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图探索/文画兼收/高互动性/非强制打卡/多结局/邀请制
本企划为《密教模拟器》&《司辰之书》同人衍生企划,企划主要交流平台为QQ,并同步更新elf主页。
故事发生在1940年。第六史:十二月,洋层结冰,雪落无痕,汹涌的波涛被冻成高耸入云的冰柱,世界一片淡白。冷冽的日光映在远处的修道院墙上。在这样的冬日里,噤声书局向某些人发出了一封请帖。
玩家收到来自噤声书屋图书管理员的邀约,赴约来到了一座名为布兰库格的小岛上,却在岛上发现了令人惊骇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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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尤兰达教士的来访,同多数梦境一样,我记得不是非常清楚。她在梦中与我会面,或者我在梦中走到她身边。教士带着点心,她到来的时候,我正在餐垫上削苹果和梨子,新鲜的水果堆堆很高很高,近乎要有两英尺,好像金字塔一样甜美地堆叠起来,最底下的正以缓慢但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和手掌一样大的飞蛾落在旁边吸食汁水,还有一些小小的,我记不清名字和模样的动物。教士带来了灰白色的蛋糕切块,似乎是年轮蛋糕裹着带桑葚汁与籽的奶油。也许这一切都不过是幻想。我把水果皮丢进草丛里,等着更畏光的生物来啃食它们,教士撩撩宽大的长袍子,在一颗歪扭的树上坐下了。树上满是眼睛一般的疤痕,好似白桦,又并不笔直。那片森林——在我能看见的一小块范围里——是一张黑白照片,与其归类为黑,白,棕,倒不如说尤兰达的皮肤是灰色,她的眼瞳一黑一白,长发好像蛾子的触须。
蛾落在树枝上歇息,此刻静默无光,飞蛾无处可寻,和睡着了或者死去了一般舒展开翅膀落在教士手边,它们的翅膀上有灰白的眼睛花纹。林地似是漫溯的起点,人们由此进出,每一只蛾都看着林地的过客,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
我在这里见过几张熟悉的面孔。但我没有在醒时世界拜访过尤兰达·巴贝罗此人,很难说她身上的色彩是天生如此简单还是经由林地的渲染,只能说,我难以想象她身着亮丽服饰的样子。
“您为什么来找我?”诺特问。
教士把双手的指头两两贴合,抵着唇边:“缘分和巧合二词没有太多区别。”
她们脸上都带着可以算作微笑的表情,两张面孔上的笑容却缺乏相似之处。在布兰库格,步履无声又轻快的女人们总是面带笑容,就好像舞者的骨头都受过伤,谵妄病人时哭时笑,均是一份有相同源头的表征。诺特找到一颗橘子,用水果刀在侧边,二分之一的高度划出一整个圆弧,将半个橘子皮像碗盖一样掀了起来,再分开每一瓣水果间的薄膜。教士欣然接受了赠礼,捏着橘子瓣的尖端摇晃两下把它拽出来。“我想您知道,在梦境里,我们都没有吃到任何能填饱肚子的东西。”教士说:“不过它们的味道很好。教堂的仓库里也有一些橘子,被凉风冻过,果肉已经变得干瘪了。”
“您可以去南方。”诺特切开蛋糕,用刀尖把点心戳起来送到嘴里,刀刃不会划破她的唇舌。“坐轮船到港口,然后换乘火车。如果不是在这个年头的话。包一个小包厢,带上两篮野餐吃的简餐,饮料和水果,不要忘记茶与酒,还有葡萄!把它们摘下来放在桌子上,火车减速转弯,葡萄就跟着轮子一起转……等到下车的时候,全世界就只剩下夏天了,夜里,城市的边缘和林地也没有太大区别。不过要小心,那不是适合睡觉的地方,满地都是露水,一股土腥味儿,还有甲壳虫会钻到衣领里。但我们还是没有回答我一开始提出的问题。”
“您是一个在意‘意义’的人么?”
“不是。”
“不妨这般,”教士摊开一只手示意道,“其他人都为什么找上您呢,女士?兴许梦境使我索求与他们的愿望相似的东西。”
她的耳朵上有一个挂饰,此刻如钢铁色的月亮一样隐晦地闪动着。远处有人影经过,入梦者三三两两,在此讨论着梦中与醒时的世界,做着在林地里和床榻上应做的事。
“舞蹈?音乐?”她哼唱了一小段时常出现在八音盒里的钢琴曲:“有些人喜欢盲女,还有一些人与艺术无缘,只是喜欢看脱衣舞。但那其实是个很有趣的项目,我喜欢浅粉色的浸水的纱巾,在灯光底下好像羊膜,不过,作为舞蹈道具而言,不够轻盈。更会分辩优等与劣等的人,会去寻找比我更敬业的舞女,他们来找我是为了歌曲。”
于是她们谈论了一会音乐,包括管风琴,钢琴,为之伴奏的小提琴,手摇铃与更轻快更有节奏感的鼓点。以及教堂里和舞台上会演奏的歌曲,在某个大教堂的穹顶下,年轻男孩和阉伶组成的唱诗班以其余成年男子无法抵达的高音歌颂赞美诗,诗中的神明不属于林地也不属于布兰库格。欣赏歌曲无需怀揣一颗信仰虔诚的心,诺特提及她曾造访那样一个地方,尽管她不记得何时何地,进门后牧师要求她把披肩裹在肩膀上而非搭在胳膊上,摘掉别着新鲜蔷薇花的帽子,轻声而不该放大嗓门祈祷。记忆不过是一段路,被冬日的积雪簌簌覆盖,她从中捡拾出两段旋律,在司辰的领地里唱赞了两句祂们视为无物的神明。某些无形之术的信徒,好比温格瑞特·诺特这样的人,乐于以傲慢地态度嘲讽陌生的信仰,尤兰达教士回以倾听。
还有另一首。歌剧演员站起身来放声唱了一曲,假装自己是一个痛失爱人的深情女子。比起信仰,她更懂得装腔作势地感叹失去与诞生。听众在歌声中感慨爱与死,演员却不曾懂得这些东西。教士将回忆和一小块无法被保存的橘子皮收进宽大的袖口,蛾子都飞走了,野餐垫,餐盘和堆满水果的篮子亦都化为晨晖,梦境即将抵达尽头。这时诺特问道:“您的客人都向您索求什么?”
