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图探索/文画兼收/高互动性/非强制打卡/多结局/邀请制
本企划为《密教模拟器》&《司辰之书》同人衍生企划,企划主要交流平台为QQ,并同步更新elf主页。
故事发生在1940年。第六史:十二月,洋层结冰,雪落无痕,汹涌的波涛被冻成高耸入云的冰柱,世界一片淡白。冷冽的日光映在远处的修道院墙上。在这样的冬日里,噤声书局向某些人发出了一封请帖。
玩家收到来自噤声书屋图书管理员的邀约,赴约来到了一座名为布兰库格的小岛上,却在岛上发现了令人惊骇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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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姑且不知道伊曼在被飞来的三个雪球分别砸中面门,肩膀和肚子时的想法,瓦尔登就已经将更多的雪球丢了过来,好像一个人形的网球发射器。伊曼没法反击,他手里没有雪球,他能做的只有尽力闪躲,但在瓦尔登将他多得快抱不下的雪球库存清理干净以前,伊曼已经被挂成了雪人。愤怒的人面色发青,也可以说是发绿,他宁可按下不表,哪怕瓦尔登说给他身上挂两条彩带他就可以扮演降雪的圣诞里温馨的家庭圣诞树。书屋大半的访客都在这儿了,尽管有人将同伴按进雪堆里,有人挥舞着沾满可疑红斑的铲子和福克西亚亲笔签名的西葫芦烹饪全集,伊曼仍旧坚持他的底线。他拍掉身上的雪,拿起一把被遗弃的铲子开始工作,机械的体力活,他将瓦尔登砸出来的雪球重新推回桥边压平,雪块堆得很高,近乎要形成另一座桥梁。与此同时他的下属忙于制造更多混乱,还抄起一个小铁通扣在脑袋上充当头盔,在混乱战场的最中间冲锋陷阵。有时他是一个好帮手,有时候伊曼宁可他踩到冰面摔断手——要是此事不会影响到修复工作的话,图书馆里可寻觅的东西太多了。瓦尔登吵闹着说这属于过量加班应该付双倍工资,不过他对旧物件的兴趣不低于伊曼的。
若说的戏剧化一些,中年人和这个矮个头的相遇是无数可能性的汇聚点,伊曼未曾料到他的展会中会闯入一个不请自来的喧闹点评家,瓦尔登没有想到这名看似严厉不通情理的老板会仔细聆听他的演讲,从某物的年代判断失误到修复的手法不够仔细而导致器皿表面的花纹错乱,不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挑完了所有的毛病,亦给予不少赞美之词,二者在飞快地诉说中相互交错,穿针引线,历史的辉光此刻在他眼中闪烁。不过一个坚持规矩的人不该如此善待一个生命力旺盛到野蛮的生物,瓦尔登敏锐地意识到这点后聪明地没有立刻点出。彼时他未曾知道伊曼年轻时的功绩,他的手臂里骨头上的那一条裂纹与纷争无关,只是孩童时代向上攀爬时留下的不幸纪念品。一度他近乎和瓦尔登一样活跃,倘若二人在二十岁方才成年的年纪相遇,偷鸡摸狗兴许会成为一件重要的共同爱好,然而伊曼逐渐学会保持沉默与距离,瓦尔登似乎能年轻至四十八岁,其后的事情两人都无从知晓。
回到书屋后两人都各自回房间换掉湿衣服,接着话题回归到此行的重要目的,研究与工作。瓦尔登随身携带的工具不算复杂,但也足够让他把钟表拆开给老旧零件重新上油,实际上他可以用更简单的工具完成这件事,比如一根足够结实柔韧的铁丝。还有一箱从角落翻出来的沾着蛛网的旧货,福克西亚对仓库中杂物的去向并不在意,瓦尔登说他从零件里看到了无数种可能性,从便于使用的和耗时更长更加奇妙的,奇妙或许是指演出台上表演快速逃脱用的水箱,虽说魔术师的表演很重要,但一个能让魔术师在被铁链束缚四肢的同时从内打开的道具更加重要。书屋里充满旧货,他说,旧东西是历史的骸骨,破箱子也可以是不死的记忆,只要它没被水泡烂也不被虫和老鼠撕咬成碎片就行。说话的同时他手中拼凑出一个可以通过压开关张开闭合的小玩意,伊曼用无声的凝视要求他做出解释。
这是个雪球制造器!瓦尔登讲解道,我们只要把它打开,插进雪堆里,就可以立刻得到一个足够结实的雪球。说着他立刻出门开始实践,速度惊人地团出一个个雪球胡乱向嬉笑着的访客投掷,伊曼选了个离他足够远的地方。在被雪球袭击以前伊曼正研究着一个被遗弃在桥边树根处的铁铸摆件,它的长度和他的手掌差不多。他思考古物和前不久才经历过彻底翻新的桥梁,想到聚光灯从三个不同的方向照向玻璃展柜内的金色杯子,杯上镶嵌着硕大的红宝石和几颗作为点缀的玛瑙,瓦尔登曾把它自三片碎块重新拼成完整的展品。他在伊曼的库藏中挑选,把破碎的器皿放在办公桌上,较为完整的在地上码成两排,按所含价值分类。两人都一眼瞧上那破损的杯子,伊曼相信杯中曾装满献血,一个来自雨林的部族取少年少女的脖颈血装满金杯献给神明,杯子上的雕刻揭露了他们的身份,简陋的雕刻手法和昂贵的石头又暗示着他们所处的年代。新祭司把自己的血滴进杯子。那肯定是种不可能放置在文明社会的教堂的仪式,因其信徒嘲讽天堂地狱也嘲讽虚无的轮回理论。隐约嗅到的一丝积攒数百年留下来的血腥气味让策展人着迷不已,修复师的眼睛盯着裂痕,脑中构想了一个完美,省钱且迅速的方案。
瓦尔登拿起工具箱,听到里头有什么东西在乱撞。伊曼嘲笑说可能是他的黄铜锤子终于成精了,不过并非瓦尔登料想过的那种,变异的锤子仍不会代替他的工作。他说话时努力压抑住嘴角的笑容,像是不经意般看着窗外逐渐步入夜色的雪景,院落里踩着一片片脚印。瓦尔登惊呼一声,箱子里跑出许多从冬眠里解冻的灰绿色小蜥蜴,壁炉的暖意让它们误认为春天已经重新来临。小蜥蜴爬到瓦尔登的手上,再向上,停在套了围裙的衬衣肩膀处,可能是那儿比较方便落脚。他一时弄不清这是单纯的温度变化引起的错乱,还是这些生物历经某种奇妙魔术,比如血液浸泡等难以想象的戏法,还是伊曼在他的饮料里掺了类似多尔蒂红酒的古怪饮品,喝了后眼前会有小动物跳舞。伊曼眼睛瞧着玻璃窗,外面除了白色只有雪地上生长的乍一看颇为骇人的红色藻类,在经历简单清理后暴露在地面上,他用平板的语气说道:听说小动物会把最先看到的视为母亲。
