。
天幕一片漆黑。空地上的照明来自我手中的火把,我看见像梦境一样明亮美丽的光辉在我手臂上跳跃,然而这不是梦境,我身处此时此刻的现实,就在这里。
“我们选择直面危险,为所热爱,所牵挂,所捍卫的一切而战。”
我将火把高高举起。空地上爆发出欢呼的声音。
——
所有在猎人据点长大的孩子都对英雄传说不陌生。我也不例外。那些传唱成歌谣的故事,关于一个人深入险境,拯救同伴,或者砍下了强大化生莲的头颅。主角形象光辉甚至善良伟大。唯一的问题是他们没有一个活着,没有一个凯旋归来。
午夜的飞艇坪,风颇大,把围巾高高吹起。柯利尔靠在栏杆上,我们席地而坐,中间放着用油纸包起的果仁以及荞麦茶。
“我们就像英雄,故事里的英雄。”
“是啊。”
“这就是我担忧的地方。茉莉,你觉得我们之中有多少人能活着回来?”
“我猜大概多于一半的队员会受不同程度的轻伤或者重伤。”我摇摇头,为我们俩的杯子满上:“至于死亡人数,我不敢想……并且我不希望。”
一个艰辛的挑战,我想。长达一天一夜没有喘息时间的战斗,疼痛,血,疲惫。队医在战斗中是仅有的保障。柯利尔将会跟随我们的队伍出发,而在另一队,米娅志愿帮忙——在听我们讲述了完整的计划之后。她甚至在软磨硬泡之下答应帮我们保密,我简直要爱死她了。
“别忘记止血带,小鬼头们。”她拍了拍我的脑袋,当我情不自禁扑上去抱着她的腰表达谢意的时候:“还有针线与夹板。要当战地医生身上背的东西可不少。”
“以防万一,还有什么?”柯利尔问。
“如果要我代你们的监护人给出意见……”她打量我们,目光锐利且严肃起来:“十字架。”
“我们必须考虑死亡。”柯利尔说。他在夜晚没有戴上那副平常像焊在脸上似的墨镜,也因此我能看到他出乎意料坚毅的眼睛:“我相信我和开普勒-70女士的实力,但是我们需要透彻了解尽力之后依然可能发生的事情。”
“做最坏的打算。”
“然后避免它。我会尽我所能做的。”
柯利尔握住我的手。他的手掌是温暖的,具有一种足以传递给其他人的力量。
——
天兔α大叔带来一面旗帜,给我和克林特。
“小勇士们,”他挤了挤一侧眼睛,露出他一贯的滑稽表情:“队员天兔α祝福大家武运昌隆!并为我们的小队——送上队旗!”
在我们悄悄征集队员的初期,大叔就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消息。他找上我和克林特,以至于我一度以为原定的保密安排要泡汤了。但他在慌张的我们面前发出了类似圣诞老人的笑声,最后只说他要报名参加,和我们几个一起。
“哪有小孩没几个秘密?”大叔说。当我们为了确认战斗实力提出和他打一场,而他毫无悬念通过测试之后。他不知道从哪里——或许是帽子的夹层。抽出了一条干净的毛巾隔空抛给我,并冲我挑了挑眉:"叔叔我可比你们想的要见多识广。"
我擦着汗,一位经验丰富的猎人有上百种方法让我连碰都碰不到他:"我以为你会想阻止我们,毕竟这计划蛮危险的,我承认。"
"我能阻止你们,还是说——仅仅给你们添了些棘手的麻烦事?"他大笑:"我从不这样做,这不是担心的正确方式。"
"那么正确的方式是像你正在做的吗?和我们一起去。"
我能感觉到天兔α大叔的语气柔软起来也正式起来:"小姑娘,没有人能说得清什么是正确的。我只能肯定即使事情最后的结果很糟,我也不会后悔今天做的决定。"
那是一面漂亮的旗帜。足够轻巧,也足够抢眼。我们一起找了根旗杆,在室内照明的烛光中,它飘飘荡荡,在我们头顶上展开。光线在布料上折射出如同在流动般的色彩。
"这太酷了!"克林特赞叹。
"我敢说它能派上用场!说不定不止这一次。"
"还是不要有第二次更好。"他退后两步打量旗帜:"不过说不定呢?或许我们之后能找个地方把它挂起来。"
我点了点头。
我猜我会感谢天兔α大叔,直到很久很久之后。
——
我们即将启程。小花来找我。她跟随第三队出发,作为我们和大部队联络的桥梁。火花停在她的肩上。这只漂亮的猛禽依旧不喜欢摸摸,但它容忍了我的骚扰行为。
“一路顺风。”天兔α大叔说。
“你们也是。”小花微笑。
拥抱一下可以带来好运。爸爸的声音出现在脑海里。当我还小的时候,当他偶尔需要单独作为战斗人员参加任务时。他总会这样说,并试图抱起我,用胡渣扎我的脸颊。就在此时此刻,我微妙地能理解他的心情。
你永远不知道自己会在何时何地最后一次见到所爱的人,即使你们平日里朝夕相对,事实不会有任何变化。比这更糟的是,一些人在失去之后才意识到爱与牵挂的分量。
万幸我们至少不会如此。
我敢说如果我们的小队在某天就此分别,我会想念小花的蓝色眼睛。我的朋友,共同走过末日并在雪地上欢笑的朋友。拥有宁静而清凉的气味,以及坚毅的力量。
“嗨,小花。”我冲她扬起嘴角:“拥抱一下可以带来好运。来抱一个?”
