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正x少女歌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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撕卡/投票排名/适龄18+
「在约定之地,
将此花予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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渊上白鸟
未设置称号
渊上 白鸟(ふちかみ はくちょう)
代表色:红
(1923年时)16岁,160cm,生日11月4日
立场:贵族派
舞蹈3声乐5演技3文化3交际3成长性3
武器:胁差「奥吉莉亚」
唱词:
于深渊之上
展翼之时已到
即使迎来泡沫之梦般的结局
时花三期生,渊上白鸟
——我必须歌唱!
第一节:不和谐音
一艘漆黑的邮轮缓缓地切开水面,拖开的波光与白浪如同一道正在愈合的狭长伤口。这船自日本下水,横跨太平洋的上缘,终点站在旧金山的天使岛移民站。船上的一等舱几乎被高鼻深目的白人占满,仅有少数黄肤混迹其间,二等舱的黄人则稍多一些。白鸟订到的是一张二等舱的船票,因与同窗长辈的朋友们同行,多少获得了一些安全上的保障。船上的生活不能算得上舒适,尽管如此,看到三等舱的情景后,她还是觉得自己实在不必奢求更多。至少她还能到甲板上转一转,而三等舱的狭小窗户,窄到将头探出去都不可能。他们只能吐在地板上,再一边咒骂一边收拾。
最初见到船只劈波斩浪,多少还有一丝快意的兴味,然而船行到超过十日,这兴味便全数化作了无聊,又转成身处茫茫大海上的恐慌。后来,连这恐慌也淡去了。她在不那么颠簸时复习英文,并拜托同行者与自己练习。他们中的女性最乐意教她,在她提到百老汇时也不会嘲笑她异想天开,只温和地说:“从旧金山到纽约,要横穿整个美国。”
“没关系。”白鸟说,“我还有时间。”
她并未理解年长者那叹息般的神色,思维慢慢地倒转着,像一组被反向播放的胶片般逐一显出过去的画面。来送她上船、在码头反复挥手的百子,站在一起拍摄毕业照的时花三期生们,在九条家跟着百子抽空学习英文的白日与夜间,与同学们即兴却愈发配合默契的义演。有个天气再炎热也只穿长袖的少女,年龄与她相近,每次都来看她们的演出,至少白鸟的演出每场都不落下,却总会在谢幕时匆匆离开,因此被白鸟记了下来;而在应下百子的邀约,去九条家学习英文之后,前来迎接的女仆便是这名忠实的观众。白鸟十分诧异,仗着少女无法离开工作的地方,有些好奇地直接问起她,是因为害羞,还是不想让演员破坏对戏剧的印象?
都不是。女仆苦笑着解开袖口,让她看到绕在手腕上、微微渗出脓液的绷带。烧伤还没好,需要经常更换。
白鸟顿时愧疚起来。少女却毫不在意地束起袖口,对她笑道:“你的舞台总能让我忘记伤痛。”
“……你叫什么?”
“我叫遥。”
实际上,遥作为女仆的工作并不是很重。鉴于她是个在地震中失去了亲人的平民,九条家收留她的行为更像做慈善。因此,偶尔白鸟和百子会带她溜进学校旁听,甚至直接歇在宿舍。白鸟有时在夜里点灯看书,遥还会来提醒她早睡。
一束灯光从茫茫的黑夜中照了过来,船只终于靠近了陆地。还没等白鸟为礁石中的灯塔惊叹,便听到码头上传来了正气十足的喊声。
“黄种人走这边!”
亚裔们依次排成了一列,白鸟回过头去,见到更多比她更脏、比她更疲惫的人站在她的后面。然而,即使她侧过身,那些用警惕或不安眼神望着她的人也绝不会越过她去前面的位置自讨没趣。因此,她有些良心不安地移开了目光。
呼喊声重又抓住了她的耳朵。那是她不理解的语言,却夹杂哭腔与一听即知的焦急意味。她看见穿着制服的警察们踏上船,从底层的货舱中揪出——几个,十几个,几十个女人。她们全都面色蜡黄,在脸上涂了白粉,手脚不自然地浮肿,衣衫褴褛只勉强可以敝体。
这艘船上竟还有比三等舱更卑下的地方。白鸟听不懂那些言语,警察们口中的词汇也让她觉得陌生。
“她们是……?”
年长的女性轻声回答:“是偷渡者。如果没有证明,或者交不起保证金,就会被遣返。”
遣返,听起来不像是多坏的说法,但还要附加上另一个前提。没有人为她解释。白鸟只好看着警察们将她们押送走,据说在山坡上有一座很长的二层小楼,是专用于拘留移民的。她更深一层地明白,为什么其他人嘱咐过许多次,要她少说少做,尽量不要开口。同时,几个白人抱怨着:“太慢了!”“天啊,太脏了!”“说真的,我们不该走免检通道吗?”“埃利斯岛可不像这样——”
真讽刺啊。白鸟看着那一行逐渐消失在道路尽头的队伍。与向欧洲移民展开怀抱的埃利斯岛不同,天使岛作为亚洲移民的主要入境口岸,在第一站便宣告了如此坚定的拒绝。
“移民局的工作人员会问你几个问题。如果你觉得自己听不懂,就问翻译。一定不要随意回答。”
除了点头以外,白鸟没办法作出任何表示。她看着一张张黄色的脸走进那个专门用于问询的房间,每个人的脸色都比进门前更差。她推开门的时候,叮嘱声犹在耳畔回响。
姓名?
渊上白鸟。
性别?
女。
年龄?