“一个教士和朋友能够给予的。”她回道,无意地抚摸着凹凸不平的树皮,还在回忆那段美妙的调子。诺特思忖了一阵子。
“好吧,”她说,“等到天亮,兴许我会去找您讲讲忏悔。”
我们姑且不知道瓦尔登·凯勒和温格瑞特·诺特二位怎样开启了他们的第一场对话,沙龙上热情的来宾不少,但能算的上吵闹的不多。或许这些劈劈啪啪的叽里呱啦的生物之间亦有可以让同类间相互感应的共性,二人歌者吸引鼓点,灯光吸引飞蛾一样在大厅里聊起了天南海北的见闻,从炮火聊到炉火,从电灯聊到电锯。此事的开端在不同的时间里有着不同的可能,就和瓦尔登的伤疤及诺特的记忆一样充满了不确定性——至少让他们多了一个新的共同点。反正这里是布兰库格、德国人,英国人和法国人尚能在同一个屋檐下用略带伦敦腔的英语相互交谈,一切皆有可能,正像是诺特所说的那样:如果你不记得任何事,你就拥有所有的过去;如果你不做任何计划,你就拥有所有的未来。两人都轻快而迅速地消失了一刻钟,回房间取回各自的随身物件。
如果去问伊曼先生,他可能预感到了接下来不会发生任何好事。尽管他不熟悉那个音调高亢的女人,但他熟悉自己的下属兼关系最为密切的好友瓦尔登·凯勒,他知道瓦尔登总是同转圈儿的发条玩具一般整天不知疲惫地制造出各种噪音,伴随着大开大合的动作,同刚填饱肚子的狐狸一样欢快,同锯骨头的锯子一样吵闹。在难得又短暂的清净时刻,他不得不考虑接下来等着他的将是什么。
一个好的朋友擅长准备惊喜,所谓惊喜,就是无法预料之事。在人群的惊呼和嬉笑声中,他们回到了沙龙的宴会厅,司书暂且停下身边的对话检查房间另一侧的异动,不过进来的不是德国人的导弹也不是防剿局的监狱大门。音乐声径直向伊曼跳动而来。占据主题的是瓦尔登的歌声,他在唱“一个肥胖的女人和一个喝醉的男人在学徒之门前面洗澡”一类的歌词,在场的人多半能听懂他的言下之意,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耳朵里听到的内容。后续内容无疑是世俗的低级歌曲的改编版,把每个故事里荒唐的目击者都换成那颗爱说密语的脑袋,场合则是林地和主人离家后留下的小屋,以及一个如梦似幻的暧昧又温暖的赤红色教堂。他边唱边跳,鞋底在地板上打出欢快的节拍,手风琴的重量不影响他用指头与双臂共同演奏出流畅的配乐,每一次拉开闭合的动作都是一句欢呼。在他身旁,诺特抱着一把小提琴,时而用高音伴奏,时而用中音合唱:
哦哦,头颅啊,
你为何哭泣?
是为不想你与我们敞开的大门
还是为即将到来的虚无?
不,不,头颅回答道,
是为了我所见的不幸,我见到
一群丑陋又荒唐的男女——
他们的舞蹈并不搭调,歌词有时也有差别,不过诺特总能及时改口,瓦尔登也积极地投入到表演当中。他的每一次迈步都有固定的朝向,不请自来的流浪乐队演出很快开张到了伊曼眼皮子底下。他站在远处,保持着原有的表情,原有的呼吸频率,哪怕瓦尔登要绕着他转圈也是一样。间奏时,诺特把小提琴架在肩膀上,拉出一段急促尖锐的旋律。过后,她放下琴,消失在人群当中。灯光一直在矮个子男人的墨镜上拉扯出疤痕一般的闪光。
诺特踮起脚尖,在原地旋转了四五次,皮鞋不是舞鞋,不便于她施展太过灵便的动作。很明显,坦帕斯特不想欣赏她的活跃,不过她还是从人群中钻了过去,试着扯住他的胳膊把他拽过来,得到了非常坚定的拒绝。同预料中,她拽不动他,无法在简单的扳手腕游戏中取得任何胜利。
“我希望我们能保持最基本的体面。”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重复了一遍图书管理员的话。
“我做错了什么?”她说,“我只是在沙龙上跳舞,这比站在墙边扮演雕像正常多了。”
她把披肩扯下来,双手抓着两个角想把它套在坦帕斯特身上,要是成功,她就能把他套到大厅中间去了。可惜这套对一名精通于战争和厮杀的军官没什么作用,他一侧身就躲了过去,伴随着歌声乐声展开的很快变成了一场躲避游戏,诺特每次伸手去抓他,坦帕斯特都能动作轻微却有效的躲开,然而他本人都无法承认这是一场胜利。诺特让他想起家里那只嘶叫个不停地乐于扑到别人脸上的可恨小动物。这时一曲终了,瓦尔登很快换上了新的调子,一首下流小曲变成了另一首下流小曲。
“我很难认为这是适合在沙龙上演奏的歌曲。”他咬着重音:“女士。”
“你怎么知道?而我只是觉得这些曲子很合适而已,欢快的氛围,愉快的夜晚。瓦尔登先生好心地愿意和我伴奏,他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嘿,先生!”瓦尔登喊道,短暂地空出一只手对坦帕斯特行了个不知属于何处的军礼,随后把这动作变成了一个潮流年轻的挥手致意,在墨镜底下眨眨一只眼睛:“向你致意,我欣赏你的舞步!”