她只呆了一下,随后轻快地扑了上来。正如我们在夜晚用枕头和被褥打闹时一样。
“祝你们平安。”她抬手摸了摸我的后脑,低声说。
“你也一样。”
——
我看见克林特在队伍的最前方燃起了火把,随后是第二支,第三支。直到火光照耀我们的面孔。我看见熟悉的脸与陌生的脸,此时此刻,他们带着相似的神情。在被遮蔽的天空底下熠熠生辉。
“出发了,茉莉。”柯利尔拍拍我的肩膀。
摇曳的星光在大地上前进,我再次意识到我们名字的含义。
直到太阳再次照耀这片大地,我们的心会永远藉由星空,连在一起。
—(完)—
我右边的眼睛出了点问题,从那一天起。哪怕最微弱的烛光对我而言都显得无比刺眼。柯利尔给我眼罩,叮嘱我必须一直戴着。然而当我拿下眼罩看向巨大化生莲坠落后露出的空隙,我看到前所未见的满天繁星,散落在天空最幽深的空间里。
自从那片水雾在化生莲坠落之后腾起,不知道过了多久。猎人据点成为了大湖,而我的记忆再次神秘地消失了一片。当我从恍惚中醒来,身上覆盖了一层薄雪,一切像回到某个曾经存在的时空。那是一个晴朗的,风很凉的夜晚,我抱起围在脚边转来转去的珍珠,踏着积雪,向前方走去。
克林特和柯利尔的飞艇落了下来,教堂其中一侧的屋顶和墙壁被砸成了瓦砾,所幸其他部分的建筑结构大致完好。当我在雪地上一路摸索回来,拉响门铃时,我得到了两个很大的拥抱。
“我们正在想办法重建。”柯利尔说:“是这样,让它再飞起来是没什么指望。但是我们或许可以把它和教堂的室内空间连在一起,用它的船舱和锅炉做点什么。”
“我们可以把这里再次变成一个庇护所,让回来的同胞们有个歇息的地方。”我说:“像是以前一样。”
克林特把手放在我的肩膀:“我们当然能做到的,像是他们所做的一样。”
——
我记得我们曾经栽种过的所有东西。根茎类的植物,豆类,以及蘑菇。它们的栽培方法,以及各自所适合的温度与土壤。由于在末日来临之前的及时撤离与备战,手头可以用的资源比上一次要多得多。无论是储备粮还是种子与工具。我们很幸运地拥有了一个很好的新起点。
裘的礼物,那两本厚厚的植物图鉴与园艺指南派上了用场。我也曾经看过好几次神父是怎么做的。栽种不难,只是需要细心,以及将希望交给时间。生命是远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坚韧的东西。我担下了照料园圃的工作,当嫩芽从填满培养土的木箱中冒出来的时候,我们兴奋地欢呼。
当我们差不多把教堂屋顶的承重结构修复完毕时,我们首次迎来了同伴。布罗森姐姐以及恩克医生。这是个好消息,且出乎意料。在过去我们几乎不再奢望恩克医生能恢复记忆,但这次他在第一眼准确地认出了我。一次具有多重含义的久别重逢。我必须坦诚地说,能重新找回一个熟悉的,可以依靠的朋友是一件莫大的好事。
“你看起来简直就像个大人了,天啊。”他在镜片后面端详我,喃喃自语一样说。
在上一次据点陷落的时候,我十一岁。在雪地上漫游的日子很难准确计算时间。后来我问过贝克女士,那大概有两年之久。再算上之后来到教堂,前往新世界的经历。我现在十四岁,或许已经满了十五。说起来有点奇怪,我从不觉得镜子里的倒影有什么改变。然而在恩克医生眼中,相隔多年的记忆空白,我像是有了不少变化。
“谁知道呢?我也没多少作为成年人的真实感。”克林特把手肘支在桌面。我们近日在整理清点飞艇上的杂物。而克林特在仓库里找到了一顶奇形怪状的大帽子,这几天到哪里都戴着。所以此时此刻即使他表情严肃,看上去也有几分滑稽:“也或许是所有人自己都察觉不到也说不定。”
“那你觉得柯利尔怎么样?有变化,还是也看不出来?”我追问。
“那变化可太大了!想想看,他以前就像个土豆,而现在——居然会走会跑了!”