那你可以来当父亲,想想看啊,老板,单亲照顾的蜥蜴多可怜,你至少得把加班费补给我吧。他边说边把蜥蜴摘下来丢进一个光滑的烧瓶里,好像下一秒就要把它们都烧焦和其余生物的血肉混合。接下来他在瓶子上蒙了一层纱布,用皮筋固定,免得蜥蜴爬得满屋子都是。道德难题就交给下一个走进房间里的人,是想办法解决蜥蜴可能带来的问题还是干脆解决这些蜥蜴。
追猫咪之日
他必须醒来了。眼球湿润,枕头下陷,被褥仍带着一股阳光和灰尘的味道。他从宽敞的单人床上坐起身来,窗帘和窗户已经被打开,阳光恰好落在他脸上,窗外是夏天,花园里的草坪刚被修剪过,红砖围墙外是一条无裂缝的柏油路,墙边种满白色山茶和浅黄的重瓣玫,蜜蜂在枝叶间穿梭,绿闪蝶落在半开的花苞旁边,翅膀上跳动着磷火。房子位于城镇边缘,更远处只有英格兰的起伏田野和立在更遥远的农场里的磨坊风车,一条铁轨与正在铁轨旁悠闲低头吃草的绵羊。一只硕大的,黑白色的鸟一动不动地落在窗台上,坦帕斯特挥手把它赶走。他不喜欢这些睁着圆眼睛的小生物。但在离床铺不远的书桌上,有一只猫趴在软垫上酣睡。它背后是一张相框,三人家庭合影,他没有兄弟姊妹。邮箱里有信,母亲寄来一张充满法国浪漫风情的,铺满梧桐树和倾泻而下的紫藤的景观明信片,背后附几句叮嘱。另一张来自塔拉。她们为什么都这样喜欢明信片?他把一张伪装成明信片的纸条和一堆杂物一起丢进垃圾桶。在这段时间里周遭一片宁静。
客厅里原本放着座钟的地方被一个玻璃柜取而代之,里面挂着按等级自低到高排列的勋章,肯定不是他自己这么安排的。电视机里播放着喜剧节目,一个小丑在舞台上打转,做一些愚蠢可悲的动作,另一个更高大的小丑将他从独轮车上踹了下来。手提匣子似的广播和报纸里都没有算得上可读的消息。抽屉里有一个装满绷带卷的医疗箱。书架上摆着一些用以打发时间的书本,还有一些不止如此的,他总需要一个恰当的契机才能打开它们。不是现在。他审视着房子里每一个熟悉且陌生的摆件。在他再度走过卧室房门口时,猫醒了过来,跟在他脚边。他没有理会它。
他从橱柜里许多未开封的酒瓶中找到一罐速溶苦咖啡,搭配面包和培根煎蛋应付过早餐。应该是早餐。他坐在桌边,无所事事,心想自己可以出门散步,去看看身后城镇里那些同样无所事事的青少年,回忆一下过往;还有那些忙碌的小贩,面包房的厨师不到凌晨四点半就回到工作间炸甜甜圈,糖果店要等到学生放学才开门。他发现墙边还立着一个铁皮糖罐,他不会买这种东西回家。包装上说里面装的是巧克力味的太妃,有少量红酒夹心,不应该给未成年儿童实用。里头是包装各式各样的小点心,从真正的两端拧着蝴蝶结式塑料皮的夹心糖,锡纸包裹的廉价巧克力和几块未包装的,碎出许多粘在手上的白粉的方糖。他把罐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倒在面前,它们碰到桌面竟然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发出钢铁似的声响。在他手中,每一颗糖果都是相似的沉重冰冷。
先生——
门被胡乱敲了两下,多数士兵不懂得也记不住传统礼仪规范手册,上尉很少在意,他总要担心更重要的东西。进来,他问:有什么事?
您的猫跑到帐篷里去了,我们抓不住它!
我的猫。他缓慢地重复了一遍,把手里擦拭得锃亮的刀子先放回桌面。我没有养猫。坦帕斯特说,心想该为了荒诞的恶作剧让面着这个生涩又慌张的白痴去熬夜挖两天战壕,他看起来还不怎么熟悉自己的声带和四肢的用法,可能是几个年长的士兵想要耍他却没想到他真的会来敲门,相似的蠢事总会发生。然而对方没有夺路而逃,仍旧坚持道:请您跟我来,那一定就是您的猫。
好吧。他示意对方带路。紧张的男孩戴着一顶没有任何特色的帽子,脸被帽檐下的阴影挡住,身穿军服,正如几十几百个曾横倒在上尉眼前的尸首相同,在死亡以前没人会留意到他们,在死亡以后无人知道他们的名字,火光如利刃,盘绕在烟灰构造的死神身边。此刻他身边没有火焰,仅仅是无数颜色灰扑扑的沾满污渍的帐篷,门帘下有人进出。医院在更远的地方,以免受子弹劫掠,但有些仍会被空袭夷平成碎烂的废墟。终点是一间医疗帐篷,散发出比消毒水味儿更加浓重的呕吐物与烧焦皮肉的气味,他侧身让拿着针管的医生先一步经过。止痛药接近于一剂毒药,镇静效果出色,带来意志力难以抵抗的上瘾性,尤其是对那些已经无药可救但无人施舍其终结的半死者而言,生活除了在注射后做梦,就是呻吟和恳求着等待下一针。护士正用未经正式消毒的尖锐长刺将止痛药抽进针筒。
这里应该有一个用黑布子蒙起来的神像,他想到。在明朗的日子里,神像在医院的角落里积灰,然此时正是祂派上用场的时刻。自然没有,一个满脸缠绕着绷带的人死死抓着一个十字架,他无法哭泣,盐水会让他的伤口如火燎般重新惨叫起来。越过一整排病床,他看到了那只猫,它趴在一张床底下,舔舐爪子。它的眼仁放大,变成圆形的,近乎看不见它的眼白。猫的眼睛是将焦黑的皮肤割去,露出下方不受保护的肌肉组织时会看到的颜色。出来。坦帕斯特说,知道这是无用功。猫无动于衷。他瞥见床上躺着的那个人正看着天花板,似乎全然听不见周围的喧闹,也不知道床底下藏着一只猫。他的平静时如此自我和麻木,正如弹震证初次发作,思维被关在狭小黑盒子里听着难以辨别的躁响,起初像通讯器信号不好时发出的杂音,逐渐拉长,变成一道和手术针一样锐利的尖叫刺穿耳膜。
他的脸上没有疤痕,尚有一对绿眼睛。伤疤尚未给予他残酷的品德和愤怒的仇恨。他那只空眼眶重新燃烧起来,刀子正插进破损眼球和眼眶间的缝隙将前者重新挖出来。猫跳到枕头边上,脸上挂着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如果猫应该有表情的话。
