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市街巷挟带清晨的露水,湿润的石砖于阳光下镀金,苍麑奔于石板上,身上破布层叠,顺风而飞,脸庞被风沙研磨,两颊泛红,异色的双眼灵活地转动。
苍麑灵活地跳过攀墙失误、落于脚前的狸奴,若细听他口中叫喊,便会是惊诧的急躁:「小狸猫!别跑!那是我抢到的鸡腿——」
可他前头空无一物……不、还有只鸡腿于空中穿梭,急转腾挪,好几次差点把苍麑晃错脚。就在苍麑抓准时机,猛地鱼跃,直直扑向鸡腿——
「啊!阿苍——!」
苍麑一个急煞,眼前是翩飞的汤碗,他下意识伸手,刚接住温热的汤碗,迎面而来的是在空中划出优美弧线的清汤!
他用脸接住的瞬间,惊叫、惊呼此起彼落,但独独,并无苍麑本人的声音。汤碗轻搁身边木桌,伸出舌头勾入滑落唇边的汤水,「婶子,今天手抖了吗?这比往常咸呢!」
刚被绊一脚、跪在地上的面馆女儿连忙站起,顾不得刺痛的掌心,用腰上的乾布胡乱擦拭苍麑的脸,「对不起啊,姐姐没有站好,不小心把汤……」
苍麑嘿嘿一声,拿过乾布,把脸上的菜叶拿下后,迅速擦拭脸和脖子,简单折叠后放回面馆女儿手上,「阿杏姐,没事的,我皮糙肉厚,滚水都烫不破我的脸皮呢,就别说这个汤了!」
阿杏不放心,掐著他脸左瞧右看,见的确没事才松一口气,苍麑揉揉脸颊上的甲印,又听:「阿苍,还没吃早餐吧?姐姐请你吃一顿。」
苍麑瞪眼,虽说他看似乞儿,但他更习惯以劳换食,「不好吧,阿杏姐,我又没做什么?」
阿杏斜撇,一嗤,把人按在靠门的座椅上,「你没做什么,是我!」转身往内厨喊重上清汤,顺带拿个豆浆油条出来,塞到苍麑手上,「我就放话了,你没吃完不许走,就算凳子塌了你也得给我吃完!」
「谢谢阿杏姐!」苍麑也不矫情,喜孜孜地捧起豆浆碗饮上,甜香的豆浆滑入喉咙,胸腔因为温度而舒展,完了还咂咂嘴。
刚撕扯下一口油条,老板的小儿子走到他身旁,蹦上板凳,分明还没他腰高,却年少老成,语气严肃,「你怎么大早上就横冲直撞的,追什么呢?」
苍麑嚼两口油条,听到提问,赶忙拌著豆浆咽下,「怎么,小秀才看不惯?」
小儿子嗤一声,倒和他大姐有几分神似,「看你吓到杏姐姐,来兴师问罪了。」
苍麑怔愣半刻,反应过来后,大笑著拍拍男孩的脑袋,被他蹙眉拍掉,「回答我,别把我当小孩。」
苍麑轻甩被拍红的手背,笑眼晏晏,「有个小狸猫把我的鸡腿抢走了,我能不追吗?」
「胡说,」男孩不满地瞪他一眼,「我就没听过街道上会出现狸猫!苍麑,你别当我小孩好糊弄!」
「我可没说谎,你才几岁,没看过的事情可多了。」苍麑左一口油条,右一口豆浆,斜瞥墙角,似在看什么好戏,不要乐乎。
男孩倒不否认,「这我明白,但我不是三岁小孩,我不会上你的当……你干嘛?」他注意到苍麑一直看墙角,探头,却什么都无。
苍麑回头,刚想说话,却被打断,「小苍,帮我把这篮子送到张老伯那!」是对街菜贩子。「好呀!」他一口答应,剩下的豆浆油条囫囵咽下,抹抹嘴,瓷碗塞到男孩手中。
男孩想制止却无果,只得愤而跺脚,捧碗走回店中。苍麑提著菜篮,另一手握著菜贩送的黄瓜,一溜烟跑到街尾。
但他向来运气不好,在转角转身的瞬间,脚底一滑,竟是踩到石头,好在他反应极快,瞬间捧住菜篮,里头只是轻微震动,苍麑却是屁股著地、疼得呲牙咧嘴。
石板沁著凉意,若不是苍麑身体强健,现下他可不会只坐在地上揉了揉后腰了。正准备站起,忽地闻到一股熟悉的油香。
他一顿,黑色的左眼闪过微光,他撇头,看向小巷的墙角,墙角那抹阴影微动,圆滚滚的脑袋探出,灰褐的毛蓬松,黑亮的眼珠似有嘲弄,是抢了鸡腿的狸猫妖。
苍麑没好气地笑著拍去手上尘土,「好啊,犯罪者回来看受害者了?」狸猫妖嘴里正叼著那只鸡腿,还特意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前爪抱稳,慢条斯理地——
咬了一大口。
油汁顺著肉边滴落,虽早已冷却,但对小妖来说,这可是珍馐美馔,还是从一个人手上抢来的,牠吃得津津有味,甚至咀嚼得极响,还眯起眼,一脸满足。
「……你是故意的吧。」苍麑没好气地开口。他不是小气之人,还早已用过早食,但禁不住小狸猫直接在眼前炫耀。