在一番躲闪以后,坦帕斯特故意停下来,趁诺特迈步过来时用轻微地幅度绊向她的脚腕,结果被她一跳躲了过去。
但灾难般的事件不止发生了一次,瓦尔登和诺特两人乐于交流音乐与艺术,在诺特复现了许多经典唱段之余,瓦尔登立刻学习了许多新的演奏谱,为她展示了一件自制敲击乐器奇妙的声音,诺特为之着迷,有一天下午,敲击声代替了所有的小提琴演奏,直到她能用的得心应手。她旁观了瓦尔登为伊曼完成的一项工作,即修复一只古铜色的小口琴,它重新传出了悦耳的响声。琴上绘制着一些可疑的纹路,在铸之技艺巧妙地调整下,花纹复现出了一个与古银币类似的花纹,参与者众多,线条更加精美。“口琴也是很好的乐器,吹奏的技巧在于让嘴里的气体合适地进入琴中,口腔就好像手风琴的琴箱一样。”他不无遗憾地提起:“我真想用它演奏一曲,可惜不行,我漏风的腮帮子还是个次要的问题,重要的是伊曼会扣我工资。”
“真遗憾,先生。”诺特指指自己的眼角:“光太亮的话,我就看不清东西,可是呢,舞台上的灯光有时候就是会很亮,还要恰巧打在我脸上,他们只好专门给我做和戏服配套的眼罩,还在舞台上加了几个小垫子让我能弄清该在哪儿停下来。结果,尤其是前排的观众,给的钱更多了。请你猜猜原因。”
“同情?我想你这样的女士看不上那种东西,容我一提,要是剧院能为我做个口罩的话,我干脆去做你的同行好了,我听说丹麦主要的客人是德国人,他们应该不介意看到我的。”
“不对,他们多给我钱是因为有人就喜欢瞎子!就跟有些人愿意把别人的手脚砍断似的。我会帮你问问我的老板的,其实我的男同事也不少。噢,我也会帮你问一下那些德国人的意见。”
“真希望他们能欢迎我!又或许,德国人之所以到处跑,正是因为我们自己都不乐意见到自己……噢,伊曼,看这东西!”
正忙于阅读古书的策展人不情愿地将视线从文字上挪开,在瓦尔登谈起如何修复这本书干裂的书皮的时候,他思考了一会,两人相互分享起了他们的看法。
诺特如来时一般散漫又无声地离开了这个房间,嘴里哼着瓦尔登顺口哼唱过的不知名小调。
“所以说我没有问题,问题在于你不懂得欣赏。”诺特讲,在终于弄明白噤声书屋的大号烤箱的用法之后,她借用了厨房,用于烘干一些水果再给它们裹上糖霜。坦帕斯特自然不是来观看她给水果去皮的,更不愿意用自己的刀子帮她切橙子。他跟着她完全是因为诺特顺走了他的眼罩,从他的房间里,从他的行李箱里。那不是一件很常用的物件,直到今天他才发现。坦帕斯特不会把东西随手乱放,会造访他的房间且带走一些收藏品的也只有一个人。
“随你的便吧。”他疲惫地说:“把东西还我。”
调成最小档位的烤箱里散发出一股苹果的酸甜味儿。“我放在屋里了。”
“五分钟前,你的说法还是‘在你的衣兜里’。”
“我不记得我说过。”她仍哼唱着一段歌曲,歌词证明它来自某一段未被改编的正儿八经的歌剧,她准备暂且不在这些事上招惹坦帕斯特,昨晚她提议将一首歌的主人公换成目盲的神明。她不该提的,就该直接唱才对。坦帕斯特听完后愣了两秒钟,放下手里拿本几十分钟才勉强翻了三页的书,抓住诺特的领子真真正正地把她从敞开的窗户里丢了出去。那是一楼的大厅,不是高层的客房,否则她不摔死也会摔个半死。在他论证过这一点之后,诺特决定还是小心一点儿,在招惹他的时候不要站在他一把就能逮住的地方。
“你连你吃过晚饭都能忘记。”
“的确,先生,您是谁来着?”她把一颗削完的苹果丢进铁盆里,等着下一步处理。布兰库格的小镇子里没有哪个地方能直接卖蜜饯给她,她不得不依靠碎片化的记忆亲自动手。“啊,啊……我想起来了。您为什么要抛弃我?难道这世界上有那么多让您喜爱的东西,多到我都变得无足轻重了,在伦敦的时候,您还对我说,等您打完仗回家,我们就——”
他留下的回应只有厨房的门被重重打开及关闭时发出的响动。
将时间线拉回到噤声书屋举办沙龙的夜晚,那是一个夜风冰凉的晚上;以及更早,更早以前,在一个尚未被遗忘之水彻底洗刷待尽的午夜。短暂地,沙龙大厅的灯光与蜕衣俱乐部之内的有了短暂的重合,诺特在空气里嗅到了熟悉的味道,尽管周遭的座位不显得那般拥挤,空气里近乎没有香烟燃烧的气味,她穿着一身便于旅行的裙子和小皮靴而非腰间坠着亮片腰带的裙装,没有束发带和头顶的羽毛。但她确实感到熟悉,好像味蕾又奶油在舌头底下融化后残留的余味,这诱导她停下脚步,仔细审视舞动的人群。在奇装异服,古怪的面具与琐碎的交谈声中,她找到了那个记忆中的路标。
又或者是坟堆。从战场的泥泞里生出一个小小的鼓包,上头扎着烂木头钉的十字架,铁钉又扭曲又上锈。活人在海里淹死,死人在水中腐烂,待到船只离去,鳗鱼从石头缝里钻出来啃咬肢体的碎块儿。它们游到另一片海岸,肚子里还装着未消化的布料纤维,被渔民打捞上来,厨师把它们丢进锅子。很久很久以前的暴君用嶙峋的活人饲喂鳗鱼,只求让它们更加鲜美。一个男人,身上穿着被火焚过的军服,身上带着伤疤与弹片,流着血走过甲板。弹夹空了就用刀子,刀刃断裂后仍有疤痕。若不是为了布置陷阱,他不愿跌坐在地上。他的肚子里生出铁锈的味道,他的骨头上有过几条裂缝,眼眶里生出更多的树根一般蔓延的血丝。火光将黑色海面照耀成起伏的橘红,是的,正是如此——
我看到了——更准确的来说,我想到了。
她想到海风吹散的火灰宛如小小的蛾群。在俱乐部屋檐下的轻歌曼舞里,一个名叫坦帕斯特的独眼男人坐在房间的角落,诺特知道他对屋内的表演称不上喜欢,至少他不欣赏。他面前摆着一杯浅浅喝过两口的酒。她不记得接下来发生过什么了。但是,但是,他的眼睛!无光的眼眶有着黑洞式的吸引力,近看到的不只是一个凹陷的空缺,还有皮肤愈合后留下的畸形凹凸的伤疤,看起来并不怎么解释,且是那么薄而柔软,宛如轻轻一碰就能摸到后面的脑组织似的。无论记忆如何,诺特想把两根指头塞进他的眼眶里摸摸看,坦帕斯特肯定不会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让她摸的,她很担心这个人会直接抓住她的胳膊把她丢出去,哪怕司书要他们保持“基本的体面”。
两条疤痕在眼眶的中间交叉。另一只完好的眼睛,上一秒还灵活和锐利得刀子一样的绿眼睛,用艰涩的目光审视着不请自来的同伴,这更让诺特相信他肯定见过自己,她不缺乏这份自信,但这无意让她的声音更上扬和欢快了一些。“您见过我?”她问。他背靠着吧台,手里是小半杯以冰球冷却的白兰地。
“我想没有。”过了一会,他说。
“是吗?真遗憾,我看您很眼熟呢,”诺特跟他碰了一下杯子,自顾自地将白葡萄酒一饮而尽,“我记得您的名字,坦帕斯特先生,您是英国人。或许只是我单方面认识您罢了,那是在哪呢,电视机里还是宣传海报上?”