坦帕斯特不喜欢猫,喜恶是天生的,动物毛皮的触感只会让他想到干枯的苔藓。然而在错误的记忆里,猫时常露面,梦境给予了一段相似又历经篡改的记忆,似乎他无意间在睡梦中翻阅记忆的同时有人正在耳边轻言细语。或许在十二三岁的年纪,从巴士停靠站点徒步回家的路上,他方才与同伴分别后看到一只猫站在一户人家的高墙上。不知怎的这条街巷的花园围墙垒得格外高耸,顶上拉着荆棘般歪扭的铁丝网,砖墙偶尔被上锈却仍旧牢不可摧的围栏替代,一个小孩儿趴在围栏边上,不说话,只是伸出手想向外抓。对侧院子里有一口窄的惊人的井,这条街道上唯一半完工的房子历经错误规划在草地上留下一个空洞,又或者这个空洞导致它的残缺。他走过去看,却发现井里没有水和黑暗而是闷燃的火焰。猫耸起脊背向前一扑,咬住一只在荒草地里寻找草籽的小喜鹊,疯长灌木丛和挂在枯萎苹果树上的寄生植物里藏着的鸟雀受到惊吓,纷纷向天空逃去。天空永远明亮刺眼。阴天自然很多。可他记忆里更多是闪烁的蓝色,父亲把车子从车库开到家门口,母亲将野餐篮放在后座。待他成年后灰蒙蒙的天空逐渐将晴日顶替,起初他惊奇又有些得意地打量着眼前陌生的光景,好像压在头顶上的积雨云真的如想象中那般轻飘,那般一手伸去就能刺穿似的。
猫吐掉挣扎的猎物,它扑腾着翅膀,胸口有一对尖锐牙齿留下的血洞,羽毛脱落。猫不会吃鸟。坦帕斯特不想理会猫也不理会鸟,但那垂死挣扎时的哀声又吸引得他向前两步。猫忽然跳起来,以动物不该有的狡猾在他的手心抓出一道深重的伤口,顿时间血流不止。他骂了一句。长毛的动物转身向屋子跑去,越过从未镶嵌玻璃的窗框,消失不见了。
真见鬼,他现在得去抓一只猫。门一推就开,他走进水泥色的室内。窗台上有一只玻璃花瓶,装着清水,离奇地闪烁着格格不入的光辉,刻意得好似一个失败的隐喻。头顶还是未被覆盖的钢条支架,铺了一半的地砖上覆盖满尘土,留下了猫的脚印,带着些许不知是从他身上还是喜鹊身上剥离出来的血液。坦帕斯特顺着脚印走上阁楼,梯子不知被何人放下来了。阁楼没有窗户,阴暗得近乎地窖或地下避难所,边上支撑着一张铁板搭成的小床,一架上挂一件厚大衣和一副皮手套。墙壁仍是水泥原本的颜色,带着粗略涂抹的印痕,颜色最薄处隐约露出下方砖块的凹凸,缝隙如皮肤下的血管一样模糊的呈树杈状相交错。那一秒钟他听到了房子的心跳,心室的出入口已经闭合。一个屏幕破裂的旧电视,一个打开后跳动着代码长音短音的金属匣子正在打印一张信纸,抽屉里有枪与刀,记忆里唯有阵痛和废墟。他拉开抽屉时的动作太大,一不小心将它掀翻在地,抽屉里码着的三盒半子弹摔得满地都是。熟悉的5.65毫米,未曾使用,尚在等待。猫从床底下钻出来,嘴里叼着另一颗子弹,她把它放在坦帕斯特脚边。仍带着硝烟和烧焦血肉味道的小物件在地上黏糊糊地滚动,宛如新生的裸鼠或刚割下来摆在铁托盘里紧挨着消毒水和镊子的肉瘤。在它滚到撞上鞋子前他踹了它一脚,子弹如顽皮男孩丢出去砸邻居窗户的石子儿一样撞破黑暗。他俯身去抓猫。
猫比预料中温顺,它不是纯黑色的,毛发里藏着金色的短卷毛。它用生柔软倒刺的舌头舔他的脖子,触感很糟。
他把它抱出院落和帐篷的门。既然门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的,那究竟是哪一扇门,长成什么样子的门都并不重要。地面,天空与空气亦不重要。他感到疲惫。猫转身跑走了。他没有问她要去哪里,也没有喊她回来。猫是一个真实存在的生物,在走进每个梦境后必然会看到的微笑的说着古怪顺口溜的猫,它总会回来。
他坐在军官俱乐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上,死者在他对面饮酒,在大厅里谈着低俗笑话且欢笑个不停,偶尔就他的孤僻嘲笑两句。坦帕斯特回以几句反击,把笑柄换成大厅里的另一个人,让他自己能继续阅读报纸和消极地实话实说的战报,几行文字反反复复地绕来绕去。对面是一副地图,处境恶劣的地区都姑且用红粉笔圈出。死者带来的女伴,一个穿长裙子的女人,也许是在棺材入土时放声大哭的那一个。他们走到大厅中间去跳舞,略微发红的深色的纹理清晰的木地板,在几盏圆形电灯的照射下反射着松脂辉光。大厅中的房梁被无必地油漆和雕刻成拱门,大门正对面是一个矮舞台,有时请人上台唱歌,有时有喝多了的爬到上面唱不成调子的小曲,不幸地是无意中被他记住的多数都是后者,因而他也未曾找到正确的曲调。拱门与拱门之间,与吊灯和更高的房梁间扯着长线,线上垂挂下国旗军旗和宣传海报。旁边是个贴着裸色墙纸的暖和小房间,壁炉对面是一套每一间大房子里都该有的圆桌配软椅和沙发,是回忆和思念家庭的最好去处。他能用于回应炉火的只剩下沉默。
二楼有放映厅,玻璃柜放着几份黑白胶卷电影和几张照片,据说有一份亲笔签名,墙上挂着海报,内容无非关于情欲与厮杀。还有几艘战舰的船模与一个单桅杆小帆船的半个木头船头,横截面是生着木料断刺的深色,甲板上插着一把样式古早的军刀,看一眼就能发现船帆一半连着桅杆一半连着天花板,船与铆钉木头建筑浑然一体,建筑变成木头船舱。地下室是酒精储藏室,红酒,白葡萄酒,香槟和啤酒,各种价格的均有,适用于各种不同的场合,拿着钥匙的是俱乐部的管理员,一个豁牙驼背的中年人,医生为了让他活下去取走了他的一条胳膊。军官们咒骂战争时他就在地下室狭小缝隙里反复徘徊,一遍遍清点罐头食物的余量,唯恐再一次被炮火和枪口困在某处动弹不得,最糟糕时考虑着要吃同伴的尸体。过往的记忆让他成为囤积癖,往日看来坦帕斯特觉得他很可悲,那是一份让人无法编排笑话甚至难以开口评论的可悲,在他每一次提及时壁炉都沙哑地吐出灰尘,夜里他忽然走出门去,在街边呼唤他的上帝随后跪下来呕吐。但军官看着他的幽灵身影又不情愿地意识到自己的记忆也装在那些金属小罐子里,拽拉环的声响牵扯着他的神经,罐子里骨头摇晃。
晚餐上桌,厨师掀开金属盖子,托盘里是一份炖菜配黄油煎面包,还有一瓶罐装啤酒。酒精和口味出色的食物代表着短暂的享受和安宁,这二者对他而言时常比金属片还要难以下咽。他重复着咀嚼,想到另一个噩梦,或想到这一个梦里更早出现的幻境。梦里地面泥泞不堪,还未下雨,天际线酝酿着一场大雨。营地里担任厨师的后勤官还负责采购事物,分配衣物等繁杂工作,无心磨练厨艺,事物就是将罐头和耐保存的土豆洋葱等根茎丢进锅里炖煮到软烂,时不时还要吃到一口沙砾。忙碌的营地中无人理会他,一口滚烫的锅已经被搬到帐篷外面面对数百个饥饿的肠肚。厨师仍不能歇息,那一连串的记忆如土豆块和轰炸机炸药一样落进红褐色的汤里。然后发生了什么?他面对着手边的空托盘,它平整如刀刃,圆润如满月,清亮如一面水银镜子。坦帕斯特低头看到一颗完整的眼珠恰巧摆在盘子侧边,血丝神经在盘子中间扯出树木根须的形状,眼珠的位置恰巧对上空眼眶。它在看他,看着他脸上无可挽回亦不应该被填补的空缺。切割和死亡一样是可掩饰而不可逆的,这是伤疤教导给每一个人的道理。