狸猫妖闻声抬眼,尾巴在地上轻扫一下,似是听懂,又完全不在意,只灵巧地用小爪子把鸡腿转了方向,继续啃,甚至脸上露出对苍麑的怜悯。
苍麑凑近墙角,伸手一把按在狸猫妖头顶,毫不客气地揉乱那撮原本就不太整齐的毛。「抢就算了,还当著我吃?」他轻哼,「小心哪天噎著,还得我救你。」
狸猫妖怔愣,抖抖耳朵,发出不满的低声呼噜,却也没躲,只是护著鸡腿往后缩了半步,尾巴不服气地一甩。
苍麑顺势拍拍牠的脑袋,事情就此揭过,「吃你的吧,下次别抢凡人的食物,他们可不是我。」
狸猫妖哼哼,叼著鸡腿钻回阴影里,只留下一点碎毛和淡淡油香。苍麑提起菜篮,拍掉身上的灰,低头看了眼里头完好无损的蔬菜,这才咧嘴一笑。
「好了~正事要紧——刘伯可不会让我迟到啊!」
傍晚的山村包裹在炊烟与暮色间,纯朴的山村定称不上屋舍俨然,可确是鸡犬相闻。刚从田埂走下黄土地的农夫,便是听此声,拖沓脚步走向等待的家门。
瑾攸归约于五月前到来,刚到此时,蓬头垢面、衣著狼狈。幸得村人招待,借住在村尾一间久无人居的土屋,据说是主人在外经商,好些年不见其人、也无消息。
土屋倒是乾净,似乎是与前屋主交好的居民,偶然得空便会帮忙打扫,因此门前小院中,前主人留下的几株芫荽与韭菜虽称不上繁盛,也是未亡于黄土间。
瑾攸归在村人眼里,是个流浪在外的旅者,当初给他觅间居处,只是出于热心。但他住下的五月来,帮衬村里不少大小事务,上至添砖修瓦,下至女红缝纫,似乎无一不擅。
锅里正煮着杂粮粥,灶火轻缓跳动,倒映于透著微红的棕眸。再塞入一块木材,便转身处理砧板搁置的白菜。白菜个头不小,菜帮润如璞玉,叶又青翠欲滴,任谁都能看出农者费上不少辛勤。
村人见他手脚麻利,也就愿意在吃食上多点心思,家中若是有煮多的菜肴、田地里新鲜采摘的蔬食,踩着感谢的名头便上门,也不管他是否愿意,放门外也要让他收下。
村人如此热情,瑾攸归又岂是好吃懒做之人,便又形成一个个送菜的借口,倒是让他变著方法做菜,消耗快成菜虫盛宴的各式蔬果。
粥香渐浓,暮色蜕隐。邻间赵老汉的鸡在院里拍翅,惊起一缕灰土,远处还有孩童追逐的笑声,被夜色没进山凹。他微微侧耳,却听得远处一阵惊乱。
他蹙眉,细听,有人于村口声嘶力竭:“狼妖!有狼妖下山了——!”
紧接着,是村头的鸡飞狗跳,是村尾的孩童哭腔混着大人压低的嘘声,是脆弱木门被用力关紧的紧张恐惧。向来平和的村庄,从未见著野兽妖魔,甚至最常见的犬妖也不过在村外徘徊,狼妖更是闻所未闻。
瑾攸归没有抬头,只放下菜刀,轻搅锅里的粥。谷物的醇香融合豆类的甜香,腾起白雾,飘到他眉尖,湿热的触摸擦过眉心的花钿,似乎艳丽些许。
他静观锅中斑斓的杂粮粥,小院外的木门随风轻摇,似在等一位故友。
果然,下一瞬——“咚。”
土屋前的地面微微一震。瑾攸归最后搅动一次杂粮粥,他将锅勺横放在灶边,随意拍去衣袖上的蒸汽。缓缓走出门外,带著身上的醇香,立于小院内的菜圃旁。
门影被巨大的暗影压住,魁梧的狼妖立在门口,宛若高塔,狼首越过小门顶端,碧油油的目光死盯亭立于院中的瑾攸归。
牠的爪印从村口一路踏来,把村人吓得缩在屋后,不敢呼吸。狼身上的骚臭更是让平时村里趾高气昂的大白狗呜咽都漏不出一声
狼妖喉头咕哝几声,唇边皱起,用蹩脚的方式开合,嗓音是就未使用的粗哑:“汝——”
瑾攸归仅淡淡瞥牠一眼。棕眸沉静如水,幽若黑潭,像见常来串门的旧友,而非足以屠戮一村人的妖。
“进来吧。”语气平稳,“你站在那,会吓到人的。”
狼妖一滞。那瞬间,牠原本张扬的妖气便散了几分。牠抖抖耳朵,庞大的身形微蜷,竖起的瞳眸滚上无措,竟像做错事的大狗。
“吾只闻山间鸦雀提及汝暂居于此村,念及距吾见汝已十数载……未曾想村人畏惧吾……”
狼妖看着他,再看了看脚下被踩乱的泥地,耳朵慢慢贴下去,脚爪磨蹭黄土几息,腿骨微缩,尾巴掀起一阵黄风,狼妖猛一扭身,居然是变成了——身著胡衣的俊朗男子。
牠立于小院门外,脚边是缓慢沉下的黄土。男子肤色古铜,脸上却显著淡淡赭色,碧绿的眼睛游移,又小心地飘回,对上瑾攸归的脸,满身皆是踌躇。
不过显然,即使化作人形,也无法让狼妖磕绊的声带见好:“……吾友,莫不是怨吾惊扰山村众人?”