十六岁。
脱衣服。
什么?
脱衣服。体检。
好的。
站到体重秤上来。你是否怀孕?
没有。
看起来没有寄生虫。下来,穿上衣服。张嘴。好的。你是为什么来美国?
工作,还有学习。
是一种道德的工作吗?
对不起,您指什么?
你来美国是为了从事娼妓业吗?
……
你来美国是为了从事娼妓业吗?
不是。我想要在百老汇成为一名演员。
你会继续从事你的职业吗?
是的。
你的父亲及丈夫是否支持你来美?
我未婚。是的。
你的父亲及丈夫是否支持你在美国的生活费?
是的。
你是否成长在一个好的家庭,过一种有道德的生活?
是的。
好的,你可以拿着这些资料走了。如果一切顺利,一个月后你会获得许可。
我明白。
下一个,进来。
第二节:调律
第一次推开剧院更衣室的门时,白鸟吓了一跳。这里的戏服与假发十分极端,有些裸露出半个背部与整条手臂的皮肤,裙角足以露出小腿的线条,而有些则堆叠着华丽而繁复的褶皱与花边,甚至沉重到不能仅靠单人提起。尽管作为观众看过两者出现的剧目,作为演员时还是会有些迟疑。这是她的第一次登台,即使只是边角的位置,出场的时间也有限,舞蹈更是没有什么难度……这也是她的第一次登台。
女演员们挤满了整个房间,幕后乱成一团,到处都是叽叽喳喳的声音,却没有人向她这张面生的东方面孔搭话。离上台不剩多久了,白鸟换好了衣服,有些犹豫地朝一支口红伸出手,却被一个女人中途拦截。
“哦,你不能用正红,那是歌剧女高音才能用的。”
没有必要问为什么她能断定白鸟不是。百老汇、不,整个纽约都没有黄色皮肤的歌剧女高音。白鸟收回手,咬了两下自己的嘴唇,才等到另一支颜色正确的口红。她随意地擦上几笔,用手指抹开,再将指腹按在颧骨附近点染几下权作脸妆。年轻的女孩子们排成一队,从舞台的一侧鱼贯而入,拍打手肘、撞击膝盖,是眼下最流行的查尔斯顿舞。白鸟边在心里打着拍子边想,如果是刚刚毕业的她,绝对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会跳这样欢快到有些失仪的舞吧。美国的一切都是新的,女孩们的头发比裙摆还短,她们可以公然吸烟而不再需要遮掩,而且,而且……她们还会要求自己的投票权。多不可思议。
然而,直到她有了被人记住名字的权利,见到过完全由黑人组成的剧团,也没有见过哪怕一个黄人站在舞台的最中间。百老汇的消息传播得极快,所有人都看一样的报纸,收音机、留声机、舞厅与街边奏响的是一样的曲子,因此,并不是她错过了哪条新闻。就像在入关时感受到的侮辱与排挤一样。这个自由平等的新世界,不将那支夺目的正红施予她。
如果说有什么算得上安慰,就是不止有她一个人在这里。天知道在幕后遇见天歌的时候,白鸟有多惊喜。剧目甚至是《仲夏夜之梦》,尽管在revue中曾经出演,如今的心态也大不相同。她们直接省掉了磨合的时间,从一开始就默契地互相配合起来。尽管出场的时间不长,却足以在片刻间吸引全场的视线,让他们倏忽之间被拉入一场迷梦,再在一场酣眠后恍然地苏醒。
“看起来你已经不在既有的轨道上了嘛。”落幕之后,天歌脱下星河般的斗篷,用白鸟曾在revue最后的话询问她,却是笃定的语气。
“我早就不在了。”白鸟讶异了一瞬,却在片刻间理解了天歌发问的理由,“虽然我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泷华同学。”
她们出现在这里的答案是一样的。一度身为共演者的少女们,因其成长性而导向无法确定的命运舞台。若是有什么值得惊异的改变,也是因上一个舞台所造就,或为了追逐下一个舞台而作出。
一九二七年十月六日,一部由音乐剧改编的电影上演了。这是白鸟看过的第一部有声电影。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音乐与图像结合在一起,会带来如此强大的震撼力。不知道蜜柑会不会用上这种技术——她一定会的。没有导演能忍住这种诱惑。技术的革新一旦开始,就不是人力可以抵挡的了。白鸟与天歌从座位上站起来,在宽街上并肩而行,越过一家又一家或新或旧的剧院、舞厅和夜总会,人声鼎沸仿佛足以将黑夜点燃成白昼,仿佛每一扇窗户后都有乐声奏出,曲调流淌着汇成一条河水。天歌在涌动的乐曲间抬起头,笃定地说:“这一定是最好的时代。”
这一年百老汇新建了整整八家剧院,还创下了一晚上演十一部新剧的记录。一切都在向好发展,说不定有一天,她们也可以得到主演的位置,让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海报上。于是白鸟附和道:“是啊。”
今夜星光闪烁,足以倒映在她们澄澈的眼中。
第三节:断弦
有声电影带来的并不只有好消息。观众们多了一个选择,走进剧院的脚便少了许多双。而与一夜间崩盘的股价相比,这又是一件再微不足道的小事。演出的场次进一步缩减,幸好白鸟是独身生活,不必像其他不甚出名的演员一样,在舞厅和夜总会兼职,只为了填满不止一张饥饿的嘴巴。实际上,有无数红极一时的名字都很快沉了下去,再也没兴起半点水花。不管是从账目还是物价又或者流浪者的数量都能看出,一切繁荣都正在飞快地垮塌下去,如今所做的都不过是勉强支撑,让承重柱晚些断裂,使最重的一批落石不至于砸到头顶。
这一天她也匆匆地从剧院回到住处,为了维持体重只敢吃个半饱,小腹还因步子太快有些隐痛。白鸟从邮箱里抱出一个包裹,毫不意外地看着地址猜想,又是百子。然而,这次她猜错了。
渊上白鸟小姐:
敬启,最近天气寒冷,请一定保重身体。快到您的生日了,希望您一切都好。
我想,您一定在异国的舞台上大放异彩。真想亲眼看看呀。自从第一次听到您的歌,我就感到被拯救了。我永远忘不了那个九月。从那时起,我就开始做一个梦,现在这个梦想终于有实现的可能了:我写了一本剧本,这几年一直在修改,已经是我值得骄傲的作品了。我希望您能出演它,我为您留了主役,不如说就是为您而写的。百子小姐也很想您,提过好几次了,我们打算过段时间就去看您!