不过他还是重新把盘子盖上,拉开了啤酒罐,泡泡冒出来,时隔多年从黑暗中溢出。对了,那是一件糟糕的事情。他说道,身体的重心向桌子中央倾斜了些许。当时太混乱了,连有人在你耳朵边上喊都听不清,他就趁机跑到了我们身后。军官秉持着有些刻意地谦虚掠过了中间的细节部分,在一次停歇后,才依照对方的询问继续叙述。他曾读到过一些对话技巧,如何让对方主动发问,但他不是发自内心地相信这些东西,他的谈话对象提问的角度和频率则有相当高的不确定性,她用手撑着下巴趴在桌子上。要是他以第三视角重新审视,会发现他们其实无异于他曾冷淡忽视的每一对军官和女伴,她更加年轻,要用一段时间在酒单上挑选,要求他按打火机给她点烟,从肺里呼出缭绕的石榴味烟雾。尽管坦帕斯特并不喜欢烟。她的牙齿洁白,身上闻不到烟味,等她凑近了才会隐约嗅到一股反常的似是醋栗,石苔与石榴皮混合而成的植物气味。她以全部的专注聆听他的每一个音节,神情不再飘忽不定,视线不再将所触及的视若无物。总归,等我醒来,就已经在医院里,经常这样。说完他才察觉自己竟然描述了一个漫长且完整的故事,不禁有些呆楞。她把酒杯抵在唇边:
不。我今天不想跟你吵架。
坦帕斯特反驳道:我从来没有喜欢过那活动。讲讲你自己吧,就当我们扯平了。
她用唱歌般的词句和音调给出答案:没什么好说的,你希望我是谁,我就可以是谁。一只蛾,一只鸟,一只猫,三者均是,变化为更多。我可以是任何人,以你无法理解的方式,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虽然我想要的也永远更多。
他被一份陌生的轻快感笼罩,可能是龙舌兰带来的醉意,他第一次喝烈酒的时候和每个人一样试着把它兑到饮料里,结果弄得自己头昏脑胀。彼时上尉还不是上尉,他那么的无足轻重,还可以感受醉酒和自以为是带来的眩晕。那么,他在昏黄灯光下说,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你无法理解的东西。她重复了一次:以你无法理解的方式。换句话来说,对你没有危害。不请我跳支舞吗?
广播里正播放着晚间电台的女声独唱。噢,梦境的编织者,令我心碎之人。偏题得有些滑稽。占主体的人声有些模糊,背景音似乎是提琴。他妥协了,向她伸出手。猫从椅子上跳了下来,以比虫鸟更加轻盈的姿态飞快地穿过起舞的人群,擦过裙角与长裤,留下两种颜色的毛发。等等,回来!他喊道:诺特——温格瑞特!恰巧有人推门进入,猫消失进夜幕,他推开人群追了出去,木板在脚下摇晃,属于俱乐部和设吧台与软座的昂贵餐厅的纹理精巧的地板融化成一滩海水,黏腻打滑,在鞋底好像踩着鱼鳞。船在黑色海面上漂泊,海浪打在甲板上立刻将他全身淋的湿透,一时间他得抓着栏杆才不至于被甩出去。身后没有一扇透出温暖人造光线的起雾的玻璃门,铁板拦住船舱与甲板,炮火与怒号声齐鸣,一个人跌进海里,抓住了碎木板正苦苦挣扎,喊着属于地图另一边的语言。他拔枪打过去。她曾梦呓般询问他,眨眼间被夺去性命和陷入死前漫长的挣扎哪一个更糟糕?但其实他根本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他仅是举起枪与刀。他抬起头,云层和海水一齐翻滚,视野中都变成报纸照片似的黑色,搭配着骇人听闻的标题,云层间有碧绿的闪电流窜——
——暴风雨。
一团火焰在他斜上方炸开。他回过头,船只正在烈火中解构,如纸团一样被烧成纷飞的烟灰。他伸手捂住肚子上的创口,然而每一次按压都使它疼得更加厉害,子弹扯碎内脏后停留在了肉块里,他近乎可以想象肚子里的脏器怎样被搅成肉泥。他是否应该为自己谋求一丝尊严,以避免死在发黄的旧床单上。火焚后船体回归成构造简单原始的结构,一捧灰烬,空如漏勺的铁皮中的灰烬在风雨中鼓动着,伴随着他的心跳。他好像从未做过荒诞梦境那样困惑地向前迈开步伐,心里未催促自己咬着舌头尽快醒来。他望见土壤中有植物生长,在船只被从商船改造成临时运输舰,从海盗船改造成商船以前,被随着一箱小麦装进货舱的醋栗种子抖掉满身的霉斑蜕变为花种,随着无数难以辨认名字的杂草野花一同生长,作为矮个头灌木自然生长得更慢却更野蛮,很快野雏菊和匍匐在地的牵牛藤蔓都不再伸展,醋栗靠在海浪边上吐出一连串半透明的青白色小果实,很快转为红色。醋栗丛旁有一株白百合,花心周围生长着雀斑似的浅黄斑点,花瓣充满水分和肉质感。一颗果实不偏不倚落进花瓣中央,像一颗眼珠。
他把它捏起来,放在手心,它腐烂的速度同生长的一样快,流出脓液般失去了活力的不可饮用的果汁,很快就剩下另一颗干瘪的种子。伤口的疼痛令他想要呕吐,把酒精,事物和自己的眼球都从胃里吐出来,他伸出手去抓围栏,却发现自己扶住的是布满灰尘的窗台。那只被猫抓伤的手的掌心是一片干涸血渍,种子在外翻的伤口中央吐出嫩芽。呕吐欲仍旧卡在嗓子里,他咳嗽个不停,拼命地、拼命地想要呼吸。
然后他醒了过来,喉咙干渴疼痛,吞咽都变得困难。他喝掉了床头小柜子上的冷茶,喝完才意识到自己不小心吞进去了大量的煮烂的草莓,苹果,可能还有醋栗。他试着从床上爬起来,一时半会,脑中除了痛感和碎片化的记忆什么都没有。午夜的清冷街巷和几个带着恶意前来的,他记不清面孔的人,兴许他不经意间招惹了几个仇人,兴许是防剿局终于意识到他的存在,且相信把一个柜子里塞着不少勋章的人公然逮进监狱会败坏形象。记忆到他锁上屋门为止,他没有构到抽屉里的绷带。在自己的客厅里死于失血可疑又荒唐。这地方不像是地狱也不是很像漫宿,他走到窗边,发现房子面朝着一条废弃已久的石砌长桥,桥连接着一座半塌的熄灭灯塔,旁边拴着一条和塞满烂绳子,苔藓与藤壶的废墟格格不入的白色小艇。沙滩与简陋小路的交界处,一条铁轨被小麦草掩埋。海面粼粼闪光。窗帘是米色的,以旧蕾丝边缝制的布条拢起,墙上贴着带暗纹的浅绿色墙纸。窗台上的玻璃瓶里插着一支百合。
屋门开了。坦帕斯特回过头,发现她头顶上仍然顶着那对滑稽的耳朵。
我在哪?他问。
我家。
怎么回事?
