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里的热辣油气把空气熏得通红,手还没碰到筷子,食物已通过嗅觉进到胃里滚一遭,把身体烧得灼灼发烫。项宝璋和关别山对视一眼,都读出轻敌大意的坏消息。
别山有性急易恼的毛病,若不是清县令的弟子就在边上盯着,他简直要拍桌而起,跟食为天弟子掰扯掰扯这不顾人死活的辣椒量。
毕竟是自己选择参加,别山叹了一声,讲起话来不知道是安慰阿宝还是安慰自己:“别春州终年寒冷,百姓多以辛辣驱寒。我自幼亦惯食此味,这一碗……倒也使得。”
“楠栝州饮食尚清雅,素来少沾辛辣。我漂泊至西王洲方识此味,不过也吃了这么些年了,我舅公都夸我能吃辣的,想来无碍。”
他们心里都清楚,自己的言辞被鼓励修饰得太超过了,真正极嗜辣之人,见了这一碗火红油亮的菜,哪里还会礼貌过头地和同伴交换意见?早已迫不及待张大嘴巴,哈喇子流满地——旁边一桌真有那样的。
食为天不愧是食为天。色香味中,色虽然是“众芳摇落独暄妍”,然而香气还是勾人;夹一口,吃进嘴里仍然是鲜嫩软滑,只是因为浸满了香辣调料,整块的肉像条小鱼,在口腔里蹦来窜去,非常刺激。
吃辣呢,最应该一气呵成。刚吃下去的时候,味道以咸香为主,吃起来让人大呼过瘾;再吃几口,辛辣累积得太多,唇已经吃红了,恨不得立刻停下来灌一杯水,如果真喝了,辣乎乎的感觉未必能缓解太多,可是肚子定然立刻饱胀。继续吃下去,热辣直冲天灵盖,脑子都被蒸麻了,头发衣服也黏黏地贴在皮肤上。
阿宝停下筷子,由于水雾慢慢从眼睛凝出,泪珠将要落下去了——她可不愿意哭在一碗食物里,赶紧拿帕子掖去眼泪。她觉得自己一定吃红了脸,她看见别山已是猪肝面色,不知道他的胃是否也跟自己一样发疼。她只敢看一眼,生怕越往后筷子越重,到时不但拖出来一盘残羹冷炙,为了食为天的规矩,痛也要痛两回,真是不合算。
最后一口,她已经感受不到食物的本味了,什么咸、香、鲜、嫩统统不见,只剩下从嘴唇一路到胃的痛,针扎似的密密麻麻。阿宝觉得自己一身红衣下面就是被捶打入味的肉,内脏都腌好了的,贴着白瓷碗壁,恨不得除去疼痛以外的万事万物永远静止——武学所谓的入定说不定正是如此,阿宝苦中作乐地想。
她所感悟的寂静持续不过片刻,食为天举办的毕竟是挑战活动,吃完了一碗,还可以再来一碗——有那个能力的话。阿宝自然是连声拒绝。她捧起茶盏,一边喝一边把眼睛转到别山身上:别山也在喝水,碗里却还没空。
见阿宝面露疑惑,别山解释:“强攻非上策,规矩只道‘禁止浪费',可曾言明要用哪张嘴巴?”说话的空档,他一直短促地呼气,可见落败之狼狈。
阿宝也是同样状态。因此她脑子里第一种感情其实是不忿,毕竟自己实打实吃完了一整碗,转念一想,她也算压了别山一头,又有些得意。二者都是转瞬即逝,她最关心的还是哪里来的神兵天降。
“也没见有人走过来呀……”
“那儿不是有位一直没吃东西的仁兄么?”
顺着别山示意的方向,阿宝看到清县令的弟子。
“你打算贿赂人家?”
“错了,应该叫有钱能使磨推鬼。”
“他们清县令不是最看重公平,有那么好说动?”
“清县令不好说动,但是我们隔壁桌的侠士很好说话,我向他要了值守的仁兄的名字。你恢复得如何了,能走吗?”
看到阿宝点头,别山立即站起,做出要走的姿态。那清县令弟子如何能够坐视他浪费?当即走过来,正要亮出武器,却听别山熟稔地叫他名字,叫得他不觉愣了一愣。
“你也辛苦大半天了,这些餐食虽然简陋,权作慰劳了。”别山紧接着回过脸来对阿宝说:“走!”
两个人运起轻功脚底抹油。
离开了有一段距离,阿宝问:“你说他会吃吗?”