遥
一九二九年十一月
如今已经是一九三零年。被什么耽搁了吗?白鸟仔细地将这封迟到了两个月的信叠好,才打开下面那个信封,是熟悉的百子的笔迹。然而,刚刚在她唇边漾起的笑意忽然被冻结了。百子在信中说,这是她们在遥的遗物中发现的,唯一一封写好后没来得及寄出的信,和第一本也是最后一本剧本的手稿。她在不久前死于伤寒。白鸟怔怔地又打开遥的信,想,“那个九月”——九月?
九月的时候,她还没有在人群里看到过遥。要再过上几个月,那个仿佛害羞的少女身影才会出现在观众中。遥,她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为什么好像很熟悉?
白鸟猛地打开了窗户。对了,是在一九二三年九月八日,那间满是死亡气息的病房里。要她歌唱的那个女孩子,真的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为什么她从没提过,为什么自己竟然忘了?既然都让她在火中幸存了,为什么要用寒冷把她带走?
狂风顺着大开的窗边卷进屋里。来自十二年前与七年前的风雪,就这样猝不及防地笼罩了她。在她尚不是白鸟的时候,上一个白鸟患上的是同样的病症。她好像偷取了许多人的生命,才活到如今一般。
被风吹动的纸页拂过白鸟的手,是遥留下的文字在呼唤她。白鸟缓慢地低下头,放下手中的纸,读起一叠字迹并不秀美的手稿。她坐到桌边,拧开墨水瓶,以一笔印刷体的英文翻译起来。灯就这么点了一夜,没有人提醒她早些休息。
次日,白鸟依旧前往剧院。没人知道她与经理说了什么,偶然经过门口的天歌,也只从门缝里听到一阵漫不经心的笑声。
“这不可能……这种剧本根本不可能上演。整个百老汇都不可能。”
白鸟几乎跑遍了每一家剧院。然而,她得到的回答证实了这番话的正确性。它太稚嫩,太平庸,太不合时宜。现在的百老汇需要刺激,需要让人们短暂地忘却萧条的现实,或许过上十年、二十年、一百年,这剧本才有被搬上舞台的可能;而一个女演员的舞台寿命又有多长呢?
“你真的要走吗?”
在送白鸟上船之前,天歌又恳切地问了一遍。毕竟那甚至不是她们的故国,而是另一个陌生的国家。独身一人上路,个中艰辛更是难以言喻。
“没有背景、没有财富、甚至没有血统的我在这里要当上主演,还不知道需要多少年。”白鸟将视线投向一波接着一波、仿佛永无休止地拍击着码头的海浪,言简意赅地回答,“我等不起。”
她随船横越过整个大西洋,义无反顾地前往伦敦西区。
当然,这绝不是仅凭一时意气的事情。在离开前,她已经与前同班同学梨梨奈取得了联系。后者在毕业后去伦敦读了大学,告别了舞台专注于文学,如今在一家杂志社做着编辑的工作,有相当丰富的英国生活经验。而在她抵达英国后,也是最难适应当地菜单的一段时间里,正是梨梨奈提供了许多指点。六年过去,梨梨奈的变化实在非常明显:她剪了短发,性格也开朗了不少,不会再像当时那样沉默地盯着同窗并完美地错过搭话的时机、还让对方误会她在生气。对一些人来说舞台是重生之地,而对另一些人来说,离开舞台才能获得自由。
伦敦的天气总是阴雨连绵,白鸟把休息日消耗在一个咖啡厅里,手中捧着的杯子温热,不含过多的咖啡因或糖分,只作驱赶寒气之用。她看了一眼盘子中的方糖,到底为了体重考虑没有伸出手去,只是像个当地人一样聊起天气:
“今天的雨实在太大了。我住的那地方你知道的,排水设计做得一团糟,醒过来的时候,差点以为自己已经转生成一条鱼。”
对面的梨梨奈翘起嘴角,熟悉的人都知道,这已经是她最开心的表现:“……是天鹅吧?”
“我还以为永远都听不见你开我名字的玩笑。”白鸟眨了眨眼,“其实也没那么糟。”
不用白鸟绞尽脑汁地思考该怎么描补此前的话,梨梨奈已经若有所思地开口:“说到这里,我有间新房子可以介绍给你。离圣保罗教堂很近,租金也合适,房主留下的家具都可以用……”
“等等等等……梨梨奈,你说的难道不是自己的房子吗。”白鸟听到这里,敏锐地意识到了不对,“你要离开伦敦吗?去哪儿?”