克林特用双手比划了一个夸张的幅度,我们同时放声大笑。
——
布罗森姐姐提议,把飞艇的锅炉稍作改造移到室内园圃,用于维持让植物生长的温度。
“有没有可能做出那种东西?”我问:“把园圃分区,装上灯和水管,可以准确地调整,给各种植物提供合适程度的灌溉和光照。
“你是在小看姐姐我吗?”她作势要把我抓过来揉乱头发:“只要燃料足够那就不成问题,我早在像你那么点大的时候就在做更复杂的机械。
我们有充足的燃料储备。让我更高兴的是布罗森姐姐不再像过去一样麻木地勉强自己,强颜欢笑。她如今充满活力地投入工作,在这段短短的时间里已经帮了不少的忙。我们都彻底地同意,有一名像她一样的机械师作为同伴,是我们所有人的幸运。
我们在几天后收到了贝克女士与小花的消息。她们醒来的地点都在柯利尔的秘密小屋附近,因此很快地成功汇合。在短暂的休整后动身前往教堂。当基拉先一步送来她们俩报平安的信件,我们都松了一口气。
“一切都好吗?”我带着基拉去接她们俩的回程路上,贝克女士在我掌心轻轻拼写。
“有些人还是没有消息。”我沉默了几秒:“我们只能努力,让大家回来的时候有个舒适的地方。”
专注的目光隔着面具落在我身上:“在担心某个人,对吧?”
我没有否认。裘没有受过战斗的训练,枪法一言难尽,也不像我一样熟悉荒野。我们早已开始主动在附近搜索生还的同胞。然而至今为止,无论好坏,依然没有任何裘的消息。我只能默默祈祷他不会离得太远,不要走错方向。在化生莲变得稀少的短暂时间里能顺利回来。
贝克女士用手臂揽过我的肩膀,大衣领子上的毛毛蹭得我的脸颊有些痒,但很温暖。算起来才一个星期左右的时间不见,我却觉得隔了好久,熟悉的触感和气味让人有点想哭。
“要相信自己的朋友。”她拉过我的手,在我的掌心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写道。
——
昨天早上,我们终于在湖面上发现神父。贝克女士下水把他带回来之后,他一直昏睡着。柯利尔与恩克医生轮流照料他。我被允许进入房间看过他一次,他的指尖有种让人心里一紧的冰凉。
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日子里,我们当中的很多人理所当然地依赖神父。我能嗅到担忧的气味悄悄蔓延。一切有点难以置信,曾经给予我们力量的人倒下了,身影在枕头和被单之中像一个单薄的影子。仅仅是注视着这样的情景,已经让人心底翻涌起难以言喻的酸涩感觉。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情况不妙。”柯利尔抓了抓头发:“今天下午灯先生醒过一次。但是仅仅是醒过来了而已。“
“不会是……”
“是这样。对说话和触摸都没有反应,更别说认不认得我们。”
走廊里陷入了静默,小花一脸沮丧:“……我们,该怎么和贝克女士说?”