“我相信他的同门和食为天会帮助他。”
“酸甜苦辣最不该在辣上面逞强的。”阿宝感慨着,她还是觉得胃不舒服。“黑市里应当也有茶肆……去不去?”
别山点点头,“路上买些甜糕吧。”
两人相视一笑,捏着钱袋朝甜香处寻去——受过辛辣炙烤的胃,合该以甜头滋补。
+展开地平线上投下第一缕阳光,最原始的生机从天尽头灌进来,整片的稻田慢慢染上金色。武林大会期间,东临州正值水稻成熟,不论哪个时辰,田间都有辛勤的农户。当地人们敬重江湖侠士,每到武林大会,见到各门各派的弟子都是眉开眼笑的,嘴巴咧到耳后根,明朗的喜悦,像此时晴好的天。
项宝璋怕路上遇到事情耽搁,提早到了东临州。与她抱有相同想法的人不在少数,这些得闲的侠士当中:功夫好的跃跃欲试等着登上演武台,功夫差些的也对金钱卦的黑市很有兴趣。也有人专想看看东临州景色。阿宝在一楼大厅用膳的时候,听见旁边传来的交谈。
“这里真是遍地黄金稻穗么?可真是壮观……在我的家乡,金色是暖烘烘的沙子的颜色,铺天盖地的沙子,没什么意思。我喜欢清凌凌的蓝色,像溪流。”
不用转过去也知道,此人必定出生西王洲。
阿宝对西王洲的记忆不可谓不深刻。
七年前,她逃到西王洲投奔舅公,在舅公和师父的教导下习武。舅公是相师,为人温和,很照顾她。其实她也不叫她舅公,她通常叫他阿阮,就跟通常叫师父作蔓蔓一样——她初见他时,他的衣袍上绣着曼珠沙华,既然是植物,她又在心里多添了一个草字头。不练剑的时候,她会跟着阿阮到处走走。
五年前,阿宝在一户江姓人家遇到个女孩,比她小五岁,因为祖籍是楠栝州,缠着她问楠栝州的事情。她对楠栝州没什么好印象,可是那女孩实在很乖巧,也就不由自主地说了许多,甚至后来她一个人也时不时去江家找妹妹玩。然而更加往后,她听闻江家遭贼,二老陈尸客堂,独生女不知所踪。阿阮说:这就是命。阿宝说,贼人被剿灭也是他们的命。阿阮没再接,默许她央她师父一起替天行道。
回忆草草收场。
现实里店小二回答得很热情,炫耀当中带着点异样的感激:“是真的。还多亏了侠士们呐!这几日就是赏景的最好时机。等到比武结束,稻子完全成熟就得收获了,届时田里只剩荒梗,与别处没什么分别。”
“有没有哪里能让人下地去看呢?”发问的是个女孩,仿佛嚼着果子,声音甜滋滋脆生生。
“这里家家户户都很欢迎江湖侠士,小女侠也不必跑远,走到田间路,最上面找老郑家问问看,他不会不答应的。”
后面的话阿宝没太听,她一向重视食物,吃菜吃得很专心。只是心下也飘过感慨:此地招待实在非常贴心细致。
过了会儿,小二从她身后经过。发问的小女侠又去问师姐师兄们可要同去,一桌里剩下几个声音不是要练武就是要绣花,都是不出门的。
“好,那我待会儿自己去。”
阿宝这时用帕子擦了嘴,向邻桌看去。她在千思兮有几个旧识,想找找这一行人里的熟面孔。本来就没报什么期望,视线一定,却怔住。
被她盯着的人很快察觉到,立刻回望,却也陷入同种的呆愣。过了会儿,阿宝先回神,因问道:“小溪?是江家的在溪吗?”
在溪被这么一唤,登时从凳子上跳下来,蹭蹭两下跑到阿宝旁边。
“是我。项姐姐,好久不见。”
千思兮其他人见此情景,分别与在溪和阿宝打了招呼,各自回屋去了。
阿宝想了想,说:“你刚刚是不是说想去看稻田?我陪你一起吧,路上正好叙叙旧。”
故人重逢,无异于在伤痂上撕开一道裂口,已经不会流血了,所以只是细微的痛,刺刺的,像被锯齿形的植物叶子刮过。往往以为有无数的话要从伤口里流出来,可是新长的肉已经饱满得占去太多空间,五年只用短短几句就倾倒了彻底。乡间路上一时只有清风回响。
阿宝想着曾经的相处,把手搭上在溪的背,轻轻拍了拍,说道:“都过去了。”手底传来的触感令她不禁想:在溪从前并不是这样……天真活泼的小孩子,肉是软的,腻的,隔着粗布衣服也像一捧温热的水,而现在她多了层壳——习武之人应该具有的戒备。这自然是很好的,可是也是陌生的。
她看着在溪,就像她十二岁第一次看到西王洲的河流,欣慰夹着悲哀。千思兮门人往往经历曲折,过得再好些,身上也要纹下信物,完好的一身皮子毁坏了,有土崩瓦解的意思。
阿宝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在彻底走偏之前,她及时转换思想,问道:“小溪怎么想去田里的?”