“啊……”梨梨奈顿了一下,挂在唇角微乎其微的笑意也消失了,“我要回日本去。虽然家里也说我在这里就好,但是,现在哥哥一定也需要我……”
白鸟找不到任何阻拦的理由。她又何尝不是仅凭信里的只言片语和一部分直觉,认定自己绝对不可回头的?
“我还留了一些剧本在这里,正在想要怎么处置。”梨梨奈继续说,“能留给你吗,班长?”
她已经很多年没听到这个称呼了。白鸟一阵恍惚,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就像她只是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应同窗的邀请陪她对上一段台词。
第四节:高音
将梨梨奈送上前往日本的船后,白鸟一个人踏上归程。落下的雨线拂过她的外衣,丝丝缕缕地编织出凉意。阴云骤然聚了起来,沉沉地压在头顶,然而迟迟不闻雷鸣之声。她忽然一个踉跄,手中的伞被吹得歪向一边,半身被冰冷刺骨的雨水打湿,却仍然一副怔忡的神色。就在刚才,埋着心脏的左胸不知为何忽然一痛。仿佛有一根牵扯着心房的丝线,终于不堪重荷地绷断了。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这样带着忧虑回到住处。而在将自己的外衣拧干后,她接到了剧院试镜的通知。落选,入选,入选,落选,她就在这样的轮回中循环往复了数年,摸出一些英国人的脾性来。
日不落帝国偏好古典主义,那出经典的《天鹅湖》芭蕾舞剧不知在台上表演过多少次,又诞生出了多少个版本,今年终于越过海峡被搬到伦敦的剧院上。按照惯例,黑白天鹅应当为同一人出演,方能体现身份交换的诡计;而在这次的新改编中,还融入了唱词的成分,更对曲子作了调整。白鸟该庆幸自己虽最擅长声乐,终究没有疏忽舞蹈与演技的练习;她当然知道自己不是最顶尖的舞者,但四年过去,毫不懈怠的重复练习让她终于可以站到台前。
选拔结束之后,她拿到了女主角替补的位置。尽管不一定有上台的机会,她还是一次又一次地练习着芭蕾;黑天鹅最重要的独舞,有整整三十二圈挥鞭转要跳。单脚用力蹬地,另一只脚迅速翘起,两臂向侧平举,身体旋转一周,收回手臂、放下支撑脚再度蹬地、甩腿,再转一周,如此循环往复。她每每止步于三十圈,还没有成功地完成过,至于将旋转的范围控制在一条皮带围成的圆中则同样难。然后,终于到了表演当天。
“女主角扭伤了!替补,由你上台!”
前几曲是王子与宫廷的内容,但留给她的时间也不多。白鸟被催着换了戏服,化了妆,整理了发型。天鹅羽毛装饰在她的头颅两侧,一瞬间仿佛将她拉回十年前的地下舞台。十六岁的她就站在那里,向她微笑,相信她一定可以做到。
于是,天鹅踏上湖面。白天鹅靠近王子,与他喁喁私语,歌唱自己的不幸,非要得到真正的爱,才能从天鹅变回人形;而面对王子爱的宣誓,她却不安地退后,在几个回合的追逐之后才不再防备,同样回报以爱的言语。黎明到来便是分别之时,王子回到宫廷,天鹅退返幕后;白鸟匆忙地换上黑色的戏服,没听进去耳旁的任何一个字,仅有乐声在脑中回荡、回荡、回荡,耳膜与心脏一同鼓动着,将她从步态到神态都调整得与白天鹅完全不同。如果是十年前,她一定会将白天鹅诠释为过去的白鸟,将黑天鹅诠释为自己。然而现在,黑与白不过是她的一体两面。温柔是她,冷酷是她,内敛是她,热情是她,乐于助人是她,贪得无厌还是她。若是要演出某个人,只需从她自己身上提取,就完完全全足够了。
对于这名替补,实际上没有多少人报以期待。是的,她确实有一点名声,有不少舞台的经验,带来了百老汇的新鲜气息,但与真正的主演相比还是有些距离。看着不请自来地闯入舞会的黑天鹅,有人已经开始为挥鞭转计数。十圈,二十圈,音乐稳定地流淌着,奏者们准备着随时为她的停顿而删去其中一小节;二十八圈,二十九圈,担忧的人舒展开眉头,松了口气的同时讶异起来;三十圈,三十一圈,她还在转。三十二圈。王子已然站到她的身后,而黑天鹅优雅地双足点地,轻巧地从一侧转了过去,将场地空了出来。不知为何,她的心中非常平静,直到魔法解除,谢幕的时刻到来。
满座都在鼓掌。观众们注视着她,赞美着她,闪光灯在猛闪,这一幕明天会登在报纸上。白鸟,渊上白鸟,有人记住她的名字,向她喊了出来。在手掌翻飞的人群中,她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金发,碧眼,单片眼镜,明明身在母国,却带着种奥德修斯式的疏离感。黑兹尔?
“好久不见。”
在后台换下衣服后,白鸟与旧日的同窗坐在熟悉的咖啡厅里,向她说出这句话。阿什本家的次女颔首,两人短暂地追忆了一番学生时代后,黑兹尔礼貌地问起白鸟的事业来。
“渊上同学,刚刚的表演非常出色。这是你职业规划的哪一步?”
“职业规划……”白鸟努力地理解了一下这个词,“我只是走到哪里算哪里,想看看自己能走多远罢了。除了其他人的才能和努力外,最大的障碍其实在种族。黑兹尔同学是白人,会比我走得顺利的多。”
“真辛苦啊。”身在家乡的异乡人认真地看着她,“但你已经走到这里了,不是吗?”