不准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我不是你的犯人。我哪里知道怎么回事?我进去的时候就看见你躺在地上,从门口到客厅中间全都是血,我差点直接打电话报警说有人被谋杀。
他一时不知道从何问起,下意识地捡出最紧迫的一个:你是怎么进到我的房子里的?
那不重要。
而且,你又是怎么知道我住在哪的?你从伦敦离开的时候,我根本没有搬进那间房子。
你还好意思提?她如信号弹一般被引爆了:我救了你的命!在你跟个白痴一样说了一堆蠢话,跟个混蛋一样把我关在门外之后,我还是把你从操蛋的狗屁伦敦拖到了菲英岛——
他忍不住喊着回了一句:你在逗我吗——你把我弄到丹麦来了?
对,那又怎样。她坦承又暴躁地把一只玻璃瓶向他脸上砸过来,坦帕斯特及时伸手抓住,又差点一手抖把它摔到地上,里面的东西虽然显得更加像桃红色一点,但明显是一瓶血。我没把你拖进坟地里都不错了,你个不知感恩的蠢货。
行,我道歉。他深吸了一口气,伤口隐约阵痛,不过有望彻底痊愈,他努力没把瓶子丢到地上,而诺特一向善于打破他的坚持。
喝了它。
我没有那种爱好。
不然你以为你是怎么半死不活这么久还没饿死的,我总不能给你冲奶粉吧?
他们相互瞪了一会儿。他还是宁可这是梦境的一部分,没人喜欢带着满身伤口,居住在一个像宣称物品所有权一样自称“拥有”他的疯女人家里。而且他怀疑这栋房子周围几百英里都没有另一户人家,就算说她杀死了一个与世隔绝的隐士占据了死人的房子听起来都不意外。你刚才是不是喊我名字了?
你先说梦话叫我的。她冷笑了一声。这证明了什么?
证明我在快醒的时候看到了你。而我已经醒了,就应该回去把客厅打扫干净。
你要回伦敦?
对。
那你还是去死吧。
1
四零年那个春天,杜雨薇带着省舞蹈团的姐妹们来到了哑巴屯。哑巴屯被条长河围着,窝在山坳里,处在国统区边缘,有些不真实的宁静。河上只几条船,都是芦苇篷子的,十来个女孩子,就让那几条小船渡了小半天。
河上是濛濛的白雾,河岸边还积着浅浅的灰色的脏雪,鸟叫声也是伶仃的,光听到河面上船篷里她们的脆声儿。
杜雨薇却没有笑过。她年纪不大,却是团里小队的队长,而且没有不服气她的——就算她入队才刚刚半年。
半年前,上一任队长把杜雨薇带到了队里,这个新人身材窈窕,一看就是在台上跳惯了舞的,肤色却不是富态的白皙,是有些晒过的、接地气的深色。当时有不甘心的,追着前任队长嚼舌根,觉得杜雨薇来历有疑点,让队长笑着的一句“你们知道她先前在哪里跳的吗”给推了回去。又过一月,她明丽大方的舞姿和热情如火的性格让心中不平的队员都放下了芥蒂。
如此说来,杜雨薇其实时常笑着,她像现在这样心有顾虑的样子反倒不多见。直到眼尖的队员拉着她衣袖问她是不是晕船,要不要搽点儿雪花膏,她才“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摇了摇头。
最后一条小船也靠了岸。杜雨薇跳下来,看到了渡口站着的吴民生。
吴民生是舞蹈团在出发前找好的联络人,似乎是个乡绅。他话少,办事却牢靠,大衣肩头和帽子上已经落了一层薄霜般的白,远远地等着宣传队打点好行装,再将她们带进屯里。
从渡口进去,路还挺长。田从路两边漫开来,春耕还未开始,田里却模糊地看到一点人影,水墨画一样,深深浅浅地向黛色的山脚下缀去。
接着东西多起来了,一方鱼塘、两间小院、三列房子,还有宾馆、邮局。人也丰富了,挑着菜篮的、拖着渔网的、骑着单车戴着眼镜的……俨然是小县城的样子。
吴民生带着她们到一间小宾馆,与杜雨薇交接好舞蹈团的住处,便说声失陪,回去工作。杜雨薇安顿好同伴,一声“解散”之后,看着她们花蝴蝶一般扑拉拉地飞向街上去,笑容又渐渐地消失了。
“修女”许久没有找过她了。杜雨薇的心怦怦跳着,推开了包厢门。
李宁儿梳着两条长辫,桌上摆着一台大打字机,坐在桌子后喝茶。即使她因为生性寡言在李家不受重视,但凭着出身,她在茶楼私下会个客人不是什么难事。
“雨薇,”李宁儿冲她微微一笑,手指在打字机密密麻麻的字盘上弹动,“好久不见了,快来坐。”
她还是那么温柔——“你现在在宣传队,还过得惯吗?我知道上面这么安排,对你来说恐怕还好一些。”
杜雨薇连忙摆手,“没有的事,政委,我过得很好!姐妹们都是善良的人,而且……在这儿跳舞令人心里舒服,大家练舞,都是练芭蕾,所以跳得有活力、有劲头,我看着也打心底里高兴。”
李宁儿又是一笑,杜雨薇却看出她笑里有些心事。
“你知道哑巴屯吗?”
杜雨薇想了想,迟疑地点点头:“这名字似乎我在报纸上见过。”
李宁儿敲道:“哑巴屯有洋河和洋河平原靠着,土地很肥。又倚着布兰山,虽然离前线不太远,但从山外很难攻进去。所以前几年,组织上把这儿当作重点工作对象,在哑巴屯积极展开活动,千辛万苦终于成立了小组。”
李宁儿说的小组自然是地下党活动小组。沉默的那些年月里,她看透了很多东西,在不知不觉间,在家产的钞票的价值越来越贫瘠的日子里,她的心和她的志向却渐渐变得比金子还宝贵。无论是第一次见面还是今天,杜雨薇发现,李宁儿总是微笑着,等待她们的事业获得最终的胜利。
“但是,我们前些日子得到消息,”李宁儿敲道,“从哑巴屯附近的集镇传来的,用内部密码写着‘小组中已有叛徒,事态紧急’,请求审查员前来援助。然而,发信人和叛徒的身份都未写明。”
怎么会这样?杜雨薇心中闪过许多令人心惊胆战的猜测,虽然尚且年轻,但她也同李宁儿一样经历过风雨。
“我们得到的信息太少了,本不该为此贸然行事,但哑巴屯小组成员都是组织上重要的人,也有其他小组的党员借哑巴屯展开工作,权衡之下,我想拜托你负责审查此事。
“我认识哑巴屯月亮会所的主人杨康桐,她说可以让你们舞蹈团去做元宵节表演,但宾馆只能安排下一个晚上,因此,你一定要动作快。”
李宁儿的眼神透露着信任,明明只是看着,杜雨薇却觉得肩头比方才更沉重,她将长发拨到耳后,双眼里闪着光芒:“我不会辜负组织对我的信任——就像在百乐门那时一样。”
“修女”的笑容扫去了不安,她指尖飞快:“好!那你看看这些人,他们就是哑巴屯小组的成员……”
吴民生,小组组长,有多年革命经验。
孟小康(缪西卡 饰),组员,乡绅,家族底蕴深厚,爱国文人。
邓恩宁(迪俄涅 饰),组员,地下活动经验丰富。
杨文盲(伊文莫斯 饰),组员,农民,夜校生,负责传递情报。
2
“妹妹,你看起来不像买鹅的。”邓恩宁对她笑。
“我是不买,那看看也不可以?”杜雨薇直起身子回道。
邓恩宁伸出手,在杜雨薇想要退后一步之前,一把握住鹅嘴往回一捞:“当然可以,但你要是没见过鹅,我就得当心你被它咬了。”
她三天前就看到月亮会馆在门外挂的海报,说省里的舞蹈团来哑巴屯做元宵慰问表演,今天一大早就见到集市上来往人群里多了不少年轻女孩,料想就是舞蹈团来了。这事说正常也正常,毕竟过了布兰山,就算半只脚上了前线,哑巴屯虽未遭受战火,但也有伤兵在此休养;可这事说奇怪也奇怪,杨康桐的会馆几乎从来不请外人,只招待她的熟客,现在却还要对外开放了。
但如果是为了别的事……邓恩宁盘算着,那必然不能掉以轻心了。
今天早上来市集的舞蹈团团员那么多,杜雨薇却是第一个和自己搭话的。会是她吗?