我们都清楚神父对于贝克女士有何等重要意义。她昨晚彻夜未眠守在神父身边,直到天亮才被柯利尔强制去休息。在大部分同伴们生死未卜的紧要关头,大家都不确定贝克女士能不能扛下这个坏消息。
“至少灯先生的身体没什么问题,生命体征很稳定。”柯利尔抬头,直视前方,我看到他的手握成了拳头:“那可是灯先生,以他的个性怎么可能放心一直躺下去,我们要对他能回到我们身边有点信心。“
肩膀被重重地拍了拍,柯利尔带着微弱鼻音的声音在我们头顶上响起:“都交给我吧,我会做一个医生必须做的。”
——
克林特宣布他要去远行。为了寻找散落在大地上的同胞们。这并不出乎大家的意料。我们每天打开窗户,等待飞鸟自远方天空送来的消息。然而大地上的雪片堆积日厚,尽管陆续接待了几位求助的同胞,我们的朋友却久无音讯。蛇尾一、天兔α大叔,以及裘。克林特在烛光的光辉之下目光灼灼,带着笃定的语气开口:
“他们会没事的,我保证。如果我遇到他们,我会第一时间写信向大家报告好消息。”
“记得和基拉好好相处。”我用指腹搓了搓仓鸮脑袋。像是听懂了未来要和克林特当临时搭档,这段时间基拉的警戒行为居然收敛不少,以至于几乎水火不容的一人一鸟能平安地坐在一张桌子上。
“我都说了一年前那次是意外,意外啊!小弗兰被突然窜出来的鸟吓坏了。”克林特嘟嚷着,向基拉伸出手指:“好吧,基拉小姐,可爱的基拉小姐。是我的错,我不该那么强硬……那么粗暴地抓您的翅膀。算我求您了握个手和好吧,好不好?“
基拉蓬起羽毛,发出示警的咕咕声。然而她最后只是轻轻地用嘴喙的上端顶了克林特的手指一下。
“这就算原谅我啦?”克林特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抽回手指。
我毫不意外地看着他的脑袋被仓鸮翅膀重重拍打了好几下。
“我还以为你会想跟克林特一起出发的?”我悄悄问小花。这两天除了教堂里大家的伙食,还需要为克林特预备外出的口粮。于是小花与我一同长驻在了厨房里。她笑了出声,在镜片后面有些玩味地向我眨眨眼。
“然后让茉莉一个人做那么一大家子的饭吗?”
我无言以对,就目前而言,我们可以算是唯二能让厨房幸免于难的厨子。
“我不知道……我还以为你在担心蛇尾一?”
“或许有点吧,”小花专注在手上的动作,仔细地把煮得微微冒泡的糖浆倒进模具里,盖过混合的坚果:“不过在以前那次自己跑出去找老师之后,我好像多少明白了一些事情。“
“一些事情?”
“老师就是那个样子。在没有消息的时候,总是有自己的打算的。我愿意相信她不会出事。所以,或许我该打理好庇护所,安心等她平安回来。“她很认真地说。
“诶……”
“况且教堂里还有很多工作等着要做嘛。”小花对我露出一个肯定的微笑:“菜园,大家的一日三餐,伤员的护理,还有计划要修的鸟舍。我已经知道了,勇气不止是出外冒险,也可以是留在最适合的地方发光发亮。”
——
教堂的十字架在飞艇落下来的时候就折断了。当我们终于把屋顶重新修好,盖上最后一片瓦片时。小花提议弄个显眼的标志,让远处的人们一眼就注意到庇护所的存在。
柯利尔从仓库里抱出了我们曾经使用的队旗。过了这么久,我都惊讶我们还留着这东西。天兔α大叔的手工很细致,当我们在天空隙缝中漏下的阳光中展开旗帜,它一如既往地流动着色彩与光泽。
“就是这个样子!太好了,大家一定能看见的。”小花雀跃地说,当我爬上屋顶挂上旗帜,把长杆固定在原本十字架的基座上。风把旗帜徐徐展开,它在难得的冬日晴天里飘扬起来。
我们的队旗确实派上了用场,又一次地。在曾经的据点之外成为了醒目的信标。
“你觉得会再来一次吗?”我问柯利尔。在某个上午他替我检查眼睛的恢复情况之后。我们沿着湖岸散步了一段距离。
“再来一次什么?”
“两个世界联通,然后我们穿过水面,到另一个世界去。”
湖面波光粼粼,时间彷彿静止,珍珠和小弗兰追逐着天空照下来的光斑跑来跑去。
“谁知道呢?如果真是这样也不错。那就再次上路去帮他们的忙,尽力做我们应当做的。”
“把希望带到新的世界去。”我说。
柯利尔的目光隔着墨镜投向湖面的中心,他点头:“是的,让我们把希望带到新的世界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