“我听了土地仙的传说,自己想来碰一碰运气,说不定也能遇到老爷爷。”
“那故事我也有所耳闻,讲的内容倒不坏,江湖儿女仗义相助,干黄土地重焕生机,有股温暖的力量。恰好是这个尾巴……浮上天去,我不太喜欢。”
“项姐姐不爱神仙精怪一类的故事么?”
“专讲这一类的话本子很有意思,我很喜欢。可是这一个的启示有点矛盾。前面质朴平实:就像我们人的游历,脚下的土地也在迁徙,但是物体的改变必须借助人的力量,就像愚公移山,前人肩上的重担换来今时安居乐业的日子。故事最后加上个虚渺的存在,人们所做的一切变成香案上的供奉,太微茫了。”
正说着,两人已经走到了。阿宝去敲门,告知来意后,果然受到热烈的欢迎,还要留她们用一碗五谷饭;两人忙说已经在客栈里用过,老郑又要亲自带她们去,你来往我推脱了几个回合。老郑的热情被限制发挥,只好从家里拿了两顶草编的笠帽递给她们,指路的时候,他的三句话里总有一句表达感激,还让她们自己摘点稻穗回去。
在溪很受触动,扯了扯阿宝的衣服,悄声道:“这儿的人可真好。”
走进田埂,宛如踏入一卷藏宝图,满目金黄。在溪看得入了神,仰着头连帽子掉了也没有注意。
“我还是觉得,东临州的乡野故事是一个好故事。”她抱着一株水稻,稻穗的影子照着她,为她的脸镀上金光。
阿宝看着她。她的身体像陷在漂亮的暖金色里面,上方蔚蓝天空,一个是她家乡的颜色,一个是她喜爱的颜色,她的名字的来由。
在溪继续说道:“也许哪一天西王洲也会变的。种植树木,防治风沙,会有越来越多的水蓝色……如果没有别人,我可以自己去做这件事,也许还能培育出适应那里的稻种。”
阿宝笑起来:“那小溪可不要被写进话本子,里面只有苍老干瘦的老妇人。或者等我老了,回到西王洲,跟你一起种树研究,到那时真的被人写一写也无妨了。”
“项姐姐,拉钩。”
失去的五年时光填进了窸窸窣窣的稻粒,两人互相看着,笑逐颜开。
+展开初秋的日子,武林大会对战名单被张贴到木板上。现场人多,项宝璋花了些时间找到自己的名字,铁画银钩的字迹旁是同样深刻的三个大字:凌月笙。经过一番打听,知道是金钱卦门下弟子,用双剑的。
演武台上其他人比试的时候,阿宝略分了心,去金钱卦弟子集团里寻找他。念逍遥出的册子,画像摹得很像了,同本人比起来还是缺乏一段风流气。
月笙在金钱卦的弟子当中身量不算高,可是人缘非常好,身边围着好几个弟子,几人一边看一边小声谈话。距离有些远了,阿宝没看到自己最想看的。比武名册上只记载他的武器名为“初一”“十五”,并未录下武器模样。
弱冠之年小有所成,令人不禁生出一股微妙的后生可畏之感。不过这念头刚浮现,阿宝就有些好笑地把它挥跑了。且看他双剑如何变化多端,难道她自己的天娥剪水式会应付不了吗?生命本就是场战争,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战争。*她自从开始习剑,不曾有一日懈怠,多少波折都用手上的凤翅剑斩断了。
“下一场,金钱卦凌月笙对战万归义项宝璋——”
阿宝上台前将披帛解了,却见那凌月笙也脱掉披肩。巨大的演武台上,两人恰好是一青一红,缠斗起来不难分辨谁占上风。
互相见了礼,阿宝道:“我占了年长的便利,先手便由凌师弟你来吧。请赐教!”