出发的前一晚,杜雨薇没有睡着,脸贴着月光,想了一晚上哑巴屯的情况。
倘若密信是真的,那么她就必须从四个人里找到那个不再能用“同志”称呼的一个;要是密信是假的,反而糟糕,那就说明至少有一个人已经暴露,还让国军拿到了密码本,那暴露的人肯定也让国军监视着……
“想什么呢?一副有心事的样子,你——难道是下海来的……”邓恩宁忽然把话头一拖,往前一凑,打量着杜雨薇的表情,最后只说,“……所以觉得乡下住不惯?”
杜雨薇却伸出手,拍了拍邓恩宁的领子,再吹掉指尖的灰尘:“别人说不准这么想,但我可不会。我本来就是乡下的人,不是在下海跳过舞就忘了家住哪的。”
她也盯着邓恩宁的眼睛,等着从它们里看到一点紧张的痕迹,可看来看去,都只有自己的影子模模糊糊地倒映在里面。
杜雨薇松开了手,邓恩宁也退一步笑了。
“你去看我们跳舞吗?”杜雨薇问。
“我忘了——”邓恩宁看着杜雨薇的白眼,眼睛弯弯的,“我忘了在下海看跳舞的门票钱是多少了。”
一句话从远处扔回来:“慈善表演,不收你门票钱!”
她不能直接以审查小组的身份去见那四个人。杜雨薇翻了个身。
她得先跟组员们见上一见,至少不能只靠档案来猜。要是只看档案,她最想调查邓恩宁。这个人从前只是广舟本地坑蒙拐骗的混子,一次失败的起义中意外帮了一位濒死的地下党,并最终参与到工作中。虽然成为地下工作者,她肯定已经受过了考验,可一个人的本性会这么轻易改变吗?
还有孟小康。家族的威望代代相传,有这么一位德高望重的乡绅女士协助,组织开展工作会方便很多。然而孟家毕竟是哑巴屯的地主,就算孟小康明晓事理,但她的子孙呢?
孟家的门脸极好找。门前一棵三人合抱的枣树,院墙上铺着青瓦的只有这一户。还有个女孩,拿着一根长竹竿,钩那棵枝条空空的枣树。
女孩的手轻轻一滑,一节枝条落到杜雨薇的脚边。“姐姐,你来找谁?”
她还不知怎么回,女孩就凑过来,从口袋里变出一颗糖,“姐姐要是来找奶奶的,那就要等下次了,奶奶现在有客人!”
杜雨薇攥着糖,“你是孟奶奶的孙女吗?叫什么名字?”
“我是,但也不是!”女孩说,“我叫孟乐雨,姐姐不熟悉奶奶吗?我们都是奶奶收养的!只要会背书,奶奶就让我们一起住在院子里。”
什么书?杜雨薇问。
——革命战争是一种抗毒素,它不但将排除敌人的毒焰,也将清洗自己的污浊。(《论持久战》)
杜雨薇大惊失色,“你同别人也说了这些吗!”
孟乐雨摇摇头,举起长长的竹竿往孟家大院门口一指,孟小康拄着拐杖,杨文盲从旁边扶着她走出来,已经站在了大院门口。
孟小康说:“我让她同下海来的同志说的——雨薇同志,我是来帮你的。你来的事情,我看到了。但究竟是谁,我看不清,老太只能告诉你,老太的招子,比你想得亮,姓杨的是文盲,但心不盲!”
杜雨薇听见孟小康淡淡一句:“你猜一个地主,是怎么和你做上同志的?他们要借的,就是我的眼睛!”
但要说杜雨薇最相信谁——就算审查小组不该预设立场——还是杨文盲。他最没有理由背叛,也缺乏被国军招揽的立场,何况他往常就负责最危险的情报传递工作,脑子也机灵。换句话说,杨文盲的态度值得好好参考。
不过,杨文盲或许找不到,杜雨薇却一定会拜访吴民生。
她最想探听这位组长的意见,也打定主意以最谨慎的态度对待他的意见。
吴民生几乎从不说话。这一点上,杜雨薇总是想到只靠打字机说话的李宁儿。可是,李宁儿的敲出来的文字总是温柔而坚韧的,吴民生却只挑令人寒毛直竖的话说,好像他说完那些就要变成哑巴,因此容不得一个字的客套。
杜雨薇在他的办公室里坐下。木窗年久失修,贴窗户的报纸只剩浆糊粘住的边角,春寒大摇大摆地把破木桌吹得冷如寒铁,吴民生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他第一句是这么说的:“密信是我发的。”
然后,桌上多了几张照片。
他说:“邓恩宁借卖鹅与国军接头的相片,在这里。”
杜雨薇的手指紧紧抓着红丝绒布。
一步之外就是舞台。流光溢彩的,人声鼎沸的,光彩照人的,走上去踩着音乐转动步子,双颊就会红起来,心就会擂动起来,观众就会叫起来,一切都是梦一样既不真实又不烦恼的。
吴民生说:“会面之后,我监视她。她在哑巴屯,探听养伤党员的踪迹。”又是几张照片摆上来,黑白的,邓恩宁那张脸模模糊糊的,像遗照。
忽然身后有人握住她肩膀:“队长回神了!马上上台了!”杜雨薇眼前一花,正好看到报幕的说完了话,走下去。
《春游》的曲子在四面八方打雷一样播起来,好像是被推了,好像是身体自己动了,思绪还在脸上,杜雨薇那轻盈的步子就从红绒布后面跃了出去,一瞬间,眼睛看到几十还是几百张脸,也一瞬间,别的什么东西她都看不到了,只有挤在她视线微微抬高的地方笑着注视她的邓恩宁。
吴民生最后说:“必须马上把叛徒隔离。”
办公室里的冷意仍然残留在杜雨薇指尖。
3
谢幕了。
杜雨薇披着外衣,台前、幕后,欢喜的声音像蚊子叫,全都细细弱弱的听不进耳朵。把身上穿戴的配饰放进盒子里,她就轻轻关上了它,放回舞蹈队的行李箱。后台边缘,杨康桐抱着一束月光花等她。
“很美,很精彩。”她说,“杜小姐很厉害,想必在下海也是风靡全城的人物吧。”
杜雨薇忙摇头:“杨小姐过誉了!还没能感谢杨小姐给了我们这个机会呢。”
杨康桐却不再客套,低头理了理杜雨薇怀中的花束,让一句话轻轻飘到她耳边:“三楼包厢里,有一个客人要见你。她说有要事相告——你的队员们,我会叫车子送回去,她们只当你在和我吃饭,也不会叫别人发现缺了人的。”
是邓恩宁!一定是邓恩宁!