“可能是报纸上。我是指我可能被拍到过。”
“脱衣舞俱乐部?”
“蜕衣舞。”他生硬地纠正道。
“表演蜕皮?好吧,真是个修习无形之术的好地方,我有点印象,这里有不少那儿来的舞者来着,可惜不是为了表演。不过,说起脱衣舞,它也不应该被简单地认定成一种下流活动,和钢管舞一样,它有它的艺术表演形式,譬如——”
“我记得你叫诺特。”他说。
“你看,我们果然见过。诺特不是名字,是姓氏。不请我喝一杯吗?”她摇摇空酒杯:“在世上无数防剿局的通缉犯和待通缉犯里,只有八十个受到了邀请,我们的重逢想必是受幸运女神垂青。”
坦帕斯特僵硬的脊背与手臂诉说着与之相反地信息,他还是被迫自愿地帮她斟满了杯子,兴许是出于他一定,肯定不能直接把她丢出去。总有些军官会成群结队地光顾被年轻姑娘和舞娘填满的酒吧,他不是那一类人,首先他不喜欢舞娘,其次他总是独身一人,诺特还不知道这两条理由的前后顺序能否调换。在她品尝酒精的时候,坦帕斯特状似不经意地迈开步子向墙壁又挪了两步,方才他与之攀谈的酒吧老板早就忙着同其他人聊天去了,顾不上为他解决眼下的窘境。又或者老板亦乐得见证此类笑话。诺特立刻拉回了两人间的距离。
“我们并不是很熟悉。”
“那也是好事,不然我还以为你很讨厌我。呃,白兰地,味道太刺了,优点是御寒,问题是我不冷。”她闭上眼睛,用另一只隔着酒杯看他,他的面孔在玻璃中被横向拉长。“那应该是在伦敦吧。你从俱乐部出来以后,我看到……嗯,我想想。我看到你在街上散步,那个时间街上都没什么人了,你走进一条小巷子里……不要那副表情,为什么不这样想呢,我没有专门跟着你,我只是在散步。那条巷子恰好被月光照亮了,没有路灯,只是白色的月光。你在一条木板凳上坐了下来,对不对?”
“我不记得有这件事。”
“那你的记性比我还差,你要小心了。”诺特用小拇指戳了一下他手心的伤疤,坦帕斯特立刻把搭在柜台上的手缩了回去。“也说不准,我最近觉得我好像在蜕衣舞俱乐部工作过一段时间,有几位女士我看着挺面熟的,还有她们走路的方式。要是你是俱乐部的常客,时常走同一条路离开,不记得我很正常,就是有点令人难过。总归,那时候,你坐了一会儿,好像心情不错,还哼了首什么歌来着——”她闭着眼睛从嗓子里模糊地哼出几个音符,很短的一段,想不起来歌名和下一句。“唱的跟军歌似的。”
坦帕斯特的两条眉毛中间出现了一道皱痕。
“不过你转刀子的动作很流利,”诺特立刻改口道,“我很喜欢。”
“多谢,诺特女士。”
“诺特女士。”她模仿着他的音调:“我也非常感谢你,坦帕斯特先生,我记忆里,没几个人会管我叫女士。如果我真的在蜕衣舞俱乐部工作过,他们一般都叫我名字,温格瑞特,如果你是客人,干吗不叫我的名字呢?哦,”她从围裙兜里掏出一张折叠成菱形的羊皮纸和一支圆珠笔,在上面写了一串名字,联系方式和歌莉娅歌剧院的地址,字体倾斜,每个字母都绕着圈,“我不习惯用明信片。我换地方了,你可以来这里找我。比起跳舞,我更适合用嗓子,不过我有时候还是会跳一点的。”她将羊皮纸重新叠起来,直接塞到了他公整压平的西服领子下面。“记得来找我玩,相信我,我一看到你就会想起来你是谁的。”
她微笑起来,在他来得及拒绝以前,将那张纸压得更牢固了一些。
坦帕斯特并未想到有人会在夜间造访,敲门声轻柔地响了三次,礼貌地等待一段时间,又是三次,多次重复。次数多了未免有些诡异,然而他感到的不是忧虑而是愤怒。无趣的恶作剧,无聊的仪式,可悲的疯人。他骂了一句,在那持之以恒的声音维持了至少有五分钟之后,他不得不起身把门打开以解决门后的人或者生物。走廊上没有灯光,诺特的影子也就没有随灯光落在他的房间地板上。等他开门,先看到的就是一条玫瑰色的毛毯似的披肩。他自然不懂的也不想欣赏这些东西,诺特身上的衣服顶多是一件脱掉了围裙后当作睡衣的旅行装,她的指缝里甚至还夹着一只刚从宴会厅里顺来的玻璃杯,与被他遗弃在吧台上的半瓶白兰地,现在是小半瓶了。她还有一只篮子。
“如果你想野餐,”他说,“就到海边去,别让我把你从窗扔进海里。”
她打了个哈欠,坦帕斯特以为她要说话,但诺特用肩膀狠狠撞了他一下。力道对他来说不算太大,只是胜在来势突然,坦帕斯特向后躲了一下,她从他与门框之间的缝隙里灵巧地侧身钻了进去。像猫。那种他最讨厌的生物。她审视着他整齐的房间,立在墙角的合着的行李箱,还有放在小桌上的杂物,一把刀子一卷绷带和几本书。“黑暗心理学?”她大声念道:“你是不是还会读‘成功男人的秘诀’之类的东西,你知不知道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什么,一个体贴的女人?不,我告诉你,是一条脊椎骨。”她将篮子放下来,从中取出另一只酒杯,一盒冰球,一瓶苏打水和一只纸盒子。她将两只酒杯都倒上冰球和酒,整理了一下裙子,坐了下来。坦帕斯特实在忍无可忍,关了门,把自己的短刀子从她手里抽出来捏在两根指头中间,用刀刃对着她。诺特用双手把玻璃杯举到二人中间。
“你要杀人吗?”