瑾攸归依旧淡然:“山雀已经告知我你会来的事,是我的疏忽,没通知居民们。进来吧,我做了点粥。”
听到瑾攸归的话语,狼妖紧绷的肩才松懈,抬脚跨进小屋,却仍小心地环顾四周,深怕自己伤了这里的一草一木。
“粥刚煮好。”瑾攸归替牠盛上一碗粥,“我还有一些菜没处理,你稍坐片刻。”
狼妖见著老友,心生欢喜,使本就不善化形的牠一时疏忽,竟让狼尾漏出,更甚至是獠牙及尖耳在首上晃荡。若不是在瑾攸归面前,他怕是又得出一次丑。
“吾友,汝将居此几载?”狼妖的人语并不流利,但瑾攸归能知晓牠是何意,“打算再住一个月就离开。”
狼妖怔愣,话语间带上小心:“因吾现于村人前,使汝将提早离去?”,牠记得有这先例,那次虽不是自己去见瑾攸归,而是另外一妖。
瑾攸归摇头,盛装锅中的豆皮白菜卤,放在餐桌上,“本来就打算住半年就离开,和你来看我没有关系。”
狼妖懵懂地点头,眼神移向面前冒著温润的蒸气、色泽极其朴素的豆皮白菜卤。
菜帮因长时炖煮而略显透明,却仍保持些许脆度,叶子从青色褪成柔顺的黄。豆皮吸饱汤汁后微微鼓起,边缘染上浅淡的金褐,被汤水一浸,便柔软得像会在筷尖化开。
狼妖虽喜啖生肉,但偶尔也想吃上几口人类吃食,瑾攸归给牠准备汤勺,狼妖盯著瑾攸归手上的勺子,笨拙地捏起勺柄,学著对面人的模样舀起粥。
瑾攸归见他举勺僵硬,忍不住轻笑一声。“慢些。”瑾攸归提醒。
狼妖“嗯”一声,终于舀到一勺粥,吹了又吹,才小口尝下。粗粮的甘味在口中化开,与灶火的暖意一道从胸腔漫开。
牠眨眨眼,又舀了一口,这是他未尝试过的滋味,怪不得曾入世的鹰怪日日找自己念叨人世之美味。
屋内只有食器轻碰的声音。
外头,夜色已经成形,山间风吹过树梢,吹散了村子剩余的惊惶。鸡犬的叫声逐渐平复,孩童的哭腔也沉进了房舍深处,只剩偶尔远方传来的犬吠,在夜里显得尤为安稳。
瑾攸归收拾厨房的器皿,动作不紧不慢。狼妖抹抹嘴,下意识用舌头舐去唇角余粥,触及软肉,才想到己现非兽形,“汝……之后欲往何地?”。
瑾攸归动作稍顿,却没有抬头,只是淡淡道:“也许往南、也许往东,随心而去。”
狼妖咀嚼著这段话,听得似懂非懂,却没有再追问。与瑾攸归交好者皆知——瑾攸归行止无迹,能在此处坐著与他共食,已是十数载难得一见的缘分。
狼妖抬眸,对上瑾攸归安静的神情,那神情像远山刚落雪,清冷、安定,躁动的心思沉下些许。
“若汝离去……”狼妖迟疑片刻,“可否来见吾一面?山间妖兽们也有念著你的。”
瑾攸归思忖片刻,最后只是点了点头。
狼妖垂下的尾巴轻轻一晃。
一屋的炊烟与食香在夜里缭绕,像是把时间也放慢了。狼妖最后喝完粥,把碗摆得端正,等著瑾攸归拿去。
瑾攸归收起碗筷,走到门前时,忽而回头:“夜里风寒,若要走,路上小心。”
狼妖望著他许久,才慢慢站起身,走出门外,人形化作影子般的巨狼,盘踞在夜色间。牠没有立刻回山,只低头轻轻碰了碰瑾攸归的掌心——那是一种山中生灵间极少示人的礼。
下一息,巨狼跨出小院,落在黑幕里,风声掠过牠的皮毛,牠巨大的身影最后消散在山野深处。瑾攸归关上院门时,灶火尚未完全熄,粥香仍在屋内轻轻回旋。
他抬眸,望向远山黑影,眉间花钿在火光中晃动。