“是的。”身在异乡的日裔笑了,“人没有什么不可以去的地方。——你也一样。”
“的确如此。”
黑兹尔应了一声,她们将接下来的咖啡消耗在对百老汇与西区的讨论上,而后轻松地站起身来,撑起伞在店门口就此告别。白鸟回到家中,发现邮箱里有一封新的信。
不用确认上面的地址,只看字迹白鸟就知道这是百子寄来的。她的热情一如既往,仿佛永远不会用尽,即使几度因搬家而失联,信件还是不屈不饶地飘洋过海,辗转而来。不过,百子一向会把信写得很长,这次信封却出乎意料的薄。白鸟毫无防备地撕开信封,将信纸展开读了起来。
小白鸟:
敬启。近来看到你作为主演登台的新闻,虽然我因为要照顾孩子的关系没法赶去伦敦,但那一定是场很棒的演出。祝贺你!
你上次来信问起国内的情况。日子稍微难过了一些,我也和很多同学失去了联系。不过,不得不说我还是比较幸运的那一批。我已经看到过太多人的惨剧,能像现在这样和丈夫还有孩子生活在一起,实在值得庆幸。
请你在读接下来的文字时,先找个地方坐下来,尽量做好心理准备。是关于我们的同学,雷鸣千夜的事。明明已经是几年前发生的事了,我却现在才打听到始末。
那是1930年的时候,她组织的剧团在街头进行了很多次表演。参与者都是平民,所有人都满怀热情,毫不恐惧。那天千夜演的是主角,恰好演到最高潮的部分,围成一圈的观众里忽然有人掏了枪……实在太突然了,没有办法救治。他们是冲着她去的。
你一定很难过吧。我也很难接受这件事。犹豫了很久,还是在这封信里写下来了。据说往来的信件可能会遭到审查,请你务必小心。我一腾出空来就去看你。
九条百子,一九三四年八月。
白鸟头一次觉得百子的信这么难读。为了确认那些字句的意思,她看了又看,直到每一个字都印在心里,仿佛刻印在她的脑海之中。但这一切又已经过去太久,她无法立即哭出来,只能茫然地看着窗外。细雨织成一道轻薄的帘子,将整个城市都笼罩在其中。
至少现在她好像明白,四年前她心脏抽痛的理由了。
第五节:低音
生活总要继续。这高傲的国度终于对异乡人伸出了橄榄枝,白鸟得到了比她想的更多的邀约,有歌剧,有广告,甚至还有电影;社会仿佛从大萧条中缓过一口气来,将发展的时间与机会展露在她面前。但好景不长,从一九三七年那个寒冬开始,经济又一次逐步下跌,某些面熟的观众一夜间破产,而街边的流浪者越来越多,即使白鸟住的地方治安尚可,每次从剧院或俱乐部返回的路上也总能碰到来讨钱的孩子。因为这会让她想起那个奄奄一息的遥,她给过他们几个硬币,在路口转身时却瞧见,硬币立即被更大的孩子抢去了;于是白鸟总是在包里备上一包现烤的饼干,以便这些善意能确切地到达需要的人手里。又过了两年,报纸上说英国对德国宣战了。社论几乎被不安所把持,人们的恐惧被腌制成麻木,农田上架起了碉堡与机枪,医院提前为伤者预留了几十万张床位。
伦敦,当然不只是伦敦,被判定为可能遭受空袭的区域都实施了严格的灯光管制。剧院与电影院自然不必说,商店和餐厅也要提早关门,以确保没有足以定位城市的光亮;家家户户的每一扇窗子都密密地拉上窗帘,不只是为了保护自己,也是为了防止因透出的光线招致的高额罚款。在睡前,白鸟会检查家里的煤气阀门,并在浴缸中放满水,以减小可能的火灾规模;这是梨梨奈的房子,因此她一向十分小心。毯子、外衣与防毒面具被装在一个包里,和外穿的鞋子一起放在床边,以便她被警报惊醒的时候,能最快地抓起背包踩上鞋子躲进防空洞。与睡在地铁站里的人们相比,这里已经足够好了,她没什么可抱怨的。死亡的威胁悬在头顶,而白鸟走出门去,照旧前往剧院。
人们需要舞台,而舞台需要她。不,也没有那么崇高。只是既然活着一天,就要用尽全力地歌唱一日。
然后,如他们所预料的那样,空袭来了。那是一九四零年十二月二十九日。不知多少枚炸弹被疯狂地投下,将整个城市炸得一片火海,白鸟确信自己听见了此起彼伏的爆炸声,在一分钟内震得她开始耳鸣;她已经跑出了房子,但她跑得还不够快。倒塌的墙壁砸在白鸟身上,她眼前一片眩晕,视野变得鲜红,就连抬手摸一把额头以确定这是血都无法做到。灰尘与碎石钻进伤口,密密麻麻地发着痛。有条腿被压住了,她爬不动。火焰、倒塌的建筑、烟尘、大地震动的声音,与十七年前那场地震几乎别无二致。或许她认识的某些人,那些被留在一九二三年的人,也曾经如此绝望过。或许这就是结束了。鲜红被染成纯黑,她闭上眼睛。
纯黑变成彩色玻璃拼接镶嵌而成的花窗。白鸟恍惚地眨眨眼,从宽阔穹顶上的巨幅壁画认出这里是教堂内部。额头与右腿、以及被擦伤的皮肤依然在痛,但伤口都被清理过,包上了干净的绷带。她一阵头晕,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已经作为重伤患被转送到了医院。据说轰炸结束后,那间教堂奇迹般地幸存下来,无家可归的人和轻伤者们还留在其中,莫名让她想到时院不倒的教学楼与温室。避难稍微恢复了一些,能说话和进食,却依旧不能坐起。然后她才发现,与自己同住一室的伤者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后者艰难地转动眼珠,张开嘴,以不太正确的发音念她的名字:“白……鸟……”
白鸟叫不出这孩子的名字,却认识这双眼睛。她曾经施舍过硬币,也曾递出过饼干,但她甚至没有发觉过,那是一个女孩;流浪者们总会模糊自己的性别,为了安全起见。她想问为什么这孩子没有跟着吹笛人行动的疏散队伍一并撤离,又想寻找接收人和准备旅行用品对流浪儿实在过于奢侈,何况他们可能根本不知道这个疏散计划。白鸟只能转过脸,扯动自己的声带回应:“我在。我们都会好起来。”
女孩吃力地吐出一个词:“歌……”
“你喜欢唱歌吗?还是说要我唱歌?”