杜雨薇的心跳得比她上楼的步子还急,红舞裙还在身上,身姿却从花变成了火。
她在门前定了定气,敲三下门,一下沉稳,一下怀疑,一下心寒。门后的人还是那样,面容温柔却从不变化,浅得不真实。元宵节,那么多灯火的晚上,邓恩宁身上偏偏只淋着白白的月亮。
两杯热茶,两个人端坐两边,像约会又像笔录。
邓恩宁说:“这里没有人了。杨康桐的会馆只给熟人开门,上面的包厢别人上不来的。”
她意思是,不用像早上那样话里藏话地试探了,有事大可以直说。
邓恩宁继续:“你是不是在下海工作过?”
杜雨薇平和地回答:“那都是之前的事。我这次来只有一个任务,就是调查哑巴屯地下党小组中到底是谁有背叛嫌疑。”
邓恩宁从善如流地接话头:“这是最好的消息了。看到你来,我很高兴。”
她仰起头直视杜雨薇,说了一句耳熟的话:“密信,是我发的。背叛的人,是吴民生!”
杜雨薇:“你没有在信里指出谁是叛徒,这是为什么?”
吴民生说:“她的上线是刘克难。他能截留布兰山区邮局的信件和电报。写了是谁,一定送不出去。”
邓恩宁道:“吴民生在国军的联络人是哑巴屯邮局局长刘克难。一个能够查看信件和电报的局长,和一个知道加密方式、带头开展活动的小组组长,如果我直说是谁,或者他们截留电报失败,组织可能根本收不到密信,我也没法活着见到你。”
杜雨薇:“那我想,我很快就能从另一个人的证词中听到你是叛徒了。”
吴民生颔首:“必然如此。”
邓恩宁双手抱臂向后一靠:“吴民生一定不会放过这条路,即使这就是阳谋。可无论如何,成功诬陷一个证人,再借审查小组的手清算她,顺便还能保住自己的职位——和直接清算她再掩埋此事比起来,当然是前面划算。”
吴民生说:“所以我找到了证据。”
邓恩宁说:“所以他发现之后立即派人监视我,确保我要是想活着等到你就不能轻举妄动。”
吴民生说:“她构陷不了我,会曲解我的行动。”
邓恩宁说:“与此同时,借着刘克难的帮助捏造我背叛的证据。”
杜雨薇问:“那么你发现叛徒与国军会面的那一天,在做什么?”
吴民生:“置办单位用品。”
邓恩宁:“邻镇办喜酒,订了三只鹅。”
杜雨薇又问:“所以我该相信你,而不是嫌疑分子?”
吴民生抬头:“邓恩宁本就还未通过考察。她的过往履历不值得信任——包藏祸心,或积习难改。”
邓恩宁双手交握:“吴民生已经变了。一个不再相信信念的人,一定会背叛曾经信任过的去投向新的目的的!”
吴民生说:“——如果你知道她是什么人。”
杜雨薇说:“所以你没变,对吗?”
邓恩宁看着她:“我离开广舟的时候已经变过了。从那以后我从没有改变过。”
杜雨薇站了起来。
“即使你以前就靠欺骗为生吗?”
邓恩宁仰头,她直觉感到对话的节奏并不是她期待的:“我已经——可难道我们不正是靠着欺骗才能在我们的统治区外开展工作的吗?”
一霎之间,她的脸色苍白如纸:“你见过吴民生了!”
杜雨薇说:“对。现在,谎言和真话,我都听过了。”
邓恩宁上前一步:“你相信吴民生说的是真话?”
杜雨薇向旁边侧过身,背对着邓恩宁,让过于僵硬的手指放在冰冷的金属表面,一张一合:“我相信你——要是你说的话是发自真心!”
邓恩宁的声音在靠近:“我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我最高兴的事就是等到了你,我不会对你撒谎——无论是对组织,还是只对你,我都不会……”
杜雨薇猛一拍手下的机器:“我——”
它就那么突兀地唱起来:
玫瑰玫瑰最娇美
玫瑰玫瑰最艳丽
在两人为乐声一瞬间的愣神里,邓恩宁抢先说:“我见过你的!你在百乐门的时候、在你跳舞的时候……我见过,所以我知道,如果是你——如果是你一定能看得清楚!”
长夏开在枝头上
玫瑰玫瑰我爱你
杜雨薇“哈”地笑了一声:“我确实看得很清楚!因为我也知道你——从来没变过!我知道你,就是在你骗了我的朋友的时候!”
玫瑰玫瑰情意重
玫瑰玫瑰情意浓
长夏开在荆棘里
玫瑰玫瑰我爱你……
4
那欢唱的歌声像一种讽刺,在冷场当中更显出两人各自几分心虚。
邓恩宁往后撤一步,接着,像杜雨薇见过的那些公子哥一样弯腰伸出手,问:“我能有幸听一听这个骗子曾经做了什么吗?”
她本来应该拍掉那只手的,但杜雨薇想,她太喜欢跳舞了,是她太喜欢《玫瑰玫瑰》了,才会伸出手陪这个人跳女步。不,那不是动摇,她还有保险,她只是将计就计……
两人把舞步跳得松松散散,心不在焉。心里有事的不愿开口,心在半空的不得催促,一首好歌浪费到一半,一个转圈背对彼此,有人拧眉咬牙有人轻声苦笑,转完面对面,杜雨薇终于舍得开口:
那一年,她在百乐门扮了好久灰姑娘。和她跳舞的人总是跳得魂不守舍,将口风一松再松,只为了和她再一次,又一次,把圈子从舞池这头转到那头。然后,等着音乐结束,法力消失,她就披上破斗篷,重扮洗衣姑,让情报水一样汩汩地流到要去的地方。灯红酒绿无真心,除了关门后送过她回家的杨莉丹。杨莉丹不跳舞,但杨莉丹比每个和她跳舞的人都好;即使杨莉丹头戴纱帽,不同别人跳舞,她心底也愿意拉着杨莉丹一圈一圈徜徉在乐声里。再后来,她不再出入百乐门,为李宁儿奔波的日子里,她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告诉杨莉丹。
时隔大半年,她在舞蹈团的休息日里拜访杨莉丹,却得知对方也已久未涉足歌舞厅:她投资失败,财产被卷走许多,骗子是惯犯,已经被捕归案,资金却回不来。杨莉丹身边几份过时的《申报》里,大惊小怪地印着“广舟大犯来沪谨防上当受骗举报有奖”的粗体黑字。
跳男步的人脚下歪了一拍,她的声音和先前“构陷”吴民生时相比,既没信心又没底气:“若说她们投资失败,我人间蒸发的时候,正是我被派来参加哑巴屯小组的时候,你会信吗?”