“不必,我只是在请你出去。”
“我不出去。你要是真的捅我,我就尖叫,把整栋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引过来,先不提这栋房子的隔音好不好,你的窗户没关。”
窗户的确没关,风溜进了房间,如某种有形体的生物一样触碰着他的眼眶,他想到一把足够锋利的刀子利索地将眼球从肉里挖出来,灼烧地痛感转眼就会引发剧烈的头痛。诺特深深吸了一口冷风,最终他还是先把刀子收回了口袋里,把窗户死死关上。接着他检查了门,门把手是否还在工作,门外是否有人在窥视。
“谢谢您,坦帕斯特先生,您真是个善良的人。”她甜腻地微笑着,他实在不愿意再和她多废话,举起酒杯抿了一口。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还能干什么?一个脆弱,可怜又迷茫的女人,失忆了,只看到一个认识的人,想要从他嘴里问道一些线索……”她打开她的盒子,还用盒盖神秘兮兮地挡着,在坦帕斯特考虑她会不会掏出一把左轮手枪的时候,她拿出了一块黄桃蜜饯,在他拒绝以后塞进了自己嘴里:“……可是他非常不配合,还威胁她——”
“我根本没有威胁——”
“——给他跳脱衣舞!”
她大笑起来,差点被蜜饯呛住。笑声好一会都没有收住,直到坦帕斯特把刀子重新抽出来在指尖画了圈儿,她终于闭嘴了,对他眨眨眼:“我喝多了么。”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可以称之为表情的痕迹,只有嘴唇快要抿成一条线。闪亮亮地刀子被丢起来再接住,动作伴随着无声的韵律,没有划破她的手。诺特安然地吃着她的蜜饯。坦帕斯特将装冰块的小杯拉到手边,一小块湿漉漉的碎冰化作子弹,贴着她的耳朵飞了过去,在墙壁上留下一块斑点。贴着墙纸的墙壁很干净,他身后方才还有人睡过的床铺,摆在床头的衣服也是。在暂且离开军队之后,军官仍遵循着原有的秩序,仿佛他依靠既定的秩序生活。或者,仅仅是或者,他更多的依靠刀刃和绷带过活。他手边还有另一块碎冰,他的眼睛盯着诺特的,但不是为了揣测她的神情。她赶忙把盒子向前一推,用还沾着果汁的手捂住了双眼。他们僵持了一会儿。
“我们不干点别的吗?”她问:“我不是来找你切磋这种技术的,我承认,我会一点防身手段,但如果你非要把我丢出去,我就只能被淹死了。”
“那么你不妨直接走出去。”
“那多可悲啊。不管是俱乐部,还是歌莉娅,我们提供的都不只是歌舞活动,你进过包厢就知道了……我很讨人喜欢的,”她摊开手,“无论在哪。在歌莉娅,有人把钱和金币扔到我脚底下,就为了我在舞台上多站五分钟。我可以接受你不给我钱,实在不成,大不了我给你——”
坦帕斯特把她的菱形签名卡旋转着弹到了她的两只眼睛中间,诺特及时伸手挡住了。这次她干脆把名片塞进了他的衬衣领子里,接着从一摞书中抽出另一本,翻开第一页快速涂写了几个字母。那本书他还没看过。写完,她把书举到靠近窗子的位置,审视着它的名字,洗脑术,旁边还放着另一本反洗脑术。“我们在一个图书馆里,”她提议道,“你要不去找两本夜游漫记看看吧。”
“齐格飞·莫托里,他是个心理学顾问,他建议我回忆一下自己的家庭环境,对恢复模糊但没有完全消失的技艺有帮助……谁知道呢,试试总没有坏处。小时候,我住在菲英岛……在丹麦,安徒生的老家,可能也是小红帽的老家吧,反正我小时候好像见过狼。”
司书穿梭于木头书架间,许多书架顶端高的要碰到天花板,业已被厚厚的灰尘掩埋,每放下一本厚书,都有尘灰簌簌落下,如冬天下雪一般,旧书馆里下着灰。可能落灰是全世界各地的书籍都无可避免的命运,灰尘过敏的人不配进入知识的殿堂。司书正忙于将被乱七八糟塞进柜子的书按字母排序整理,在按字母前,要先找到对应的语言,毕竟不是每一门学问里都有“abcd”这样易懂的符号。一卷物品清单放在书桌上,管理员没有阻止,诺特就当她默许,阅读起单子上的内容,许多书的名字拗口到像顺口溜,阿什么什么氏在一个名字是俄或者埃的城市,书就摆在一边,书封是灰扑扑的雾蓝色。
“很好,至少这个词我认识,我来帮你放,你为什么一次只拿五本书?这像一种奇怪的强迫症。”诺特热情且无效地奔忙起来,很快,她发现,即使她怀里的薄册子更多,她的进度也还是一样缓慢。在几百个字母里漫步,除非对书柜就像对自己的卧室一样熟悉,想在正确的地方放下书籍的难度堪比要给一个暴躁而乐于尖叫的狼人婴儿换纸尿裤。诺特的帮助很快就变成了彻底的干扰,管理员在抱着五本书或四本书及一个花瓶各处穿梭之余还要抽空解答她的问题。
“为儿童写成的故事集,但没有一个故事适合儿童阅读。”诺特大声朗读道。“这简直是安徒生二世,他的故事集原本能把所有的小孩儿吓哭。歌莉娅演过一个改编版,你看过那个剧本吗?一般来说,最后一幕,他们请来一个侏儒,在脖子上戴了一个假的小红帽的头,在聚光灯底下,那玩意显得更惊悚了。小红帽询问狼,外婆,你为什么要站起来呀?狼回答,‘是为了让你和你的外婆团聚呀’,然后就把小红帽的头拧掉了。有一天晚上演的时候,拧掉脖子之后,血呲了三英尺高,都飞到第一排的观众脸上了,结果他们开心的要命。那个演员应该是真死了吧,看她的表情,应该不知道最后是这种安排。”
管理员没有表现出惊讶,作为宴请了一群怪胎和罪犯的主人,她表现的见怪不怪。如果是信件,诺特能想到她的回信的开头:很高兴能听到您的见闻……接着她们聊起关于童话故事在舞台上会被怎样改编的问题。司书的皮鞋在地摊上规律,轻松地发出碰撞声,她爬上一架骨骼疏松的木梯子,把一本真皮封装,铜色金属角的厚书放在了架子最顶上,书口是粉红色的封口画,画着玫瑰,宛如伤口里露出来的粉红色软肉。梯子吱呀吱呀地惨叫个不停,福克西亚在它罢工之前下来了,两人一起把它搬回角落,到隔壁的屋子去找另一个过来。
“一间砖石屋子,屋顶是棕木头的颜色,附近方圆八百里地鸟不——只有这一栋房子,不远的地方是伊埃斯科城堡,和所有的老城堡一样,经常有人说里面闹鬼。你见没见过鬼,还是妖精一类的东西?”