“听……”
这一个词已经足以白鸟理解她的意思。歌者深吸一口气,让空气流过她的肺叶,暂时驱走所有的痛感。孩子会想听什么?她的嘴唇已经先于她的思考吐出一首童谣。
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
How I wonder what you are
Up above the world so high
Like a diamond in the sky
When the blazing sun is gone
When he nothing shines upon
Then you show your little light
Twinkle, twinkle, all the night
Then the traveller in the dark
Thanks you for your tiny spark
He could not see which way to go
If you did not twinkle so
白鸟一边唱着,一边在心中许诺:等到这孩子的伤好了,她会去办收养的手续,教女孩唱歌、表演、跳舞,又或者其他一切她想学的东西。然而她身边的星星,一闪一闪,最终安静地熄灭了,没有留下一个名字。
Though I know not what you are, 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
第六节:回音
那场战争甚至比白鸟养病的时间还长。十年过去,哪怕不受那一次伤,身体也不允许她在台上久站了。她离开了舞台的中心,但当然没有远离舞台,而是做了一名声乐老师。同窗们的、遥的剧本被她整理过后,交给了合适的剧团;即使不是自己扮演,她也希望这些剧本能够走到台前。而剧团里的表演者们,有半数以上曾经上过她的声乐课,有些在十几岁的年纪,已经唱得比当年的她还要好。又过了两年,她带着自己的学生,坐到了观众席的第一排。这是演出的首场,许多张票已经夹在信封里,被转寄给仍能联系上的同学们。因着题材的关系,票没有卖出太多,费用还要白鸟来贴补一些……然而这一切都值得。剧本的作者已然告别了尘世,但她的话语可以在舞台上继续回响下去,被白鸟一次又一次听见。
白鸟的思绪忽然被学生的惊呼打断。这孩子同她一样是日裔,才十四岁却思虑周全又不苟言笑,鲜少有这么符合年纪的表现。
“老师,那是……”她听上去快要喘不过气了,“爱娃·冯·米勒……她怎么会在这里?旁边那是朽木导演吗——还有那边的是……”
爱娃已经披着一头勋章穗带般的金发向她们的座位走来,眼眸与微笑都没有任何褪色,自顾自地坐在了白鸟身侧:“好久不见,有没有想我?”
“我当然很高兴见到你。”白鸟顺手拍了拍学生的背,回以一个好整以暇的微笑,并向同来的雷奥妮打了招呼;少女惊愕地来回看着她们,念头几乎写在眼睛里,仿佛马上要脱口而出“老师竟然认识她们”。于是白鸟代学生开口:“能给这孩子签个名吗?”
“没问题。”这位专业女演员笑得像只摇起尾巴的狐狸,“需要附赠什么吗?”
在学生期待而疑惑的视线里,她点了点嘴唇,送了个飞吻过去。年轻的女孩面色涨红,好像下一秒就要晕过去,还是老师为她解围:“小孩子脸皮薄,你别逗她了。”
然而尽管爱娃有所收敛,下一个到来的却是天歌。她的魅力也不减当年,无论经过多久,都带着丝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仿佛不知社交距离为何物般,径自俯下身来凑向坐着的少女,几乎是鼻尖贴着鼻尖地盯着她看到她双颊涨红,再满意地拉开距离,笑道:“好可爱的孩子。要不要跟我走?”
“要是想精进演技,这位可是再合适不过的老师。”即使当面被挖了墙角,白鸟依然笑得开怀。女孩咬了咬牙,答道:“不、不必了……老师就是最好的老师!”
天歌与白鸟对视一眼,在眼中见到了同样的笑意。而此刻新入场的声音叽叽喳喳,像只稚嫩的雏鸟:“就是这里吗?”
“是的,”那声音和蔼而平静,是略千极带着她的后辈走了进来,“来,给白鸟阿姨问好。”
与千极气质相近的小女孩不过六七岁,笑容中没有任何阴霾:“阿姨好!大人说起过您的事,我一直想见见您!”
“她可真会教孩子。”白鸟伸手整了整她的鬓角,圆鼓鼓的脸颊泛着令人怜惜的光泽,让年长者忍不住用指腹刮了刮,才抬头看向曾经的同窗,“一定很辛苦,是吧?”
只以字面意思理解这话的小女孩举手,替千极答道:“我们是坐船来的,这一路上非常有趣!”