邓恩宁侧头看看,脚步轻巧地绕过包厢的椅子,坦然道:“我想如果未来我在下海定居,总要有点家底,创办一点事业,但任务就是这么突然。而我的上线认为既然如此,不如让邓恩宁此时落网,也算对得起坑蒙拐骗的前半生。”
收音机适时换了个唱调,两人换了个步子跳《蔷薇处处开》。
邓恩宁抬高手臂让杜雨薇转一圈,“见到你的时候,你还在百乐门收集消息。”
压低帽檐收拢头发,闭上嘴巴裹紧外衣。现在我只是过路之人。手拉手跳舞,肩并肩转圈,脸上全是不受饥寒的笑脸。于灵灯告诉我,在百乐门工作的同事是舞池中的一个,看来笑脸也不全是真的,顶多是醉生梦死,或者玫瑰醉人。我换了个姿势,今天来太早,下海比广舟骄矜二十成,不到半夜不散场,我只有这样等同事,现在一看,评点男伴都嫌无聊,只有细妹跳得好。然后我就看她看出神。红舞裙好看,长头发靓丽,手臂大腿都有力,舞曲最适合跳《玫瑰》,但到底还是该去演琼花,都好,只嫌百乐门狭窄。
灯灭就散场,跑到租界边上小巷,正好看到红玫瑰披外套。压着帽子听她说完,只觉得好歹没把情报忘掉。不过还是都好,红玫瑰跳得好,声音亮,眼睛明。是个好同志。
跳完了。破烂收音机又被电流烤着,滋啦滋啦地哑掉。
邓恩宁不知道掏心掏肺有没有用,也觉得久不说真话竟然嘴巴烫,想想还是汇报说:“吴民生不知道给刘克难透了多少底,哑巴屯恐怕用不得了,但孟小康和杨文盲都不好走,你还得回去同上面汇报通知各地。早做决定吧。”
杜雨薇不说话,看着她思索。
邓恩宁也等了等,等不及干脆举双手直说:“我没设鸿门宴,也没牌打了,要不借你那把莫辛纳甘以死明志一下吧。”
杜雨薇倒是爽快地把手枪拔出来:“跳舞的时候猜到的?”
邓恩宁点头。
杜雨薇看看枪,再看看邓恩宁,最后说:“邓恩宁,你去隔离吧。”
谈到夜里,红舞裙终于带着白衬衫从楼里出来,在月亮会所后门上的车,却不是回宾馆,而是走小道先去了一次偏处,再回来。当晚后半夜起了风,没下雪,只有全镇的秃树用枝干彼此抽打。次日早上起来看,挂灯笼的地方不是折了竹骨头就是破了红纸面。
接送的车子下午才能到渡口对面,舞蹈团还有一个白天客供消遣,有些人一大清早就没了影子。
有队员问杜雨薇昨晚可是也没回来?另一人摇头说,回了,不过半个小时前又听她房门打开,出去了。
半小时前出去的人却是一路走,走回了孟家大院。院子里,孟小康依旧看着是没睁眼睛,坐在火堆前,却好像知道她回来一样转过头问:“事情妥了?”
孟胜利摘掉帽子,拖张椅子坐下:“妥了。这下‘杜雨薇’就是刚走不久的了。”
杨文盲往孟小康面前的火堆里扔纸张,“审查队今天走,让我们在哑巴屯恢复运转之前都不要活动了。唉!我一把年纪记住这密文本来就费劲,停用个三五天就得忘喽!”
孟小康道:“忘?忘不了的。早就写在骨头里了!”
孟胜利问:“叛徒招了?”
孟小康答:“审查队说,供认不讳。”
昨夜,车子途径的路线上有一栋楼,楼上有一间废屋,屋里关着一个人。
起风之后,又一个人来了。此人缓步上楼,缓到没有脚步声,缓到脚印比大风吹过的痕迹浅。
风越来越大。有晾腊肉的竹竿吹飞了,有树枝折断了,两声之间,此人来到了废屋前。
废屋里只有一道影子,也只有一个人,然后变成两个人。
屋里的人呼吸很浅,不如风声尖利。新来的那一个久久等待着,直到大风之中有一扇窗猛地碎了,屋子里也传来被裹住的一声闷响。
屋里又只剩一个人。剩下的那一个在红色流到地上以后,又静静地走了。
此人一直走过邮局,最后在某个转角消失了。
吴民生看到人影之后,拉上了窗帘。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刘克难因为事情败露,派人暗杀邓恩宁,暗杀者由刘克难指派,没有留下通讯内容,这一切自始至终都和他扯不上关系。但刘克难也无力照拂他多少,否则,他当然可以把事情做得更不惹人怀疑。
为什么放弃了原来的道路,刘克难问过他,因为一个背叛的人还能背叛,他回以刘克难一个谜语,不知他最终是否解开了。
吴民生漫无边际地想着,而门极其唐突地响了。
他看着门,简直是死盯着,但没理会。
又三声,声声笃定,声声质问,声声坚定。
吴民生还是理会了:他坐起来,悄无声息地靠近,连猫眼也没看。哪还用看?
再三声,吴民生,该醒了,我知道。
还三声。吴组长。吴组长?吴组长!
吴民生的一只眼睛正对着猫眼,没有凑近。外面的一切浓缩在那个小孔的曲面玻璃里,模模糊糊的黑影,谁都像,连自己也像。
门不响了,话响了。
“吴组长,你怎么没有休息?我看到你的窗帘动了,开个门吧。”
吴民生想,我有枪,你又有什么?
“既然我来了,您也该想到邓恩宁也会来。您开窗就能看到。”
吴民生想,原来是一前一后。
“吴民生,即使你不出声,我也看到你了。”
是的,不说话的时候心声最吵闹,一切都做好了,就是最大的破绽。
杜雨薇再一次说话之前,吴民生打开了门。
舞蹈队的人鸟儿一般地来,又鸟儿一般地走。还是笑声洒满从村里到渡口的长长的路,还是白雾一样的淡色的天,还是几只小船,把她们缓缓渡过去。
这船夫,不是之前的吧?
你还记得那个划船的长什么样?
我就是记得!
人家不能轮着来干活吗?
接着又坐上车,一路开,现在的路都铺得不平,坑坑洼洼惹人脑袋昏。
队长旁边坐的那个是谁啊?
没看着脸,是谁也不奇怪,你怎么好奇这个,睡你的吧!
我就是好奇嘛!总觉得,看着眼生呢!
你那是晕车脑子糊涂了吧!
杜雨薇总听到四周窸窸窣窣,听得有些心惊胆战——也是奇怪,昨夜敲吴民生的门还没这么紧张过。
她旁边的邓恩宁倒是靠着窗户闭着眼睛,不知睡着没有。
杜雨薇拿手肘顶她:“喂,你昨天晚上怎么逃过暗杀的?”
邓恩宁睁开一只眼,似笑非笑说:“骗过去的。”
杜雨薇又说:“吴民生家里找到的那封信,你看懂了没?”
邓恩宁在嘴里嚼了嚼快要背下来的几行字:“‘请别开玩笑了’……没有。不知道。让于灵灯破译去。”
杜雨薇也叹气:“从今往后,吴民生可就是失踪了,哑巴屯小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重新启用。”
邓恩宁伸了伸手臂:“总是这样的。唱着唱着就没戏了,和走钢丝一样的。”说完想了想,却又好像什么也没想,重新闭上眼睛,换了个方向往杜雨薇肩膀上一靠,又被她推开。
邓恩宁只好继续念叨:
书写真相可没有那么容易……
车子转了个弯,背后的洋河掉进峡谷底下,连带着它银光流动的水波,和河水环绕的小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