罗莎莉亚抬起头,手里还抓着一把小菜刀和半颗洋葱,她以看矮妖的眼神看了诺特一会,说道:“没有。我听说过。”
“在哪儿?”
“到处都有,南边到北边,西边到东边,世界上每个国家都有他们自己的厉鬼故事。”
诺特从框里捡了一颗土豆,炉子里刚烧上热水,冒出一片白色蒸汽。“我非常擅长剥皮。”她说道,一边开始将土豆皮螺旋状地削下来,刀子精准地从根茎上切下来一层薄皮,剜下每一个黑色小窟窿,巧妙,精湛的削土豆技术。罗莎莉亚·阿拉德暂且接受了她的存在,虽说诺特进屋的时候也没有询问对方同意与否,她只是说嗨,还记得我吗,我们还聊过天呢!接着诺特拉了一把木头凳子坐下,在她嘴里不停地咕哝了一阵子以后,罗莎莉亚给她讲了一个英国厨子和法国客人的故事,可想而知,故事以可笑又不幸的方式结束了。诺特把一堆土豆皮丢到厨余垃圾的框子里,那里面还残留着一些上一顿饭时被福克西亚丢掉的品质不佳的梨。少的可怜的商船和客船来往在岛屿和各大陆之间,岛带着一种非同凡响的百慕大三角式的气质,访客以高的惊人的概率掉进暴风雨夜里的晚上,活着的湿漉漉地爬上岸,死了的湿漉漉地被洋流卷走。
“无论是海浪,还是林子里的坑,都能找到那么多类似于遗物或者明显就是遗物的东西,各种意义上的遗物,这附近死的人肯定比出生的人都多了,今天还是甜美的骨头,说不定明天就改名叫美味的尸体了。”诺特摆出她最亲切可人的笑容:“我可以吃这个吗?”
桌上是一盘去蒂的草莓,以冷水清洗过,闪烁着动人的鲜红色。罗莎莉亚已经开始将土豆与圆葱切块。“不行。”她说,利索地把盘子拿走了。
“你为什么在这儿?”
“天窗效应?”罗莎莉亚反问:“你觉得能不能吃食材是一个更严重的问题?”
“不,它们根本就不是一类问题,就‘你为什么在这’这个问题,各种各样的答案都很有意思,哪怕你说是因为这里的菜品不够精彩之类的,那至少能证明你很幽默。”诺特晃着凳子,让它只有后两个凳腿真正着地,厨房的水龙头上是一个滴水嘴怪兽,仔细看来,它不是被直接雕刻在水龙头上的,是个无聊的人把它套在了上面,怪兽不是石头,石膏做的,而是廉价的塑料制品。“但如果是‘我能不能吃草莓’,我想要的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可以’。如果你说可以,我就可以说‘谢谢,你人真的太好了’!可是你已经说了不可以,我就只能接受,毕竟,我是一个很礼貌的人,而这是你买的草莓。”
“我是从书屋的地下室拿的。你要是对水果那么有兴趣,不如自己去拿一点来洗。”
“不了,我更喜欢吃别人的东西。比起光顾福克西亚的那个可供自由出入的储藏间,我钟情于她桌子上的点心。”
“非常别致的礼貌。”
诺特无聊地玩了一会凳子,比起她,厨师更愿意把注意力放在菜板和煎锅上。洋葱很快在黄油煎烤里变成了焦糖色,罗莎莉亚把它们倒进一锅牛肉汤里,蒸汽很快就变得格外迷人。诺特看着牛角包在烤箱里膨胀,罗莎莉亚将盘子拉出来,在面包上刷了一层油,再重新塞回去。在诺特眼里,它们已经熟了。
“剧院有个厨房,我在厨娘的黑名单上。因为我总偷吃东西。”
一只长腿的灰色幽灵蜘蛛爬过墙角,黑蚂蚁在木头缝隙里进出,证明书屋确实修建在人迹罕至亲近自然的地带。随之太阳轮转,橘黄的黄昏与蓝紫的月色更替,炉火不紧不慢地燃烧着,远离城市烟灰的天穹上亮起几个诺特叫不出名字的星座,她很少抬头看星星,对于其存在本身不明不白的人而言,凝望过于遥远的地方容易让他们觉得眩晕。司书敲敲门,走进厨房,在几瓶料理用的葡萄酒后摸了一把,摸出一串钥匙。书屋的钥匙。诺特低声且颇为刻意地啊了一声,惹得另外两个人都停下手头原本的工作转头看她。“它不应该在这里,我明明看到你把它放在一本书底下了,我还等着你找不到钥匙,把所有人都锁在书屋外面……”诺特想看看那串钥匙,但管理员不是很想给她,“你写信说‘就算丢到海里它也会回来’,我还以为你是开玩笑,结果是真的!”
“天啊,”罗莎莉亚说,“又一个晚上过去了,我真希望你在这里已经找到了一些正事可做。”
“你的情况听起来比较像健忘症。”
“你这么说也没错。”诺特对这个暂时的同伴说,她们在走廊上碰见,打过招呼,随意地交谈两句。黛西火红色的头发里夹着一缕白色刘海。“我没有那么确定。所以,在你不小心买下那片地方后,发现自己的土地上生活着一群邪教徒,他们玩点邪教聚会,会不会有吃人,杀人一类的情节?”