千极的长发挽成一束,白得好像全无色彩,听到这话只是微笑,答得滴水不漏:“看着孩子们这样成长,怎么辛苦都是值得的。”
好像这一句话便将教主夙兴夜寐的数年说尽了。白鸟敛了笑意,垂目看向小女孩发梢的系带,是场中最鲜艳的一抹红。
“我真高兴你在这里。”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年纪尚幼的少教主苦思冥想着这是不是对她说的,千极却听懂了。她朱红的双眼微微眯起,伸手拍了拍白鸟的手背。
还有更多人呢。百子带来了她的丈夫与两个孩子,流人带着自己的弟子,就连狂夜也……咦,那夸张的白天鹅应该是帽子吧。同学们真是一个比一个富有生机。白鸟还来不及感伤,就被熟人们的招呼声包围。
“狂夜的帽子,好新奇啊。”白鸟抽出个空来,对狂夜说。
“哦,这孩子啊!是我碰巧在路边救起来,然后就来报恩的!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对吧?”
不不不,真的天鹅什么的还是太奇幻了一点吧?白鸟不可置信地打量着狂夜的表情,她一向有这种随口说得天花乱坠的本事——因为太荒诞了,白鸟愣了片刻,才发现自己在笑,几乎笑出了眼泪。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失态。但这一定出于喜悦,而非悲伤。或许这意料之外的座无虚席,在不过百年的人生中,是最珍贵的一刻。无论如何轮回转世,都鸣响于心底的回音。
第七节:无声
再精妙的戏剧也总有散场之时。不再是少女的少女们站起身来,约定来日再会,而后如同一粒粒萤火般飞散入夏日的良夜。四十多年飞快地掠过身侧,白鸟送走了一批学生,又开始教她的女儿,然后是女儿的女儿。所幸,四十余年来她的身体一直不错,不仅神智清醒,并且耳聪目明。虽说腿脚不太灵便,但受过她恩惠的学生们,总会前来拜访并分担一些。白鸟实在觉得,自己没什么可以抱怨的。
直到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黄昏浓得如同火烧。她将盛着自己的轮椅摇到阳台上,不免想起一些琐碎的往事。百子塞来的巧克力,三津枝留在桌上的饼干盒,在礼物交换时收到的别针。樱班的班委们在会议上讨论,最终确定拿去给学生会审议,并举办成功的班级活动。纳凉宴会的四支舞。与同学们一同疾跑过走廊。在空教室里与爱娃讨论黄金乡的剧本。因为失败而不甘,在赶来的室友面前对着湖面大喊。被百子单方面地视为朋友。从会长那里得知自己的婚约后,被千极和医生安慰与开导。当年在时院活着的人们,如今已有半数以上埋入黄土。但她知道有一个存在,应当是永远明亮如新的。
白鸟忽然开口,笃定地对着一片冰凉的空气问:“你在这里吗?”
金属与石头相击的清脆声音在她背后响起。它们应当出自某些饰品,被细链仔细地穿起,垂坠在华美的袍服之外,张牙舞爪地流光溢彩。
“好久不见。”仿佛事前有过邀约般,老人平静地微笑起来,“能见到你真好。”
恰好的光线让她面前的玻璃映出了身后的人影。被金饰拥簇的人影微微摇着头说:“此刻你将与之辞别的已是名为人生的舞台,你希望我来见证吗。”
白鸟没有回头:“终于到这一天了吗?其实我并没有想什么见证之类的事情。只是想见你而已。”
“这一天的到来,你的身心一定比我的判断更早给予了你预兆。而直到这一天,你才想要……不,是我才得到再次来到你身边的理由。”
即使不回头也知道背后站着的是谁,因为这声音与七十六年前相比并无任何差别。白鸟缓缓地回答:“实在不好意思总去依赖别人,我已经得到太多了。”
“毕竟除我最后给予的那份「生」之欲以外,你从未要求过其他东西,仅凭着凡人的视野和力量走到了这里。”祢宫百目就站在她的轮椅旁边,像一个瘦削的影子,“虽然你可以坦然地对我问候「好久不见」,但在你这遍布坎坷的路途上,我对这出传记体剧目的情节安排倒是多有投去不赞同的目光。”
白鸟稍稍侧头,颈椎因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响声。然而,她瞥来的眼中带着笑意,语气也因度尽的年岁而充盈着轻松:“啊……真是挑剔的观众。是哪里不赞同?”
祢宫稍稍皱眉,几步走到她的对面,锐利的紫晶对上那双已显黯淡的红宝石,睫毛细长,宛如一柄柄向外刺出的剑:“……我虽然挑剔,但不会只逞嘴上工夫刻薄评论。最令我皱眉的那一篇章,我当然已亲自加笔改写了。”
“难怪我没有丝毫印象。这出剧目,原本该断在那时候吗?”
不必花多少时间,白鸟已经想到了一九四零年那个烈火熊熊的冬天。火药的味道与灰尘扑在脸上的触感,以及临近死亡的恐怖,就这样被记忆召回她的心间。她没有呼唤,但有只手已经拨弄过命运一番。有感于无知时受到的恩惠,白鸟笑着叹息:
“你还是这样,又锋利又随心所欲,想来也不会需要我的感激;然而我还是应该感谢你的,托你的福,我确实字面意义上的长命百岁了。”
“如今已没有任何「原本」了,只有生效的诅咒和如今这一时间里仍在进行的你的故事。”祢宫顿了顿,以并非施恩者的语气说了下去,“……而且在这真正的长命百岁里,竟然也将「我」留置至今。希望你自觉这生命里多有欣喜与值得,否则别说感谢,要责怪我横加干涉也随你。”
应该没有人会责怪吧。不管对方的动机如何,自己的生命毕竟得以延续了。白鸟乐观地想着,眼边的笑纹更深了些:“那么,在你看来,这故事如何?”