月笙并不推辞。他的身形骤然前冲,两柄长剑交错而出,剑芒划开冷冷的光,似双月凌空,短短一招已将朔晦变化暗蓄其中。武功平平者,躲避袭向咽喉的一剑已属不易,何况接下来还有一剑?可是阿宝不退反进,手里的凤翅剑挑出一抹弧形,剑尖如飞雪点枝,虽然轻,却实实在在点中初一的剑镗,借此旋身,十五的攻击也落了空。
虽然拆招时全神贯注,可是目睹那攻向自己双剑锋芒,阿宝不禁在心里大赞漂亮。殊不知月笙同样为万归义这位师姐的剑法心感敬佩,她的动作没有丝毫赘余,足已见其功力。
心思回转间,两人已过了十余招。凌月笙剑招锋芒毕露,就像愁煞人的月亮,乍分乍合,阴晴圆缺;项宝璋则是轻灵流动,剑气浩然,她出招极快,仿佛天女散花,碎琼乱玉。看客一时之间无法下定论,二人之间究竟谁能胜出。
这边阿宝又使出一招流风回雪封住月笙的去路。月笙不恼反笑:“好剑法!”随即变势,双剑轮转,如满月当空,月华所到之处,不饮鲜血不罢休。阿宝只得使出轻功回避。只见她足尖一踏,身形倏然后掠,接着手腕一翻,挥剑使出一招苍龙喷雪。凤翅剑锋急颤着撞上月笙的剑,霎时间锵喤交鸣,所有人都被兵戈之声震了一震。
月笙将眉一挑,双手再度用力,要以坠月流星之势突破阿宝的防守。比力量,阿宝的凤翅不是月笙两把剑的对手,她顺着满月下沉的方向弯腰卸力,宛如丹鹤垂首,旋向月笙背后,丹鹤的尖利的喙乘机刺出。
察觉剑意想以双剑回防已经来不及。月笙索性回身时将初一旋掷出去,好叫阿宝收势去把刺向自己的剑打落,如此一来,自然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然而他到底低估万归义的弟子,铮的一声,凤翅击落初一之后,剑尖仍继续逼近,朝向他的咽喉,而他右手剑仍凝在半空——
月笙虽然少了一柄剑,但是多了一只灵活的左手,正适合使用门派绝学。他也的确这么做了,初一飞出之后,月笙立即以一枚铜币弹偏阿宝的剑刃。
“项师姐,你可不要说我耍诈呀。”
既然对阵金钱卦弟子,遭逢暗器是意料之中。阿宝回道:“不会。”她从比武开始就一直防着月笙来这一招。
阿宝立刻调整剑势,同时偏头避过射来的第二枚铜币。这点微末的时间对月笙来说已尽够了,他以迟到的十五拦下阿宝的剑锋。
接连数枚铜币向阿宝冲来,几乎把她埋没在铜钱的蜂鸣里。阿宝一边格挡一边留心月笙的节奏,发现他每掷出两枚铜币需要间隔半息,她凝神数着一、二——电光火石间,阿宝提剑逼近月笙,挑落了他的钱袋。
“嗳,谢谢师姐给我省钱了。”
月笙所有手段只剩下一柄十五,可是他的心前所未有的平静。他爱在身上携带不同的武器,每一样都练得不俗,虽然是准备周全,但是也让他习惯有所保留——一招不成还有一招,他得留存下一招的体力。事实上,能见他换武器的人并不多,能逼得他到这般境地的人更少,何况身为金钱卦弟子,他还很有识时务的眼光,若不是身处演武台,只怕不会奋战到底。
剑对剑的比试,那也是万归义弟子的强项。阿宝心下暗赞月笙剑意愈发纯粹,不过她拆招仍是不见慌张,她在万归义跟许多同门切磋过,各种剑招都见过,她太熟悉剑了,就像熟悉内心里另一半的自己。她的最深的怨愤连阿阮都不曾吐露,可是手里的剑听过……尽管最初那柄已经断了,后来蔓蔓替她炼剑,还是把原先的剑身熔了进去,这是最能与她心意相通的存在呀。
又是数招过去,两人身上都添了些彩,体力也消耗许多,胜负终要见分晓了。
台上青红相接:两人身形凝滞,剑锋相对。 台下惊呼四起:皆是目不转睛,等待分晓。
风卷起演武台上的沙尘,掠过静止的剑刃。
*出自《陆小凤传奇之决战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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