“就这些方面,我应该对潜在的投资人实话实说吗?而且,你的问题听起来有点可疑,据我所知,就算在这里,我们受到的保护也是有限的,更别提曼彻斯特。”
她撩起一缕耳朵前的头发,把它顺到肩膀后面。和所有头发打卷儿的人一样,黛西·金面对着发梢常显杂乱的问题,但她似乎不怎么在意。诺特注意到,她对自己的银白头发也不是非常在意,至少并非负面意义上的,这是一份令人羡慕的坦然。诺特在记忆中搜寻着她的身影。亮眼的红发,领口上同样闪烁的三颗红宝石,裁剪精良的裙式长外套……有了。灰眼睛,睫毛时常低低垂着,与人谈话的时刻不算太多,也不是太少。她坐在吧台边,时常与调酒师谈话,忙于欣赏光芒落在酒液表面朦胧的反光。调酒师点燃了一小块水果和一朵干玫瑰,在那股甜味儿的味道里,烟雾似乎都变成了玫瑰色。不知他们聊了什么,爱好偷听其他人谈话的人有许多,诺特是其中之一,这个不体面的小爱好和偷窥癖一样都暂且被雪藏,这里可说起的东西太多。
“我看起来很可以么?”诺特微笑着问。
“这里的多数人看起来都很是这样。”黛西说。
“有些是不讨人喜欢的可疑,既然如此,祝你不要遇到他们?说不准,指不定也会成为一段奇妙的缘分。”
她们相互点了点头,各自离去了。诺特走过挂着油画,黑白肖像和风景照片的走廊,世界上千百个疯子中,鲜少有人能保持纯粹的沉默。不在集会上演讲的人兴许会将画作偷偷塞进拍卖行,匿去姓名,也试着匿去行踪。一张肖像的眼睛里被虫子啃了个洞,画像神情肃穆,眼神低垂,视线落进她身后的楼梯扶手下方。我的房间在哪一层来这儿?诺特摸了一下衣兜,钥匙上挂了门牌号。她决定先向下走,向洋葱,土豆和所有生命生长和即将归去的地方。她在土地上度过了二十来个年岁,她的左手小拇指内侧用玫瑰红色纹了一串代表出生日期的数字,文字没有被皮肤拉长过,肯定是停止生长后留下。
书屋里的人们的共同点是遗忘,相互交谈的人遗忘过去,书架和墙壁上的人名被遗忘于过去,像被积雪覆盖的冰湖一样令人琢磨不透。她看着并不艳丽的,苍白的花园。不知怎的这幅画里的所有东西都是白色,连大地尽头初升的太阳都是大半个惨白的圆形。她慢慢走到下一层,遇到了黛西,她也停在一张画前,画中内容是一扇同样纯白的大门,更加如梦似幻。诺特见过这个地方,曾走过它的门槛,脚步落在阶梯上。
“很有意思。”黛西说。
“是啊,”诺特说,“非常有意思。”
门是墙壁的伤口,亦是可能性。书屋的房门大多一个模样,背后的秘密千差万别。偷窥癖由此而生。在某些画像的角落里有一个小小的孔洞,连着另一间屋子里的图景,不过噤声书屋的墙壁都封的严严实实,没有偷窥孔,没有暗门……没有。但她仍等待可行的机会。走出大门时,一段尘封记忆表面的死皮忽然被掀开一个小角。她想到海水与破碎的冰碛岩,沙砾石头白骨和狂欢夜后的玻璃瓶碎片彼此镶嵌,海边有人在丢许愿瓶,瓶子里用丹麦语,有时也是英语写着致捡到这个瓶子的人,祝愿——祝愿——海浪啪一声拍到陡崖上,白鸟和乌鸦大叫个不停,客厅中养着一只红蓝色羽毛的大鹦鹉。那些日子里她也是访客。十四岁,我看到了纯白之门,它如浪花一般雪白,如雪花一样冰冷,如百分之一的可能性一般迷人。醒来后,敞开的紫红窗帘外晨光熹微,她擦擦眼角的泪水,眼眶一如既往的酸涩疼痛,她只好拉上窗帘。
歌莉娅的舞台永远崭新,刷着黄油一般琥珀一般的防水漆,底下旧木板中的五分之四近乎是上个世纪的老古董,另五分之一无可避免且令人惋惜的化作粉尘落到了窗格形支架的底下,舞台下方是一块宽敞的有一人半高的暗室,圆形小电梯上上下下,把主演送到舞台中央。午夜最后一场仅为忙碌的老客人亮灯,歌唱与舞蹈仅留高潮部门,他们三五成群笑谈着从包厢里出来,坐到舞台前最近的地方或干脆是舞台边缘的软垫子。芭蕾舞式的莎乐美刚卸下悲剧性的妆容和血渍,上一秒她还死于毒杀,下一秒她等待断头台。戴细链子的赤脚在台上敲击出空洞的响声,迈步再旋转,拉起纱巾仿佛煽动翅膀,丢下它们如同飞蛾蜕皮,最后一条在脊背上扯出一条长长的缝隙,拉开封装肉汤的软皮,肌肉纹理清晰可见。就到此为止了,抱有一丝神秘气息。诺特并不喜欢别人真的来品尝她的味道,那是一份漫长无趣的活计。她也不吃人,不过她知道在诸多隐秘世界的聚会上人体都是最后一道压轴菜,有时以新鲜的水果花朵装点,有时赤裸裸的,和活人一样新鲜。
打开那扇门、打开可能性,即伤口,即现实未来记忆与幻想间脆弱的薄膜。院落里只是夜晚,从外面看着书屋好像比桥那边的小镇更加庞大,肃穆安宁地立在土地上。院落里有另一只蛾子,他的触须是深蓝色,脸上横着一大片伤口。“你不知道吗?”他笑道,双眼明亮:“在沙龙里,你难道没有看到那么多人脸上和身上的伤疤?啊……在外面,在无趣的俗世。问的好。有人害怕,有人惊讶,还有人觉得恶心。还有些亲爱的,贴心的善良人会给我怜悯与同情。这是个好地方,大家都懂得多一些,愚蠢得少一些。”他递给她一张名片,上面写着“飞蛾之舞”,与一些业务简介。你的好帮手,好朋友,帮你探求敌人身上的谜团,帮你解决问题,或干脆解决带来问题的人。名片的角落有一块红棕色,一时看不出是故意还是无意染上去的,兴许是暗示,以隐秘世界的方式暗示了一个隐秘的秘密。
“也许吧,也许等下次见面,我会给你讲讲这个有趣的故事。”他模仿鞠躬的动作短暂弯下腰,仍旧抬头对着她微笑,形体好像司芬克斯,言语和神态显得精于欺诈与流血。“如果我们还会见面的话!那肯定是另一个美丽的夜晚,天空会比今天深沉一些。”
“为什么不多珍惜明亮的夜空一点儿呢?”诺特问:“我还以为罕见的正是可贵的。还有,你们喜欢吃人吗?”