“……仿佛破开重重烟尘与火舌,仿佛裹挟又错过了太多他人,仿佛不甘又平息了数次才落得一枕安眠一般。”
不愧是一直注视着她的观众。然而,作为自己人生的主演,白鸟轻轻颔首,却又摇了摇头。
“世间本来就没有那种圆满的人生。或许是上了年纪吧,我已经忘却了许多痛苦,倒好像这一路所见的,都是安慰。”
那个在十一岁被加上不属于自己的身份,而战战兢兢又如履薄冰的小女孩,绝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竟然能获得这么多东西。观众的目光,舞台的中心,陌生人的支持,朋友的爱,以及,内心的平和。
“不过,到底还是不能说就满足了啊。毕竟我是个贪得无厌的人类。”
满是皱纹的手从轮椅扶手上抬起些许,张开的掌心满是时光刻下的痕迹。祢宫为了握住她的手而稍稍俯身,却被早有计划的白鸟抬手缓慢而确切地抱住。这并非多么常见的体验,但祢宫任她抱着没有动作,罕见地有些无奈:“……倒显得我像是晚辈了。”
“我害怕了。”
白鸟忽然用极为细微的声音说。好像只有在如此近的、连彼此的面容都看不清的距离里,她才得到了一点勇气。
“哪怕凡有生者总有死的一日,哪怕已经活了如此之久,我依然害怕死。”
预料中对她软弱的责备并没有传来。非人者的声音低沉,仿佛在为她感到确切的悲伤。
“但我也并没有如晚辈一般真正陪伴你直到人生尽头的权利,更没有为这个我不愿舍弃的故事续文的权力。”
有一瞬间,白鸟觉得自己不应该说。对医生而言,她一定看过了许多人的许多次的死,并且还会一直看下去。那些悲伤堆叠起来该有多重?或许还是没有感情轻松。然而,她仍然为这回答中的私心感到一阵隐秘的庆幸。
“我知道。但能见到你总归是件好事,至少我这样认为。”
在你看来,如今的我,是否耀眼?白鸟不必再像前两次一样发出这样的提问。尽管松弛发皱的皮肤上长出了暗沉的斑点,尽管关节略一活动便会像坏掉的机器般吱呀作响,尽管双腿已经因旧伤而无法不靠拐杖站立,尽管脏器一个接一个地迈向衰竭,尽管双眼已逐渐模糊而浑浊,尽管用于歌唱的声音变得低哑,她仍然觉得自己现在也还是足够耀眼。祢宫百目抬起手,顺了顺她已然被光阴尽数染白的头发。
“美丽而遥远的终末,那时我希望你远离它而如此粉饰,如今它迫近而露出真正的面目,我却无法再一次蒙蔽你了。”
白鸟再次反驳了她:“于那时的我而言,确实美丽而遥远,因此也称不上蒙蔽。可惜,如果死亡与你同义,我还是会觉得那是美的——但不是这样。”
“但不是这样。你的死亡只属于你自己,我无权收取,我无力引领,无论我存在于如何广阔的时间之中,都无法亲眼目睹。你曾问我能看到多遥远的未来,我只看到今天的日落之后,你的故事再不由你亲口述说。”
这就是她的终结,她世界的尽头。她想象过无数次依然无法理解的,所有人的终末。
“那是一条只能一个人走的路。我将不复存在,也不期盼有奇迹发生。只是,你看——”
白鸟忽然松开了手,摇了摇轮椅,将目光投向窗外如同烈酒般的夕阳。视野之内的高楼与平房,宽街与窄巷,行道树与草坪,以及每一个踏在地上的凡人,全都平等地沐浴澄黄的光辉,如同黄金一般。她睁大眼睛,仿佛头一次见到世界的婴儿。
“——这里多美啊。”
祢宫站回她的身侧,落下一个令她安心的预言:“到了真正的终幕之时,会有人为你再次唱起那首歌的。那首群星喑声,带你入睡的童谣。”
注视窗外的目光再度收了回来,瞳孔中原本摇摇欲坠的灯火,如今又一次被点燃,红得几乎能与太阳争辉一般。
生者温柔而笃定地宣告道:“无论体温还是精神,无论一首曲子还是一场剧目,假如你还想要掠夺,就尽管取走好了。现在的我十分富有,或许是一生中最富有的时候。”
“你已遵照约定,在我的注视下将自己一生都尽数演绎了,我又还能取走什么,你的神识此时如你眼中的灯火一般,待它熄灭后,我也无法留下什么。”不死的存在将问句化作了肯定。这盏灯火的熄灭,只在一时一刻之间了。然而,人类出乎意料地对她眨了眨眼睛。
“那么,我好像还有时间为你唱一首歌。”
天鹅的最后一支歌是无声的。夕阳已经完全沉了下去,就连泼洒而出的霞光,也一同被浓重的夜色吞没。漫漫的长夜没有尽期,每个人从降生开始就一直滑向死亡的尽头,在每一次呼吸里失去每一个瞬息。
然而,她忽然听到了声音。身着院服的少女们向她招手,仿佛在催促她参与这场宴会,每一张笑脸都是她熟悉的面孔;于是渊上白鸟带着纯然的喜悦挥了挥手,向久别重逢的同窗们所在的那片纯白中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