“我喜欢的是可贵的。”美国人回道:“更偏爱于其中一部分。”他抖抖身上的长斗篷和头顶上的触须,隐匿进桥梁对侧斑驳的树影。
诺特想起林地,林地永远存在,触手可及的夜空不可多得。她抬头望了一阵子,只觉得双目刺痛。
罗莎莉亚和她的助手在厨房门口聊天,诺特要到了一碗汤和两个热乎乎的牛角包。面对她的称赞,对方的回应是“正是如此”。
策展人并不愿意理会她,他和她说“晚上好”,但眼里的意思是不好。伊曼先生自我介绍来自德国,中年人带着皱纹与正儿八经的礼貌的面容和他的黑绿条纹领带都带着一股故土的气息,诺特勉强没有问他对人头和人类皮下油脂做的既不好闻也不长明的蜡烛是否感兴趣,但她确实见到过一些类似的东西在仓库里吃灰;其次她没有问他是不是另一个披着伪装身份的条子——没有一开始就问。对方用不紧不慢也不显得很受冒犯的语气回答道:“不是。”诺特遗憾的摆了摆手。道理上她当然知道这问题很蠢,真正的警探不可能在被问及时就告诉你真相,还有这问题本身会让她本人更加可疑,她做好了在聚会结束后,无论是否找回记忆都立刻卷铺盖跑路的准备。她算不上真正为了解决失忆症或者健忘症而来,遗忘本就是天性的一部分,她不过是忘记的快了一些,彻底了一些。
他停下来打量挂画,以一种歌舞剧演员不会理解的视角考量着它的价值,从绘制的笔触,作家的名字,画面的内容到它陈旧破损的程度。他手里拿着一支始终都没有点燃的雪茄。他没有发表他的见解。向前两步,他以同样的方式观察着柜子上随意摆放的石膏雕塑,它只能让诺特想到素描画教师里那堆和洋葱及大头菜摆在一起的东西,一个愤怒的学生把它举起来砸烂邻座同学的头,因他向颜料盘里吐了一口唾沫星子。伊曼先生量角器似的眼睛对上雕塑空洞的眼眶,它放置的时间太久,多了脓液般的浅黄色和一片片不规则的黑色印痕。他用双手,一只手拖着雕像底座,一只手扶着它的额头,将它翻来覆去地观看,在底座上找到细小的作者姓名与一串年份。他念出一个罕见的名字,比疯人在壁橱说出的逻辑清晰的话更加稀奇,从未听闻,诺特一时都没听出那是个名字。但策展人似乎颇有印象和兴趣。
“有人会喜欢它,可惜保存得不好,”他低声评价,“但还能修理。”
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笔记本写了两笔,同诺特从方向相反的两扇门离开了。
一个一头金发的女人靠在窗户边上打电话,显然她借用了图书馆的一台座机,电话里叽里咕噜地传来异国语言。诺特误以为她在打电话,走近了才意识到她手里的是个奇妙的物什,电话机里正自顾自地响起难以辨别的言语,听多了颇为刺耳。想必她也有类似的感触,有些惋惜地将电话放下了。“我有些好奇,”她说,“我接过许多通电话,全世界各地的,不过我暂且歇业了;可能是这个原因吧,我听不懂这台座机在讲什么。真古怪,我总觉得它想和我说点什么,是什么呢?”最后一句话是用希腊语说的,尾音震颤,语调悠扬,发音标准,并且自如,大抵是来自生养她的家庭而不仅仅是一本绿皮子教科书及远渡重洋的外语教师。窗户开着,她的手搭在窗框上,以旋转微缩号码盘的动作画着圈儿,窗台上有一只死掉的蜜蜂。
“这些东西,”诺特以流畅但不够生动的希腊语回道,“它们的存在为了诱惑与欺骗,还有为了欺骗而存在的爱情。”后者在希腊语中有单独的一个词,论证了希腊人的精神世界比英国人,可能还有世界上任何另一种语言的使用者逗更加丰富。哲学,诡计和谋杀都是上前年来被津津乐道的话题。诺特捡起那只死掉的蜜蜂,发现它没有尾针,它的一段内脏和尾巴一起被扯走了,有人说蜜蜂发动攻击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蜂群,因而它们在注毒的同时就会死去。不知何人的身上多了一个胀痛的鼓包。诺特觉得他和它都是自讨苦吃,她捏住蜜蜂的翅膀,同时拔掉了两个,让它的身体掉到地板上。
“您不是希腊人。”和电话机结下奇妙缘分的女人说,并且告诉诺特她是迪俄涅,希腊式的名字后坠着一个长长的难度的姓氏,如安菲忒里特云云。她客气的说您可以叫我迪俄涅,诺特很不客气地欣然接受。“但您学问渊博。那么,女士,在这个并没有充满诱惑的沙龙装点的夜晚,你在这里做什么呢?我看,现在已经到了午夜了,是大家都乐于去做梦的时候。我只是被这个小东西吸引,它诱骗我到这里,却不肯告诉我任何有用的信息。”
“您想知道些什么?”诺特问道。
“福克西亚女士邀请我们到她的书屋来做客,是因为我们都有共同点。我和您,有着共同的疑问。对我来说,疑问是好事,诱惑未尝不是。”
“我迷路了。”诺特说:“我想这些门牌号上有一定的规律,但我没有读。”
“看来您喜欢没有引导的旅程。”
“有时候我会碰到一些有趣的事儿,”诺特耸耸肩,“我今天遇到了许多。多走走,舒活筋骨,认识一下新朋友。很高兴遇到你,祝你做个喧闹的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